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6 【人法】穿到法儒退场的时候怎么办1~120，344F|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26 【人法】穿到法儒退场的时候怎么办1~120，34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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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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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樓發表於: 2022-06-10 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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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当云层翻滚于脚下的时候，天空就看起来格外干净，碧蓝如海。

非常君带着君奉天与习烟儿上到了玄鲸之背。云海仙门前，有君奉天在，天王罪罚阵当然不会阻拦他们，甚至阵灵还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少主”。

君奉天没有应下，只是问及了本该同在此守护的应龙与麟凤。阵灵支吾了一阵，才说两位护法已牺牲，引得君奉天怔然许久。

等入了仙门，只见云徽子匆忙来迎。他尽力装得没那么匆忙，整理过衣冠，在看到二师兄现今模样的时候，还是露出了一丝疲色，持着拂尘的手颤抖了一下，竟连询问的话也说不全了。

“二师兄，你的……”

非常君面露愧色，先行解释：“是吾之过。鬼麒主趁吾暂离，找上尊驾，尊驾为救习烟儿，才会如此。”

他二人似乎有什么默契，避讳起了诸如“断臂”之类的词句。好似有些事只要不谈，即使血淋淋了，还能稍微遮掩，让人觉得没那么残酷。

君奉天自己反而并没在意，颔首致意，如常唤了声“云尊”，道：“无甚大碍。这些时日，劳烦你。”

玉逍遥同他接连噩耗，默云一人撑起仙门，太不容易。

云徽子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问起了二师兄的来意。他多少强打起几分精神，其中大部分的原因乃是非常君在侧。照玉主事所提醒，他仍有提防的必要。

“一则是要问现下可有祛除邪染之法，二则，欲入藏经阁，找寻恢复神皇之气的办法。”

云徽子一愣，先问：“二师兄你的神皇之气本就是自发，何来不能恢复一说？”按理，只要君奉天回到仙门休养，神皇之气就能慢慢恢复。

几人没有杵在山门口的道理，问过一句，就往藏经阁的方向边走边谈。

不论外界何等纷扰，至少仙门内确实未受波及，出尘依旧，足可谓奇花布锦、瑶草生香，习烟儿虽见识过不少世外桃源，此刻也不免惊叹，人还安稳地跟在非常君身侧，眼睛却开始东观西望。

“吾之神皇之气是自发，但亦有其根本。吾推测乃是体内本源受损，故而需寻修复之方。”

此话半真半假，是与非常君谈过的说辞。

“那邪染——”云徽子没深究，问起了另件事，生怕二师兄说自己身负邪染。

“断臂上邪染不散，是以不敢随意接回。”君奉天叙述得平静。

云徽子也不知是不是该松口气，苦笑道：“眼下我们也无完全祛除邪染的手段。不过，师兄此事，尚有折中之法。邪染虽难消除，却可转移。”

君奉天皱了眉，“如何转移，转移到何人何物之上？”

“需有高手以自身为引，”云徽子犹豫地停顿一下，但仍是讲了出来，“吾可担此人选。”

“默云，你知吾会拒绝。一臂而已，不值当任何人因此承担风险。”君奉天抿着嘴角，面容肃穆。

云徽子知道自家二师兄在某些方面固执非常，没再说什么，仅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声默云，很久没听到二师兄如此喊他了。

言谈间，几人已走到了藏经阁。仙门的建筑实际上算不得华丽，青瓦白墙，古朴而飘逸。

在入口处停步，云徽子稍微侧身，看看非常君与习烟儿，多少透露出一分犹疑。藏经阁向来只允仙门弟子进入。他知晓非常君实则亦是玄尊所教导，但玄尊似乎并不承认这个弟子，而且，他尚未完全信任非常君。然而直接开口也不合适，未免有些伤人。

气氛凝滞不过一息，非常君立时察觉，当然明白这份尴尬从何而来，温和不改，准备主动表示退让。

君奉天亦看出端倪，先道：“无妨。……”

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却被藏经阁内传来的童音打断了。

“云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红发的孩童相当活泼，蹦跳几步，这声感叹更多是惊喜，夹杂着一点点失望。惊喜的自然是亲近的老师回来了，但是老师回来了，也就代表他们没法随意玩耍了。

“云尊你要回来给我们上课了吗？”另一个缥青发色的孩童则乖巧不少，看起来颇具灵性，好奇地跟着问了一句。

“嗯——”云徽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扶了扶额，“秋水、澡雪，你们怎么在这儿？”他问完又想起来，这些时日忙着跟众天邪王周旋，忘记安排这两个弟子的事情了。

“啊？不是云尊你说让我们预习《神州末日史》吗？”秋水歪着头问了一句，却正好与靠后些的习烟儿对上了视线，不由脱口而出，“哇，你是新来的小师弟吗，你的脸怎么这样黑！”

君奉天心头一跳，下意识隔着长袖去够非常君的手腕，但刚触到时，又把手收了回来。

非常君察觉到他的动作，转过头来，眼里还有半分没藏住的戾气。好啊，现在换由仙门弟子来嘲笑习烟儿了吗？孩童之言或许真的无意，但奈何听者有心。有一些伤口，在漫长岁月的独自舔舐过后，本以为已然无痛无觉，如今才发现，原来内里早腐败溃烂得不成样子。

君奉天动了动嘴唇，却没办法真的说什么，云徽子还在一旁。

但非常君也不需要任何言语。君奉天这双凤眸本该是英气居多。可时间将霜雪送上了他的眉峰，也磨去了他的锋芒，将他的眼神冲洗得越发平和、坚韧，犹如最为悲戚潦倒的一个深夜，所独自饮下的那杯陈酒。暖人，也醉人。

非常君看懂了。头一次，他不需要费力将这戾气深埋进心底的孤坟，因为它就那样轻轻地如烟飘散了。下一瞬，他便错开了视线，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寂寥。他竟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再看下去，心底这座孤坟前就将盛开似锦繁花。那不是该属于他的景色。

“哎呀，对不起，”嘴快的秋水此时反觉得不妥，挠了挠头，“我只是好奇。”

习烟儿不是黝儿，所以他眼瞳明亮而狡黠，轻快地开起了玩笑，“偷偷告诉你，我的脸是做饭熏黑的哦。我是跟着觉君和法儒前辈一起来的啦。”

看两只幼崽互动得友好，云徽子来了主意，“秋水、澡雪，习烟儿是客，你们不如带他在仙门四处逛一逛，我们尚有正事。”

习烟儿先看了看君奉天。君奉天稍俯身，同他轻声道：“吾会帮你留意。”

非常君亦点了头。他其实清楚，秋水不见得真有恶意。三个孩子结伴走远，习烟儿的笑语远远入耳，他不再关注，转而对着云徽子道：“云尊，不知可否借一步谈话。”

这要求简直正中云徽子下怀。除了免去刚才的纠结，他早想单独试探非常君。

“那，二师兄？”

君奉天扫过他们二人一眼，留了句“吾一人即可”，便径直进入藏经阁。

云徽子引着非常君走到了旁边的回廊，“人觉先生，请说。”

“事关尊驾……”

前半句就令云徽子刚放下些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还道非常君只是以此化解尴尬，没想到是真的需要避开二师兄。

非常君接着道：“云尊可知，尊驾的……精神状况有异。”

云徽子实实在在地一惊：“此话何意？”

“自天迹故世，”非常君说到此，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是为同列玄黄三乘的好友惋惜，“尊驾便常有寻死之举。那时独撼玄鲸之威如此，后来在不归沉亦不见求生之志，前次面对鬼麒主，他明知吾不久便回，却还是欲牺牲自我，乃至自斩左臂。吾只怕他是悲恸过度，郁结在心，又无可纾解，虽日夜关照仍是难医他之心病，无奈唯有向你求助。”

七分真，三分假。

“这……”云徽子身形摇晃一下，险些没站稳，心中涌上来一阵难以言表的绝望。

那可是——二师兄。若说玄尊是云海仙门的支柱，那二师兄就像是他们诸弟子当中的那个支柱。至少云徽子真的相信，即使天塌下来，二师兄也能抗稳。可现在……

神思动摇一刻，他立时感到心脏处邪气躁动，暗道不好。稍作压制，他却念头一转，故意放任，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邪气所化的黑雾，透过这黑雾，他隐隐约约看见非常君面有狰狞，举掌而来——

人觉，你究竟是正是邪，此刻分晓。

一掌抵在自己肩头，云徽子反倒闭目调息。

袭身而来的，是中正平和的内元，此掌乃为压制邪气，其气元流动与仙门秘招“天圣罡风”略有相似。

邪气渐隐，他再睁眼时，非常君目露担忧，关切地喊了声“云尊”。

云徽子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苦中作乐地道：“所以吾讲，师兄断臂上的邪染，让吾来就好。反正是债多不压身嘛。”这般的试探，非常君仍不出手，叫他多少放了戒心。

藏经阁内。

君奉天合上书卷，将其放回了书架。天荒禁绝的解法不难，只要修习此招，再逆转真元流动即可，他已将口诀默背。

目的达到，他却并无离去的意思，反而分辨着书架上的标注，沿其间小道往前走。这几排都是一些代价颇大的禁招、秘法。他记得前方有几卷延命之术。

非常君到底是怎么将他救回来的？圣剑穿心，失血过多，这样的伤太致命了。非常君只说代价就是他全数根基，以及体内的神皇之气本源。但他隐约能感应到，神皇之气的本源并未消散，只不过是从他身上被剥离出去了。

这当是非常君所为。因为那时他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便是将神皇之气送予非常君护身，神皇之气的本源不会轻离，除非是他自身的意愿。

前日他眼前模糊，只以为是淤血的缘故。但非常君所按穴位，对于化解淤血所起的效用当是甚微。连日来胃口不佳，确有一部分心郁难解的原因，然而昨夜尝了一颗冰糖，才觉口中甜味过于寡淡。

君奉天皱着眉，从书架上抽了一卷竹简出来。粗略浏览过序章，又将其放回原位。

此外，习武之事，要怎么同习烟儿说？其实他的意见与非常君相同，只要能护习烟儿一时，就不愿他去练阴阳双极体。但总归习烟儿该有选择的权利。

云徽子二人并未等太久。若说单凭非常君的讲述，云徽子尚不能完全相信，当他再次面对二师兄的时候，却已经信了九成。君奉天略微垂着首，踏出藏经阁，苍白的长发束起半数，余下的披在肩头，宛如披了一肩霜雪，神情压抑，周身的气息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而这，他此前竟不曾发觉。

或者说，他太习惯内敛而坚毅的二师兄了。以至于，虽感受到了二师兄的沉闷，他只以为是心情不好罢了，从未想过会是这般严重。

“二师兄。”云徽子迎了几步。

君奉天抬眼看去，不明所以，只觉云徽子神色有些奇怪。刚想开口询问，就见他踉跄一步，心口若隐若现地浮动着邪气。

“默云！”

君奉天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云徽子却急忙退了半步，自行站稳，一指点在胸前，压下了莫名再次躁动的邪气。二师兄无修为在身，贸然接近，怕有被邪气侵染的风险。

再靠后些的地方，非常君散去了指尖那一点用来引动邪气的鬼元。

君奉天视线在二人间来回逡巡一圈，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断臂上的邪染！？”

他不算猜错，因为趁他在藏经阁内，云徽子确实将断臂上的邪气引到了自己身上。

“二师兄，是我自作主张。”云徽子说着认错的话，语气却异常坚定。再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做。

君奉天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犹带威压的眼神直接将他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云徽子飘忽地想起了答不上问题时，被玄尊注视的紧张感。

“若只是断臂上的邪染，”君奉天缓缓地道，“你不至于如此。默云，仙门出了何事？”

云徽子咬咬牙，说了谎，“仙门无事，二师兄。如今吾只希望你能安心退隐，仙门有我，有云魁，万事无虞。”

君奉天点头，“是，吾废人之躯，帮不上你们半点忙。但吾连知悉现状的权利也无吗？”

听着二师兄半是恼怒，半是自暴自弃的话，云徽子一阵心痛，忍不住道：“二师兄，吾没这个意思。”

非常君温声打起了圆场：“云尊，不如将实情相告尊驾。困境当前，亦见希望。”

云徽子多少心领神会。若知晓眼下仙门的艰难，说不定二师兄会为此生起求生之志。他迟疑片刻，大致说了众天邪王占据玉逍遥尸身，杀死应龙，又以黑暗之心影响麟凤的事情。他将黑暗之心转移到自己身上，由此身负邪气，遗憾的是麟凤仍殉情而死。

“……师兄，你要活着，再恢复修为，才能帮我们。”云徽子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并不是他真实的愿望，他只希望师兄平安，可为了给师兄一个目标或希望，他只有这样说。即使这个目标或希望，其实也是在骗师兄。重修功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远水难救近火。

君奉天紧握着右手，看一眼非常君，唯有轻叹。他大致猜到这两人单独聊了何种话题了。

“默云，你不愿我再有差池，那你自己呢？”

云徽子面有悲色，静默良久，才道：“二师兄，玄尊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若有一日，大山崩石，不及疏散，推出山脚一户为阻，可救全村免于土埋，是为之，还是不为。”

君奉天怔然，他能预感到云徽子是如何回答，但他还是问：“你的答案。”

云徽子道：“吾愿亲自为阻。”

“不忍见任何牺牲，只会一切皆失。”这不像是君奉天会说的话，可他的确这样说了，他也有资格这样说，因为这是他曾得到过的教训。

“唯问本心，尽人事，听天命。”

默云啊，是心怀希望，所以无畏。这个问题，父亲允他取巧地答了第三个选择，也是宽纵他。君奉天沉默多时，看着云徽子的眼睛，道：“吾会活着。默云，勿轻言死志。”

云徽子真正放了心，眼里透出半分欣喜。他知道，二师兄不会轻易给出信诺，他一旦承诺了，就会全力遵守。

正事谈得差不多，云徽子转而带着两人去寻三个孩子，一路都只讲轻松的话题，例如吐槽云魁还是逢人就要人家喊她“祖奶奶”。他算是有几分领悟到大师兄的想法了。二师兄这样的人，在他面前，就是要开心些才行呀。

绕过几段回廊，他们远远便看见三个孩子正在一方翠坪上，欢声笑语不断。

秋水与澡雪提着木剑，他们不知从哪里也给习烟儿寻了一柄同样的，正教他怎么才能摆一个漂亮的起势出来。以非常君眼力，自然能看出两个仙门弟子都有不错的剑术底子在。

他们不曾藏拙，也不曾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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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2-06-10 02: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十一）

其实习烟儿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人生当中缺失了“朋友”两个字，因为他并没感到需要朋友的陪伴，他有觉君就足够了。

这多少是非常君养育他的方式所致，也是非常君故意引导的结果。终究有吸收回鬼体的一日，若鬼体极为依赖他，最后就能省却许多麻烦。然而习烟儿越亲近他，说来可笑，他竟也越放不下习烟儿了，有意无意间，非常君失去的，习烟儿都得到了。

就像父辈们总想着，让子女去完满自己的遗憾。

非常君默许了秋水、澡雪教给习烟儿的“朋友”两字。毕竟现下，让习烟儿有一个独立于非常君的人生，并不算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还要——感谢君奉天。

非常君掩去眸中晦暗，笑着支开了在厨房忙活的习烟儿，盛了一碗煮好的交梨汤出来。

离开云海仙门，他们并没急着回明月不归沉，而是拜访到了附近的梦里桃源。出游一次不容易，不如带着习烟儿多玩些时日。左右要重新分出副体，届时，带着习烟儿与君奉天到处游山玩水的“人觉”将再清白不过。

倒是，云徽子试探了他那么一出，竟还没完全放下戒心吗，临行前不知与君奉天单独谈了什么……恐怕是对正道来说颇为紧要的事情。但既然属意自家二师兄安稳退隐，又何必同他谈江湖事……虽然不显，可君奉天自从谈话回来，就几乎魂不守舍。

非常君一边理着思路，一边往碗里又加了几粒冰糖。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将内中药粉全倒进了汤里，再用汤匙缓缓搅拌。

那么，会是他想的那件事吗？云徽子，可别叫他失望啊。

手上隐有内元流动，体贴地一路温着交梨汤，非常君推了君奉天的房门。找君奉天的时候，他向来不会敲门。白发儒者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般做法，头也没回，仍静静坐在窗前，抬了手腕，提笔落字，坐姿端正到庄严，似乎“坐如松”这三字已刻进了他的本能。

桌边放了写满的两页纸。

非常君将汤碗搁下，瞥了一眼。是天荒禁绝的解法。他再去看君奉天正在写的，刚读第一行就辨认出来，是阴阳双极体的修炼方法。

“趁热一尝吧，交梨汤可解烦闷恍惚、神思不安之症。”

“嗯。”君奉天应声，从善如流地搁了笔，低头舀一勺汤，送进嘴里后不免又有些走神。这甜味并不觉得淡，此前是他的错觉吗，或者，味觉的偏差仅仅因为心郁而已？等一下，非常君又从哪里看出他“烦闷恍惚、神思不安”了？

他喝了两三勺，就放下汤匙，想去拿笔。本不嗜甜，阴阳双极体的修炼之法，还有几段就可写完，不如先写。

“哎。”非常君一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先他拿到笔，润起了笔尖，“先喝完吧，习烟儿的心意。剩下的吾帮你写。”

君奉天显然没拒绝的余地，慢慢品着梨汤，不时侧头看一眼非常君。他假装是平静地看过去，告诉自己看看他在写什么很正常，但心底里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说，他就是想偷看这个人。

非常君倒很专注，仿佛完全没感受到他的视线，挽着袖，稍微弯腰，笔走如行云流水。他的神情越认真，发饰上晃动的金黄流苏，就越扫过君奉天的心尖，惹得长久寂静的那片心湖不断地荡开圈圈涟漪。

窗外鸟鸣，愈显窗下静谧。

对君奉天来说，这样的时刻极少。一个人的静，不是静谧，而是孤寂。如果有他人，无非公事，玉逍遥若在，则又必定换着法儿来逗他，想叫他开心些。

但非常君不一样。

汤被喝完的时候，非常君恰好落了最后一字。他二人的笔迹，一者沉稳遒劲，一者险峻嶙峋。

君奉天以为他接下来会问天荒禁绝的解法，或者问阴阳双极体是否要交给习烟儿，却没想到他搁了笔，只是淡笑，“吾替你将断臂接回。”

“现在？”君奉天犹疑地问了一句。

非常君颔首。

君奉天下意识看了一眼写着天荒禁绝解法的两张纸。所以这仍是一桩交易么？

非常君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尊驾，不必多想。吾说过要帮你，就不会食言。”

闻言，君奉天静默一会儿，发觉非常君仍看着他不动，才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要接断臂，那至少要把伤处露出来。

这一次倒没必要再直接将衣衫剪开，所以说，非常君在等他……？

君奉天只有尽力维持表面的沉稳，内心挣扎了半晌，还是试探性地去解腰带。他动作很慢，好似是在等非常君叫停。但非常君不仅一声不出，还继续平静地看着他，明显是要等他脱完。

可能是非常君的目光太平静了，君奉天开始觉得，自己这紧张才是来得莫名。他半褪外袍，又去解系在中衣内的活结，手一抖，拉了两次竟没拉开，绳结还缠得更紧，唯有摸索着慢慢去解。

他只能单手，甚至人还没完全镇定下来，自然没什么效率，非常君也不急，一副耐心良好的样子。

然而绳结还没解开，君奉天却感一阵恍惚，手上也难施劲力。他脑海里茫然地划过一个念头，自己总不至于，紧张到要昏过去吧？不对，是非常君在那碗汤里又……

来不及想完，他就被迫失去了意识，整个人无力地往后仰倒，正好被非常君扶在怀里。

非常君是真的觉得好笑，他不是在等君奉天解开衣衫，他在等麻醉药生效。左肩创口已经愈合，想接断臂，就不得不重新切开，他不欲让君奉天清醒着再来这么一回。

君奉天这番会意倒也没什么问题，不过属实没想到他明明这样紧张又尴尬，还强装严肃，一脸正经地在那里解衣带。

非常君把人抱到了床榻上，让他靠稳，很快就将没解完的绳结解开，并未完全脱下这件中衣，与外袍同样只敞一半，露出了他的半边上身。穿着宽松的衣袍尚且没感觉，但现下肋骨都隐约能见，可想而知他是有多瘦。心口处，圣剑所留疤痕仍在，暗红得扎眼，似乎稍有动作又将被撕裂。

非常君皱着眉，将君奉天的鬓发别到耳后去，果不其然地显出了这张脸的削瘦。他莫名又想起了鹿谷的那一夜，不知不觉间，指尖已经顺着君奉天的耳后往下滑，触及到他颈侧那个特殊的地方，来回摩挲着。

住在不归沉都养不好他……

若他醒着，是什么模样？恐怕要止不住地颤抖，浑身僵硬，又羞又恼。

这个地方……玉逍遥知道吗？

非常君脑中忽然空白了一瞬，随后回神，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是君奉天这般脆弱的姿态叫他放松警惕了吗？虽仍发冠齐整，却衣衫半褪，不省人事，甚至缺了一臂。平日越见他沉肃，此时反倒越觉他有种破碎又安宁的美感。

非常君闭了闭眼。他不恨君奉天了吗？并非如此。但爱与恨竟也能共存，是吗？那又如何。他们二人之间能维持现在这般表面友好的关系，已经是极限了。一旦君奉天的情因他的利用而被消磨殆尽，一旦他踩上了君奉天心中的那条底线，又或者，只要君奉天能恢复修为，有了同他对峙的筹码，这种关系都将立刻破裂。

*

这一次，并不是入睡或入梦，而是实实在在地失去了意识，犹如被偷走了一段时间。

转醒时，君奉天只觉头脑极其昏沉，记忆还停留在失去意识之前。勉强睁开眼，却又被天光刺激得再度闭上，眼角溢出了一点水光，他迷茫地试图挪动身子，无力感太过分明，心间霎时袭上一阵仓皇。

非常君到底……

此刻，却听熟悉的声音靠得极近，几乎就响在他的耳边，轻轻地问着：“原来天迹仍有复生之机？”

他怎么——

君奉天心头一震，下意识地睁眼，挣扎着转头看过去，却一时没能靠稳，就要歪倒出去。

虽没答话，但这般的反应，非常君哪还不明白自己猜对了。他伸手把人扶稳，让他靠回床边，“别急。麻药的效果还没过去。”

君奉天就这样侧头盯着神色如常的非常君，终于慢慢找回了冷静。玉逍遥仍可复生，这是默云单独告知的事情，非常君不可能知晓。左臂有了感觉，该是方才因麻药的作用昏过去时接上的。刚刚那句，非常君故意趁他刚苏醒，意识混乱之际说出来，八成是在诈他。

虽则他没出声，但，非常君恐怕已有了判断。

他不想再看非常君，又阖上双目，艰涩地问：“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目的之一。”非常君温声答，换作了他紧盯着君奉天的神色变化，“吾与云徽子相谈时，便刻意引导他，让他以为你是因天迹之死而……”

“吾累了。”君奉天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依旧平稳，但举动近乎无礼，居然明确地在赶人。仿佛是怕非常君没听懂，他又补了半句，“留吾一人吧。”

非常君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几步，却没真的离开，而是坐到了窗下桌旁。君奉天的状态明显不正常，非常君毫不怀疑，若他真走了，君奉天就要留一具尸体给他。

君奉天能感觉到非常君没走，可又讲不出更多赶人的话，刚才那两句已是他情绪冲动之下才能费力说出来的。若可以挪动身体，他现在就要兀自离去了，但偏偏麻药的效用还没过，他根本下不去床，于是只有皱着眉，咬牙沉默，胸口剑伤隐隐绞痛，心血一阵翻涌。

“你且放心，吾既然答应默云要活着……”就不会自寻短见。

过了半晌，他尽量沉静地开口，然而还未说完，气血骤然逆冲而上，他急忙停住话头，欲将剩下的几个字连同这一口猩甜给一起咽回去，却左右晚了半步，鲜血自嘴角溢出，又顺着下颌滴在衣襟。他这回真的半句话也不想说了，闭着眼，靠在床头微微喘息。

非常君不言不语地过来，扣住他的脉门渡了一道真元，帮他稳定血气，又拿出锦帕一点点擦去他唇边的鲜血，动作很轻，好像是害怕一不小心再度惊了他。等擦净了鲜血，非常君才低声说话，尽可能地缓和语调，“你很清楚，吾不这么问，事关天迹，你不会照实告知我。天迹对上越骄子之前，是吾在外‘守护’，他若复生，必会反应过来吾才是真正的幕后者，到时吾就只有沉舟破釜，与正道一战。”

听到这里，君奉天才给些反应，皱了皱眉。

“这阵心血上冲，你不止是在气我，君奉天，”非常君覆上君奉天的手，似乎是想叫他感受自己的存在，“吾知晓云徽子那番话虽能让你给出信诺，但也令你倍感重压，难免心气更加郁结，但知悉天迹仍有复生之机，你不该欢喜吗？”

云徽子本是好意。对他而言，“活着”当然才是对师兄好的。但在君奉天的世界来看，“活着”反而最令他感到痛苦与折磨，更甚其他任何事情——然而这是默云的期待，所以，即使异常困难，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对此，非常君有所预料，但这样做的确能最为快捷地保证君奉天不再寻死，若真照他预计的那样，君奉天得知天迹的消息，本该能状况更好些。

见君奉天颤抖了一下，却还是不愿讲话，非常君无奈地叹气，“尊驾，你要一直听我这么讲下去吗？天都快黑了，吾虽不介意，习烟儿还说夜里要等咱们一起去放花灯。吾没天迹那样熟悉你，即使你不发一语，他也能看出你心里究竟如何想，吾却做不到。尊驾是想故意为难吾吗？”

你错了，非常君。

君奉天睁目，盯了会儿床前帐幔，才哑声道：“吾确实为他欢喜。非常君，你想，他记得提前知会默云，却为何一字也不向我透露，他早有安排，并非全无生机。”

能称得上是君奉天好友的，真正不多。准确来说，过去，唯有玉逍遥一个人了。都说恩师如父，而君奉天在儒门仅有的两个弟子，邃渊与云忘归，对他皆是敬畏远远大于亲近。玉离经虽想亲近，亦是格外敬守礼节，儒门的其余人则更不必说。玉逍遥同他互相搀扶着走过这诸多岁月，宁愿留下他一个人，也不舍得给他些希望吗？

非常君迅速找起了说辞，等将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主动给天迹找理由，“他恐怕明白，此行过于凶险，你若知悉，定会拦阻，亦不免担忧。”

“但他不明白，他会给我留下何等的黑暗。”

“他只是相信你能挺过去。”非常君想着说都说了，也不差这一句，却对上了君奉天略带苦涩的眼神，顿时怔然。

玉逍遥相信他，可悲哀之处也正在此。所有人都相信“御命丹心”君奉天能挺过去，能一直一直地往前走，却从没有人记得骗他一句，挺不过去了也无妨，走不下去了也没关系。

他沉默寡言，实际却已声嘶力竭。玉逍遥听不到他的求救，因为玉逍遥也将这件事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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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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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12樓發表於: 2022-06-10 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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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一句过后，房内唯余寂静。

君奉天像是忽然困倦了，阖上双目，就这样姿态放松地靠在床头，直到皓月盈窗。非常君都要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但等麻药的效用过去，他又睁眼，起身下了床，瞳中泛着极浅的眷恋，仿佛刚才这会儿时光就足令他感到不舍。他没有看非常君，慢慢走了几步，视线触及桌案上的三张纸笺，身形稍顿，似乎是想交待什么，却因失去了言语的力气，喉中只逸出半声叹息，接着就推门走了。

非常君望着被轻轻带好的房门，骤然意识到，有一点，自己或许想错了。君奉天说“累了”，并非气话，他确实就只是累了，累到，想睡而无法睡。

那口心血，一半因伤，另一半是悲。

你可有见过无声哭泣的人？

非常君远远地缀在了君奉天身后。

今夜是民间中元，不少左近的村民前来梦里桃源祭祖。交梨树下的宴席刚到尾声，酒香与菜香尚未完全散去，人群攒动着赶往江边，放下一盏盏顺水漂流的荷花灯。

离江岸不远，习烟儿正与桃娃一同忙着分发荷花灯，兼帮一些不识字的村民写好许愿笺。桃娃的爷爷何问津就住在梦里桃源，亦是附近的声望长者，因而祭祖的事宜全由他看办，这些荷花灯都是白日里习烟儿同桃娃亲手制出来的。

君奉天没靠近习烟儿那边。他只看了一会儿，或许是放心了，便顺着人流，到江边，又缓步沿着江岸往下游的方向走。

总有不少人想看看自己放的荷花灯究竟能漂多远。不过，稍微离了热闹，他们很快就止步了，反倒是君奉天这个不曾放灯许愿的人，走了好远。他看着这些摇晃着流逝向黑暗的灯火，跟着它们，自己也不知要去往何地。

非常君算是熟悉君奉天的背影。无论发生何事，都几乎一成不变。若将典律给他，正法还他，仿佛他就还是过去的那个“法儒无私”。只是今时才发现，他原来从未停步。他也曾一边走，一边流泪，就那样默不作声的，沉肃的，给了旁人一种，不过是恰好下雨罢了的错觉。

不是忘记了该怎样停步，但，又该歇往何处？他不能回头，身后只有一片破败，他虽为了许多人往前走，却原来仍只有自己一个。

玉逍遥啊，他是个自由的人，他可以跳进这条本不属于他的路，不自觉地拉住君奉天的手，他当然也可以就那样飘洒地又跳出去。

也可能，人都会走，花灯也终会灭，会翻倒，然后带着一些美好的祝愿，沉入水底，埋入砂石，结束它的一生。

不知不觉，两人已顺着江流出了梦里桃源，热闹不再，月光朦胧，河上星火点点。

非常君看见君奉天朝着江水俯身，不由瞳孔微缩，险些就要显露行迹。他忍住了。理智告诉他君奉天并不是想做他担忧的那件事。他悄然又走几步，换了角度，才能看清君奉天在做什么，也看清了他微红的眼眶。他半蹲在江边，像个孩子一样，伸手去捡那些灭了的、翻倒的花灯，能点燃的就借着灯火重新点起来，随后轻推它们一把，送它们再漂远些。

非常君又想起了云徽子“愿以自身为阻”的那个答案，他当时就觉得云徽子傻得可以，现在看来，君奉天恐也不遑多让。

君奉天最该做的明明是骂几句玉逍遥，或者是恨他非常君。

庭三帖曾说，有的兄弟是来报恩的，有的兄弟是来讨债的。君奉天与他之间，究竟又是谁欠谁的？

他看着君奉天又点亮一盏灭掉的河灯，轻缓地将其放回水面，忍不住皱眉。花灯还在不断从上游漂来，伤势刚好些，就不能做些伤患该做的事情吗，比如好好吃饭、睡觉。想到这，非常君又默然，罢了，这两点做不到，不知道习烟儿在等他吗，自己去放一盏荷花灯不好吗，何必在这里关心这些别人的祈愿？

其实君奉天没想那么多。他顺着江流走，这些灯陪了他一路，烛光摇曳，将本是暗黑的江水照得旖旎绚烂。所以，看它们灭了、翻了，于心不忍吧，不知是否每一盏都寄托着什么愿望。或许凑巧，就有习烟儿放的那盏，就有非常君放的那盏，被他给重新点亮起来了。

他记得习烟儿说要等他，花灯漂得稍微稀疏些的时候，估计人流散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往回走。

月晖似乎在渐渐黯淡，或许是恰好有云层飘过。

君奉天眼前变暗，零星的火光在他的视野里模糊成了一个个色块，他皱眉闭了闭眼，不想脚下并不平稳，身形乍然踉跄了一下。

“哎，”有人轻轻扶稳了他，“公子小心。”

君奉天再一眨眼，就望进了一双湛蓝的星眸。可能是视线忽然恢复如常的冲击，可能是没注意到何时有人在他前方，可能是这双眼睛太漂亮了，君奉天心弦陡然一颤。

她长裙犹如夜色，面覆黑纱，反而更衬这双眼瞳，熠熠生辉。

君奉天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盯了太久，颇为失礼，赶忙退后了半步，错开视线，“多谢姑娘。”

女人仿佛并不在意，带着笑，矮身行了一礼，便款款地同他擦肩而过。

君奉天愣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抚上心口，耳边响起了几乎令他神思憧憧的心跳声。

这是……

这是，血脉悸动。

她是——！？

猛然回首，不见人影，唯有灯火寥落，月色依旧。

他抬头看了看，晴夜无云。

回到梦里桃源时，江边只剩零星几个村民，看起来是在做收尾打扫的工作。君奉天找到非常君与习烟儿的位置时，非常君收回了视线，低头拍了拍习烟儿的肩。习烟儿顺着他提醒的方向望去，眼神一亮，小跑着过来拉住了君奉天的手，带他往江边走。

“手臂真正接上了，太好啦，觉君没骗我。前辈有没有休息好再过来？我给你留了一盏花灯哦。”

君奉天欲言又止，还是只道了谢，“多谢你。”

离非常君尚有几步远，他脚步有些迟疑，习烟儿却直接将他推到了非常君身侧，“前辈，觉君说要和你放同一盏花灯，我看他就是懒得自己写许愿笺，才找这么个借口！”

“哎呀，冤枉。”非常君佯装无奈，指尖凑近手中的荷花灯，将一点真元化作了芯上灯火。

这般点起来，燃得更久，也能多少护了花灯，令其行驶平稳。

“尊驾，可有什么心愿？”非常君这才看向君奉天，笑容里仿佛还有一丝没散去的，对习烟儿的宠溺。

可有什么心愿？

君奉天对上了非常君的视线，一息过后，又默默错开，转头盯着江水。半晌，他摸了摸习烟儿的发顶，道：“吾希望，习烟儿永远只是习烟儿。”

“啥？”习烟儿一时迷糊。

“你我的心愿也算相同。”非常君笑了笑，俯身将花灯放入江流，“习烟儿，最好永远不要长大。”

习烟儿，只希望他不必面临不得不长大的那一天。非常君在那一天成了如今的非常君。君奉天亦然。他们都知道这种感觉有多痛苦。

“啥？”习烟儿这回瞪着眼问得更大声，皱起眉头，仿若苦思，随后恍然大悟地道，“哈，我知道了，觉君你就是怕我长高了，又要费力重新装修不归沉的厨房，还讲什么和前辈相同，脸皮真厚！”

非常君莞尔。君奉天也被他逗得眼里透出了笑意。

其实习烟儿是故意这样说的。他隐约能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奇怪，下意识想让他的觉君与法儒前辈都能开心些。回房的路上，他问非常君：“觉君啊，法儒前辈是不是心情不太好，才说要一个人赏月，稍后再回。都说满月可以寄托思念之情，他会不会是想家了，何大叔同我讲，梦里桃源之所以对大家这么重要，就是因为这里是所有人的家，即使是逝去的先人，魂魄也总会回到这里。”

“或许。习烟儿是觉得他想回仙门吗？”

“啊？”习烟儿愣了一下，“仙门就是前辈的家吗，我还以为前辈有个……有个，总之，跟不归沉比较像的地方住。觉君啊，儒门是什么样的，我还没有去过，你每次去都不带上我。”

“哈，下次带你去。”随口应了一句，非常君莫名有些烦闷。

昊正五道或者云海仙门，君奉天可有将哪个当作自己的家么？他看月时，会追怀谁？

*

时近丑寅之交，约是黎明前最暗的一刻。君奉天按着眉心，下了床榻，将屋内的烛台点亮。

本以为能大致平静了，但一闭上眼，眼前就晃起了非常君的身影，耳边也开始不停回响他的低语。有时又换作玉逍遥出现在面前，少年模样，牵着玉箫。稍微失神，又看见了白发的天迹，仍旧提了半挂腊肠，浪荡不羁地招手唤他，见他不应，就冲上来抱他，重得要给他撞倒，于是立时惊醒了。

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反而觉得更累，也不想再睡了。

倒是，非常君，他八成要阻拦玉逍遥复生。

君奉天盯着烛台呆坐了半天，火光晃得他视野里出现了一道道黑影。他闭了闭眼，起身去拿放在墙角的一坛酒，开了封，香气顿时冲得人头晕。

这酒是何问津以蜀黍自酿，晚间宴席时给乡民喝的，剩了几坛，要搬走时正遇到君奉天回去，就热情地给他塞了一坛，要他记得尝尝。

君奉天仰头喝了一口，入喉辛辣，惹得他忍不住咳嗽两声，眼角泛红。他很久没喝这样粗糙的烈酒了，多少有些不习惯。上次喝酒还是，两坛被下了断梅殇的千日甘，无色无味的毒，酒喝起来还是清冽甘醇。

哈，非常君，就这么热爱给他下药吗？

君奉天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又饮了一口，喉间犹有火烧，反而让他感觉心里没那般压抑。

他知道自己不该喝酒的。不说无益于伤势，他胃里几乎什么都没有，这样喝，很快会醉。

就半坛，就喝半坛。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着蒙蒙的天光。君奉天试着晃了晃酒坛，却没法判断究竟还剩多少酒，一阵眩晕袭来，他只有放下酒坛，侧头靠在椅背上。

刚喝的时候觉得热，眼下又似乎冷了。外袍还挂在衣架上，但他一动也不想动，任由醉意携着困倦将他淹没。

非常君想到君奉天可能会睡不着，却没料到他会独自喝闷酒。但天荒禁绝的解法正修炼到关键时刻，不能打断。等他真元浮动地赶过去，就见君奉天只着单衣，大概是被冻到了，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长发披散，闭着眼，面色倒还苍白，看不出是否醉了。

“去床上睡，”非常君走到近前，低首同他耳语，像是在哄孩子，伸手想扶他起来，不知究竟是欲叫醒他，还是正因他迷蒙地睡着，脱口又轻轻唤了二字，“奉天。”

君奉天仿若对这两字起了下意识的反应，一手握住非常君的手腕，眼还未睁开，嘴里喃喃地道，“玉逍遥……”

只有玉逍遥会这么叫他。

非常君只觉得脑海中的某根弦忽然“啪”地绷断了，神色一变，反手抓着君奉天的腕骨，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君奉天顺着这股惯性，踉跄着半靠进非常君的怀里，人才稍微清醒，勉强站稳，想要退后半步。非常君另一手却按上他的颈背，强迫他站在原地，与自己对视，眼神凌厉，冷笑了一声，“君奉天，你好好看清楚，吾是谁。”

“你……”君奉天皱着眉，当然明白自己叫错人了。此时还有些醉意，一半是不解，一半是不自在，于是堪堪吐了一字。那声“奉天”是非常君所喊吗，为何？这次他又要干什么，喝几口酒也要来管吗？

刚才一瞬的冲动过后，非常君也清楚自己反应过头了。但他并不想放手，反而又贴近了半步，君奉天显然不适应这样亲密的距离，下意识想要挣脱出去，用了不小的力气。

非常君不想他真的挣脱，又怕自己伤了他，按在他背后的那只手缓缓上移到了他的后颈，用意不言而喻，“别动。”

君奉天身形一僵，没再继续挣扎，只能顺着非常君的手劲，被迫伏在他的肩头，几乎和他紧贴着。

非常君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颈间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接着就有什么尖利锐物精准地划过了他后颈敏感之处，引得他霎时脊背酥麻，战栗之间，又感湿濡的舔舐。

“非常君！”

君奉天这下真的清醒了，想把人推开，非常君好似预料到了他的反应，顺势放开了他，依旧稳立，反倒是他自己趔趄着后退了好几步，撞歪了椅子，后背抵到墙壁才罢休。

“你。”君奉天的眼神中，痛苦更多，震惊亦有之，同时夹杂着悲哀，声色艰难，让人觉得他近乎窒息，他咬牙闭目才说出了后几个字，“何必……折辱我。”

非常君对他不过利用，若无真心，如此对待，岂非折辱而已。

“吾折辱你？”非常君不疾不徐地靠近，犹如闲庭信步，“尊驾果觉我卑下，否则何出此言。若换成天迹，你可还觉得这是折辱？”

话内的情绪半真半假。非常君多少是故意这样说出来，以刺激君奉天。

“吾，”君奉天听到了太多意料之外的话，不知到底先回应哪一个，愕然辩解道，“他不曾——”

非常君再次走到君奉天的近前。君奉天这才看清他清透的瞳色。仿映逝水，仿照残花。他低叹一声，再度伸手去抱君奉天，“尊驾，吾没你想象的那样远。”

君奉天颤抖了一下，却没抗拒。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非常君的意思了。不是一人动情，而是两人动心。

非常君这次不再有太逾矩的举动，只是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

“尊驾，吾并非时时刻刻都能猜到你的心思。你清楚我在利用你，又为何不质问我。你甘愿一直这般吗？”

“吾……”

“你不能，也不必对所有人都缄口不言。有些事，你不说，就永远无人知晓。”

君奉天紧闭了双目。他又何尝不知道这点。

久久无声，非常君只有无奈，打算放开君奉天。已经到这地步了，还是不愿意开口吗？他刚有动作，君奉天似乎意识到他要走，拽紧了他的衣襟，从喉中挤出一声呜咽。

一时怔然，非常君没再动。罢了，即使什么也听不到，要抱着就让他抱吧。

“非常君……”君奉天嗓音低哑，“有些人，总要到生死两端，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人之生死两端，才得最赤裸的欲望。

比如他。

如果明日即死，今天，要做什么事情？

“父亲……他属意吾承天迹之位，教导吾者，乃天之道，无情、无私。吾至儒门，又何曾愿意真正违逆他。”

儒法无情，法儒无私。

“然，人心何以不动……被你利用，吾不愿，却又甘愿，不过是自私而不舍……吾心所见，身后无路，身前至暗，对你，本以为是一时贪恋，却原来……与孤注一掷无异。”

非常君看不清他的内心，更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于是就必定屡次试探，兼以利用，如同利刃加身，逼他远离，逼他放弃。他痛苦，却怎么舍得让这颗心死去，为此，他又甘愿承受。对他来说，一碗热粥，就足够了，他知道非常君的笑有多假，更知道他有多恨，但非常君于他，亦如毒品。求得一时暖，这颗心因他而活，于是也将为他而死。

“若你我注定背道……吾或只有，无情、无私。非常君，那时，吾会是你的威胁。记得，提前……送吾一程。”

他早有私情，竟终归逃不出“无情无私”这四字。他明明深情如许，却学不会要求所爱者回应，学不会逃出自囚的监牢。他最擅长便是骗自己无情无私，最后，这成了他身体的本能，他亦不曾发觉，原来心仍叛逆。

非常君静默良久，轻笑了一声，“你想做地冥，吾可不想当天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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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2-06-10 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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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你想做地冥，吾可不想当天迹。

这句话，非常君是什么意思？单指地冥借玉逍遥之手寻死一事，或者还有其他含义？

君奉天勉强向自己提问，却思绪凝滞，半字答案也想不出。正感朦胧时，颈间被轻柔的呼吸扫过，非常君贴得他更紧，似乎是想用身体捂暖他。

隔着衣袍，君奉天隐约意识到有什么硬物抵在他小腹的位置，脑海中嗡然一声，本来略有冰凉的身躯不知从何涌上一阵阵热流，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是冷是热了。

非常君嗓音有几分沙哑，低低地问，“你我第一次相谈，是在何处？”

“金别墅之外。”君奉天几乎不假思索。

“你第一次见我，又在何处？”

这次，君奉天答得没那么快。他恍惚地以为自己重回当日，又见良人如玉，字字缱绻，“德风古道。”

原是如此。恐怕是刻意相交邃无端的那几回，君奉天已偶然见得他，甚至心生好感，却不曾上前搭话。后来金别墅之外，他以为法儒无私当不会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只当其所言句句虚伪清高，未想，实乃肺腑。

庭老帖啊，吾不仅是讨债的那个，而且讨得太多，都要倒欠了。

非常君感受到君奉天体温仍旧冰冷，稍稍松开了他，想让他回床榻上去，“离天亮尚有时间，再歇片刻吧。”

君奉天顺着腰间传来的力道走了几步，忽而惶惶然地抓住了非常君的手：“你……”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迷茫地对上非常君的视线，又立刻躲闪了起来。

非常君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那目光像是透过了本就单薄的中衣，将他审视得干干净净，接着眼里就染上了浅淡的笑意，好似一眸春水浮花。

“尊驾，”非常君把话讲得极慢，反客为主地握了他的手，缓缓往自己的下身移去，“难不成，想帮吾吗。”

尾音分明低沉，又轻轻地上挑，直接带走了君奉天所剩无几的理智。他手指微颤，脑中一片空白，呆愣在原地，进不敢进，退还犹豫。

见他这般情态，非常君笑了，没有再多的动作，只是拉着他，引他躺回床上，又帮他将被褥掖好。君奉天任他施为，像是一只受惊的猫儿，凤眸怔怔地张着，无意识地追随他的身影。

“先别睡，吾去煮碗醒酒汤。”非常君抚了抚他的发，低首嘱咐一句，才转身离去。

白瓷小碗，将将盛满，被端得稳当。汤色似琥珀般醇厚，漂浮着芙蓉状的厚厚蛋花，碧白的葱花，犹如碎玉乱琼。

借着煮这碗汤的功夫，非常君多少按耐住了惹得他神思浮动的欲念。来得太不合时宜了。不说君奉天伤体未愈，他当是醉得不轻，否则自己又怎能如此简单就逼得他表露心迹。谁知他醒后还能记得多少今夜发生的事情。再者，冲动之下的放纵，多半只会换来更坏的结果。

至于那句“帮吾”，玩笑的成分倒更多。他总是想看君奉天露出更多的，除了冷然沉肃之外的表情，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给拉扯下来，叫他跌落进尘埃。

若他雌伏身下……

非常君强迫自己停了思路，站在门口，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轻缓地推门进屋。

或许是又觉得冷了，被褥被拉得更上，君奉天只露出半张脸，蜷缩着侧躺在榻上，紧闭了双目，眉也皱着。

把汤搁在桌上，非常君多少觉得无奈。每次都这样，自己是有什么安神效果吗，在他身边待过，他不出半刻就睡着了。倒是，这次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走到近前，指尖触了触君奉天皱起的眉峰，非常君一怔，继而换作整个手背贴在他额上。

温度有些烫。

空腹饮酒，受凉，结果又情绪起伏过大。

脸色还是一样苍白，半分看不出发热的样子。非常君轻叹，果真，他醉了也是，面上不显。不能再刺激他了，自己这边算是难得清闲，先养好他一些再谈其他。鬼狱那头先前已去过，正道各方眼下皆被八岐邪神与幽界的势力牵制，且叫越骄子先搅一搅混水，尝试与邪神接触吧。

*

君奉天只觉头脑极为昏沉，过得浑浑噩噩。他太久没体验生病的感觉了。天蒙蒙亮，闭眼前看到的是非常君，再一睁眼，已是白天，恍惚间非常君哄着他喝了碗药，来不及吃递到嘴边的糖，就又昏睡过去，再度醒来，屋内点着烛灯，还是非常君守在他的床边。

这时候，他才有精力开始思考。

不知是昨夜还是前夜，仿佛是，喝醉了？

他伏在非常君肩头说话……非常君那时候……不止是非常君，他也……所以，他们，可有做了什么，吗？

非常君见君奉天醒了就在盯着自己，张了张口又没讲出声，以为他睡太久嗓子渴哑了，先扶他半靠在床头，又转身倒了杯水过来，递到他唇边。

君奉天啜了几口，摇头示意足够，觉得脑子又大致运转起来了。那时是非常君去煮醒酒汤，叫他等等，但他太困倦，闭眼便睡去了。所以果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吾……怎么了？”

“外感风寒，加上此前内伤瘀滞，”答完一句，不等君奉天再问，非常君继续道，“你睡了快一日夜，尚有些低烧，咱们多留在梦里桃源几日，待你养好病再走。”

君奉天默然。这回又是他拖累。

非常君看他沉默，道：“不必多想。且养病养伤，身体好些，才可重修功体。”

功体之事，他没敢贸然重修，一则伤势未愈，二则，神皇之气本源离身，一旦修炼仙门的功法，他身上的鬼族血脉少了压制，恐会躁动。

君奉天垂了垂眸，问：“那份阴阳双极体的修炼之法？”

“吾已交予习烟儿，但也与他约定，等他此番见识过江湖诸事之后，再慎重决定。”

此番？君奉天略一思索，大致明白：“接下来要去何处，你欲借此机会让他了解武林吗？”

“然。下一处不如先去西儒。”

庭三帖乃至地冥、天迹的死讯，还不曾有机会相告习烟儿。倒没有隐瞒的必要。非常君与君奉天许着不希望习烟儿长大的愿望，但他们都明了，就如那盏花灯有它的终点，无人能够永远天真。

一笔春秋如今的主事者乃“晴峰笔鹤”系雪衣。许是多年远游的缘故，系雪衣较之寻常儒生，文雅之外，更多几分豪放从容，朗眉星目，端的是风流俊逸。

他乃庭三帖所器重的后生晚辈，与非常君自然有几面之缘，亦识得君奉天，见他们来客，略作招待，将他们安置在一进阒静院落，因有事在身，又匆匆离去。

习烟儿抢了东厢，直说将正房留给觉君与法儒前辈住，便跑去看厨房。

自君奉天生病，非常君可谓寸步不离地照顾之后，他二人便开始同住一间房，习烟儿不仅没发觉有什么不对，还逐渐习以为常了起来。非常君给出的理由很是正当，既然他在，君奉天就得安眠，那么同住一屋，又有何不可。左右他的习惯是以打坐修炼来代替睡觉。

君奉天却隐约觉得，绝不止这个原因。

还有另一桩变化，让他颇为无奈。

时近黄昏，非常君叫他回屋稍待，不过两刻钟，就端来了三菜一汤。分量都较少，加起来正好比他平时的胃口再多一点。

非常君将饭菜放下，接着去摆碗筷，只有一副。

君奉天决定再行抗言一次：“吾已病愈。”

“你伤未好。”非常君显然不排斥做这种没多大实际意义的互动，浅笑着回视。理由也很是充分，毕竟按他的说法，这是他亲手所做的药膳，每晚一回，特意给君奉天开小灶。

“无需如此。而且，晚间吾已能安睡。”

面对法儒尊驾这种偶尔的小脾气，非常君极有耐心：“那是因为吾在。”

君奉天动了动嘴唇，咬牙又道：“若要监视我，大可直言，不必找这诸多借口。”此话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总归，那夜已经将最不能说的都说了个干净，现下又还有什么不可直接说的。

非常君面露惆怅，似乎很是受伤，“尊驾既然认定，吾又何必解释。”

神态并不算有多真切，非常君演得不上心，但对君奉天足够管用。

“吾非此意。”君奉天拧眉，打算一试拖字诀，“吾有事与你相谈。”

“饭菜快要凉了，”非常君叹气，一副作出莫大退让的模样，“如果尊驾仍担忧天迹复生之事，先吃，全部吃完了，吾便照实告知你。”

君奉天下意识张口想辩解，欲言又止。他真的没想玉逍遥，至于后颈那处，玉逍遥也完全不知。但是，这条件太诱人了。说丝毫不担忧才是假的。他纠结良久，还是开始闷头吃饭。

非常君不欲他心头惦记，见他吃过几口，先道：“天迹要复生，尚有幽界与众天邪王这两道阻拦，短期内吾不会插手。云徽子正照他留下的安排行事，你暂且宽心吧。”

半晌，君奉天才低低“嗯”了一声。非常君知道他惯于“食不言”，不再多说，随手翻起桌边的一册书卷。

是君奉天白日读了一半的《庄子》。有一页似乎是被翻阅多次，页上已有浅浅的折痕。乃是《齐物论》中一章，写道，“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以梦中梦作比，于第一层梦境中惊醒，自以为“觉”，殊不知仍在梦中。

非常君来回摩挲着书页，多少有些失神。君奉天用膳向来近乎无声，等他轻轻搁箸，非常君才发现他真就老老实实全吃完了，一粒米也未浪费。

“若果然当下为梦，何以觉？”

君奉天微怔，答道：“若果知当下为梦，便已觉。”

“若不知呢？”

“若不知，何以妄言为梦。”

非常君合了书，眼若沉渊，笑道，“这‘妄言’两字，讲得极好。”

云海仙门，又何以妄言天命！

君奉天不明所以，静默片刻，说出了早就想说的一句话：“玉逍遥，吾与他，只是……兄弟之情。”

非常君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你与吾，不该也是兄弟之情吗？你是否欠吾一声兄长？”

闻此，君奉天竟感一瞬茫然无措。

非常君觉得自己像在逗猫，有趣得紧。他确实被君奉天的反应取悦到了，当然不吝于给他顺毛：“吾讲玩笑的。”

君奉天沉吟：“你已知晓？”

“‘弃玉夫人’四字，在鬼狱，并不难查。”

君奉天没吭声，面色如常，仿佛在思考什么，过了约摸一盏茶，无征无兆地，开口道：“兄长。”

这一声，分明规规矩矩。非常君听入耳，却觉异常撩人心弦。

[ 此帖被chunshan在2022-06-10 02: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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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22-06-10 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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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觉君也真是的，不来跟我打一声招呼，害我今早白白多做一份早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去买啥酒，还要特意跑那么远，明日才回来，我记得庭主不怎么挑酒的啊……”

习烟儿一边看了看锅，将火候调小些，一边絮絮叨叨地吐槽。君奉天正在他旁边不远切菜，低着头，神情认真，宽袖被挽至了臂弯。

“前辈呀，可以帮忙拿一下架子上那罐盐吗？唉，还是不归沉的厨房好，真不知道他们为啥把调料摆这么高。其实前辈，你不用帮我切菜啦，除了够不到最上面的调料，别的我都能自己来，”习烟儿去接君奉天递来的盐罐，忽然注意到什么，好奇地问，“前辈你什么时候戴了这个指环，我前些时日都没见过。”

昨夜。

君奉天在心里默答，不免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他多少有些迷惑，一声“兄长”何以让非常君神色变幻，但非常君并没多纠结称呼的问题，又同他谈起《庄子》，等入夜，便提醒他早睡。他刚点头应下，非常君忽而叫他将左手伸出来。他以为非常君是要把脉观他伤势，没想到虽确实扣了他的脉门，另一手却将这枚指环戴在了他的中指上。

指环一经戴上，就自行缩紧，其质似银似铜，较常见的更细，宽不过一分，刻有繁复精巧的花纹。他想去分辨是何种纹样，细察几眼，就感一阵眩晕，什么都记不下，顿时明白，恐怕是特殊的阵纹，附有术法，因他无修为傍身，故而难以复记。

“别摘下来，”非常君松了手，“吾要暂离。鹿谷那回，是吾疏忽，这次不会了。”

君奉天立时会意，这指环当是交给他来防身，左手拢在袖中，忍不住轻轻摩挲。他不习惯戴这样的饰物，更别提它刚好稍微陷入皮肉，几乎是在时刻彰显自己的存在。

“一笔春秋之内，当无危险。”

非常君不置可否地笑笑，“谨慎为上。”

“现在便走？何时回来。”

“等你入睡。长不过两日，同习烟儿说，吾去打酒，等回来一起祭奠庭主。”

这明显是用来应付的说辞。君奉天盯着非常君的眼睛，半晌，缓缓问了一个最不应该问的问题，“发生何事？”

他们二人相安无事，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君奉天不曾主动触及非常君的任何计划。这个问题，几乎可算是一种越界。

非常君并未回答，只是笑了笑，态度很明确。这不是他可以知晓的事情。

该说是意料之中吗。本想嘱咐他一句小心，但，忽感心间滞涩，半字也说不出了。

“说起来，我前日刚读了一首词，说什么……恩深容易翻成怨，生小痴憨惯，几时谣诼起蛾眉，剩有一双约指未还伊……”

君奉天思绪翻覆也不过一瞬，习烟儿不等他想好如何答，便吟起了诗，一副想听八卦的模样，凑过来接着问，“这里的‘约指’就是指环吧，因为常用作定情信物，于是就有此称呼，前辈与谁有约吗？”

君奉天哑然，将切好的菜装盘，“你这是从哪读来的宫怨词，也是非常君的藏书吗？”

“坏了，说漏嘴了，”习烟儿面上却没任何担忧，话里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是我上回在市集买的话本里附的，前辈可别告诉觉君，他书房里全是各种读起来叫人头疼的古籍，比如说……哈，对了，我可是读到过‘君子远庖厨‘这句，前辈应该好好遵守才是嘛！”

“此句乃指人当抱有恻隐之心，倒非单纯的告诫。”

“这跟恻隐之心又有什么关系了？”习烟儿挠头，转手又去炒菜。

君奉天略作思索，问道：“习烟儿你处理食材，也不免有活物，见它们由生至死，可曾不忍？”

“啊，”习烟儿恍然，“这样说起来，确实是有一些啦。不过觉君同我讲，物竞天择，人不吃野兽，野兽也会吃人的。”

倒不如反过来讲，野兽不吃人，人也会吃野兽。

“那么，若是杀人呢？”

习烟儿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君奉天轻叹：“这个江湖上，杀人人杀，无论是谁，都不免逐渐失去这种‘不忍心’。”

习烟儿意识到君奉天是在劝他远离江湖，不禁小声反驳：“可是……有些人明明不应该死呀。总要有人去阻止那些坏人吧。”

君奉天只是摸了摸习烟儿的头：“此事不易。”

谁应该死，非常君吗？可他竟希望非常君能活着。或者，他自己应当先一死以谢云海仙门曾造下的诸多杀孽。

“于生死之中谈生死，莫不是只能愈加困惑？”仿佛熟悉的轻柔女声自房门外传来，“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君奉天尚未来得及抬眼，已觉心跳渐快。

身处局中，又怎知该或不该。但，谁能真正超脱生死？

粉衣女子温婉静立，等他看过来，眉眼盈盈地行了一礼，“抱歉，我非有意偷听。小女子闻疏梅，正巧在附近散步，闻见饭香扑鼻，好奇至此。”

她名闻疏梅……吗。

有人被饭菜香吸引过来，无疑是对习烟儿厨艺的一种莫大肯定。闻疏梅顺理成章地留下，与他们一同吃了午饭。聊过几句，方知她是系雪衣的义妹。

君奉天并没立即拆穿她。一连遇到两个令他血脉悸动之人的概率太小了。现在的他看不出闻疏梅身上是否有鬼气。若她来自鬼族，那么需伪装才得进入一笔春秋，也能解释的通。但，来意呢？上次看似巧遇，这回又如何？无论怎样，不该让习烟儿再受连累，他不愿恶意揣测这名自称“闻疏梅”的女子，然而又不得不如此。

“时候不早，姑娘若不介意，吾送姑娘回去。”

乍听这句话，习烟儿不免茫然。刚吃完饭不久，怎么就“时候不早”，突然要送客了？不对，法儒前辈说要亲自相送，该不会是对这位姑娘有好感，所以想要与她独处吧！

闻疏梅则眼波流转，似乎是洞悉了他的心思，并未过多犹豫，便欣然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

君奉天跟在闻疏梅身后一步之遥，不曾言语，看起来更像是一名护卫，实则在留心周遭环境。他们所住院落本就僻静，眼下再绕过几条林荫小道，已不见其余任何人影。

“公子，何必这般疏远呢？”闻疏梅毫无征兆地放缓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半步。

“怕扰寒香。”名号“疏梅”，君奉天所言“寒香”二字，自然是指代她。

“哈，”闻疏梅掩唇轻笑，好像颇为喜爱这个答案，“未想皇弟人看着肃穆，这张嘴倒是很甜。”

“你——”君奉天一时愕然，停了步，“唤吾什么？”

闻疏梅转过身来看他。她嘴角含笑，已不见此前稍显柔弱的温静气质，取而代之者，乃梦里桃源当夜所见的从容自若，一双棕眸，亦渐渐与那熠熠如皎月的眼瞳重合。

“公子岂非早就洞察，咱们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君奉天沉吟，试探道：“你是鬼族之人。”

“也是你同母异父的姊妹。”闻疏梅直接言明，似乎并不在意暴露真实身份。

君奉天嘴唇嚅动了一下，到底没能说出陌生太久的“母亲”二字，“她……可还好？”

“女帝一切安好，只是甚为思念皇弟。孤月唯恐女帝积郁成疾，此来，正为请皇弟回归鬼狱。”

闻疏梅语气恳切，并报出了真名“孤月”二字，话落，竟是俯身欲拜。但她刚有倾身，便陡然一顿，目露寒光，霎那间，已然抬手出掌！

这一掌虽仓促，却威势十足，携着森冷鬼气，自君奉天身侧掠过，击向他身后林荫。

“何人！”

两字虽问出，但来者显露身形，答案就已明了。系雪衣手并剑指，击散了掌劲，面上还有尚未消散的震惊，上前两步，“你，究竟是谁！”

他像是在问孤月，又像是在问君奉天。不是所有人都通晓云海仙门的秘辛。

此时君奉天亦回身，见形势紧张，开口道：“笔鹤，误会。吾之生母乃阎魔鬼后，孤月当是为此而来。”

系雪衣当面，此地又处一笔春秋之内，如真动武，孤月会是劣势的一方。至少就目前所见，她多有善意，君奉天自然不吝回护。

“尊驾！”以系雪衣才智，虽不过三言两语，也大致有所推测，立刻选择信任君奉天，“鬼族设计谋夺万魗荒岩，已害吾一名友人亡故，贤妹闻疏梅更早因此身死，此女别有居心，恐就是幕后的阴谋者！”

一语未落，电光火石之间，孤月当机立断，卸下伪装，变回了黑纱覆面的模样，袖中滑落一柄匕首，翻手间，利刃已横在君奉天的颈间。

系雪衣瞳孔微缩，下意识又上前半步。

“义兄，”孤月喊得轻柔，语调婉约，手中短刃却贴上了君奉天的脖颈，印出一道血痕，“千万三思呀。”

这两字“义兄”的声线与语气，系雪衣太过熟悉了，熟悉到直接令他呆愣当场。所以……闻疏梅，自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人么？

君奉天则心头微震，不是因孤月猝然翻脸，而是——颈间感到刺痛的同时，一阵暖流自左手那枚戒指游遍全身，随后，干涸许久的经脉间竟有丝丝内元开始汇流。

气氛一时凝固，孤月推着君奉天缓步往前走，“三日后，吞寿恶口，若见到万魗荒岩，吾会留君奉天一命。”

系雪衣与君奉天对视片刻，见孤月又动了动匕首，鲜血顺流而下，染红了素白的衣领，只得无奈退后，给她放行。

分明君奉天是被挟持的那个，颈间乃至领口的血迹也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但从他脸上，却找不到半分慌乱，只有一如既往的沉稳。甚至他有心在照顾孤月的步调，走得不疾不徐。

出了一笔春秋一段路，颈间匕首虽没放下，却远离了寸许，君奉天若有所思。孤月应当知悉他元功尽失的实情，否则若无退路，怎敢孤军深入。她前来的时间太过巧合，正挑在非常君暂离之时。所谓“回归鬼狱”，是否只是说辞，真实目的不过是想诱他离开一笔春秋，继而以他威胁系雪衣，从而换得万魗荒岩？

那……有关母亲的几句话呢？

君奉天心内五味陈杂。少时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的母亲，应当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爱他的那个人。就算是立场不同，她或也愿意，留给他一些温暖。后来，他很久不曾想过这离他太远的两字，然而有些期望，埋藏越久，就会越深刻。

“抱歉，吾为脱身，只有出此下策。”孤月轻轻地道。

“你想用吾的命，换得万魗荒岩？”君奉天问。

孤月并未回答，笑问道：“皇弟，你怕死吗？”

君奉天沉默不语。面对死亡，没人能真正无畏。然而古往今来，仍有圣贤殉道、忠烈死国。舍生取义的价值正在此，即使恐惧，仍热烈地向其奔赴。但于他而言，他不过是走投无路，找不到任何面对生命的方法，遂向死亡沉沦。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孤月低声吟诵，几近蛊惑，“鬼族之人如若身死，魂魄皆有一次回归鬼狱再造的机会，人鬼之子亦同样。可怜皇弟还不曾回过鬼狱，一人在这广袤神州，是否觉得孤苦伶丁，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

君奉天确实恍惚了。

孤月周身溢出一丝的杀气，欲施力的一刻，手腕却被紧紧握住。她不由诧异，暗自运转鬼元，却仍是纹丝难动，甚至还有一股沛然正气压制了她的鬼元流动。

“你！”

惊怒之下，孤月抬掌袭去，只见君奉天面不改色，连眼神都不曾动移分毫，抬手同她对掌。两掌一触即分，鬼元与仙元轰然相激，霎时在空中卷起乱流，黄沙飞扬。

孤月受了不小冲击，不得不退后几步才站稳，唇角溢出一丝血红。尘埃皆落，她定睛看去，君奉天一拂袖，负手稳立，似乎半步未动，肩上灰尘尽被扫去，望向她的目光如带千钧重压。

她只觉不可置信：“你功体仍在，为何要留在非常君身边！方才又——”为何要乖乖受她钳制。

“难道吾连救下自己的血亲也不可吗？”君奉天几乎一字一句，“吾功体仍在，为何就不能留在非常君身边？”

孤月恢复了些镇静，谨慎地打量一番君奉天的神情，却只能见到一派沉肃，暗示道，“哈，莫非非常君的演技真有那般好，他能骗过你，却骗不过女帝。毕竟他出身鬼狱，鬼族上下都再清楚不过，他并无所谓的双胞兄弟，什么越骄子，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罢了。”

君奉天不置可否，像是在估量此言的真实性。

“皇弟，”孤月擦去唇边鲜血，蓝眸定定地看他一会儿，很快又变得从容含笑，“小心非常君。他为得鬼狱势力的支持，可是同女帝承诺过，会送你的魂魄回到女帝身边。”

“他救我数次。”君奉天看着孤月，不想漏过她丝毫的神色变化。

孤月朝他眨眼，“一桩交易，先给出筹码的人，总会吃亏，特别是双方并无多少信任的基础。他见不到鬼狱的诚意，若你先死了，岂不是便宜我们？”

“梦里桃源，你我可是偶遇？”

“自然。吾的任务本不包括你，察知你们往西儒的方向前来，才开始关注。不想你与非常君竟那样亲密。”

孤月笑弯了眼，见君奉天还欲开口，竖起食指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又轻叹了一口气，“附送的消息就到此吧，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吾不能再说了。就此恩怨两清，下次见面，为姐可不会留任何情面。”

她说完，款款行礼，身形便如烟消散。原是不知何时早已脱身，留下的仅是一点灵识。

不知是否真的被孤月所言扰动了思绪，君奉天一时间心乱如麻，忽感气血翻腾，咬牙摇晃两下，才能站稳。他现在这身内元，是仙门功法所修来……甚至他有八成的把握，这就是他原先的功体。无半分神皇之气在身，被仙元猛然刺激，他体内的鬼族血脉将近躁动，撑到现在，已是尽力压制的结果。

就在他即将压不下血脉躁动时，左手戒指散发着阵阵寒气，窜入经脉，其所经之处，内元随之消逝，与来时同样，毫无踪迹可寻。非常君将时间估算得很准，正巧避免他承受血脉躁动之苦，分秒不差。

君奉天知道，像这般失去内元才是他该习惯的状态，然而却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了从未如此明显过的无力感。

他忽感绝望难抑，如入泥沼。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颤抖着手，去转动中指上所戴的那枚约指，试图将它摘下来。指环却如有自我意识，他越想摘，便勒得越紧。

鲜血顺着指尖滴下，他紧闭双目，拧着眉，好似痛苦，却仍继续拉扯着那枚约指，一声不发，双唇微张，仿佛是车辙内摇尾求生的鱼儿，已然呼吸困难，濒临死亡。

“尊驾。”有人握住他的手，制止了他近乎自残的举动，语气无奈，“吾不是说了，别摘下来。”

来人从背后拥他入怀。

君奉天木然任他动作，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分明恐惧不已，却本能地向那灼烫的火光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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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2-06-10 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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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非常君右手环过君奉天身前，扣着他的肩膀，迫他稍微后仰，靠进自己怀里，左手则插入他的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鲜血犹如花蕾，在交握着的两手间舒展，绽放至最为艳丽的模样，随即凋零，滴落尘埃。

非常君听见君奉天仿佛忍耐的沉抑呼吸，明白自己不免触动指环，使其复又擦过被勒至割裂的伤口，让他觉得疼了。

故意这样阻止他的动作，非常君，你真恶劣。

小小的惩戒，无伤大雅。

非常君将侧脸贴在君奉天的鬓角，“吾不想再说第三遍。”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似乎有几分无奈，让人觉得，即使真发生了“第三遍”，他也会纵容。若面对直白的威逼，君奉天是绝不会轻易妥协的那类人，但偏偏即使实为威逼，非常君对他，也乐意表现得近乎示弱与请求。

一个人可以因利益而伪装，当然也可以因爱而伪装。

君奉天深呼吸几口气，勉强将自己从绝望的泥沼中拖了出来，问道：“吾元功其实未失，是吗？”他不想再去问孤月所说的那番交易。非常君若不愿透露，自有百般能叫他信服的借口，而他根本无从判断真伪。

非常君不答，吻了吻君奉天的鬓发，无疑默认。君奉天则因他的动作轻颤了一下，心间忽生异样的感触。排斥吗？不，他甚至……他竟觉得非常君所为……极其自然，顺理成章。

君奉天真正放松了一些，放任自己被非常君的气息所包围，低声道，“救回吾的代价，既非功体，也非神皇之气本源。你因何隐瞒……若说前段时间你察觉孤月的窥伺，遂与吾形影不离，那些药膳又是为何？白术、党参、茯苓、当归、枸杞……”

“这是在补气、血、阴、阳之亏虚。”君奉天一一回想，喃喃着梳理思路，“你不敢再用药，是吾躯体难以承受了。眼主肝脏，味觉则对应脾胃，形味两感的异常并非吾之错觉……”

非常君眼神闪烁。他不意外君奉天能猜到。

“五脏衰竭，这是命元将至之症。非常君，吾还有多久可活？”

从来就不是真正救回，而是偷天换日，以命元为代价，多借来一段时日。最开始是没必要解释，后来却在刻意隐瞒。

非常君敛了敛眸，避而不答，轻声道：“你确定要现在谈吗？系雪衣将要追至此处了。”

虽则当时放行，但系雪衣不会天真到浪费了这三天，定然是顺着踪迹探查，看有无机会将人救出。

君奉天一怔，下意识地直起身子，非常君则顺势放开了他。不过片刻，系雪衣就出现在两人面前，先是愣了愣，随后松了口气，“可是人觉先生搭救？”

非常君点头：“吾归来时觉察鬼气，追寻至此，正好见到一名黑衣女子欲对尊驾不利。”

系雪衣当下一惊，然后便陷入了自责。他以为既然有三日之约，尊驾至少暂时安全，谁曾想死寂女神脱身之后，立刻就要毁约。他皱眉又反复思索，“她为何这么快就要取尊驾性命？”若君奉天活着，才是真正有用的筹码，若他身死，不过是在赌系雪衣会按要求赴约，进而埋伏围杀。

“哈，”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一人纶巾儒袍，手持逗鸟棒，步履看似平稳，却隐隐透出急躁，“你系雪衣对鬼族之人的信誉何来如斯高看。”

系雪衣听闻此声也是稍愣，“公子笑纳，你怎在此？”

“当然是追你而来，”公子笑纳答过一句，却没有同非常君与君奉天见礼的心思，立即又道，“出事了，德风古道与八岐邪神对上了。”

君奉天只觉自己心跳遽然加快，翻天的无力感携着苦涩，再次袭来。

*

清冽浅淡的酒香在屋内飘动。

君奉天靠坐在床头，为了露出颈间伤口，不得不维持着仰头的姿态，盯着自床顶垂下的帐幔，思绪翻涌。他潜意识地排斥与非常君交易，那样一来，他们的关系只有建立在利益之上。但他如今却在想，他有何能与非常君交换的资本。非常君或许真的对他动情，却始终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他根本无法动摇非常君对“人之最”的偏执，亦不能置儒门于不顾。

而且，非常君那般反应，他恐怕时日无多……

他们，就到此为止……更好……

他们将分离、对立，而时间从来带不走君奉天的感情，只会让其因为遗憾而日渐加深，唯独痛苦永不褪色。

湿冷的锦帕揉过他的锁骨，将干涸的血迹洇开，擦净，一路往上。

触及刀伤时，君奉天因阵阵交错而来的刺痛，咬牙回神。

非常君沾的是酒。他一边小心地用锦帕处理伤口，一边注意君奉天的神情。他不想错过法儒尊驾这般隐忍的表情，特别是，这疼痛是他亲手遭成的。他在伪装时，亦是在克制自己的恨，然而他越克制，恨意就越加膨胀。

疼吗，你不该疼吗，君奉天！

“嘶。”

意识到君奉天在轻轻抽气，非常君手一抖，锦帕从他指尖滑了出去，如一只折翼的蝴蝶，缓缓坠落地面。

可心间涌上的怜惜又是假的吗？

“非常君……”刺痛感逐渐消散，君奉天低叹，“你想要什么？”

吾想要你。

不闻应答，君奉天再问了一次，“留吾一命，你到底想要吾做什么？”

非常君抬手抽下君奉天的发簪，灰白长发披落肩头，平添温驯之感，叫他脖颈显得更加脆弱，一抹艳红横在其间。在君奉天有所反应之前，非常君先将手插入了他的发间，拽着发根，不让他低头，接着俯身吻了上去。

就像是野兽在替同伴舔舐伤口一般。

君奉天瞪大些眼睛，张了口，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因为非常君的动作极尽温柔。

感受着口舌间缠绵的血腥气，非常君含着他的喉结，模糊地道：“吾想要你……”

君奉天伸手扶上非常君的肩，犹豫一息，就错失了唯一推拒的机会。

从替君奉天接断臂那夜，非常君一直在克制，又一直在积压。与君奉天同住，他总会揶揄地注视着君奉天褪下外袍，君奉天起先还会别扭，后来却习惯了他的视线。自己是图谋不轨的阴谋家罢了。一旦君奉天习惯了这点，他就会继续习惯别的，比如自己的拥抱与亲近，到这一刻，向来恪守规矩的人犹豫了，就与接受无异。

非常君很清楚，自己的感情并不纯粹，其中夹杂了太多别的东西。君奉天对他而言，太过特殊了。同为人鬼之子，不论是否愿意，是否有选择，事实就是如此，从一开始，君奉天得到的太多了，而黝儿则一无所有。他既嫉妒又渴望，既厌恶他，却又被他吸引。欲念则如洪流，将这诸多情感全部席卷到了一起，冲刷着将它们送上顶点，继而又散乱得七零八落。

他句句轻柔地唤着“尊驾”，其实是在刻意提醒君奉天他的身份，让他意识到现下的雌伏有多不堪。他看到君奉天无声流泪，却又叹息着将他的泪吻尽，仿佛如此就能一尝他的甘苦。一如此前，他知晓自己的处处利用会令君奉天有多痛苦，但他何尝又不是故意为之。这不是正常的爱，然而即使明白此点，非常君却改不了，亦不想改。就像是，九天玄尊告知他，顺服天命才是常理，但常理又与他何干。对他来说，恨不能消，爱亦无法解。而他一旦恨，一旦爱，都将从始至终，到死方休。

*

热气氤氲。一帘屏风之后，浴桶内，人影绰约。

“唔……吾自己来。”

哗啦啦的水声响过，非常君直接用行动拒绝了这个提议。

夜愈加浓静。沐浴过后，非常君穿戴整齐地坐在桌边，月色盈了满怀。君奉天仅着中衣，侧躺在榻上，隔着被放下的帐幔，向非常君看去，半晌，叹道：“放吾走吧。”

非常君对此话并无多大的反应，他早有预料。君奉天问出“你想要什么”这几个字，几乎就是在暗示，希望非常君坦白背后的算计，无论是否有违道义，他将尽力周全，此后，恩仇两清，分道扬镳。

“你担忧儒门？”

“是。”

“错了。”非常君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儒门眼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四方支援不说，更已有人接替你法儒的位置，你又要以什么立场去帮他们？你不过是想找一个离去的借口罢了。”

“吾……”

君奉天痛苦地皱眉，欲要辩解，刚说一字，非常君便打断了他，声音低哑，似乎是在循循善诱，“你根本没那般担忧。若连蔺天刑都挡不下，你去了亦无用。儒门除了一个玉离经，还有谁是你真心在乎的？他身为主事，无疑是最安全的那个。放你走，你又要去到何处？你早同仙门自断牵系，甚至连天迹亦多年不曾寻他，至于鬼狱，你之生母魙天下要的只是一个帮她开疆扩土的武器，她要杀你，取你魂魄，你还不敢认清这现实吗？”

君奉天闭目，稍微侧了头，半张脸被他埋进了枕间。

非常君能看见他在轻微地颤抖，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道：“君奉天，你非要做那骇浪惊涛当中的一叶孤舟吗。你发现云海仙门不过是你暂时停靠之所，不得已将锚抛向了儒门，何曾又把儒门作为你真正的归宿。一个人在这茫茫世界，无所栖身，岂非只有投向死亡这个终点。现在你又要将我当作终点之前最后的风景了吗！吾不是，君奉天！”

一片寂然中，君奉天的喘息声异常明显。渐渐地，呼吸变得稳当，他缓慢翻了个身，仰躺着，视线平静，似乎足以穿透梁瓦，望见了皓皓凉月。

“正因为是你，吾到终点，才得无憾，”君奉天笑了一声，只感从未这般轻松过，“非常君，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吾是一个人？”

非常君微怔，也轻巧地笑了起来，“好啊，原来法儒尊驾也是会回嘴的。”

“吾还有多久可活，非常君。”君奉天含笑着再问了一次。

非常君静默一会儿，“三个月。吾会设法。你要去儒门，可以，吾等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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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2-06-10 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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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善谋者总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欲望。非常君亦不例外。这种欲望透过爱恨，被放得更大，又顺理成章地施加到了君奉天身上。那场情事就可见一斑。

指环更是如此。

一开始，为了便于控制被他“救回”的君奉天，他早在其体内设下禁制，用以封锁元功。到如今，即使他明白君奉天甘愿被他利用，更不会对他不利，也不打算直接解开禁制。

于是就有了这枚指环。它被君奉天戴上时，就与他体内禁制相牵连，成了调节这禁制的一种开关。

至于其究竟是开是关，全在非常君一念之间。孤月挟持君奉天时，实际上也是非常君通过指环而大略察知当场的情况，遂决定暂且打开禁制。此外，他若想，就能追踪到指环的位置。

君奉天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但多少能猜出大概。这比生死威胁更令他……感觉窒息。他并非因自身处境而觉得艰难，而是，非常君这种控制欲，令他隐约回忆起了另一个人对待他的方式，他的父亲——即使他自己也并没意识到这点。

非常君说他像一叶孤舟。即将被死亡的漩涡吞没时，他试着抛了锚，或者说，他并没能真正抛出去，他原只是想稍微驻足，以确保他默默注视良久的这片风景，不会如他一般沉入海底。

谁曾想，他不过多看一眼，非常君直接抢过他的锚绳，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他将去往何方，他将归向何处……非常君几乎是强势地替他填好了答案，并剥夺了他选择的权利。

孤月口中，他就像是一样被拿来交易的物品。她多少有几分借此挑拨的嫌疑，但话被听入了耳，岂能不留痕迹。

乃至，虽然答应放君奉天去儒门，非常君亦给他设下了时限。

三日时间，不长也不短，非常君放开了他功体的限制，未免他撑不了多久就要血脉躁动，又将神皇之气回渡了他些许。这一点神皇之气不过无根之水，会因他动用内元而逐渐消磨，正好够他用三日罢了。

细雨犹如漂泊的旅人。

君奉天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指环，听见雨打竹林间的段段箫声，忽觉悲凉。

箫音分明清亮而舒缓，却隐约透着哀而不伤的悲情。

就好像，与凉风一同，能吹入了他的内心。

帝龙胤坐靠在化为战马的夜风身上，于雨中吹箫。这样轻如飘絮的细雨越加显得他坚如磐石。仿佛不论左近的德风古道出了何等变故，都扰不了他分毫。他在此等人，孤月告知他，德风古道出事，他找的那个人，必会前来。

他不知道驻足听箫的那股气息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来者发出的声响极轻微。帝龙胤被拿走了视力，这也令他其余的感官格外敏锐。他心生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个人，明明有着不弱的实力，本该正当鼎盛，却好像已经垂垂老矣。

老人的痛苦总是一样的，生活已然如此，无力改变，可人还要活着。

帝龙胤不厌恶这样的听众，他很礼貌，虽然似乎刚见到自己时气息浮动了一瞬，后来则再无任何出格的举动，在竹林后静静站了半刻，就轻缓地挪动脚步，转身欲走。

“阁下，留步。”

帝龙胤放下了竹箫，低沉地开口。

“有何指教。”他的声线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语气听起来很是平稳。

“请问名讳。”

半晌沉默，“君奉天。”

三字落下，帝龙胤战意节节攀升，涌动的鬼元将空气搅成了乱流，围绕着他二人之间盘旋，将雨水甩出了这片空间，仿佛是在清空战场。

“阎罗鬼狱，帝龙胤，请战。”

君奉天不想承认，这一刻，他其实并不意外。当他愕然见到这张与他太过肖似的脸，蓦然便想起来，孤月曾说，杀他，不是她的任务。

有地冥同玉逍遥的先例在，他很快有了猜想，这或是血元造生。

若果真如此，阎魔鬼后，是将帝龙胤当成了儿子，他的替代品，或是，另一把利器？

几番思绪起伏，君奉天并无战意，只是轻叹：“阁下，因何而战？”

“杀了你，吾便能得知自己存在的意义。”

帝龙胤这句话的含义很简单，只不过女帝如此告知他而已。他常年在鬼狱征战，并不了解“君奉天”这个名字背后有何深意，更吃了眼盲的亏，看不见这张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君奉天听来，却完全是另一种理解。他一瞬间便意识到，这可能是又一个活在他阴影之下的人。他欠地冥，欠非常君，今日，也许要再加上一个名字。

与自己一战的要求，对帝龙胤来说，很合理。

“吾尚有要事。一日后，来此寻你。”

这般的承诺，近乎空口无凭。但帝龙胤是单纯相信直觉的那类人，所以他点头应下，听着君奉天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摸了摸夜风的鬃毛。半刻后，自德风古道的方向，感受到了一道令他忍不住再次战意沸腾的惊天剑气。

系雪衣几人先君奉天一步离开西儒，并没走到一路。他们虽早到，却被邪染之墙拦在了德风古道之外。与他们共同研究如何破开此墙的，尚有西煌佛界诸人，乃至剑子仙迹等正道栋梁。

君奉天没有上前。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有何变化，但他脑海里到底闪过同非常君的私情，摩挲着指环，莫名觉得格格不入。

他在远处闭目感知整个邪染之墙，渐聚真元，以“向天借剑”破开了最薄弱的一处，趁其尚未闭合，闪身而入。剑子仙迹等人反应迅速，在外施力，与这道裂缝进行拉锯。

君奉天刚进入，就不由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拂袖，将眼前主动吸收邪染的人给扫了出去。

“御均衡！”

莫怪此处的邪染之墙最为薄弱！

君奉天听到几声“尊驾”与离经所喊的“亚父”，环视一圈，“皇儒在何处？”

邃无端先望向了前门的方向。此处已是德风古道后方，他们是皆带了伤，退守至此。不必等他们出声，君奉天已经会意，身形一动，就要前去，却听御均衡高喊“尊驾”，抛来一物。

至衡律典。

看来是御均衡接任了法儒之位。“法儒无私”本是给他的封号，只是没想到儒门诸人一致同意在他离去后仍保留这个封号，将其作为固定的职位。但无论如何，这四字已经同他无关，他本不想接这律典，但御均衡先抛出了手，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他再多言。

看着君奉天刹那间已经远去的背影，玉离经如同梦呓：“亚父他……他恢复功体了？”

“是喔，”云忘归用手肘戳了戳玉离经，“从外破开邪染的应该是师尊的名招‘向天借剑’。刚才师尊可是多看了你好几眼，唉，吾又被他给忽视了。”

他在开玩笑。如今可算是生死存亡之际，其实他不该开这个玩笑，但他没忍住。看到自家师尊的那刻，他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些。他一转头，就看到另一边慕灵风正拉了御均衡的手说着什么，两人离得颇近。啧，看来众人的感觉都同他一样。

“你有没有觉得，亚父有哪里不一样了？”玉离经迟疑地又问了一句。

“哪里？”云忘归不解其意。

“好似没那么……”玉离经想了会儿，仍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得道，“没那么严肃了。”

“发冠的缘故吧，梳得低了些，换了根玉簪，”云忘归摸着下巴认真分析了起来，“所以看起来更温柔了？”

说完，他自己不禁哆嗦了一下，玉离经也听笑了，把“温柔”这个词安放在君奉天身上，属实有些不合时宜。但，方才那眼的印象，又让他脱口就说出了这个词。

德风古道前方，建筑几乎尽毁，树木摧折。原先儒雅庄重之所，现下只余一片荒芜。

蔺天刑冲冠散发，与八岐邪神抵掌比拼内元。其实他不如退半步，再出极招，这样硬拼讨不了多大好处。但他不想退。金瞳稍有涣散，他一咬牙，凝神想要再提内元，却被入眼的白衣身影扰乱了心绪。

“君奉天，你来做什么！”

这小子不是元功尽失了吗！

君奉天凝眸，手并剑指，元功稍运，背后正法铿然出鞘，化成一袭白虹，仿若自天外而降，直直地朝着对掌的两人中央坠去。

二者被迫结束这场拼斗，各退三步，正法剑入地半尺，只有剑穗轻晃。

水袖被荡开的残余剑气激得飘飞，君奉天手持律典，踏入战圈，气势步步攀升。他故意如此高调，就是在暗示蔺天刑他功体恢复了，不必担忧。

“正天地所不正，判黑白所不判。”

八岐邪神一身黑袍战甲，转回身时，却莫名有几分婀娜，见到沉肃来者，蓦然眼含春波。

“犯人鬼所不犯，破日月所不破。”

寒光一凛，正法剑已然回到了君奉天手中。他手腕轻抖，便削断了数道朝他攻来的透明魂丝。

“儒法、无情，法儒、无私。”

八岐邪神往前走了几步，毫不在意地将后背空门露给了蔺天刑，举手投足间的姿态竟显柔弱，似乎处在当场剑拔弩张的氛围之外，“哈，本后座改变主意了，不如就由你来做本后座脚下第一名来自正道的奴隶。得赐这般无上恩宠，你开心吗？”

蔺天刑与君奉天对视一眼，谨慎地暗自调息。

君奉天提剑先攻。剑影与魂丝交错几轮，蔺天刑随后入战。八岐邪神确实强悍，却并非不可撼动，此时亦稍显掣肘，然而神情仍是浑不在意，甚至继续口出闲话，“不答话，啧，奴家最是爱征服你这种冷艳孤枝，雪后才常有浓香啊！”

蔺天刑觉得这个八岐邪神可能真正是脑壳有问题。君奉天说什么也和“艳”之一字无关吧。还好他是没被这些话影响，正法剑出招极稳，虽不曾并肩，却很快同自己配合默契。

苦境的武者，除了同修之人，甚少合战，所谓围炉，大多时候更像是车轮战。招式不同，如要各自一同出招，功体属性相合还好，若否，有极大可能会互相削弱对方的招式。

君奉天则是在几个回合间迅速摸清了蔺天刑的战斗节奏，主动选择合适的剑招与他配合，这样一来，自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他很清楚，虽负内伤，蔺天刑亦是主力，他自己虽元功恢复，但也不能与全盛之时相比。

除了神皇之气本源被剥离，那时一阻云鲸，也不可避免地消耗了他部分功体。再加之，这具躯体本身正向衰弱的状态滑落。

皇天之行与儒风剑式同出，八岐邪神抬掌以应，虽不见伤口，却不得不在尘沙飞舞中倒退数步，神色一变，“欲织心，别在此丢脸了！一个内伤沉重的手下败将，加上一个命元将尽的废物，有什么值得浪费时间的！”

这几句，蔺天刑听得分明，顿时眼神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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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八岐邪神明显换了一种情态，眼神睥睨。他一手逼退蔺天刑，另一手则聚气凝招，邪元仿佛突破了时空的限制，以长枪的形态崩向了君奉天。

“灭神枪！”

主动强攻，他极为自信。

君奉天心间警醒，知道此招不可小觑，连同神皇之气一起调动，凝于剑诀，仙门秘招“天罡玉旨”即刻上手，竟是打算直接正面应对，剑势浩汤。

另一侧，蔺天刑大致猜到八岐邪神是想先突破稍弱一筹的君奉天，心头虽是担忧，却也意识到这正是个机会。全力进攻，则必露破绽。以为一掌就能暂时逼退他蔺天刑，八岐邪神多少过于自满了。

枪剑相接不过刹那，轰然一声，空间几乎因他们二人的极招而扭曲。君奉天当下感到顺着正法剑传来的一股巨力，他沉足一踏，尽数接下，八岐邪神见此，眼露兴味，又加三分余力。再过一个呼吸，邪元爆散，余劲透体而过，君奉天才撤了半步，虎口已被震裂，刚欲调息，就感脏腑一阵翻腾，喉间猩甜，咳出一口鲜血。

还是大意了。未想换了一个人格，力量会提升一倍有余。

正此时，却听一声，“皇天殛元爆！”

八岐邪神稍有后悔，方才不该在君奉天身上浪费那么多邪元。不过他多少还留几成劲力，一咬牙，全数凝于掌中，硬接蔺天刑之极招。

他错估了一点，这是蔺天刑近乎搏命之招。

君奉天凝眸看去，只见煌煌正气消散后，八岐邪神不得不倒退两步，嘴角见红。有效，不枉他故意正面接招，诱使八岐邪神全力进攻，以伤换伤，皇儒与他想到一起了。

擦了擦嘴角鲜血，八岐邪神又换神态，眯起了眼，有意无意地抬头望了望邪染之墙，“夜诛，看来丢脸的是你才对。不如快走，一对二已经够累的了，一对十几，还是回家休息吧。”

八岐邪神脸色变了一瞬，好像是反对之意，最后却还是换回了这番百无聊赖的模样，不再关注君奉天二人，提气纵身，轻易地穿过了邪染，化光离去。

两人又戒备半晌，只等来一句“吾的奴，可要好好候着本后座”的传音。

君奉天沉吟道，“是他们找到破解此墙的方法了。”

“你怎么进来的？”蔺天刑转头问他。

君奉天收剑入鞘，答道：“向天借剑。不过亦只打开了一瞬缺口，剩下的裂缝当不能再容人通过。”

原来如此。蔺天刑看君奉天的神色太过自若，在心里叹了一句，又觉得不对，所以这小子是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莽莽撞撞地跑了进来吗！

虽然估计是因为外面的支援不弱，八岐邪神不免要掂量，但，果然还是更想感慨，幸好八岐邪神看起来不仅精神分裂，而且每个人格都多少脑子有些问题吧。

另外，君奉天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扶他！

蔺天刑看了君奉天一会儿，见他走过来，还以为是他会意了，却没想到，君奉天走到他面前站定，一撩衣摆，单膝跪地，双手将律典奉上。

“你这又是要做啥！”

“交还典律。”

“还就还，跪什么跪，一个两个都这么爱跪！”蔺天刑一把将律典薅进手里，语气暴躁，凄城也是这样，先头不久刚跪过他一回。不过，还好，这下他不会失了凄城的约了。

罪责在身，不能不跪。君奉天仍是低首而跪，并未抬头，也未能真的答出口。他让正道针对非常君的计划付诸东流，救下了他，又因一己私情，纵他行恶，岂非是，罪孽深重。

“你是哑巴了吗。”蔺天刑刚说半句，忍不住一阵咳嗽，身形摇晃，险些站不稳。

君奉天连忙起身相扶。本只是想去搀，蔺天刑却直接将一整只手臂搭在了肩上，半搂着他，他不得不去扶蔺天刑的腰身。

两人慢慢地往儒门众人所退守的后方走去。

“你又是在瞎想啥？命元是怎样一回事，功体如何恢复的？”

“……以命元换功体。”君奉天主动说了谎。若不然，非常君以命元为代价让他苟活的这种方式，实在太值得怀疑。

“你，”蔺天刑好像真的有一瞬喘不上气，“吾要被你给气死了！”

君奉天沉默，“抱歉。”

“人死了，要功体又有什么用！”蔺天刑像是在训小辈一般。

“人终有一死。”

“放屁，吾不准你死，你就得给我好好活着，”蔺天刑很是强硬，又搂了搂君奉天的肩，“这次别急着走了，听到没？吾要给御均衡与凤丫头办婚礼，你给我留下来一起帮忙。”

见君奉天没答话，他眼里少见地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过了片刻又开口，这次多少有些无奈，“如果可以，吾倒想收你为义子。”

君奉天身形一颤，动了动嘴唇，没能说出话，眼前变得模糊。他以为是泪，眨了一下眼，才发现不是。与梦里桃源那夜同样的情况，视力忽然减退，虽还能看见光，大多数事物都变成了毛茸茸的色块。

一团白闯入了视野。

“啊……”

自喉中发出的这一声，虽喑哑，却满含庆幸。

“凄城。”

蔺天刑刚唤出声，就被凄城紧紧搂住，只得一手回抱他，另一手伸去拍拍他的背，“哭啥，吾没事。”

凄城深呼吸了两口气，才放开蔺天刑。刚刚是太过激动，幸好心头强烈的预感并没实现，此时才觉得多少有一些不好意思，转头同君奉天见礼。

君奉天点头回应，又望向蔺天刑，“皇儒，吾有约在身，确实无法久留。”

蔺天刑认真看了看他的神情，见他眨了一下眼，没有半分勉强，目光平和，稍稍放下了心，“好吧。但，命元……”

“命元之事，请暂且帮吾隐瞒。”要研究如何弥补命元，不免要将相关的秘术交出，那样一来，此前的谎话就圆不住了。

“你——”蔺天刑火气又上来几分，见他平静以对，哼道，“你给我保证，尽全力去找寻延命之法。”

君奉天颔首，“吾保证。”

蔺天刑放了心，被凄城搀扶着，稍微加快脚步。他尚忧心众人的情况。

君奉天装作自然地落后了半步，同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他压下心中莫名升起的渴望，极为努力地试图将“收你为义子”这几个字忘却。

只是，有些难。

……无碍，本就不易。

一路上，凄城稍微比划着表示了他进入的经过。似乎是外面又来了几位高人，将那裂缝再次打开一瞬，心内焦急的他遂抢身而入。现下八岐邪神退走，邪力无以为继，邪染之墙正缓缓散去，不必有人施力，那道裂缝就在自主扩大。

御均衡此前是抱了牺牲的意志去吸收邪染的，甚至服了提升功体的丹药，虽然刚开始就被君奉天打断了，丹药的副作用却不可避免。慕灵风及时施了术法，暂且稳定了他的状况。本已昏迷的斩获转醒，此刻靠在邃无端的怀里，金发蓬乱，活像一只金毛大狗。尹潇深见到他们三人走过来，顿时松了口气，喊了声“老大”，朝蔺天刑靠过去。

“亚父。”

玉离经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君奉天抬手聚元，一掌轻轻抵在他的肩头，似乎有一股天地正气随之灌体，涤荡过他体内的伤势，令其迅速转好，全身都感觉一轻。是“天圣罡风”之招。

君奉天将手收回，果不其然地感受到一阵眩晕，他早有准备，尽量稳住了身形，又扫过一眼旁边的两人，在心底轻叹。他不是不想帮其他的人，但也没有余力了。

敬天怀仿佛察觉了他的想法，在旁道：“尊驾不必担忧我们。主事伤势最重。”

云忘归见君奉天略微颔首，不知为何，觉得有一丝违和感。他一转头，就见裂缝已将近打开，隐约可见外面的诸人，下意识招呼道：“众人先出去吧，在外找个别的地方落脚养伤再说。”

莫凭箫表示可以去文风谷，众人无异议，看向了玉离经，玉离经则望向蔺天刑，蔺天刑回了他一个“你是主事你决定”的眼神，玉离经笑了笑，点头将此事定下。等出了邪墙，人群当中，云忘归挠了挠头，忽然意识到好像是哪处违和。师尊的视线明明是对着邪墙裂缝的，应是看到裂缝的变化了，怎么一声也没出？还有点头的时候，一开始并没去看敬天怀，似乎后来才意识到需要去看他，方转了头。

云忘归回身去看，在人群中扫视两圈，却没找到熟悉的灰发身影，他又看看裂缝那边，出来的已经是最后几个文职弟子了。他想再等等，却被系雪衣拉到一旁，问起了里面的情况，说了半天，将这一点违和感的事情又给忘记了。

玉离经是主事，所以他等到了最后，等其余众人都先出去。人走干净了，他才意识到还有一人在做与他同样的事情。

“亚父……”

“走吧。”

玉离经多少有些恍惚。这就是，同亚父并肩的感觉吗？

刚出了邪墙，玉离经就意识到有不少人在等他，身为主事，少不了要和正道诸位交涉商讨。他略微迟疑地看向君奉天，“亚父，吾先暂离，稍后就来寻你。”

君奉天点了点头，“去吧。不必管我。”

你可曾想过就这样翩然离去？然而心底竟又如此深刻地渴望留下。

他退到了人群外围，仿若游离，又仿若融入。他本以为自己应当是唯一的那个，却怔然见到了另外一个身影。单凭眼力尚难确定，但对于他的气息，自己几乎熟悉到深入骨血。

“尊驾，怎么不去同他们叙旧？”

君奉天眨了一下眼，想要将他看清楚一些，“你怎么来……”

非常君立刻察觉不对。这样有些使劲地眨一下眼，很像是上次他看不清时的表现。

“眼睛？”他问一句，已经走上前，伸手扣住君奉天的脉门。

“突然看不清。恐怕是内腑受创，加速脏器衰竭。”君奉天总是擅于陈述事实。事实多冰冷啊，不论何等深重的遗憾，都能好好地将其埋藏在内。即使有人偶然瞥见了冰封之内模糊的点滴，也总以为是错看了。

非常君未松手，暗暗渡给他些神皇之气，又帮他梳理伤势，“吾算是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

“法儒尊驾，御命丹心君奉天，诚心正意，言必行，信必果，一诺值千金，却非毫无例外，比如说那些有关自身安危的保证。”

非常君话里若有似无地带着一丝怨气。

君奉天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很像是“狼来了”的故事里那个主角，“吾当时权衡过了，伤势不会太重，换皇儒一击，值得。只是未想会有这般的后果。”

静默片刻。

“你不是问吾怎么来此吗？”非常君靠近了半步，他们身高相仿，吐息已能轻轻地擦过君奉天的侧脸，“吾想你了。”

这四个字极轻微。他们所站的位置虽偏僻，但在场的几乎都是些先天高手。君奉天一时犹疑，不知该作何反应，非常君再次靠近。君奉天恍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刚想拒绝，却被非常君重复着又说了一遍的“吾想你了”，钉在了原地。

随便拉出来一个人，都能听出这四字里的深情。

非常君总是这般一点一滴地将君奉天拽入他的泥沼当中。他轻易地拿捏到了每走一步时，君奉天能接受的极限在哪里。随之，他就会骗他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到了最后，君奉天才能猛然惊觉，这早就超出了他自认为安全的范围。

唇齿相贴，缠绵偌久。非常君先是安抚一般地蹭着他的唇，然后舔过他的唇瓣，撬开他的齿缝，细致地、温柔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地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君奉天感受到了可能是有别人的视线落到了他们二人的身上。但他又能如何，难道要推开非常君，装作被强迫的模样吗？他不是，非常君也不曾逼迫他。他同样明白的还有，非常君必是故意选在此时此地。

玉离经满脸惊愕地站在人群里。他反射性地想拉一拉身边的人，还没碰到，又迅速将手收了回来。但是，等下，这可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地方吗？亚父是在回吻吧，是吧是吧，他们是两情相悦吧。嗯，独自发现了亚父的小秘密什么的，有些刺激哦，甚至一点也不想和别人分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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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樓發表於: 2022-06-10 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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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整个苦境有一种奇怪的特质。一面矜持，另一面荒淫；一面礼教，另一面自由。欣赏得最大方、最津津有味的当属姑苏还剑，他丝毫不掩饰打量的视线，甚至还拉了拉系雪衣。系雪衣看了一眼，立刻转回了头，面上浮了一层浅粉，低声告诫姑苏还剑不要窥探前辈的私事。

姑苏还剑小声嘀咕，“他们敢做还不敢让人看了？”

非常君是特意想要让别人看到，君奉天则对此坦然。

有意外瞥见他们的，大多都如系雪衣一般，将这当成他们的私事，好心地不再探究，装作若无其事，与身边的人讲起了话。

玉离经彻底放下了对非常君的戒心。他刚刚还听说了，是非常君相助，才得破解邪墙之法。他清楚地观见，是亚父主动加深了这一吻，结束后，又在非常君肩头靠了一会儿，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便相携离去。

自己这算是又被丢下了吗？玉离经有些无奈。他追着亚父的脚步到了儒门，当上主事，亚父却又走了，这回连告别都省了。

但他没有怨言。他只是看着那两个远去的人，觉得他们仿佛就是这样的人，被抛下的不止是他，也是人群，又像是整个世界。但他们之间绝非冷清，反而更加热烈。他恍然意识到，他或许可以追上亚父，却永远留不住他。除非，是亚父选择了为谁而停留。

非常君也在意外。君奉天不仅生涩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回吻了他，还第一次主动同他亲近。他不知道自己挑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君奉天心中被蔺天刑一句“义子”所触动的渴望，因着凄城的到来而被迫压下，又因玉离经的暂离而暗自生长、蔓延。

双眼所带来的遗憾则让他理智的防线摇摇欲坠。他本以为或许就如梦里桃源那夜，只是暂时的视力减退。然而直至见到非常君，视力都并无任何恢复的征兆。他忽然为此而心生一丝恐慌，是否有一日，他会将非常君的面容忘得一干二净。

这些本无人看透，无人问津。但非常君几乎是第一时间便问及他的眼睛，又帮他稳定伤势。乃至，抱着他，亲吻他。

非常君对他来说，确实就如毒品。他看似并不需要，他又会为此而疯狂。

*

非常君看着君奉天将坛中好酒缓缓洒净在两座墓碑之前。君奉天并没给自己留，他其实并不是爱饮的人。只是有些时候，他不免会怀念那种醉酒的感觉。

他们二人本先去寻了帝龙胤。君奉天有预感，非常君在侧，战约当不会进行了。谁知，他们没打起来却不是因非常君，而是帝龙胤感知到君奉天有伤在身，主动提出七日后再战，言明会在吞寿恶口外等他。

全程非常君都不曾多言，倒令君奉天稍感意外。他还以为非常君多少要挑拨离间几句。战约延后，非常君又在身侧，三日之约自然作废，时间骤然充裕，他想了想，便问非常君是否愿意与他同来此处。

非常君站在君奉天身后几步远，觉得天迹这衣冠冢立得颇为滑稽，满怀恶意地想，天迹这算是做戏做全套吗？不过，他倒是很乐意让这再次成为事实。

“吾不会让你死在帝龙胤手中。”所以也不必特意来此祭奠。

“今天是玉箫祭日。”君奉天轻声解释一句，沉默片刻，又道，“借帝龙胤之手，回归鬼狱再造躯体，未尝不可。”

“养魔池完全被魙天下所掌控，吾无法保证所谓再造的那个你，不会沦为只知杀戮的兵器，”非常君语调渐冷，“还是说，你仍欲寻死。”

“非常君，”君奉天蓦然回身，一字一句地道，“吾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活着。”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看似平稳的字句下，潜藏着何等炽烈的情绪。非常君看到他努力地想让瞳孔聚焦。他眼中常有的沉郁不曾消散，那是生命留给他的底色。痛苦将他推入暗流、沉埋泥沙，却仍有玉骨清癯，寸寸销磨，又寸寸温良。

他接着叹息，“吾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一具健全的躯体。”

非常君心中陡升凄艳之感。

君奉天低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问道：“你可会去鬼狱找我，非常君？”

“你该多笑一笑。”非常君避而不答，走近几步，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睑，让他阖上双目，“闭眼稍歇吧。”

君奉天从善如流。非常君的气息与酒香相互纠缠，在他周身缭绕，又随风飘散。他忽而觉得，失去视力也罢。帝龙胤是否生来失明，连光亦不曾见过？

“亚父！”

离经？他脚步声颇为急切。君奉天还未来得及睁眼，便又听非常君在他耳侧轻轻地道：“帮吾一个忙，尊驾。”

玉离经本是奔忙而来，甚至远远喊出了声，却在看清两人的姿势后刹住了步子。等到两人分开稍远的距离，他才迈步上前，又喊了一声“亚父”。

“发生何事？”

“一页书前辈一对八岐邪神，却因越骄子对血闇之力暗中做手，意外重伤，”说到此，玉离经没忍住偷偷瞥向非常君一瞬，却只见到他含笑将视线全数落在亚父身上，“……云尊想起，亚父当还剩一枚归元金丹，可以暂时稳定一页书前辈的伤势。”

君奉天感觉左手的戒指在暗自发烫。他确实还有一枚金丹，那时想给玉逍遥用，却被他拒绝。但金丹早就不在他手中了。从他在明月不归沉醒来，他身上的大多数物什，都被非常君拿走，甚至正法剑也不过刚刚交还给他。

非常君的那句“帮吾一个忙”，原是……此意吗？

他要，怎么答？

指环又收紧了些，仿佛是在不痛不痒地警告。在场的两人都在等他的答案。非常君的视线越柔和，就让他越感压力倍增。

“……金丹，吾未带在身上。”

“一页书前辈落脚在心筑情巢，吾在那里等亚父，”不知为何，玉离经松了口气，稍一抬头见他们两人并肩，真觉得自己不该在此，“吾……离经告退。”

虽然还想同亚父再说几句话，但是，下次吧。人觉先生那样的眼神，似乎眼里满满只装着亚父一个人的身影一样，他怎么好意思再留下来。

玉离经几乎刚走远，君奉天便感眼前光线明灭，非常君忽然欺身而上，他尚未完全适应视力的变化，一惊之下，伸手阻拦，“你……”

非常君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吻上他指间的戒指，缱绻叹道，“若尊驾谎称金丹已用，吾会更欢喜。”

君奉天抿了抿嘴角，想把手抽回，同他好好谈一谈，刚有施力，却感体内已经熟悉的内元，开始如潮水一般退去，无可挽回地从经脉间流逝。无力感霎时充斥着全身，他稍有踉跄，非常君顺势，故意将他按在了玉逍遥的墓碑之上。

“你可还在想着人之最？”

身后冰凉，身前炽热。非常君舔过君奉天的耳钉，低低地道，“正道诸多国医圣手，何必单单寄希望于你这颗金丹？谈无欲这回可是连你也一起在试探。玉离经这般轻易地透露人之最的落脚点，哈，他们在引我入彀。”

君奉天抓着非常君的肩膀，努力忽视颈间传来的滑腻湿濡之感，“若你果真……果真愿为正道出力……又何来入彀之说。”

“如果尊驾是想主动献身，用美人之计，说不定吾真会考虑考虑。”

非常君慢慢解起了他的衣扣。

君奉天颤抖着去握非常君的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别在此处。”

从这双失焦的眼瞳里，非常君莫名看出了一丝哀求。君奉天仍是心向正道，他虽为此恼怒，但多少有所预料，本也只是想小惩，当下轻叹，“好。”

*

君奉天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非常君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除了，希望他“主动”这句，算是被他亲身证实。

功体再次被封禁，内伤更加难捱，二人折腾到半夜，等欲火消退，君奉天多少后悔，只觉得头晕，身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

他模糊地感觉到非常君帮他清洗干净，又搂着他入睡，手中暗递真元，一直在帮他疗复伤势。

讽刺之处正在此。非常君一面有意无意地在他身上发泄着恨意，一面又真的像对待爱人一般，极为温柔体贴。

君奉天独自躺在床榻，茫然地盯着眼前又弱了几分的光点，轻轻转动手上的指环。他其实有很多机会脱离非常君的控制，但他却没有去做。直接将这根手指砍下，也并非不可。然而他能面不改色地自斩一臂，对着这枚指环，他却犹豫了。

这是否……太过可笑。

“起来梳洗吧。”

非常君从外推门而入，俯身吻了吻他的眼角，将他扶起。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是何处？”

“巳时。”非常君知道他视力在迅速恶化，已近失明，引他坐到了椅子上，兀自拿过梳篦，一下下梳过他的长发，“尊驾不知这是何处，昨夜还敢那般放荡吗？”

君奉天没有回话。

非常君看到他握紧了拳，敏锐地察觉到他或是心情压抑，自己这话讲得过分了，“抱歉，玩笑话。这里是不归沉。金丹吾已送去，未动任何手脚。”

非常君绾发的动作很是轻柔，君奉天却忽感悲哀。他仿佛是已沦落到要用身体做交易，换来这枚金丹。

“若吾真回到鬼狱，非常君，你可会去找我？”

非常君听出君奉天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急求一个确切的、肯定的答案。

“你就这么想与帝龙胤一战吗？”

不是想与他一战。而是，急欲解决身躯的问题，又异常想要暂时脱离这名为“非常君”的泥沼。这些真实的想法，君奉天说不出口。

非常君语带无奈，似乎妥协，“罢了。但这一战，不可抱死志，你需拿出全力。”

“吾会。”君奉天轻轻点头，“若否，也是对他的不尊重。”

“如果你输了，”非常君将玉簪插入他的灰发之间，“吾会去鬼狱找你。”

君奉天轻舒了一口气，多少觉得安稳，却愕然感到非常君正缓缓将他左手间的指环褪下。

他自己摘不下来，但非常君摘得轻易，好似这不过是一样普通的饰品。

“你……”

不等他完全问出口，非常君已然一指点在他心前要穴，真元透体而过，他却感到全身一轻，仿佛卸下了什么枷锁。体内禁制快速消融，久被封禁的内元终于不再有任何的限制，迅速流转着，滋润起了他的经脉。

非常君仍未撤手，神皇之气源源不断地回渡。他缓缓开口，“如果你赢了，君奉天，记得回来。”

君奉天恍然意识到，非常君正将一样极为贵重的东西交出。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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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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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19樓發表於: 2022-06-10 02:3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十九）

迟日催花，轻暖轻寒。两盏茶，徒留一人。非常君浅啜一口，想着茶已凉了，在心头轻唤了一声越骄子。

君奉天去赴战约，他只是以茶代酒，端坐着举杯，道一句等他回来。君奉天当是看不见他的动作了，不过仍旧朝他的方向点头，仿佛是从未失明。他善于伪装，君奉天又何尝不是。

白衣渐远，背负正法。灰色的剑穗中夹杂着几丝眼熟的浅黄。

非常君摩挲着杯沿，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不禁莞尔。这几日，恐怕是他二人最为坦诚相待的几日。坦诚，原本是最不可能出现在君奉天与非常君之间的词汇。但事实如此。没有任何算计、胁迫、制约，君奉天仍选择留在他的身边。

他问君奉天是否想要什么，君奉天想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问，可否要几缕他的发丝。他当场几乎想仰天大笑。

或许这真是好人与坏人之间的区别。

他想要君奉天一整个人，恨不得将其拆吃入腹。君奉天却只想到向他讨几缕发。

临行之前，君奉天说，若他输了，死在帝龙胤的枪下，记得把他带回来。不必葬，不立碑，就将他燃成一捧灰烬，撒进觉海。

非常君被他这话晃了神，原想叫他将自己的伞带上，也给忘记了，只有望着他的背影兴叹。

今日当雨。

君奉天与帝龙胤面见不过三次，两次都在雨中。前次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次也是，只不过在场两人都观不见越加黑沉的天色，这场雨注定不止如此。

帝龙胤仍是靠坐在夜风之侧，眼覆咒封。他一动不动，比君奉天更能融入这场细雨，雨水散如轻烟，原是他墨发间的点点苍白。

因着前日所遇的一个名为“云忘归”之人，他内心不比表面这般平静，等待之时，反复试想着怎样开口，问一句你到底是谁，而我又究竟是谁。但，当君奉天步步踏来，在他常暗的世界里陡然划开一道惊心动魄的锋芒，他只感热血沸腾，战意高涨。

任何世俗缘由，皆被抛弃。唯有应战，才是对他的尊重。

“君奉天，请战。”

正法锵然出鞘，划开宛如珠帘的雨水，砸落一地碎玉。稳立雨中的长剑，锋锐之外，平添凄冷。

“来！”

帝龙胤低喝一声，长枪已然上手，旋身破雨，势若千军。

身不动，君奉天缓缓阖目，手臂一震，水袖翻起，剑芒点落。

对他来说，如今只能勉强见光的视力，在战中已是累赘，不能再依靠。

枪剑首次相接，恍若星驰电发，刚触即分。

帝龙胤不知与他对战的人同样眼盲，只有惊叹于这一剑的精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极为利落地挡下了他的攻势。退后半步，下一瞬，心中警铃大作，让他直觉般地回枪，正好挡住重比千钧的一剑。

这一剑，沉而快，快而稳。

帝龙胤的枪同样，甚至比君奉天更多三分杀性。他本为战而生，一招一式皆在沙场被磨炼过千万次，枪下亡魂已不知凡几。

阴云密布，不过片刻，已是数度近身交锋，雨珠砸在枪刃与剑身，于空气中带起细微的震颤，不断地响彻在两人心间。帝龙胤早已熟悉这样的战斗，君奉天则极力地将耳觉与触觉推上巅峰。连日来，非常君尽力疗复他的伤势，除了体力难免稍差，他的战力已近全盛之时。

高峰雨洗，一双冷眼紧盯战局。

若说帝龙胤像是一尾猛蛟，在雨中穿梭，攻势连绵，每一动皆将雨幕搅成了翻滚的浪花，君奉天则若峭壁劲松，距守不移，任凭风雨肆虐，也无法动摇他分毫。

帝龙胤很清楚，君奉天选择这样的打法，是欲节省体力，等他在连攻当中自己露出破绽。他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的对手，但从未有人能如君奉天一样，守势这般沉稳，又总能抓住他稍有松懈的一瞬，剑出如虹。

君奉天守得越稳，帝龙胤就越想要将这守势打破。他鬼元骤提，长枪如燃熊熊焰火，快若疾电，抢攻而上。“铿然”一声，枪剑再次相接，君奉天不退反进，正法倒提，从枪尖快速滑至枪身，竟在冰冷雨水中擦出了几点星火迸射。近身顷刻，正气沛然的一掌推出，势若沉岳，轻易击散残余鬼气，正落在帝龙胤的肩侧。

战甲护身，帝龙胤仍是倒退三步，嘴角首度见红。他轻吐一口气，明白是自己大意了。

见此，崖顶观战者低笑一声，骨扇轻摇，悠悠而吟，“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寒风乍起，雨珠更密，渐有瓢泼之势。

暗雷滚动，轰隆一声，仿佛是发出了什么信号一般，对战两人，攻守转换。

你可也曾见过少年模样，意气凌云，不信江湖老？

君奉天本以为那个年少气盛的自己，早与玉箫同葬。然而越入战，他失却许久的胜负之心，重新被帝龙胤一波波的攻势所挑起。

不管不顾、一心一意地求胜，唯有少年才有这样的资格。

但，今日今时，未尝不可。

帝龙胤很快发现君奉天换了一种打法。不仅乘胜追击，而且仿佛不要命一般，完全弃守转攻。或者说，他确实就是在拼命，同时也在逼帝龙胤陪他拼命。若不愿意和他一样以伤换伤，则必败无疑。

这比此前那种太过稳重的打法，更令帝龙胤兴奋，他本就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人。

雨变成了红色。越骄子忽然有些惋惜起来，这样凄美的景色，竟只有他一人能够看见。但他同时又有一种餍足感，这种模样的君奉天，也只有他一人能够看见。

战中两人该是各自负伤，帝龙胤一身战甲黑袍，血迹并不明显，即使是差不多的伤势，落在君奉天身上，看起来也更加破碎而艳丽。他将所剩无几的热情全数倾注在了此战当中，本来沉寂的生命，原来也能忽然灿如花火。

但是，这般战下去，君奉天会输。

君奉天清楚，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先因流血过多而体力不支。但，即使不改变打法，他一样会败。一掌击在帝龙胤战甲上时，他便明白此点了。战甲不凡，虽不是完全坚不可摧，以此前更稳重的打法，想要破之，却需时间，然而这具身躯让他无法久战。

他已知晓此战必败。他将燃尽性命，欲求一胜。

身上又添一道新红，帝龙胤不可避免地喘着粗气。平日里轻易就能提起的长枪，此刻似乎在一点点变沉，冰冷的雨水早就渗透了衣衫，在伤口之上肆意冲刷。君奉天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再次加快了战斗的节奏，正法接踵而来，剑上的力道有增无减，帝龙胤耳闻破雨之声，只觉战意更盛。

他不免对君奉天产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只是，他不知道君奉天握剑的手已在颤抖，面色苍白，躯体的余温亦在因着冷雨而逐渐流逝。

他时间不多了。留给他的，只剩一招之机。

如果帝龙胤是一名必死之敌，他或许会再用一次“向天借剑”，乃至，天荒禁绝之招。但帝龙胤不仅不是，对他，君奉天甚至多少心怀亏欠。

越骄子察觉天地元气的躁动，明白二人终招将至。他已准备好观见君奉天落败的结果，但等真气扰成的乱流平息，遮挡视线的雨幕恢复成了颗颗掉落的雨珠，他不由稍怔。

剑偏了，枪也偏了。

剑差半寸，一枪穿肩。

肩头缓慢地绽开朵朵血花，骨碎之痛似乎延迟了许久，才开始猛击君奉天的神经。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意识地紧咬牙关，正法脱手，摇晃两下，再无站稳的力气，无奈之下，单膝跪地。

战局落定，帝龙胤恍然意识到，即使他不杀君奉天，君奉天也已走至生命的尽头了。

“动手吧。吾败了。”

帝龙胤很想问一个问题，他也确实问出了口：“若吾败，你会杀吾吗？”

低沉的嗓音夹杂着雨声，全都模糊不清，好像自极远之处被冷风吹来。强催功体，君奉天的躯体比预想更早到达了极限。最后一招，他听觉就已出了问题，现下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字，大致猜测到了帝龙胤的意思。

“……不会。”

帝龙胤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吾要怎样做，才能救你？”

这一枪本该穿心，但他犹豫了，云忘归帮他照顾了夜风，他不能就这样杀了云忘归的师尊。至少，现在不能。或许他可以回鬼狱再去问问女帝。正法偏差的一刻，他才惊觉，君奉天的状况不对，这场战斗原非公平。他庆幸自己犹豫了，眼下又怎会再动杀。

君奉天一时茫然。他感觉仿佛有人往他的血液里塞满了冰渣，又用一根冰锥寸寸凿穿了他的右肩。寒冷与死亡已让他无暇思考。或者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下手，才能将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稍作修补。

不必。送吾一程吧。

他动了动嘴唇，才发现连话也说不出了。

“你真想救他吗？”

帝龙胤听见了披风拂过地面、扇羽摇动的声音，来者的脚步极为闲适。但现在的场面，这种闲适与张狂无异。他记得这个手拿骨扇的鬼族，他们在鬼狱见过面。

“是你。”

帝龙胤想稍微侧头，却感空气凝滞，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封锁他的行动。他皱眉细察，才发现端倪，“雨，不对劲。”

若君奉天有余力，他便能认出这是血闇之力。

“现在发现，尚不算晚。”

越骄子好心地安慰了一句。的确不算晚，现在发现，还能做个明白鬼。

他瞥过一眼已陷弥留的君奉天，知晓不能再等了，真元骤提，骨扇在空中划过玄妙的轨迹，藏在雨中、渗入地层的血闇之力尽皆爆发，犹如飓风，以君奉天与帝龙胤二人为中心，凝结成道道通天彻地的阵纹。

这一刻，仿若阴阳逆施，乾坤倒悬，天地静止。

“造玄奇，开法阵——造化离身，易魂转体！”

去鬼狱找君奉天，从来就不是他的计划。此战，有他在，君奉天只能赢，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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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