03.09 【皇稣】浮生六记（30F更新完结章）|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09 【皇稣】浮生六记（30F更新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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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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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

10樓發表於: 2020-03-19 20:1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记贰
10.沧海之镔

玄玉府的早晨，铅十三鳞先是在膳房交待完今日的菜色，又亲自把中厅的檀香木桌椅擦拭了两遍，才动身前去主人房间。

从今夏某一日起，他便是再忙，也绝不将叫早这项工作假手他人了。

铅十三鳞面前的房间，一共由三间组合而成，中不设门，不曾隔断，只挂玉珠帘，不久前，最里面的卧房还换上了更为隐蔽的绛紫纱帘。

铅放轻脚步，穿过了头两间，刚欲出声向帘内之人请安，却发现里头早有温言絮语细细传出。

“皇渊，你为何总是热衷这些事。”

啊，是稣浥的声音，呵呵，怎麽夹杂着一丝不耐呢？铅十三鳞笑着想。

“一梳梳到尾，便可白发齐眉，稣浥这一头青丝啊，总是这般柔顺，可见我们定能白头到老。”

“大清早又说这些，昨天夜里还没说够吗。”

“唉，我只是想将未来十日的份一次补给你呀。”

“殿下可是觉得八纮稣浥渎职？因家中老父抱恙，就无理将三日的归省延至十日。”

“稣浥，你又何必曲解我的心意，你明知我不可能这麽想。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你看这锦盒里是什麽？”

“这又是......”

“第一次见你时，你发带上别着一个小鱼吊坠，我心中觉得实在可爱，只可惜前不久遗失了。这次，我特意请人打了一模一样的小鱼项链送你，来，稣浥，我为你带上。”

“那是娘亲的心意，我无法拒绝才一直带着。八纮稣浥本不喜这类可爱之物。”

“我知道，稣浥本身便是可爱，同类相轻，自然瞧不上其他可爱了。可既然那小鱼吊坠原是伯母送你的，这次回去若被她发现遗失，定会伤心。就当做我替你将失物找了回来，如何？”

“......既然戴好，你还不赶紧更衣，我们再不去中厅，又要麻烦铅老来叫了。”

“稣浥，每回你害羞，总不敢看我的双眼。”

“皇。渊。”

“是是，来，你先把脚伸到我膝上，我替你穿这锦萝袜。眼看已是腊月，你不挨冻，原先的一层足衣已是不够，还得再加这一层才会暖和，回去家里也千万别忘了。”

“......”

到这儿，铅十三鳞自知不必再等待，安静退至最外间后便转身离开了。走回廊下，他不禁笑叹一声。

方才那番对话末尾，稣浥的沉默也实属人之常情，任谁被这般无微不至地爱惜呵护，恐怕都要不好意思了。

近来，这般两人一同晚起的情形越来越多。好在玄玉府本就全凭北冥皇渊一人的喜好做主，自从八纮稣浥入府后，所谓规矩体统更是早就形同虚设。作为府里的半个长辈，铅十三鳞却乐见其成。

于他而言，只要知晓现在的殿下是前所未有过的开心与快乐，那便好了。

让他欣慰、喟叹，还有一点点惊愕的只是，谁能想到若干年前那位被迫远离双亲孤独成长的小皇子，长大后竟是这麽的会爱他人呢？

这日，玄玉府中早膳用过后，辰时早过，北冥皇渊又提要亲自送八纮稣浥归省之事。

稣浥看他执拗，无奈道：

“殿下并非不知，父亲他不惯与皇亲贵胄打交道，贸然相见，恐多有失礼之处。况且我已答应坐轿回去，你实在不必担心。”

见他话到后半句已不加称谓，是特有的示软方式，皇渊又不死心再最后试探一次，

“只陪你到路口也不行麽？”

“殿下是想让整条街的波臣都知我们家纳了这麽一位乘龙快婿吗？”

“噗。”

稣浥一时口快，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后方觉大窘，将头拧去一边，不再看皇渊。

皇渊被他这无心之言甜到心坎，深知此刻的稣浥是再也经不起逗了，便将那句快到嗓眼的“全听娘子吩咐”艰难咽下。

一面憋着笑，拉起他的手，又故作若无其事，点头道：

“还是稣浥说得有理。”

两人这一闹，一直拖到午时，八纮稣浥才总算踏进自己家门，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知这一年半载间每回归省，他和北冥皇渊总要这麽拉锯一番，对方才肯善罢甘休。

“你回来了。”

稣浥的父亲墨北斗，早在屋内就听见他进门的动静，等儿子过院中到了近前，便走出去迎接。

“父亲，你如何出来了？娘亲信中不是说你大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我扶您进屋休息。”

“嗯。”

稣浥一边搀扶，一边仔细观察父亲的神态，令他惊讶的是父亲好似只身上掉了些肉，清减了些，整个人却比往常更加神采奕奕，和娘亲信中所说判若两人。

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忧，便脱口道：

“要是在病中便告知孩儿就好了。”

听他这麽一问，墨北斗本欲搭在儿子肩上的手又放了下来，沉声道：

“早告诉你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要请四皇子将太医令搬到我们家来看诊吗？”

稣浥浑身一僵，立刻反问道：

“父亲，这些事是谁向你说的？”

察觉到儿子那不自然的神态，墨北斗面色又更难看几分，他脑海中又再度响起北冥无痕那堆讥诮之语。

强压心头情绪，淡淡道：

“是三皇子。”

稣浥听罢，贝齿紧咬下唇，指甲也不自觉嵌进掌心里。

墨北斗看他面上瞬间血色全无，万般情绪聚集心头，终究都化作一声无奈叹息。另开了话头，道：

“为父身体已无大碍，这场病，正好也让我辞去了水磷烧铸造的差事。”

“是为了孩儿的缘故麽，三皇子他为难父亲了？”

稣浥急欲得到答案，可偏巧这时母亲揾茱萸从厨房走了出来，墨北斗便只摇摇头，没再细说。

久未见面，揾茱萸自是欢喜非常，亲热地挽住儿子胳膊领他向里屋走，一面笑道：

“稣浥啊，你父亲这次让你请了长假回来，是打算收你当他的关门弟子，传授你看家本领。他说这样你日后离了王府也能靠自己手艺谋生，你觉得如何？”

“我是一直想学父亲的铸术，可选在此时不是太过突然了吗？”

这番话只是令稣浥更加不解，父亲正值壮年，为何急于在此刻传承家门绝学？

看他一脸踌躇，完全没了昔年对铸术的一腔热忱，墨北斗心中平添几分焦躁，冷下脸道：

“稍后你单独来书房一趟，为父自然将理由告知与你。还是你八纮稣浥今后不成家不立业，要在那玄玉府里过一辈子吗？”

“父亲，我.....”

稣浥正欲辩驳，揾茱萸适时插话道：

“北斗，稣浥今年才多大年纪，就谈成家立业未免也太早了。况且四殿下一直善待我们全家，稣浥便是想跟在他身侧多学习几年又有何妨？”

墨北斗一向说不过妻子，看她此刻母鸡护小鸡似的把自己和儿子两人隔开老远，全然忘了昨天答应过自己的事，气得眼不见心不烦，干脆独自走回了书房。

他离开那个自己一手打造的铸炉已经半月有余，而在那里发生的所有变故，墨北斗还从未向任何人说起。就连妻子揾茱萸，也尚且不知他辞掉这份工作的真正原因。

三皇子北冥无痕渐渐不满足于现在铸炉所制造出的水磷烧，说是它们身上缺少了一丝所谓的活气。不知哪个凶残之辈进言，提出要解决现在水磷烧的成色问题，必须加入人之骨血作为材料。

如此残忍、骇人听闻的念头，包括墨北斗在内的几位铸师一开始都以为这只是历来喜怒无常的三皇子想出来作弄人的方式。然而即便是玩笑，这也实在难以让人开怀大笑出来。

本以为没人当真，这事也就随风而去，直到上个月北冥无痕竟然带来一名刚从大牢提出的波臣死囚，并且随后的第二天就亲自端出了一盏成色质地皆与先前天差地别的水磷烧，在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是，谁都无法否认他们面前那盏水磷烧的美，可那红黑相间的色泽，宛如人体经脉走势的花纹，怎麽看，妖娆中都带有一股浓重的不详之氛。

那一日，直到北冥无痕志得意满地带着改良版水磷烧志离开铸炉，墨北斗问遍所有人，谁也没看到那个波臣死囚活着走出此地的身影。

当北冥无痕往铸炉带来第五十九个死囚时，墨北斗给自从当上丞相便久未见面的旧友欲星移写了一封信。

信中详述这十几日来铸炉怎样一步步变成人间地狱，并且提到北冥无痕越来越猖狂的计划，在信尾他天真地问对方，可否将此事代为禀告给鳞王？

得来的回信只有短短数行，却让墨北斗寄托在三脉身上的希望彻底变成了绝望。

欲星移在信中只说了两点，一，经过三皇子亲自改良的水磷烧，当今鳞王爱不释手。二，身为皇子，并没有随意从大牢中提走死囚的权利。

“鲲帝所好，无人可阻。”

短短八个字，墨北斗无法想象那个昔日曾与自己相谈甚欢的欲星移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

悲伤与愤怒郁结于心，他留在铸炉的最后一日，亲手用炉内火焰烫伤了自己半条臂膀，以此为由向北冥无痕请了辞。

“哈，墨大匠师的去留本皇子若是不同意，只怕吾那四皇弟夜里吹多了枕头风，该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了。”

当下，悔恨，耻辱，不甘，这种种心情并没有压垮墨北斗。因为他深知死囚有一日会被提尽，北冥无痕的魔爪正在伸向那些从未犯过任何过错，反而受到三脉欺压才流离失所的寻常波臣。

在家养病数日，机缘巧合让他在先人留下的古书中寻得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足以促使墨北斗做下一个极大胆的决定。

谁说鲲帝之好无人可阻，他偏要成立一个只属于波臣的组织，专门来营救北冥无痕手下那些无辜受害的人们。

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墨北斗收起激荡的思绪，只听门外人道：

“父亲，是我。”

“稣浥，进来吧。”

进入书房后，八纮稣浥小心关上身后的门，方走至父亲面前。

“铸术，你的确还有的是时间学习，不急在这一两天。但有一件事，为父今日却必须要告诉你。”

墨北斗说着，一面从书柜夹层中掏出了两块陌生矿体，摆在稣浥面前。

“你可知这是什麽？”

稣浥摇摇头，面前的矿体不像自己见过的任何一类铸材，从暗处拿出时，周身竟散发出蓝蓝幽光。

墨北斗解释道，此乃镔铁晶矿。稣浥忙问，

“父亲，镔铁并不是稀罕的铸材，我从前见过不少，可都与面前这两块完全不同。”

墨北斗点点头，寻常的镔铁呈玄黑色，在海境极普遍。但就是如此随处可见的材料当中，谁又能料想到竟蕴含着足以颠覆整个海境的力量。

先人留下的古书中，只记载了一段交战经历。其中一个细节提到，在手握镔铁之器交战后，一位身具鲲鳞战甲的成年鲲帝虎口处竟因磨损流血了。

惊世骇俗的东西却偏生为自己挑选了如此平易近人的掩体，无怪乎这么多年来无人察觉。所谓灯下黑，就是如此吧。

墨北斗将这个秘密告诉了稣浥。

“父亲是说，镔铁死克鲲帝，镔铁，竟能死克鲲帝.....”

稣浥将这短短几字反复读出，越发有种不真实之感。

“可就算书中记载是真，又跟我们有什关系呢？父亲，难道真是北冥无痕对你做了什麽？！”

看到儿子浑身突然绷紧，墨北斗伸出手拍拍他的肩，摇了摇头。

“不是对我，是对我们的同胞。北冥无痕，他利用波臣死囚的骨血萃取改良版水磷烧所需的材料。”

稣浥呆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这，这怎有可能，这样残忍的事！！”

“这就是为父要离开水磷烧铸炉的真正原因，这些天我已着手筹建一个只属于波臣的组织，用来对付北冥无痕的暴行。稣浥，这镔铁晶矿与寻常镔铁不同，历经上百年结晶而成，十分罕有，造型更如同天然的装饰品。我叫你来，是要你把它们送给北冥皇渊，然后告诉他镔铁死克鲲帝这个秘密。”

这一席话到了末尾，竟使得稣浥浑身发抖，他猛地站起身，飞扬的衣摆差点将镔铁晶矿掀翻在地。

“父亲为何要伤他，皇渊他什麽都没做！”

墨北斗见他反应激烈至此，心中万分凄凉，只觉得造化实在弄人，自己一直不敢确信之事，到底还是成真了。

可是若不成真，他的计划便也失去价值。

不由得苦笑道：

“你放心，镔铁虽能克鲲帝，镔铁晶矿却是空有其表的无用之物而已。只要他不贴身放置，就不会产生任何不利影响。”

稣浥听完，这才堪堪冷静下来，又追问道：

“既然晶矿无用，又为何让我把它们特意送给殿下，还要告诉他镔铁克制鲲帝这个秘密？”

墨北斗叹道，

“北冥皇渊是北冥无痕的兄弟，他们同为鲲帝，同为北冥皇室的一员，是这海境的主宰者，是眨眼间就能夺去你我父子二人，还有数万波臣性命之人。”

稣浥坚决地摇摇头，抚着自己心口答道：

“我向您保证，皇渊，殿下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出父亲口中所说之事。他的心性，比稣浥平生所见大多数波臣还更纯粹。”

“傻孩子，他的纯粹是用琼浆玉液灌溉出来的，而那些波臣的污秽，却是被三脉踩进泥土里才后覆盖上的。”

面对此刻的墨北斗，稣浥连一句像样的反驳都说不出来，舌尖和四肢都变得冷硬，麻木。或许内心里他早已明白，父亲的话并不完全出自对三脉的偏见，和对自己种族的偏袒。

他第一次抚上了面前一块镔铁晶矿，就连触感也与寻常镔铁截然不同，仿佛有生命一般，初时无感，只待稍作停留片刻，一道刺骨的寒意便由内散发而出。不一会儿，稣浥五指已经通红。

书中记载塞北的冰霜，可会比这更冷麽？如此不合时宜的念头涌起，更搅得稣浥内心闷闷作痛。

漫长的沉默后，父子间对话重启。

“父亲，可否如实告诉我，你想让我拿这两块镔铁晶矿达成什麽目的？”

见他已有所感，墨北斗深吸一口气，将沉思已久的结论托出。

“稣浥，你一向都很聪明。镔铁现在虽只是我对抗北冥无痕的手段，将来却谁也无法保证，会不会有人用在其他鲲帝身上。我让你告诉北冥皇渊镔铁死克鲲帝的秘密，又送给他无害的镔铁晶矿，当然不是想威胁他。”

“为父只想让北冥皇渊答应一件事：无论何时何地，此生，永不与波臣为敌。”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頂端

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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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0-03-20 20: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记贰
11.他山之石

八纮稣浥展开信笺，提笔写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外头北风呼啸，雪冷霜寒。爱护怜惜我的人，应与我携手同进退。”

细细端详这四句，和信笺正文所说之事其实并无甚联系。

这封信他本是要告诉皇渊，家父离开水磷烧铸炉后谋到了新的生记，为张罗筹备甚是繁忙，眼看临近除夕，自己又是家中独子，种种缘由，得拖延到年后才能回去玄玉府了。

足足一个月的假期，稣浥深知对方不曾拒绝自己任何要求，顶多下次回信时附上几句孩子气的怨言。这样想来，又觉得自己作为一介伴读实在太过得寸进尺。

当然，一介伴读之语不过口上矫饰，在府里，八纮稣浥既没有寄人篱下之感，更没有哪一日觉得自己比谁低上一等，而这些都是因了北冥皇渊的缘故，他亦了解。

虽如此，稣浥未曾觉得受之有愧，于礼，他自认伴读分内之事从未怠惰，于情，双方付出对等，只是性情原因，表达出来的多少有所不同。

可这道美丽的，令他引以为傲的平衡，就在父亲提出那个要求时已经不复存在了。

稣浥暂时还没想出如何能让皇渊答应那个，对身为鲲帝的他而言实在有些莫名其妙的要求。

海境的规矩，鲲帝至高，其次鲛人与宝躯，最末才是波臣。要一名鲲帝终生不与波臣为敌，试问一位君王，除非底下人谋反，又如何有理由要与一群本该被自己统辖的子民为敌？

父亲说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成立鳍鳞会，都只是为了对付北冥无痕一人。但稣浥怎会不明白，既然父亲能想出让皇渊亲口许下此诺言，便代表他脑海中的想法绝不会止步于此。

先是言笑晏晏的北冥流君，后是素日只知埋首铸艺，温和寡言的父亲墨北斗，稣浥方才明白原来大家都长着一根反骨。

那麽自己身上也有吗？皇渊身上也有吗？又是要等到何时才会体现出来呢？他暂时还没有答案，所以不能盲目背负父亲的希望。

稣浥自幼耳濡目染，一直都知晓现今的海境波臣生活并不幸福，但他从未想过把一切原因简单归结到身为统治者的三脉身上。

他见过好的波臣，也遇到过坏的波臣，同样，见过北冥无痕这样的鲲帝，也见过北冥皇渊与北冥流君这样的鲲帝。

即使父亲希望改变海境的现状，也并不只有诉诸暴力这一条两败俱伤的路可行。纵观各界史书，通过由上而下推行的新政、改革，成功解决民生之苦的亦不在少数......

他正思索着，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开了。

揾茱萸的声音夹杂着一点小小的埋怨，说道：

“稣浥，整个上午你都一个人关在屋里闷头写些什麽呢？你的伯父刚从关外回来，还说想见见你来着，不过现在他人已往鳍鳞会寻你父亲去了。”

闻言，稣浥叠好信笺收入封筒中，回道：

“知道了，娘亲，待我将这封信交给候在外边的府卫，马上就去鳍鳞会见父亲与伯父。”

伯父......为筹措鳍鳞会，他也回来了麽？

对于这位常年孤身在关外闯荡，十五岁起以盗行侠，专与朝廷官兵作对的伯父紊劫刀，稣浥其实并不熟悉。上回两人见面，他连十岁都不满，只记得伯父身为父亲唯一的兄弟，两人个性却是南辕北辙，父亲生性沉稳，伯父却十分跳脱。

奇怪的是，当他踏入鳍鳞会大门，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紊劫刀，仍是记忆中那一身落拓，不拘小节的模样。

“伯父。”

“嘿呀，是小稣浥，个头都窜得这麽高了，过来让伯父看看身上有无多长几两肉。”

紊劫刀看到来人，完全没个长辈的样儿，张嘴便调笑道。

“......伯父，还是老样子。”

稣浥一语双关，默默避开那个过分热情的拥抱，恭敬地行了礼。

“小稣浥也没变嘛，还是生得一副富家少爷的款儿。北斗，真不知你这儿子是吃什么宝贝养大的，哪里像什麽波臣，我看说是鲛人啊也有人信！”

墨北斗眼见稣浥面露难色，知他向来与自己这位性情放浪的大哥不对盘，便开口解围道：

“稣浥，你伯父从今日起便是鳍鳞会的副堂主，以后你二人见得多，自然也就熟悉了。此刻我们众人在这修缮最后的工程，好让除夕夜时大家能一同在此过年，你先去后面的房间吧，有个你认识的人在等你。”

稣浥刹时疑惑，这鳍鳞会的人以父亲在铸炉时认识的朋友居多，大多数自己都是第一次打照面，怎会有认识的人在这儿等着自己？

结果，当他撩开里屋的门帘，发现屋内其实有两个人，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约莫才八九岁，生着一头灰白色乱发，正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四处乱跑。而另一位.....

“铅老？怎会是你！”

被叫到名字时，铅十三鳞正伸出一只手刚好接住小男孩从架子上扫下的花瓶，他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回过头来便迎上八纮稣浥讶异的眼神。

“铅老若是要找我，到家里去便好了，怎又害得你多跑一趟。”

“呵呵，稣浥，我并不是专程来找你的。殿下与你一直保持通信，想来也无甚需要额外转达的事，铅是来见他的。”

铅十三鳞说着，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身后的小孩童。

“孩子呀，别再乱跑了，铅老的眼睛都要被你跑花了，过来见见稣浥哥哥。”

稣浥更觉不解，问道：

“铅老是专程来见这个孩子的？他不是波臣麽？”

“是了是了，他的父母啊，现在就在外头和你父亲伯父一起忙活呢。”

“铅老和他父母认识？”

听到这个问题，铅十三鳞笑了笑，语带感慨道：

“不仅认识，他们可算得上是铅的恩人了。说起来，这孩子尚在襁褓时我曾见过一面，后来他们夫妻二人一直住在关外便没了音讯。这回他们一家受你父亲所托决定搬回此处，我得到消息就赶来一见。”

一面对稣浥做了解释，铅将孩子领去门口，拍拍他的背，慈爱道：

“孩子，若是玩累了就出去找你阿娘吧，算算时间，你们也该吃午饭了。”

男孩跑走之前，回过头看了屋里二人一眼，面上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只像在看两个陌生人一般。

铅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看那灰白色的小旋风一溜烟跑到了大厅，才又折回稣浥跟前。

“稣浥啊，你不在的这几天玄玉府来了一个小客人，和这孩子一般年纪，还等着铅回去照料呢。”

“小客人？”

“哈哈，想必殿下明日的信中便会详述这桩事了。铅所以还不离开，是应你父亲之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关于刚刚那个小孩童。”

“父亲委托？”

稣浥总觉得铅老今日的神情颇不同以往，可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此刻竟然与父亲联系到一起，更让他对接下来对方口中之事感到一丝不安。

“你父亲想让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世，许是觉得你们往后还要常常相处吧。这孩子啊，并非寻常波臣，而是宝躯未姓四姐妹之一，与波臣结合所生的混血之子。”

这件事大大超出了稣浥的预料，惊道：

“未姓四姐妹，那他岂不是皇渊的表弟？”

铅老点点头，眼神从稣浥身上飘去茫然无所依从的空中，似是回忆起了过往。

稣浥皱起眉头，已然明白外头那对波臣夫妻并非男孩子的生身父母，复问：

“既然是皇渊的表弟，又怎会流落民间？即使双亲出了意外，大可寄养在玄玉府不是麽？”

对着面前的少年人，铅十三鳞面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悲伤，叹道：

“殿下也不知道他这个表弟其实尚在人世，事情发生的那年，殿下尚年幼，无人敢告知他个中内情。这孩子的父母违背海境礼制，珠胎暗结，被震怒之下的王上双双处以极刑。腹中胎儿的性命还是长公主甘受杖刑才偷偷保下，公主她托我将这孩子秘密送至民间抚养，我便通过你父亲找到了那对波臣夫妇。稣浥啊，你尚未了解三脉与波臣结合对于海境来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禁忌。若是把那孩子留在玄玉府，只怕被发现后连带殿下的处境都危险了。”

这件事完全超出了稣浥此时的认知。铅老口中每一字他都听得清楚，连在一起却怎么也无法想通，不禁厉声质问道：

“纵使未姓与波臣相恋违背礼制，腹中既已有胎儿，又罪何至死？况且这规定本身便不可理喻，波臣的血难道会污染三脉麽？我见那孩子生得好好的，并非什么怪物！”

铅十三鳞知晓，少年能做出这般天真发言，是玄玉府将他保护得太好的缘故。可是自己现在亲手打破这层保护，真的应该吗？

然而事已至此，他已无暇深思，脱口而出道：

“正是因为有了孩子，才触犯了皇室最后一条底线啊！”

稣浥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

“乱的并不是鲲帝血脉！他们怎有资格，怎能擅自剥夺一条无辜的生命！”

双亲犯错，错不至死，且稚子何其无辜？若有一天他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该如何自处，如何与这世间共处？

一想到方才的孩童，他之双亲仅仅因为背离凡俗爱上了与自己不同血统的人，就要受极刑被处死，稣浥心中顿时酸涩难忍。

铅见他神色几度变化，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

“开了先河，又怎能保证没有下例呢？”

稣浥陷入沉默。他终于发觉，关于这生他养他的太虚海境，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还太多太多。父亲与娘亲，恐怕过去也从未想过自己辛苦养育的儿子将来竟会与一名鲲帝相恋罢。自然也就从未想过要告诉他，身为波臣妄图与三脉结合，是一种怎样的禁忌。

这名孩童的身世，便是最好的证据了。

“哈，这样说来，铅老是否一直庆幸八纮稣浥并非女子之身，即使我与皇渊相恋，留不下子嗣，便也无伤大雅。相反，若当初皇渊没有误认，稣浥真是波臣之女，那麽此生大概都不会有幸见到尊贵的四皇子第二面吧。”

对这段掷地有声的猜测，铅十三鳞一时竟哑口无言，只因内心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说几近属实。

却听稣浥一声冷笑，又道，

“本以为同性相爱已是世俗难容之举，铅老是皇渊的半个长辈，却对我如此包容，稣浥一直心怀感激。现在想来，原来我的血统，才是这太虚海境最最天地难容！同样是波臣与三脉相爱，我却能因男子之身苟且偷生，想必在其他人眼里，八纮稣浥不过一名供鲲帝取乐的禁脔，连处以极刑都无价值。”

他话语虽然故作冷静，内里噬骨之痛，铅十三鳞又怎会感受不到？他看着眼前这数年间朝夕相处的少年，急得几乎落下泪来，痛道：

“稣浥，波臣这二字头衔在爱你之人眼中早已形同无物。殿下他对你的心，又何曾沾染过一丝尘世污垢？”

听到对方提起皇渊，稣浥心中苦苦压抑的伤痛终是忍不住决堤，冷静的情绪骤然开裂，讽刺、冷笑，什么都不剩，剩下的只有绝望，与悔恨。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铅老，我明白，皇渊便是皇渊，就只是那个每日与我一同读书，一同漫步，天真无邪的小皇子而已。令我难过的只是，原本八纮稣浥竟以为自己能在整个波臣血脉的命运中置身事外，哈哈，多麽可笑的想法呐......”

话到最后，稣浥不禁仰天大笑。

过去，他只模糊知晓波臣只能与波臣通婚，从未细想过其中不合理之处。也许是他一直生活得太过安逸幸福，并非制度的直接受害者，便无暇去思考制度本身的错误。

“稣浥，告诉你这些事，让你感到如此难过，并不是铅的本意。请你相信，铅十三鳞从始至终只希望殿下与你两人都能过得幸福。”

铅十三鳞说罢，即使句句发自肺腑，也生怕听在此刻的少年耳中只是一种伪善而已，他自觉无颜再在稣浥面前久留，艰难地站起身，脚步似有千斤重。

今日一言，会对未来有着怎样的影响，已令人不敢细想。

稣浥平复心情，也站起身，一路送对方至鳍鳞会大门外。在铅老向自己告别时，他正站在那块刚挂上去不久的鳍鳞会牌匾之下。

少年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铅老，你可知父亲成立这鳍鳞会是为了什麽吗？”

“不属于铅的事情，铅便不去多问。朋友便是朋友，铅来这里也只是看朋友而已。”

铅十三鳞语罢，又对八纮稣浥，以及他身后不远，正眺望此处的墨北斗再一次俯身行礼。

“哈，原来如此，那八纮稣浥便不远送了。”

“稣浥，殿下还在玄玉府等候你回来。”

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神色，稣浥点点头，淡然回道：

“铅老放心，我答应过的，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他孤身一人了。”

这天晚上回到家中，八纮稣浥彻夜未眠。

他辗转反侧，不过在思考同一个问题。父亲今日特借铅老之口告知此事，想必早已猜到自己与皇渊的关系，但他却并未出言阻止，反而让自己去请求皇渊的承诺。

“父亲，你心中到底在做何种考量呢？”

隔天早晨，起床后，娘亲说那名负责送信的府卫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不知不觉间，这一日已是大年二十九。

稣浥收了信，在桌前展开时，窗外不知谁家的烟囱升起袅袅轻烟，娘亲正在院中迎着日光，和着包饺子用的白面团。

“稣浥，

玄玉府无你，每日都了无生趣。令我不觉忆起你尚未入府的那些日子，北冥皇渊又是如何能孤单一人度过呢？

最近，流君总说朝堂上不太平，果然，昨日王府便来了一位小小的不速之客。

这位小客人是我的表弟，名唤梦虬孙，今年虚岁十一。他是鲛人与宝躯两脉的混血，头上竟然生角，一天到晚除了去膳房偷吃，便是在府内调皮捣乱，是个很有趣的小怪物。

他父母早逝，又因是混血，在原来的居所备受欺凌。我本想将他收留在玄玉府，但流君说这样恐会惹上新的麻烦，更可能让一直远离朝堂的玄玉府卷入风波，因此建议我将他安置在别处。

听铅老说，昨日他已问过令尊，令尊说鳍鳞会中亦有与梦虬孙年纪相仿的孩子，可以一并养育。或许只有远离皇城，我的这位表弟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吧。

稣浥，最近天气严寒，我总担心你有无生病，有无照顾好自己，所以便吩咐送信的府卫每次见到你，都多看你几眼，回来好向我细细报告你的景况。

可是每次他向我报告时，我却又总忍不住生他的气。

区区一名府卫，怎能比我见到你的时间还多呢？但听他寥寥数语，我便能立马在脑海勾勒当日你之容颜，方知你一切安好。

所以我一高兴，又常常赏赐他。

稣浥，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了，我会将梦虬孙亲自送来鳍鳞会，唯愿到时能与你共度新年。

二十八日子时皇渊”

稣浥合上信笺后，久久低头，未及言语。

等到他要将信重新装回封筒时，才发现内中竟还夹着另一页薄纸，纸上只单独写了四句话，稣浥一看便知和自己寄过去的相同，同是引自《诗经》。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读罢，他不觉将手中信笺紧捂胸口，忽而怅惘。

这天入夜之后，八纮稣浥依旧无法安眠。

乌黑发丝散落于床塌之间，主人却是双眼清明，毫无困意。

忽忆起在玄玉府共枕的第一夜，皇渊曾不小心压到几缕散落的发丝，叫自己吃痛了。自那以后，每至入睡前，他必先在镜前动作轻柔地替自己绾上青丝。

转头看，那人寄来的信就放在枕边，情意绵绵，无一怨言，短短廿日间，已如小山高。

睡不着，稣浥便一封一封数过去，数到最后睡意终于姗姗来迟，他整个人弓着身子偎在床沿，很不安稳。

双脚都被主人蹬出了被子，悠悠荡在床沿外。

窗外银蟾饱满，随微风透进窗内，房中寂静无语，烛火已熄多时。

昏昏长夜，皎皎月光，唯独映照了足上那双锦萝袜。

[ 此帖被黃泉夜凜在2020-03-21 09:30重新編輯 ]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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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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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0-03-21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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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贰
12.团圆之夜

临近年夜饭点，整条小巷都飘荡着浓郁的除夕风味。

北冥皇渊领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梦虬孙走进鳍鳞会大门时，里头已经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小怪物，你认识这门上贴的春联吗？”

他一面问，手上很恶趣味地揉乱梦虬孙那一头卷毛，小孩儿哇地一声大叫，赶紧跑离皇渊身边七尺远。

“看到鬼！大怪物，你以为我不识字吗！”

梦虬孙使劲冲对方吐了吐舌头，童声虽稚嫩，开口却是无比流畅：

“上联：人间安乐何须鳍鳞，下联：天下靖平谁问王孙，横批：再使风俗淳！”

皇渊听他念完，再一次端详面前对联，笑道：

“你倒是很聪明，谁教你识的字？”

梦虬孙本来都伸长脖子嗅到了里屋飘来的食物香气，这会儿被皇渊一问，嘴巴立刻撅得老高，可以钓油瓶。

没好气地回了三个字：

“欲星移！”

皇渊有些意外，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哦，难怪，原来是丞相大人。那句看到鬼，莫非也是他教你说的？”

“看到鬼！才不是！他才不会说这种话......”

梦虬孙声音越说越小，皇渊看他别别扭扭的模样，又笑开来。他本以为小家伙只知吃喝玩乐，没想到还挺会护短。

“你既然这麽喜欢这个堂兄，怎麽不留在他身边？如今只能沦落到和我这个怪物表哥一起过除夕了。”

“带着我，我会让他一起倒霉！”

梦虬孙想也没想，插着腰冲皇渊吼道。

你倒是不怕我倒霉，虽然心里这麽想，皇渊到底没能说出口。今日的梦虬孙，让他忆起昔年的自己，只是自己好歹有玄玉府可以为家，他却只能像颗烫手山芋一般被人四处传送，形同流浪。

“哈，不要摆出一副同情我的样子，梦虬孙可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反正你今天带我过来也是要把我丢到这里吧，哈哈哈哈，看到鬼！”

“我......”

正当皇渊想要开口解释时，紊劫刀从院里走了出来。

“嘿，这是哪里来的小卷毛，长得怪可爱的。来，叫一声刀兄，我请你吃糖~”

他看这一大一小在门口耽误半天了，就是不进来，干脆出门领人。

“你又是谁，邋里邋遢，还留胡子，我才不叫你刀兄！”

梦虬孙人小鬼大，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扎人心窝子。皇渊倒是一早认出面前之人就是稣浥信中所提的伯父，只没来得及捂住小家伙的嘴。

眼看紊劫刀脸都绿了，皇渊掐着掌心才没让自己笑出来，失了对稣浥长辈的礼数。

但他天性贪玩，终是火上浇油添了一句：

“那你打算叫什麽？”

“看到鬼！当然是叫他刀叔，刀伯，要不就刀爷了！”

紊劫刀恨不得把这个头上生角的小胖墩提起来打一通屁股，忍了又忍，咬牙切齿道：

“本盗侠正值而立之年，血气方刚，身强力壮，哪点不值得你这臭小鬼叫一声刀兄！算了，不和小孩子家一般计较，我说你，你就是北冥家老四？”

皇渊今日做足了与民同乐的准备，没带任何侍从不说，连铅老也被请回宝躯一脉过年，可是猛地被初次见面之人如此无礼称呼，到底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道：

“啊，正是，刀叔，晚辈有礼了。”

紊劫刀的脸这回不是绿，是彻底黑了：

“喂喂，怎麽连你也跟着叫起刀叔了！”

梦虬孙一听，鼓着掌哈哈大笑，乐得围着两人跑了一大圈。

只听皇渊无辜道：

“您是稣浥的伯父，我若叫您一声大哥，岂不是乱了辈分？”

“你！咳，算了！都给我进来，还是想站在外面喝一晚上的西北风？！”

紊劫刀扔下这句，气呼呼转过身，头也不回径直朝里走去。皇渊提着梦虬孙的脖领儿，生怕他又到处乱皮，紧跟在后。

走近鳍鳞会正厅时，只见两对大红灯笼挂在门廊，厅内陈设布置虽简朴，但也十分宽敞，墙上不仅挂着很多皇渊不曾见过的民间年画，每一扇窗户也都贴满了造型各异的剪花。

正中间摆了一张巨大的圆木桌，一眼望去，约莫摆了十六人的碗筷。

这正是皇渊出生到现在从来也没见过的阵仗，他觉得有趣，又不免有些忐忑，下意识便想找寻稣浥的身影。

此时，却见侧门走进来一位中年女子，手上端着几碟色彩斑斓的菜肴。对方抬头的一瞬间，与稣浥容颜竟是有五分相似。

揾茱萸自然也看到了他，以及他身侧，正趴在窗前细看剪花的梦虬孙。

温柔笑道：

“殿下，稣浥还在厨房帮忙，你们先坐下稍等片刻，我去叫北厅那群吃瓜子唠嗑的闲人们，马上就开饭了。”

皇渊还在思索如何称呼对方，却见女子早已快步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呼啦十二三人有说有笑涌了进来。众人见到北冥皇渊，无一觉得惊异，皇渊于是想，他平常深居玄玉府少与世人照面，看来也是件好事。

大伙儿很热情，见到皇渊与梦虬孙，都热络地问他们名字，年纪种种，皇渊便省去姓氏一一向诸位介绍。有人问他是不是也来投奔鳍鳞会，他便笑着摇头解释说自己只是稣浥的朋友，因家里双亲不在，年节冷清，稣浥便邀他来此一同庆祝除夕。

梦虬孙这时也懂事非常，闲话一概不提，别人问他要麽傻笑，要麽就想方设法把话头扯到桌上的菜里去。

“来来苍白，你看这个哥哥，他只比你大一岁，往后你们俩可要好好相处了。”

两个半大的小孩被拢着坐在一处，昔苍白的母亲怕他们饿着，一人手里塞了一把甜枣。

众人坐下后，不到片刻，桌上菜也已经齐全，足足二十道，令人眼花缭乱。桌边只余三个空位，刚好在皇渊右手边一字排开。

此时，墨北斗与妻儿一同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数个酒壶。

今日的八纮稣浥，着一身浅紫便服，唯袖口与领口两处是白雪色，毛茸茸的质地，看着暖和却不显臃肿。发髻也不似往常在王府那般复杂，只用蓝色发带浅浅编了两股，其余都随性披在肩后，唯独胸前还系着那条金色小鱼项链。

稣浥忙着向在场众人打招呼，两人只在他路过皇渊身旁坐下时短短对视了一瞬，只一瞬，皇渊竟觉得两颊发烫，好似初回碰面。

可叹内心怀有如此深切相思，竟会使人不禁暂时别开脸去。他之容颜，好似又比自己记忆中更加秀丽几分。

墨北斗作为鳍鳞会堂主，自然由他讲话来宣布这顿年夜饭的开始，皇渊本以为会是一堆冠冕堂皇之语，谁知对方一开口，竟是一丝不苟介绍起桌上的菜肴来。

菜名果然都很朴实，皇渊听着，不觉笑想，与那道翡翠邀白玉还真真相去甚远。

全部介绍完，墨北斗才道：

“江湖之大，难得相逢，来，众人同举这杯湘君意，我们便开席吧。”

湘君意，酒的名字倒是文雅。

皇渊跟随稣浥一同站起，举杯时方察觉众人竟都是一饮而尽了。于是他也一口饮下，酒味淡得出奇，到了最后才感到一股竹香缠绵，带来一丝回甘。

那清甜之味甚是撩人，一杯还不过瘾，皇渊便又添上一杯欲送往嘴边，稣浥见状，忙在桌下敲敲他的膝盖，小声道：

“湘君意的后劲不小，殿下可别贪甜，待会儿自有你苦头吃的。”

皇渊只得讪讪落杯，这时，揾茱萸亲自替他布了两回菜，皇渊看着碗里堆得满满如小山，尝了一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嗜好辣菜，大约是波臣一族共同的习性吧。

他有些担心起梦虬孙，结果往桌对面一瞧，待遇竟比自己还好。昔苍白的母亲拿着红通通的肉片耐心在茶盏里涮完，才往两个小孩碗里一人一片。

梦虬孙直呼好吃，他似乎特别中意那百里闻香的味道，就连沾染了茶香的肉片也更加美味几分。

一顿年夜饭下来，皇渊菜没吃多少，白米饭倒是一连盛了两回，惹得稣浥不禁好笑，悄声安慰他说：待会儿饺子来了，你多吃些。

皇渊苦着脸，问他莫非饺子里包的也是辣椒？稣浥只不答，脸上故作神秘状。

大盘饺子端上桌后，虽然喷香扑鼻，皇渊经刚才一役却早已不敢轻举妄动，都是稣浥往他碗里夹什麽，他便吃什麽。

不过，咬下第一口饺子后他就反应过来，里头包的还真不是辣椒。就皇渊尝到的而言，分别裹了红豆，芝麻，花生，核桃等馅儿。

这厢皇渊总算吃得开心，那厢紊劫刀却高声抗议起来。

“弟妹，今年这饺子到底是谁包的，怎麽我一吃一个甜口！”

揾茱萸捂嘴而笑，答道：

“兄长，今年可是咱们稣浥头一次进厨房，他一贯点子多，早晨刚学会包就提出想改良口味，博个新年的好彩头。”

紊劫刀怒道：

“彩头，什麽彩头？我看你们又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不读书的老实人了！”

他一句话，惹得满堂人前俯后仰。稣浥也是粲然一笑，随即站起身，指着盘中饺子娓娓道来：

“伯父，芝麻延年益寿，花生多子多福，核桃阖家团圆，红豆多解相思，哪一项彩头不好呢？”

紊劫刀一听，还真是每一个不好的，只得忿忿道：

“哼，算了，盗侠我还是多吃几片肉，多喝几口酒！不过，看那两个小不点这顿饭倒是吃爽利了。”

吃爽利的可不止两个小家伙，稣浥瞥了一眼身边的皇渊，无奈摇摇头。他知晓对方要来时，年夜饭的菜色早已定下，便只好在这饺子上下一通功夫了。

皇渊见他坐下，扯扯他之衣袖，稣浥便问何事。

“这麽多彩头，一个人却不能都占尽了，有句话是缺什麽补什麽，稣浥再为我夹几个可好？”

闻他一言，稣浥一愣，脉脉倾身，果然又给皇渊夹了一碟回来。将此一碟从头尝到尾，皇渊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一水儿的红豆馅，可叹他两人心有灵犀如此。

年夜饭用罢，梦虬孙许是从同伴昔苍白那儿得了风声，嚷着要去外头院子里放烟花。

皇渊也刚想问稣浥何不二人单独出去走走，也好一慰相思之苦。

只听墨北斗突然开口道，

“兄长，这烟花就麻烦你带着苍白和梦虬孙去外头买来吧。”

紊劫刀一听，立马皱起眉道：

“北斗啊，廿岁以下的小鬼才兴放烟花，干嘛非得让我陪着去！”

墨北斗无视了对方的抱怨，转而向儿子开口道：

“稣浥，你回一趟家里，替我拿些东西。”

紊劫刀无奈，自己这个兄弟定下的安排绝不会轻易更改，眼看两个小家伙已经跑来跟前眼巴巴望着，叱咤江湖多年的盗侠还是
屈服了。

众人只见他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却一边牵一个孩子，乖乖出门买烟花去了。

稣浥与皇渊也准备离开，趁揾茱萸拉住皇渊寒暄时，墨北斗在稣浥耳边淡淡嘱咐了一句：

“我已将镔铁晶矿放在你房内了。”

皇稣二人从鳍鳞会大门走出来，一路上，小巷中除了来回奔跑，手拿烟花的孩童，再无其他人，皇渊便大胆牵起了稣浥缩在袖口的手。

令他意外的是，对方什麽话也没有说，就这麽放任自己牵着，一同踱步回到不远处的稣浥家中。

皇渊想，这里是稣浥长大的地方，自己还是第一次入内，本该兴奋得很。无奈身边人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虽礼貌性地领着皇渊在家中四处转了一圈，解说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直到两人走回了稣浥自己的卧房。

进房间时，皇渊突然染上些莫名其妙的慌张，手脚一时间都不知该往哪里摆好。

稣浥看出他的不自在，这才笑了笑，柔声道：

“窗边冷，你坐在床上也无妨。”

皇渊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傻傻坐在床幔之间，只觉得自己周身顿时被平日稣浥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给笼罩了。

正欲仔细端详他房间的陈设，却听稣浥道：

“皇渊，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这麽突然？”

皇渊嘴上笑问，心里其实很明白，一点也不突然。年夜饭后稣浥便一直闷闷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件事麽？

他看对方拉开桌下一个抽屉，从中小心抱出一个锦盒，与一块大小相仿，通身散发着蓝色幽光的物件。

这倒是惊讶了皇渊，按他对稣浥的了解，华服佩饰，精巧摆件之类的无用之用，对方向来兴致缺缺。

自二人相识以来，稣浥从未主动送过自己任何，皇渊也从未开口，因为他什么都不缺。但毕竟是心爱之人，若能收一次他所赠之礼物，焉有不高兴之理？

此时此刻，与皇渊心情截然不同的恐怕便是稣浥自己了。他将锦盒留在桌上，而把裸露在外的那一块镔铁晶矿小心放在自己怀中。

先前，稣浥一直不解父亲深意，直到方才打开抽屉见到两块晶矿一块放在盒中，一块却暴露在外时，忽然就明白了。

为何特意准备两块一模一样的镔铁晶矿？

怎样才能让从小含着玉汤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鲲帝皇室珍惜这样一块物件？

原来是希望他能以身做饵罢了。

稣浥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走到满心期盼的皇渊身旁，与他一同坐在这张无比熟悉的床榻之上，竟宛如置身梦中。

“皇渊，你一定很好奇我手中是什麽，但在回答之前，我想先告诉你一个秘密。”

皇渊点点头，一面疑惑今日对方为何爱上故弄玄虚，一面又不禁赞叹那幽幽蓝光与他一袭紫衣甚是相得益彰。

但接下来，当他听完那个秘密，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叹。

“稣浥，你是说用海境随处可见的镔铁，就能铸造出克制鲲帝一脉的兵器？”

稣浥抬起头，直视他之双眼，郑重道：

“是，虽然暂时无法证明，但父亲在先人藏书中确有此发现。”

得到他的答复，皇渊沉默片刻，再次看向稣浥时，唇边竟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叹道：

“这，又何必告知我呢？应是对鳍鳞会十分关键的情报，不是吗？”

听罢他的话，稣浥整个人愣在原地，他思索了千百种皇渊可能会有的反应，却唯独没料到这一种。

“原来你早已知晓了......”

皇渊摇摇头，口吻始终温柔如一。

“是我猜的。因为那副春联，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稣浥这才意识到，是啊，那样明显，他又怎会察觉不到？可是今天晚上他却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没有表露出来。

思及此，稣浥不禁苦笑出声。

而皇渊只是静静握住他冰凉的双手，用自己的指腹摩挲他的指尖，待他手略暖和些，才问：

“稣浥，那幅对联是你写的麽？”

“皇渊，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稣浥反问他时，只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很陌生。却见皇渊轻笑中夹杂着一丝自责，道：

“哈哈，是我问错问题了，不过，我还是想将我的答案说与稣浥你听。”

皇渊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爱人，语气始终坚定不移。

“是，也无妨，不是，也无妨。”

“.......”

见稣浥低头不再答话，想缓和此刻有些凝滞的气氛，皇渊语带几分俏皮道：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锦盒里的又是什麽吗？”

稣浥这才重又开口：

“也是镔铁晶矿，和我怀中这块是一模一样的。”

皇渊便作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一模一样，那稣浥送给我，是想把它们当成你我的定情信物？”

稣浥皱起眉头，忍不住语带些苛责的意味，反问对方：

“既知镔铁死克鲲帝，你都不问那镔铁晶矿会否对你身体有损？”

皇渊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我信你，信你爱我，当然也信你绝不会害我。”

听罢，稣浥堪堪长叹一声。

随后，他强逼自己重新直视对方双眼。他从未说过自己最喜欢皇渊的眼睛，望进去时，那般广阔却又清澈。

不曾想此刻最不愿多看的，竟也是他的眼睛。

“哈，你猜对了，这镔铁晶矿与寻常镔铁不同，历经百年结晶而成，已成为徒有其表的无用之物。只要你不将它贴身存放，便无任何效力。”

听了他的话，皇渊立刻紧张道：

“那稣浥你这般放着，没关系吗？”

“傻人，我只是波臣，镔铁自然对我无用。”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握住皇渊双手，继续道：

“皇渊，若我们真以此定情，你能面对我怀中镔铁晶矿立下誓言吗？此生，永远不会站在我之对立面，北冥皇渊，永不与八纮稣浥为敌。”

皇渊微怔，虽然他已知晓分离这数日间稣浥心中一定有了什麽变化，这变化可能与他父亲成立的鳍鳞会有关，也可能无关。但无论怎样，何至于要许下这般残酷的誓言？

此生，他们又何曾有可能站在对立面？

“皇渊，你不肯吗？”

他正思索时，稣浥已经又开口，似乎有些着急了。见对方理解错自己的犹豫为何，皇渊决定不再多想，摇了摇头。

只听他朗朗而答，

“稣浥，北冥皇渊在此对你手中镔铁晶矿起誓，我会永远爱你，永远都不会与你，还有你的同胞为敌。”

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必要再问。

北冥皇渊只需知晓，如果是八纮稣浥要而自己能给，便都给他也无妨。只要往后稣浥能一直在自己身边，皇渊便觉得一切的问题都算不上问题了。

“你...”

他擅自为誓言立下更苛刻的条件，令稣浥心中震动不已。稍作沉吟，正色道：

“那好，此生八纮稣浥便将这一半的镔铁晶矿时刻带在身上，寸步不离左右。每当看到它时便会记起你我之间情谊，往后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此情坚若磐石，永无离改之日。”

这回应却是皇渊怎麽也没想到的，向来谋定而后动的稣浥竟会与自己同时许下誓言？

正因从未期盼过，得到时才会如此狂喜，乃至四肢都在颤抖，终于情难自抑，将近在咫尺的爱人紧紧拥入怀中。

当他低下头，深吻住稣浥额上那两点小小印记时，窗外，远远传来烟花绽放之声。

房内一时寂静无语，稣浥倚在皇渊怀中，良久，才如梦初醒般轻声道：

“我答应了苍白，要一起去放烟花的。”

“好，那我们同去。”

皇渊说完，眼看稣浥离开自己怀抱站起身，开始梳理那一头稍有凌乱的青丝。

痴痴凝望他之背影，此刻，皇渊心里想的那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稣浥，那日午后的梦若是由你来做便好了，那两点印记，若是长在我身上就好了。

“我已整理好了，现在动身麽？”

“当然奉陪。”

两人携手走出家门时，隔着几个围墙的距离，紊劫刀正领着梦虬孙与昔苍白在买来的烟花里放了最大只的那个。

巨大的烟花一下腾空而起，发出不小的动静。

稣浥仰起头，随着皇渊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冥冥夜空中，刹时散落了漫天星子。

此夜同看烟花之人，用刹那的时间遐想了久远的未来。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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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0-03-22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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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叁
13.玉楼春

先王驾崩，太子成了新王。玄玉府的主人，自然也由皇子正式成了一名王爷。

唯有伴读，过去是皇子伴读，如今依旧是皇子伴读，因为还从没有过王爷伴读这样的称呼。寻常的伴读等到所服侍的皇子成了王爷后，可选择隐退归家，也可入朝为官，但更多的是变为幕僚，为王爷治理封地出谋划策。

摆在太虚海境破天荒头一名的波臣伴读八纮稣浥面前，可供选择的出路自然又窄了不少。

为了皇渊，他无法隐退归家。为了父亲与鳍鳞会，他亦不甘在玄玉府辖地内安置一生。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自从皇渊正式册封为王爷后，稣浥也不再受伴读身份的限制，每月归省三天的制度已形同虚设。他以学习铸术为由，一个月中半个月在玄玉府，另外半个月便一直呆在鳍鳞会。

待在鳍鳞会，可学习的自不仅仅是铸术，这一点稣浥倒是从未想过要隐瞒。

他的变化，不仅皇渊，就连铅十三鳞也有目共睹。近来，稣浥常常邀请一些思想开明的学者来玄玉府中做客，一同谈论变革海境的各种设想。稣浥的主张，大多基于民间的真实景况，范围广至农林渔商各行各业。而他理想中的新政，首要任务便是能实实在在地改善人民生活。

每当这时，皇渊虽不刻意避开，却也只当个消极的看客，并不曾主动发表任何自己的意见。

这样的场景，身在其中的稣浥也许察觉不到，可铅十三鳞却难以视而不见，自家这位小王爷，恐怕是有些伤心了吧。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果不其然，一日，稣浥不在府中，皇渊便问：

“铅，你觉得近来的稣浥，和过去有何不同？”

铅十三鳞笑着回道：

“稣浥如今志气方遒，在府中畅谈改革之事，与几位先生相争时也每每不落下风，将来定是大有一番作为的。”

“哦，是麽？”

皇渊听了这话，本就不甚舒展的眉头，更是紧紧纠结在一起。

铅十三鳞又小心道，

“王爷，可是觉得这样不好？”

皇渊仍旧摇了摇头。

“好与不好，原不是这麽简单就能做出判断的。铅，我一直以为只要稣浥喜欢，我都尽力去支持他，帮他完成，这便是好的。可现在我的心却告诉我，并不尽然。”

皇渊知道，自己并非不支持稣浥想要变革海境的愿望，只是在他看来，这些事不一定要由他们二人来做。北冥封宇和欲星移，是这个国家足以依靠的君和相，在其位谋其政，理应由他们操劳才是。

此外，这一两年间北冥流君也全心埋首于政事，兄弟俩久未见面，皇渊实在不愿连自己心中唯一的净土，玄玉府，都沦为只知谈论朝纲的庸俗之地。

变革海境之事，光是谈论它们就已占用了稣浥太多时间，现在若是皇渊找到什麽有趣的外境奇书想要与对方共读，反倒成了他的阻碍。然而在皇渊心中，最值得被实现的梦，一直都是若干年前两人曾许诺同去的江南之行。

稣浥两头奔波于玄玉府与鳍鳞会的这些日子，皇渊也并没有闲着。成为王爷后他拥有更多权力在手，一直暗自准备，想要凭自己的力量与外境取得联系。未来时机一至，他便会向北冥封宇提出要带稣浥一同离开海境游历九界。

到那时，这凡尘俗事便再也沾染不上他们的衣袂了吧？一扁舟，一蓑衣，共赏江南烟雨。去了中原之后，还有苗疆的大漠黄沙，道域的桃源渡口，羽国的绝壁凌霄，九界所有异境之美，他都期盼两人共赏。

看皇渊一直沉吟不语，铅十三鳞出声道：

“铅以为，新王登基，稣浥一时专注于新政改革之事，才会来不及觉察王爷的心情，但他心中一定是非常感谢王爷的。”

“感谢？”

因这两字，皇渊从脑海诸多美丽画卷中回过神来，面露疑惑。

铅十三鳞点点头，满目赤忱。

“即使新王实行仁政，丞相也鼓励朝中大臣莫要顾及陈例，畅所欲言，但反观整个海境之中，能够如此高谈新政改革之事而毫无后顾之忧，铅以为这是只有王爷，只有玄玉府才能为稣浥做到的事。”

“铅，你倒是越来越会说一些我想听的话了。”

嘴上如此调侃，皇渊心中也觉得有几分在理，终于又笑起来，眼中也重现光彩。

见那笑容当中总算不见阴霾，铅十三鳞于是想，果然，无论是过去的小皇子，还是今天的王爷，面前这位自己决定奉献一生来服侍的主人，内心始终纯粹如一。

这种不变的纯粹，根源便是无论所爱之人想法如何，都愿意为成全他而委屈自己的深情。

“好了，铅，不必在这里为了哄我高兴而劳神，待会儿大皇兄与欲星移要来玄玉府做客，可不好亏待了他们。还有，吩咐膳房，今日的甜点准备春融雪。”

听了这段吩咐，反倒是铅十三鳞惊喜道，

“王爷，莫非今日稣浥也会回府一同用膳？”

提到心上人，皇渊面上笑容自是加深几分，却又免不了一丝无奈。叹道：

“呵，如今光凭我一人不一定叫得动他，但是有欲星移在，实在不怕他不来啊。”

不然玄玉府替他送了那麽多封策论书去浪辰台，又为了什麽呢？

这句话，皇渊到底咽下了。他冲铅十三鳞摆摆手，继续看自己手中的纵横残篇。

新王登基是海境普天同庆的日子，皇宫里按例大摆宴席，只是从过往的七日减少到了三日。

今日这家宴，北冥封宇说是因为皇渊三日的宴席里只出席了头一日头一场，所以要把缺少的份单独补上。新王对自己如此青眼有加，倒让皇渊时常觉得受之不武。

三日大宴只出席了一场的自己，在对方心中，如何竟比九场无一缺席的另外三位兄弟更值得交陪呢？

午膳时分，北冥封宇、欲星移皆已落座，皇渊第三次看向门口半卷的玉珠帘，稣浥总算姗姗来迟。

皇渊一见，只觉得他又清瘦了几分，眼下还有两块浅浅乌黑，想来又没休息好，一时间又怜又气。

稣浥刚要跪下请罪，膝盖才弯了一寸，北冥封宇便摆手示意免礼。欲星移看了看还在走神的皇渊，接道，

“王爷，玄玉府中美味佳肴盛名在外，无奈微臣做人实在失败，竟一直无缘品尝。如今食指已动，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就此开席呢？”

皇渊这才笑道：

“哈，是玄玉府失礼怠慢了几位贵客。来，铅，为众人将湘君意满上吧。”

按照规矩，稣浥坐在离皇渊最远处，他听到湘君意这三字，进门起头一次直视皇渊双眼，莞尔一笑。

席上，稣浥自觉不便多言，只耐心倾听。好在欲星移很善于活络气氛，不知不觉一顿饭下来，竟真如寻常家宴一般自然。

皇渊调侃道，自己那远房的堂妹珊瑚，不仅是先王弥留之际亲自指婚，如今竟成了最后一位入宫的妃子，宝躯未氏真是殊荣不浅。

听这顽皮兄弟提起此桩事，北冥封宇先是一惊，连连摇头，叹道：

“历来后宫多起纷争，本王实不愿今后再为此劳心伤神。何况海境子民尚有食不果腹之辈，皇室生活也不宜铺张浪费。”

皇渊仍是不依不饶，看了欲星移，又看北冥封宇，故作感慨道：

“听说大皇兄还要将后位空悬，想必大皇嫂在天之灵，也该为皇兄之深情感动。”

北冥封宇接道：

“古人有诗云一生一世一双人，本王虽心向往之，奈何身为君主终究难以做到，便只求善待眼前人吧。”

欲星移笑答，古人也有一言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王却不引，看来对王来说不再立妃到底还是一种解脱呀。

皇渊听完欲星移的调侃，又看北冥封宇对上他视线时一脸的无奈放任之情，方觉自己着实失策。唉，曾几何时他又怎能料想得到，今日的自己竟会有如当年的流君一般，佳肴食之不仅无味，还更有饮醋之感。

他转而看向稣浥，对方仍是埋头碗里，几不作声，皇渊倒有几分安慰，宁愿他是在外头饿狠了，回来便想起玄玉府的好来。

午膳用过，北冥封宇偶然提到，欲星移不日便要履行丞相特权往外境游历了。

新官才上任就出门远游，这样的事皇渊还是第一次听闻，不得不感到奇怪。反观稣浥，却是一脸平淡无奇的模样。这不免让皇渊想起那些从浪辰台传回，指明八纮稣浥接收的书笺，心里颇有点不爽利。

然而，更让他不悦的提议还在后头。

只听稣浥毕恭毕敬向北冥封宇提出，有些事想单独向丞相大人请教。北冥封宇听罢颇有些讶异，与皇渊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皇渊先点头，解围道：

“大皇兄，不如你我兄弟二人同去后花园散散心，那处去年新修了，想来皇兄还未曾见过。”

见兄弟两人结伴离开后，稣浥便领着欲星移去往书房。

一路上，欲星移倒是悠闲自得，一面欣赏玄玉府中雕栏画柱，一面又回味起方才在中厅时，稣浥那副驾轻就熟无视皇渊自行安排接下来动作的样子，莫说不像区区伴读了，哪里看得出一点寻常波臣的样子？

真是趣味，趣味。

然而，当两人各在书案一端落座后，对方开门见山说的第一句话，才是真正惊到了欲星移。

“丞相，家父所言，你早已知晓改良水磷烧背后的真相。八纮稣浥以为，见难而退，放任不义之行肆虐，不是正人君子当为之事。”

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毫无顾忌便出声指责，欲星移心内赞叹，更觉自己从未看错人。

水磷烧此事实乃一根芒刺，时刻提醒着欲星移其背后广大的牵连，和那些一时还无从下手根治的问题。

“哈，是欲星移做人失败，称不上什麽正人君子。”

“你...”

他回得坦然，坦然得让稣浥一早备好的诸多说辞无从衔接上来。这令稣浥不免心想，自己果然不善应对欲星移这样的人。

却听对方又道：

“不过如今新王登基，没了先王撑腰，三王爷那边应也气焰尽消。我听闻水磷烧铸炉已有一整月未曾动工了。”

欲星移一直暗中派人关注着铸炉动向，只是自从北冥宣驾崩后，北冥无痕便马脚全收，安分得很，自己便是想让北冥封宇重翻此案，如今也非最佳时机。

“原来一切尽在丞相掌握，那丞相应也已知晓家父筹备鳍鳞会的事了吧。”

稣浥说着，看向欲星移，面前之人眉目清朗，相貌端方，内里却又实实在在让人一点都看不透。从他拒绝了父亲的求救后，两人过往情谊早已不复，所以稣浥今天才不得不为父亲和鳍鳞会的将来筹谋，试探面前这位海境栋梁一二。

“哦，那你是想问我站在哪边，还是问我念不念旧情呢？”

欲星移当然看出这并不高明的试探，不甚介怀地笑笑。

稣浥却紧皱起眉头，厉声道：

“八纮稣浥不会问这等愚蠢的问题！我只是认为身为丞相的你，应当能够明白鳍鳞会存在的意义。”

欲星移收敛了笑容，淡然以答：

“很多事物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但，这并不能成为它们危害海境安定的理由。”

“如果新王能改变现状，且对待波臣不像先王与北冥无痕那般残暴无度，父亲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这样一来，鳍鳞会便相当于活在民间的一个监督机构，监督王政是否走在正途，怎有为害海境之理？”

他面上毫无惧色，一番话仍是说得掷地有声。于是欲星移也点了点头，对他正色道，

“八纮稣浥，若干年前在府上见到你时，我便觉你并非寻常波臣，一直期待有朝一日你能入朝为官，成为打破这由两脉牢牢把控，绵延海境千年官僚制度的缺口。”

知他赞同自己对鳍鳞会的看法，稣浥提着的心好歹松了下来。这些日子他不断奔波于玄玉府与鳍鳞会两头，连同精神也像是被切分成两半不断相互拉扯，十分痛苦。

“丞相谬赞了。虽非寻常波臣，在这太虚海境，终究也还是波臣而已。要成为你口中打破制度的缺口，谈何容易？”

稣浥近来热心参习境内境外、历朝历代的新政与改革举措，若说没有欲星移口中的念头，不过虚话。

而且....摆在他面前可供选择的道路实在不多。即使稣浥从不曾说出口，但皇渊的存在，终究会让他首先考虑更为和平的变革道路。

欲星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

“虽非易事，也并非难事。如果是现在的鳞王，允你入朝之事就有可能。还有玄玉府这位王爷，凡是你想做的事，我怎看不出一丝他不愿帮你完成的理由？”

因对方一席话戳中软肋，稣浥怔住，沉默片刻，岔开了话题。

“你很认可新王？”

“我相信他。”

短短四字，足以表白欲星移之心迹。令稣浥不禁想到昔年太子府前，他那乱了的衣冠。

这时，又听欲星移朗声道，

“除他们两人以外，还有一个人也会帮你。”

“谁？”

“我。”

“你要帮我？”

稣浥惊讶他会主动示好。

“玄玉府寄来的书信，浪辰台可是都有按时查收。等我自外界游历归来，想必你已能提出更为成熟的变革之策，届时，我会期待我们共同入朝为官的日子。我始终相信，这片太虚海境总有一天会是真正的海晏河清。”

欲星移的话总是淡淡几句，却仿佛山顶之风，蕴含一股足以动摇人心的强大力量。

一如那年他对自己所说，不为枷锁自困之语。

于是八纮稣浥起身，拱手为礼，郑重答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山九仞，岂一日之功？这个道理，八纮稣浥未曾一日忘却。若真如丞相所言，那么无论将来的海境是怎样之局，八纮稣浥甘愿赴之。”

且说这厢欲星移招揽贤才已成，王府后花园中，北冥家兄弟二人却是相顾无言，并立于那几株新植不久的海枇杷之下。

午膳结束后，皇渊便一直闷闷不乐。北冥封宇自然看出，也不刻意出声询问，而是独自欣赏这园中风景。

其实对于这位新王而言，能够暂时远离朝堂，心情便能松懈不少，此刻并非一定要言语交心。

未曾想，最后先憋不住开口的反而是皇渊自己，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一缕海枇杷垂下的枝叶，叹息一声。

“大皇兄可曾听说，这海枇杷的先祖乃是中原的杨柳。”

“璇玑在世时曾提过一二，只可惜我们都无缘亲眼见证，这回丞相外出游历，倒是可以托他比对一番。”

北冥封宇缓缓而答，语带笑意，神情慵懒闲适。

与他一脸春风得意相比，皇渊心头更是郁闷。于是他苦着脸，难得有做小弟的向兄长撒娇的样子，说道：

“可惜，我却没有正事要向皇兄请教，闲来无聊，不知皇兄可否陪皇弟玩上一把飞花令解闷？”

“哈哈，有何不可？”

北冥封宇自然有些惊喜他会做出如此要求，即答道。

他们生在皇室，从小便被史书教育说兄弟间的温情是件罕事，但北冥封宇内心中，从来都渴望能成为一位对弟弟们有求必应的好兄长。

“那...就以杨柳的柳为字眼吧！”

皇渊略一沉吟，应道。

这飞花令要求两人互接前人诗句，字眼的“柳”分别得出现在第一、第二......一直到第七字，方算作完成一个轮回。

长幼有序，由北冥封宇先言：

“柳暗花明又一村。”

皇渊随后接道：

“御柳如丝映九重。”

“枝上柳绵吹又少。”

“绝胜烟柳满皇都。”

“客舍青青柳色新。”

“......”

又轮到北冥皇渊时，只见皇渊半天不答，北冥封宇笑着打趣他，莫非要在此处甘拜下风？

皇渊却是有口难言，苦恼地笑笑，仍不吭声。这第六句其实不难，只是自己心头第一个蹦出的句子居然是首闺怨诗。

说出来，太没气度，不说，心下竟一时再无他句。

北冥封宇也不催促他，胜负本来儿戏，心念转回，他脑海中登时又想出十二个不同的句子替对方作答。

正默念第十三句时，忽听得身边之人仰天长啸一声，直惹得海枇杷枝摇叶落，就连停在高处的飞鸟也被惊走了。

这才听皇渊终于叹道：

“唉唉，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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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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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20-03-23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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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叁
14.烂柯谣

玄玉府与玄清府，一个在皇城以南，一个在皇城以北。

自从北冥流君开府建牙后，广交各路名士豪杰，府内门客听说多不胜数。但玄清府中到底有多热闹，作为嫡亲兄长的皇渊却未曾亲眼一见。

两人之间，到底是何时开始有了生疏之感呢？父王尚在世时，流君他与二皇兄，三皇兄走动频繁，私下也曾起过争储之意，这皇渊心内是知晓的。只是如今一切既已尘埃落定，为何兄弟二人仍无法回到从前那般快活逍遥的日子，他不明白。

过去的流君，再怎样忙得不可开交没空登门，也会定期寄一封亲笔信来告知近况，可新王登基之后，他竟连皇渊的去信也不回复了。

担忧他真遇上什麽难事，皇渊今日才专程前来玄清府探望。结果，府内远不如传闻那般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倒是冷清得过了分。不仅北冥流君出门在外，连这府上的女主人也不见人影。

眼下，府中主事的人是司徒静。

司徒静此人，皇渊先前只在流君嘴里听说过。他这个小弟向来介怀任何有关欲星移之事，而唯有一次他提到欲星移，口吻却是前所未有的开怀，便是他遇到司徒静的那天。

在北冥流君的口中，司徒静的才能是可与欲星移一较高下的。

司徒静，从名字听来不似海境中人，实则不然。他身上流着纯正的鲛人血统，只是身世过于离奇，幼年一次出行中被偷潜入海境的中原人掳了去，一直到弱冠之年，才被其家人历经波折寻回。然而被寻回不到一年时间，司徒静原本显赫的家境竟一夕败落，多年执着于找寻他的父亲也罹患恶疾，暴毙身亡。

海境向来与世隔绝，对沾染了外境气息的人与物更是讳莫如深，再加上这一连串诡异之事，司徒静被认定为不详之人。可是他几经辗转漂泊，最后不知怎的竟与北冥流君结识，还深受器重，在玄清府博得了一处安身之所。

闻名不如见面。皇渊心想，此人长相并非可怖，身形也修长，只是年纪不过虚长自己几岁便生了满头白发，连眉毛、眼睫都是白的，此刻还身穿一袭白衣，陡然一看，竟不似真实存在的人物。

一双眼瞳倒是漆黑，只可惜形状是天生的下垂眼，再加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令皇渊实在难以想象，自家那个素来性情活泼的小弟是怎麽对这样一个人投了契。

既然流君不在，他也不愿多留此处，从袖中掏出备好的信笺，放置于面前的小方几上。

“劳烦司徒先生转达，这封信他要是再不回，我们这十多年的亲兄弟也算是白做了。”

皇渊说罢，飒然离去。司徒静看看那信，又看看那道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竟是几分戏谑地笑了。

纵使体内流着相同的血又如何？该不懂的，照旧不懂。道不同的，永远不同。以血统划分一切的太虚海境，犹如空中楼阁，倾崩是早晚的事。

皇渊走出玄清府的大门，回程时又从铅十三鳞那儿得知一个古怪的讯息。

据玄清府的下人所言，皇妃最近每日都会去后宫中请安，这倒不稀奇。只是目前这后宫里没有皇后，位分最高的是两位贵妃，而五皇妃献殷勤的对象却是屈居妃位，资历最浅的未珊瑚。

一路上，皇渊眉头始终未曾舒展，直觉告诉他，夺位之事流君或许还未完全放弃。

其实他心中早有一句话，只可惜从来都说不出口：

最不希望看到北冥流君坐上海皇椅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在皇渊的构想中，只希望他们兄弟二人还有稣浥，能像不久前那般无拘无束，自在逍遥地一同生活下去便好了。在北冥封宇和欲星移这对君相统治的太虚海境，这样的日子并不难实现。

可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小弟。流君他，从小就是一个凡是想要到手的东西，若不自己去争一把便永不知放弃的人。

皇渊也从不用兄长的身份迫使流君做任何事，也许在很多方面他与流君志向不同，但在有一件事上他们的想法始终是一致的。

违背自己本心而活，等同于没有活过。

如果流君一定要试，夹在他与北冥封宇之间的自己，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皇渊也在心头暗自盘算，如果最后真到了什麽不可收拾的局面，大不了还像儿时那次比试一样，由自己出面保下流君。

能够做这样的打算，皇渊知道是利用了北冥封宇那颗淳厚仁善的心。即使是谋逆之罪，他也不信对方真能不顾及手足之情。

说到底，北冥皇渊的心从来都是偏的。若这王位本就由流君来坐，而造反的是其他兄弟，大约自己今日的所做所想，又将截然不同罢。

这一日，皇渊终究从玄清府败兴而归，随后整整三天，北冥流君仍是音讯全无。

好在第三天一大早，正好轮到稣浥归府的日子，这大大缓解了皇渊心头的不快。只见对方甫一进门便是一身风尘仆仆，皇渊立马将人搂去寝房好一通梳洗，又亲自替他更衣打扮，顺势温存了一番。

替稣浥绾上青丝时，皇渊没用那根他常居府内时戴的发簪，而是特意从珍珑箱中翻出了一条藕荷色发带。稣浥虽是不解，但难得表现出了一副颇为乖顺的模样，揉圆搓扁也好，一切任由皇渊心意而来。

于是对方果然得寸进尺。临到最后稣浥被他拉出玄玉府大门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好些个放在平日他绝不同意戴上的金玉佩饰，与皇渊身上的俨然成双入对。

“出门游玩而已，何必将我打扮得如此郑重？”

口上虽忍不住抱怨，但他今日心情极佳，便也不多作计较了。

八纮稣浥的好心情，皆来源于昨日学习铸术的成果。他自小体弱，平白比常人多生了六只手却连缚鸡之力也无，更别提打铁烧窑了。稍微锋利的东西一旦接触多了，十指便会破皮流血。因此，幼时稣浥还常常担忧将来父亲不肯将铸术传授自己。

为适应儿子特殊的身体状况，墨北斗想出了个全新的传授方式。他让稣浥将学习的铸术知识以口述形式指导昔苍白与梦虬孙二人去实践，没想到三人初次合作，耗费整一天就有模有样地打造出了八纮稣浥人生中的第一件作品。

那是一把可以贴身放置，异常锋利的镔铁匕首。

墨北斗问儿子，为什麽诸多兵器里偏偏选了匕首？稣浥轻轻勾动嘴角，笑容中有几分苦涩。

近日在鳍鳞会中，他常常一个人立于门后，看院中的紊劫刀带领昔苍白与梦虬孙习武。

“父亲，稣浥自知先天不足，难以自保。留这样一把匕首在身上，若有朝一日遇到不测，好歹可以自己决定生死，不拖累他人。”

“傻孩子......”

年纪轻轻，脱口之语竟透着股决绝，墨北斗心中着实一恸。

鳍鳞会成立后这段日子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对家人的亏欠之情，尤其是对待眼前这唯一的子嗣。明知稣浥与北冥皇渊乃真心相许，却让他亲手利用了所爱之人的情谊。

然而墨北斗别无他法。只因他选择走上的这条路，如若只走一代人，就实在太少了。在无形中他早已认定，无论儿子是否情愿，将来他都应该与自己走上同一条道路。

与这条路的终点相比，个人的情感当然不值一提。

“小稣浥，我看你倒做得很好！会武功的人呐也不一定有你这样的觉悟，不愧是咱们鳍鳞会的少主，北斗你说是吧？”

父子二人同时转过身，只见紊劫刀不知何时立在那处，笑嘻嘻看向两人。

“兄长，你们众人不是去帮九宵搬家了吗？”

“是啊，可累死我了，你说这人好端端的干嘛让家眷都迁回乡下啊？自己倒是在外头轻松，搬一通家折腾的可都是我们这些免费劳力！”

“话不能这麽说，鳍鳞会的探子目前只有九宵一人，他每日昼伏夜出也很是辛苦。”

几句牢骚反而吹散了刚刚的沉重，墨北斗心内很感激紊劫刀的及时出现，不然无论他怎样出口安慰，都显得太过伪善了。

一旁的稣浥摇摇头，无奈道：

“伯父，鳍鳞会不是江湖上的盗匪团伙，我也不是什麽少主。”

“噢哟，看来咱们小稣浥还是不愿子承父业啊，我还以为你放着王府的好日子不过，每天这麽用心刻苦地学铸术，是为了赶快帮你爹亲打造更多镔铁神器呢？”

紊劫刀说着，走上前亲热地环住侄儿的肩，下手时没个轻重不小心压到稣浥的发丝，惹得他暗自吃痛一声。

稣浥抬头看看这位永远没个正形的伯父，心下当即觉得由他来当父亲的副手执行鳍鳞会往后的营救计划，未免有些不太靠谱。

紊劫刀哪知道他在想什麽，仍是一手插着腰，乐呵呵与墨北斗继续抬杠。

这段回忆，戛然而止于皇渊的一声呼唤，稣浥回过神来，只见他们已到了目的地。

眼前景象乍一看虽是陌生，又有哪里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稣浥正在困惑中，皇渊将他从正南门领入，只见数十尺空地之后立着一座浑身透明，二层楼高的宝塔。

宝塔似乎用来盛放着什么东西，在日光折射下，其通身散发出十分耀眼的光彩。

“稣浥，前些日子收到三皇兄送来的请柬时，我便想带你来这儿了。”

三皇兄，北冥无痕？

这个名字一下打开了八纮稣浥内心最警觉的那个开关。随着二人越走越近，他总算看清透明宝塔内中如一圈圈彩带般并排盛放的究竟为何物。

稣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问皇渊：

“这里是......水磷烧铸炉？”

“正是！没想到稣浥你还能认出来。自从父王逝去，三皇兄便停止了铸造水磷烧一事，秘密将整个铸炉的布局完全打破重修，就为赶上今年父王的冥诞。他新砌这座洞戌塔，听说除我们之外还没几人见过，专门用于陈列那些父王生前最喜爱的水磷烧珍品。”

皇渊语气一派明朗，稣浥低头看向两人此刻相牵的那双手，一时失语。

“稣浥，你怎麽了，怎麽都不说话？”

在这片即使已经面目全非，却仍然溢满了罪恶与血腥的土地上，身边之人一无所知，走得闲庭信步，悠然自得。

稣浥只觉得很冷，手心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凉下去。

“王爷，你认为我会喜欢这类玩物麽？”

一语毕，皇渊回首，脸上仍是明媚笑颜，冲他重重摇头道：

“稣浥当然不爱这些！但我想带你来这儿，除了看这些水磷烧外，还因为此地是我们初次见面之所，连时节都是如此相似......”

他话尾悠扬，浸满了回忆的美好，稣浥抚上自己的发梢，心中不觉冷笑，哈，所以才特意换上了这根发带啊。

低头审视自己周身，这具被锦衣玉服层层包裹的躯体竟是如此刺眼。

走至那座洞戌塔下时，稣浥心中强按百般抗拒之情，仍是翻江倒海，几乎无法克制干呕的冲动。反观皇渊，仍然面无丝毫异色。

血腥味，他竟闻不到麽？

皇渊想凑近些看看，自然松开了握着稣浥的那只手，洞戌塔不大，等他绕着转了一周，才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

皇渊语带几分遗憾道：

“可惜竟找不到一盏天青色的水磷烧，这么多红色，也太艳俗了。稣浥，还记得你我初识那天，我便是看到那盏被你不小心打落的水磷烧碎片，才赶去小屋救你的。”

艳俗......

其他的话语听来都很模糊，连同不远处皇渊的身影也是朦胧不清的，他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一层厚重云雾当中，唯独所吐露的这两字是清晰的。

艳俗。

反复默念这两字，稣浥只觉得大脑发出嗡的一声，周遭世界乍然变色，身子竟险险站立不稳。面前所陈列全都是自己的同胞，是一具具鲜血直流的骨肉之躯，而在他眼里，竟只配得上艳俗两字麽？

从离开皇渊手心后，稣浥便一直握着胸前那块镔铁晶矿，只有感受那份彻骨的寒意，才能让此刻的自己勉强镇定下来。他猛然察觉，原来自己一直都在拖延这一天的到来，他以为只要不告诉皇渊真相，便能在知晓此桩罪恶后仍与他照旧相处。

但他做不到了，即使想要保护对方的天真，可这代价太沉重，八纮稣浥一人已承受不起。

“王爷，你找不到天青色，是因为这洞戌塔上摆着的每一件，全是经过北冥无痕改良后的水磷烧。他用活生生的波臣骨血为材料打造，所以改良后的水磷烧全以红黑两色为主，你想要的天青色恐怕永远都提炼不出来了。”

深知他绝不可能以此事开玩笑，皇渊再度抬眼细看，这才陡然意识到，水磷烧的花纹竟与人肉人骨的纹络有着八分相似。

他心内万分震惊，忙向身边人道：

“稣浥，对不起，我竟全然不知有这样残忍的内情......”

只见稣浥惨然一笑，摇了摇头。

“王爷所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这一刻，稣浥脑海中千头万绪。他想起昔苍白父母之事，想起梦虬孙流落民间的遭遇，想起铅老有口难言的神情，想起父亲母亲，想起伯父，想起鳍鳞会那些受尽三脉欺压终于决心站出来反抗的人民，那是无数张他认识，不认识的寻常波臣面孔。

他也想起皇渊。

昔日所爱他天真纯粹，此刻却只徒增挥而不去的罪恶之感。目光所及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诉稣浥，对这些苦难视而不见放任不管，只知坐享安乐荣华的自己与皇渊，都已成为北冥无痕的共犯。

不是北冥皇渊变了，是八纮稣浥看待事物的眼光再也回不去往昔。他们之间情谊再深，也不过是以他人的痛苦为土壤浇灌出的畸形之花。

稣浥面上血色全失，本就单薄的身体发出一阵激烈震颤，连呼吸也逐渐困难，竟像是痉挛之征发作一般。

皇渊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的变化，心中一片茫然，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稣浥，心头涌上巨大的恐惧，不顾对方情愿，皇渊一把将稣浥扯进自己怀抱，恨不能用尽全身力气来拥住他。

而此时最令北冥皇渊绝望的，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明白，稣浥何以因他人之事痛苦至此？

他只好用几乎乞求的声音安慰他道：

“稣浥，你不要生自己的气，都气我，都是我的错！你不要难过，不要再发抖了，好不好？”

被他紧紧箍在怀里，稣浥摸不到自己的面颊，只觉得眼眶酸涩欲裂。他再次抬起头，直视那片近在咫尺的罪恶之证，片刻，终于卸掉所有力气，轻轻偎在了皇渊肩上。

眼泪是这世上最软弱的东西，他本没有资格在此刻流下，明知如此却还是止不住落泪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深爱着眼前之人，即使早就知道不应继续，却无法停止。

越是深爱一分，越是感到十分的疼痛。

他艰难地抚上怀中藏着的那把匕首，荒唐地想到：

如果现在用它在自己与皇渊身上各剜下一块肉来，能平息周遭众多冤魂一丝怒火吗？

能够麼？

这一天后来，直到回去玄玉府，稣浥再没开口对皇渊说过一句话。自互诉衷肠那日起，这是两人第一次分房而睡。

空荡荡的床头只余下一张字条，皇渊读罢，举目四顾，怅然不知所失。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这天，也是八纮稣浥第一次为自己所打兵器命名。

这把无名匕首，从此更名烂柯。

《述异记》中记载，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后世人常以烂柯二字，谓时过境迁，人事转移。

稣浥想，也许人与兵器相似。

兵器有了名字，从此便不可忘却其存在意义，而人一旦拥有使命，方才知晓到底如何衡量自己性命的价值。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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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0-03-24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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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叁
15.鳍鳞怒

翌日，稣浥还是离开了，不告而别。

他离开不久，像是事先约好一般，久未有音讯的玄清府也送来一封信。铅十三鳞接到信后一路小跑，亲自递至皇渊手中，随后便立侍一旁，等待自家主人的答复。

然而，书房中只是一阵漫长的寂静。铅想，对于仅仅两页纸的一封信来说，王爷所花费的时间似乎太长，额角滑下一滴汗珠，凭着多年的直觉，他预感到一丝不详。

果不其然，只见皇渊一把将两页薄薄信纸扬在空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冷笑。

“呵，铅，你倒是替我看看，到底是我不识字，还是有谁竟胆敢冒充北冥流君的字迹，写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王爷，这，老臣.....”

饶是铅，一时竟也不敢擅自去拾地上散落的信，一瞬间迟疑，就听头顶再度响起皇渊冷透的声音。

“铅，读给我听。”

铅这才将信小心捧到手上，只见两张信纸一张上写着寥寥数语，而另一张，则是乍一看令人颇为不解的图画。

暂且将图画按下，他对着那熟悉的隽逸笔迹，一字一句重复道：

“四皇兄，久疏问候，实非本意。

正逢朝中多变之秋，皇弟流君心念所盼之事眼见功成，若此时不能亲近鲛人、宝躯两脉以为己用，则功亏一篑，失人心，事亦不成。

然玄玉府素日亲近波臣，与两脉积怨已深，两脉所言：若北冥流君此时得玄玉府之助，将来一旦功成，海境制度必坏，而今必先同玄玉府割席断义，则与两脉之合作方始。

故今日特附上此绝交书一封，御印在案，从此清、玉两府犹如楚河汉界，已非同路中人。”

读罢，铅十三鳞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忙道：

“王爷，这，这其中一定有什麽误会，流君殿下与您可是嫡亲的手足啊！”

“嫡亲手足，哈哈，铅，你可知在满心权术之人眼里，嫡亲手足也不过是挡在海皇椅之前的一道阻碍罢了。若非我无争位之心，只怕这封绝交书将会来得更早罢！今日他能因稣浥波臣之身而弃玄玉府拉拢两脉，来日若真轮到北冥流君当了鳞王，我这玄玉府是不是从今往后还要依仗两脉的眼色苟且而活？！”

皇渊盛怒之下，字字如泣血。

他万万没想到，先是稣浥，再是流君，爱人，小弟，竟在同一日，都为了不可理喻之事断然舍自己而去。

皇渊双手紧攥成拳，狠狠砸在面前书案上，一掌，檀香木顿成废墟。只是有鲲鳞覆体在，轻易伤不了他之肉体，因而所有的怒与痛全都扎在心口，鲜血淋漓，却无人可见。

怒极痛极，真恨不能从此将心脏剖出，便做一无心之人，又有何碍！

他不禁失声质问：

稣浥，流君，你们到底想让我怎麽做，是不是先斩北冥无痕首级，再使北冥封宇为阶下囚，你们才肯乖乖留在我身边？

那我的愿望呢，还有人记得吗？

而与此同时，离开玄玉府后的八纮稣浥并没有即刻归家。

他向来是心里极有盘算之人，从不轻易浪费时间。这是头一次，明明头顶青天，脚踏黄土，却宛如空游无所依从，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身体好似不知疲惫。

直至日暮，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一进家门，稣浥便看到母亲揾茱萸一人呆坐院中，神情颇不对劲。

“娘亲，马上入夜了，你近来身子虚弱，为何不进屋呢？”

听到儿子的嗓音，揾茱萸猛然回过神来，勉力露出一个慈蔼笑容，问道：

“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稣浥走至她身边，握住娘亲的手坐了下来。这是他从小的习惯，觉得心里不安时，总喜欢握着亲近之人的双手。

“王爷他有些事要忙，我不便打搅，想着不如多陪陪娘亲就回来了。父亲还在鳍鳞会吗？”

稣浥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只见本来挂着微笑的揾茱萸顿显愁容，深深叹了口气，道：

“你父亲他不愿让你知晓，其实今日便是他们第一次行动的日子，刚刚众人已出发前去铸炉了。筹备这麽久，按理说出不了岔子，可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呐。”

听这一番话，稣浥皱起眉头，连忙细问行动详情。

原来鳍鳞会这次精锐净出，是长久以来查探之事终于有了眉目。经过核对因铸造水磷烧而失踪的波臣名单，墨北斗发现还有十人始终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他便怀疑极有可能是被北冥无痕囚禁在了某处。

而就在昨日，探子鳝九宵突然传回消息说这批波臣还活着，就被关在铸炉下方的地窖里。

据鳝九宵所言，那十人皆已奄奄一息，支持不了多久，必须尽快救援。墨北斗当机立断，此行既以救人为主，人数不宜太多，除自己与紊劫刀之外，另外挑选五名身负武艺的会众，再加上探子鳝九宵总共八人，于今夜潜伏进地窖救人。

这营救行动乍一听很是合理，稣浥却在听完当下立马有了猜疑。讽刺的是，竟多亏了昨日那故地重游。

为了不使娘亲过分担忧，他尽量平静问道：

“从前的铸炉内中的确有一处地窖，可是昨日我与王爷同去，发现北冥无痕花费一个月时间秘密将其重修，其中布局亦大改，娘亲，此事，九叔应有告知众人罢？”

揾茱萸听罢，手中瓷杯骤然跌落在地，随着一声清脆的嘤咛，四分五裂开来。

“什么重修？九宵他每日前去铸炉附近探查，从未提过此事！”

稣浥心内也是一沉，但这鳝九宵是父亲信任的会众之一，他自我安慰道，也许事情没有想得那么坏，也许众人只是凑巧没在娘亲面前提过重修之事。

“娘亲，你先冷静，我对九叔此人不了解，你先将他的来历讲与我听，看看有什么疑问之处。”

看儿子镇定自若，揾茱萸点点头，这才娓娓道来。

鳝九宵此人，稣浥之所以不熟，还是因他这探子的身份特殊，昼出夜伏，与其他会众碰面的时间寥寥无几。鳍鳞会目前规模不大，常驻的会众统共不过四五十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水磷烧铸炉退下的波臣工匠，以及父亲墨北斗的旧识。

之所以选中鳝九宵作为探子负责查探铸炉周遭情况，是因为鳍鳞会中的其他人早已被北冥无痕的手下列入通缉名单，一旦出现在对方势力范围，将立刻陷入危境。因此，鳝九宵作为第一批自愿加入鳍鳞会的新面孔，又身负一定的武艺，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稣浥明白，父亲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性格。据娘亲所说，他对鳝九宵的信任不仅来源于对方素日可靠的表现，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鳝九宵加入鳍鳞会时是带着家眷一同来的。这一点，鳍鳞会中很多元老级的会众尚且做不到。

鳝九宵加入鳍鳞会的理由也很充分，他们一家原先生活在北冥骄雄的辖地，当时还是大皇子的北冥骄雄征召大量波臣修筑边境堤防，闹得民不聊生，鳝九宵的父亲便是在修堤过程中被活活累死。

揾茱萸一边回忆诸多往事，心情又稍稍稳定了些，只觉得鳝九宵背叛鳍鳞会此事，总归是不大可能的。

然而，殊不知稣浥接下来一句问话又使她跌落地狱。

“可是这段时间会众们不是一直在帮九叔搬家吗？伯父说，是他的家眷突然提出要迁回乡下老家去。”

是啊，不久前鳝九宵的妻子向揾茱萸请求说，乡下父母年迈，身体不好，因此决定留下鳝九宵一人在鳍鳞会，她则带着儿女搬去照顾两位老人。

如此合情合理的请求，联系上方才的一切，突然全变了味。稣浥眼看着娘亲将下唇咬得惨白，刚想出声安慰，却听揾茱萸摇摇头，喃喃重复道：

“太急了，太急了......”

“什麽太急了？”

揾茱萸突然站起身来，快步向屋里走去，一面说道：

“昨夜鳝九宵回来报告铸炉之事时，一直给北斗他们施以无形压力，他反复将那些被关押之人的惨状描绘出来，让北斗不得不在会众一片义愤填膺中迅速做下营救的决定。稣浥，你父亲告诉我，他本想再从长计议至少一天的......”

稣浥跟在娘亲身后，终于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时，一把拉住对方，眼神中是不容拒绝之色，坚定道：

“娘亲，稣浥会将父亲平安带回的，你在此稍作等待，好麽？”

直到八纮稣浥再次踏出家门时，仍觉得面前变故来得实在太快。然而，根本没有时间留给他权衡利弊了。

告别揾茱萸时，他伸出手最后替母亲理了理两鬓碎发，再次安慰道：

“娘亲，莫要担忧，若是父亲他们凯旋而归反倒见你累垮了，那可不好。”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轻快明丽，可自从鳍鳞会成立后，她每日操劳更甚以往，头发上的斑白，额上皱纹，一下多出好多来。为此，稣浥心底曾一直对父亲有所埋怨。然而现在，除一家三口平安团聚外，他已再别无所求了。

“稣浥，王爷那边，真的不用娘亲去替你通知麽？”

揾茱萸始终无法放心，在她心中，无论儿子如何挺拔玉立，总是那个需要呵护的孩童，所以才忍不住又一次提出这个建议。

只见稣浥决绝摇头道：

“娘亲，这是我们波臣的事，就相信孩儿罢。”

此时此刻的水磷烧铸炉外围，鳍鳞会众人正在做进入前的最后准备。

墨北斗看着一旁正向众人解释内中布局的鳝九宵，眼中神色晦涩难明。方才，直至众人已潜入北冥无痕的势力范围，鳝九宵才突然提出铸炉内中布局与过去稍有不同，又从怀中掏出三张预先备好的路观图，要求分头行动。

“......也就是说，铸炉内现在一共有守卫十五人。对方十五人，我们八人，刚好多了一倍。这十五人分别排布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入口，我们也只好分成两两一组行动，分别进入四个门，这样才更能掩人耳目。”

他的话里满是不容置喙，至此，墨北斗终于意识到，这次行动已经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他看向四周，余下的会众眼中仍满是信任，墨北斗自己也没把握轻易说出背叛两字。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做下最坏的打算，主动提道：

“那就按此计划行动。九宵，你我两人同行，从正南门进入。其他人自行结对，分别从其余三方进入。”

紊劫刀听了他的布置，压低喉咙玩笑道：

“我说北斗，凭什麽我们拿路观图，你就能跟着咱们唯一一个向导走，堂主也不能总捞轻松活计干啊！”

众人也是一阵轻笑，只见墨北斗面露几分愧色，叹道：

“在场众人里属我武功最低微，若是跟在九宵身后便可大大节约潜入所需时间，也不至于拖大家的后腿。”

“那就事不宜迟，等守卫换岗空出的那半刻钟一到，众人便在地图上标红点处集合。”

鳝九宵说罢，用手指指天上弯月，示意时间所剩无多，于是鳍鳞会众人聚在一起，最后互相打气一次，方散往不同方向。

墨北斗跟随鳝九宵的步伐，两人一路小心，十分轻易就潜伏进了正南门。进入铸炉后，墨北斗便知内中布局果真大变，面目全非，绝不是鳝九宵口中的稍有变动。

正前方是一大片视野开阔的空地，空地之后隐约能看到一座塔形建筑。

“堂主，我们快走吧，趁此时院里无人。”

鳝九宵说着，带头阔步走进前方空地，只是在他身后，墨北斗却迟迟没有跟上。

鳝九宵于是回过头，看墨北斗仍躲在屋檐下，他砸吧了两下嘴，脸上忠厚之貌荡然无存，笑道：

“哦？看来咱们墨堂主已经发觉了？”

“九宵，你到底想做什麽？”

墨北斗心中一阵剧痛，对方此刻的反应已完全证实他的猜测，自己最信任的会众之一，竟然背叛了。

“刚才在铸炉外你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吧，怀疑我有问题，众人却已骑虎难下，冒然反抗又怕全军覆没，所以墨堂主才选择孤身一人与我结对，我说的可对？”

鳝九宵说着，缓缓抽出自己背上那把弯刀，墨北斗深知自己不熟附近地形，尚需拖延时间，开口道：

“你不想知道我怎样察觉的吗？”

鳝九宵面露不屑，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迈出了第一步。

“那我可得走近些，才好听个清楚啊！”

墨北斗不动神色握紧怀中武器，逐渐挪动脚步，一面继续用话语与对方周旋。

“我注意到，你没有用我为你打造的那把镔铁武器。还有，你拿出的路观图竟是三个丝帛卷轴，鳍鳞会中从未有人使用如此讲究之物。但我有一件事不明，若我没有主动提出与你结对，你的布置岂非全部落空？”

鳝九宵似乎对他的话有了一丝兴趣，开口答道：

“那我便会提出正南门最为危险，我要亲自前去，墨北斗，像你这麽伪善的人，怎会有脸置身事外呢？”

“九宵，你到底为何要背叛会里的同志，背叛自己的同胞？当时招你入会，你说自己一家受尽三脉欺压，包括你父亲之事，难道都是假的麽？！”

墨北斗口中尽是深切的悲哀，他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盼对方回头，然而鳝九宵持刀步步逼近回廊，未曾片刻停下。

只听鳝九宵冷笑道：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鳍鳞会选错了路，蚍蜉撼大树，注定死路一条。”

“那你选的又是如何正确的路？若我们今日一定要在此拼个你死我活，好歹请你将此事告诉我。”

墨北斗说出这番话后，刚欲躲向一个圆柱形掩体后方，只见鳝九宵陡然停住了脚步。他仰天大笑，不知是在得意自己的布局，还是在嘲笑墨北斗的天真。

“等三王爷即位后，自会给我们一家颁下特赦，到时候不仅我，我的妻儿都可以摆脱波臣贱族的身份，从此和鲛人宝躯享受同等荣华！墨北斗，我的儿子，他比你家那个八纮稣浥优秀成千上万倍，凭什么就许你们攀上鲲帝皇室？只要让我儿脱离贱种，将来他之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哈哈哈哈......”

对方得意忘形之际，墨北斗没漏掉他话中关键部分，即位，莫非北冥无痕竟已谋划弑君篡位了？

他复问道：

“其他会众呢？还有那十个被囚禁的波臣，他们在哪儿！”

鳝九宵已然面露不耐，他重新迈开脚步，已经懒得装腔作势，笔直向墨北斗冲来。

“那十个波臣早就死了，至于余下的那些蠢货，放心，自然有人负责跟他们纠缠，眼下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我鳝九宵亲自取下你之人头回去领赏。”

“九宵，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墨北斗此话刚落，一手掏出那把镔铁之斧挡下了鳝九宵的弯刀猛砍，两人一路电光火石缠斗，墨北斗逐渐被逼至回廊尽头。

鳝九宵毫不松懈，一刀落得比一刀快，一刀落得比一刀狠。

“如果你用普通武器，确实不一定，但你偏偏天真，居然妄想三王爷会对你一个贱种亲自出手！呵，镔铁之器对波臣可没有任何神力呐。”

鳝九宵所言不假，不断的缠斗中，墨北斗已渐渐疲于招架。他本非专攻武艺之人，两人的功夫在鳍鳞会都属中游，几乎不相上下。但偏偏此时墨北斗拿的是比普通武器更为沉重的镔铁之斧，一时竟完全落入下风。

就在此时，鳝九宵最后一刀猛击出手，墨北斗集中全部精神好不容易侥幸躲开，却没成想，正是这一躲让他顿时连退好几大步，直直冲入那块先前一直被有意避开的空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他刚迈进毫无遮掩的空地，天上瞬间降下无数箭雨，墨北斗终是躲避不及，小腹中箭。

被强大的箭风掠倒在地，他不愿放弃，勉力用镔铁之斧强撑身体站起，然而紧接着从腹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令墨北斗猝不及防呕出一口黑血。

周围重归平静，鳝九宵大步上前，居高临下，一脚将支撑着墨北斗身体的那把镔铁之斧踢出几米开外，骂道：

“废物。天天在鳍鳞会充老大逞英雄，号令那些一无是处的贱种让你很有成就感吧？墨堂主，你可知只要派上五十个两脉精兵，就能将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一网打尽！”

墨北斗已无力气再与对方争辩，只听腹腔内传出一声剧响，竟是内脏爆裂之声。箭上抹的显然是不留一丝活口的剧毒，他心已死，唯剩一丝不解，为何对方还不动手结果自己。

鳝九宵看懂了他的疑问，面露阴险一笑。

“总算你还没有蠢到无药可救，三王爷的目标里怎能缺少得了他？”

此时，墨北斗终于气空力尽，向后倒在一片血泊当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人得志的鳝九宵重新退至暗处埋伏，四周围静得可怕，像是专为了等待谁的到来。

就在墨北斗感觉自己身躯渐冷，视线也逐渐模糊之际，不远处那扇正南门中，赫然走出一个他万万没能料到的身影。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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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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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0-03-25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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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叁
16.诛心箭

“父亲！！！”

稣浥赶到时，就见墨北斗倒在洞戌塔下一片血泊当中，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直觉有危险，然而此时的他根本无暇顾及，径直穿越那片空地，飞奔至墨北斗身前。将父亲扶起靠在自己怀中，稣浥立马检查他身上伤处。

血迹最深处是小腹的一处箭伤，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淌黑血。稣浥心知是毒箭，当即撕下衣摆，在不直接触碰伤处的情况下紧急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

墨北斗拼着最后一点意识，本该早已无法动弹的身体强行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刚才鳝九宵退往的方向。

“稣浥，快走...有....”

“哈哈哈哈，好一副父慈子孝图！可惜，今天你们父子两个全都要死在我手里，谁也别想逃。”

鳝九宵发出猖狂大笑，一面从阴影中缓步踱出。这一次，他身后还跟了十数名方才一直销声匿迹的铸炉守卫。

稣浥下意识便要揽紧父亲往后避退，然而墨北斗根本动弹不得，意识已然失去，于是他只能尽力扭转身体，将自己挡在父亲和鳝九宵一行人之间。

此时的稣浥心下已然明白过来，自己行事太过鲁莽，明知前方有埋伏还贸然闯入，何况他没有丝毫武艺傍身，接下来，除了用怀中烂柯给自己和父亲一个较为尊严的结果，其他的......只怕什麽也做不了。

可是为人子女，又何须计较得失？如果今日注定殒命于此，父子二人同行，黄泉路上也不至太过孤单。

只是留下娘亲孤身一人......

“诶，先别着急。”

鳝九宵说着，冲身后一众守卫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停下脚步。

“我倒有些意外，没想到你竟真的找来了这里。先前三王爷说要故意卖些破绽出来，我还不信墨北斗这种莽夫养育出的儿子能如此聪明识破！”

一听见北冥无痕的名字，稣浥刻意高声道：

“果然是北冥无痕设计。可是鳝九宵，你到底为何要背叛父亲和众人？他们平时可曾亏待你分毫！”

与此同时，他见鳝九宵一人靠近，将其余守卫甩在身后数丈远，知晓对方放松了警惕。稣浥咬紧牙关，右手不动声色探向胸前，做好了拼上自己性命一搏的打算。

谁知鳝九宵并不近他的身，一出手，竟是从袖中发出一枚暗器。暗器呼啸而来，在稣浥脸上划出一道长长血痕，而后又穿透他的衣衫下摆斜钉在地上。

见对方努力想要拔出那枚暗器的挟制，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鳝九宵语带不屑，嘲讽道：

“我不过是做了你做过的事，效忠了一名鲲帝皇室而已。但八纮稣浥，我可不像你一样两面三刀，一边以男子之身成为皇室禁脔，一边又在鳍鳞会帮你父亲冶炼镔铁之器，实在是令人佩服呐！”

禁脔两字一出，后面的守卫人堆中爆发出一阵暧昧的嗤笑声。谁知稣浥听后不仅不怒，反而扬眉直视对方，冷静道：

“鳝九宵，想必北冥无痕允诺了你不少好处，若我猜的不错，是不是开出了让你脱离波臣之身，从此与你身后两脉的弟兄们平起平坐，甚至凌驾到他们头上的诱人条件？”

此话一出，果然见效。铸炉这些守卫虽然受了北冥无痕的命令，今夜一切听从鳝九宵的指挥，可鳝九宵毕竟是波臣贱种，怎可令众人真心臣服？此刻八纮稣浥一语诛心，众人当即骚动起来。

鳝九宵没想到羞辱他不成，竟反被将了一军，登时大怒，走上前狠狠一巴掌甩向面前之人。力道之大，直将稣浥整个人扇倒在地，嘴角顿时流下鲜血，脸颊也肿起大片。

胸前那块镔铁晶矿骤然脱手而出，滚落尘土中。

“呵，倒是我小瞧了你，刚刚那一箭就应该直接射烂你这张嘴！众人莫信他挑拨，三王爷可是海境未来之主，此刻你们若敢有二心，就是违抗圣旨，那可是死罪！”

稣浥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痛，眼球似乎也被刚刚猛烈力道所伤，眼前竟一片模糊，不辨方向。

他挣扎着将镔铁晶矿捡回身边，虽然已无法完全挺直身子，仍重新挺起头颅，跟随人群的声音来确定鳝九宵方位，继续说道：

“君王恩情如同六月天色，今天能允你一切，明日亦可反悔夺你所有。鳝九宵，即使你真脱离了波臣之名，试问两脉谁会视你如己出，谁又会允许你分走他们一丝利益？你的下场，最好也不过就是下一个梦虬孙！太虚海境里又一个天地不容的怪物！”

被这一席话完全踩中痛脚，鳝九宵心中隐忧爆发，再难放任对方如此开口下去。只见他高高扬起手上弯刀，笑容极尽凶残道：

“八纮稣浥，本来三王爷只是要你父子二人的项上人头，我还念及往日情分要留你们一个全尸。现在我便先砍了你和你爹的头，再把身子扔出去喂狗，狗吃剩的就扔去鳍鳞会门口让你娘亲开开眼，你说如何，哈哈哈哈！”

虽看不清面前之人神色，也知对方已陷入癫狂，无药可救，稣浥脸色煞白，并非恐惧，而是......

父亲，娘亲，孩儿终究不孝。

“早在成立鳍鳞会之时，我们一家便将生死置之度外。至于尸身，被畜生拿来果腹，也比依赖畜生不如之辈安葬强上百倍！”

稣浥做下决断，宁死不肯露出一丝屈服之意，他朗声说完，只听头顶传来鳝九宵气急败坏的嘶吼声，不禁微微一笑。

烈烈风声响彻耳畔，稣浥闭上眼睛，生命最后一刻，他选择握紧了那块镔铁晶矿。

鳝九宵见羞辱，威逼，恐吓，什麽都折腾不垮面前之人的精神，对方脸上那坦然赴死的神情是如此刺眼，令自己恨不能将他诛心而死，手起刀落之际，最后吼道：

“我告诉你，三王爷为何要针对你，因为先处理了你，而后就轮到北冥皇渊！”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时，一阵足可撼动天地的掌风席卷而来，整道正南门应声粉碎，掌风丝毫不见停歇，呼啸直取鳝九宵众人！

空中瞬时人刀分离，众人皆被震出十米开外，倒地不起，只听北冥皇渊一声断喝：

“混账，凭你也敢直呼本王爷姓名？”

按下那颗恨不能将对方碎尸万段之心，皇渊疯也似的奔至稣浥身前，他一把跪倒血污之中，眼前尽是令人不愿相信之景。

稣浥全身都是污血，一眼根本找不到伤处来源，面上则是不断渗血的划痕以及青紫的淤肿。

心尖之人紧闭双眼，唯有头颅始终高昂着。

皇渊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叫人撕裂了，当他双手触到对方身体的刹那，苦苦支撑的稣浥终于崩溃，后仰重重倒进皇渊怀中。

被他这般反应骇得六神无主，皇渊第一时间去探稣浥脉向，发现还算平稳，也无中毒内伤的迹象，狂乱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一旁，带来的玄玉府府兵已将那堆残兵败将团团包围，皇渊便知晓，北冥无痕并没有在此地大动干戈的打算。若不然，自己赶来的路上太急，所带府兵亦不多，硬碰硬，不至于是眼前这般一边倒的压制景象。

“呵，竟然还都是宝躯之人，那就休怪本王爷今日清理门户了。”

他冷冷一句，不远处便跪倒一片，哀声遍野。

“王爷，四王爷饶命啊，卑职等人只是奉命监督这贱种行刑，并，并无亲自动手之意！”

皇渊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道：

“饶了你们对本王爷有何好处。”

一名俘虏立即嚷道：

“王爷，今夜皇城内外将是叛乱四起，卑职知道怎麽走最安全的路线回去玄玉府！”

听到这句话，皇渊心下一凛，刚刚他率府兵乘沙骑飞驰而来，一路上的确察觉到皇城外围气氛肃杀不同以往，莫非流君他们真已经动手？

而就在此时，已被府兵紧紧按在地上的鳝九宵深知自己功亏一篑，难逃一死，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用全身力气大吼道：

“八纮稣浥，我现在就回答你跟墨北斗的问题，为什麽要背叛，因为你们选错了路！你们想要率领波臣革命，再过百年也不可能成功！在鲲帝面前，波臣就如同蝼蚁，这等生死关头，最后你不还是要依赖北冥皇渊，依赖一个鲲帝拯救！哈哈哈哈......”

皇渊见怀中人身躯一动，艰难欲睁开双眼，他立刻低声抚慰道：

“稣浥，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在熟悉的怀抱中，稣浥神智渐趋清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皇渊此话刚落，自己果然再也听不到鳝九宵的声音。

耳畔只剩下一阵宛如怪物的吼叫，凄凉透骨，响彻天地。

“王爷，你做了什麽？”

“稣浥，你放心，我只是封住了他的嘴而已。”

皇渊语气依旧温柔，嘴角微微勾起，生怕惊吓到怀中人。然而就在几米开外，疼得满地打滚哀嚎的鳝九宵身边，那一小滩血泊当中，赫然是一条被连根拔起的舌头。

就连负责看押他的那两名府兵也不忍再看，纷纷侧目。

稣浥不愿再深究到底发生了什麽，突然紧紧揪住皇渊衣襟，想起最重要之事。

“王爷，我父亲，父亲他.....”

皇渊看向不远处，跪在墨北斗身边的府医摇了摇头，他不得不艰难开口道：

“稣浥，府医已经给伯父他服下了延命药丹，但，也只能再拖最后半刻钟了。”

稣浥一听，心下了然，并不慌乱，只是低声道：

“我明白了，王爷，放我下来吧，我想和父亲再说几句话。”

他的过度冷静真让皇渊心疼万分，但还是不得不听从对方意思，将人轻轻放下，改而搀扶着他，将稣浥送至墨北斗身边。

稣浥的视力此时还是没能恢复，但父亲的轮廓从小望到大，即使看不见，又怎会忘掉？他跪坐在地，将父亲粗糙的大手贴在自己脸颊，听着那沉重有力的呼吸声，稣浥轻声问：

“父亲，可有什麽要告知孩儿的话？”

服下延命药丹，博得半刻钟的回光返照，这半刻钟里，墨北斗将北冥皇渊的话，鳝九宵的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可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竟是那为人父的私心占了上风。

只见墨北斗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多说任何，只是深情看着近在咫尺的骨肉。

他想，稣浥吾儿，如若北冥皇渊真能护你一世周全，也好。

见父亲迟迟不开口，喘息之声也渐粗重，稣浥深知时间所剩无多。任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俯下身，趴在父亲耳畔一字一句说道：

“父亲，你的理想，你的决心，孩儿终于全部明白了。稣浥绝不让你的牺牲白费，为了你所看到的那个终点，即使再花上百年，这条路，我会替你走下去。”

墨北斗万万没想到，自己期盼等待许久，终于还是在最后关头听到了这一席话。

他心中大慰，知晓后继有人，方能放下一切，终于撒手人寰。

稣浥见状，苦苦压抑的内心，终是忍不住呜咽出声，唤了一句：

“爹亲......”

同一时刻，负责在铸炉外把守的一名府兵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神色极其慌乱，回禀道：

“王爷，大事不妙！外面传言骄雄、无痕、流君三位王爷以当今鳞王在家宴下毒残害手足为由，已经各自拥兵造反了！现在皇城内外全都乱成一片，未免战火波及，请王爷随属下等速回玄玉府！”

皇渊心中一沉，一面扶起稣浥，一面示意府卫背起墨北斗的尸身。他将爱人的手紧紧牵住，说道：

“稣浥，随我回玄玉府吧。”

稣浥摇了摇头，不假思索答道，伯父他们既不在此处，定是已经回去了，我也要回鳍鳞会与众人汇合才是。

眼见那名回禀消息的府卫一脸焦急又要开口，皇渊使了个眼色令对方噤声。

他话语中不见一丝意外，好言好语道：

“那好，我陪你同去。”

“王爷，你......”

稣浥原以为对方定要开口阻拦自己，没想到竟是这般反应，一时呆在原地。只听皇渊又道：

“走吧，快来不及了，到鳍鳞会接上众人，我们再一同回去玄玉府。稣浥，现在普天之下，只有玄玉府是安全的。”

深知对方所言绝无半点虚假，这实属现下最佳方案，稣浥不再反对，默认了皇渊的安排。

事实上，皇渊早就想到稣浥下意识的回答必是拒绝，所以在听到禀告的一刹那，他便已经做下决断：把包括稣浥母亲和梦虬孙在内，鳍鳞会剩下的人全部接回玄玉府中避难。

若不如此，就算他能强行把稣浥一人绑回去，对方也定然无法安心待在府内，如果又来一次不告而别，如今这个乱世，只怕自己将会悔恨终生。

于是，玄玉府府兵二十人，再加上已经归顺的宝躯守卫十余名，众人跟在皇稣二人同乘的那匹沙骑之后，一同奔赴鳍鳞会。

然而，进入鳍鳞会之后众人才发现，不仅紊劫刀等人没有回来，偌大的堂口竟然仅剩下揾茱萸和一部分或年老或体弱，已不能自如远行的会众。

稣浥一番问询得知，原来三王叛乱的消息传出后，母亲便已遣散会众令他们各自逃难，连梦虬孙也让昔苍白父母领着一同带往深山躲避了。

众人欲动身离开之际，稣浥坚持要与自己母亲同乘，皇渊无法，只能另挑了一匹沙骑乘上，又与稣浥所乘这匹连辔而栓。

就在此时，外头突现火光阵阵，远处杀伐声不断，情势竟已急转直下，正是战火滔天的势头。府兵再次跑进来禀告，说有一路叛军已经打进这条街中，正打着反抗者格杀勿论的旗号四处讨伐。

皇渊立刻问道，可有看清是三支军队中的哪一支？

他仍心存一丝侥幸，若是玄清府的人马......

“属下失职，为保持距离，没能确认此点。不过....刚刚归顺在鳍鳞会外的那十余名宝躯皆已趁乱四散了，因此属下怀疑极有可能是北冥无痕的军队。”

皇渊闻言，深深看了一眼沙骑上已十分虚弱的稣浥，以及鳍鳞会剩下的那群老弱妇孺。

转而面向周遭仅剩的二十名府兵，只见北冥皇渊握紧双拳，紧咬牙关，振臂高呼一声：

“那我们便杀出一条生路来！在场众人奉吾之令，务必全数回玄玉府领护驾有功之赏，一个都不准给本王爷落下！”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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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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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樓發表於: 2020-03-26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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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叁
17.良弓藏

在府兵的忠心护卫下，皇渊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回到玄玉府中。只是刚一踏进安全的领域，稣浥便如惊弓之鸟般骤然倒下，此后一直昏迷，足足两天两夜。

府医诊断，昏迷并非皮外伤所致，乃是忧愤之情积压于心，导致气血郁结。心病还须心药医，具体何时清醒，按理说本该顺其自然。无奈王爷再三催促，终于逼得府医大胆断言，床上之人必会在今夜苏醒。

看着那些与稀世珍宝没两样的珍贵药材宛如田间野菜一般被扔进煮药的小炉，府医只觉自己浑身犹如割肉痛，将煎药一职委托给几名小僮后，他便退出外间，找到铅十三鳞抱怨。

“铅老，人啊性命无虞，本来至多五天也能苏醒，现在被王爷用药硬生生缩至三日，可知那些药材以往都是把人从鬼门关拖回来时才用的！如今整个海境都陷入战乱割据当中，难保日后不会有救急之需......”

铅十三鳞只能陪着温和的笑脸，安抚这位多年老同僚。

“大人此时就莫要计较药材得失了，老臣只怕稣浥再不醒来，王爷也要跟着一起倒下，到时候只怕你损失的药材是现在的两倍之多啊。”

稣浥昏迷了多久，皇渊便有多长时间不眠不休，在铅孜孜不倦的劝说下，才勉强喝过两盏凝晶露。

这些天来，玄玉府外时不时响起杀伐之声，大门一次都未曾打开过。皇渊无心顾及这些，好在铅十三鳞亦有先见之明，自收到玄清府绝交书那天起，他为以防万一，从民间收购了一大批易于存放的粮食蔬果。

“铅老，你的话也不无道理，算了，看完这位，咱们该去下一位病人那儿了。”

铅点点头，领府医朝安置揾茱萸的那间客房走去。

是夜，王爷寝房内，稣浥果然悠悠转醒。许是药用得太好，他昏迷前的眼花症也都痊愈，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问双亲景况。

这却是皇渊此刻最不愿回答的问题，只因实在有愧于他。纠结再三，无奈开口道：

“稣浥，你昏迷了两天，好些事大约记不得了，容我慢慢讲给你听。在鳍鳞会接到你母亲和众人后，整个海境已沦为战场，回玄玉府路上我们遇到袭击，混乱之下，载有你父亲尸身的那匹沙骑失散，至今不知去向......等外头战事稍歇，我立刻遣人出去找寻，好麽？”

皇渊小心翼翼，时刻注意对方神情变化，稣浥听完，却并无太大情绪起伏，垂眸回答他：

“这场战事只怕一时半会难以结束，为已死之人拿生人性命冒险，实不值当。倘若真如此做了，想必父亲泉下有知也难以安息。”

此一番话，惹得皇渊心中又怜又敬，见稣浥想要起身，他立刻拿一旁绣枕替对方垫在腰后，又慢慢扶他坐起。

“稣浥，你放心，鳍鳞会众人我已吩咐铅安顿好了，只是伯母她担心你，最初的一日坚持不肯休息，险些支持不住。所幸府医开了几幅安神的药方让她服下，此刻还在昏睡中。”

稣浥仍是不见展眉，凝望面前微笑之人，他反问道：

“那你呢，王爷，你又有多久没合眼了？”

对方脸上是遮无可遮的疲惫。

“稣浥，我不妨事，你忘了我有鲲鳞覆体，又是习武之人，再熬上三天三夜也无大碍！”

他答完，还使劲拍拍胸脯，一副深怕自己不信的模样，惹得稣浥一阵心酸，安慰道：

“你不要内疚，对母亲失信的是我，是我答应过要将父亲平安带回的。”

也是他亲口拒绝了母亲要找皇渊求救的提议。

皇渊却因这一句关心整个人都活了起来，他紧握住稣浥双手，笑容满是欣喜，随即又站起身道：

“我去为你端药，再吩咐膳房做些好吃的来，稣浥，你一定饿了罢。”

他离开的背影都是欢喜的，留下八纮稣浥一人在熟悉的寝房内，环视四周，只见满室灯火通明，昼夜不分。

只是两个人，却用了二十余支烛台，微风拂过，满室烛影摇曳，稣浥怔怔无言。

三个月后，战乱仍不见止息，玄玉府大门紧闭，与外界不通消息。

最初的日子里，稣浥没有向皇渊问起任何有关三王之乱的事，他与母亲一同找剩下的会众一一相谈，当得知大部分人只是受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后，稣浥便提出希望大家能共克艰难，在征询铅十三鳞的意见后，他将众人分配至玄玉府各处，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除此之外，在皇渊的强烈要求下，两人又常常一同待在藏书阁内，似是恢复了过去的生活。

除了担心征战在外的流君，皇渊内心倒冒出些荒唐念头，若是这战乱始终不停，与世隔绝的日子是否就能永远持续下去？

每日朝夕相对，稣浥又何尝不知皇渊这些日子的心情格外好。掐指算算，这三个月的确是最近一年半载当中，两人之间最为轻松融洽的日子。

稣浥不禁想到，是否外头战火滔天的缘故，他们反而像两条搁浅的鱼，若不紧紧相拥，相濡以沫，就无法存活下去。

然而皇渊不知道的是，稣浥近来已连着失眠数日。每逢后半夜，他总是无由惊醒，然后躺在安稳入睡的皇渊身侧，静静听着府墙外遥远的兵戎声，直至天明。

稣浥从未想过请府医开方去解，只因早知病根何处。第一次失眠，是那日在藏书阁中他无意发现了那封与玄玉府绝交书。

此前稣浥便一直心存疑惑，即使流君反叛，按照皇渊的个性绝不可能弃之不顾，可现在玉、清两府看上去毫无瓜葛，实乃令人意外之事。直到看见这封绝交书，方知晓一切来龙去脉，也明白过来，北冥流君终究忘却初心。

靠王孙，无可靠。

连同那个信誓旦旦对自己许诺下海晏河清的欲星移，在鲲帝一脉为争权自相残杀，进而害得海境大乱，民不聊生的当下，他人又身在何处？

进入朝廷，自上而下改革，说得轻巧呵。但凡皇位还由鲲帝把持，三脉制度牢不可破，掌控朝政的鲛人与宝躯又怎会容许波臣有翻身的机会？如同北冥流君信中所写，仅仅因为自己这一个无足轻重之人，便令他们害怕到要舍弃整个玄玉府的奥援。

他早该明白，不彻底打破鲲帝掌权的局面，太虚海境的沉疴永远无法根治。没了明君明相，随时会落得今日下场。遍地生灵涂炭，数以万计波臣命如草芥，无辜牺牲在三脉的权力之争中。

八纮稣浥，你又是为何还在抱有天真？

他思及此处，眼角不觉落下一滴清泪，晕在那页信纸上。彼时，皇渊正持卷悠然侧卧于几米开外的贵妃椅，忽听得一阵不寻常的吸气声，他警觉不对，立刻来到稣浥身边。

半跪于对方面前，仰视着他柔声问，怎麽无端哭了？

稣浥也不再掩饰，将遮面的书卷放下，露出那一纸绝交书。皇渊一看，连忙替流君辩解道：

“稣浥，流君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坏！那日你和你父亲在铸炉遇险的消息，就是他在另一张信纸中暗示，我才能够赶得及救你！”

对他的回答，稣浥只剩下苦笑。

“王爷，流君殿下他在乎的从来只有你这个兄长，和他流着相同血脉的兄长。他为一己私利而反，毫不在意海境子民的死活，这样的人做了君王，又怎会值得托付？”

“这......”

皇渊一时无言以对，却听稣浥斩钉截铁又道：

“即使拯救八纮稣浥一人于水火中万次，于稣浥而言也毫无意义。我，绝不会因此就对北冥流君心怀任何感激！”

“稣浥，但是这对我有意义......稣浥，救你，对我有意义！”

“王爷，你太...”

余下两字尚未出口，稣浥惊觉自己双唇被堵，皇渊骤然靠近，狂乱地吻住他，不顾一切般。任凭他如何挣扎，对方像失去理智，用蛮力强硬挡下所有，直到将稣浥整个人牢牢压倒在藏书阁冰凉的地板上。

被进入的那一刻，他不明白，承受有如被撕裂般痛苦的明明是自己，失声哭泣的为何却是得偿所愿的北冥皇渊？他曾深爱的那个人，一遍又一遍吻着自己额上印记，那麽急切，是为了确认什麽吗。

从头到尾，他包含浓重哭腔在他耳畔低喃的，始终是那早已烂熟心间的字句。

“稣浥，为了不失去你，我甚至想过要是能和你一起死掉就好了，你明白吗？稣浥，我爱你，好爱好爱，这一世，下一世，永生永世都只会爱你一人，不要再离开了......”

这时，八纮稣浥早已不再反抗，一切任由对方摆布。欲海沉浮，几多迷乱，而他越过皇渊宽阔的臂膀凝视藏书阁高耸的顶，眼神始终清明。

心底，无言而道：

“皇渊，可惜我们只能活下去，各自...活下去。”

最后的决裂，发生在一个月之后。自那一天起，稣浥搬出皇渊寝房不说，还搬到了玄玉府中最偏僻，最简陋的那间屋子独自居住，且坚决拒绝北冥皇渊的任何探望。

那一日发生了什麽，在皇渊眼中，不过是玄玉府拒绝开府容纳一批求救的难民。其实，甚至算不上完全的拒绝，在府内资源也渐趋不足的情况下，皇渊仍是吩咐铅十三鳞打包了不少粮食送给外面跪倒一地的难民。

只是，府门是坚决不能开的。先不说玄玉府还有没有余力容纳更多人，一旦开此先例，远近躲藏的难民们得到风声蜂拥而至，到时候场面将真正不可收拾。

玄玉府中立的地位若失去，只怕再难独善其身，连府中现有之人都保不下。皇渊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何他与稣浥就是说不通。

一整个下午，两人在书房为此事僵持不下，几度争执，最后，皇渊也终于被对方冷酷言语所伤，失了耐心，自暴自弃大吼道：

“是，我自私，我是你口中心无天下的鲲帝皇室！但稣浥，北冥皇渊就算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要冒任何一丝失去你的风险！”

这天夜里，戌时刚过，玄玉府外那群因为得了施舍反而心存侥幸，久久不肯散去的难民，全数被叛军诛杀。血腥味之重，隔着高高府墙飘进府内，绕梁数日不绝。

此事发生后，以八纮稣浥及其母为首，鳍鳞会会众们也都开始拒绝与玄玉府中人享受同样食物。他们自己动手另开炉灶，一日三餐皆做米粥、馒头、咸菜之类最寻常最简单的波臣饮食。

双方这般僵持，整整持续了小半月仍不见丝毫和解迹象。明明同一屋檐下，却如仇人般誓不相见，明明自己才是一府之主，却连动用武力将对方绑回身边都做不到，皇渊百般无奈，只好托铅老传字条一张，上书：

“稣浥，为何非要苟且而活？”

对方回道：

“何谓真正苟且而活？”

北冥皇渊自幼身体强健，很少生病，这回却在收到他之字条后一时郁火攻心，竟病倒了。

王爷病倒，玄玉府上下自是乱了阵脚，鳍鳞会众人素日受皇渊款待不薄，也纷纷不忍，前来探望。铅十三鳞更是多次来到稣浥房外，好言相劝他前去探望，王爷或可早日好转。

门里之人却始终只重复同一句话：

“铅老，我非医者，也非药石。”

铅无奈，只好离去，他离去时每每回望门内，总无一丝动静，犹如无人居住一般。唯独窗外浓荫被风拂过，发出沙沙，沙沙的寂寞声响。

皇渊病倒的第十三日，正逢中秋团圆夜。据外界消息，丞相欲星移已在赶回海境的路上，而最先谋反的北冥骄雄及其手下军队，在最近一次与皇城军的战役中大受挫折。

战事有了明朗之态，皇渊身体也渐无大碍。虽不方便亲自出席，仍请铅十三鳞按惯例为府内众人举行赏月之会。

鳍鳞会众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其实这数月相处下来，会众与府中人早已一片和睦，只是碍于稣浥的决绝才不便答应。揾茱萸看出众人想法，于心不忍，便命令稣浥带头出席，此事才得以圆满解决。

稣浥与母亲一同前来，眼见双方平日各分炉灶，此刻却其乐融融，一同把酒言欢。一时间，竟连他也分不出哪些是波臣，哪些又是宝躯鲛人，心内感慨万千。

既是团圆之夜，揾茱萸难免触景伤情，只露了个面，便早早告别众人回房歇息了。留下稣浥一人，立于一旁也不参与饮宴，显得格格不入。

这些日子以来，因他绝情之举，玄玉府中人都颇有微词，此刻自是视稣浥为无物，不肯近身。而鳍鳞会众人见他面色冷峻，亦不敢轻易上前打扰。

“稣浥，可否与铅共饮一盅？”

唯一敢上前搭话的，自然还是铅十三鳞。稣浥有些惊讶问，铅老怎不和众人一起去夜游花园，铅十三鳞笑呵呵道，一把老骨头，去了反倒让他们拘束。

“怎会，铅老对待他人一向是最慈祥的。”

稣浥摇头答道，一面，细看铅十三鳞手中玉盘，竟放有两个酒壶。

铅解释道，一壶是湘君意，一壶则是百里闻香，因不知稣浥想饮茶还是酒，便各打了一壶前来。稣浥沉吟片刻，终是取了湘君意那一壶。

一壶酒，在与铅老的闲话家常中一直饮到子时，几乎是稣浥一人饮尽的。铅十三鳞见人有些醉意，提出要送他回房休息，稣浥却摇头拒绝了。他意识尚清明，只是脚步较往常乏力些，告别铅老之后，便独自踏上归程。

回去的路，其实一直都有两条，平日稣浥总是绕远路，只为了避开主人房间。今日他却告诉自己，既然饮醉了，便不该在路程上多花时间，就走稍近的那一条吧。

不曾想分明子夜，主人房间却还透出微弱烛光。稣浥不禁皱眉，犹记往日自己生病时，那人总要再三嘱咐修养生息之事，怎麽如今轮到了他便不作数呢？

稣浥心中是很想见他的，难得饮醉了，便更加的想。只见一面也好，知他无大碍便好，只说一句早生歇息也好。心中九曲回肠，终究还是身体更加诚实，他主动撩开面前珠帘，走入了最外间。

只是穿过那第二道门后，脚步便不肯再往前了。稣浥心里笑自己，难道还会近乡情更怯麽？正迟疑要不就此作罢时，忽听得里屋传出一道比自己记忆中更为沉哑的嗓音。

那人，吟唱起一首停留在记忆深处的歌谣。

“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稣浥不是习武之人，因而不会隐藏自己的脚步声，虽已尽量放轻，好歹皇渊武艺高强，听力也比常人敏锐得多，早在对方踌躇踏入第一道门时，他便已感到惊喜了。

他知稣浥终是不舍，才会前来探望自己，于是更故意唱起那组两人曾数次共奏过的忆江南，盼与他重温旧梦。当年，稣浥刚学会抚琴，自己便执一枝横笛在旁吹奏。脑海中，总幻想传说的那对侠侣，不知他们是否也如自己与稣浥这般，琴瑟和鸣，永结同好？

无奈此刻，终非魂梦之中。

皇渊期盼许久，终于听门外那道令自己思之念之，辗转反侧的嗓音，冷冷道：

“既是从未去过的地方，又怎会怀念呢？”

屋内的人不再做声，屋外的人紧靠门扉，伫立良久，终是离去。

走了出来，方知外头月色依旧好，一点不受人心的悲欢离合所耽误。等到走出足够远了，知晓那人纵使有再好的听力也听不到时，稣浥堪堪长叹一声：这人生啊，总不过醒复醉，醉复醒。

低头自语间，难掩几分落寞。

“我中意白乐天的诗，并非忆江南，只因卖炭翁，皇渊，你终究不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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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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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樓發表於: 2020-03-27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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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定风波

这场三王之乱持续整整一年之久，直到丞相欲星移赶回，方才最终平定。

最先造反的北冥骄雄在一场混战中被皇城军将领取下首级，而北冥无痕，北冥流君两人则都被活捉打入天牢，随时听候鳞王发落。

玄玉府不再闭门自守，北冥皇渊开府后的第一次出行便是进宫面圣。他要去向自己的大皇兄，也就是当今鳞王北冥封宇求情。恳请对方看在往日手足之情，以及流君尚不及弱冠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

皇渊想，要褫夺封号封地，哪怕是将流君贬为庶民都无妨，只要有自己在，总可以保证他下半生衣食无忧，安稳生活。

只可惜，皇渊人还未至鳞王所在大殿，便被丞相欲星移半路截住了。于是这一天最后，他既没有见到北冥封宇，也未曾见到北冥流君，只在浪辰台盘桓近一个时辰，便径直回了玄玉府。

后来自我封闭在玄玉府的数年间，皇渊总是于午夜梦回之时想起这一刻。如果他没有听信欲星移的话先移驾浪辰台，而是不管不顾直接冲至北冥封宇御前，流君是否还能保有一线生机？

但他早该知道，对手是欲星移，更何况是已经浸染墨学的欲星移，自己不过是落子第一步走错，便已失掉先机坠入对方所布下天罗地网，再无转圜之机。

北冥皇渊踏入浪辰台的第一步，欲星移便开了口，以一副坦然不惧生死的表情，说了一句足以让盛怒之下的皇渊瞬间夺他性命的话。

“北冥流君，不能救。”

面对凭一人之力力挽狂澜，护国之功加身，朝堂大权牢牢在握的欲星移，皇渊知晓，纵使自己贵为王爷，也轻易动眼前人不得。他只能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冷问对方，为何不能。

只听欲星移掷地有声道：

“三王之乱，性质恶劣，历代罕有。如今一王已死，另外两位自是不得不亡。不然三方剩余势力失衡，陷入无休无止的报复党斗，太虚海境将永无宁日。”

其实他此话一出，皇渊心内已有判断，的确，是自己料错了。当年他所设想种种皆是在流君一人造反的情境之下成立，此时都已不再适用。

然而仅凭此一言，皇渊怎么也不至于放弃。察觉对方握紧的双拳，欲星移将手中如意换了一个位置，平淡开口道：

“若臣猜得不错，王爷此刻可是在心内做下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为了救叛逆北冥流君，战乱整一年间都不曾入局的玄玉府，如今才要造反麽？”

他语气中尽是嘲讽，皇渊一时控制不住情绪，顷刻之间，浪辰台中上好茶具若干，外加整张茶案，尽数香消玉殒。

皇渊不甘示弱，扬眉冷笑：

“依你的意思，我应该使这三王之乱变成四王之乱，才算成全你欲星移在太虚海境一手遮天的野心是吗？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真要如此，那北冥封宇做人才未免太失败罢。总共四位手足，竟无一人敬他爱他，都要造他的反，岂不是证明了坐在这海皇椅之上的人本就不该是他！”

此一席话，终于令欲星移那副虚伪的面孔上透出一丝裂痕，皇渊知晓他也动怒了，心内不禁涌起一丝异常的快感。

一定没有人告诉过欲星移，他那副自认能可兼容世间一切的悠然姿态，事实却是只要触及北冥封宇这四字就会破裂，真是可笑至极。

“此等大不敬之言，臣希望王爷能可斟酌自重，出了浪辰台后便休要再提，以免后悔莫及。”

这种程度的威胁，皇渊自不会怕。欲星移也知他不怕，察觉是自己心内失衡，片刻，好整以暇道：

“王爷可知，是臣向王进言，凡是牵连此次三王之乱的人定要追查到底，无论出身如何高贵都一视同仁，绝不轻放。若想不诛九族，唯有检举揭发，将功抵过一条路可走。如此一来，那些在背后支持三王发动叛乱的两脉贵族们，现已个个狗急跳墙，只恨不能多为自己拖下一个替死鬼垫背啊。”

“你此话寓意为何？”

皇渊问完，隐约感到不祥之氛，只见欲星移唇角微微勾起，复道：

“三王之中，拉拢两脉人数最多的正是北冥无痕。如今他人虽在狱中，朝中仍有大量耳目未清，若是被北冥无痕知晓今日玄玉府单为北冥流君求情一事，凭他与鳍鳞会及八纮稣浥之间的积怨，要拖一名波臣下水，微臣料想并非难事。”

八纮稣浥，听到这四字从欲星移口中说出，皇渊心中震惊不已。他本以为稣浥与欲星移自有一番交情，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如此轻描淡写以稣浥之安危要挟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若入局，稣浥就会有性命危险？”

欲星移听得出对方言语中颇有些不可置信，兀自垂下眼眸，继续补充道：

“或者，王爷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亲自去劫囚，功成的可能性虽有，只是此后锦衣玉食不复，还要在流亡中度过余生。但万一失败，王爷要如何在东窗事发之后仍能保下玄玉府中众人，不让他们因你个人之举全数陪葬？当然，欲星移也可在此断言：只要臣在，劫囚之举绝不会成功。作为海境之相，让死囚走不出天牢，撑不到行刑那天，亦非难事。”

北冥皇渊终于意识到，或许这太虚海境中最可怕的怪物，就是自己面前这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之人。

他低头，见自己四肢尚且完好，却怎么也找不回刚踏进浪辰台时的勇气。欲星移为他列出了所有可走的路，却又亲手将它们一一堵死，自己已毫无还击之力。

在敌人只言片语间便丢盔弃甲，世上可有比自己更无用之人？当今海境唯一且仅剩下的王爷，此刻不禁仰天长啸，那啸声竟比哭声更加凄凉。

流君，吾弟流君啊......

欲星移默默听着他口中不断重复的叛逆姓名，眉眼间虽无一丝不忍之意，终究站起身走至一旁，无法再直面那手足已断之人。

当浪辰台内一切重归平静时，欲星移沉吟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上一句多余之话。

“流君殿下他......在认罪书中将玄玉府摘得一干二净，还望王爷仔细思量，莫使殿下最后的努力化为乌有。”

欲星移以此话作结，这一场毫无硝烟的角力，终是以北冥皇渊一败涂地告终。

皇渊起身欲离开，整个人险些站立不稳，但他强撑住自己身体，不要任何人上前搀扶。一步步离开浪辰台时，脚下似有千斤重，嘴里喃喃道：

“哈，原来现在的我，不仅身无拯救之力，更连保护之力都随时可能丧失。”

在他身后，欲星移一路相送，政事繁忙如斯，竟一直送至宫门口正在等候的玄玉府轿旁，皇渊知晓对方是为监视，以防自己突然变卦强行面圣。

他上轿前，欲星移突然开口道：

“王爷，朝堂尚且不安，今日进宫，就当是专程来浪辰台与臣叙旧的吧。”

皇渊早已不愿面对此人，他背过身，绝望而笑道：

“我和你之间，有何旧可叙？”

“王爷忘记了，今日你放弃一切也要保下的那个人，正是臣当年亲手送入玄玉府中。”

欲星移说罢，拱手作揖，是为道别之礼。北冥皇渊人在轿中，听罢浑身一僵，体内血液流动都仿佛止息。

临到起轿前，只听皇渊终于隔帘而道：

“何谓一言诛心，北冥皇渊今日总算领教。欲星移，或许该提前称呼你一声海境师相，本王爷就先在此恭喜了。”

等到玄玉府之轿彻底消失于宫门外，伫立原地的欲星移这才转身离开。回去浪辰台路上他凝望手中玉如意，心内竟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师相，为了当得起这二字，他亲手驱逐了自己曾经义结生死之交，现在竟又劝人放弃近在咫尺，拯救手足的唯一机会。不难料想，若是北冥皇渊今日执意要面见王，或许在北冥封宇心软之前，自己便会先一步对八纮稣浥下手罢。

回到海境以来，欲星移一直忙于平乱几乎未曾合眼，也没有一刻停歇下来思考深埋心底那些问题。

问题的答案，或许还在久远的未来，而在当下，此刻，他只要知晓自己不会后悔，也不曾后悔。

这便足够了。

这一日，皇渊回到玄玉府中时，就见铅十三鳞难得的一脸慌乱，才知道原来趁自己不在府上，稣浥与鳍鳞会众人皆已离开了。

听说是紊劫刀亲自前来迎接的，铅老派去追踪的府兵都在半路上便被甩开，即使前往鳍鳞会旧址察看，也是空无一人，徒留满地废墟。

皇渊摇摇头，至此不再追问，唇边溢出的竟是一丝苦笑。

哈哈......

这次是真的不见了。

都离自己而去了。

铅十三鳞不忍见他面上神情，良久，只听主人吩咐一句，铅，吾累了，就此闭府歇息吧。

十日后，叛逆北冥无痕被处决。

十二日，多日闭门不出的北冥皇渊知晓了母妃为保流君性命而自裁的消息。

得知母妃去世之时，皇渊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悲痛，这么多年过去，他与母妃之间唯一的桥梁一直都是流君。

一整个下午，皇渊都站在王府花园中看着那几株海枇杷。

犹记得，他与北冥封宇二人曾在这树下对作飞花令，共饮一壶百里闻香。那一刻皇渊不知为何想到，自幼长在宫里之人若是也能品鉴百里闻香的妙处，大约总是值得深交的罢。

廿日后，北冥流君成为三王之乱中最后一个被处决的王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所有百姓都在为叛逆伏诛而欢心雀跃时，玄玉府才仿佛真正的与世隔绝。

眼看日头一点一点陷了下去，皇渊突然想起那首定风波来。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吟罢，他对自己说道：

“再如何仁厚淳善之人，终究也成了昔年史书上记载的君王。皇渊，往后不可再像那般天真了。”

风波已平，尘埃落定。

流君死后，五皇妃以身殉夫，余下家眷中，和造反有关的一并处斩，无关的皆被流放，玄清府早已不存世间。是以流君的头七，仍在玄玉府中操办。

头七时，需为返家的死者备上一顿家常饭，烧一架纸天梯，望死者早登极乐。在此其间，生人不可露面，以防死者留恋阳间不肯离去。

可皇渊却不忍避开，他吩咐膳房做了满满一桌流君生前爱吃的菜肴，然后便独自一人坐在中厅苦苦等待，惟愿能与小弟见上最后一面。

一直等到了子时，他才终于绝望。

而就在此刻，铅十三鳞突然进来禀报，说府门外来了一位白发白眉的青年，指明要送一封信给王爷亲启。

皇渊登时大惊，与铅老对视一眼，方知此人极可能就是玄清府被处刑的幕僚名单中唯一不在册之人，司徒静。听说玄清府被抄时，司徒静便不知去向，至今仍属官府追捕要犯。

皇渊连外衣也来不及披上，拿着还未拆封的信立马追出门去，若是让他看到司徒静，定要询问对方这短短数年间流君身边到底都发生了什麽。

可惜他人刚赶到，就见门口数名府卫皆面露一副目瞪口呆痴傻之貌，司徒静也全然不见人影，地上空留一袭白衣。皇渊一番问询，方知这男子递完信后，竟是凭空消失在了众府卫跟前。

他一时失语，再将视线移至手中信封，只见上头既没有署名，更没有任何说明信中内容的字样。

直到夜阑人静，北冥皇渊独坐于室，小心展开手中信封。那一刻，颤抖的双手方知此信到底为何物。

“ 炭雪几分人寥落，故园荒芜何处行。
  榆关舍身尽归期，聒碎乡心梦不醒。
  生不逢时新旧恨，死不逢时旧恨新。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愚弟流君，绝笔。”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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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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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

19樓發表於: 2020-03-28 20: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记肆
19.柳

跟随伯父来到鳍鳞会地处关外的新址后，稣浥所做头一件事，是替父亲亲手刻了一块木牌。

他知尸身再度寻回的几率已是渺茫，本想用石碑砌一座衣冠冢，却被母亲出声制止了。揾茱萸叹道，鳍鳞会性质如此特殊，莫说日后有时常搬迁的可能，即使一直留在原地，百年之后的功过，谁是谁非，无人说得清楚，留下衣冠冢，怎么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稣浥明白母亲的顾念后，提出不如用木牌，与木共生，虽不如石碑坚毅，终有一日腐朽于尘，也算归于万物。

揾茱萸这才点头称是。

迁至关外的头一年里，稣浥的不眠症又复发了。每每直至鸡鸣破晓，才陡然意识到一夜早已过去，自己却不清楚这一宿到底算是醒着，还是睡了。夜里睡不安稳，白日他又忙于去各处村落探访民情，精神不济的状况到了后来，连向来心比海宽的紊劫刀都留了个心眼，特地请来一名乡村大夫看诊。

民间的大夫对这样的心症本就见识不多，只记得医书上写要用好药材，慢调理，方能见效。然而关外哪有好药材，即使上山去采也都是些应急的伤药，做不得数。

大夫一边看诊，心中其实很想问，这样的病大约是皇城根里那些达官贵人才得的“富贵病”罢。而这突然来到此处扎根，还总是一口一个要带领遭受压迫的波臣发动革命，反抗三脉暴政的鳍鳞会宗酋，怎会染上这样的病？

碍于和紊劫刀的交情，他嘴上只好说也许是关外生活苦寒，夜晚也显得格外漫长，有句话叫做夜长梦多，宗酋大概是还未完全适应吧。稣浥听罢点点头，即使作为医者的对方一副药也没开，他还是请伯父付了刚好的诊费，将人平安送回村落。

巧的是，这天夜里他合衣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北风呼啸，竟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新梦。

梦中，是父亲死去的那天，自己守在逐渐冰冷的尸身前，正在绝望之际，眼看皇渊从铸炉之外闯进来，像是一位盖世侠客般，只用一掌便利落解决掉了鳝九宵和那些宝躯守卫。

然后他拉上自己，手心温暖，声音也安定，他说稣浥，你放心，我这就带你走。梦中的自己说好，依偎着对方坚实的臂膀，仿佛将整个人都托付给了他。可是，临到他们快要跑出铸炉前，皇渊却突然停下脚步，他回过头说稣浥等等，我还忘了一件事要做。

“什麽事，皇渊？”

自己问完，见他微微一笑，转过身，面向不远处那座洞戌塔。在稣浥眼中，对方好似只是轻舞了一下衣袖，就见两人身后那本该被遗忘的罪恶之证，整座塔上盛放的水磷烧，哗啦一声轰然倒塌，全数碎裂。

梦中的八纮稣浥笑了，笑着笑着便醒过来，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自己内心最强烈的渴望。

这一天后，他便不再做梦，精神渐渐好起来，也适应了关外的生活。紊劫刀哈哈大笑，逢人便夸那名大夫医术精湛，华佗在世也不比他。

转眼到了第二年，鳍鳞会总算是落地生根，十里八乡的村民们也对这位打扮不怎麽亲民，看上去也弱不禁风的宗酋有了改观。

稣浥兢兢业业走访各处村落，实地探查民情，提出不少有利当地民生的好制度。他请会众带头兴修了一些小型农田水利工程，又派人定期驱赶山林里跑下来毁坏农田的野兽，愿意归顺鳍鳞会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只是这一年终究喜忧参半。夏天时，揾茱萸意外染上疟疾，缠绵病榻不过十几日便与世长辞了。

整场丧礼，稣浥没在人前流下一滴泪，紊劫刀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心中一直对没能保护好墨北斗一事怀着深深愧疚，如今又一位亲人离去，当夜便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劲跑去稣浥房中，在侄儿面前好生痛哭了一场。

他想这孩子总是绷着忍着，若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先崩溃了，是不是反倒能令他暂时卸下心房，也像个普通人似的大哭一场？他道小稣浥，伯父知道你心里难过，说出来，咱们亲人之间一起分担。

小稣浥，这个称呼说出口时紊劫刀自己都觉得陌生。昨年新鳍鳞会刚建成，八纮稣浥所定下第一条强制性的规矩，便是要求所有人改口称他为宗酋。

紊劫刀当时颇不解，和梦虬孙两人甚至相当看不惯他这官架子。于是梦虬孙固执地非要称他八爪的，紊劫刀自己仍照旧一口一个小稣浥地叫着。直到有一天他们二人外出探访，难得独处，稣浥这才郑重告诉他，伯父，若你都不肯称呼我一声宗酋，八纮稣浥实在难以服众。

“我呔！谁敢不服你，伯父先把他揍趴下！稣浥啊，我之所以不肯改口，也是希望与你更亲近些，毕竟你父亲他......伯父便要担起他的责任，好好爱护你。”

那天稣浥回了什麽？哈，依稀记得是与今日类似的话。只是那日的紊劫刀尚不明白，今日才总算懂了。

面对痛哭流涕，不成体统的伯父，稣浥递上手绢，耐心聆听。末了，送紊劫刀回去时才轻轻道：

“伯父，母亲她思念父亲已久，此刻或已在天上团聚，我们却在人间哭泣，反倒令他们不安。今日丧礼，为人子，稣浥当哭，但我已不再只是八纮稣浥。外头尚有数以万计波臣每日流离失所，随时承受丧亲之痛，作为宗酋，我不能，也实在不配哭泣。”

稣浥口中景况，自还是三王之乱的贻害。自古战乱，最先缓过来的总是王公贵族，受苦最久的总是平民。直到第三年，稳定了朝局的欲星移腾出功夫来治理民怨，提出不少减轻民负的政策，于是已经归附鳍鳞会的小部分，与仍旧服从王政的大部分，不断生起冲突。

稣浥并不觉得奇怪，朝廷新政伊始，为堵住两脉的牢骚自然力求尽快见效，推行起来雷厉风行，提出的好处着实不小。他只要求会众恪守本分，无需与外人争论，更不强制会里人员来去的自由。

因此到了第三年年中，鳍鳞会不幸糟遇第一个艰难期，好容易初具规模，又因朝廷的新政一下子流失三分之一的会众。直到这时，稣浥的做法才有了变化。

此后每当有人提出退会，他总是希望对方能亲自来见自己，当面陈述理由。若是听了自己的话之后对方还是坚持离开，稣浥也绝不阻拦。他面上甚至不会露出一丝不满，总是淡淡。

只有片刻不离跟随他左右的昔苍白才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宗酋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太好。

与格外亲近紊劫刀的梦虬孙不同，昔苍白自己反倒很愿意待在八纮稣浥身边。这一年伊始鳍鳞会周遭冲突不断，大家一致同意安排专人在宗酋身边保护，他便主动请缨了。

“苍白，我们去浮情道吧。”

浮情道似乎是八纮稣浥一名友人的故居，自对方离开后，每当宗酋需要静下心时，总会独自来此处。这里有一方石桌，一盏茶，以及一架古琴。

古琴也是宗酋故友所留，但今日之前，昔苍白从未见对方抚过，因此他也不知道，原来宗酋是会弹的。

一曲毕，昔苍白全不通音律，自然领会不到曲子的好坏，他只觉得弹琴时的宗酋变得不像宗酋了。近来，时常有人因宗酋之衣着过于华丽考究，不与人民亲近而颇有微词，只要轮到这些好事者发言，昔苍白便在一旁默默拔出佩剑，明晃晃地亮给对方看。

抚琴时的八纮稣浥那麽优雅，矜贵，并不令昔苍白陌生，反而有几丝怀念。在他记忆中，住在皇城近郊的那几年，还没有被称为宗酋时的对方便是这样的。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明明是波臣，却又让寻常波臣站在他身侧时都相形见绌，自愧弗如。

昔苍白深知，即使是现在，大多数会众也并非反感这般打扮的宗酋。人啊，即使身处污泥当中，也总是习惯仰头找寻美好的事物。

明明近在身侧，甚至一同劳作，却又清楚知晓他并非池中物，而是天边人。

正是这样的人才具有追随的价值。因此鳍鳞会里那小部分的蠢货，总是让昔苍白感觉厌烦。

“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稣浥这回又换了一支曲子，只见他一面抚琴，一面低吟。吟罢，才对昔苍白解释，这是前几日拜访长公主时对方所赠与的琴谱。

长公主北冥玲姬，在三王之乱时流落民间，碰巧被盗侠紊劫刀所救。在昔苍白随父母赶来关外新据点与众人汇合时，她便已在此处生活了。北冥玲姬在这鳍鳞会中一直过得颇为孤寂，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实实在在的才女，然而会众中的女眷却多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很难深交。

直到偶然得知稣浥过去皇子伴读的身份，两人有了来往，逐渐成为脾性爱好皆相投的忘龄之交。流亡途中长公主伤到了手指不能再抚琴，便提出希望宗酋有朝一日能代为演奏一曲给她听。

在昔苍白眼中，长公主与宗酋，这两人身上有着相似的气质。与自己娘亲那种温柔不同，让人想靠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

他想，这一点不光是自己，刀叔他大概也感觉到了吧。不然为何他每次去稍远的地方探查带回一些新奇的小物件，却从不肯自己送去长公主那儿，总是跑来昔苍白家，托娘亲代为转交。

“苍白，你觉得这首曲词中所寄望之物为何？”

稣浥看着立于一旁的少年，才不过短短几年便已英姿挺拔如此，完全不似昔年那个央着自己一同看烟花的小孩童了。

自从苍白来到自己身边，稣浥便有意教对方一些简单的诗文。昔苍白的父母皆是目不识丁之人，稣浥却希望少年除了武艺之外，亦有其他方面的精进。

在他看来，人之心灵，若不学诗，则无以得到升华，因此最近才常常这般提问对方。

“......我不知。”

无奈昔苍白方才正好忆起紊劫刀与长公主之事，整个人走神不说，连完整的词都没记下来。于是这会儿只好梗着脖子强答，答完又别扭地撇过头去，俊俏的脸庞难得染上一丝红晕。

稣浥笑笑，深知教导之事最需耐心，何况少年过去几乎从未接触任何诗文，倒是自己太冒进了。

他开口，缓缓向对方说明：

“人有情，而草木无情，人之一生短暂，失掉性命便万事皆空，而草木秋冬枯死，来年春天又能发出新芽，是以诗人感叹，多情之人偏被无情之物所恼。苍白，我常想若有来世不如也做一株台城柳，虽则无情，却也无分别之心，生生不息，荫庇万民。”

外迁第五年时，困扰鳍鳞会的人员流失问题才自然得到解决。说是自然，因为一切尽在稣浥意料之中。

海境制度上的沉疴乃积年而成，并非一朝一夕雷厉风行的变法就能改变，当一切初见成效，看似欣欣向荣时，背后则会涌起更多的暗流。欲星移要时刻坐镇朝纲，威慑两脉，自不可能来到民间事事躬亲，光凭一道又一道经过数名不同官吏之手的奏折，怎能将新政惯行到底？

两脉压迫波臣已成本能，即使上头有命，也还是忍不住阳奉阴违。在他们眼中，贱民得到了甜头就应该更加用心臣服，若是此时还出现与以往相同的不满，便会变本加厉地被镇压，末了还要被唾弃一声：不知感恩！

只有等到这一阶段，民众心中才能自发意识到靠王孙终究无可靠这个道理，也才会全心全意归顺鳍鳞会，参与革命。

这日，鳍鳞会第一次与关外驻军发生正面冲突，从对方手中解救了一大批因为抗议新法而被执以鞭刑的人民。首战告捷便大获全胜，是以夜里众人回到鳍鳞会后，仍然心神荡荡，难以平复。

然而祸福总是相依，虽然获胜，经历真正的战场众人毕竟都是首次，撤军时免不了自乱阵脚，场面混乱犹如奔逃。明明是获胜归来，一个个却灰头土脸，不甚好看。稣浥与众人总结完今日教训与经验后，便回房梳洗自身，这才发现腰间一直佩戴的那枚锦囊不知被遗失在了何处。

他再三回忆，只能肯定是失在了会内没错。不愿惊动他人，稣浥趁夜独自出来找寻，不想正好被北冥玲姬撞见。

“宗酋，可是在寻找此物？”

北冥玲姬手中赫然一枚靛蓝色锦囊在握，稣浥看到失物的那一刻，心中长舒一口气，得以恢复往常神态，向长公主行礼致谢。

这锦囊，是玲姬的贴身侍女无意中拾到，她一看便觉出事情不一般，锦囊所用织绡技艺必是出自鲛人一脉之手，因而才独自出来等待失主。

锦囊看上去很新，一是爱护得当的缘故，二来恐怕织成年份也不久。此刻看八纮稣浥将锦囊小心挂至腰侧，甚至在挂好后，这位向来少年老成的鳍鳞会宗酋，还颇为小女儿心性地重复拉了拉锦囊上的绳结，似是为了确定已经挂牢，不会再度遗失。

注意到此点，玲姬忍俊不禁，道：

“宗酋所牵挂之人一定很钟爱蓝色罢，这在三脉女子当中甚是少见呢。”

听到此话，稣浥先是一怔，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一处开始反驳起。他赶忙将手挪开腰间一尺远，反问道：

“长公主何出此结论？稣浥不解。”

“宗酋说过自己惯爱紫色，身上却总是有不少蓝色物件，所以我才想必是对方所爱。”

“哈.....”

听罢，稣浥久久无言，既不解释，也不再反驳。自从他知晓自己伯父每回外出归来，必做之事竟是去长公主那里问候时，便对面前女子有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同是波臣与鲲帝间的情感，他没有给自己机会，所以即使知晓紊劫刀一片痴心，却也始终开不了口劝北冥玲姬给对方一个机会。但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八纮稣浥，你真的不曾为自己留有一丝机会麽？

若是没有，那这腰间锦囊，以及枕边无数书信，又是为何会存在于关外这等苦寒荒芜之地？

他给皇渊回信，虽然次数不多，终究是回了，给了对方希望。最初那一封还可说是愧疚，毕竟自己在最不应该离开时选择了不告而别，明明也曾答应过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终究舍不下，放不得。

可是，舍不下就能不舍吗，放不得就能不放麽？给他的希望，也该停止了罢。

可叹可笑，来到边关已近五年，无人可为知音时，自己全身上下唯一温暖竟都来源于那人昔年所赠。但，终究不应再耽误他了。

鳍鳞会成立第七年，北冥玲姬病故。不久，梦虬孙也被欲星移兴师动众接回皇城。他走的那一日，八纮稣浥与昔苍白都没露面，只因此一别，便代表从此楚河汉界，再非同路人。

同是这一年，鳍鳞会因拒绝朝廷利益丰厚的招安一事而名声大噪，海境各处不少能人异士专程赶来投靠，终成气候。

来投奔的人中有几名稣浥父亲的故交，都是出色的铸师。汇聚众人之力，稣浥这些年又收集不少镔铁铸材，便开始潜心打造兵器。之前数年，他一共也只打了洞庭韬光、阳关道与浑天拐等几件作品，也都是镔铁之器。

那时，鳍鳞会还没有定下新的口号，稣浥铸造镔铁之器，也仅仅是因为父亲所传与自己的铸术，皆是非镔铁不能成型。而现在，于鳍鳞会众人手握的每一把兵器中掺进或多或少的镔铁元素，成了稣浥的目标。

长公主故去后他才惊讶地发觉，整个鳍鳞会上下，自己竟再无一个可以与之聊些心事的朋友。他感到自己体内属于八纮稣浥的那部分，色彩已越来越淡了。

而与之相反的，是日渐壮大的鳍鳞会所给予宗酋的无尽责任。不久前，经过众人一致表决，鳍鳞会定下了杀鲲帝，祭太虚这一新的口号，其中所包含的决心可见一斑。

不得不说，真正确定口号的那一刻，稣浥脑海中确实曾闪过一个足以令他羞愧难当的念头。

杀尽天底下所有的鲲帝，也包括那位偏安一隅，多年不问世事的小王爷吗？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于他内心，此刻提起，仿佛是给了自己一个必须做出决断的机会。

原来他总是不敢深思，而现在面对众人眼中发自仇恨、愤怒，终有一日定会摧毁整个太虚海境的革命之火，八纮稣浥想，纵使他舍不得，但鳍鳞会宗酋应该舍得。不然便是对不起这群不日便将奋战沙场，愿意献出生命来完成自己所设之局的会众。

八纮稣浥和狷螭狂定下的那场必败之战，鳍鳞会将于三日后出征。稣浥明白，这将是自己成为宗酋以后所做出的最大牺牲，然而，没有活生生的人命断送在眼前，苦肉计便无法使人尽信。

天底下没有哪条革命之路，不是由鲜血铺就。若不是当年决然离开玄玉府，自己永远不会知晓，世间还有如此多的苦难与无奈。

堆坟九仞，抽苗三寸，长悲最是黎民恨。
问王鲲，几沉沦，鳍鳞不许江山困。
天下靖平期遇春。
醒，岂忘本。昏，岂忘本。

出征前夜，稣浥提笔写下此诗，警醒自己时刻不忘身为鳍鳞会宗酋之使命。然而世事难料，殊不知这次出征竟意外成就了一场世间真实存在过的美梦。

等到这场大梦做完，八纮稣浥不存，世间只余鳍鳞会宗酋。

千篇离骚，玉笔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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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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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