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12 【缜砚】治谁（长篇/8.23更新至196、197章/古代玄幻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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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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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樓發表於: 2023-01-03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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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12.12 【缜砚】治谁（更新至70F/北冥缜x砚寒清/古代玄幻架空/前世今生）

168.

　　狷螭狂说得没错，在这雪林中徘徊很容易迷路。

　　砚寒清记得自己是一股脑冲了出来，明明只需要回头朝着原来的方向回去便可。但走到中途，总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仿佛入了迷宫，没有障碍，没有指引的迷宫。砚寒清放弃了轻功，慢慢走，因为他必须要留下脚印做标记。

　　一路上砚寒清冻得鼻头通红，终于再次看到木屋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许久。

　　木屋一共有三间，呈凹字形排列，狷螭狂平时住的那一间在西边，正通明亮着烛火。借给砚寒清炼药的那一间则是暗的。砚寒清沉思片刻，放轻足音靠近黑暗的屋子后方，每一步都十分慎重。

　　更靠近些，另一间屋的人谈话声就传进他耳朵里。砚寒清两耳不闻隔壁事，只想快些拿了药丸和一些御寒的衣物就走。从木屋前方进门容易打草惊蛇，他屏息将窗开了条缝，轻轻翻进窗户里。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窗外明净月光也照进来，砚寒清很快找到药匣子，把厚袍子都披身上，再拿一些必要的物什，放下不少银两酬谢狷螭狂。最后他悄悄翻出窗外。

　　隔壁屋两个人应该是在吃菜喝酒，有推杯换盏的声音。方圆几里无人，说话完全肆无忌惮。

　　“……那你和锋王殿下见面后如何了。”狷螭狂的声音有些醉意了。

　　砚寒清本想溜去马棚牵马就走，隐约听到这句话，顿时停下动作。

　　“还能如何，”北冥华原来轻快闲适的语气陡然变得压抑，仿佛忍着怒气，沉声道：“自然是和他打上一架……我与他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来寻我，还当面骗我，这兄弟情不要也罢了……他还是个傻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最后头破血流，想起来就可笑。”

　　听见北冥华的嗤笑声，砚寒清不自觉捏紧拳头。他的确能想象到北冥缜忍让的反应了，毕竟当初在龙虎山上，“丰元”就曾闷声抗下北冥华的一掌。

　　“……不过，我手上有这东西。决战之时，朗月派未必不是锋王军的对手。”

　　砚寒清愣了愣，犹豫一下，无声靠近那间屋子。

　　“这东西从哪来？”

　　“抢的。就算他明白我抢了这东西，他的人分布太广，后续也根本没办法轻易调整决战路线。我已经沿路安排人手。”

　　听起来，好像京王和锋王如今变成了对抗的关系？

　　从窗户缝里只瞥见京王把什么放进袖子里。砚寒清忽然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一头雾水正打算继续偷听。就听见京王忽然转了话头，“你说的那个药师怎么还不回来？”

　　“我也不知道，今天叫他出去走走，难道他真的迷路了？”

　　北冥华安静一会，提议道：“要不要出去找找，冰天雪地的，一个人在外头难熬。”

　　京王何时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热心？砚寒清忽然冒出一身冷汗，提着一颗心就想跑。然而走出几步，他想到，狷螭狂和北冥华若是都出去找他了，那他不妨留在这，不用小心翼翼，更能大摇大摆牵马离开。

　　听见那头门开了，两对脚步声走了出来。砚寒清紧贴屋子后方，凝神辨认对方方位。

　　“我们分头找吧，”北冥华低声道，“那药师长什么样？”

　　砚寒清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悬起来。

　　“黑灯瞎火，殿下未必看得清长相。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只要看见一个人，肯定就是他了。”

　　狷螭狂的回答让砚寒清松了口气，打从心底感激他。

　　“那他叫什么名字？我总得喊几声吧。”

　　“砚寒清。”

　　听见北冥华莫名一声冷笑，砚寒清从头到脚都麻痹了。听北冥华的反应，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惊讶。京王这怪异的反应让砚寒清的呼吸放慢。

　　京王殿下一定还记着“害死”他胞弟的人，一定还怨恨他用谎言作弄他。想到这，砚寒清心中百感交集。

　　那一声冷笑过后，北冥华的足音就朝着远处走去了。狷螭狂则往屋后的方向来。

　　砚寒清迅速移到屋子侧边，等到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才松了口气，走到养马的屋子里把王城骏马牵出来，此马在严寒之地依旧能驰骋千里。

　　往二人相反的方向牵着马离开，警惕地走了大概一个时辰都没见到任何人。砚寒清才大喘一口气，转身跃上马，马缰一抽马儿就跑了起来。夜晚的雪地是幽幽的蓝色。心神不宁，感觉周围总是一样的景色。砚寒清裹紧身前的袍子，在马上前进时感受到无数的寒风如箭射过来。

　　虽然已经走出很远，砚寒清仍是凝神注意周围一切动静。所以听到细微破空声的刹那，他迅疾从马上翻了下去。

　　又几支箭射过来，砚寒清惊惶地避开，在雪地上翻滚了几回，衣袍都被刺破好几处。

　　远处传来笑声，砚寒清听出笑声的主人是谁，浑身血液倒流。

　　京王到底是如何追上来的！

　　“你不熟悉这里的路，不知道自己绕了好几个圈子吧。”北冥华冷笑着，迅速跃过来，将措手不及的人压在身下。

　　砚寒清咬紧牙关，心中莫名浮现人体身上所有弱点，于是反手握住北冥华的手腕，用力翻身反把他压制在地。

　　北冥华显然没想到一个文弱的青年能有这么大力气，他的脸压进雪地里又冷又疼，只能气急败坏地喊道：“滚开！”

　　砚寒清哪敢松手半分，他颤声道：“对不住，京王殿下。”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对哪件事道歉。

　　“不仅害死异弟，还做新朝的奸细！”北冥华奋力挣扎，抓住青年愣神空隙便抬腿用力顶向青年腹部。

　　砚寒清闷哼一声，手上力气卸了不少。北冥华立刻运气将人打到一边，猛扑上去坐得青年动弹不得，双手紧掐脖子。

　　高大的壮年男人猛地落在身上，这份重量冲击得砚寒清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他脸色青紫，用尽力气去推脖子上的手，蹬着腿痛苦求饶：“殿下……你……听我说！”止不住哀叹天意弄人，砚寒清心底已经在盘算若真的死在京王手里，彭坤会不会再让他复活一次。

　　“少废话，下去陪异弟吧。”北冥华阴沉说着，手中力气继续加重。

　　明明毒杀新君成功在即了，砚寒清没想到自己逃过了消魂丹却逃不过此刻暴怒的京王。

　　能感受到京王真的很恨他，砚寒清感觉脖子几乎要被扭断了，濒死时刻他流泪虚弱道：“锋王……殿下……他！”

　　未料到此言一出，北冥华动作停顿一下。紧钳的力度突然放轻了，砚寒清打开掐脖子的手，翻过身止不住地咳嗽，咳得涕泗横流。咳了几声正想出手反制京王，却被人快速扳过脸捏住下颌，然后有什么东西掉进口中。

　　恍惚瞧见月光下北冥华阴冷的笑容，砚寒清惊恐啊一声，来不及反应就感受到某种湿润的东西滑进了喉咙。他浑身发冷，张嘴抠喉咙想吐出来，却被人猛地捂住嘴巴。“不许吐！”

　　砚寒清万分悚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毒药还是别的什么。奇怪的是，被北冥华呵斥后，他的确张不开嘴了，还极度紧张起身上任何反应，觉得一阵冷一阵热，反胃感让他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殿下给我吃了什么！”砚寒清绝望地喊道。

　　北冥华幽幽看他一眼，不再用武力压制人，只得意地笑着起身。

　　砚寒清坐起身，腹中剧痛袭来，身体止不住的战栗。

　　北冥华站在原地观察一阵青年的反应，缓慢将人扶起身。

　　砚寒清不知方才暴怒的京王现在为何对他温和起来，惊怕地后退几步。

　　“过来。”

　　这两个字忽然让砚寒清失去身体控制，他又自行走回京王身前。看到京王从容的笑意，砚寒清脸色变得惨白起来，转过身想逃，又听见一句：“不许走。”身体回到原地无法动弹了，砚寒清被自己的诡异反应吓得说不出半句话，过了一会才哑声问道：“你……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北冥华悠然地在他身前踱步，脸上洋溢诡异的愉悦，他笑道：“前阵子苗疆有人卖我一只听话蛊，花了我不少钱，没想到真有用。”

　　“听话蛊？”砚寒清此刻真的绷不住身体了，卸了力坐倒。生前他云游四方，各种民间传说都听过。苗疆的蛊术传说他一直当做奇闻异事听，从未当真。

　　京王轻拍袍子上的雪，平静道：“你若敢违抗我的命令，我也不知道那陈年蛊虫会把你怎么样。”

　　在被剥夺行动力的恐慌中，砚寒清强行让自己镇定。蛊术既然是一种术法，那必定有破解之法。即使心底不停地提醒自己要镇定冷静，腹中剧痛却令他直冒冷汗。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忽然后悔了，甚至觉得刚才就顺从地被京王活活掐死也比现在好。铺天盖地的疑惧让他动弹不能。仅凭相处的那几日，他根本没想到京王能如此阴毒。

　　砚寒清忍不住嘶声质问京王：“你为什么要喂我吃这东西？”

　　“你在缜弟身旁待过，又在新君手下做事，不能浪费了。”北冥华收敛笑意，蹲下身替青年理好衣袍。“白天再走吧，现在太冷了。”

　　169.

　　北冥华带砚寒清回到木屋里，并没有在狷螭狂面前多说什么。狷螭狂看人回来了，什么也没问，继续回到屋内喝酒。

　　北冥华则命令砚寒清好好待在屋内不许逃跑，之后进到狷螭狂屋内一会又回来了。

　　青年正老老实实站在屋子中央，脸上还布着刚才备受折磨留下的泪痕。

　　“说吧，你来这里炼药到底是为了什么？”北冥华坐在虎皮椅子上，探究的眼神望着眼前无比狼狈的青年。

　　一听到北冥华的问句，砚寒清就感受到体内蛊虫的扰动。那股撕扯脏腑的疼痛让他即使克制万分，也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目的说出口。大概将毒杀昏君的打算说完，砚寒清已经在设想之后的种种可能。甚至连伤害京王让他失去行动力只能留在此处便不会干扰他的念头都出现了。

　　这种残酷的念头让砚寒清打了个寒噤。他的确因为今晚的事对京王有怨。但是，难道他为了达到目的，真的要不择手段吗。那他和毫不讲理的京王有何区别。

　　“消魂丹？好啊，你竟然不是奸细？”北冥华来回沉思一番，拍拍椅子扶手，神色闪过震惊，半信半疑的模样，最后还是强作镇定：“你为什么想毒杀昏君？”

　　“我……跟他有仇。”因为蛊虫在扰动，砚寒清咬牙切齿地说完，感觉喉头都有了血腥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副狠样让北冥华有几分信了，他眼神中浮现赞许，低声道：“巧了，我和他也有仇。那我们有共同一个仇人？事不宜迟，既然你已经将药炼成，我明早应该速速送你回都城。”

　　弄不清北冥华是什么想法，砚寒清长吁一口气，低声道：“不必了，会有侍卫来接我回去。”

　　“要是那些侍卫真的有用，你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北冥华起身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笑笑，伸手按住青年的肩膀，手指逐渐收紧：“而且，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一个人逃走？”

　　砚寒清推开肩膀上的手掌，冷声道：“我已经吞下听话蛊了，还不信我吗？”

　　北冥华托着下巴端详青年脖子上被掐出来的红痕，笑道：“虽然那听话蛊是好几代人接续养成的，少说也花了上百年，我用不少银两才买下，但是说实话，我还不是很信这蛊虫的作用。”

　　一个差点掐死自己的人在盘算什么，砚寒清眼神染上惴恐。

　　“你是不是真的很听话，我还是要试试。”北冥华走了几步坐回原处，认真地望着青年，“你消失的这些年做什么去了？”

　　砚寒清没想到他开始盘问起自己的事情来，一时不知道自己受天机不可泄露的限制下，能做出什么回答。“自然是……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砚寒清不自觉如实回答。北冥华沉默片刻，半晌才低声道：“跟异弟去的那一年相同啊。”

　　提到病死的皇子，砚寒清就开始惶恐，京王是不是又要因为怨恨做出什么事来。他望着京王的眼神，顿觉不寒而栗。

　　“你真的有死而复生的能力？”

　　砚寒清点点头，体内却猛然有股横冲直撞的力量，令他痛得站不稳。

　　“这是没有老实回答我的意思？”北冥华眉头一皱。站起身去屋檐外端一盆水放在桌上，冰水里有不少未融化彻底的冰渣。他转头看眼神涣散的青年。“你把脸埋进去，我不出声不许出来。”

　　砚寒清反应过来时，脸已经浸入冰得至极的水中，钻心的寒冷刺得他头疼不已，抓着水盆边缘的双手却无法动弹。只要他有一点对抗的举动，体内便如同百蚁啃噬，每一处都灼痛。

　　北冥华在一旁看了一会，见青年安静出奇，便喊道：“再泡深一点！”青年于是把脸都贴到了盆底，棕色的头发在水面漂浮。北冥华仿佛还不满意，伸手去按他的头。

　　砚寒清已经放弃反抗，甚至感激起自己本体还是个鱼，能在水下从容呼吸。冰水泡久了都感受到水已经在逐渐变暖。但过了一会，他心想，不如让自己死了吧。

死了之后再复生，重生的身体里说不定没有蛊虫了。

　　不知过了多久，放弃挣扎的青年安静得仿佛咽气了，北冥华愣了愣，抓住手下的头发，把人从水中抬起来，只见他大口喘着气，满脸冻得惨白，只有鼻尖眼角通红。

　　“没憋死，挺能忍啊。”北冥华松开手，低喃道：“你能死而复生……那我方才掐你，岂不是白费力气。”

　　砚寒清耷拉着眉头，只觉得很可惜，人求生的天性是无法让自己憋气而亡的。他抬起眼，对上北冥华阴冷的眼神。方才在冰水中只是身体上感到不适，现在望着北冥华脸上残忍的表情倒令砚寒清惶悚不安。他几乎要忘了另一世二少爷即使有时顽劣也还淘气可爱的模样。

　　之后北冥华又问了些事，有砚寒清本人的家世，也有砚寒清在龙虎山的些许经历。

　　

　　“看来还算听话。”北冥华低声说完，轻拍青年的脊背，脸上带着令人发毛的笑意，“今晚好好休息，放心，明天我一定会好好把你送回去，而且保证没有后患。”

　　第二日，狷螭狂听说北冥华要护送砚寒清回去，面露犹豫，但还是点点头，说自己会好好和侍卫解释。

　　再怎么解释都会出问题，砚寒清眉头一皱，心中感到十分不妙，但北冥华刚给他下了不许开口说话的命令，他就是有苦也难言。

　　离开前砚寒清默默收拾好包袱。不知道外头狷螭狂在和北冥华说些什么，他背着包袱出来时，俩人停下谈话，齐齐朝他看过来。经过昨夜，砚寒清看北冥华已经如同看见恶鬼，不敢轻易对上视线。

　　“砚弟，保重。”狷螭狂郑重说道。

　　从极寒之地离开，错过林虎裘和百岳暂住的小镇，再一路朝东。路上两日，砚寒清都默默窝在马车内，他怎么样都不相信京王会真的送他回都城。这期间他想了许多办法，做了许多努力想走，最后都被体内富有灵性的蛊虫折磨得无法动弹。

　　他只能从早到晚躺在原地，透过偶尔翻飞起来的窗帘，瞧见外面越来越密集的枯树，明白是真的已经离开那寒冷得让人感觉虚无的雪地。

　　越往东，天气就越温暖。这天颠簸到黄昏，北冥华终于把他扯了出来。有一段时间没踩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砚寒清背着包袱，恍惚得差点站不稳，扶着车辕好一会，仍觉得头晕目眩。

　　身体各处涌现无力感，砚寒清紧皱一下眉头，怀疑难道是蛊虫的作用，他一向还算康健的体质何时虚弱起来了。他以为北冥华会到哪里活埋他或者把他关押到何处用刑，视死如归抬起眼，小心翼翼朝四周张望，脚下是熟悉又陌生的路径。过了一会，他反应过来，这的确是回都城的路。

　　两辆马车驻留在驰道上，两旁是高高的山坡。北冥华让车夫好好等候，回头喝一声发呆的青年：“愣着做什么？跟上来。”说完，转身向高坡走去。

　　这几日，砚寒清大概明白怎么让北冥华顺心了。他只需真的遵循他的命令，并且不要说任何多余的话。这样体内的蛊虫会安分些，北冥华也不至于总想着新法子折磨他。

　　跟着北冥华进到某一处密林，砚寒清已经在想活埋的事。走了半天，北冥华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按住他的肩膀，凑近道：“等回到那昏君眼下，尽快杀了他。”

　　极具蛊惑性的命令，砚寒清周身血液沸腾起来，已经在蓄势以待等待行动，却听北冥华又念一句：“但是，现在看看前面。”

　　砚寒清立时看向前方。天色阴暗，凝神方瞧清不远处一座墓碑，上面刻了不少字，墓碑周围伫立几座碑亭。他不知道如何形容眼前这坟墓，说豪华，却显得简陋萧索。说简陋，却也好似已经精心布置过。

　　“今日是异弟的忌日。”北冥华沉下声音，几步迈到墓碑前，解下腰间酒袋打开了朝地面倾洒，“哼，我带罪人来向你道歉了。”他低下头，瞥见坟前除了他洒酒的水痕，还有一些新鲜的瓜果荤菜。

　　寒风刮了起来，吹得枯树枝乱舞，周围树上躲着好几只鸟都扑棱着翅膀飞走。

　　砚寒清望着眼前的坟墓，思忖京王带他来此处的目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感到冰冷。他的确为自己拒绝医治皇子的事内疚，但是北冥华这样煞有介事地押着他过来，他仿佛真的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罪人。叛逆之心一起，他一步也不愿踏过去。

　　“你要想全须全尾地回去，现在就过来跪下。”北冥华回头冷冷望着青年，忽然想起自己不需要威胁他，他也会老实听话，便放缓声音，“过来。”

　　与北冥华隔了大概十余步，砚寒清一动不动，只捏紧拳头，用力抵抗体内钻心的疼痛，额角逐渐冒出冷汗来。避开京王满是压迫感的眼神，砚寒清望了一眼墓志铭，颤声道：“霄王之死，我感到很抱歉，但是京王殿下，若让我再回到那一天，我还是会拒绝入宫。”

　　北冥华嗤笑一声，阴恻恻说道：“你身为洪鹄唯一的弟子，定然继承了洪鹄衣钵。当时仅你一人能治异弟，你却拒绝入宫，害得异弟病死，难道你不是罪人？”

　　“殿下何必强词夺理，在下当初拒绝入宫也是有不得已的理由……那时我已经染了黑疫，如何出山医治霄王？”砚寒清憋住一声痛呼，低喘一口气才继续道：“按照殿下的说法，你能拯救如今受苦的百姓，但你现在却不尽力去解救他们，这么说来是不是也要向天下人下跪？”话说出口，砚寒清已经感受到京王陡然升腾的怒意。

　　“过来。”这二字仿佛是从京王齿间挤出来的。

　　明明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了。砚寒清不明白，为什么无妄之灾总能找上门。不只是这几日，从修错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明尝够了身不由己四处奔忙的滋味。即使站在某处，仿佛自己也不属于自己。

　　有时候，一切人和事都布满了虚妄。

　　但这世间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经历一切。其他人也有喜怒哀乐，有过往的回忆，今天的言行举止，明日的期盼打算。他应该深切地理解所有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是应该如此的。他为何不能善解人意呢？

　　

　　砚寒清望着京王紧绷的拳头，自己的手指也不自觉蜷起，攥得指甲都钳进肉里。别说走过去了，腹中蛊虫带来的疼痛让他几乎站不住，但已经比前日好太多，他的忍耐力已经被锻炼得更强了些，当下还能开口，只是不免虚弱：“若我跪下，霄王殿下能复生，我立刻跪。但现在我跪下，只为了满足殿下您莫名其妙的执念……我不愿受这种折辱。您不如杀了我祭奠亡魂。”

　　他做不到，至少此刻做不到善解人意。

　　“死是便宜你了，”北冥华抱着手臂，冷冷瞪着青年，“我知道对不起异弟的人不只有你一个，但今日你必须要跪下来赎罪。”他的心被阴暗的情绪占据，当下变得偏执顽固。

　　饶是心中如何坚定，肉体上的作用却是决定性的。相似的命令重复了几次得不到回应，蛊虫动得更剧烈。砚寒清痛哼一声，不禁弯下腰伸手去紧紧捂住肚子，在灭顶的疼痛间膝盖竟已经不受控制慢慢屈了下去。那种被随意摆弄感觉直到如今都未如此强烈，他逐渐委屈愤恨起来。

　　双膝即将落地的一瞬，手臂忽然被紧紧抓住，随后整个身体被扯着站起来。砚寒清惊愕转头，心猛地跳了一下。

　　“二哥。”北冥缜紧紧抓着砚寒清的手臂站好，目光森冷地望着北冥华。

　　“北冥缜！”北冥华阴阳怪气地念完他的名字，笑了笑，“你今日也来吊唁异弟？不是应该在前线吗。”

　　手臂上的握力紧到出现酥麻感，不是错觉。砚寒清视线逐渐模糊起来，眼眶灼热得不敢眨眼。

　　北冥缜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一般冷漠：“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刚才不是都听见了吗？”北冥华朝墓碑望去，“这几年我找了很多人来跪拜异弟。今年轮到他了。”

　　北冥缜眉头一皱，把青年拉到身后，低声道：“他和异弟素昧平生。二哥何必强人所难？”

　　“你又来当什么理中客？”北冥华眉头也紧皱，额角青筋凸起。

　　“异弟当时已经病入膏肓了，”北冥缜沉声道，“这么多年了，二哥你为何还是不肯放下？”

　　被北冥缜的怒斥震得愣了一瞬，北冥华的怒火却燃烧得更炽烈，他失声质问道：“你懂什么？你当时又不在，你怎么会明白亲眼看见亲人咽气是什么滋味！”

　　北冥缜垂下眼，低声道：“错过异弟最后一面，我比谁都明白亲人离世有多痛苦。二哥，我们到底还要为这件事吵多少次？”

　　砚寒清抬眼，望见锋王通红的眼角。

　　“别叫得那么亲近……你还打算认我这个兄长？”北冥华冷声笑笑，“那你此刻是何意？抓着他作什么？”

　　发觉手上扶着的身体难以站稳，北冥缜回头仔细看满头冷汗的青年，见他嘴唇都咬得血，心下一紧问道：“你怎么了？”

　　砚寒清疼出耳鸣，意识朦胧地抓紧锋王衣袖，努力回答：“我……中蛊了。”

　　北冥缜眉头下压，转头望向北冥华，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二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阴毒？”

　　“你……”北冥华瞪着他，“你称我兄长，却帮着外人质问我？”

　　北冥缜面如覆霜：“二哥这时候倒愿意把我当兄弟了。”

　　北冥华看眼前人好似要翻脸的模样，愣了一下低笑：“兄友弟恭的戏码演够了，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

　　“二哥安排的人让我们这边吃了不少苦头。”北冥缜冷眼看着他，“你如今对决战路线都了如指掌了吧。”

　　“是啊，”北冥华眼露寒芒，冷笑道：“这天下很快就是我的了。”

　　“是你的还是我的，”北冥缜停顿一下，继续道：“有何不同，本来都是北冥的。”

　　“你果然有那份野心，”北冥华目光暗了下来，“从前你手握多数兵权，父亲便提醒大哥提防着你。你始终不懂得收敛，问鼎中原之心谁人不知？”

　　

　　北冥缜沉默一会：“二哥，你适合坐上那个位置吗？”

　　“难道那是你的位置？”北冥华的语气已经没有任何情感。

　　砚寒清在北冥缜身侧站了许久，分心去听兄弟二人你来我往地言语争吵，回过神才发觉体内的蛊虫早就停止动静。

　　“砚寒清，过来！”不知为何，北冥华忽然叫了他一句。砚寒清浑身一震，那股概不由己的绝望又涌动着，逐渐要吞噬他的神智。直到腕间传来另一股与之对抗的剧痛，他才恍然凝神。

　　锋王在他耳边极小声道：“蛊虫需要近距离下令，你现在跑得越远越好。”话音一落，北冥缜运掌打向猛扑过来的北冥华。

　　比掌法北冥华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他的怒火和战意早就被北冥缜挑得沸腾不已，就等待喷薄而出烧得周围灰飞烟灭。应对北冥缜明显不擅用的掌法，北冥华仍是施了十成功力，刹那的几次过招猛拍得北冥缜后退几步重重撞到枯树上。

　　但这次北冥华并不恋战，转身便去追刚逃开的青年，却被大力抓住手臂，北冥缜手掌下移扭得他手腕骨都要碎掉。

　　北冥华尖叫一声，忍痛又送一掌。

　

　　砚寒清知道此刻不是旁观的时候，他应该抓住机会远远逃开。然而听到身后巨大的动静，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锋王。这一望，就远远看见北冥华将锋王按在树干上，正用双手紧掐他的脖子，同时又拿膝盖狠狠顶撞几次腹部。

　　锋王脸色涨得青紫，一边手抓着北冥华施暴的手，另一只手悬在腰间却迟迟不肯抽出剑来。

　　血色的落日藏在山巅，无数黑色的乌鸦飞起，吵嚷的叫声令人心头烦闷。

　　

　　砰——！

　　随着一声巨响。紫色一缕发丝缓缓飘落，北冥华错愕地转头，看见自己身侧的树干被打穿一个大孔。

　　是火铳发射的声音，在场之人对此都不陌生。

　　正思考是哪来的火铳，北冥华愣神间被抓住破绽重重摔到地上，身体落下几处猛击，霎时难以动弹。

　　北冥缜压制着北冥华，头也不抬高声喊道：“快走！”

　　远处砚寒清震悚得忘了呼吸，颤着手把火铳收回包袱里，立刻朝着某个方向疾速跃走。

　　夜色降临，风比白日肆虐寒冷。砚寒清中途好几次摔倒，又爬起身朝着都城方向跃去。锋王所言不假，砚寒清感觉到体内蛊虫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了。但是，不知是刚被自己开枪的举动震得失神，还是这几日路上身心俱疲，他察觉自己的轻功比以往沉重不少。

170.

　　清明如水的月光，灰黑色的天空上点缀疏星。夜深了，到处都好像起了层雾。

　　“你知道你的性子有多讨人厌吗？”北冥华抓着北冥缜的衣领用力把人从地上提起来，最后一拳软绵无力地落在他的脸上，即使如此，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早已是血肉模糊。

　　再如何暴虐发泄的行为，打到最后也会觉得腻，更何况被打的人已经不给予反应。

　　北冥华卸掉力气朝一旁倒下，大口地喘着，脑中不断思索谩骂的语句，尽管他在今夜已经骂了无数句，却看不到北冥缜任何被激怒的神色。越是如此，北冥华愈发觉得自己悲哀可笑。

　　“就为了砚寒清？你到现在都一声不吭吗。”北冥华闭上眼睛，声音十分低哑。“他可是差点把我杀了。”

　　良久，耳边传来窸窣的声音。北冥华睁开眼，扯痛眼眶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他余光看见北冥缜慢慢站了起身，顶着一身月光。“是你差点把他杀了吧。”

　　北冥华式神地望向天空。

　　“二哥，我欣赏你爱恨分明，但恨不要放错对象，伤害无辜的人，你心里也不会好受。”

　　脚步声缓缓远去。北冥华失笑一声，伸手去捻起自己的发丝，那一缕头发的尾端隐隐有股焦黑的气味。周围一切都是干燥的气味，干得鼻子发痛。

　　好像许久没见过雨了。

　　

　　雨下了一天，烟囱的烟雾被打湿。小小孩童奔跑在乡野间，猛地摔一跤，在泥泞里挣扎着爬起身，边跑边喊道：“二爷爷！”雨雾中看见一个身穿蓑衣的佝偻身影，孩童冲过去，哭喊道：“二奶奶摔倒了，怎么也起不来。”

　　“寒清，”老人轻抬草帽，弯下腰把眼下的泥娃娃抱起来，抹抹孩子脸上的雨水和眼泪鼻涕，“二奶奶身体好，没事。我们这就回去。”

　　那天，二奶奶只是在家里闪了腰，卧床一日便好了。但是在雨中跑了太久的孩童，不幸患了伤风。

　　二爷爷和二奶奶哪里也没去，都陪在他床边。爷爷掰苞米，奶奶纳秋冬的鞋底，一旁是燃火的茶炉。砚寒清窝在被子里，隐约听见他们在谈论天气要冷下来了，过几天带他去镇上置办些厚衣裳。

　　在茶香和被子烘暖的味道中，砚寒清第一次知道，生病也不是一件需要被挨骂的事情。

　　后来他长大，成人的体质比孩童好很多，加上他本身从医，平时注重养生，四处游医也培养出不错的耐力和精力。生病这件事，几乎要与他绝缘。

　　砚寒清身为医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清楚的。一路上的疾冲不仅没让身体热起来，反而浑身冒冷汗，力气一直在不断流逝。最终他倒在了弛道旁，他已经努力倒在不惹眼的草丛里。

　　之前在极寒之地粗糙的生活，再加上后来北冥华那一盆冷水和一路颠簸心神俱疲终究是击溃了他健康体质的防线。即使倒下也不断地打着喷嚏，砚寒清拿袖子捂住口鼻，明白自己这是染上风寒了。随着风寒到来的症状，是高热的体温和后脑的疼痛。他用手肘努力撑着草地起身，却发现还是趴回去舒服。眼皮逐渐合上了，他脸朝地趴着，缓缓冒出想法，若是北冥华追上来了，希望他还能留自己一命。

　　他恍惚想起儿时生病的记忆，在本家会被父亲责骂，然后被冷落在房内，兄弟姐妹怕染上病了，也不太爱搭理他。

　　床边不知是谁放着的一碗热水，冒着气滚烫无比，等水凉下来的时间，他就撑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黄昏，水已经变得很冷。年幼的孩子又饿又渴，忍着喝下冷水，感觉胃里在剧烈收缩。

　　他以为生病是一件会被人嫌弃的事。

　　后来被送去二爷爷家里，他才明白，生病是会被爱护的，被爱护后，病好得更快。如果这种被照顾的感觉这么温暖，温暖到令人落泪。他也很想让很多人感受到。

　　砚寒清睁开眼，眼前的窗外不是黄昏，而是一片黑暗夜空。屋内点了蜡烛，昏黄却令人安心。他恍惚半天，猛地坐起身。张望四周，发现这应该是客栈里的房间。正当他疑惑自己是怎么从路边来到这房间里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坐在桌边，正低头看着一份卷轴。

　　不敢再多看几眼。砚寒清忍不住抓紧手边的被子，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一条湿润的毛巾掉落在掌心。他逐渐猜到现在自己之所以还能舒适躺着，而不是在北冥华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应该感激锋王的。

　　“多谢殿下。”他开口，方发现自己鼻音很重，“前线军营……怎么办。”听北冥华今晚与他周旋时所说的话，现在战况应该比较紧张。而重要将领锋王却安静待在他身边，这件事怎么想他都觉得愧疚。不仅对不起锋王，对不起他的军队，也对不起还在受苦的百姓。

　　北冥缜放下卷轴，转身朝床边走过来。青年坐在床帐的阴影下，因为犯热症，脸色通红无比，说话也冒着热气般，还是很虚弱的模样。

　　“前线有误芭蕉守着，不会出事。”

　　这么听来，表妹还安好。

　　砚寒清莫名松了一口气，抬眼看见锋王坐在床边，认真地眼神望过来，霎时怔愣地低下头。一个月不见了，他不差点忘了要用什么态度对待锋王。“实在太感激殿下了。不仅帮我逃跑，还如此照顾我……”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他是真心实意感激眼前之人。

　　因为低头，他刚好看见北冥缜手里端着一碗药汤，于是伸手。“我……我把它喝了吧。喝了药，我可以自己休息。殿下尽早回去。”

　　“晚点再走，” 北冥缜轻声道，“我也累了。”

　　砚寒清正要喝药，听见这句话，下意识抬眼去看锋王。刚才离得远了没看清，现在面对面，他才看清锋王脸上有许多伤口，眉上的痣都被血污遮盖了，嘴角也已经破开，血痕都在结痂。若不仔细瞧，几乎要看不出他原本长什么样子。

　　但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北冥缜坐在原处定定望着愣神的青年，清楚地瞧见他眉头紧皱，双眼迅速通红的模样。

　　砚寒清颤声道：“……京王殿下对亲兄弟下手竟如此之狠？”他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他明明看见京王是如何狠心掐着锋王咽喉的，所以他才忍不住掏出火铳。

　　但他若是没有控制自己，枪子不是打在树干上，而是京王的脑袋，锋王……定然会杀了他偿命吧。他必须要尽快认错：“我对不住京王殿下，他……我那一枪，他没事吧。”他忍不住后怕，肩上却被一只手按住，于是愣愣抬眼。

　　锋王脸色平静，低声道：“二哥没事。”他松开手，转头望着远处敞开的窗户。“你也不用自责，我明白你是为了我才开枪的。”

　　砚寒清彻底怔忡了，心忽然跳得极快，胸口却憋闷不已。

　　锋王又转回头看他，缓缓道：“我反而要向你道歉，无论是蛊毒的事，还是他差点杀了你。”视线落在青年脖子上的指痕淤青，“你也许不相信，但他本性不是那么恶毒的人。”

　　砚寒清完全接受今世的京王是有多恶毒的性子了。即使北冥缜现在如何诚恳致歉，也难以动摇他亲身经历过的感受。但是，满脸青紫的锋王坐在他面前真诚实意与他说话，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砚寒清只纵容自己沉浸在与三少爷一模一样的面容里片刻，仰头把药汤喝得一干二净后，便转换心绪。“没事，今天是霄王殿下的忌日……京王是性情中人，我能明白。”

　　北冥缜接过空碗，迟迟不起身，仍盯着青年。

　　被看久了，砚寒清难以做到置身事外。他对上锋王认真的眼神，疑惑道：“殿下，我有何不妥吗？”

　　“我在想，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锋王已经问了许多遍。砚寒清哑然失笑，他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一个谜语。从一开始的殷勤不已，到后来果断进了金殿。现在再次重逢，又被京王下蛊。他自己还无法理解，这一世回来他怎么就过得这么坎坷。

　　“殿下不必在意我是谁。”砚寒清垂眼，望着被子上锋王投下来的影子，感觉喉咙有什么堵着。

　　他继续道：“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能告诉我你包袱里装了什么吗？”忽然转了话锋。砚寒清想起正事，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看向床尾的包袱，抓过来看了一眼才缓缓松一口气。“没什么……治病救人的药。”

　　锋王紧盯着青年怀中的药匣。

　　锋王会在意这药丸，砚寒清心底没多大意外。毕竟他一个月前早就质问起此事了。

　　“无论里面是什么，都不会妨碍殿下复仇……你还有多久能攻下都城？”

　　这个问题明显过于痴傻了，砚寒清瞧见锋王脸上浮现笑意。

　　“我说还有几日，你便信吗？”

　　“我相信殿下是说到做到的，”砚寒清不动声色把药匣收在身边，很快钻回被窝里。“我觉得头还有些疼，殿下尽早休息吧。”

　　锋王沉默地放下床帐，推开房间门时才开口：“夜里有什么事便叫我，我在隔壁能听见。”

　　砚寒清躺了一会，心怀不安，悄悄打开药匣子，看清里面的药丸好好待在原地，才又松口气。

　　难得锋王没有追问。但是他不追问，也令人觉得有些奇怪。这一个月不知道锋王经历了什么，脾气都比一个月前平静许多了。主动提出问题的人，还没得到答案却离开了，除非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但也许，锋王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也觉得疲累了，需要休息才没有多问。

　　病中虚弱的身体容不得他再细想什么，很快他又沉入睡眠。这处村镇十分安静，生病的人睡得也很沉。砚寒清一夜无梦，再醒来时，就听见远处有犬吠鸡鸣声。

　　躺在原地走神一会，砚寒清还听见别的声音。有沉闷的打斗声和喊到一半的求救声。他很快坐起身，掀开床帐，透过天光才看见门外并排立着不少人的影子。心中莫名的恐慌感加剧，砚寒清很快穿好衣鞋，打开窗户，便瞧见楼下不少人被从客栈里赶了出去。底下几个穿着统一墨色衣裳的人面色十分不善。

　　砚寒清想冲去门边一探究竟，却见门外走来一个身影，停留在他的门前，然后敲门声响起。砚寒清站在屋子中央还未来得及回应，几个人便撞开了门。

　　看清站在中央的人是谁，砚寒清浑身一震。来不及细思，他迅速跪下，恭敬道：“参见陛下！陛下怎么会……？”穿着常服的昏君，竟然在一大早出现在这村镇客栈里。头抵着手背，砚寒清在迅速思索现在的处境，越想越头疼，越想身子越冒冷汗。

　　隔壁的锋王呢？

　　总是来去利落的人，应该早就离开了吧。

　　“起来吧。”从昏君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砚寒清皮笑肉不笑抬头，等待他下一句话。

　　却是新君的近侍，金乾先开口了：“砚医师，陛下微服私访，您之后不必行礼，也不用以君臣相称。”

　　带刀侍卫走到桌边抬了把椅子过来，让昏君稳稳坐下。坐定了他才笑道：“我前几日听百岳他们说你已经炼成药丸。可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你，没想到传来你病倒在路上的消息。我实在担心，便亲自来看看你。”

　　眼下实在太诡异了。昏君是如何这么快速得知他的情况？

　　砚寒清强忍心中疑惑，微笑着回头看掀开被子的床铺，“是微……在下该死。劳烦您走一趟……我的确已经炼成不老不死药。”他也不知道这昏君是吃错哪门子药还是活不到明天了，即使再如何迫不及待，怎么能在这个战事吃紧的时刻直接离开金殿。

　　还是说，真的只是碰巧，昏君刚好在都城附近走动……

　　砚寒清思来想去都摸不清这昏君到底在想什么，但既然人都已经到了眼前，他恶向胆边生，心想何不现在便让人吃下消魂丹。至于太上皇，之后回到宫内再呈上去请他吃下，一样也来得及。

　　金乾得了眼色，便走过去弯腰掀起床铺，从中拿出一个匣子。“砚医师，可是这一盒？”

　　“正是。”砚寒清颔首道，眼见金乾把药匣拿到昏君跟前。

　　昏君看了这药匣一眼，说道：“打开它。”

　　金乾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三颗珠圆玉润的褐色药丸。

　　昏君转头看站在远处低眉顺眼的青年，问：“怎么服用？”

　　“温水服下即可，然后这几日忌食辛辣。”砚寒清正色回答，心中却有些忐忑。

　　其他近侍送来温水，双手捧着递到昏君眼下。“金乾。”昏君忽然唤一声，砚寒清和金乾本人都愣了一下。

　　“你说这药真管用吗？”昏君问了这句话，却是对着金乾问的。

　　砚寒清知道君王向来多疑，所以并没有多惊讶。倒是金乾，扑通一声跪下，虔诚地望着地面，“您福运绵长，此药乃砚医师尽心尽力之作……”

　　“知道了。”昏君打断了金乾啰嗦的回答，转头看向青年，“怎么只有三颗？”

　　砚寒清弯下腰毕恭毕敬道：“在下寻到药材后，试炼了好几次药都不成，最后所剩的材料只够做这三颗。”这次他是满口的真心话，他相信林虎裘和百岳已经把他炼药的艰辛过程传达到金殿内了。

　　“不老，也能永生，这是多少人毕生所求，”昏君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厉害的药，药材却在一个月内寻得且炼制成功，这不老不死药是不是来得太容易了。”

　　一个月的期限，明明是昏君自己定的。砚寒清压抑心中愤懑，沉下肩膀冷静回答昏君的质疑：“在下可以先服用这药丸，不老的效用也许一时看不出来，但是不死是可以立刻验证的。”

　　“你意思是，你先吃下药丸再死，之后让我看看你怎么死而复生？”

　　“是。”不知为何有种不安的感觉，砚寒清心口越来越堵，他额角忍不住冒出冷汗来。

　　昏君半晌没出声，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点了点。金乾在一旁跪着，已经仔细将那三颗药丸都来回看了好几轮。

　　昏君忽然笑道：“你本身说不定已经是不死之身，再吃这药，岂不是浪费了。”

　　砚寒清低着头，脸色忽然苍白起来，思绪混乱无比，他没想到这昏君如此严谨。正想着如何继续劝服昏君，却听门外有几个脚步声传来。

　　金乾附耳到昏君身侧听了几句话，很快站起身朝门外说道：“把人带进来。”

　　砚寒清悄悄抬头，霎时呼吸停滞。他看见几名金殿侍卫的靴子踏过门槛。然后——中间跟上来的人有着熟悉的衣角袍子，他昨夜见过。

　　“还不快谢过陛下！”金乾抬腿一踹，将那人的膝盖踹得弯下来，差点要跪在地上。

　　“不用跪。”昏君脸色忽然变得阴沉，“金乾，你忘了我的身份吗？”

　　金乾脸色煞白，跪下道：“是……是……老爷。”

　　昏君摆摆手，让那些侍卫放开北冥缜，将药匣递过去，耐心地解释起来：“壮士，这是神医炼成的不老不死药，吃了不仅年华永驻，还能成为不死之身。”

　　砚寒清跪在远处，强忍身上的战栗。他不明白锋王为何会落进这昏君手里，心中万念俱灰，却不能表露出任何不符合他身份的行为。

　　“砚医师，”昏君忽然轻声唤他，“你过来。”

　　没有正眼看北冥缜，只用余光瞥见他站得笔直如松。砚寒清木着一张脸，嘴角却勉强上扬，他缓步走到昏君身前。即使心中是撕裂的，仍是分神来关注周围，他发现一些细节，譬如这昏君和周围的人似乎都没认出来此人便是前朝的锋王。

　　是做戏还是真没认出来，一时难以判断。

　　“该让他吃哪一颗呢？”昏君气定神闲地朝砚寒清微笑。金乾站在一旁，脸色变幻莫测，他无声地接过一旁侍卫的刀紧紧握在手中。好像北冥缜一吃下这药，他就准备手起刀落。

　　“老爷，恕在下直言，”砚寒清强忍心中翻滚情绪，轻笑道，“不老不死药炼制时要求的季节寒凉、任何一味药材的剂量、药材的新鲜干湿程度等细节，都是极为讲究的。所以在下花了数日，失败许多次方才炼成这三颗药丸，若简单赠与他人……更何况是如此……如此平平无奇之人，可真是暴殄天物。像老爷如此英雄人物，才配永享无穷年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声音仍是止不住地颤抖，心越来越往下坠落。

　　“嗯，我已经明白此药有多难求了。”昏君笑意微敛，“但是，我并非是不信任你，只是想先亲眼见证奇迹。”

　　砚寒清闻言，绝望得又起了耳鸣，暗自将牙根咬得作响。趁昏君正观察那药丸，砚寒清的视线从那三颗药丸转向北冥缜，他看见锋王眼眶满是青紫，有的皮肤还肿得高了起来，他的脸已经被京王殴打得几乎要看不清原貌了，经过一晚的休息，那些伤口反而比昨晚看起来还严重。

　　他突然怨恨起自己为何病倒在路边，拖累了锋王。

　　短暂地与北冥缜对视，只用哀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便恢复原状。砚寒清不见他有任何茫然和迟疑的神色，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一身武力绝学却放任这些侍卫扣着。

　　他和最初见到锋王没什么两样，始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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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樓發表於: 2023-01-31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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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12.12 【缜砚】治谁（更新至70F/北冥缜x砚寒清/古代玄幻架空/前世今 ..

171.

凄清的长街，寥落的客栈，屋内的沉默维持了片刻。

砚寒清上前一步，神色极其严肃道：“老爷，如此神药，就算服用下去，也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彻底被人体吸收。”他边说，边不由自主看向金乾手里那把刀。

腹痛早就又开始了，从腹部，到其他脏腑，仿佛不详的蛊虫分出许多分身，附着在身体每处的角落，在他每次叛逆时便翻天搅地。方才的耳鸣，逐渐在砚寒清耳边进化成一句低语：等回到那昏君眼下，尽快杀了他。

北冥华轻飘飘一句命令，却重若万钧压着他的灵识，使他表面冷静，心底却逐渐满是杀意。砚寒清不知是该感叹这蛊虫对蛊主唯命是从的忠心，还是埋怨自己病中虚弱的身体和意志。

昏君抬手，让金乾后退，自己则起身，亲手拿着药匣放到北冥缜眼前。“砚医师，彻底吸收的话，需要多久？”

“少说也要三四日。”

昏君递给金乾一个眼色。“那便先请这位壮士先服下。”他看向北冥缜，“我知道壮士有所顾虑，但作为试药的报酬，或者你需要实现什么愿望，我都能替你实现。”

砚寒清看着昏君荒诞的一举一动，仍是猜不出他明知眼前之人就是锋王所以一直在做戏，还是根本没认出来。

金乾拿出一个长匣子，翻开来，递到北冥缜身前，里面尽是闪亮夺目的金银财宝。

北冥缜看了一眼，拿走一颗药丸。

昏君见此人爽快，吩咐道：“温水。”

砚寒清一直在思索还有何转圜余地。脑中思绪杂乱的眩晕感，加上体内剧烈的撕扯，伤风的头疼，交织的痛苦令他几乎要扑上去。

锋王这是在做什么？

靠得如此近，难道是想趁昏君不备，刺杀他？

砚寒清瞳孔一缩，冷汗顿起。若真是如此，北冥缜又再次成功杀了昏君，那受罪者的命格将又成定局。

与其如此，不如他先下手为强。

也许他应该用火铳把昏君的脑袋射穿。不，火铳在包袱里，太远了。还是抢过一旁侍卫的刀剑，立即抹了昏君的脖子。

即使还在生病中，砚寒清也相信半分武根给他带来的迅捷反应。杀掉昏君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结满了水珠沉沉下压的黑天，压得他头脑沉重，他总得做些什么，才能抵抗这份灭顶的恐慌与压力。

然而正当他望向站在锋王和昏君身后的侍卫，凝神想如何迅速夺刀，却见那名侍卫悄悄抽出刀来，突然蓄了力面露凶恶朝锋王和昏君扑过去。

那人行凶的方向实在刁钻，到底是要刺杀锋王还是昏君。砚寒清瞬间有些迷茫。但无论如何，这个人的架势都是要彻底置人于死地的。

喧闹声顿起，一股剧烈的风刮过眼前，北冥缜手中的药丸坠落在地，他转头望着风停止的方向。蓦然看见刀身刺穿了砚寒清的身体，血正顺着刀尖一滴滴落地。

每个人都惊醒，金乾这时才扑过来拦住昏君，惊喊道：“护驾！有刺客！快护驾！”

行刺的侍卫脸色惨白望着眼前挡刀的青年，拔出刀来转方向欲冲去昏君那边。但已经来不及，他很快被旁边几名侍卫抓住，无数把刀压下来，让他只能跪下去。

而刚被当胸贯穿的青年支撑不住身体，轰然倒地。许多血弥漫开来，漫到北冥缜足边，浸湿落下的药丸。北冥缜失神地望着一切，从看到青年胸口的血窟窿起，他的心仿佛也被刺穿。出乎意外的震悚凌驾于身，他在原地无法动弹。

昏君未料到当下情况，脸上从容神色俱失，他眼神冰冷地望向方才拔刀的人，震怒道：“宫里宫外都逃不过啊……！”他手稍抬，几名侍卫手中的刀一动，那名行刺杀之事的人睁着眼便断气了。

金乾脸已经气得变形，看着死去的行刺者，喃喃道：“真没想到，百尧竟然也反叛了！”

“检查一下他的脸。”

接到命令的金乾走过去，蹲在刚咽气的行刺者身边，探究一番，才回到昏君身侧。“陛……老爷……他的确是百尧本人……竟敢背叛陛下，简直自寻死路！”

昏君阴冷地笑了起来，沉声道：“一个个都以为朕大势已去，所以蠢蠢欲动了？”

金乾听君王已经用朕自称，犹豫着望向屋内唯一不明白君主身份的男人。那名从隔壁抓来试药的人，正失魂般盯着地上。

见他脸色惨白，金乾心底不禁嗤笑此人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一出吓到了也是正常。顺着男人的视线，金乾才发现倒地不起的青年，立刻喝道：“来个人看看砚医师啊！”

其中一名侍卫擦擦脸上的血走出来，伸手去探砚寒清的鼻息。眉头一皱，起身道：“启禀……老爷，断气了。”

“是砚医师救了朕，”昏君身子一软，坐回凳子里，扶着额头道：“也是可惜了。”

窗外的黄昏大片渲染远方山川，院墙上枯黄的爬山虎，藤蔓干瘪卷曲。

从梦中惊醒，北冥缜趴在桌前，清冷的冬天里睡出一身汗。

室内燃着本该要令他内心安定的熏香，他却感到巨大的失落感，惶惶而无法回过神。仿佛所见梦境是真实的，他亲眼看见，从胸口溅出来的新鲜血液，看见青年的面孔苍白的底色被红色污染，感受到那间房子里汹涌无比的氛围。

门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句：“三少爷，您该到二夫人院内用晚饭了。”

即使头疼不已，北冥缜仍是站起身来。他把桌上书信都放回木柜内，到门边灭掉熏香，剩下半截收进香筒。做每一件事的时候，他的灵魂仿佛都不在体内，也不在这个世上。

他只能极力抓住自己的三魂六魄，强撑着身体站起来。

起身时，毫无预兆地，无数颗珠子噼啪掉在地上。北冥缜恍然若失看向腕间断裂得只剩一根红绳的手钏。

这是砚寒清消失前还给他的，离别时的笑容是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还是被方才满是血腥的梦境威胁，正以惊人的速度褪色。

“缜儿，你前些天与异儿一起去崐仑处理事务，结果如何了？”

北冥缜回过神，望着一桌的菜肴，动了动唇，哑声道：“母亲，事情尚未结束。”

二夫人秀眉微蹙，叹了口气，放下筷子看着北冥缜。她缓声道：“因为事情办得不顺利，你才如此失魂落魄？”

“母亲……孩儿，”北冥缜抬起眼，本想说自己没有胃口想早点离开了，瞥见母亲眼底浓厚的忧色，却还是提起筷子吃了几口，强颜欢笑道：“我没事，也许是奔波久了，感觉有点累。”

二夫人神色稍缓，轻笑道：“这么多年没听你说过一句累。现在能听你说一次，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亲骨肉，就算成长后离得再远，多久未见，也能一眼看出他身上的变化。二夫人与他安静吃了一会，拿起帕巾轻拭唇边，命人把菜肴收拾了。

北冥缜放下筷子，“母亲吃好了吗？”

二夫人点点头，道：“缜儿，跟我一起去走走消食。”她起身，丫鬟在一旁扶住手臂。

月明星稀，轻薄云层随着微风缓慢前进。北冥府内的常青树下，湖水倒映着月亮，水抚过水面时，带来丝丝入股的寒风。

“夫人，今日是满月呢。”管事在一旁低声笑道。二夫人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道：“缜儿，你瞧这圆月。”

北冥缜抬头看过去，很快收回视线。“今日并非月盈时。”

二夫人坐进家仆准备好的椅子里，身影隐入树荫下。良久方才开口：“缜儿，其实月亮并非是要彻底圆满了才能称之为满月。”

北冥缜沉思片刻，开口道：“是孩儿严格了。”

“严格也并非坏事，”二夫人望着湖对面黑魆魆的院墙，墙面上有一扇破旧的门。

“但是缜儿，对任何事都别太严格执着。该放宽心胸就放宽，不要总压抑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她偶尔有这样的时刻能与自己孩子促膝长谈。却常常是她说了些话，而孩子还是一声不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而今夜，北冥缜转头看她，肩膀逐渐放松。“母亲。”

二夫人让家仆都退下，坐在原地望向他，恍然察觉那张年轻的脸庞不知何时已经增添几分成熟。

北冥缜松开紧握的拳头，问：“母亲……想念过父亲吗？”

二夫人怔了一下，轻笑几声，才道：“缜儿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北冥缜从未谈过这种柔情的话题，她好奇道：“莫非，你是想他了？”

北冥缜平静道：“母亲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若说不想，你定是不信我。”二夫人叹了口气，望向湖面幽幽涌动的暗影，“但你父亲并不是会被思念牵绊脚步的人。”她稍抬头，“我也不会因为思念谁便忘了自己……这世间，本就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

这段言语乍一听十分落寞，说话的人脸上却是释然的神色。

北冥缜无声感受着周围一切，寒风、水声、树叶擦响声。想起青年的笑容，他知道自己暂时无法达到和眼前至亲相同的觉悟。

若是再见砚寒清，北冥缜拿不准自己为了挽留，会拿什么要挟他。他希望自己的想念变成柔韧却坚强的藤蔓，把砚寒清缠绕在里面，藤蔓柔韧而不伤人，坚强而无法让人轻易摆脱。

他恍惚从母亲后来的的话里听到“你还年轻”这样的字眼。

北冥缜承认自己还年轻，年轻得难以豁达对待许多事。

散完步，他回到四四方方的庭院。庭院两旁种了些植物，仿佛在寒风中瑟缩着，影子都矮了几分。庭西南角摆着石桌石凳，童年时他学完课业，许多次打开房门，都能看见砚寒清坐在石凳上，或是跟三冬分享今天带来的小吃，或是在看医书，捡草药。无论在做什么，听到推门声，砚寒清都会回过头，轻笑道：“少爷，我来看你了。”

推开房间门，北冥缜点亮烛火，看着地上零落如星的珠子，仿佛也能体会到那时在隐峰上，青年看见手钏断裂时心情。也是那一晚，他听见自己一辈子也不敢奢求的回应。

左边的心口仍是窒闷的疼痛。北冥缜咬紧牙关，俯身去把珠子一颗颗捡起来。

刚把企图刺杀昏君的侍卫尸体抬出门外，正要抬起医师尸体的几名侍卫犹豫一下，异口同声道：“他好像动了。”

其他人闻言，惊讶地看过来，金乾想起了什么，走过去仔细观察满身是血的青年，拿起手腕搭了一下脉搏，吓了一跳后退：“没死。”

昏君望向方才探气息的那名侍卫。

侍卫慌张道：“怎么……怎么可能，他刚才的确是咽气了。”

金乾看向青年的胸口，方才还不断涌出鲜血，现在却凝固了。再看一会，凝固的血甚至开始回溯。他难以置信揉揉眼睛，靠近再看，青年身上正散发柔和的光芒。

致命的刀伤迅疾缩小，到最后，恢复成平滑的皮肤，在污血染红的衣裳后面，干净得令人侧目。

金乾已经被眼前景象惊吓得无法言语，而其他在场亲眼见证神迹的人也怔了许久。直到昏君拍了拍椅子扶手，他低笑几声，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还需抓紧椅背，他颤声道：“砚医师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朕竟然忘了。”

看到青年完好无损地苏醒。北冥缜体内的血液仿佛才恢复流动，甚至逐渐感觉到有暖流在心口回荡。

“好，”昏君两眼放光地望着茫然起身的青年，笑道：“朕……朕竟亲眼见到了，你果然没骗朕。”

金乾后知后觉蹲下去捡那颗被血浸透的药丸，什么试药都抛至脑后，殷勤拿去昏君身前。“陛下！……这虽然脏了……”

昏君二话不说把药匣递过来，“放进去。”欣喜若狂的神色难收，他喜笑颜开道：“砚卿，你真是让朕感到惊喜。”

砚寒清死而复生，恍惚摸摸自己刚被刺穿不久的胸膛，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浑身虽然起了冷汗，但思绪迅速反应过来。他的复活似乎是让昏君笃信了。

如此乱世，当现实再无出路，只能寄希望于求神拜佛。砚寒清之前敢于踏上金殿，便是因为听说昏君痴迷鬼神乱力，他甚至能无视疾苦众生，每年用不计其数的金银来祭祀天神。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与世长存的野望，但百毒不侵、无惧死亡的能力的确具有巨大诱惑。这一屋子的人亲眼见到神奇一幕，仍久久回不过神来，虽有惊疑未定的心情，却迅速被贪婪欲望盖过。

昏君毫不犹豫拿出药丸吞下，还一次吞了两颗。他神采奕奕起身，“砚卿，是时候跟朕回宫了。”昏君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人，方才心中还疑虑这些金殿一手培养的侍卫是否也还是藏有叛逆的祸心，现在却因为吃下神药，觉得什么都无法威胁到自己了。

砚寒清仍是反应不过来，眼前这疑心重城府深的昏君，顷刻之间竟然变成一个飘飘然的痴傻之人。

也许在绝对的神力面前，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陛下英明！”金乾望着药匣里仅剩的一颗，紧张兮兮地把盒子关上，对周围喊道：“好了！收拾收拾，恭送陛下回宫。”

地上的血迹还没干涸，连气也不敢松半分。砚寒清还在回味消魂丹的事竟然这么迅速就结束，行刺者的出现仿佛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也幸好他挡下一刀，把握了这次机会。

他走了几步，看向自己被血沾湿的鞋底，觉得怪诞，不忍再看。他抬起头，跟角落一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金乾扶着昏君出门，途中看向从头到尾沉默的男人。无论是遇到行刺现场，听见众人喊君主，甚至见证神人死而复生，此人都不为所动，未免太诡异。

砚寒清注意到金乾正紧盯锋王，出声转移注意力。“陛下刚服药，切记避免颠簸劳累，越是安稳越能促进身体吸收。”

昏君虔诚望了他一眼，神色转而变得谨慎。侍卫们立时簇拥过来，把昏君围得严严实实。

金乾跟在人群身后，回头看青年仍伫立在屋内，恭敬问道：“砚医师，您还不走吗？”

“我收拾包袱，您先下去吧。稍后立刻跟上。”砚寒清故作镇定地回他。

经此一事，这群人都相信眼前的青年有不死的神力，于是依依不舍地回头，尤其是昏君，他停下脚步，执着道：“砚卿，你要与朕回宫。”

砚寒清拱手强笑道：“陛下，微臣收好东西马上就来。”

等那群人彻底下了楼梯，他肩膀才垮下去。

“殿下。”砚寒清压低声音，转头看站在一侧沉默的人。

北冥缜的视线始终在他身上，寸步不离。他并不像刚才金殿里出来的任何人，眼里冒着精光，贪婪得恨不得扑过来。而是一副略显惊疑的、悲悯的、失魂落魄的模样。

方才自己就在锋王眼底死而复生，砚寒清料想此等诡异场面定然是让锋王难以接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锋王眼里又变成什么样的存在。

砚寒清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走过去轻轻把门合上。余光见锋王走过来，朝他伸手，于是惊讶地回头，一个冰冷的手背贴到他额头上。

“烧退了吗。”

不知如何适应锋王出乎意料的体贴，砚寒清后退几步，仓惶道：“我……复生后身体一切都会痊愈……”他迅速用自己的手背代替锋王的，紧紧贴在额头上，想起了什么，无奈笑道：“也许，京王殿下送的蛊虫也没了。”

什么病痛都消失了，腹中什么感觉也没有。轻盈康健的身体，加上锋王也没有被昏君逼着试药，昏君也如愿服下了消魂丹。除了后续还要进金殿让太上王吃下，他紧张的事都暂告一段落。但还是不敢松懈，回想起刚才莫名凶险的场面，砚寒清便忍不住皱起眉头，无法自控地怨声道：“殿下，你今日……为何堂而皇之出现在昏君眼前？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想问，”锋王深吸一口气，眉头也紧紧皱起，“你到底想做什么，那时为何要挡刀？”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要刺杀你……”砚寒清反应过来，怔怔道：“难道，那个侍卫是你的人？”

昏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北冥缜虽然见到青年起死回生，对他送给昏君的药怀有疑问，却直觉那药丸并非神药。“他不是我的人，”锋王走到窗边，低头见楼下的昏君坐进了轿子里，“我也没想到这个屋子里除了我，还有人想置那个人于死地。”

听锋王此番言语，砚寒清悄悄松口气，无奈笑道：“那你为何一副问罪的模样？”

“你是为了我挡刀，”锋王转回头，背对外面阴沉的天色，神情晦暗，“我说过，为了我，不值得。”

砚寒清哑口无言半天，喃喃道：“你既然知道是为了你，何必还问我？”他听出来锋王语气的严厉，忍不住又说道：“殿下刚才看见了，我是不死之身。”

听到如此荒诞却无法反驳的言语，北冥缜回忆起眼前青年也曾为了夺回他做的假卷轴追击敌手，到头来满身是血倒在某个角落无人问津。

是因为不死之身才这般不顾自身安危？

即使有神明存在，北冥缜也从不信神会救世人。

北冥缜暗自捏紧拳头，一步步朝砚寒清走去，不解地望着他，问道：“你对昏君到底是何想法？那个药丸是什么？我要吃的时候你为何如此紧张？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砚寒清避开他的追问，到床边弯腰收拾包袱，把惹眼的火铳放到最里面。“殿下问题这么多，可在下却没时间回答了。外头还有人等我。”

北冥缜心情复杂地看着砚寒清，“你刚才不是问我想做什么吗？”

砚寒清收拾的动作僵了一瞬，站直身子。明知当下不是与锋王周旋的时刻，却还是想听他的答案。“嗯，殿下回答我吧。”

“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北冥缜喉咙发堵，他盯着砚寒清怀里的包袱，“若你想知道，别回金殿。跟在我身边，我自会慢慢告诉你。”

砚寒清怔怔回过头看他，哑然失笑。那张更显成熟的面容，还是无法阻止他想起另一世的人。

为何这个人无论哪一世，都要用这种方式哄人跟着他。

172.

神明就算是存在，也不会来拯救这个人世。

北冥缜更相信，比起造福世间，神仙更多是给人世带来麻烦的存在，如掌管雷鸣闪电的雷公电母，控制降水的东海龙王。雷雨虽然给大地带来生机，过头了却酿成卷走生命的洪灾。

北冥缜甚至想过，神创造这个人世，也许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看这么多人在自己的命运中挣扎，神是否会觉得愉悦。

房间里已经静悄悄一会，北冥缜靠在窗边垂眼。楼下砚寒清笑着提起衣摆进入当朝天子的马车。

他承认自己真的被这几年的独行改变了。以前他只懂得一味前行，从不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也许那昏君后来逐渐沉迷于怪力乱神，在迷信的旋涡中越陷越深，是有迹可循的。

“砚卿，这一个多月辛苦你了。”虽然还是以君臣相称，昏君看砚寒清的眼神却比之前大有不同。

砚寒清一个太医和君王能一起坐在一辆马车里。这在那些侍卫和金乾眼中本该是至高无上的殊荣，现在知道砚寒清是何等神人之后，他们开始不知道该羡慕谁。

马车走得飞快，距离都城已经不剩三里。砚寒清避开昏君灼热的注视，低眉顺眼询问：“陛下服用药丹后，龙体可有不适？”

昏君闻言，凝神注意自身感受半晌，答道：“朕目前无碍。”

砚寒清心怀疑虑。毕竟他与凡人体质不同，这药效在昏君身上是如何，他不明白，而且昏君一下服用了两颗，也不知道会产生什么身体反应。

昏君把手腕递到砚寒清身前：“砚卿替朕看看吧。”

砚寒清依言给他把脉，脉象并无异常，遂如实禀告。他抬起眼，瞥见昏君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每次对上这样的神色，砚寒清都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会抛出什么问题。

“砚卿，你有如此神力，何惧北冥的人寻仇，还为此大费周章而来投靠朕。”

果然又疑心起他的动机了。砚寒清面不改色道：“微臣虽有不死之身……却并非无感，刚才那一刀，微臣现在还心有余悸。”

昏君闻言，沉声道：“朕还未当面谢过砚卿。谢谢你为朕挡刀。”

砚寒清强忍把肩上的手打开的冲动，正色道：“这是微臣该做的，再来一次，微臣也会拦住。”

“只是为了能避开北冥的人，就对朕如此忠心，倒令朕惶恐了。”

“陛下，微臣才应该惶恐……微臣只是偶然得到神丹妙药，才有这不死不老的身体。除此之外，微臣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还得依靠陛下这样的真龙天子庇护。”

昏君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话锋一转：“除了保护你不被北冥的人抓到，砚卿真的别无所求了吗？”

砚寒清露出犹豫神色。昏君见此，了然笑道：“你需要什么，朕能满足你的一定做到。”

“微臣，这一生执着的东西不多，但是……”砚寒清望向昏君浑浊的双眼，“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前几年的黑疫。”

昏君点头，“当时黑疫遍布各地，危害极大，朕当然是记得的。砚卿若没有与世隔绝，应该明白后来是郭太医研制出解药，救了大家。我听说他是你曾经的同僚？”

昏君既然主动提起，砚寒清顺势开口：“我希望陛下，把郭茂然赶出宫外。”

昏君怔了一下，问：“砚卿，为何想要朕驱逐这样的人才？”

“不仅要赶走他，还希望陛下为我正名，”砚寒清皱眉作愤慨状，“郭茂然是抄了微臣的笔记，才写出解黑疫的药方。再者，他学艺不精，制出的解药药效副作用太大，现在依旧有不少民众无法摆脱后遗症。”

昏君恍然一笑：“原来砚卿是想要名声？”

砚寒清不否认，只低头道：“微臣只是觉得这样欺世盗名之人，配不上‘人才’一词，更不应该出现在朝廷内。”

昏君颔首：“只要你忠心跟着朕，朕回去后必然会满足你的要求。”

昏君对这件事既没有非常好奇，也无多大反应。砚寒清知道在他眼里这算不上什么。哪怕郭茂然是无辜的，昏君也会为了满足他而下驱逐令。

摆明自己有所求，才能令昏君安心一些。砚寒清也没指望一个将死之人能满足他什么要求，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如期死亡。

马车忽然慢了，最后甚至停下。金乾在外面高喝一句：“什么人！”

听见许多的足音冲了过来，砚寒清还没掀开帘子一看究竟，一把剑就破空而入。昏君脸色突变，迅速从车座另一边提出剑来应对，与车外之人气势汹汹过了几招，车身被猛地一踹轰然倾倒。砚寒清正欲跃出车外，后领却被昏君紧紧抓住，他想起自己还得当这个忠臣，便顺势跟着昏君移动到车外。

出来后，青天白日下砚寒清看清方才刺剑进车内的人，是锋王。

不少侍卫冲过来要护驾，林间遽然涌现无数的黑衣人，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昏君定睛一瞧，怒道：“方才客栈里的……你是谁？要做什么！”

“北冥缜，弑君。”锋王报上名讳和目的。昏君脸色霎时青红紫白，毫不犹豫一手提剑斜刺向锋王，另一手则紧紧抓着砚寒清。

锋王矮身避开，趁昏君失神时，剑划过他小腿。

昏君即使带着一个人，身手也十分敏捷，挥剑直下拼出碰撞声，随后在几名侍卫的掩护里及时后退。砚寒清跟着昏君紧钳的手臂退几步，匆忙劝道：“陛下，微臣会拖累您……”

昏君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进，只顾着抵挡锋王冲开侍卫后咄咄逼人的攻势。

砚寒清在旁看得胆战心惊，心想昏君若在此被北冥缜杀了，是否消魂丹就失去了意义。目前昏君没有落在下风，也有北冥缜一招一式没有施展得彻底的原因。

北冥缜的视线偶尔掠过砚寒清，看得他心绪茫然。

“前朝余孽，以为朕会败在这里？”昏君忽然大笑，改守为攻，用力劈向北冥缜，“毛头小子。朕既然选择出来，就已经料到这险局。”

北冥缜提腕接下一剑，横扫昏君下盘。昏君轻巧跃起，却只能暂时避开这一招。之后北冥缜逐渐凶猛的攻势逼得他节节败退，只用一柄薄剑格挡那杀气十足的剑意，后劲震得他手腕发麻。擅长在沙场上近战的将军，每一招都沉稳，每一招也都直刺人身弱点。

打了半盏茶的时间，二人对抗的招式乍看凌乱却在有条不紊地来回，周围树木都被剑气余劲削得七零八落。昏君眼见北冥缜十分难缠，仿佛不打出一个结果便不会松手，正打算翻个身退得更远，忽然想到自己身侧还有砚寒清这个人物，冷笑道：“砚卿说过再来一次也会帮我挡住的。”

砚寒清被打斗中的昏君一来二去拖拽得头脑发晕，还未反应过来什么，被猛地一推，送到前面挡剑。

北冥缜满是杀意的剑尖于半空中倏然收势，伸手接住扑来的青年。

昏君早已逃之夭夭，急促的足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北冥缜看了看四周，侍卫都已经被打倒，昏君心腹金乾也暂时不见影子。他转头道：“不必纠缠了。”周围的黑衣人闻言，转身有序地隐入林中。

砚寒清抵着锋王的手臂，心有余悸，怎么也料不到这昏君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北冥缜扶着砚寒清的肩膀，见他抬头时脸色惨白，问道：“没事吧。”

刚跟锋王决绝地道别，此刻又回到他面前，砚寒清忽然有些尴尬，但又不知道昏君去哪了，自己没有一个明确地方向追去。

虽然场面混乱得让人反应不过来，但就目前情况来看，砚寒清大概明白昏君有自己的计划，锋王有自己的安排。而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看青年被作为替死鬼推出来还面露犹豫，北冥缜心中怒火渐起，抓紧他的手臂质问：“那昏君如此待你，你还要跟着他吗?”

砚寒清看见锋王不快的神色，怔怔推开他的手。

“谢谢殿下及时收剑。”今天截杀的人要不是锋王，他可能又得被捅个对穿。

再死一次，他都要对死亡麻木了。

北冥缜克制地沉下一口气，冷声说道：“你跟着我。”他收紧手指，青年的手腕被捏得作响。

砚寒清挣扎道：“殿下……你还不走吗？他可能有什么计划……还有你前线的军队呢？”锋王在做什么，难道要为了他一个人在这里耗时间？

“自然要走。”北冥缜拉着他往前。刚才载昏君的马车被摔得轮子脱落，驮车的两匹马受惊地躲在树干后面。

“你做人质。”

砚寒清不明白锋王的意思，反拖住锋王的手要他给个说法。

“你要是还想见那个昏君，跟在我身边自然会见到。”

“为什么？”

“因为我与他还会再见，”北冥缜把两匹马牵过来，意味深长看了砚寒清一眼，“而且，你有那样的能力，他怎么舍得错过你。”

173.

眼前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像误入没有边界和尽头的雪地。

没有感知到冷热。砚寒清头一次这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在漫无边际的白雾中走了几步想找到出口，衣服突然被谁拉扯了一下，他低下头，看见一个稍矮的少年，坐在稍宽的轮椅里，正用满怀期待的眼神望他。

“先生，不要走。”

“少爷。”砚寒清不自觉笑了，蹲下身去与少年平视。好久不见这个年幼的北冥缜，他不假思索伸手去轻捏少年柔软的脸。

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不仅要捏，还想捧在双手里揉一番。他在许多次放肆的想象里都不敢想三少爷苦恼挣扎的样子该会有多可爱。

然而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个粗鲁的想法，背后又有人呼唤。

“先生。”

砚寒清难以置信地直起身，缓缓回头。看见青年的北冥缜，如青松直立，就在不远处用灼灼目光望着他。

心顿时跳得惊天动地。砚寒清不由纳闷，为什么少年和青年明明是一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却涌现不同感情呢。

砚寒清早就接受这种荒唐的情意了。他很久不见三少爷，只想过去触碰他。于是无奈笑了一下，他一步步往青年的北冥缜走过去。

走到半路，手臂陡然被抓住。砚寒清转头，抬眼看见年岁长了一些的北冥缜。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坚毅冷淡的眼神，怎么看都是与他同一世的锋王。

锋王一向习惯用言行表达他的偏执。“你要去哪里？”

砚寒清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在这一世没死，他侥幸和北冥缜有缘分，能不能逃过锋王这样步步紧逼的手段。

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自己可能和北冥缜有缘的念头，也许是灵光乍现。

余光注意到远方有一个高大却略显佝偻的身影，砚寒清转头，重重一愣。

如果他没猜错，那是年老的北冥缜。许是因为在他的梦里，所以跟他想象之中相差无几。年老的北冥缜是满头更白的白发，眼皮耷拉了一些，眼神清隽，唇角还是透着年轻时的倔劲。

短时间内他见到了北冥缜的四个状态，即使知道这是梦，心中也涌现巨大感伤。

他是否还能见到年老的北冥缜？

时间永远不会等着谁，也不会向着谁。现在他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什么……是一条身负修错重任的鱼？连向时间讨饶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明白自己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居然敢逆天而行，想改北冥缜的命。

你已经成功除掉北冥缜受罪者的命格了。

空中突然冒出一句话，周围的北冥缜都不见了，砚寒清若有所失，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彭坤。

他怎么会梦见这个晦气的神仙。

砚寒清还没来得及作出厌恶的神色，彭坤适时开口道：“现在你不是做梦了。我只是进入你的灵识，把这件重大的事情告诉你。”

砚寒清重重一怔，难以置信道：“昏君死了吗？”

“他吃下消魂丹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成定局了。”

砚寒清还是半信半疑。“可是，在药效发作之前，锋王若是成功刺杀昏君……”

“从你出现在这一世的北冥缜眼前起，一切就改变了。现在昏君已经吃了毒药，你还不敢相信吗？”

砚寒清仍是不敢相信，事情居然如此顺利，也没有他想象中的艰难。

“就算北冥缜在毒药发作前刺杀成功，但他是凡人，无法改变定局。只是让昏君的死亡提前到来而已。”

彭坤施展法术调来天界三罪名册，受罪者一栏果然空空如也。

砚寒清凝视空白名册许久，破天荒地想笑，却怎么笑不出来。彭坤虽然总是毫不掩饰地利用他的情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至今从未失言过。

他忽然回过神了。他应该要明白，回到前世这几个月，这逆天改命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若是没有观星君引他来，没有彭坤暗中神力帮助，没有那些用阴差阳错机缘巧合，他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受罪者一位空缺，天界定会派人调查。我会想办法破解此局。你不用疑虑什么，我这次敢挑战天命，就已经做好十足准备。”

“你回去后暂且佯装安心修错。”彭坤语毕收回法术，周遭一切渐渐变得黑暗，包括他自己。

砚寒清仍待在原地，听见梦境裂缝中传来幽幽一句：“可以让观星君送你回去了。”

远处有篝火燃烧的微响。砚寒清肩膀一动，摸到身上温暖的毛毯。这个气息，是锋王的。

他撞到锋王身上很多次，所以逐渐留下印象，那是一股类似风沙泥土味和燃烧的木柴味。

是怎么睡着的，砚寒清有点没印象了。他缓缓起身，前方是泄进一点火光的门帘，逐渐认出这是上次自己待的军帐。

帐内没有点蜡烛，十分昏暗。隐约有水晃荡的声音，砚寒清转头，模糊看见锋王正默默靠在箱子边，举着酒囊往口中倒酒。

“殿下。”砚寒清刚得知自己可以离开此世的消息。一时不知道是该立刻回去，还是暂时留在锋王身边做人质，想办法尽早回都城接近太上皇。

北冥缜沉默半晌，问：“今日你给那个人吃的药，是不是消魂丹？”

砚寒清愣了一下，没想到锋王还记得这个药。锋王用了多少精力思考，居然能琢磨出这个结论。

“是。”砚寒清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便也不隐瞒什么了。

北冥缜回忆起那张药方。“如果我没猜错，那是慢性毒药。”

砚寒清没否认。毕竟消魂丹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他之前便是在这个帐内跟锋王说解释为什么毁药方。

北冥缜站起身，一手还提着酒，继续问：“难道你待在昏君身侧，也是为了报仇？”

砚寒清犹豫了一下，答道：“是。”

得到肯定回答的北冥缜，纷乱的心绪寻到一条解方。逐渐理解为什么他今日在客栈里佯装试药时，青年会无法克制慌张神色。

“虽然是慢性解药，但殿下还有机会亲手复仇。殿下……早就想杀了他吧。”砚寒清猜，北冥缜今天站在昏君面前却没有下死手，也许是顾全大局，也许是觉得时候未到。

“我无时不刻不想杀了他。”北冥缜低声说着，“目前他活着还有用。杀了他，除了能让我心里好受，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再说，他也活不过这几天。”

砚寒清静静坐在原地，听见他继续道：“他打算金蝉脱壳。目前朝内由太上王摄政，若昏君出事了，太上王可能会辅佐年仅十岁的太子上位，实权仍然掌握在他们两代人手中。”

锋王在黑暗中还与他说了很多，砚寒清认真听着。这些话里不仅有朝中局势预测，还有现在多方势力的博弈。

他不懂得排兵布阵，也不知道什么兵法。但大概能看得出来，锋王如今是纵观全局，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说这些与你听，是希望你明白，局势已定，你不必再参与进来了。”

锋王说的话，跟刚才梦中彭坤的居然有共同之处。

砚寒清还没反应过来锋王陡转的态度，疑惑道：“那我这位人质，怎么发挥最后作用？”

“你是谁的话都会信，还是只对我这么信任，”锋王的语调十分平静，“要你做人质便跟着来了，换一个人你也会如此顺从吗？”

那时锋王抓他的手劲很重，但也不是无法挣脱。砚寒清辩驳的话哽在喉咙里。

军帐太黑，外面的篝火的火光逐渐微弱。砚寒清想到什么，心猛地一跳，掀开毯子起身。“既然殿下不需要我做人质，为何还要带我回来？”

锋王沉默半晌，忽然问：“砚寒清，你到底是谁？”

“我是……”

锋王出口打断：“你曾经是一名游医，一直是误芭蕉的表哥，最近是金殿里新晋的太医。本应该病死，隔了许多年又出现，还说自己不老不死，表面献神药给昏君，实际上是想毒杀他……你是谁？”

砚寒清怔了，没想到锋王对他的事了解不少。

北冥缜有条不紊地说着，心底却十分恐惧眼前的青年。并不是恐惧他是人是鬼还是神仙。是恐惧他莫名其妙的出现，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消失。

北冥缜已经体验过他出现在自己身边后，日子发生了什么改变，却无时无刻都认为，这个他看不懂的，陌生却熟悉的青年，会如同一缕青烟，如同一个梦境，倏忽不见。

有心却无力，北冥缜不知道青年为何总能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他也总不自觉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认为自己会被这个青年戏弄，就像神仙戏弄凡人一般。

砚寒清逃出军营的那天过后，一个月内，北冥缜白天指挥行军，操练军队，与军师谋划下一步。但偶尔松懈心神的时候，他的身影总挤进脑海里。夜里，青年则变成梦魇，又对他温柔地笑，又关切地嘘寒问暖。这样专注去想一个人的事，实在太危险了。他脑子里应该装这残破山河，装黎民百姓，装北冥一族的深仇大恨，装他设想的崭新未来。而不是去想，这个他一无所知，也无法掌握的青年。

在喝酒这件事上，北冥缜与别人不同。别人是借酒消愁，他是借酒提神。刚喝下去的酒暖着胃，但无法缓解喉咙的干涩。

砚寒清听见锋王的脚步声靠近自己，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他蹲在自己身侧，一身的酒气。

北冥缜一字一句道：“现在已经不需要你做什么了，昏君如你所愿死后，我们也不必再见面。”

砚寒清始终没想好要怎么回答他自己是谁，听锋王这几句话，才彻底知道他根本不需要答案。

“好。”砚寒清捏紧拳头，锋王再次决绝跟他道别的理由，他已经不愿细想。

他的确不该接近锋王。他知道自己与他早就不是一世的人，在他这里留下的印象越淡越好，最好不要出现任何反应。

这样冷漠的锋王正是他所求。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帘子忽然被人掀开。外头的微光照进来，砚寒清才看清锋王近在咫尺的眼神，冷得如同极寒之地里，枯树枝尖上的冰棱。

寒芒锋利却不坚硬，但凡有一点动静，冰凌都会断裂坠落。

砚寒清讷讷低下头，任由兵长把北冥缜叫走。

砚寒清猜自己在锋王眼里就是一个怪异的存在。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为何还想着做什么事呢。既然锋王已经不愿见他，也不需要人质。而受罪者的事结束了，他可以尽早回去验证三少爷是否安好。

砚寒清没有问彭坤自己走了之后，这里的人是否还会记得他来过。无论如何，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是最好的。

他为什么一定要干涉锋王的复仇到底呢。

世事不是每一件有始有终，类似如此戛然而止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而且，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砚寒清摸索着穿好厚衣服，悄无声息离开军帐。

那之后他走了三天三夜的路，一路上穿山渡水，冬季到处光秃秃没什么好景。中间他住山洞或是借宿人家，从走路到用身上仅剩的盘缠买马，终于抵达最后的目的地。

这天午后，马蹄声停，砚寒清抓着马缰，望向不远处一座矮山，山上有他生前隐居的小屋。在他决定只身到都城，上金殿用自己不老不死的谎言诱惑昏君之前，他来过这里一次，然后匆匆把悬命和锋王送他的剑暂存在此处。

山下坐落着几座村庄和大片的农田，有做完农事的村民背着农具和菜路过。

从前村里有不少人来给他看过诊，即使过去很多年，砚寒清也生怕谁认出自己。还好他这几天赶路天冷风大，买了借宿人家手织的毛帽。垮下肩膀蒙住头的时候，基本没人注意他的脸。

村民们也的确无心在意每天都路过的山脚怎么突然出现一个骑马的生人，因为他们在谈论不得了的事情——

“你听说了吗，那皇帝驾崩了……”

“什么？怎么可能？”

“你哪来这么灵通的消息？”

“哎呀到处都有人押最后谁赢，消息灵着呢。”

砚寒清向山中走去时，隐约听见身后村民用方言交谈着什么太上王、锋王军、鳍鳞会、朗月派……

他的脚步只慢了一会，随后快速往山中小径走。

这处村子远离都城，也远离各方势力战线。遥远的地方正上演着波云诡谲的权力争斗，而这边以及更多地方的人，在汹涌浪潮没卷到身上之前，除了耳朵要灵敏些，嘴巴停不住讨论那些与他们有关又无关的事，都只能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走到更高处，砚寒清看见自己的坟墓，没有停留，他转了方向穿过土块干裂的药田，推门进屋。遗物都已经被午砗磲收去他师父的医馆，这里除了没必要带走的床和桌椅板凳，什么多余的物什都没有。屋里仍是沉静死寂，只是因为最近天气干燥，浓重的霉味淡了些。

若是没回来这一世，他还真见不到这小屋在失去主人后有多凄清萧索。

悬命和锋王的剑长得很像，砚寒清在屋后角落把它们挖了出来。犹豫一下，还是把锋王的剑放回坑洞里。

锋王送他这把剑的那天，和前几天的道别是同样的冷淡神色，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创伤。他只是认为自己最好不要带走这把剑。

抱着悬命起身，砚寒清摘下毛帽，拿出怀里的鲤鱼玉摩挲一会，沉思了许久将其摔在地上。

不过片刻，周围一切都逐渐静止。

踏着霞光出现的观星君似乎很忙，无暇问他为什么在前世待了这么久，很快便让他闭上眼，说稍后便可回到原处。

砚寒清老实合眼，有段时间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令人茫然。直到听见冬天寒冷的风声呼啸而过，观星君刺眼的霞光消失，砚寒清睁开眼。

眼前是他离开时的山谷。山谷狭缝里风吹得猛烈，刮得他耳骨生疼，真正回到这里的时候，砚寒清才真切感受到什么。他等了许久这个结果，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但其实更多是令他揪心的情绪。

在他因为疫病而死之后，他早就不属于那一世了。而现在，若不是有神力相助，有作为修错者的机会，那他也不属于这一世。

离开时是炎炎夏日，回来是凛冽寒冬，时空穿插倒错给他带来巨大的失落和迷茫。砚寒清心头发冷，连带全身打起了寒战，比在极寒之地时更甚。

他想，自己应该让彭坤出来，抹去他在前世待的这段记忆。

抬头看峡谷外的天色，白得像一张纸。砚寒清估计自己还有机会在天黑前抵达北冥府。

没了来时的马，他又花几个时辰，在冷风中咬着牙徒步走回织水县。

前世几天几夜地赶路，他身上早就狼狈不堪，走到脚底都起泡才到织水县里，他默默避开人群走了最近的路拐去北冥府。

守北冥府大门的阿左和阿右正困得眯眼，抬头看见一个身影靠近，于是都起身要拦住眼前风尘仆仆的流浪者。

直到看见那双眼睛，俩人才惊愕地笑出来，与他打招呼再请进门。

砚寒清诚恳谢过他们，说他这次来暂时不必惊动夫人们，只是来找三少爷，明天再带酒食来感谢他们。

阿左和阿右点点头，说三少爷这几天恰好回府。

来之前，砚寒清就担心三少爷是不是在燕石山庄，或者在哪里走动，还好此刻得到充满希望的回答。他收拢衣襟，穿过很多条小径和院门。终于看见那些枯萎的爬山虎。

已经是下午了，这个时候，三少爷会在做什么呢。

或者，三少爷不在院内，去练武了也说不定。砚寒清在院外寻了水源洗干净手和脸，才默默进了三少爷的院子，看见那个被时光打磨得光滑的石桌，就想起过去自己在这里等他完成课业的时候。

那是他最悠闲的时刻，回春馆的诊治任务都结束了，只剩上北冥府的门看诊这一项。而三少爷是最省心的病患，也是让他最忧心的。

砚寒清曾经惴惴不安，以为自己会无能到最后，让北冥缜在轮椅中长大。到头来，只用一根红发，居然就能缓解一个少年的悲剧。

神啊，你到底要戏弄人到什么时候呢。

无声地推开门，寒风终于停下来。砚寒清屏息走进来，屋内安静的一切，都让他注意力放在半掩的床帐后。

北冥缜在睡午觉。砚寒清有些恍惚，看见他渴思无数遍的人，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九年后回来，他极少有机会看见三少爷午睡，现下的情景霎时让他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回来了。

极度想触碰那个人的愿望压得他难以移动步子。

砚寒清绝望地发现，眼前这个人，是唯一能确认他在这一世有什么意义的人。他也早就明白明白，还好有三少爷的存在，他才不至于在这无聊的修错道路上，孤独地开始和结束一切。

他看见北冥缜平躺着，睡着时缓和的气息带着胸口微微起伏。

眼眶骤然发酸，砚寒清松懈地坐倒在床边，只觉得好，太好了。

那一世的锋王又苦又累，为了仇恨和前程逼自己作出一副薄情的模样。他现在能看见北冥缜这样安静地躺着休息，高兴得几乎要嚎啕大哭。

頂端

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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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72樓發表於: 2023-01-31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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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12.12 【缜砚】治谁（更新至70F/北冥缜x砚寒清/古代玄幻架空/前世今 ..

　174.

目前跨过了一个很大的坎，即使还有很多值得深思的问题。但奔波多日，风里来雨里去的，骤然放松心神，砚寒清体力不支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天黑，睡前沉重疲惫的身体已经变得轻盈，砚寒清闻到一股桂花清香，睁开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房内只有靠近门边的烛台燃了光，因为不用把东西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三少爷房内的布局比少年时期宽阔了许多。

他低下头，自己穿着柔软干净的衣服，轻压他的棉被厚实妥帖。上面有熟悉的气味，是温热皮肤曾经在上面留下来的，令他倍感安心的味道。

桌上有茶水和书卷，屋内空无一人，却无处不是北冥缜生活的痕迹。砚寒清坐起身，想起自己昏睡过去前，蓬乱的沾了许多风沙的头发，他为了赶路都没怎么打理自己，狼狈得在路上随处蹲下都会有人扔过来几个子儿。

他摸摸干燥清爽的头发。不由纳闷自己到底是有多累，有人给他沐浴洗头都醒不来。随后意识到什么，砚寒清顿时面红耳赤，躺回去裹紧被子，转身面对床内，忽然不知道稍后再见北冥缜要做出什么反应。胸腔内的脏器活跃得要跳出嗓子眼，他受不了地把被子盖过头顶，闷着自己。

被子里满是温暖熟悉令人眷恋的味道，他一不留神，把自己闷得又睡过去。

再醒来，砚寒清彻底恢复精神，也十分清醒地感知到，北冥缜就在身边。

沙沙响了一下，是书卷翻动的声音。砚寒清悄悄翻身。

床上有任何动静都能挑动北冥缜的神经。

北冥缜转头看了一眼床帐，站起身朝床边走过去。砚寒清静静背对外面，掩盖他已经醒了的事实。

床稍微沉了些，砚寒清连人带被子地卷进北冥缜臂弯里。

北冥缜贴在他背后，隔着被子，声音沙哑：“先生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听到似乎有些难过的语气，砚寒清愣了一下，艰难地在这个裹紧的被子和有力的手臂中翻回身来，看见熟悉一张英俊周正的脸，专注望着他的眼睛，此刻仅倒映他一个人的身影。

是应该如此的。砚寒清心头发紧，知道自己只渴望北冥缜能这样看他。

他垂下眼，问：“少爷，你这几个月，过得好吗？”

“过得很好，先生放心。”北冥缜稍微松开手，坐起身来，“我去叫人准备吃的。”正要走，手臂被拖住。

“少爷，让我好好看看你。”砚寒清察觉到北冥缜的僵硬，不由松开手，下一刻猛地被扯过去，陷进他怀里。

北冥缜一再克制，看见活生生的砚寒清，他还是毫无办法。“先生这几个月，经历了什么？你看起来非常疲惫。”北冥缜低下头，紧紧贴着砚寒清的头发。

午后做了噩梦醒来，北冥缜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趴在床边，紧闭的双眼红肿，袖子还是湿的，他心中怜惜迅速便盖过重逢的欣喜。

“我没事，少爷。麻烦都解决了。”砚寒清轻拍北冥缜的背，却感觉怀抱收得更紧了，紧得他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忆起今天午睡，梦中青年落寞离去的身影，北冥缜鼻子就泛酸，他松开手，闭眼慢慢抵住砚寒清的额头，怀带着梦醒时巨大的失落感：“我梦见自己错过先生了。”

砚寒清怔了怔，看着眼前颤抖的睫毛。他想起前几日一路沉默走来，披星戴月，有大把时间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只是想到最后，都是怅然若失。在生前的小屋后，他决定放下以前的事了。

“现在，不是没有错过吗？”

说话时近在咫尺的气息传过来，北冥缜低头吻住他，只是贴了一下便松开来，转而往上，唇印在他眉心。

在这密不可分的怀抱和克制的亲吻里，砚寒清感受到北冥缜对他的珍重，脸皮烧得发烫，心底却酸楚，他按住北冥缜的后颈，抬头继续吻他的嘴唇。

舌头抵在一起又碾又磨，纠缠出湿润的动静，他们贴得很紧，连呼吸都浪费时间般。重心越来越下，砚寒清往后倒回枕头，北冥缜本想浅尝辄止，却忘了应该如何忍耐，双方气息逐渐灼热。

细密的亲吻转向下巴、脖颈、锁骨，引线一触即发，火将以燎原之势席卷两个人，北冥缜手指抵开他滑动的衣领。

砚寒清腹中忽然传来雷鸣声响。

北冥缜的动作一僵，看向身下人湿润的眼睛，他茫然地眨了一下眼。对视一会，两个人都如梦初醒，忍不住笑出声来。

砚寒清知道自己睡了很久，没想到现在已经是正亥时。这个时候厨房只能送来夜宵，他坐在桌前舀了一勺粥，碗旁边除了一荤一素的菜，还有蒸饺。

北冥缜一手支着头，认真看砚寒清吃东西，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砚寒清看了他一眼，把蒸饺推到他眼下。“少爷，你吃几个吧。”

“我不饿，先生吃吧。”　

“你吃一个吧，”砚寒清犹豫了一下，恳求道：“我想知道少爷的味觉如何了。”受罪者身份既然已除，那么这个倒霉的事，应该也会消失了。

北冥缜想起了什么，轻声道：“这几日我吃东西的时候，味道确实稳定许多。”

砚寒清闻言，按捺不住心下雀跃，夹起一个饺子就递到北冥缜嘴边。“那少爷现在吃给我看看。”

青年煞有介事的模样，仿佛在期待什么。北冥缜不想拂他的兴致，张口把饺子咬走。

砚寒清看北冥缜平静的神情，问：“什么味道？”

北冥缜吞下后回答他：“有些甜。”

砚寒清神色一僵，自己迅速夹了一个放嘴里，吃到是玉米肉馅的，才又喜笑颜开。“是玉米，当然是甜的。”他又夹了一下凉菜里的酸萝卜递给北冥缜，见他就着筷子吃下后再问什么味道。

“酸的。”

又夹一块小炒肉送过去，得到北冥缜正确的回答。砚寒清才长舒一口气，自己拿筷子去夹炒肉吃，没留神，把姜片看成肉片了，嚼一口有点辣的老姜，他脸色一变。

“吃慢点。”北冥缜伸手轻拭他嘴角。

砚寒清怔了一下，默默把老姜咽下去，埋头安静吃东西。全程北冥缜的视线都没离开他，他们也不说话，任由这种黏稠的氛围持续到底。

砚寒清还记得前世发生了什么，也记得锋王冷淡的视线。但是他不会因为沉湎过去而忘了注意，这一世的北冥缜正用什么眼神看他。

于是，他也全心全意回望过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绪。

　175.

砚寒清回到卧房，看见桌上摆着几本书，封面文字都与医学相关。

“少爷怎么看起了医书？”

北冥缜欲言又止，砚寒清眉头下意识轻蹙，不禁担忧道：“少爷还有哪处病了吗？”

“不是我生病，”北冥缜把那些医书叠好放到砚寒清眼下，“这些书是我在各地搜罗来的，我想更了解异弟的情况。”

是四少爷……

砚寒清迅速反应过来，拿起那些书翻看，神色愈发不自然。他已经知道北冥异便是他的修错对象，今世四少爷一体双魂的症状看来是不能轻易治好的。

走过前世一趟，他没见到夭折前的北冥异，却已经从性格乖张的京王那里“体会”过许多次莫名的愧疚心。除了有些愧疚心，从医者的身份来看，砚寒清也希望天下能少一个病人。

再说若要按照彭坤说的那般，假装无事继续修错，那么就要对这件事上心。可若是上心了，在彭坤逆天大业完成前，万一他奇迹般治好了四少爷，是否会立刻失去眼前人。

瞬间这念头闪过，砚寒清霎时脸色苍白。

他要为了一己私情枉顾他人病痛？四少爷何辜……他是医者，怎么能见死不救。

砚寒清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蓦地把书合上。北冥缜在旁看出他脸色有异，问：“先生怎么了？”

他故作镇定笑道：“没什么，有好些书我也没见过。少爷能借我看看吗？”

“先生消失几个月便与我生分了？”北冥缜的笑容里带点苦恼，“不必说借，或者，我们抵着头一起看也可以。”

“少爷越来越会说笑……”砚寒清无奈笑道，把那些书放在一旁，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是……最近四少爷的症状严重了吗？”

北冥缜摇摇头，“一切如故。我前月与异弟一同去都城，相处几日，并未发现异常。”见青年依旧担忧的眼神，他便道：“我只是……想以微薄之力帮先生修行。先生说过，府上的兄弟们都健健康康，便对您的修行之路有益。”

砚寒清浑身冷汗止了，转而感到窝心。

原来三少爷这般良苦用心，是记起他先前说的话。三少爷甚至没有探究过个中缘由是如何，只是听了他的话便想帮忙。

砚寒清松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也想看看四少爷的状况。”

“异弟过几日便回来，先生在府中等候吧。”

砚寒清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府中人，犹豫道：“我能一直住在府上吗？”

北冥缜眨了一下眼，道：“先生若还想去回春馆……”

“不……没事，我不打算在回春馆任职了。”砚寒清笑笑，“我脸皮厚，继续在府上打扰几日也是可以的。”

北冥缜低头轻吻他的脸，顺势将砚寒清发凉的手背盖在手心下方。“先生脸皮厚吗？只是如此便红得像枫叶……”他喉结上下一动，低喃：“先生，你在这里打扰一辈子也不麻烦。”

那份爱意紧逼眼前，仿佛要将他杀死在这里。砚寒清心中百感交集，忌惮着什么，即使心中欢喜，也不敢真切笑出来。

北冥缜将他怪异的神色收进眼底，怕自己想得不周全，于是温声道：“当然，你若觉得这里不自在，我们便去山庄住。或者，先生想去哪都可以。”

我会在你身边。北冥缜呼之欲出的一句话莫名哽在喉咙里。

一介凡人如何能乞求与神同行。

可是他的神就在眼前，还用那样顷刻要令他失控的眼神望他。

第二日清早，砚寒清与府中夫人们见过面后便与北冥缜一同出门去回春馆。砚寒清自请辞去馆内医师一职，收拾好东西便离开了。出来与北冥缜默默走在回府的路上，砚寒清心中虽迷茫，却也明确了一些事。

他的确是被天命压得动弹不得。不知道自己去前世改了北冥缜的命格，除了能免除他受苦且不能轮回的罪孽，后果到底是如何。更不知道彭坤那恶道长该如何弥补他闯下的大祸。彭坤的仙位再如何大，能大过掌握一切的天帝吗？

可砚寒清知道自己早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他也不后悔自己头脑发热就顺着彭坤的意搅乱天命，让唯一一个受罪者的命格消失。

砚寒清掂了掂身后的包袱，侧头看向与他并肩的人。

至少现在，三少爷还在他身边。

北冥缜转头来与他对视，沿街屋檐的阴影刚好落在他半张脸，有种令人恍惚的俊逸。

对望片刻，北冥缜朝他伸手，砚寒清脚步猛地停下，露出犹豫神色，四处张望一会，他才把手掌搭在北冥缜手里。

北冥缜愣了愣，收拢手指，似笑非笑道：“我原是想让先生把包袱给我。”

其实已经到了北冥府外围墙，再走十余步便能到府侧门，所以这处街角四处无人，两个男子牵手的画面被隐藏于此。但砚寒清还是红透一张脸，僵硬的手指被北冥缜攥在手里，动也不敢动。

北冥缜的脚步变轻许多，同时放慢，仿佛要将这十余步拖成千万步才走完。

踏过北冥府西侧门的门槛，砚寒清挣动了一下手指脱开北冥缜。

北冥缜很快松手，没有如之前那样敏感多思，只是低头朝他笑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

砚寒清紧盯他的背影，察觉自己因为爱恋他人都变痴傻了。真是令人恐惧的事。

但那又如何呢。在天谴降下之前，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着……这就像凡间的生者在必然的死期降临之前，也要在无数个生的时刻存在于世。他现在的忐忑不安，与先前不明前路的焦虑并无区别。不如说，看见一身健康事事顺遂的北冥缜，他就感觉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十分值得。

一路跟在三少爷后面往他的院子里走去，砚寒清看见家仆们都在热闹洒扫张罗着什么。瞧见几位年纪小的拎着大红灯笼。他便停下脚步，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大好日子。

小孩们面面相觑，笑道：“先生在逗我们吗，过几日便是除夕啦。”

砚寒清一愣，没想到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他以前将自己抽离世外，所以可以冷静地掰手指算时间。但他真正融入这一世后，沉浸在无数的事件里，再经过交错时空，他无心去算自己耗费了多少时日。

然而岁月并不会因为他的无心就止步不前。他在人间的时节如同香炉里燃烧的香，慢慢在缩短，燃烧时刻是似火的红艳，熄灭后是无可挽留的灰烬。

他大抵还剩两年。

砚寒清回过神来，眼前一个高大的家仆路过，他走后眼前就没了三少爷的背影，只是看见来来往往匆忙的家仆们，心霎时提了起来。他举步迅疾往三少爷院中走去，院内空无一人。

几步冲进房内，砚寒清终于看见北冥缜的背影，他正弯腰收拾着什么。

“先生，抱歉，我刚才想起来……”接住脸色苍白朝他扑来的青年，北冥缜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抱紧砚寒清，听着他疾速的心跳，本来重逢后的丝丝甜蜜逐渐转成苦涩的猜疑。“先生怎么了？回来后看起来总是如此不安。难道，是事情没办完成，还是在担心什么呢？”

“我虽然只是凡人……但我在这里，可以安静听你说。”

砚寒清哑口无言。天命，一切都是天命。他什么都无法泄露。

他魔怔了？北冥缜不在府内难道还能去哪呢。他只是有些后怕，万一天帝弹指之间又恢复受罪者命格？万一降下天罚劈的是三少爷而不是他。他不知道的、无法预料的事情太多，唯一确认的，只有现在怀里的温度。他为什么不能紧紧攥在手里呢。他是什么，他要做什么，成仙还是投胎，那都不重要。

他只清楚一件事，他现在最想要的是北冥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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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樓發表於: 2023-03-05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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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6.

　　砚寒清这几天已经断断续续从北冥缜口中得知他离开后他身边都发生了什么事。恶狼事件在多方协助下完结，贪官也已经绳之以法。一切顺利得不真实。

　　砚寒清杞人忧天惯了，一边怕着天命难违，一边又怕三少爷这边有什么差错。

　　除夕前，节庆的准备都差不多做好。府内，夫人们常年守在家中操持一切，所以只需等着亲人们回来。远走的也就是镇远将军北冥老爷、随行老爷的大少爷，他们今年依旧守在边疆无法归家。三少爷北冥缜因为事情都办妥，已经在府内生活半个月。二少爷北冥华提前让赌场休息就在除夕前一日上午回来，四少爷北冥异得了官假，在下午回到府内。

　　北冥府一下充满许多人声。不过平时府上就比较低调，很少大操大办，准备好贴对联和放鞭炮的常规之事，今年府上的亲人们只打算在府内吃一餐团圆饭，慰劳这一年的劳累奔波。

　　从三冬口中得知老爷已经许多年都没回来。砚寒清心中忍不住唏嘘，看来边关是年年紧张，这么多年来，就算是岁旦，边关也一刻不能少了这一员大将。

　　“大少爷也是吃得了边关的苦……听说老爷多次让他自己先回来过年。大少爷也不依，说他走了，老爷身边便没亲人陪着。”三冬感慨着，站在梯子下方扶两条木腿，抬头看认真擦拭东厢房匾额的青年，“先生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快下来吧……若是让少爷看到我这么用您，我多少都得挨顿教训。”

　　三冬明显对他们关系知根知底的态度让砚寒清略微语塞，也不知道如何反比，他把黑灰的抹布攥在手里，爬下梯子去水盆里洗干净。

　　砚寒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不仅是三冬态度暧昧，府内有几位家仆背地里如何称呼他，他撞见了都不忍继续偷听。

　　……

　　“哎，今天和二夫人一起吃饭的那位公子，就是……三少奶奶吧。”

　　“人家是男子，这称呼不对吧……该是三少爷爷？”

　　“噗哧……我笑得肚子疼啦……不不，别乱说话！仪式还没办呢。”

　　前几日在小厨房门外偷听来的内容，直到现在砚寒清想起来都哭笑不得。

　　三冬把梯子收好靠在墙角，看了看门边沉默的青年，有些苦恼自己又说错话。

　　见砚寒清把水盆提起来要拿去倒，三冬匆忙跟上去，岂料他走到拱门边忽然止住脚步，三冬措手不及，抓住砚寒清的手臂踉跄一下。

　　水盆里的污水晃动不已，砚寒清凝神定腕，才不至于让污水大片倾倒出去，却不免洒了几滴，落在来人绸面靴尖上。他抬起眼，从看到华贵的服饰起就有些冒冷汗，再往上看到那人脸上的笑容，心底更是咯噔一下。

　　砚寒清皮笑肉不笑道：“二少爷，您回来了。”虽然今世已非前世，但北冥华前世的狠毒仍让他心有余悸。

　　今世的北冥华还年轻，才二十几岁，脸上尚有褪不去的稚嫩，眼神满是玩心。他抱着手臂，低头看看青年手中的水盆。“你洗什么？这么脏。”

　　“洗抹布，刚擦了东西呢。”砚寒清悄悄让开一步，想走出拱门，北冥华却伸手来抓住水盆边缘，笑容里透着狡黠。

　　“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行了……你可是贵客。”

　　砚寒清脸色惨白，若是前世的北冥华，可能会让他低头泡在这污水里。这莫名其妙的念头下一刻被二少爷的行动否定。

　　“放手，我去倒掉吧。”北冥华接过水盆，转身离开。

　　北冥华如一阵风迅疾地到来也如风轻快地消失，砚寒清疑惑留在原地与三冬面面相觑。三冬张口欲言，半天才用气音挤出一句：“先生怎么也怕起他啦？”

　　砚寒清掩耳盗铃摇摇头，后怕地笑道：“可能是二少爷突然出现我吓着了。我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吗？”

　　三冬点点头。

　　砚寒清摸摸自己的脸。最近他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擅长掩饰内心情绪，北冥缜能看穿他是因为朝夕相对，他能理解。可三冬居然也偶尔能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他得收敛些了。

　　自从砚寒清辞去医师一职，除了偶尔有人上门来求医，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闲人。他休息几日，短时间内被北冥缜养得气血红润，怕自己悠哉过头了乐极生悲，今日便在府内四处走着，给洒扫的家仆们搭把手。

　　砚寒清往花园那边走，回头跟身后的青年说道：“三冬，你要做什么的话便去吧……不用跟着我了。”

　　三冬面露犹豫，几步紧跟上来。“先生……我不是故意跟着您的。我有事想问您。”

　　见三冬神色正经，砚寒清停下脚步，在假山旁和他逗留在一块。“有什么事？”

　　三冬挠挠头，问：“有个姑娘她……她一连好几日胸闷气短睡不好。有什么方法调理吗。”

　　一听是专业问题，砚寒清松了口气，问：“姑娘年龄是？”

　　“大概是……二十？”三冬犹豫了一下，又道：“十八？”

　　砚寒清无奈笑道：“这位姑娘……我认识吗？”

　　三冬矢口否认：“当然！先生当然不认识……您能写张安神的药方给我吗？我等会回乡，刚好去街上抓药。”

　　砚寒清点点头，“可以是可以。只是这个时间，药铺的伙计都准备过节了，也许没几家药铺开门。”

　　“没事先生，您先写给我吧。”三冬的眼神有些迫切。砚寒清架不住他的请求，转身往三少爷院子走。“那我去寻些纸笔……这姑娘，可是你心上人？”他只是随口一提，未料三冬脸炸开一般红。

　　“不是……不是。只是认识罢了。”

　　砚寒清忍俊不禁，点点头。“只是熟人啊……三冬何必如此上心呢。人人都有失眠多虑的时候。”他料想三冬这位“熟人”大概也在这镇上。

　　砚寒清前几日和北冥缜闲聊，得知三冬家乡离织水县十余里，而他在除夕夜前一天才打算启程回乡。

　　留在此地这么久，也许是为了那姑娘。

　　在书房里把药方写好了递给一旁满眼期待的三冬。砚寒清看着他笑嘻嘻告辞而去，良久才松出一口气。

　　其实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完全隐藏自己的心绪。砚寒清对这阵子忘记收敛的自己稍微释怀了些。

　　他把书房门掩上，看了一眼整洁的庭院，周边种了不少桃花。只是时节没到，本来光秃秃的树枝立着有些萧索。好在五少爷昨天来这玩，在这些树枝上挂了几个小灯笼，怕挂多了压弯树枝，后来还自觉地撤下几个。

　　砚寒清过去弯腰仔细看五少爷挂的那些小玩意，走神了半盏茶的时间，忽然听见院外急促的脚步声。不是三少爷，也不是三冬的步子。他直起身往拱门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跑了进来。

　　“三哥……呜。”

　　定睛一看，砚寒清拱手道：“四少爷……”话音未落，他瞥见四少爷满脸的委屈，霎时愣住。“四少爷怎么了？”

　　等北冥异走近了，砚寒清再仔细看，才发现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他身上湿漉漉的，墨蓝色的长袍被染成黑色。

　　北冥异那双圆圆的眼睛正通红瞪着他。“砚哥哥……有人欺负我。”他带着哭腔，二话不说扑进砚寒清怀里。

　　成人的四少爷已经入朝为官，之前见面都是四平八稳的模样，何曾像此时这般哭得像个孩子。砚寒清即使心下疑惑，也伸手接住他。他努力回忆起四少爷还是个孩童时的神态，现在的四少爷与那时无异。

　　“……四少爷您跟我说，谁欺负你了？”

　　北冥异浑身发抖，抱着他的手臂泪眼汪汪道：“我……我刚回到院子，推开门就有盆水落下来……呜……”

　　是四少爷纯真童稚的人格出现了，砚寒清下意识猜。同时也想到，这么无赖幼稚的事，应是二少爷干的。

　

　　177.

　　北冥华靠在院门外，等四景从小厨房给他顺点吃的来。

　　四景端着托盘跑出来，盘上是金灿灿黄橙橙的水果和糕点。北冥华与他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满意地拿起一个砂糖橘剥开皮往嘴里扔，甜得要命，他尝到甜头了，于是一个接一个。

　　四景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家少爷，殷勤道：“少爷再试试这个芋头糯米粑，脆香的。”

　　北冥华嗯了一声，拿起酥脆的糯米粑咬一口，芋头馅还是热的，温和甜糯的口感让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今天太阳出来了，南方的阴冷潮湿暂时被驱逐。北冥华起身望着花园各处的好景，闭上眼专注用嗅觉感受一切吗，这花园即使在冬天也有芬芳的花香。

　　凝神片刻，他再睁眼时，凉亭外多出两个身影。

　　砚寒清停在石阶下方，北冥异则躲在他后面，怯生生地望着他。

　　北冥华心下觉得怪异，还是站起身迎接两个人。“你们来啦，刚好，来吃点好吃的。”

　　“多谢二少爷，在下不饿，”砚寒清忍不住叹口气，转身去拉身后的青年出来，“四少爷这是……？”他不打算立刻戳破什么，但是见北冥华略显诧异的神色，还有一旁四景故意不看过来的反应，顿觉自己猜测的也不无道理。

　　“他怎么了？”北冥华反应过来什么，变了脸色，几步走上前，伸手想越过砚寒清的肩膀把北冥异拉过来。北冥异脸色惨白，身子迅速往一旁缩去，跟他玩起了老鹰抓小鸡。而砚寒清被迫挺在前方，自然而然充当起母鸡的角色，眼神却透着不愿护崽的无情，奈何北冥华攻势迅猛而北冥异又身手敏捷，他堵在中间被两个高大青年用力拉扯来拉扯去，逐渐有些绝望。

　　“少……少爷！你们怎么了？”四景总算肯看过来，砚寒清求助地望他。

　　北冥缜刚从各处田庄巡视归来，进了府后听到喧闹声，赶到这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二哥在气势汹汹围追堵截人，而砚寒清作为盾护在四弟和四景身前，顶上树枝枝条的影子和阳光光斑在他身上来回掠过，总是整齐的额发此刻散乱着撇到了一边。

　　“你们在玩什么？”北冥缜犹豫着问。

　　最先清醒的是四景，心知三少爷一向严肃冷厉，他立刻松手蹦开来。其次是北冥华，猛地站直身子，轻咳几声：“缜弟，你过来看看，异弟不对劲。”

　　“三哥……”北冥异还站在砚寒清身后，手紧紧扶在他手臂上，泪眼汪汪道：“我把砚哥哥转晕了。”

　　砚寒清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他眼前布满了闪烁的光点，的确有些晕头转向，忽然怀疑自己的武根是否被收走了，为何这点打闹居然就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砚……哥哥？”北冥缜僵硬重复着，视线在砚寒清和其他人身上游移，向前几步分开北冥异的手，问：“异弟，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三哥体贴的询问让北冥异鼻酸，他开始委屈地诉说自己被天降一盆污水打湿的事。北冥华定定看着他，神色好不精彩。

　　等北冥异说完，北冥缜突然转头看北冥华。

　　“二哥。”

　　北冥华不打自招：“我没想到会把他逼成这样啊！只是玩玩而已……他以前都会避开的，这次怎么那么笨！”

　　北冥异听见二哥说自己笨，眼睛又泛红。北冥华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自己无心的玩笑居然把北冥异逼得犯了病，现在这个孩子心性的北冥异让他母亲和姨太们见了，很可能罚他去跪宗祠。

　　砚寒清冷静下来了，他看了看神色晦暗的北冥异，抬头问北冥缜：“少爷，以往四少爷若是如此……可有什么办法唤醒他？”

　　北冥缜摇摇头，眉头轻蹙道：“年岁增长后异弟已经许久没有如此了，儿时都是等他自己转变过来。”

　　砚寒清还记得以前四少爷夜间是沉默冷清的性格，白天是天真烂漫的。若还能如从前，等黑夜再看看四少爷是否会有变化也可以。但听北冥缜的说法和更早之前的记忆，四少爷如今应该是冷热性格都兼具的完整体，那么黑夜对他来说还有用吗？

　　砚寒清思虑一会，忽然看了一眼北冥华。后者见他眼神不善，疑惑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砚寒清不敢看他的眼睛，凑近他吊着胆子建议：“二少爷，虽然我是外人，但还是想衷心劝一句，您跟四少爷道歉认错吧。”在北冥华发火之前，他反应极快低声道：“您也想救四少爷吧。”

　　呼之欲出的骂声堵在喉咙里，北冥华咽下一口气，徐缓走向北冥异。

　　“对不起。”北冥华语气出奇地诚恳，见北冥异仍旧缩在北冥缜身侧，对他的道歉毫无感觉，他霎时破了功恶狠狠低喃：“我以前是经常欺负你吗？为什么每次这个时候你都很怕我。”

　　北冥缜察觉到北冥异的身子没那么抖了，又见北冥华好似要发难，于是出言道：“二哥，行了。异弟舟车劳顿从崐仑回来，也累了。”

　　北冥异点点头，揉揉眼睛道：“该是时候睡午觉啦。”

　　“异儿，吃过午饭再睡吧。”突兀一句女声。众人看过去，北冥缜和北冥华行礼道：“三夫人。”

　　三夫人是北冥府里砚寒清接触得最少的一位，除了跟几位姨太们在一起的时候会笑着搭腔，平时都是一副寡言的模样。砚寒清跟着少爷们行礼，身侧北冥异高高兴兴地过去握住三夫人的手，而三夫人对此情况好似习以为常，只是笑笑，然后与他们寒暄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砚寒清心里莫名有些想法。

　　北冥缜看他忧心忡忡的模样，劝慰道：“三夫人抚养陪伴异弟长大，最明白如何安抚他，先生不必太过担心。”

　　砚寒清回过神来，点点头，这时才有空认真看北冥缜，见他头发有点乱，衣鞋沾了泥点，整个人都不似平常整洁，便笑道：“少爷在田里摔了吗？”

　　见北冥缜无声地点点头，砚寒清笑不下去了，轻轻拽住他的手臂问：“摔着哪里了？”

　　“摔着眼睛和脑子了！”北冥华忽然开口，把两个人的思绪拉回此地。他神色复杂地说道：“没看到我和四景还在这里吗？”

　　北冥缜的手往上，抓住砚寒清的手指，边往院子外走边道：“抱歉，二哥您自便吧。”他鸡鸣时刻便离府去巡庄，下午还得出门查周边的镖局今年的业务。今日见砚寒清的时间太少，他一旦闲下来便被侵占思绪。

　　砚寒清被抓得手心冒汗，迈开步子时回头看一眼北冥华和四景越来越远的身影，他明明还有好多事需要顾虑。

　　他早就明白了，在北冥缜身边，他就很容易得意忘形。

　　砚寒清跟上北冥缜的脚步，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只能在他们相连的衣袖里悄悄回握北冥缜的手。

　　在天罚降下来之前，就得意忘形这么一会又如何呢。

[ 此帖被宋皎在2023-04-21 13:0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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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74樓發表於: 2023-03-05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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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8.

　　换好干净的衣服。北冥缜才放心拥住身前替他整理衣冠的人，低头埋在他发间，砚寒清身上总有种让人闻之淡然的味道，像某种药。他想，砚寒清确实就是他的药汤，令他舌尖泛苦，苦后才回甘。

　　几道光柱照进房内，照亮无数飞舞的灰尘，刚好投到砚寒清眼前。

　　无论多少次，砚寒清都会被北冥缜突然的靠近惊到，然后心不受控制地擂鼓。他迟疑一下，放松手臂回抱北冥缜，然后问：“少爷累了吗？”

　　他最近常常问这句，也没深究过为什么这么问，大概是以为北冥缜每次疲惫的时候都喜欢与他靠得很近。

　　“不累。”北冥缜说完就闭上眼沉默。良药苦口，砚寒清的确是世间唯一的良药。

　　砚寒清笑笑，松了口气，也松开手臂来，问他今天在外有没有碰见什么趣事。

　　北冥缜伸手一点点把砚寒清凌乱的额发理好，边跟他说些平常的话，心里边在盘算，如何把这碗药完全吞进肚子里。

　　吸收进他的血肉骨头里，跟他整具躯体活在一起。

　　虽然砚寒清再次回来了。但是在分离的这几个月，北冥缜逐渐病态地认为，即使拥有砚寒清的身心，这份温存也会稍纵即逝。

　　砚寒清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做这件事，抬手自己匆忙抚平刘海，反应过来什么，说：“有点乱，是刚才和二少爷他们胡闹。”

　　一朵厚重的云慢慢把太阳掩盖在身后，地面恢复阴凉。

　　“你在府里待着，应该很快乐。”北冥缜沉声说道，垂眼看砚寒清的表情。

　　砚寒清愣了愣，嗯一声：“的确快乐，但也是……因为有少爷。”

　　每次砚寒清毫无防备说出这种令人心悸的话，北冥缜就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心底阴暗疯狂的想法逐渐被压下去。

　　他被砚寒清传染了，也开始爱叹气。

　　砚寒清盯着他良久，抬头贴住他干燥的嘴唇。

　　北冥缜气息一滞，低头轻柔撬开他的齿列。砚寒清舌尖刚探出来一点，就被扯过去含住。

　　一层云被风吹过去，阳光重新回到大地，屋子里洒满光辉。

　　砚寒清气息绵长，而北冥缜也很擅长换气，在吻得不那么紧迫的时候续命，留存气息与他做这种求死不能的事。

　　回来后北冥缜便总是这样渴求砚寒清。感受到他的需求，砚寒清是欢喜，却逐渐招架不住。前几日，北冥缜甚至说，这样亲密的次数多了也许就会越来越适应。

　　的确，砚寒清察觉到自己正在适应，适应的同时他的身体也变得很敏感，好像扔了根骨头就雀跃冲来的狗，也仿佛风吹草动就冒冷汗的逃亡者，他明白后续应该会发生什么，所以身体提前准备好反应。

　　吻毕，北冥缜沉默地坐在床边，而砚寒清面对面坐在他腿上，用手指梳好北冥缜垂落的长发，另一只手则屈着手臂搂住他的肩膀。

　　“下午，还要出去吧。”

　　北冥缜点点头，手臂圈在砚寒清腰侧。

　　砚寒清抵在他额角，轻声道：“最后辛苦一天，明天就是新的一年……”

　　北冥缜抬起眼，砚寒清近距离瞧见他灰色的瞳孔，有些浑浊。

　　他问：“新的一年，先生也会在我身边吗？”

　　“当然。”

　　破罐子破摔。砚寒清用这句话形容自己最近的作风，他在老天爷眼皮底下偷用着本不该属于他的时光，早就已经远离上天给他安排的路了。

　　除夕夜整个县都热热闹闹。北冥府稍显安静，丰盛无比的年夜饭过后，众人都在府内南花园撘的戏台子前看戏。

　　灯笼的火光多数聚在戏台。台上先是演了一出令人捧腹的喜剧，逗得在座的各位都忍不住阵阵发笑。下一出戏却是实在的悲剧，仙与凡人成为爱侣触犯天条被洗刷记忆。大家都默默听着台上戏子悲戚的唱腔，心随之揪着。

　　倒是大夫人拿帕巾擦了擦眼角，疑惑地问掌事，是谁在节日安排这悲剧的。

　　掌事摇摇头，直说自己确认过只安排了两出喜剧，大概是请来的班子们弄错了。

　　砚寒清坐在人群末尾，定定看着戏子们脸上的泪水，喉头哽咽。他不是仙，却共情得无法转移心绪。

　　其实无论是因为修改命格被惩罚，还是修错成功和三少爷忘掉彼此，或者什么也不做熬过这最后几年然后消失。这些结果都是可以预料的糟糕。

　　若所有将来都这么昏暗。那么眼下就是最值得珍惜的。

　　黑暗中手背被温暖盖住，砚寒清不假思索地翻过手握紧。听见身侧人问他：“先生，将来有一天也会忘记我吗？”

　　难得听见北冥缜这样不着边际的问句，砚寒清无奈地笑，低声回他：“也许是少爷先忘了我呢。”

　　“不会。”

　　耳边的气息灼得他心底发痒，砚寒清问：“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不会。”北冥缜的手指温暖干燥，在袖子里禁锢着他的五根手指。十指牢牢扣在一起，紧得好似要长在一块。

　　砚寒清笑了笑，眼前忽然一片湿润模糊。他知道自己在小瞧三少爷，他只是凡人，如何抵得过神仙的仙术。

　　但他相信北冥缜的话，他虽然可能会被谁抹去记忆，但无法主动忘掉他。

　　因为很多事，也因为他们的相遇相知实在太传奇了。

　　砚寒清打算边如此熬着，边试图修错。也许他侥幸被彭坤掩盖罪恶，成仙后也能想办法逃过断魂水。然后他若能长生，可以陪伴北冥缜每一世。

　　砚寒清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信心，居然敢相信自己能与三少爷走过每一世？

　　这个念头刚出来的时候，砚寒清就察觉自己不正常了，他的执念大得令他都惶恐。

　　他只能转移注意力，想想正事。想到要修错，砚寒清开始四处张望找北冥异。

　　吃饭时北冥异安安静静地坐在三夫人身侧，看神色也不知道他好了没有。看戏时他和三夫人都不见人影，砚寒清问家仆，他们说四少爷身体不适，三夫人带他回去休息了。

　　砚寒清另有想法，微微转头，看见二夫人正笑意盈盈望着他们，便也回以笑容，二夫人了然无声点点头。

　　砚寒清回过身，小声问北冥缜：“少爷，能陪我去看看四少爷吗。”

　　他想从三夫人那里了解四少爷的症状，直觉她明白很多，事情的突破口也许在三夫人身上。但想到三夫人常常对人疏离的态度，砚寒清便想让北冥缜跟他一起出面，这样也许好说话一些。

　　因为守岁，所有房屋都亮着光。他们散步到四少爷院子里，两个谈话声隐隐传来。听北冥异的语气是恢复正常了。

　　砚寒清不敢窥听母子谈心，转身便要走，却被北冥缜抓住。

　　“先生，再听听吧。”北冥缜低声道。

　　砚寒清犹豫看他一眼，心想若要找突破口，的确要豁出去。

　　然而仔细听对话，他们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已经是谈天说地的收尾时刻。屋内三夫人语气平静：“异儿，你要是还感到不适，就早些休息，我也觉得有点累。”

　　北冥异语气跟她一样平静，答她：“孩儿让娘亲操劳了，守岁的事不要紧，您也早点休息。”

　　“卯儿，少爷要是睡下了，子时记得叫醒他。”屋内另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应下，不过片刻，房门便打开来。

　　三夫人离开后，小仆卯儿也随之推开门在院子门外守着。

　　砚寒清和北冥缜在围墙的阴影处等了一会，对视一眼正打算进房内和北冥异说话了解情况。却听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声，不是开门的声音，而是像什么飞过了空中。

　　一只信鸽落在窗台上，窗户打开。北冥异神色淡然地把鸟接进去，不过片刻，他换了身黑衣出门。

　　北冥异看一眼院门，没走过去，而是翻身跃上墙，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砚寒清惊愕地收回目光看北冥缜，见他神色也满是讶异。

　　又有两个身影轻巧翻出墙。卯儿浑然不觉，还蹲在门外数星星。

　　北冥缜这几个月跟北冥异相处得多，却不知道他暗中还和谁联络。若是朝廷公务倒也不必如此掩藏。今天北冥异那样犯病了，深夜出门恐怕出事。

　　他和砚寒清追着北冥异的身影出府外，隐去气息在织水县内一路穿行许久。中途北冥异停下脚步，俩人便也停下来，躲在街上商铺没收进门的木箱后面。

　　月光无声照映一切，给他们留下合适的阴影。

　　脚步声渐渐走远，砚寒清小心翼翼探出头，发现北冥异不见身影。而前面就是分岔路，这里是县内楼房铺面分布得比较复杂的地方。

　　北冥缜压低声音：“我跟先生分头吧。”

　　“嗯，我走右边。”砚寒清下意识说道，起身便离开。北冥缜看一眼青年迅疾隐进右边巷子里的身影，飞速朝左边冲去。

　　北冥异走了左边那条路，这条路再走一千步就是县里最大的茶楼。

　　北冥缜跟到茶楼门口，却见他往茶楼身后的江水走去，然后下到桥底。

　　北冥缜立刻进了泉茗楼，守在柜台的阿荣跟北冥家三少爷打了声招呼，没等来回应，只有一阵风席卷过去。

　　北冥缜找到视野最合适的厢内，站在窗边，恰好瞥见月光下的江面驶来一叶小舟，黑衣身影跳进舟内，小舟逐渐远离江边。

　　他眉头微皱，视线在江边扫过一轮，没见到有任何船只。除夕夜，船夫们已经回去休息，也没有货船出入，到此处已经跟到尽头。

　　阿荣端着茶壶上来了，笑道：“三少爷，这都子时了……您怎么还有雅兴来喝茶！”

　　正子时了？

　　搜寻许久不见北冥异的身影，砚寒清看到自己手背忽闪忽闪的鳞片，惊得直往前跑，还好他选了右边这条路，离碧波湖近。

　　在前世因为彭坤的法术他不用泡水维持人形，回到这一世经常忘记，每次都还得三少爷提醒他。

　　四处一片雷声般炸响的鞭炮让他心底发慌，离碧波湖还有一段距离，他快撑不住，觉得脚下都沉重湿滑。

　　双腿几乎要合成一体，长出鱼尾来。砚寒清使出毕生轻功绝学，求武根让自己足下生风，必须生的还是狂风。最后他撑着一丝行动力终于冲到湖边，迅速跳下去。

　　扑通——

　　清寒亭挂了好几盏明亮灯笼，亭内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位高大男子衣着华贵，眉目英俊，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他转头看了一眼泛起涟漪的水面，起身走到围栏边，看向正在湖边挽袖子的人，问：“铅，你在干什么？”

　　“千岁，我听说这湖里有神鱼，想开开眼界。”铅十三鳞是这么说，但提灯看了看涌动过来啄食的都是寻常锦鲤，混合一些杂鱼。他心里有些失望，那神鱼的传说果然是哄人的。

　　北冥皇渊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说：“神鱼怎么可能轻易让人发现？”话音刚落，身后咿咿呀呀的声音就闹起来了。他紧皱眉头，强忍心底的不快，转身看向坐在石桌旁的紫衣男人。

　　那本该只属于他的男人，此刻抱着一个六岁孩童，低头温声哄着。

　　毛绒领子上是清冷秀丽的脸，平时面无表情，却能在哄孩子的时候展露笑颜。

　　八纮稣浥把孩子的情绪稳住了，拿起桌上的糖葫芦塞到他的小手里，才回望北冥皇渊，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让他吃吧。”北冥皇渊捏了捏拳头，作罢转身，瞥见铅十三鳞狂喜的神色。

　　“千岁！这鱼好特别，在发光！”

　　北冥皇渊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八纮稣浥便道：“铅，麻烦您给我看看。”

　　铅十三鳞飞快地回到亭内。八纮稣浥把孩子转手给北冥皇渊，专注地看了看那尾幽蓝色的鱼，鱼有裙摆一样的尾巴，只有半只手掌大，在不停扭动挣扎，浑身散发着柔和神性的光芒。

　　北冥皇渊稳稳抱着孩子，一手抵抗孩童的拳打脚踢，一手拉住八纮稣浥的衣袖，“稣浥要是喜欢，我们拿回家养。”

　　八纮稣浥把石桌上的一碗棋子倒在另一碗内，出去舀了点湖水回来，让蓝鱼进到里面。

　　进了水后，蓝鱼看起来才安定了些。

　179.

　　又是那个梦。北冥缜瞧见自己满手的湿土，他已经过了玩泥巴的年纪。泥土渗进他指甲缝和皮肤裂痕里，这只手在岁月的磋磨下变得很苍老。

　　他在一座破旧的木屋后方，不知疲倦地挖着土，不过片刻，就瞧见铁器的一片面貌，再挖一会，他从坑里抽出了一把剑，剑鞘剑柄无一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样，剑刃抽出来的时候还带着清亮的峰鸣。

　　悬命……

　　他听见自己喃喃自语。

　　没关好的窗被风吹得不断碰撞窗框。北冥缜在这样细碎的噪音里醒来，头痛欲裂。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冷得让他身体僵硬。

　　今天是砚寒清消失的第十五天。

　　他仍是要去查看各地的镖局，顺便把一些重要的事务授权给三冬。调查北冥异的同时，他要注意是否有人传来发现砚寒清踪迹的消息，暗地里还要主动去寻自己这些年惹下的仇家。

　　起初他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的事也许又害到砚寒清了。他在把自己一步步架空，好让他心无旁骛地与神同行。

　　北冥缜心底已经把砚寒清跟自己绑在一起。

　　但神突然毫无预兆消失了。

　　他心中有无数猜测，迟迟不敢去想更加不可抗力的原因。

　　砚寒清不是凡人，他的消失是不可控制的，他早该明白了，也早就做好准备了。但真正意识到砚寒清又如从前一般，寻遍哪里都毫无踪迹，如同人间蒸发，北冥缜就被无声的崩溃压得夜夜做恶梦。

　　过往的温情是荡然无存，他对自己和砚寒清的感情忽然剩下隐秘的不甘和怨恨。

　　不舍得怨恨砚寒清。他怨恨的，是难违的天命。

　　他不会忘记彭坤曾对他说过：你将会失去珍贵之物，而是你命途里十分宝贵的东西。

　　北冥缜没想过是否要相信他的话，而是盲目地想，不谈人的话，他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他这双因为砚寒清而健康的腿？还是他这些年游历的山水回忆？或是江湖的快意恩仇，刀光剑影里他某一刻心底闪过的畅快？

　　一切的一切，人生的路途早就因为砚寒清的神力而改变。没有砚寒清，他将会是什么模样。

　　母亲给他生命，让他拥有感官，能活在这个世界，拥有喜怒哀乐，经历春夏秋冬……但他不可能一辈子被呵护在母亲的臂弯里。

　　而砚寒清给了他一双腿，他从此知道怎么走路，要走去哪。他早就已经困在砚寒清的眼神里，会不会一辈子都如此……是他甘愿品尝这份焦虑和恐惧。

　　砚寒清消失了九年再回来，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北冥缜虽然已经拥有他的身心，但在日夜的相处里也绝望发现，他对砚寒清早就超过了世俗的爱。

　　砚寒清已经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了他，他就会残疾了。

　　北冥缜抓紧了床沿，感受到心口有什么东西在丝丝往外流走，体温随之也抽离。

　　一辆宽敞的马车里，满头卷发的孩童正坐在八纮稣浥腿上，他怀里抱着一个陶瓷小水缸，他一点也不嫌重，聚精会神望着里头游动的蓝鱼。

　　八纮稣浥问他：“腿还疼不疼？”

　　小孩抬起圆溜溜的大眼，摇头又点头。

　　坐在对面的北冥皇渊一言不发，抬手徐徐倒茶，茶杯贴到唇边的时候。外头驾车的铅十三鳞叫了一声：“王爷，在走用一刻钟大概就到鹤鸣镇了。”

　　从织水县离开后，铅十三鳞驾着马车一路顺着清秀山水回崐仑，鹤鸣镇是其中一站。春雨下了几天，今天放晴，鸟叫声婉转地路过马车，车里车外的人都觉得惬意。

　　隔着门帘，铅十三鳞像与人叙旧般轻松道：“王爷，看来治腿的神医的确失踪了。蹲守的人连着几日都看见那三少爷满城找他。”

　　北冥皇渊笑而不语，从点心盘里拿一块绿豆糕送到八纮稣浥手边。心中想自己这侄儿之前已经演过神医失踪的戏码，现在难道又旧戏重演。

　　铅十三鳞继续道：“但我还听说去年年末，神医的确是亲自到回春馆辞去医师一职，而且不少人见过他出入北冥府。”

　　八纮稣浥把绿豆糕传给孩子吃。孩童拿过来咬了一口，绿豆糕的碎屑掉进小缸内，鱼儿吓一跳，飞速往角落缩去。

　　蓝鱼可爱的反应引起孩童的注意，他掰开了一小块糕扔进缸内，蓝鱼却避开来，始终没去接近那块糕点。

　　八纮稣浥按住孩童的手，“小鱼可能不爱吃。”

　　马车忽然停了。北冥皇渊掀开门帘一角，很快又放下来。铅十三鳞心领神会，下了马车走向拦路者，恭敬道：“见过……三少爷。”

　　八纮稣浥听着轿子外的动静，看了一眼北冥皇渊。

　　“哈哈！”小孩忽然笑了声，抱着缸看里面突然活跃游来游去的小鱼。蓝鱼此刻像热锅上的蚂蚁，很想从缸里跳出来。小孩想伸手去安抚蓝鱼，却看见一只手掌盖住了缸口。

　　“王叔。”北冥缜不想承认自己是王室的，但面对有血缘关系的叔叔，还是要尊称一声。“冒犯了王叔，侄儿无意拦路，只是想向您问一个人。”

　　北冥王室的血脉像开枝散叶的老树，亲戚多得遍布五湖四海。北冥皇渊以前极少注意这侄子，只因为长生不老的事才跟他有来往。

　　“贤侄依旧是懒得拐弯抹角，倒也有趣，”北冥皇渊挑开门帘，没有下车，暗色的眼珠子盯着北冥缜，说：“你要问什么人呢？”

　　“砚寒清。”

　　北冥皇渊轻笑一声：“他在何处我怎么会知道呢？难道贤侄还认为我对长生不老的事没死心。”说完，他让铅十三鳞把门帘挂起来。

　　北冥缜瞧见车里坐着八纮稣浥和一个孩子，拱手道：“见过王妃。”他迟疑地看了一眼瞪着他的孩子，问：“这位是……”

　　“前段时间捡的。”八纮稣浥把鱼缸放到软垫深处，拿帕巾擦了擦孩子嘴边，“其实我们也在找砚医师，这孩子腿脚不好，想让他帮忙看看。”

　　北冥皇渊淡淡扫了一眼北冥缜的腿，说：“贤侄小时候不良于行，不就是砚医师治好的？所以我们前段日子也去了织水县，但没见到砚医师。”

　　北冥缜神色没什么波澜，只是垂下眼道：“抱歉，那晚辈就不打扰了。”他不作纠缠，沉默地往路边走，让出驰道。

　　八纮稣浥一只手压着鱼缸，掌心不断被蓝鱼啄得湿润。

　　“不上来喝点茶吗？”北冥皇渊似笑非笑道，忽然注意到八纮稣浥异常的神色。

　　北冥缜摇摇头，眼下的青紫让他看起来分外憔悴。“晚辈还有事要处理。”

　　北冥皇渊觉得这股没救的模样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缓了语气：“好，我会帮你留意砚寒清这个人。有消息便派人告诉你。”

　　“多谢王叔。”

　　门帘放下来，马车继续前行。八纮稣浥看了一眼窗缝外远远立在路边的青年，他静得跟周围的树融为一体。

　　北冥皇渊一直盯着对面的人，半天才问出口：“稣浥，你刚才怎么了。”

　　八纮稣浥把手从鱼缸口松开，安静地擦干净掌心，答他：“你若是还像上次那样作弄人，就别请人上来喝茶了。”

　　北冥皇渊不置可否，笑着叹了口气。几个月前——深秋，此前他派人找遍整个天下都找不到可能懂得长生不老术的神医。后来知道自己这侄子与他要找的神医关系非凡，北冥皇渊本来还想光明正大借人。

　　但北冥缜油盐不进，一口咬定说他也不知道砚寒清去了哪里。

　　北冥皇渊便派人请他来喝茶，还在路上设了点难关……虽然北冥缜都一一化解了，但看得出过程是有些狼狈的。

　　载着王爷和王妃的马车停在鹤鸣镇最大的客栈后院。这家客栈因为被权贵包了下来，空无一人十分清静。

　　深夜，八纮稣浥轻轻抬起北冥皇渊压在身上的手臂，披着袍子下床。他看了一眼睡在最里面的孩子，走到厅前把鱼缸托起来，随后悄无声息离开房间。

　　变成鱼的砚寒清已经失落了十几日，重新恢复人形的时候吓了一跳，赤裸的身上很快落下一张袍子，于是他惊惶看向眼前的男人。

　　男人站在窗边，身着的紫色衣衫上绣着银丝，在月下映出流光。

　　八纮稣浥生了一张极美的脸，不笑的时候眼神很冷，下垂的唇角有种悲天悯人的凄苦。

　　砚寒清下意识以为他是来修复魂气的仙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道谢完，他定睛一瞧，才发现男人周身没有神仙那种令人安心的微光。

　　晚风下云层移走，照进窗内的月光更亮。砚寒清清楚地看见他身后巨大的影子，投在地面像柔韧的树藤，张牙舞爪的，其中一枝甚至要朝他伸过来。

　　可男人身上没有敌意，砚寒清立刻裹紧衣袍，故作镇定地问：“您是仙人吗？”

　　“不是，”八纮稣浥站在原地，看了眼自己身侧可怖的影子，坦荡地说：“我是妖。”

　　180.

　　世上有神仙和凡人，也有非神非人的妖。砚寒清第一反应是惊奇，但很快就接受了一切。变成鱼的时候他的神识有些混沌，记忆支离破碎，只能凭一些印象猜到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被鳌千岁一行人养在鱼缸里，带到这里，此处是鹤鸣镇。想到这，砚寒清就生出种无力感。

　　眼前的妖，是二十几岁的青年模样。砚寒清心有余悸道：“不知公子……救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也不算救你。你的人形需要神仙魂气维持，而我是妖，就算有千年道行也无法保你人形太久。”八纮稣浥顿了顿，直击重点：“我希望你能帮我治一个小孩的腿。”

　　砚寒清的注意力还留在千年道行上，眉头跳了一下，忙问：“那小孩如今在何处？”

　　“就在隔壁，”八纮稣浥指尖朝瓷缸一点，里面出现一只和砚寒清本体一样的小鱼，以作障眼法。

　　八纮稣浥的视线转向门口，“这次你的人形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也够了。”砚寒清面上豁达，心里忐忑。看来在仙人出来保他之前，他得借这位公子的力量才能以人的身份存活。

　　砚寒清无声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心态没那么容易动摇了。他身不由己习惯了，再成人的时候，没有从前那种怨天尤人的惆怅。

　　不知道这位公子对他有多少了解，砚寒清拱手道：“其实在下对治疗腿疾的事并不精通，但我会尽力而为。若能事成，在下有一事相求。”

　　八纮稣浥静静看着他。

　　“请公子把我送回织水县北冥府。”

　　八纮稣浥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他没有直接答应，只是说：“这是小事，我还能送你更有意义的。”

　　隔壁房间静悄悄。砚寒清跟在八纮稣浥身后，回头要关门的时候发现门早就自行合上了。他转回身子，走进卧房深处，就看到八纮稣浥身旁的黑影忽然变大，那些枝杈伸向床内，把呼呼大睡的孩童托起来，抱到床的边缘。

　　砚寒清走到孩子身边，看了一眼沉睡在床内的另一个男人，感觉眉目有些熟悉。

　　八纮稣浥看砚寒清的动作小心翼翼，说：“我用了妖术，他们不会轻易醒来。”

　　砚寒清愣了愣，专心去瞧孩子的腿。他仔细探查那双腿，手探到健全的皮肉和骨头。半天下来，他回道：“左腿的骨头断过，现在已经愈合。这孩子的腿没什么问题。”

　　八纮稣浥坐到床尾，问：“为何他无法走路？”

　　砚寒清想了想，不答反问：“公子，他如今几岁了？”

　　“六岁，父母不明。”八纮稣浥伸手去替孩子掖好被子，“我在乞丐堆里碰见他，那时他就已经不会走路了。”

　　听完这小孩的来由，砚寒清低声道：“他身世凄苦，小小年纪就断过一边腿……也许是心里有事，于是一直不敢走路。”他本以为这小孩和小时候的三少爷一样先天不足，现下绷紧的身子慢慢松下去，他继续说道：“公子像现在这般关心他、陪伴他，他的心结会慢慢解开，总有一日会好好走路的。”

　　八纮稣浥点点头，问：“他最快什么时候痊愈？”

　　砚寒清犹豫道：“要看这孩子的心境，我也说不定。”

　　八纮稣浥起身，冷静的双眼盯着他，“他什么时候能走路，我便什么时候放你走。”

　　被这妖温柔沉静的外表给欺骗了，砚寒清现下才渐渐明白他眼底的威胁。

　　第二日大早，砚寒清是被头皮的刺痛感叫醒的。他惊愣一下，抓住自己脑后的头发，发现自己的发尾已经团在一起解不开。

　　而罪魁祸首坐在他背后，笑意吟吟看着他。

　　是昨夜那孩子，醒着的时候居然如此调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玩他头发的。

　　但目前气氛不像昨夜诡异，砚寒清松了口气，哑声问：“小娃，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开口啊呀了一阵，似乎是不习惯说话，最后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梦、梦虬孙。”

　　砚寒清坐起身，努力解开发尾的结，喃喃道：“梦梦虬孙？倒是可爱的名字。”

　　“梦虬孙！”小孩高声强调了一下，嘹亮的童音十分炸耳。

　　“好！只有一个梦……只有一个梦，嘘……”砚寒清立刻凑过去安抚他，其实也是怕小孩的声音引来哪些让他顾忌的大人。

　　孩童攀着他的手臂，顺从地依靠过来。砚寒清见他头发像一团鸟巢，便伸手去帮他理，同时凝神听门外是否有动静。

　　但没过多久，砚寒清就发现自己五感迟钝，失去了之前耳听八方的敏锐。孩童忽然抱紧他的手臂，拖着他要往床边去。砚寒清回头看床边只有自己的鞋子，便用手拦着。

　　这孩子年纪小，力气却很大，压得他手臂发抖。

　　他真的比不过一个孩子的力气吗，为何自己如此无力？

　　意识到也许发生了什么，砚寒清吓了一跳。

　　他转动自己的手腕，给自己把了个脉，是羸弱疲劳的脉象。

　　……他似乎没有那半分武根了。

　　“你先坐着，我去帮你找鞋子。”砚寒清怔怔按着孩子，自己很快下床穿好鞋奔去水盆边。

　　他努力瞧倒影里的自己，鬓角已经没有那唯一的红发丝。

　　虽然有妖力维持体形，但以往神仙给的“条件”都没了。砚寒清双手撑着水盆，身体僵硬。他总算明白自己恢复人形后为何总有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并不是由内而发的，而是他的全身已经恢复到前世武师所称的“活废人”状态——半点武功也不会。

　　有什么重物坠落的声音。

　　砚寒清立刻回头，看到刚才还乖乖坐在床里的孩童居然摔到了床下。小孩正紧张兮兮望着砚寒清，双腿无力在地上跪着。

　　脑中闪过类似的画面，砚寒清心下一紧，很快冲过去把孩子抱回床上，蹲下身看他的腿有没有摔伤。

　　“不要想不开。”

　　砚寒清还沉浸在回忆里，闻言愣了一下，问：“你在跟我说话吗？”

　　小孩点点头，紧紧攥着他的手臂说：“不要淹死自己。”

　　砚寒清检查一阵小孩的腿看没什么问题，就把裤腿放下来。也是这时他恍惚才明白小孩的意思，便无奈笑道：“我刚才在用水盆照镜子。”

　　小孩认真望着他一会，确认他没事后，才缩回床里坐着。

　　砚寒清对他笑了笑，转身在屋内找小鞋子，同时心下想这小孩的想法真奇怪。

　　而梦虬孙所表现出来的言行，也不像是六岁的孩童，更像是……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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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級別: 聖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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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75樓發表於: 2023-03-08 17:4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81.

　　砚寒清，前世病死的游医今世被贬成鱼修错，死过好几次。几次遇难时都有神人相助。也因为曾拥有半分武根，武功高深莫测令人忌惮。还去前世改变他人命途。他的人生说起来算是一种传奇。

　　但他此刻在被迫带孩子。

　　客栈的后院有一块平地，砚寒清带着梦虬孙在那儿走路。

　　远处北冥皇渊的注视让砚寒清脊背发凉，他现在可没什么长生不老又容颜永驻的神药。

　　上午的阳光催发早春萌发的草香，紫色衣摆曳过矮草。八纮稣浥走到北冥皇渊身侧站了一会，看青年如何引导孩童站稳，然后一步步走路。

　　青年扶他的动作轻柔，孩童站得艰难又屈起身子，时不时又懊恼地踢打青年。而青年没有不悦的神色，只无奈地笑，仿佛有无穷的耐心哄他。半天下来，小孩居然慢慢顺从，开始努力尝试站好。

　　八纮稣浥问：“为何我们之前做同样的事，他不肯动一下？”

　　北冥皇渊冷笑道：“是稣浥怀里太舒服了，那孩子怕是想赖着不走。”

　　八纮稣浥一言不发，手背碰到北冥皇渊的袖子，顺势去牵起袖子后的手，托起来看那手背上的牙痕。“还没褪。”

　　北冥皇渊把手递得更靠近他，语气饱含委屈：“那小子咬人跟要命似的，只是留块疤也算好了。”他感觉到手背正在被指腹轻轻摩挲，于是抱怨声止。

　　八纮稣浥用了点治愈的妖术，疤痕稍微变浅。北冥皇渊举着手浑然未觉，只是出神注视他的脸。

　　砚寒清把孩童抱起来，远远看见院墙旁正耳鬓厮磨的两个男人。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他赶紧转头把孩子的眼睛给捂住。

　　梦虬孙愣愣抓住眼前的大手掌，嚷着要吃糖葫芦。

　　砚寒清刚承诺过如果他听话站好就给他买好吃的。这份承诺也有私心，他不想闷在这客栈里。无论是北冥皇渊若有所图的眼神，还是八纮稣浥密不透风的监视，都令他如芒在背。

　　孩子闹腾得引人注意。八纮稣浥看过来一眼，转头和北冥皇渊说了句话，北冥皇渊便先行离开了。

　　然后砚寒清看见八纮稣浥朝他走过来，从袖中递来一个钱袋。“带他出去走走吧。”

　　砚寒清接过钱袋问：“公子不怕我逃了吗？”

　　“你很适合照顾孩子。”八纮稣浥看一眼伏在砚寒清肩上发呆的小孩，原本处处打结的头发被青年理顺了，身上的衣服干净又整齐，青年还给他换了双好走路的鞋子。

　　“你的人形维持不了多久，回不回来是你的事。”八纮稣浥在砚寒清眉间虚空点一下，砚寒清不知道他又施了什么法术，犹疑地摸摸自己的额头，听见八纮稣浥说：“去吧。”

　　虽然枝头的嫩芽已经冒出头，花苞都长出形状来了。但这个季节还比较冷，糖葫芦的糖衣不易化，正是口感最佳的时候。

　　砚寒清一路问，才打听到西街边有个老头在这摆了十年的糖葫芦摊子。

　　砚寒清到西街，发现这里的街道都比较窄，民居和商铺都合在一起。

　　“糖葫芦一文钱一串，其他样式的糖雕三文钱。”老头把草扎的桩子移到孩童跟前让他选。

　　梦虬孙左看右看，拔了好几串下来。

　　砚寒清拦着他，边把多余的插回去边劝道：“吃多了会难受，一串就好了。”

　　小孩摇摇头，说：“我一串、你一串、他们三串。”

　　砚寒清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这孩子还会想到他和八纮稣浥他们，怔怔笑了：“我们不吃，你吃就……”撞见孩子天真的眼神，他又说：“好，五串。”

　　付完钱抱着孩童转身，砚寒清看他一手吃，另一手还攥着好几串，嘴边沾满了糖渍。看见孩童可爱的模样，砚寒清沉闷的心情莫名变得有些轻松，他轻笑道：“我们回去吧。”

　　孩童点点头，糖衣咬得脆响。

　　阳光照着枝桠，树影在一大一小的人身上掠过。砚寒清的脚步逐渐放慢。这种抱着孩子的感觉，让他想起年幼的三少爷。

　　三少爷比六岁的梦虬孙重了些，十二岁了也不愿意太长久坐在大人怀里。只是在需要把他从轮椅上转移到哪里的时候，砚寒清才需要抱着他，多数时候他都坐在轮椅里。

　　他拿吃食去讨好三冬和三少爷的期间，就带过糖葫芦。

　　三冬一下子可以吃两串。三少爷胃口不好，一串糖葫芦只吃了两颗，剩下三颗就无措攥在手里。那犹豫的模样让砚寒清心软，于是主动说，少爷不吃的话剩下的给我吧。

　　少年会皱紧眉头，问他：先生不介意吗？

　　砚寒清那时笑着说：有什么好介意的？我吃了午饭才来，刚好想吃点酸甜的消食。

　　糖葫芦抵到唇边。砚寒清回到当下，看见孩童的笑脸。梦虬孙睁着一双大眼睛，阳光照得瞳孔透亮，他说：“你也吃。”

　　砚寒清舔了一下唇边沾到的糖渍，心想喂到嘴边的不好拒绝。他就着梦虬孙的手咬下一整颗糖山楂。糖衣甜丝丝的，跟山楂的酸味配合在一起，砚寒清点点头，说：“好吃。”

　　他抱着孩子从西街返回，原路回去时，路过一家做云吞的铺子，里头飘来引人犯饿的香气。孩子刚吃过开胃的山楂，闻到热食就肚子发响，梦虬孙扶着砚寒清的肩膀，说：“我要吃！”

　　“好。”砚寒清正好也想吃，便抱着他走过去。

　　两碗热乎乎的云吞端到桌上，梦虬孙大有狼吞虎咽之势，砚寒清叮嘱他小心烫，慢点吃。他余光瞧见对面的矮桌坐下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高大，坐下来的时候差点碰到小孩的背。

　　砚寒清扶住小孩，抬眼看去，只觉得对面的姑娘十分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孙沁姑娘。砚寒清吃了几枚云吞才回过神来，在泉茗楼见过。虽然只是一面，人脸他不会记错。

　　姑娘也抬眼跟他对上视线，但很快散漫移开了。砚寒清心知自己只是和她有一面之缘，所以不被记得也是正常。

　　靠得近，砚寒清埋头吃云吞的时候，能隐约听见对面的谈话。

　　孙沁叫老板来两碗云吞，随后语重心长地说：“阿知，你还是早点退出来。如今我们还能过清闲的日子。”

　　男人沉默了一会，说：“现在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你先回答我，那小子为什么靠近你。”

　　“为什么提他？”孙沁语气有些急了：“跟你说不到一起……脾气跟小时候一样。”

　　男子很快起身，情绪似乎不稳，“今日本想与你叙旧，见面后你说的都是我不爱听的。”

　　孙沁也站起身，冷声道：“坐下来。你是我唯一的亲骨肉，爱听不爱听我都要说。”

　　男人忽然伸手抓住孙沁的肩膀。砚寒清悄悄抬头，怕他做什么伤人的举动，却见男人只是压低声音凑近孙沁说了些话，孙沁慢慢放松下来，俩人又坐回凳子上。

　　砚寒清在心底猜测，男人大抵就是北冥缜曾经提到过的，孙沁的亲弟弟。名字……似乎叫孙知？

　　在这里遇见也是很巧。随后，砚寒清逐渐回想起，他去前世之前，三少爷给他提恶狼事件的时候，说过孙知就是严宜华。他处理好前世的事再回到今世，又听三少爷说，徐知府已经因为恶狼事件背后牵涉的官商勾结以及陆家灭门惨案被判流放边疆。

　　三少爷没和他说严宜华的下场。严宜华身为徐知府的养子，与无影楼的云萍相识，不知道在恶狼事件和陆家灭门案里参与了多少。如今巧遇，砚寒清看他没受到什么影响，还能跟亲姐姐见面，便惊讶他的下场还算好。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孙知先走了。孙沁还坐在原处发呆，神色看起来有些苦恼。

　　孩童吃完了放下勺子，看青年早就吃完了，只是看着汤底出神，便催砚寒清：“回去了。”

　　砚寒清点点头，把孩子抱起来转身要往回走，却见迎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的男人笑得如沐春风，开口就要说话。

　　巧上加巧。遇见熟人，砚寒清心下激动，下意识要叫“三冬”。

　　三冬却看也没看他，与他擦肩而过。砚寒清听见背后传来爽朗的声音：“阿沁，又来采买茶叶？”

　　砚寒清愣在原地，转头去看三冬和孙沁说说笑笑。他的注视引起三冬随行人的注意，那人推了推三冬：“冬哥，那个人怎么回事？一直看你。”

　　三冬顺着视线看去，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让人难记住的普通面容，他摇摇头：“不认识。”

　　很想过去和三冬说什么。但砚寒清还是转回身，抱着孩子匆匆离开。他只是恍然大悟，出门前八纮稣浥应是在他脸上覆盖了什么妖术，能隐蔽他的真容。

　　不知道八纮稣浥为何这么做，但总有他的理由，千年道行的大妖心思细腻得令人发指。

　　砚寒清有些庆幸，若是原貌相见，他不知道怎么跟三冬解释自己的消失。

　　也不知道三冬在这里见了他，要如何跟三少爷解释。

　　如今身不由己，过了几个时辰他会失去人形。再如何肝肠寸断，在拿回身体的掌控权之前，他也只能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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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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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樓發表於: 2023-03-08 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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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油灯燃得只剩拇指短的一截。床头堆了好几册奇闻话本，八纮稣浥把那些书收到床尾，给睡着的孩子盖好棉被，转头问：“今天如何？”

砚寒清已经安分坐在鱼缸旁边，以便等时辰到了人形消失，自己能迅速回到水里。

“能好好站一下了，但还是不舍得发力。”砚寒清叹了口气，道：“除了偶尔调皮的时候，其实他还算懂事。”

八纮稣浥放下床帐走到桌边，“刚捡到他，他一连几天不说话，我们都以为是哑巴。”

“他有很多话藏在肚子里。”

左右等人形消失也还有点时间，砚寒清想闲聊几句，也有意试探。

“能否问问公子与这孩子的关系？”

“他是皇渊母家的族人。”

见他还算坦诚，砚寒清又问：“公子有如此强大的法术，为何不施法帮助让这孩子站起来呢？”

“你也说过他是因为心事不肯走路，而我没有干涉他人心境的能力。”八纮稣浥定定望着青年，说：“今后你继续待在他身边吧，若你答应，我会延续你的人形。”

“我有何理由不答应呢。”砚寒清苦笑，的确是不忍看这小孩明明双腿健全还自暴自弃，也是因为不想变回什么也做不了的鱼。

从鹤鸣镇一路向西南，路上砚寒清悄悄跟铅老聊天，才知道鳌千岁今年打算和八纮稣浥游遍各地，至少得玩上半年。

宁州位处国土西南部，这里地势低矮，四季笼罩云雾，县城被绿色山谷围着。踏进地界后，无人不觉得呼吸畅快。

王爷的马车停在一处翠林秀水环绕的山居。砚寒清下车时顺便把孩子抱下来。

他每天给梦虬孙按摩双腿，又用尽各种手段鼓励他。如今梦虬孙已经能站稳好一会了，但还是仿佛忘了怎么抬起放下腿一般，僵硬又木讷，站着没一会又要求着人抱他。

时间尚早，周围还有水雾。砚寒清望了望山居四周的风景，回头看见孩童站在原地焦急地伸出手臂，刚要俯身去回应，一个高大的身影凑过来。

北冥皇渊抱起孩子，见孩子皱起眉头，便笑着拧了一把他的脸，“怎么了，这几天只给砚医师抱，不认我和稣浥了。”

砚寒清低头道：“千岁。”余光没看到八纮稣浥的身影，他有些慌。

北冥皇渊垂眼看他，平静道：“稣浥和铅上楼了。”

鳌千岁明摆着终于找到机会要问什么的架势。砚寒清微微躬身，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箭。

“这山楼是两年前我为稣浥修建的。”北冥皇渊转了一个方向，眼神望着远处，“走到那处的尽头，能俯瞰到新鲜的景色。”

“在下有幸，能来到此处与千岁赏同一片景。”砚寒清自觉往那处走去，与鳌千岁维持几步距离。

穿过竹林和半人高的树丛，砚寒清望见四面山谷的梯田。雨水时节刚过不久，梯田层层在云雾下若隐若现地发亮。

砚寒清虽游历各地，见过不少美景。但眼下乍一看到这样壮美的画面，心底不免波动。

“长生不老药如何炼制？”

北冥皇渊趁人不备抛出问题。砚寒清绷紧肩膀，微微侧身拱手道：“启禀王爷，世间无人能做到长生不老。”

鳌千岁果然还是对此事有执念。

“本王与稣浥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的伴读，我们没有一刻分开。我唯一担心的是，他的容貌身体总停在弱冠时的状态，而我，如今已经四十岁。我不想老死在稣浥眼前……就算无法长生不老，容颜永驻也行。”

砚寒清回得坚定：有的人体质是年轻些，并非是容颜永驻的效果。千岁，无论外界如何传我，我普通一介游医不会变。更何况在下暂时不行医了。”

北冥皇渊换了一边手臂抱孩子，“为何不做本行了？”

看样子似乎成功把鳌千岁的注意力转走了，砚寒清松了口气：“只是想休息一阵子。”

“休多久？”

“半年。”

“你在休假却被本王和稣浥扣着，实在抱歉。”北冥皇渊没有理会砚寒清脸上稍显惶恐的神情，而是转头看正好奇听他们对话的孩童，“听见了吗？你早点下地走路，砚医师便能解脱了。”

孩子皱着眉摇头，努力想从鳌千岁怀里逃出来。

北冥皇渊岿然不动，还一手别紧了孩子，木着脸道：“再不学会走路，我和稣浥便把你收养在名下，到时候你可要叫我爹亲了。”

砚寒清额冒冷汗。八纮稣浥和北冥皇渊真是天生绝配，俩人都如此擅长威胁，北冥皇渊连如此年幼的孩子都不放过。

梦虬孙果然十分排斥，小脸怒得通红，道：“我有爹！”

北冥皇渊眸色一暗，“你爹是谁？”

眼见孩子扁着嘴巴转怒为悲，下巴颤抖着，砚寒清赶紧伸手：“千岁，我来吧。”

北冥皇渊微微侧身，避开砚寒清的手臂，道：“本王什么也没做，你紧张什么。日后你若是做了父亲……恐怕也是慈父多败儿。”

砚寒清手一僵，垂下去。

“本王忘了，你没有做父亲的机会。你跟本王是同一类人。”北冥皇渊似笑非笑道。

砚寒清一下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回神后才强笑道：“在下卑贱之躯，何能与千岁为同类。”

“我是北冥缜的叔父，他的人，我自然也认可。”北冥皇渊伸手搭在砚寒清肩膀上。

那戴着鲛绡手套的手，隔着衣物也像烙铁。

“皇渊。”

瞥见八纮稣浥往这边来了，砚寒清松了口气。北冥皇渊收回手，抱着孩子转身回去。

铅十三鳞过来对砚寒清笑道：“砚医师连夜赶路没睡好吧，回去休息一阵。”

天界那边已经很久没消息了。如今依靠八纮稣浥的妖术维持人形，平常带带孩子跟他们游山玩水，看起来砚寒清是自在的。

但砚寒清知道自己不自在，他心里既有天大的事，也装着一个人。

目前孩子在八纮稣浥和北冥皇渊那儿，砚寒清难得一人独处。他进到山居二楼的客房，刚放下包袱就拿出纸笔来。

墙角的桌子放着一块积灰的砚台，洗净砚台研磨的这段时间，砚寒清已经想好要在信中写什么了。

他准备了两封信。若能再遇见三少爷或者三少爷的人，他会见机决定送出哪一封信。

宁州距离织水县很远，离燕石山庄更远。但砚寒清想起，某天他和三少爷在府内执灯夜游的时候。三少爷忽然兴起，转身进到书房给他画了一张地图，在上面标记好他名下的镖局都分布在何处。

他记得宁州这就有一家。能把信寄托在那里也好。

从除夕那夜和三少爷分别，今日已经是第二十日。他虽然心里有所准备，写两封信的时候，中间仍是几度顿笔。他已经想了几十日三少爷这些日子会是心情，不知道自己的字句如何表达出合适的情绪。

两封信写完已是中午。听门外铅十三鳞唤他，砚寒清将信收进袖中便出去了。

宁州边界最近的县叫仟县。砚寒清对这一世的风土人情不熟悉，听铅十三鳞在旁介绍才知道，仟县是邻国与本国流通货物的枢纽，是个收入稳定的富县。

马车进到县内，的确是车马如龙花天锦地的氛围，此处的路是别处的三倍宽。砚寒清坐在车外看沿路商铺，顺着铅十三鳞的话头问：“既然此地需要流通货物，县内可有什么规模较大的镖局？“”

“镖局很多，有朝廷的，也有私人的。”

铅十三鳞扯了扯马缰让马在一处酒楼停下来。

这次北冥皇渊没再豪掷千金让人清场，只是默默踏进楼内，随便在一楼选了个圆桌。

他举止间豪贵的气质难掩，一进到楼内，周围吃酒食的人都放下筷子。

酒楼老板今日刚好来查账，偶然一瞥，刚在圆桌旁坐下的人身着墨兰色的华服，双手戴绡手套，指间在滚动两颗玉石。他身侧坐着两个较年轻的男人，一人清冷出尘，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则十分普通，像是个书童，倒是没料到随行的家仆也衣饰不凡。

他看多了非富即贵的人物，心下肯定此人不仅有钱还有权，于是赶紧吩咐店内最机灵的小二过来，叮嘱他务必注意那一桌的茶酒吃食。

楼内的客人都慢慢吃完了离开，又进来不少新客人。

孩童打了个喷嚏，砚寒清拿帕巾帮他擦擦鼻子，说：“最近天气忽冷忽热，他体质弱，有点冒寒。”

“早春是如此，”八纮稣浥把沥过热茶的杯子放到北冥皇渊手边，道：“菜还没上来。对面有个医馆，砚医师先去买点药吧。”

短短半日能有可以独处的机会他是没想到的。

砚寒清点点头，压下翻涌的心绪。把孩子转给八纮稣浥，与他对视时听见他的话外音：尽快回来。

他走出圆桌几步，忽然听见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二，换一壶更好的酒。”

砚寒清抬头，看清楼梯上的人，不由得一愣。

是赵雷。他怎么会在此处？

再见赵雷，第一反应是想起无影楼的右护法、秦楚楼的头牌云萍，第二反应是想起他的胞兄、下凡赎罪失败被抽去记忆的李云。

余光瞥见北冥皇渊朝他看来，砚寒清担心自己的迟疑太显眼，于是很快收回视线，匆匆往门口走去。

他专注地看门外有什么医馆，快到门口才看见有人正要进来。

那人身形壮实，面色黑沉，两只眼正瞪着他。

不愿生什么事端，砚寒清立刻让路：“抱歉，在下莽撞。”

“无妨。”客人转头看了他几眼，才往楼内去。

顶着一张假脸，砚寒清不明白那人为何还能这样打量自己，草草按下疑虑便踏出门外。

酒楼斜对面的确有一座医馆，顶头匾额刻着端正的“仁义馆”三个大字。

很熟悉的名字。砚寒清边走过去边想，与几位路人擦肩过后才忆起，曾经他和三少爷离开隐峰去盛远镖局借宿，那附近的镇上也有这么一座仁义馆。

进到馆内，药童就凑过来问先生是看病还是抓药。砚寒清说抓药，托他拿来纸笔。

“先生您稍等。”

砚寒清站在柜边等候，望着馆内看诊的走廊。里头刚好有俩人走出来，一人穿着整洁干净的长袍，应该是医师，正拿着一张纸低头说话，另一人则佝偻着身子倾听。

药童朝那医师跑去，道：“午大夫，写药方的纸又没了。”

午砗磲把药方拿给药童，“我去拿纸。你带老伯去抓药。”

药童点点头，转头看等在柜台边的人。“午大夫，是那位大哥要纸写方子。”

砚寒清对上他的视线，几步走过来，道：“不用纸了，我说给这位大夫听吧。”

午砗磲愣了愣，笑道：“兄台也是从医的同仁？”

又见一位故人。跟此世才认识的赵雷不同，午砗磲是两世的故人。砚寒清心底已经百感交集，却知道自己正顶着一张施了障眼法的面容，如今也没办法正常与他叙旧。

前世，他最后离开金殿的时候，叮嘱午砗磲在殿内看好郭茂然，也劝他看清朝中局势，必要的时候就辞官走人。

后来他回到今世，闲着走神的时候总能忆起再回前世的事。他猜也许午砗磲就是锋王在朝中的眼线，不然锋王如何知道他进了金殿后的各种细节。

午砗磲在满墙抽屉里抓了些药称好，砚寒清则在柜台边分出几份。

“是您的孩子染风寒吗？”

砚寒清摇摇头，笑道：“朋友家的孩子。冒寒也不严重，但身子底弱，跟大人在一起奔波多一点，所以也需要些补身子的材料。”

午砗磲应了一声，在旁拿起算盘敲打。

“兄台一人管这里吗？”砚寒清好奇问道，印象里午砗磲在此世也做了游医。

“我这医馆跟你那孩子一样，”午砗磲笑笑，“都是朋友家的。这阵子我来帮帮忙，平常是各处行医。”

没多少药草，包好也就小小一捆。砚寒清付好银两，药包提在手边掂了掂，看一眼午砗磲的侧颜，犹豫道：“先生可认识砚寒清？”

午砗磲长了一张藏不住心事的脸，他怔怔抬眼看他，“认识……兄台在哪里见过他？”

观午砗磲面色有异，砚寒清心中起了些想法，道：“砚医师救过我，我没来得及报恩。如今我与他许久未见了，所以想问问您他近况如何。”

午砗磲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该说您好运还是无缘，我刚好和砚医师相识……但我资质尚浅，与他来往不多，而且听说他最近隐世了。”

“隐世？”砚寒清愣了愣。

午砗磲点点头，“江湖上也传言他失踪了。但砚医师隐世的事是北冥家三少爷说的。”话音刚落，午砗磲脸色微变，收敛了声音问他：“兄台也从医，你在这行应该听说过北冥三少爷的医学奇迹吧？”

砚寒清面部僵硬，不知道作出什么表情，只干笑道：“是治好三少爷双腿的事吗……听说过，怎么了？”

“那三少爷是最熟悉砚神医的人。他说的不会有错。”午砗磲捋好衣袍从柜台后方走出来，“报不报恩，其实砚医师不会在意那么多的。兄台放宽心，天大地大的，这种事还是随缘吧。”

末了，午砗磲还补一句：“我认为隐世一说也是合理，毕竟砚医师都辞去医师工作，决定从此不行医了。”

砚寒清嘴角抽动，心想这一传十十传百，没有的事也有了。他只是为了方便修错离开回春馆，何曾说自己辞医后从此不行医。

但无论如何，值得他松一口气的是，既然三少爷能对外告知他隐世了，也许对他突然消失的事已经释怀不少。

午砗磲把人送出门口，叮嘱注意事项。砚寒清点点头，揣着药包往回走。

踏回酒楼门槛的一瞬，一个熟悉的背影落进他眼底。那人胜雪的白色马尾辫落在宽肩后方，掌中握着一柄剑，正踏着木梯朝楼上去。

是北冥缜。

砚寒清愣在原地，什么念头也没了，只想追上那背影。走到半路他又想起自己的身不由己，迅速伸手去拿袖中的信。

新来的小二野心大，一下端了六盘菜，颤颤巍巍地，有心无力，于是迎面撞到要奔上楼的青年，手中的锅碗盆噼里啪啦全部摔得稀烂。

瓷器铁盆坠地的声音引来不少注意。老练的小二冲来，揪着新人骂。酒楼老板循声出现，他看到楼梯边满身汤水的青年，忙赔笑道：“实在抱歉！先生。新来的不懂事，您千万别生气。”他边笑着边扶起青年。

那六盘菜里有一盆参鸡汤，上面浮着层油把热气都封在底下，泼出来后才知道有多烫。

砚寒清手背发麻，他拧一下袖子站直，轻轻推开老板的手，“没事，也是我没看路，他躲不及。”他心思全在楼上。

那抹熟悉的身影已经走上二楼，始终没给下方动静投来一眼。

年纪小的新人懵懵的，闯祸后被呵斥觉得丢脸，两眼已经通红。

青年没什么脾气，老板反而觉得惶恐：“不不……必须让他给你赔礼道歉。您看您有没有伤到哪儿。”

砚寒清心念一转。想到北冥皇渊一行人远远坐在圆桌边，还在楼梯背后，此处应该看不见什么。他强忍心中冲动，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看了一眼信封就递给老板。

“我没事，反还得劳烦您件事。能否帮忙把这信悄悄交给楼上那位白发的客人。不要说是我给的，您就说……捡的，当做没见过我。”砚寒清神情严肃地说完，还把一锭碎银塞老板手里。

北冥皇渊赐给他带孩子的赏金，他用得理所应当。

老板眉头一扬心领神会，立刻松开砚寒清的手臂接了银子和信，笑得十分灿烂，“好，我这就去。”

“也别罚那伙计了……送完信您千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砚寒清急促提醒道。

圆桌上的菜还冒着热腾腾的气。

砚寒清狼狈着回来，铅十三鳞立刻起身去瞧他，“啊，刚才听见那么大动静，原来是你遭殃。”

砚寒清摇头说自己没事。机灵的小二过来搀扶，“抱歉客官，我带您去后边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好，各位先吃吧。”砚寒清跟着小二离开。

坐在北冥皇渊怀中的孩童，皱着眉看青年的背影。担心地问：“他受伤了？”

二楼的雅间，酒楼老板又在赔笑：“各位贵客，实在不好意思，您看我这边再赔你们两坛好酒。你们再等等后厨，菜马上来了……不过参鸡汤还得再等会。”

座上面色最不善的人开口了：“刚才摔碎的难道是我们的菜？”

老板笑道：“当然不是，小店今日食材短缺，现买现做的，所以久了些。”

“武师，再等等吧。桌上的菜也没动多少。”白发青年说完，将倒扣的茶碗摆正，老板立时凑过去替他倒酒。

一旁坐着的男人和声道：“狷前辈，这家酒楼的陈酒很香。”

那人只是随口一问，本就不打算追究到底，当下便点点头，夹了些凉菜配酒。

清澈的酒水漫过半杯茶碗，老板放下酒坛，却听白发青年说：“倒满。”

“诶，好。”老板把酒满上了，酒坛摆在一边，袖中滑出封信。

一楼距离木梯后方十余步的圆桌。孩童坐在凳子上，总喜欢往后挪，几度摔下去。八纮稣浥伸扶在他背后，问：“你现在连好好坐着也不会了吗？”

北冥皇渊摇摇头嗤笑道：“真是被宠坏了。”他的笑容在看到不速之客后收敛，转变为另一种情绪。

北冥皇渊面带微笑放下筷子，远远望向刚从楼梯走下来的人，“贤侄，怎么又见面了？来，一起吃饭。”

没行礼，北冥缜冷着脸开口直问：“砚寒清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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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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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77樓發表於: 2023-03-08 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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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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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樓發表於: 2023-03-17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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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感谢神仙太太产粮！蹲等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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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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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樓發表於: 2023-03-18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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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12.12 【缜砚】治谁（长篇/更新至183章/古代玄幻架空）

　　183.

　　“都是亲戚，何必大动干戈。”八纮稣浥先行斟一杯酒推向前，酒杯底滑向桌沿，停在北冥缜的方向。

　　北冥缜眉头一动，沉下气向前拿起酒杯，“是晚辈失礼。”他情不自禁咬紧牙根，“该罚一杯。”

　　酒下穿肠，北冥缜体内真气好似都紊乱。

　　是刚才那封信令他无法冷静。看字迹，是砚寒清无疑。看内容，却是理智冰冷。信中先是抱歉自己不告而别，后来劝他不要担心任何事。此后天各一方，有缘会再相见。

　　北冥缜不相信什么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砚寒清这封信像是无奈之下写就的，总划掉错字错句，墨点洇湿好几处，一撇一捺都透着犹豫。

　　北冥皇渊没较真，只是把菜推到北冥缜跟前。“干喝酒烧胃，吃点菜。”他见北冥缜始终不动筷子，只是一味地喝酒，便眯了眼笑道：“贤侄来宁州有何要事？”

　　铅十三鳞闻言，凑到北冥皇渊身边耳语几句。后者颔首，道：“听说小异被派来宁州办事了。”

　　北冥缜抬眼，“的确是来看看异弟，顺便巡镖局。”

　　北冥皇渊似笑非笑道：“贤侄这些年把各地的镖局经营得风生水起，我听人说，甚至能和官营的镖局分庭抗礼？”

　　“江湖闲言碎语向来爱夸大事实，”八纮稣浥平静道，“你别忘了，江湖上也曾传你强行掳走大批药师去炼长生不老丹。”

　　北冥皇渊转头看向八纮稣浥，笑弯一双眼：“稣浥知道的，我只请了三位药师就停手了。看来这些人真爱把话说大。”

　　北冥缜已经喝了六杯酒，沉默着让人不知道他是何心思。

　　后边的门忽然开了，小二领了个人走出来，对北冥皇渊笑道：“实在抱歉，贵客，店内只有这些伙计穿的粗布衫，只能先让这位先生将就一下。”

　　其实这酒楼建造用料奢侈，伙计穿的衣服也不算粗糙。北冥缜的视线掠过站在小二身边的青年，又冷淡地移开。

　　北冥皇渊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莫名笑了笑，回头看砚寒清：“坐回来，继续吃吧。”

　　砚寒清木木站在原地，直到听见小孩喊他的声音，才拾过一张椅子坐下，正好与北冥缜相对。

　　他方才在屋内就听见外边的对话了，以为自己一封信多少能给茫然寻他的北冥缜一点心安，未料到起了反作用。

　　“我要吃那个。”小孩扒着砚寒清的手臂，指着远处的一盘菜，是一颗颗酱色的肉丸子，看起来鲜嫩多汁。只是那盘子就刚好在北冥缜手边。

　　砚寒清点点头，僵硬地拿起筷子，微微向前倾身。

　　凡人之躯怎么破得了过八纮稣浥的术法，北冥缜自然是无法认出他的真面目。

　　可他仍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在北冥缜面前不自然，让他起疑心又和鳌千岁起冲突。

　　也失落，自己此刻只能用陌生人的面貌与他相对。

　　但北冥缜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时不时回答鳌千岁的问题，此外不曾望过来一眼。

　　梦虬孙拿一根筷子穿过碗中两颗肉丸，吃了一颗后笑着点点头，把剩下一颗递到砚寒清眼下。“好吃。”

　　砚寒清摇摇头，苍白笑道：“好吃你就多吃点，我不饿。”话音刚落，他感受到自对面投来的注视，不动声色绷紧了肩膀。

　　“庄主。”二楼突然传来一声呼唤，砚寒清恍惚听出那是赵雷的。

　　北冥缜收回视线，很快起身告辞。

　　北冥皇渊点头：“本王会在这里待半个月，你要是有空就来我的山楼玩玩，就在出城门西南面那处山坡。”

　　北冥缜垂眼，道：“既然如此，晚辈明天便登门拜访，王叔可方便？”

　　“随时欢迎。只是……”北冥皇渊意味深长地笑道：“别来太早了，我不喜欢早起。”

　　砚寒清后知后觉一件事。先前他以为北冥皇渊不知道八纮稣浥是妖，但如今看北冥皇渊的反应，他明白北冥缜为什么认不出他。

　　“嗯，他知道我的真身。”八纮稣浥毫不掩饰地回答。山楼外刮过一阵夜风，嫩绿的树叶沙沙作响。

　　又是接近子时的时刻，北冥皇渊已经歇下。砚寒清身穿稍薄的春衫，手上执着一盏灯笼。他正站在走廊，与窗内的八纮稣浥交谈。

　　听到八纮稣浥肯定的回答，砚寒清心底惊愕，“那……他也知道我就是……我就是那条鱼吗?”

　　“他都知道。”八纮稣浥里里外外都符合活了一千年的大妖形象，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十分冷静的模样，好似没有任何事情能撼动他。

　　砚寒清不敢大惊小怪，心底也只是震悚一阵。随后想起误把他认作神仙的三少爷，他同样能接受关于他的那些非人异事。北冥皇渊更年长，自然也能看开一些。

　　更何况，他是如此痴恋眼前这个妖怪。

　　这些天砚寒清已经领教过北冥皇渊对八纮稣浥专注直白的爱意。北冥皇渊丝毫不会因为自己是断袖而畏畏缩缩，有时候他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全世界都明白他的爱人是谁。

　　砚寒清只想离远些，避免被他眼里的火星子溅到。

　　前几天在半路有个茶馆，他们一行人歇下来喝茶，八纮稣浥坐在最外围。谁知忽然出现个大汉，伸手拍了一下八纮稣浥的肩膀问路，随后他的手骨就被北冥皇渊折断了。

　　砚寒清在那个人的尖叫声中急忙起身说自己就是医师，很快帮他把骨头接上。帮那人接骨的过程中，砚寒清就暗暗下定打算，在北冥皇渊眼下绝对不能与八纮稣浥有过多的交谈和接触，否则将引祸上身。

　　所以今晚趁着夜色，他才敢和八纮稣浥聊一会。

　　“他是如何发现你的真身？”砚寒清靠着走廊的栏杆问，忽然发现窗内没了人影。

　　八纮稣浥推开门，长久不用的门发出不小的声响，砚寒清不禁侧目。

　　“是我告诉他的。”

　　“你不怕他吓得逃了？”

　　“我当时告诉他我是妖，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八纮稣浥的神色在月光雾色下十分柔和。后来的事便不用八纮稣浥说了。

　　北冥皇渊自然是选择迎难而上，完全接受他的一切。

　　砚寒清把挂灯笼的手柄支在横栏间。忽然明白自己心底那股酸溜溜的感觉是什么。他羡慕八纮稣浥，能自如地把自己真实一面袒露给心上人。

　　这份艳羡，在想到自己过往一次次在北冥缜面前有口难言的时候，就逐渐变得落寞。

　　“看样子，梦虬孙很快就能站起来走路了，谢谢你。”八纮稣浥轻声道，“还记得我之前承诺过的吗？”

　　砚寒清惊喜地抬眼，有些难以置信道：“送我回北冥府？”

　　“不是马上便能把你送回去，但我曾说过，能送你更有意义的。”

　　砚寒清不想花太多时间细思未知的事，他盯着八纮稣浥与月光几乎同色的双眼，希望他能说明白一些。

　　八纮稣浥侧身望向远处竹林乌黑的阴影，“你自己应该也发现了，我用妖气维持你的人形，你身上早就没有那些神赐的枷锁。”

　　砚寒清还没从方才阴暗的情绪中走出来，脑中冒出一点念头，哑声道：“你的意思是……”

　　“我送你一个机会。你长久以来所恨的东西，其中就有‘天机不可泄露’这一条。”

　　“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砚寒清讷讷问道。他觉得自己无论对于天界还是凡间，甚至在这只妖面前，他都十分渺小。

　　“这是我的能力。”八纮稣浥转头看他方才还倚靠的窗户，窗内的青帐正随风轻扬，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一切，直抵目标。

　　砚寒清浑身一震，忍不住问：“公子是如何拥有这样的能力？”

　　“自然是付出了许多代价，”八纮稣浥的声音忽然变冷了，“你若是也想走修妖的路，我劝你还是放下这个念头。天界牢牢攥着你的命薄，你的本体又是一只毫无灵性的鱼。”

　　骤然跌落人间，砚寒清凄然笑道：“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我没想过。”

　　八纮稣浥走近他，轻声道：“你比我自在许多。你还有仙位可以追逐，而我……终其千年，不过是为了能成人。”

　　听他怆然的语气，砚寒清若有所思。今晚八纮稣浥的表现非比寻常，是第一次对他说那么多话，也是难得没威胁什么事。

　　“成仙……也未必是自在。”砚寒清苦笑道，“你既然能看穿我的念头，知晓一切，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吃了不少苦头。”

　　八纮稣浥已经走回门边，转头道：“那些枷锁暂时已经从你身上卸下去。在那些神仙再出现来清算你的罪责之前，你还可以做很多事。”

　　砚寒清克制着内心翻涌的念头，“公子为何如此帮我？”

　　八纮稣浥转回头，用背影对着他，“只是还你人情。”

　　梦虬孙还没有彻底恢复行走能力。砚寒清也拿不准他哪天真的能走，但是看八纮稣浥这样提前回报他，心下还是感激：“谢谢你。”

　　回去后砚寒清抱着被子辗转反侧，先是想到今天听说四少爷也在宁州的事，强迫自己想想修错，猜测四少爷除夕夜到底去哪了。

　　后来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想到，今天酒楼里北冥缜说明天要来山楼的事，他的心砰砰地跳。

　　不知道北冥缜是真的要来，还是无心之语。

　　要是真的来了，要给他慢慢解释。

　　黑暗中仍睁着一双眼，砚寒清暗暗叹了口气。从前他哑口无言，只能把那些关于天机的字句嚼碎了往喉咙里吞。真没了天机不可泄露的限制，他忽然踌躇了。

　　他能否对三少爷说出自己到底是什么，能否告诉他关于修错的事……他忍了太久的一口闷气，不知道该如何吐尽。

　　他不愿与三少爷朝夕相对却总要忌惮着一层禁令。也不想自己一直骗三少爷，让他以为自己是永生且无所不能的神。

　　砚寒清在睡前暗暗下了决心。反正已经被天命捉弄至此，他所剩时间也无几。若是能再见三少爷，他想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说出来。

　　他早就在心里想象过很多遍后果。真正到坦白的那一天，无论北冥缜是失望还是坚定，他都一并收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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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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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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