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7 【遠滄溟中心】破曉（架空設定，35F完結）| 琅琊文庫|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7.17 【遠滄溟中心】破曉（架空設定，35F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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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衣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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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8)

10樓發表於: 2020-07-17 18:4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十、

入夜時分，獨孤客還是被歎希奇拎回來了。兩人回來時遠滄溟正守著飯桌，一抬頭就看到默默進來的獨孤客和依舊冷著臉的歎希奇。瞬間覺得背脊發涼的遠滄溟趕緊壓下這古怪情緒，打個哈哈說吃飯吧吃飯吧。

以歎希奇的修為不吃也沒什麼，可他偏偏喜歡滿足口腹之欲，按照他的話說，就是我又不是那些個道士和尚，生了一張嘴辟穀不吃飯？想太多吧。所以歎希奇便吃吃喝喝至今日了。

遠滄溟若沒記錯，這位小叔叔最喜歡的便是——劍筍，無論什麼是些什麼菜，只要有劍筍他都喜歡。因此他讓譚叔趕緊去採買些劍筍，多花錢不要緊，東西好就行。

譚叔也是個俐落的，就這麼一點時間，一桌飯菜便準備好了。

遠滄溟是朝廷裡的另類，或者說，他是個特殊的人。

年紀輕輕，便得了這侍郎之職，以陛下對他的態度，只怕再過幾年禮部尚書退了休這位置也是給他留的。有些個年歲較大品階卻比他還低的官員對此自是不滿，可真挑刺又不知從何挑起。

論背景，父是前任尚書，師承了國子監。

論資歷，遠滄溟弱冠年紀便隨當初的逸王，如今的陛下出征，見過的刀劍血雨只會比這些老頭子多不會少。

論態度，遠滄溟先是辭了陛下恩賞，再至科舉重開時憑藉自己能力一舉奪了魁首。入了仕，也勤勤懇懇不敢疏忽，除了禮部所轄的官員前來拜訪，也就是幫尚書看看人免得他老人家累著，其他時候，無論生辰年節一律不開宴不需要祝賀。因此六部中，遠滄溟是最收斂也是最孤僻的人。

現在，遠滄溟倒是無所謂，反正嚼舌根的人無論怎樣都會嚼，倒不如照顧眼前的親人。

酒是好酒，菜自有劍筍。卻塵思也沒了事，遠滄溟的心情自是好了不少。他親自為歎希奇與獨孤客斟了酒，歎希奇也不拒絕，端盞一飲而盡。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獨孤客還在嘟囔著什麼。

歎希奇酒盞一置桌，挑挑眉頭：“早晚都要來，我為何還要回復你浪費時間？”

“無論如何，多謝五叔這次援手。”遠滄溟一看獨孤客還想說話，趕緊打了圓場。

一聽多謝，那雙紫瞳便看過來，隨後嗤笑一聲：“謝什麼，我救我侄兒罷了，旁人要我救，跪死在酒池劍泉外我都不會看他一眼。”

他話說的冷淡，遠滄溟自也明白是什麼意思——這個點跟你叔客氣，當心我甩臉走人，下次別找我了。

遠滄溟咳嗽一聲，點點頭：“那下次就不和五叔客氣了。”

歎希奇執了筷，和他用劍時一樣快准狠的夾起一筷子竹筍，放進嘴裡，遠滄溟也想起什麼，說：“家裡人手不多，味道可能不稱心，明日再備些好的。”

出乎意料的是，歎希奇沒有說話，而是默不作聲咽下劍筍，隨後紫瞳中流光婉轉，當是副美人圖，遠滄溟卻知道他只是在思索著什麼。片刻後，歎希奇點點頭：“還成吧，就是……”

“不如母親所做麼？”

母親二字出了口，埋頭扒飯的獨孤客都停下了。

歎希奇能文能武能逗孩子，但有一樣他還真做不好，那就是——炒菜。

歎希奇熱愛劍筍的程度在年幼的遠滄溟心中都留下深刻印象，可他屬於連劍筍都炒不好的人。

明明劍氣都能控制得當，可炒菜火候不是大了就是鹽放多了。

好在晏辰羲知道他好這口，每次上桌必有劍筍。還名為意軒邈的歎希奇笑只要嫂嫂願意做，他就願意一直吃，和嫂嫂給大哥做巾幗英雄一樣，永不反悔！

那日忘瀟然聽了這話也笑起來，他說，五弟這是要在我這蹭吃蹭喝一輩子？

不好嗎？歎希奇說。

好好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吃飯當然是一輩子。

一輩子啊……歎希奇在心裡念著這句話，模樣也不似他平日裡狂傲，他看著面前這一大一小，想著屋裡還躺著個，又想著那年初來尚書府時的大好春光。仔細想，尚書府的人其實也不多啊，卻那麼溫暖……他慢慢笑起來，這次是個柔和至極的笑容。

“嫂嫂的手藝的確不錯，但霄冥這份心意也好。”他低下頭，筷子撥弄下竹筍，一眨眼又恢復成平日裡的淡然模樣：“吃飯吧。”

晚膳用完，歎希奇表示久不來京師因此決定暫住一段時間，問遠滄溟收留不收留他。遠滄溟自然樂意，為他找了件乾淨廂房，然後才去歇息，臨睡時都想著人似乎真少了點，要不要再去找幾個下人呢……可這些人也是他三個月前讓譚叔好好選的，現在還能選到沒懷詭譎心思的人麼……

他這麼想著，帶著暫時滿足的心思睡了過去。

因還在假期裡，日頭升起來時遠滄溟才醒過來。他一邊洗漱著一邊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事，可從飯廳再回後院這一路上他都沒想出來，當到了園子裡時，他腳步一停，看著遠處兩個人。

自是歎希奇與獨孤客。

歎希奇是劍者也是武人，作息自然標準，獨孤客隨了他，自也是乖乖練習。但現在歎希奇冷著一張俊臉不知在說什麼，遠滄溟走近了才聽到他說：“……如果先在水源中下了迷藥再進行動手，好一點的劍客都能做到。再者巴蜀唐門毒藥甚多，你怎不知是他們動手？”

“可他們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獨孤客不服氣地說。

“殺人者人殺之，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你連卷宗都沒看過就這麼胡亂斷定？”

眼看著早間聊天要變成單方面教訓，遠滄溟趕緊過去救場：“五叔，深微，早啊。”

歎希奇早就注意到遠滄溟，但他沒有遮掩，只是吐出口氣：“霄冥過來吧。”

這是要訓話的意思了，遠滄溟過去，看著獨孤客不服氣的模樣，小聲問道：“剛剛聽見五叔與深微爭執……是什麼事？”

“你昨天說的那個事。”獨孤客面無表情說。

遠滄溟轉念一想，記起來了——馬車行老闆家的滅門案啊！

看來獨孤客已將事情告訴歎希奇，結果考量的結果不如人意，被訓斥的灰頭土臉。

歎希奇輕輕頜首：“我聽深微說起這事了，先是你們租的馬車突然爆炸，引得塵漪內傷不穩昏迷不醒，然後是馬車行被滅門。我沒有見過現場，只聽形容的話，滅門必然是試圖掩下某些資訊，不過也不一定……”說這話時他看向獨孤客，語氣重了些：“也不一定是術法，但也不排斥這個可能，如果你要弄清這件事，首先必然是他到底針對的是什麼？還是，上了馬車的你們單純就是個倒楣蛋？”

“那次出行只是臨時起意，因為大哥也剛剛回來……”

“任何可能都是一種結果，端看怎麼排除無用的資訊。”歎希奇淡淡道。

“所以五叔的意思是……？”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這樣看看情況，我也盯著這個小崽子讓他練功，免得真得罪人時拖了後腿。”

言至終時，歎希奇又跟變臉似得臉色一冷。遠滄溟送了個眼神，意思是：你保重。

離開時仿佛還能聽到獨孤客的慘叫聲，他加快腳步心中亦是默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來到卻塵思房裡看了看，確定人沒什麼問題後，他才出來，抬頭看看天色。

順其自然啊……遠滄溟想了想也是這個理，如果京兆府解決不了這事還有刑部呢，怎麼算都算不到他腦袋上來，但有些線索……怎麼覺得還是得找人看看呢？

他正這麼想著時，有下人過來送上張帖子，遠滄溟拿過一看，上面明晃晃寫著‘府尹’兩字，遠滄溟嘿了一聲，說來就來。

不過仔細想想，他和這些人沒什麼太多交集，一直都是自個幹自個的，現在這品階差不多的府尹給他遞了帖，看來是準備好好聊聊這件事了。遠滄溟掃了眼地址，是西街一家茶樓，這拜帖他便收下，看看對方想聊什麼。

“備車，我換身衣服就去見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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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8)

11樓發表於: 2020-07-17 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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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遠滄溟下車時，陽光落在錦靴邊。身後兩個小廝俐落撤了腳凳，而茶樓門口守著的人一見這氣度從容的青年，便躬身在前引路。遠滄溟進去時一個小廝顧著馬車，另一個便安靜地尾隨，手裡還捧著一件錦盒。

才進來便嗅到一股清新的茶香，蘇杭一帶柔美的彈詞聲聲悠揚，遠滄溟來到二樓甲字一號間，他微側首，身後跟著的人便將錦盒交付給一號間前的下人，再遞請帖後遠滄溟才進去。

姚大人比起遠滄溟年長了些，遠滄溟要未記錯他應將至不惑。但這在朝中正好是能做中流砥柱的年紀，素來孤僻的遠滄溟為何願意見姚大人，不僅僅是因為此事必須要見他，更因為他對這位姚大人並無厭煩，甚至很是感激。

才入內，遠滄溟便見到那青衫長者，他上前幾步，不等對方開口已執弟子禮下拜：“學生見過大人。”

這一聲驚得那人趕緊轉身，一把扶住遠滄溟：“如今你我同僚，又何來學生不學生？”

遠滄溟也不和人糾結，他起身看著姚大人，微微一笑：“若無大人，何來今日的侍郎？”

聽到此言，姚大人一頓，還是與人一同入了席。他知道，遠滄溟指的是什麼。

遠滄溟能拿下侍郎之職，不只是因為他科舉狀元，也不僅僅是背景或是家世。當然，這些不可少，但最重要的是，當年瞻王之亂，有一個契機是這位姚大人促成的——那便是姚大人舉薦他為謀士。

瞻王之亂時，逸王身側共有六位謀士，遠滄溟與姚大人都位列其中。所以當今陛下才願在山河復興後將京兆府府尹之職交予姚大人，遠滄溟本也可如此，也就是他最特立獨行，謝絕賞賜自個科考去了。

提起往事，姚大人也有些感歎：“那夜你來見我，想要我舉薦我本是不同意的，只是見你頭傷未愈也要撐著過來就照顧些。”

“大人向來都是照顧學生的。”遠滄溟含笑應答。

“最終同意，並不是因為照顧你。而是……”他頓了頓，搖頭一笑：“也算是被你的執念打動吧，好在你也是個聰明的，並沒有讓我失望。”

說著說著，姚大人也慢慢放開。在這個過程中，遠滄溟始終含笑傾聽，一副溫良無害的模樣。只是他這斯文俊秀有禮的模樣要入了侍郎府一干人眼中，只會覺得極其陌生。因為那個笑容的弧度都像是精心計算過。

說著說著，姚大人也從回憶中蘇醒過來，他看著遠滄溟歉然笑笑：“真是年紀大了，才愛回憶過去的事情。”

“有些事太過刻骨銘心，所以想忘也忘不掉。大人不用覺得是年歲將至，您還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呢。”

對此，姚大人只是打個哈哈，不再糾結這個話題，而是起了另一個頭：“侍郎可知我尋你前來何事？”

“若未猜錯，應是天樂縣的滅門案。說到這裡學生還要向大人致歉，未經京兆府允許便前往凶案現場是我執意，還請大人莫要責怪那些捕快。”

“當事人是侍郎，心內焦急想去看看情況也屬正常。”

一聽這話，遠滄溟內心咯噔一聲，難道滅門案真是因為他？

像是察覺到他的心思，姚大人將茶盞推至他面前，然後說：“相邀侍郎，是想再詢問侍郎一些事情。”

遠滄溟肅了肅容，道：“學生知無不言。”

隨即，姚大人開始問話，但他問的問題其實就是一切的起因，遠滄溟也不是真傻，如果告訴他他去看戰死的友人姚大人必然會問哪裡起了戰爭。陛下信他便是因為他本身也涉及不屬於俗世的力量，所以有些神鬼之說才能直言。但姚大人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因此遠滄溟隱去了某些重點，只道兄長歸來與其一併踏青遊玩，不想回程時馬車突然爆發，京兆府前來詢問他便老實交代，未料一夜後便出了此事。

話音落時，姚大人也不再追問，只是擰著眉頭在思索什麼。遠滄溟看著他思考自不會打擾，便提了壺為人續茶。茶壺置桌時，他聽到姚大人說：“若本府未料錯，此人是沖侍郎前來的。”

遠滄溟稍有訝異，當然這個訝異七分假三分真，假者無非是早已有所猜測，真者是從姚大人這裡得到了印證，還真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姚大人看過來，熱氣氤氳間遠滄溟那雙澄澈眼眸看得不甚清晰，他說：“不瞞侍郎，本府邀侍郎前來不僅是詢問事情，更是要告知侍郎：本府有個消息，也是關於此案。”

遠滄溟看著他，等待著下文，第一句話就讓臉色微變。因為姚大人說：“曾有人見過那案犯行兇時的情況。”

遠滄溟手指微收，極力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有人見過案犯？那人如今可在？”

“瘋了。”姚大人面無表情道。

“……”

遠滄溟呆愣許久，只能無奈歎息。並不是鄙夷，只是瘋癲者的話能否做線索……遠滄溟收斂心思，繼續聽著姚大人說。

那人是個菜販，每日寅時過半便會去那戶人家送菜，送完菜後最多卯初便能回返。但那日送菜後那菜販家人等到辰時也不見他回來，四處尋找時才發現他跌進了一條小溝昏過去了。京兆府的人查探後才確定，這人必是見到了什麼東西驚恐萬分下亂跑，結果視野不清摔進溝裡。

等到菜販醒來後，人已經瘋了。捕快們足足聽了一個時辰的胡言亂語，才能找出些零碎的東西。

“……案犯一掌落下，那人就被燒成了灰？連慘叫聲都沒有？”遠滄溟有些詫異：“這不……不可能吧？”話才起頭他忽想起面前人身份，硬生生把那句這不就是術法異能給咽下去。

姚大人憂心忡忡點頭：“而且，案犯只有一人。”

“一人……”遠滄溟沉默了一會兒，這問題……難道真是那些人出手了？遠滄溟想了想，還是說：“除了這些，還有什麼？”

“此處也是本府頗不解的地方。”姚大人眉頭緊皺：“那人說了火燒後，又說什麼羽毛，可本府勘察許久，也未在現場見到任何羽毛，無論雞毛鴨毛還是鵝毛，都沒有……侍郎？侍郎你怎麼了？”

回答他的，是遠滄溟失手打潑的茶水。

※※※

黑暗，黑暗，放眼望去，盡是無窮無盡的黑暗與仿佛死去的寂靜。是否混沌初始，陰陽方開時便是如此？沒有聲音，也沒有所謂的生命。

忽然，有光落入了。

光落時，黑暗不再是黑暗，難辨男女的聲音在這個浩大的空間裡響起，打破先前的寂靜。

“玄宗的態度仍不變麼？”

話音落時，一道女聲接上他的話。

“不錯。”

“玄宗宗主鮮少露面，此次願出手制服萬魔驚座已是萬幸。”不知從何處又來了道男聲，沉穩淡然。

第一道聲音沉默須臾，隨後說：“萬魔驚座既已伏誅，玄宗門人繼續看護神柱也是該然，只是……”

“義城那方仍無動靜。”女聲答。

所有人不約而同沉默起來，大約一刻鐘後，男聲道：“此刻無動靜，是時辰未至麼？”

“就算能留人駐守以防封印有變，但若那日當真到來，你也不願殺了那人？”女聲忽有些惱怒。

“不可。”第一道聲音回答的果決。

“是因為那個約定？”

也不知想起什麼，先前那難辨男女的聲音沉重起來。他說：“約定是一方面，不願殺人也是一方面。若我現在動手殺了那人，所有的問題自是迎刃而解，但明知有可救之法卻不願用而枉害性命，那劍下亡魂是人還是魔？我這番舉動與濫殺的魔族又有何區別？只因為我打著的頭銜是為天下蒼生，就可肆意妄為？”

聽得出話語中的怒斥，兩人沉默不語。那人像是在平復心情，最終歎了聲：“再給他點時間，若做不到，自是履行約定。”

“他能有什麼辦法？”

“你們難道不知一句話？”

“什麼話？”

他抬起頭，看向眼前深沉的黑暗，但黑暗的最深處，卻是萬物的初始。

“單鋒……破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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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0-07-17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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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又做夢了。

眼前仍是血色的天空和黝黑的土地。有腥風撲面而來，他站在原地，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敲擊聲。一下、兩下、三下，那聲音如同一把鐵錘敲擊著什麼，被敲擊的那樣東西應是極其堅韌的，因為到現在都沒有聽到斷裂的聲音。

視線慢慢轉移，看向身後，也就是聲音的來源。不知什麼時候，腳步就動了，他慢慢走向那一處，漸漸的，視野中浮現了隱約的黑影，與此同時，粘稠的液體從他的鞋邊滑過。

他低下頭，倒映在血灘中的臉分外蒼白，而那雙眼睛……

“滄溟？滄溟？快醒醒。滄溟？醒醒。”

遠滄溟驟然睜眼，眼前有光與陰影融為一體。他看著這團陰影半響，視野才慢慢清晰。面前坐在榻邊的人有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容，若非要說哪裡不同，大概便是那沉靜淡然的氣質他半分都學不到。

“大哥……”

卻塵思聽到遠滄溟有氣無力的聲音，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當察覺掌下並不是滾燙反而冰涼時，他眉頭一斂，說了句你先躺著，便起身出去了。

遠滄溟沒有接話，也沒有動，他看著那抹透窗而入的月色，只是閉上眼，神情隱有些痛苦。

吱呀一聲，卻塵思端著銅盆進來，浸過水的熱布巾替遠滄溟擦去冷汗再遞給他，示意擦把臉清醒清醒。

遠滄溟先起了身，然後接過布巾胡亂擦了擦，溫熱的感覺喚醒幾分意識，腦海中隱隱的疼痛也消失無蹤了。他將布巾遞給卻塵思，問：“什麼時辰了？”

“子時將終了。”

“子時？”遠滄溟皺起眉頭：“大哥傷才好，怎麼不多休息。”

卻塵思坐回榻邊，看著靠在床邊的遠滄溟，笑了笑：“睡不著。”他的手掌按上胸口，不知在感受什麼：“本想打坐，後來聽到你房裡有動靜，便過來了。”

感情是為了自己啊……遠滄溟看著才醒來幾天的大哥，有些愧疚。

魔氣雖拔出，卻塵思的傷勢也才好個七八成。正魔之戰聲勢浩大，卻塵思能保全此身已是不錯了。

像是察覺到遠滄溟的心思，卻塵思搖搖頭：“我沒什麼事，比起戰死的同道們，我能保全此身已是好事了。倒是你，滄溟”，他看著遠滄溟，問：“做噩夢了？”

遠滄溟點點頭。

“是什麼樣的噩夢？能說出來麼？”

卻塵思本意是讓他說出來好徹底忘掉，但遠滄溟一聽這話，便卻疑惑的皺起眉頭。卻塵思看著他的眉頭皺的越來越緊，表情也漸漸浮現痛苦之色：“我……想不起來。”

卻塵思生怕他又出什麼事，拉過遠滄溟的手趕忙說：“那就不想了，噩夢忘了也好。”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只要你不想，沒人能夠逼迫你說。”

卻塵思感受到遠滄溟明顯一僵，好像剛剛的話觸動遠滄溟內心某一處。可他還沒說話，遠滄溟已開了口：“但疑問依舊存在，例如大哥，不是一直想知道阿爹因何而死麼？”

卻塵思一怔。

工部尚書忘瀟然，曾被譽為‘天下第一巧’的機關師，于瞻王之亂時以身殉國。這是朝廷對外的說法，也是所有人的認知。

有人歎，歎那瞻王狠毒竟害良善大臣。有機關師怨，怨生不逢時未能見忘尚書一面，若能學其兩分，此生便無憾了。但不管歎或是怨，忘瀟然已死是個不爭的事實，但忘瀟然因何而死，也只有遠滄溟知曉。

可遠滄溟失憶了。

在遠滄溟被當年的羿師首領玄淩蒼找到時，他的腦袋已受了傷。無論是誰問他被誰擄走、去了哪裡，遠滄溟只要稍微一想就會頭痛不已。這個毛病在遠滄溟參與政事後也一直存在，所以漸漸也就沒人問遠滄溟此事了。遠滄溟像是知道他這個毛病沒法醫治，也盡力避免提起此事。

但現在，遠滄溟自己提出來了。卻塵思看了他一會兒，沒有說話。

在卻塵思看來，他本以為遠滄溟遭此禍事是因為那顆還命金丹。畢竟，無論從現在看還是從開始看，忘府值得動手的地方只有還命金丹。可後來看到遠滄溟時，又覺得他是不是忽略了什麼，可思索許久都沒有想明白。

所以在久久沉默後，卻塵思說：“曾有過想法，但現在，我更希望你，希望深微，希望所有人都安好。”話音落時，他摸摸遠滄溟的腦袋，語氣溫柔平和：“你精神不好，又沒有功體傍身，要多休息。”

遠滄溟沉默須臾，點點頭，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看著卻塵思，微微一笑：“最近出了這回事，我哪裡還有心情休息？”

一聽這話，卻塵思神情凝重。

京師外的變故是由獨孤客解說的，他雖昏迷幾日，但又不傻，根據這點線索也能看出對方是對忘府，或者是針對遠滄溟而來。遠滄溟年輕氣盛不假，可他收斂的極好，朝中大臣就算看他不順眼也不會用這種手段害人，在禮部裡安插人脈或是讓遠滄溟接手某些事未成，借皇帝的手殺人不是更乾脆俐落？他這等身份，如果突然死了，皇帝難道不會追究？

已經甚少涉入塵世的卻塵思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可眼前的線索亂七八糟，怎麼串也只能勉強串出個有人要害遠滄溟，但那一家人的死狀……

“滄溟……”

“大哥？”

“可否讓為兄去看看命案現場？”

一聽這話，遠滄溟一愣，卻塵思這個理由提的也不算過分，問題是……

“我知曉你在擔心什麼，自不是讓你去越權請見，我只是去看看情況，你若不放心隨我一同便是。”

遠滄溟從一開始的疑惑變為了然，他看著笑看他的卻塵思，說：“大哥你的意思是……”

卻塵思輕輕頜首。

遠滄溟一把捂住臉，卻塵思是什麼意思？如果依律行事，以他身份就算想去看也得再請見姚大人，畢竟以權壓人這事的確不好做。如果不走這條路，那就只剩下——翻牆進去。

遠滄溟掂量了下京兆府的捕快與自家大哥身手間的差距，在內心感歎一番後點點頭。

他也不是個死腦筋，如果那些問題不是京兆府能解決的，那就只能用非正常手段了。

只是，當遠滄溟躺下來時也沒搞清楚素來守禮的大哥為何突然想翻牆入室了……

“這還不簡單，他放飛自我了唄！”

伴隨著‘噗’一聲，獨孤客看著劍鞘上的茶葉，然後面無表情看著一碗早茶半碗噴他身上的遠滄溟。被這殺氣滿滿的眼神一瞪，遠滄溟趕緊拿來手帕想替他擦劍。

“去去去，你擦什麼，割你一手血啊。”

獨孤客一臉嫌棄把人趕開，扯來手帕將愛劍擦拭乾淨。一旁端著早茶的卻塵思看著茶棚外晨霧繚繞，聽著耳側動靜，也穩不住沉靜形象，他放下茶盞看向獨孤客歎口氣。

“不過是如你所說，有些事滄溟與京兆府看不出，你與我總能看出的。”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遠滄溟本以為卻塵思的意思是他和卻塵思兩個就夠了，可哪裡想得到剛出門就看到個人扛著劍對他齜牙咧嘴笑，身後還有沉穩的紫發劍者對他說：“我就不隨你們走了，讓他和你們一起去。”也是這時候，遠滄溟才搞明白昨夜的話早被這兩人聽到了。他看看獨孤客，又看看時辰，要是……能替他免了一日訓練那……去就去吧？

所以坐在官道旁茶棚裡的人，從兩個變成了三個。

獨孤客把擦掉茶水的手帕拿到眼前看了看，頗嫌棄這裡三文一碗的大碗茶玷污了他手中的愛劍，嘴裡卻在說：“所以我和你們一起行動，免得跑路時帶不走人。”

聽到跑路，遠滄溟下意識看了看四周，好在早間人少沒人注意他們這邊，不然要被人誤認為是江洋大盜那就尷尬了。

“你看什麼呢？快點吃吧。”

“哦，好。”

遠滄溟胡亂啃了兩個包子，卻塵思付了錢，三人起身離開。

幸虧有卻塵思與獨孤客，到天樂縣只花了一個時辰。遠滄溟輕鬆落在地上，看了看四周，這附近人少，也沒人注意到這巷子裡多了幾人。

他回憶一下找來的天樂縣地圖，一指右邊：“走那，穿過兩個小巷子，再朝左就能到了。”

獨孤客本想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小心謹慎，他們三個又沒殺人又沒犯法，怎麼就不能走大街了。卻塵思已點點頭：“走小路也好，我們三人面貌相同，若一起出現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感情還是因為這張臉啊……”獨孤客摸摸臉，小聲嘟囔：“早知道我就戴面具了……”

“你也不怕人家有人去縣衙報案說江洋大盜出現了？”遠滄溟忍不住吐槽。

“你……”

“好了好了，我們先走。”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卻塵思趕緊一手一個拉著人朝右邊過去。當按照遠滄溟所說的來到後院牆壁前時，遠滄溟注意到卻塵思眉頭稍稍皺起。

“大哥……？”

一旁的獨孤客也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這種感覺……”

“先進去再說吧，滄溟，是從這裡進去麼？”

遠滄溟嗯了一聲，便任由獨孤客將他牽住，三人兩行躍進牆內。

分明是陽光普照，可樹影落下時無故多了幾分陰森之感。眼前的宅邸比起侍郎府自是小了些，這也就代表守衛會更加嚴密。不過這幾日沒聽到京兆府那邊有動靜，是有了線索還在查還是沒線索還在找真難以分清。如果案件僵持不前，京兆府必然要將案件交于刑部。若真驚動刑部，遠滄溟就真沒有機會了。

遠滄溟領著卻塵思與獨孤客從花園裡繞到水畔，然後指了指不遠處的居所：“就是那，女主人身故之地。”

卻塵思看著那一處，然後闔目，低低念起經文。遠滄溟沒有阻止。若說遠滄溟見過腥風血雨，獨孤客性情不合，那超度這種事，只能，也只有卻塵思做得來了。

一段《往生咒》後，遠滄溟能感受到四周略顯壓抑的氣氛漸漸消散。他在心中說了句多謝，便與兩人借著水面徑直入內。

屋子仍是遠滄溟那日見到的屋子，沒有半分改變，他看了眼院外不遠處的守衛，又看向站在書房前眉頭皺的越來越緊的卻塵思。

遠滄溟放輕腳步走過去，看著這兩人。身在此地他只覺得分外壓抑，而眼前兩人顯然是看出了什麼問題。

果然，卻塵思與獨孤客對視一眼，眼中帶上肯定。

“什麼情況？”遠滄溟下意識問，就聽見兄弟倆異口同聲說：“這間屋子裡有魔氣。”

※※※

歎希奇拎著一壇酒坐在花園裡，看著那股被引進的水流。

譚叔雖見過歎希奇，但對他脾氣其實也不太瞭解，只是靠著記憶中一點印象為他尋來酒，然後吩咐其他人不要打擾。而歎希奇也不覺得四周空蕩蕩的，反而樂得清靜。

記憶中，尚書府在三個小傢伙誕生前也是這副冷清模樣，但有了三個小傢伙後，大哥也不管政務繁忙，執意改造後花園供孩子們玩耍。

只可惜那個完美的後花園全毀嘍，歎希奇支著腦袋，灌了口酒，微微眯眼。

算算時間，塵漪他們三個也該到地方了。這一次他不幫手，不僅僅是因為現在不宜露面，更因為他相信大哥的兒子們非是愚昧無知的人。例如昨夜讓卻塵思與遠滄溟說此事，他一點就通。

日頭在沉思中微微移動了些。歎希奇放下酒罈，坐起身。酒是飲完了，面上卻沒有半分醉意。他凝視著眼前的場景，突然說：“你還想站在那多久？”

景色依舊，風過無聲。

歎希奇仿佛明白他的心思，再笑起來時已帶著滿滿不屑：“那三個小崽子察覺不到就算了，你若認為我也察覺不到，那我是否該惋惜你的眼睛？還是你更樂意我毀掉那座假山？”

話音落時，終於有窸窣聲響起。歎希奇站起身，看著從假山後轉出的人，淡淡開口

“我已經應你邀請而來，現在，是否該談談當初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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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0-07-17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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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魔氣？”

卻塵思與獨孤客兩人齊刷刷點頭，面上的凝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

“離事情過去已有幾日，但這屋舍中仍有魔氣未曾消散。”

聽卻塵思這麼說，遠滄溟的表情也難看起來，但他還是沒有說什麼，轉頭看向獨孤客。見他看來，獨孤客說：“站在那面牆前我就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大哥這麼一說……”

“這裡……應該進來過一個極其強大的魔類。”卻塵思翻過手，似乎在感知著什麼，眉頭慢慢皺起來：“可是……”

“可是什麼？”

“如果是力量強大的魔族，不可能連收斂自身氣息都做不到，反而遺留到現在讓人察覺。但聽你說，那位瘋癲的菜販是見過兇手的，若真是一魔屠滿門，那這能籠罩整個宅邸的氣息又是從何而來？”

聽到這裡，遠滄溟也明白了卻塵思的意思。

無論仙魔人，功體至一定境界收斂自如才為大家。若說那魔能夠以一己之力屠戮滿門，那以他身手怎會控制不住自身氣息，要知當世三教前段時間才聚集一起，在這個節骨眼上犯案，他不是等著三教抓麼？

“召不回魂魄了。”卻塵思終於收回手，搖搖頭。

一旁的獨孤客也在思索什麼，然後小聲道：“如果這裡能斷定是魔類插手，我們要不要告知他人？”

卻塵思正想說話，遠滄溟接過話頭。

“若真是魔族插手，那必然要告知三教中人，但我想很久都沒想明白，如果是魔類，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大哥。”

卻塵思看向他，便見遠滄溟猶豫一會兒，說：“這件事肯定要讓三教中人處理，可如果矛頭是沖著我們來的，我還想多瞭解一些事情。所以……”

“你想怎麼做，我和深微都會幫你。”

遠滄溟看著他，點點頭。

遠滄溟想怎麼做？他只做了一件事——去見那個菜販。

遞了帖請了權，一番麻煩後連獨孤客都開始打哈欠，他們終於能在捕快陪同下去見那個菜販了。

“那人已被姚大人安排妥當，除了京兆府的人守著還有他家人一併陪護，以免真相大白前這人證出了事……到了，喏，就是他。”

遠滄溟停下腳步，看著遠處大樹下，蒼老的婦人像哄孩子一樣哄著懷中瑟瑟發抖的中年男人。而身側捕快已輕手輕腳上前，詢問著那老婦人什麼。見老婦人看過來，遠滄溟下意識點點頭。等到捕快在退回來時，他說：“我已讓裴楊氏哄著人，但大人還是小心些，能別問話還是別問話，他發起狂來誰都打的。”

遠滄溟怔了下，才搞清楚裴楊氏是指面前那個老婦人。他看了看一直不語的卻塵思兩人，他已讓卻塵思施了幻術，常人眼中，遠滄溟身側不過是跟著兩個隨從。

遠滄溟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明白歸明白，但捕快還是站在遠處，他心裡也有疑惑：這位大人受了害，怎麼不安心待在府裡反而一再插手這件事，而姚大人還真允了他？難不成他知道點什麼？

遠滄溟放輕腳步走過去，一邊對身側的卻塵思小聲詢問：“他身上可有魔氣？”

卻塵思搖搖頭。

那應不是附身殺人了，遠滄溟這麼想著，可不知怎地，心情越來越沉重。

如果有下一步，那下一步會是什麼？如果是針對他，為何要選擇這種手段？還連累一家無辜……他腳步停下，對著那抱著中年男人的老婦人輕輕頜首。同時，腦海中浮現來時看的一段戶籍卷宗。

“裴九，天樂縣人氏，天啟八年于天樂縣城西購屋一間，娶妻楊氏……”

遠滄溟看著她懷中的男人，無論從哪方面看，這個男人都是王朝中的一個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律遵紀，連稅錢都沒少交過。可就是那個夜晚後，他瘋掉了。

“暉兒今年也有十一了吧？讀書了麼？”遠滄溟突然說。

老婦人顯然對面前這位京裡來的大人能脫口而出自家孩子的名字有些驚訝，她本想起身行禮，可因為懷裡瑟瑟發抖的男人不便行動，遠滄溟見此笑著搖搖頭，道了聲不必。

大人倒是個隨和的，只是他的身份……老婦人有些忐忑，畢竟剛剛那位大人說這位可是與京兆府平起平坐的大人，可以直接面見皇帝的！

遠滄溟也不管四周人是什麼表情，他看著老婦人輕聲說：“暉兒若喜讀書，至他成年，所求所需我會讓人全面負責。若不喜讀書想從軍入伍也無妨，只要家世乾淨，我會讓人找個師父來教他習武。夫人……”他突然頓了頓，歎口氣：“夫人不必擔憂今後生活，力所能及之處，自當護你一家周全。”

“大、大人……？”老婦人一聽這話愈發不安，京裡的大人說要負責？

“夫人，可否讓我身邊這位大夫為裴先生把把脈？”

話音落時卻塵思上前，抱拳行了一禮——當然，在旁人眼中這是個中年男人，可從氣度上看便知這是位‘名醫’啊。

老婦人趕緊哄著人，卻塵思很有耐性，蹲在她身旁溫言哄著人。只有獨孤客和遠滄溟站在一旁看著，獨孤客沉默須臾，還是傳音給遠滄溟：“你剛剛說的那些……是認真的？”

遠滄溟看著遠處的卻塵思終於將人哄平靜，才低聲回應：“我看起來像說笑話麼？”

獨孤客被他這麼堵也沒生氣，因為遠滄溟從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而是一直凝視著遠處忙碌的人。他忽然有點明白遠滄溟的情緒，可從小接受的教育又讓他對這份莫名的悲憫覺得可笑，兩者衝擊下，他自己也糾結起來。

遠滄溟仿佛察覺獨孤客的心思，抱起手臂：“權越高者，地位越高。但上至陛下，下至九品官員，手中權力所為者也不過是家國天下與黎民。他既然被我所牽累的，我負責到底也沒什麼。”

獨孤客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歎口氣。遠滄溟看過來，眉眼間帶著點笑：“你可別歎氣，你是我們家裡最自由自在的人，哪天你要是也不自由了，那我們這家子也太可悲了。”

“現在就挺不自由了……”獨孤客嘟囔道。

“你這話要是給五叔聽到，揮劍三千下是少不了。”

“哼！”

說笑歸說笑，遠滄溟又看向遠處，卻塵思起身看向這邊，他趕忙過去，與卻塵思來到一旁，問：“怎麼樣？”

“應是被魔氣波及。”卻塵思道：“若是魔氣波及，稍習武功，一如你我深微三人，不會因為吸收到一點魔氣便導致神志不清。但此人毫無功體，更別說見過魔類……”

“能救麼？”

卻塵思搖搖頭：“若是其他也就罷了，可他腦識受損，就算是先天高人也難救他，何況是我。”

“五叔也不成？”

卻塵思搖搖頭。

所有人不約而同沉默起來，也就是說，從菜販這裡他們並沒有獲得多少有效資訊，所以至如今，眼前仍是幾根斷掉的線索和一團迷霧。

“不過……”

突來一句不過差點沒讓遠滄溟和獨孤客噎死，他們瞪著卻塵思一臉“你是不是念經念太久所以說話也喘大氣了？”的表情，接受到這一資訊的卻塵思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把話說完：“不過我剛剛注意到，他似乎有點怕我。”

“怕你？”獨孤客挑挑眉：“難不成是你身上的佛氣和他的魔氣相沖了？”

“他身上沒有魔氣，只是被魔氣波及到。”卻塵思解釋一句，又看向那邊的兩人：“我應沒感覺錯，在我替他把脈時，他從始至終都沒看我。”

“你這張路人臉？對著人群扔塊磚頭就能砸死一片，不看也罷。”

“不是……不是不願看。”卻塵思斟酌了一會兒，似乎在想該怎麼說出那種感覺：“他……好像在恐懼我。”

一句恐懼落下，不遠處匍匐在裴楊氏懷中的裴九忽然一個激靈，猛地推開面前的裴楊氏胡亂嚷嚷起來。眼看著裴楊氏要撞在樹上，卻塵思也不顧身份暴露直接沖出扶住老婦人。而遠處的捕快也看到這情況，趕緊跑過來想抓住亂跑的人。

“又犯病了又犯病了！”裴楊氏任由卻塵思攙扶著，有些渾濁的眼睛帶上淚：“老裴啊你可不能出事啊……”

也過來的遠滄溟聽到這話連忙安慰：“沒事的，服藥就好了……”他嘴裡念叨著安慰的話，眼睛卻看著捕快和裴九玩起捉迷藏，裴九看起來像是在亂跑，但閃避的動作極快，好似能預測捕快從哪個方向沖出來抓他。遠滄溟看向獨孤客：“幫把手吧。”

獨孤客也不和人客氣，挽起袖子，足一點塵身法如電沖出，一下子就拎住亂跑的人。裴九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在獨孤客手中像只沒法掙脫的小雞崽似的，讓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甚至是裴楊氏忘記了哭泣。所有人就看著獨孤客把人拎過來，放在面前，一掌按住他肩膀，冷聲道：“還跑不跑了？”

“大、大人……”

遠滄溟制止了想過去的裴楊氏，他看著低著腦袋嘟囔著什麼的裴九，慢慢過去。在逐步靠近的過程中他才聽清裴九說的是什麼，只有一個字：鬼。

遠滄溟素來便是個會說話的，因此面對瘋癲的裴九，他選擇拍拍對方肩膀，放輕聲音。

“沒有鬼，你看，這四處空蕩蕩。裴九，你看看前面，你的妻子在看著你，抬起頭，看看她，好嗎？”

不知說了多少句，也不知說了多久，應該是妻子這個詞打動了瘋癲的人，他緩緩抬起頭，呆滯的目光看向遠處的人。察覺到他的視線慢慢柔和，遠滄溟也鬆口氣，他正想示意獨孤客鬆開人，突然聽到一聲小心！

陡然天旋地轉與腦袋撞在地上的悶響聲同時出現，遠滄溟頭暈目眩時，裴九那雙推車摘菜數錢的手正死死扼住他的脖子。天曉得他哪來的力氣竟脫了獨孤客的束縛，遠滄溟一邊試圖扯下掐住脖子的手，一邊哀歎著不習武的壞處。文弱書生沒人權，只憑感覺根本無法和瘋子談話啊……

“鬼，有鬼……”

耳側又響起了嘀咕聲，已被掐的快暈過去的遠滄溟抬起眼，不知怎地，視野分明漸漸模糊，可他卻看清了對方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沉如潭，倒映遠滄溟的面孔，就在遠滄溟看清的一瞬，那張面孔瞬間化為紛飛的白羽。

“你是鬼，你是鬼，所以……”

不知何處來的涼意讓遠滄溟下意識低頭，越發模糊的視線裡他看到一把匕首正明晃晃插在胸口上，血色暈開衣衫。耳側的呼喚聲遠滄溟也聽不清了，腦海中回蕩著的，只有這句話的話尾。

“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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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20-07-17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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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有夜風卷著落葉從眼前飛過，遠滄溟怔愣一下，才發現自己站在一棟宅邸前。

正是夜深人靜時，遠滄溟抬起頭看向天際，無星無月，一片黑暗。

遠滄溟有點疑惑，這個時間……他沒有在府中？喔，對了！他想起來了，是來查事的，所以……他看著面前這座大門緊鎖的宅邸，走上前。

大門只是虛掩著，遠滄溟輕輕一推就開了。吱呀一聲，視野中可見被夜色所籠罩的庭院。遠滄溟看看四周，小心翼翼進去，四周環境與白日來時並無差別，

宅內無人，更無聲響，有的只是遠滄溟一人的腳步聲與呼吸聲。他確定了一下方向，向後園走去，陡然的視野開闊讓遠滄溟停下腳步，忍不住吐息起來。

他被這感覺壓抑太久，到了室外才能稍微輕鬆點。但這宅子裡太安靜了，遠滄溟視線漫無目的游離時，突然一頓。

他快步上前，面前地上還有一灘堆積的灰燼，這個位置……遠滄溟站起身，眼角餘光瞟到一閃而過的火光。

他又來了！

當意識到這件事時，遠滄溟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觀察四周環境後，他悄無聲息從假山後摸過去。如果沒猜錯，那個人的方向應該是後園深處，也就是……主人的家裡！

果然，在遠滄溟追蹤對方的過程中，那道時而隱現的身影，目標的確是後院深處的主人家。遠滄溟掂量了下，如果對方的確是個大魔頭，那他可以通知大哥他們來幫手，至於拖延……算了，不管怎樣都要幫把手！

眼看著那道身影閃進內院，遠滄溟不假思索跟了上去。他站在院子門口，臨水的視窗處已看到被高高舉起的人影，只要對方一用力……

可遠滄溟一句住手還沒出口，忽有白羽從眼前飄落。遠滄溟霎時一僵，不知何時天空飄下了無數白羽，一眼望去好似鵝毛大雪。遠滄溟看著它，並不能從其中感覺到雪的純淨無暇，這白羽中滿滿的都是殺意。

不知何時，他已看向那扇破開的窗戶，被扼住喉管的女人早已死去，而魔，正在她的面前。似有所感，魔轉過頭，對他微微一笑。

“呃……”

遠滄溟很想睜開眼，卻覺得全身上下都疼的厲害，最疼的地方是胸口。他勉力動了動手指，身側似乎有人，低聲不知說了些什麼，他便感覺一股溫和的真氣輸入體內，撫平躁動的氣息。

也是這時候，他終於聽到有人說慢慢睜開眼，不要著急。

隨著漸開的眼簾，入眼中的是模糊的光影，他呆呆看著那一處，光影慢慢變為清晰。榻尾上的花紋，是他選的青竹。所以這裡是……遠滄溟看向一旁注意他情況的人。

——是玄真君。

紅白道袍的道者精神比起前段時間好了些，遠滄溟看著他，用了半刻鐘才想起來：他去天樂縣查探情況，然後回京師詢問菜販，菜販突然發狂，然後……遠滄溟難耐地皺起眉，胸口不太舒服。一旁玄真君見此情況，握住遠滄溟手腕，沉聲道：“血已止住，但侍郎還是不要亂動，以免傷口崩開。”

聽到這話遠滄溟也只能躺著，他看向玄真君，輕聲多謝：“多謝首席，只是首席……為什麼會……”

雖是力氣不足，但玄真君還是明白他的意思：“是大公子上追羿峰尋我，既是力所能及之處，玄真君自當相助。”

大哥啊……遠滄溟躺在榻上，幾乎可以想出那個場景了：他被人一刀捅了胸口，大哥也只是粗通醫術不敢輕易拔刀，結果千辛萬苦回來了找大夫也無用，最終只能爬追羿峰求名家首席幫忙…他閉了閉眼，勉力打起精神：“無論如何，都要謝首席救命之恩。只是……”他又睜開眼，看向玄真君：“裴氏夫婦……也就是傷我的那對夫妻，情況如何？”

玄真君沉默一下，似乎在斟酌該怎麼說。遠滄溟就看著他，然後聽到：“我來時侍郎府已有些混亂，所知並不多，只能從大公子與三公子的交談中推測出那兩人應是被京兆府拿下了。”

果然……遠滄溟咬咬下唇，借著疼痛讓自己清醒點。

如果說裴氏夫婦在遠滄溟去之前還是要保護的人證，但遠滄溟去後無論他目的如何，旁人眼中都是遠滄溟受害，瘋癲的裴九意圖刺殺朝廷大員。刺殺朝廷大員輕則流放重則死罪，可是問題完全不是裴九的，他怎麼能……

“侍郎？侍郎你傷勢不輕，不要亂動。”

“我相信首席不會讓我死的，我能等，但有些人不能等……”遠滄溟勉強靠在床頭，看著玄真君：“首席能否替我取套紙筆來？前面的桌上有的。”

于情於理，遠滄溟現在的情況都不宜耗費精神，玄真君的阻止是必然。但出乎意料的是，玄真君沒有說什麼，而是看著他，眼神有些複雜。

被他看得一臉茫然的遠滄溟正想說話時，玄真君已轉過身，按照他的意思拿來紙筆。遠滄溟展開信箋，執筆沾墨，斟酌一會兒便開始下筆。

一旁的玄真君就看著他寫幾句停一下，穩住氣息。再寫幾句，又停一下。恍惚間有著執著眼神的面容變成另一張臉，他一字一句在耳側笑著說，你我是兄弟，所以我希望你活下去。

心底的某一處，又在隱隱作痛。對此，玄真君閉上眼，不露情緒於外。

一刻鐘後，遠滄溟終於放下筆，靠在一旁喘氣，這一刀子下去，還真去了他半條命。緩了片刻後，遠滄溟將信箋折疊好，看向玄真君。玄真君已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我會交予大公子的，侍郎現在可以安心養傷了。”

遠滄溟道了聲多謝。

他又躺回去，看著紗窗外的樹影。門口吱呀一聲後，傳來極低的交談聲，隨後腳步聲遠離，又有人入內。看著微微晃動的樹葉，遠滄溟突然道：“淩蒼的後事……已處理妥當了麼？”

才落座的玄真君頓了頓，嗯了一聲。

遠滄溟與玄淩蒼是友，但對玄真君來說還是個外人，他該說的能說的都已說完了。何況玄真君為當世先天，也不需要他這個毛頭小子多餘安慰。只是……遠滄溟看著房梁，突然說：“首席從始至終都是相信淩蒼的吧？”

玄真君沒有說話。

“哪怕淩蒼捨身為魔，首席也一直信賴著他。”

玄真君沉默須臾，然後道：“魔心可懼。”

遠滄溟明白他的意思：身化魔不可懼，若心也成魔才是為可怕的事情。可出乎意料的是，遠滄溟又提了個問題：“若心也成魔，首席會如何？”

“……”

“除魔麼？”

玄真君看向遠滄溟，那青年臉色雖是蒼白，但神情平靜，似是早已無懼前路。對此，玄真君說：“侍郎意有所指。”

遠滄溟笑了下，不置可否。

“我雖不明侍郎為何再提此事，但也聽得出侍郎所說的並不是淩蒼，玄真君言拙，只能說大公子與三公子，甚至是封劍主，都是極其相信侍郎的。”

“一如名家對淩蒼？”

“是。”玄真君看著遠滄溟，素來正直嚴肅的面容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浮現名為悲哀的情緒：“便是清楚這種感覺，玄真君才不希望出現第二個淩蒼，也不希望有第二個人面對與我一樣的痛苦。”

仿佛是一眼對視，彼此已讀懂眼神含義。遠滄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那首席能否幫我一次？”

“……何事？”

“首席您說不希望出現第二個淩蒼，那我只能賭一回，若不成便再議，若成……”

他視線游離，聲音輕如羽毛：“至少……給我個機會。”

京兆府的人又開始忙碌了。這一次，是要將那兩個關在牢裡的人帶出來安置去醫館。

說也奇怪，那個賣菜的先是看到滅門案撞到腦袋瘋了，後來京裡的大人照顧著他，結果他不知好歹把京裡的大人給捅了，那可是與京兆尹姚大人平起平坐的人。刺殺朝廷大員，得準備掉腦袋嘍。可不知怎麼回事，姚大人竟下令讓他們出來，安置到一家偏僻的醫館，妥當後也不要他們把守，於是紛紛都離開了。

裴楊氏也以為要掉腦袋了，那一日她男人不知發什麼瘋，居然要殺那位年輕大人。這一刀子下去，導致她這些天一直被反復盤問裴九手裡為什麼會有匕首他為什麼要刺殺禮部侍郎等等，可她真的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這一刀子下去，他們這種小民除了死還有什麼結果？

但現在，她出來了，蜷縮在旁邊的是她男人。而這家醫館……

“這家醫館我們已經買下，廚房水井可以隨意用，您不用拘束。”那個持著拂塵像仙人的年輕公子說。

裴楊氏慌忙點點頭，半響沒動。年輕公子似乎注意到什麼，看向站在窗口的人。窗外劍客抱著手臂，冷面堪比殺神。

“深微……”卻塵思歎口氣：“我們先走吧，在這裡他們也拘束。”

回答他的只有一個哼字。

進了院中，感覺到一陣暑氣撲面而來。卻塵思眯了眯眼，身旁的獨孤客踢著腳下的石子，沒說話。

一下，兩下，三下，看著他踢來踢去，卻塵思說：“你不用擔心滄溟，五叔還在呢。”

“嗖”一聲，腳下那顆石子瞬間擊穿面前的粗樹，獨孤客不耐煩看過來：“我在擔心他嗎？”

“難道不是？”卻塵思好聲好氣。

獨孤客看著面前這張臉，咬了咬牙：“神神秘秘神神秘秘！他要怎麼做就做啊，我看他這次能找出什麼來？！”

站在他身後的卻塵思只能搖頭。

將裴氏夫婦帶出來，其實是遠滄溟的意思。他才醒便寫了封信委託卻塵思送去京兆府，出乎意料的是姚大人同意了遠滄溟的請求，隨後卻塵思便與獨孤客來到這裡，開始守株待兔。

卻塵思不知遠滄溟為何篤定兔子會出現在這，他只記得裴九在看見他的真面目後依舊是畏懼的模樣，並沒有暴起……卻塵思斂眉沉默，他有些不安了。

一眨眼，便入了深夜。

卻塵思在房內打坐，除了調息有些阻礙，內傷已沒什麼大問題。他聽著窗外隱約的打更聲，本還是平和淡然的心境竟慢慢有些焦慮。再三難以入定，卻塵思睜開眼，看向窗外。

月涼如水，更聲漸遠，本是安寧太平時，卻塵思莫名想到一句話——吉凶未來先有兆。

驟然起身，卻塵思沖出房門，看著漸被遮掩的月色。夜風冷冷，卷起沙塵迷蒙視線，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隱約的琴聲。

琴聲極其微弱，微弱到斷斷續續，那琴師像是察覺到卻塵思在傾聽這首琴曲，聲音驟然變大。

獨孤客不知何時出來了，一邊問著警惕著四周情況，一邊問著卻塵思這是要來了？

卻塵思只是看向他，問了句處理好了麼？見獨孤客點頭，他暫時放了心，又說了句若來了我先應戰，便注意著四周情況。

獨孤客也不和人客氣，夕痕上手正欲護陣，可下一秒，腳步未曾挪動半分。如有所感，卻塵思也回過頭，看向獨孤客所看向的方向。

——那是在裴氏夫婦的居所前。

陰雲籠罩，魔氛四擾，又有催魂琴音在側。在看到已來至房前的黑色人影時，卻塵思足踏梵印，拂塵一揚，霎時清光沖天，直破魔氛。

月色方現，琴音似是察覺陣法困擾。忽有滿天白羽紛紛落，遮眼視線。獨孤客瞬間回身，一掌擊向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但以獨孤客身手，竟也險些被震出法陣。

“深微！”

“死不了！”獨孤客一起夕痕，旋身踏塵：“和你大爺我拼玩命，你還嫩了點！”話雖說的兇狠，手中動作卻不遲疑。早在接掌時獨孤客便察覺這是個硬骨頭，他一橫長劍，指抹朱紅，夕痕劍身得主人之助一閃血紅，再挑劍鋒，直直迎向來人。

纏身不過數回合，獨孤客已察覺此人身上魔氣濃重，若非是哪個被俯身的倒楣鬼，那這就是正主了。但在那人退身一瞬，又有白羽飄落之際，獨孤客忽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個人……怎麼有點熟悉。

不等他想明白，那受佛氣所困的魔類作了個出乎意料的動作：有淚水順著面頰滾下，將落地時屈指一彈，擊向獨孤客。

察覺殺機臨近，一愣神的獨孤客憑著劍者本能瞬間回身，隨著悶哼聲響起，血花飛濺，被餘波震退的獨孤客捂住血流不止的傷口，一臉震驚，似乎沒想到自己閃不開這一擊。

面前的人不再動作了，興許是察覺到他們並不是對手。他一步步走向將獨孤客護在身後的卻塵思，就在獨孤客準備請動歎希奇時。小院裡響起卻塵思驚愕的聲音。

“滄溟？！”

什麼？！

就在抬頭一瞬，獨孤客對上對方的雙眼。

那是遠滄溟，又或不是遠滄溟。遠滄溟是個愛笑的，一揚眉一勾嘴角，笑的可愛笑的開心笑的像個傻瓜。後來他入了朝廷，便時常端著斯文俊秀的模樣和人應酬，見過幾次的獨孤客都嫌棄他‘端著城裡人的架子’，歸根到底，就是看不慣。

但眼前的人，連城裡人的架子也沒有了。他瞳冷如墨玉，白髮披肩，身上魔氣濃重到卻塵思都備感壓抑。像是察覺到獨孤客的注視，那雙墨玉眼瞳看過來，只說了一句話。

“無限之前，唯見悲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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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0-07-17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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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無限之前，唯見悲憐。”

遠滄溟的聲音不再是以往的清亮，低沉沙啞，如同有另一人在操控著他的身體。

而卻塵思為何斷定那是遠滄溟？不只是因為面容、衣著，更因為莫名的熟悉感。那是只有同胞所出才有的感覺，卻塵思相信獨孤客也有這種感覺。可……為什麼出現在這的是遠滄溟？歎希奇呢？

“退後！”

卻塵思一個閃身，揚起的髮絲被射出的白羽削斷。他看向身側勉力站起來的獨孤客：“你先退。”

獨孤客傷的不輕，借著杵地的長劍才穩住身形。有冷汗順著俊秀的面容滾落下來，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已經通知五叔了，所以，不管他怎麼回事，打不過也要拖住他！”

聽到這話，卻塵思咬咬牙，一捋塵絲，翻掌化為愆釋。隨後一揚劍鋒，纏身而上。

卻塵思已經看出“遠滄溟”的目標是房內兩人，如獨孤客所說，擒不下至少也要拖住他，等到歎希奇前來支援。

可是……劍光明滅間，卻塵思對上那雙墨玉眼瞳，心中是難掩的悲哀。冷鋒無情，易將人傷。所以他才極少出劍，這一刻，再出劍鋒所指的竟是親生兄弟……受掌力退出，卻塵思拭去嘴角血跡，再抬首時只見對方一心一意要打破防線。他眉頭一斂，“遠滄溟”的目的顯然是房內的兩人，但觀他形容似是無知無覺，如受操控並未有自我意識，這是怎麼回事？

思索時一旁的黑衣身影已竄出，他面上多了張面具，左眼瞳色如血似妖。與滿身魔氛的“遠滄溟”交戰時讓人難分別誰是人誰才是魔。

卻塵思見獨孤客劍勢突然兇狠殘暴，本欲幫手。但他二人交戰眨眼已過百招，卻塵思索片刻索性學獨孤客，橫劍一抹劍身乍見朱紅。

佛血入劍，卻塵思長劍入地，真元流瀉。驟然暗淡些許的法陣光芒大作，再沖雲霄。

幸虧早已將人轉移，不然醫館和人都保不住……

有汗水順著臉頰滑落，卻塵思不管不顧，看著前方戰局。

風沙席捲，劍氣掌風如刀刃割面，聲勢浩大。可卻塵思看得出獨孤客受傷不輕，哪怕此刻劍招兇狠近乎搏命也只能再戰十招，而“遠滄溟”每一招都有可能讓這個十招變得更少。再打下去，連同歸於盡的可能性都只有四成。

一個出神，“遠滄溟”突然被劍氣震出。戰局驟變，不單單是卻塵思，連獨孤客也愣了下。

卻塵思閃身過去，便見“遠滄溟”捂住胸口，有血色從指縫間渲染。卻塵思一驚：遠滄溟的傷還沒好！

像是察覺到什麼，“遠滄溟”忽然自言，聲音低沉，如鬼魅森冷：“這具身體……終究還是不行……”

話音落時，天際風雲彙聚，驟然響亮的琴音與暗雷悶響形成一出詭異樂章。卻塵思驚愕，驚愕非是因為異象再現，而是“遠滄溟”雙手虛握，似是在凝成一把凶兵。這個過程中，他胸前衣物正不斷被血色滲透！只要他發出此招，之後絕活不了！

就在卻塵思決意搏命時，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劍氣直直擊破陣法。梵印乍碎，風雲驟凝。卻塵思抬頭，恰見暗夜漸化黃昏，雲現漩渦，居中落下無數劍氣，直直擊向“遠滄溟”。

一旁的獨孤客看清此招，終於松了口氣，他摘下面具，露出被汗水沁濕的蒼白面容。一俯首，腥紅飛濺塵土。

“深微？！”

“……這混帳打斷了我五根肋骨……等搞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一定要找他算帳！咳咳咳……”

獨孤客咳嗽時又有血色從唇齒間溢出，扶著獨孤客的卻塵思一邊為人穩定傷勢一邊抬頭，便見紫發劍者立身屋頂，冷眼漠視下方受困的魔類。

他並不知道，歎希奇早就來了。

既號封劍主，自是對劍的得心應手。因此這招“空行天地劍無雙”在歎希奇手中能殺人也能困敵。

紫瞳凝視著一身魔氛的人，出乎意料的是，歎希奇未怒未殺亦未再出手，他似乎在研究什麼，一直等到“遠滄溟”又想玩命時，歎希奇一揮手收起劍陣，看向另一處，冷聲開口：“你還想看多久？”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突然閃現的身影，不及眾人反應他已一掌落下，打暈了魔化的人。誰也不知他從哪裡來，也不知他為何不懼魔氣，只有卻塵思，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手下一顫。

而將人抱在懷裡審視傷口的墨傾池，只說聲回去吧。

※※※

濕潤的晨風撲面而來，天際乳白漸暈，又是新的一天。

卻塵思並不擔心這一路上被人發現，個個都是身手不弱的人，要避開巡視的捕快很容易。

在他背上的獨孤客也醒了，看到前面走著的墨傾池和歎希奇自是不出意料的驚愕，連聲問卻塵思他是不是活見鬼了？

幸虧他聲音小，要嚷嚷起來讓墨傾池知道怎麼辦？卻塵思這麼想著，說了句回去再說，便繼續走著。他雖這麼說，卻還是不由自主想起一些事。

父親在時，曾言他心性淡然，深微熱情雖好但朝中終是太過拘束，他更適合無憂無慮的生活。可立身在京師，父親又是朝中大員，要求脫離顯然有難度。所以有些事，也只有年幼的他記得一些，若問遠滄溟與獨孤客，他們必然不知。

仔細想想，那段歲月也是美好的。雙親尚在，偶爾與五叔玩鬧。可是一眨眼，五叔離開了，他們也都大了，所以該準備正式讀書。

可是，娘親出事了，五叔也回來了。他選擇離開，進入一際雲川修行。深微也離開了，與五叔一同學劍，只有滄溟留在了京師。光陰漸遠，他終於學有所成，便回返京師。

這時候滄溟也大了，和他打個哈哈玩鬧不休。可後來……後來……卻塵思停在侍郎府前，看著上面的牌匾。

後來，祿名封至，緲月成婚，祿名封中毒身亡……若說這是平民百姓的悲歡離合，那接下來的先帝駕崩，瞻王叛變足以讓這個盛世江山措手不及。卻塵思記得最深的卻不是這個，而是……他視線游離，看向墨傾池的背影。

在先帝駕崩當夜，國子監突然發生大火，若不是縹緲月相助，當夜值守的遠滄溟必然葬身火海。

更讓卻塵思背脊發涼的是：放那把火的人，極有可能是墨傾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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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天明時，侍郎府險些炸開鍋。

出去兩個人回來五個先不提，這五個裡三個能當家的兩個一身血，一個雖能說話另一個卻情況緊急。幸虧譚叔見過不少大風大浪，在卻塵思等人回來後便讓下人閉府不見客。再讓人趕緊去備吃的，他看得出，回來的人一定是遇到什麼事了。

因功體相同，歎希奇穩住獨孤客的情況，卻塵思只好替遠滄溟療傷。可真氣一入體卻塵思心下便是一驚：遠滄溟與獨孤客纏鬥甚久，本就虛弱的身體更增內傷。卻塵思拼了命也只能將內傷穩定，卻也發現了一件事：昏過去的遠滄溟體內無真氣也無魔氣，與他平日裡一樣。

這是為何？

卻塵思將人小心放下，起身出門時心頭疑慮更重：為什麼沒有真氣和魔氣？為什麼五叔會讓魔化的滄溟離府？為什麼他能準確尋到醫館位置？他這麼想著，一邊去尋歎希奇，才準備敲門，門已拉開，從房中走出的歎希奇差點與人撞上。

“五、五叔？”

歎希奇只是看他一眼：“霄冥情況不妙？”

卻塵思下意識點頭，見此歎希奇看向房內，神情微微凝重，語氣仍有淡然：“穩著些，若你也慌了事情就更麻煩了。”

一聽這話，卻塵思驚覺自己心態不如以往，他趕緊穩穩心神，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先去看看霄冥情況，你去尋玄真君相助。”

歎希奇甩下此言，頭也不回朝遠滄溟房間走去。看著他入內的卻塵思敲敲腦袋，這時候，他想起一件事——墨傾池呢？不等他想明白，譚叔已從回廊上跑來：“大公子，大公子！”

“譚叔？”

“那位道長又來了！”

卻塵思念頭一轉，才搞明白他說的那位道長是誰。

玄真君來了，沒讓人邀請也沒遞帖，身後還跟著一個背著弩箭的少年。卻塵思終於穩住自己，讓譚叔給這少年備茶備吃食，少年倒是個俐落的，乾脆搖頭說不用，我就是給首席打下手的。

卻塵思只能將玄真君與這名為荻瀟瀟的少年帶入獨孤客房間，先替好治的治療。

門外一片忙碌時，歎希奇已走入遠滄溟的房內。

侍郎府每個房間大小其實差不多，若非要說特殊，大概是必須劃出個主人房間，這是歎希奇第一次入遠滄溟的房，四周佈置極其簡單，除了幾個花瓶做擺設，充作書房的牆上掛了副畫，便只有和他們房裡一樣的桌椅配置。

一點都不像主人的房間，歎希奇這麼想著，來到榻前看著面色蒼白、昏迷不醒的人。

發色已從雪白變回栗色，周身魔氣消失。歎希奇能看出榻上人內傷嚴重到什麼地步，可他沒有醫治，突然出聲：“這就是你說的異變？”

陽光落，隔出小間的輕紗飛揚，本是無人的地方眨眼多了默立的人，好似從剛剛他便一直站在窗前，看飛花漫天。聽歎希奇一問，他轉過頭。見對方看過來，歎希奇說：“為什麼會是霄冥魔化？”

墨傾池面色沉靜，身負畫軸的模樣還是當年風采絕倫的國子監祭酒。他來到榻前，看著昏迷不醒的遠滄溟：“只有他才有機會。”

“塵漪在大嫂出事後便前往一際雲川，深微隨我學劍，所以只有霄冥……”

“是。”

聽出了墨傾池的果決，歎希奇竟笑起來，那笑容一如往日，但眼中殺機滿滿。

“但聖司啊，就算你是為霄冥尋上我。可歎希奇的記性卻好得很，你不覺得該解釋某些事麼？”

話音落時，歎希奇周身氣流隱動，是劍氣欲發之態。他看著墨傾池涼涼道：“比如，你與應無騫合作之事。”

最後一筆落下，玄真君把藥方遞給卻塵思：“一日三次，連續十五天，這期間不可妄動真氣。”

卻塵思自知玄真君是當世岐黃名家，接過藥方交給譚叔後，卻塵思再看起身的道者，還是忍不住問：“首席為何此時來到，解我等燃眉之急？”

玄真君將藥箱交給荻瀟瀟，對於卻塵思的問題他只說了三個字：“是侍郎。”

此言落下，瀟瀟先行離開，房內只剩下對立的兩人。玄真君看著卻塵思表情，輕輕頜首：“是侍郎要我在他身上落下道印。”

“……他知道自己會變成這樣？”

“也許吧。”玄真君似乎在回憶：“侍郎讓我落下道印，若此局因他，那道印便能制住他不下殺手。若不是，玄真君不會坐視不理。”

這便是昨夜之戰未曾見到玄真君的原因？戰局突變，也是因為玄真君的道印製住了入魔的遠滄溟？

卻塵思澀然道：“他……何時知曉的？為何不說？”

玄真君搖頭。

歎希奇雖歸隱酒池劍泉不惹江湖塵埃多年，也知應無騫在如今的盛朝中是個禁忌的名字。

若非因他，先帝至少還有十載光陰。若非因他，也無所謂瞻王之亂。如果說應無騫勾結魔族致使天下大亂，那墨傾池在這裡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歎希奇有很多問題，卻因為他尋不到墨傾池也就無從知曉。更有人說，在先帝駕崩後墨傾池已被應無騫所害，所以多年來未見蹤跡。聽到這個消息的歎希奇只是冷笑，既能與他論劍，便知心思不凡，若真被應無騫所害，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歎希奇一直堅信墨傾池未死，最終，他果然見到了墨傾池。

墨傾池仍是初見時的模樣，凜然正氣，淡漠如常。光陰歲月不見痕跡，若說改變，只有越發沉靜的性格。

墨傾池看著他，還是無喜無怒的模樣：“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會告訴你，現在先穩住滄溟情況要緊。”

歎希奇呵了一聲，一掌落下輸入真氣。

若一個先天不成，來兩個，總能穩住了吧？歎希奇這麼想著，也這麼做。到墨傾池時，他卻沒有給遠滄溟輸氣，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給遠滄溟喂下去。

歎希奇皺皺眉頭，還是沒有說出口。墨傾池將人放下，和他說出去談吧。

所謂出去，也只是去了後園。

柔風拂面，穿過假山的清泉潺潺，歎希奇站在水邊，從這個方向可看到遠滄溟房內的情況，那人正如沉眠一般不知外界改變。

大哥啊……你可會怪我將侄兒帶成這種模樣？你又可會欣慰，他們三人從始至終都是無愧於心的。

身側多了一個人，歎希奇也沒有回頭，繼續看著那個方向，然後聽到了“是”字。

墨傾池以為說出這答案，必會引得歎希奇勃然大怒。出乎意料的是，歎希奇依舊看著遠處的房間。不知過去多久，他才慢慢轉過頭，看著墨傾池。

“你剛剛，說了是？”

墨傾池看著他，能察覺到驟然一冷的空氣。

“你可知你剛剛這個是字，等於落實了你與應無騫謀殺先帝的事實，若讓旁人聽了去會更加坐實你是瞻王之亂的元兇之一。”

周遭劍氣隱現，每一柄都指向墨傾池。但墨傾池還是無所畏懼的模樣，他看著歎希奇說：“我說不是就能湮滅事實？”

陡然的爆炸聲隨水花飛濺，是歎希奇再難壓制怒氣之態。他看著墨傾池，一字一句說的清晰：“我雖不齒禮數周全，也恨天家權貴無知。樂於隱山游湖逍遙四海，但並非代表我目盲癡傻。應無騫能做什麼事你比我更清楚，聖司啊聖司，你這‘墨染清池水仍清’還剩下幾分？！”

怒極恨極，無非是墨傾池口不從心，瞻王亂起，更累忘瀟然身故。那年知交論劍，本該清風明月，如今污濁一身，怎不怒？怎不恨？

哪怕被劍陣所逼，墨傾池不改平靜神情：“所以我來尋你相助。”

歎希奇眉頭一斂：“我已允你前來京師，你還想如何？”

“你不想知道滄溟為何如此麼？”墨傾池看向一水相隔的房間，淡淡開口：“不想知道，忘瀟然是怎麼死的麼？”

歎希奇臉色一變。

卻塵思將玄真君與荻瀟瀟送到門口，便聽玄真君說聲不必遠送了。

“先有天工樓相助，後有首席救滄溟，卻塵思為人兄長，無論如何也多謝首席相助。”卻塵思不顧玄真君態度，深深一拜，無盡感激。玄真君受了這一禮，再將卻塵思扶起，他說：“玄真君能做的只有這麼多，其他事仍需大公子多多費心。”

“該然。”

“既如此，玄真君便告辭了。”

荻瀟瀟跟在玄真君身後，不知不覺已入了鬧市。四周人聲鼎沸，可是……他看著走在前方的首席，心中有些黯然。

無論怎樣強撐，素日意氣風發的首席心裡終是少了一塊。他始終沒有放下那根煙管，亦如緊緊握著竹笛的楓菲。

荻瀟瀟這麼想著時，也想起了那一夜早已入魔的人雖是披頭散髮掩去面容，但荻瀟瀟看得見，有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滑落。他一直在說對不起對不起，可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你的性命，我才能騙過他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身上疼痛是必然，可聽到這句充斥著絕望與不甘的話，荻瀟瀟才明白有些痛苦玄淩蒼是真的無法與人分享，何論說出。

首席，也是一樣的吧。

就在這時候，前方的玄真君突然停下，他看向荻瀟瀟，突然問：“照世明燈今日前來追羿峰？”

荻瀟瀟下意識抬頭看看天色。

“啊呀，慈郎前輩應快到了！”

“那便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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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送走了玄真君，卻塵思看看天色，不知不覺又進午間。他轉身入了內中，腳步有些沉重。無論結果如何，重傷的獨孤客與昏迷不醒的遠滄溟都在他心上重重一擊，只望雙親在天有靈，護兄弟安然無事，而他，也必須振作起來。

好在譚叔將府中情況穩住，外界見侍郎府自還是安定模樣。但時間若長，終是不妥。滄溟……

入了後園的卻塵思想起剛剛的響聲，玄真君顯然也聽到了，但他未曾插手應也明白是誰作為。就不知五叔情況如何了，還有……墨傾池。

從入府至今，墨傾池就未曾露面過。有五叔在，應是無事。

卻塵思準備先去遠滄溟那，看看遠滄溟情況再找歎希奇。剛至門口，就見紫發劍者神情無波，淡淡看來。不知是否錯覺，卻塵思在他身上感覺到一絲凝重。下一刻，歎希奇說了句讓卻塵思沒想到的話。

“塵漪，五叔能否和你打個商量？”

卻塵思一怔，這是他有記憶以來，歎希奇第一次說出‘商量’兩字。以往歎希奇的性情是絕無可能與人商量，現在……

仿佛是察覺到卻塵思的怔愣為何，歎希奇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可還是繼續道：“找個偏僻的客房收拾一下，讓墨傾池先留在侍郎府。”

卻塵思愣愣看著他，良久後擠出一句話：“墨傾池……留下？”

歎希奇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知道這個要求為難你了。”

“不不不。”卻塵思搖搖頭，趕緊解釋：“非是拒絕五叔要求，若是他人塵漪自當遵命，只是……只是……”他言語中的憂愁與顧慮一表無疑，歎希奇自然明白他的顧慮，他只說了一句話便讓卻塵思又是一愣。

“墨傾池是為霄冥情況來的，所以你大可放心，他絕不會害霄冥。”歎希奇頓了頓，轉頭看向院中高樹：“‘墨傾池失蹤多年，恐已被應無騫所害’這句話你也知曉，以他身法，要出入府中不引人矚目很容易，我想留他下來也是因霄冥情況的確缺他不可。你大可放心，只要顧好下人的嘴。”

聽了這麼多，卻塵思也沉默不語，他在斟酌這件事的可行度：五叔與墨傾池一番交談，顯然是已經知道什麼情況，但他未說想來也有顧慮。可卻塵思必須要考慮，首先是墨傾池的身份。

墨傾池當年雖為國子監祭酒，但先帝駕崩後已成與應無騫無二的反賊，在新朝收留反賊，他自是問心無愧，但遠滄溟身在朝中，父親也是朝廷大員，只要墨傾池露面遠滄溟就算能說清，也不可能像以往一樣真正清清白白了。何論這還有一府的人需要遠滄溟照顧。卻塵思明白歎希奇找他是為什麼，這府中也必須有把持的人。所以，只能是他。

仿佛是因卻塵思考慮太久，歎希奇一翻掌，手中自現一封信函。他將信函遞給滿面疑惑的卻塵思，又道：“這府中還有個我，你不必擔心，我會盯著他的行動。”

卻塵思驚詫地看向歎希奇：“這信……”

歎希奇微微一笑：“總要有個交代。”

交代，雖言交代，但回了房的歎希奇並沒有他表面上輕鬆，反而對著窗外陷入沉思。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歎希奇臉色微微一變，不得不說，墨傾池此言的確戳中了他心裡的傷疤：忘府一家對他有多重要他雖未言但心裡清楚，不然當年也不會一出關就奔向京師救人。可多年前他未曾救下晏辰羲讓這已成歎希奇心中遺憾，也是因此他才決定帶走一子教授劍術。但多年後，瞻王亂起，忘瀟然竟因此身故。他非是不知，只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遠滄溟記憶有損，卻塵思與獨孤客更不可能。直至三月前百鬼夜行，他才決定將獨孤客派出。如今墨傾池說起此事，又見他為霄冥而來，難不成……歎希奇念頭轉的急快，一下子就在心中組成了一個先前未曾想到的答案，他慢慢說出：“……是幽都？”

墨傾池輕輕頜首。

“幽都……”歎希奇咀嚼著這個名字，若非百鬼夜行，也許他真注意不到這條線：“目的？”

墨傾池看著他：“你相信是幽都？而不是我欺騙你？”

“惹怒封劍主的下場，聖司應當清楚。何況聖司是那等無智之人？”歎希奇冷冷道。

墨傾池聽聞此言，不怒反笑起來。他素來極少笑的，這一笑倒是讓他那端正平和的嚴肅模樣淡了幾分，多了些活力：“多年未見，軒邈性情倒是一如往日。”

“聖司說話喘大氣的本事也是一如當年，話至此處，還停頓什麼？”

墨傾池也不生氣，他看著遠處房間，平淡開口：“我也是後來才知曉，忘瀟然非是他們目的，滄溟才是。”

歎希奇被這沒頭沒尾的話弄的眉頭一皺，隨後就聽墨傾池道：“當年帶走忘瀟然與滄溟的人的確是魔族，但非是幽都中人，而是——”

“幽界……”歎希奇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幽都幽界，雖是一字之差，但也能看出誰尊誰卑。若真如墨傾池所說，霄冥身上變故為幽界所為，忘瀟然不過是無辜牽累。那就證明幽都之後恐還有變故將生，但是……歎希奇眉頭微收，若墨傾池是為霄冥而來，那他為什麼要向自己詢問那個名為“邃無端”的人？

這邊正在沉思，那邊又是一番情況。

卻塵思見了獨孤客安好，便替人斂好被角出去了。他再去遠滄溟房間時，剛開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遠滄溟魔化對戰，內傷外傷一併危及性命，幸虧玄真君在才留住這條命。但以遠滄溟身體，沒有十天半個月，想必是沒法起身了。

天家只予了他半月光陰，如今時日將至，若沒有個合理解釋只怕麻煩。

遠滄溟雖是侍郎而非尚書，但當今禮部尚書年歲已經長，多數操持者皆是遠滄溟。他正至年少，需要功績穩定人心，貿然失蹤只怕鴻臚寺那邊就要來尋人了。

卻塵思拿出那封書信，上面的字跡是遠滄溟的，但書寫者必然不是遠滄溟，而是……

正當他思量著該如何將這封信送出去順道替遠滄溟告假時，忽聽到低低的呻吟聲在房內響起。卻塵思下意識回頭，就見遠滄溟眼睫輕顫，是要醒了的模樣。

竟比深微還早些？卻塵思把書信塞回懷裡，來到遠滄溟身前看著他：“滄溟？滄溟？”

遠滄溟慢慢睜開眼，眼神先是對在房梁上，隨後視線轉動，看向卻塵思。卻塵思等著遠滄溟開口。隨後聽到一聲氣若遊絲的大哥。

“是我，你現在傷的不輕，少說話，養神養傷。其他事交給大哥，不用操心。”

似乎是因卻塵思一句‘養傷’，疑惑的遠滄溟似乎想起什麼，驟然一愣。他不顧卻塵思勸阻，執意起身。卻塵思見他胸口前又見了紅趕忙扶住人拿個軟枕放著，然後扶著人靠上去。

遠滄溟比卻塵思更明白自己的身體情況，他看著胸口那道滲出的血痕，面色已慘白如紙。卻塵思見他情況不對，剛想再喚，就聽他說：“真的是我……殺了人？”

“滄溟……”

“所謂的案犯，所謂的滅門兇手……真的，是我。”

“滄溟？”

“我以為……那只是個夢的……居然是我……？”

“滄溟！”

卻塵思看著呆呆看著他的人，伸出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更擲地有聲：“我相信你，你絕對不會做下這種事。但我見到你時你神智已然不清醒，身上更有濃重的魔氣。勿要妄下定論毀己心智，若你自怨自艾讓幕後者逃脫，那你如何為那一家無辜擒拿真正的兇手？”

“我的身上……有魔氣？”遠滄溟顯然沒有想到，看著自己的手掌：“可是……就算我沒有察覺，大哥你和深微怎麼可能沒察覺到？”

“那是因為你不記得你曾與人有過一場交易。”

陡然插入兩人間的聲音平淡如水，卻塵思一怔，看向突然出現在房內的人。而遠滄溟在聽清這個聲音時，陡然一僵。

“聖司……？”卻塵思下意識出聲，第二句話未出口似乎察覺到什麼，臉色突然一變。

“滄溟？！”

在他身後，原本虛弱難言的人發色瞬白，周身魔氣縈繞，是一副再次入魔的模樣。而那雙墨玉眼瞳死死鎖定房內的人，生怕一眨眼那人就不見了。

被他看著的墨傾池面對入魔沒有驚詫，只是苦笑一下。

“原來，你也在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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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q"l|Oe

遠滄溟成為監生時尚是年幼。但因家世，又因聰慧，忘瀟然便允了他入國子監讀書。

那時晏辰羲已去半載，塵漪未歸，深微隨意軒邈離開習劍。本該是人聲鼎沸的尚書府，竟只剩下了忘瀟然與霄冥這父子倆。

若說夫人離去對忘瀟然沒有打擊必然是假，可就算他強撐著上朝下朝，偶爾恍惚也是必然。

一夕變故，相伴偕老終成浮雲。長子決意修行，五弟帶走幼子……那段時日，忘瀟然有些渾渾噩噩，可回到花園時，他看到守著遠滄溟讀書的老譚，也看到了捧著本書認真讀的遠滄溟。

遠滄溟正在那念著‘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突然一停，像是察覺到什麼，一回頭就看到呆立在遠處的忘瀟然。他放下書起身就跑到忘瀟然面前，露出個大大的笑容。

“爹爹！”

忘瀟然低頭看著幼子，陽光甫落，與愛妻眉眼相似的面容上滿是笑容。那一刻他心中有所觸動，慢慢蹲下身，看著遠滄溟。遠滄溟依舊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可他分明記得那一日，所有人的，包括遠滄溟的面容上都是淚痕。

至了夜間，忘瀟然才知曉這未曾顧及遠滄溟的半載裡，他一直乖乖吃飯乖乖讀書，沒有說過想娘親也沒有說過想見哥哥和弟弟，他乖到直讓忘瀟然心中那道傷口越發疼痛，也越發下定決心。

如果是因府中那樣東西招來殺身之禍，他不能留霄冥在此。可一問霄冥可願習武離開，他便使勁搖頭，舉了舉手中書本，說想讀書。

也是因此忘瀟然尊重他的決定，若遠滄溟對習武無甚興趣，以忘府聲勢權威，再讓他教授機關術，遠滄溟足可保護自己。

而遠滄溟在國子監兩年，未曾辜負忘瀟然的期望。他不曾頭懸樑錐刺股，典論卻也能信手拈來，仿佛對讀書這種事是天生熱愛。直至見他未因出身被監生們排擠，忘瀟然這才放下心。

就在遠滄溟十三歲那年，他遇到了墨傾池。那一年，是天啟七年，距離瞻王之亂髮生，還有七年。

情況驟變，卻塵思提心吊膽之餘，卻不見遠滄溟有動作，反而是墨傾池看著這張再不似往日雲淡風輕的面孔，他眼中閃過的光芒，是怨懟還是懷疑？還是……更深層的絕望。不管如何，墨傾池都清楚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成了裂痕，無論怎麼修補，裂痕依舊存在。

墨傾池搭上遠滄溟的肩膀，魔氛縈繞在前卻不縈在他心中，他看著這雙墨玉眼瞳，說：“如果你想緝拿案犯，也得等你康復。如果你想殺我……”話音落時，周遭氣氛陡然一凝，墨傾池湊到他耳側輕聲說了句什麼。遠滄溟瞳孔瞬間一收，不及反應，墨傾池一掌落下，已將遠滄溟打暈，一旁全程圍觀的卻塵思被這眨眼的變故弄的一個愣神。墨傾池將人扶住，極輕地放回床上。躺在床上的人發色已恢復成平日裡的栗色，再不見半分殺氣。

“聖司……？”

“我知道你有疑問，不單單是你，軒邈亦是。所以有些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但這裡……”墨傾池看了看床榻上的人，卻塵思了然點頭：“請聖司隨我一行。”

卻塵思在前，墨傾池在後。出了房，繞了舍。遠見碧水映庭，近聞花香四溢。卻塵思未開口，墨傾池也未說話，只是沉默走著。當見了井亭時，卻塵思停下，看向墨傾池：“便在此處吧。”

兩人入亭落座，相對許久，亦是無言。從此方向可見假山起伏，如同天然。卻塵思到底年少些，還是率先開口：“聖司方才所言的交易二字，是什麼意思？”

墨傾池似乎在想什麼事，直至卻塵思開口，他才看向對方：“我以為你與軒邈一樣，第一個問題會是‘謀殺先帝’或者說‘為何叛亂’。”

“這的確是心中所疑，但眼下，我更關注聖司所掌握的秘密。”卻塵思看著墨傾池，清亮的眼眸中帶上憂慮：“自陛下登基，除卻前段時日義城戰事，我極少離開滄溟身邊，卻不見任何異樣，為何這段時日偏偏出現魔化徵兆？是否與聖司所言的‘交易’有關？”

墨傾池看著思路清晰的卻塵思，難得帶上贊許：“你們兄弟三人倒是一樣聰慧，不錯，若是以往你必然尋不到我。但我如今選擇現身，有時機已至之緣故，更多的，卻是必須要來了。”

“所以，如果是交易，那為何滄溟會想不起……”卻塵思才言又一頓，似是想起什麼，臉色亦是瞬變。他緊握手中佛珠，俊逸眉眼間帶上痛苦，卻還是如同試探一般：“難道是……父親？”

“他不記得，是因為與他交易者，是幽都最深處，名為幽界的魔族。”

嗓音清淡，聽者卻憑空多了一絲寒意。卻塵思愣愣看著墨傾池，久未回神。而墨傾池只是眉眼一斂，仍是淡漠模樣。仿佛剛剛所說不過一小村落，而非是禍亂人間的魔類。

若說人情世故，卻塵思的確少了三分圓滑。但涉正魔大戰，他念頭一轉，便明白墨傾池此言是何意思——幽都的事情，還沒有完結。再加上墨傾池那一句忘瀟然不過牽累，真正目的是遠滄溟時，面前的石桌上已被卻塵思按下一個掌印。

他看著墨傾池，一字一句道：“為什麼……是滄溟？”這一句出口，墨傾池沉默了一會兒，眸中似是閃現名為悲哀的情緒：“其實，你與忘深微，本也是目標的。”他抬起眼時，又恢復淡漠：“難道你的父親未曾與你說過‘一邪三脈’之說？”

一邪三脈。

傳說在這世上每一張面孔其實屬於三個人，若是有緣，這三個面容相似的人會相見，但若是無緣，至死或許都不得見。但不管如何，三這個數字，已經成一種固定。如果出現第四個人，那便是……

“變數。”

聲音擲地有聲，讓卻塵思下意識撫上自己的面孔，喃喃道：“不過是一張面孔……”

“我只是將所知道出，至於為何，我亦不明。”

“所以聖司之意是如果當初在爹親身邊的是我或者是深微，那幽界也交易？可他們交易的目的是什麼？”

本以為話出口便有結果，但出乎意料的是，墨傾池看了卻塵思一會兒，然後轉過頭：“你若空閒，可否為我尋一個人？”

陡然的話題一轉，卻塵思愣神間下意識問：“誰？”

“邃無端，他手中有能解決滄溟異狀的辦法，但他……”

“已失蹤多年？”

歎希奇對著面前竹簡沉吟起來。

雖號封劍主，然而封劍塔也是與他人劍決時贏來。每每決意閉關修行時他都會前往封劍塔，順道見見有沒有新出的劍者，因此對封劍塔之外的其他東西極少關注。

但眼前這份《封名錄》見證了曾過封劍塔九九八十一劍陣的所有劍者，如果墨傾池來找他是要尋一個他壓根就不認識的人，那就證明此人不是一個劍者。可《封名錄》上所留的邃姓劍者卻非無端，而是……

“邃淵、席斷虹，失蹤多年……”

他視線下移，停在時間上。再算算時間，也與墨傾池的年紀對不上。

“若不是邃淵，那應是這兩人之子。失蹤……未留名的劍者失蹤多年……聖司啊聖司，你可真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歎希奇一合名錄，起身看向窗外。不知怎地，又想起那日月色正好，酒池外全平白無故多了個人引動劍陣。他看向入口時，正見了一道多年未見的身影。

墨染清池水仍清？若水仍清，那聖司，你如此汲汲皇皇究竟想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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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衣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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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8)

19樓發表於: 2020-07-17 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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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京兆府的人又開始忙碌起來。

一是因為天樂縣滅門案查詢許久無果，只能封存卷宗上交刑部。二是天樂縣滅門案唯一的證人菜販裴九如何處理。

首先，裴九的證人身份是毋庸置疑的，無論他是否瘋癲，京兆府在此期間都必須要保護這唯一的人證安全。但現在出了個大問題：他重創了禮部侍郎遠滄溟。無論是他意識是否清醒，光是這個行為，按律輕則流放重則死罪。何況遠滄溟身上掛著的功績更是不少，若說皇帝會偏頗，那偏頗誰自是一目了然。

但京兆尹下達罪狀時，竟擇了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刑：貶為奴籍，入侍郎府為奴。

讓一個老婦帶著瘋癲的當家與幼子入府，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是寬宏大量了，讓裴氏夫婦未曾想到的還在後面。

裴楊氏跪在地上，身側是瘋瘋癲癲的男人和明顯在畏懼的幼子。她不敢出聲，而上方人也未曾出聲。一時的寂靜讓人越發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就在這時候，她聽到聲都起來吧。

起身時年輕的大人面色不太好，想來是死裡逃生後的虛弱讓他說話時也有些中氣不足。裴楊氏看著大人將一張紙遞過來，趕緊雙手接過。當看清上面的印章時，她睜大眼睛。

大人咳嗽幾聲，勉力穩住中氣不足的聲音：“你二人奴籍我暫不能除，不只是因為滅門案仍需裴九，更因為不行此招，裴家無論男女只能流放。”說到這裡他拉了拉衣物，分明夏日，身上卻裹著披風，一副懼冷的模樣：“但暉兒是無辜的，我給你放契，你若想送他走，讓他去別的地方生活，我不會阻攔你的。”

裴楊氏再笨也不會沒聽出將他二人硬生生從流放轉為為奴的人便是面前的年輕大人，看著他臉上一層雪色，更讓裴楊氏內心愧疚，她看著手中的放契，似乎想做什麼時，年輕大人已輕聲道：“你也不用覺得我在作戲，我既單獨與你們談，便是拿出足夠的誠心。如果撕毀孩子一生的自由，那我也不會阻攔你，但這份放契僅此一份，毀了，就沒有第二次了。”

剛準備撕掉放契的裴楊氏霎時一僵，她猶猶豫豫看向一旁眨巴眼看著他的孩童，慢慢地將放契放回懷裡。隨後在地上使勁磕了幾個頭，嚇得身旁的裴九和暉兒也磕起頭來。

“大人恩德裴家永生不忘，既進侍郎府侍奉大人，自是安安分分，至死不悔。”

年輕的大人眼睫微垂，掩去眸中情緒。他似乎有些累了，說了句都起來便從椅上起身，走過三人身邊時才繼續道：“譚叔會帶你們去休息的地方，到時候和他走就是，至於暉兒的功課，譚叔會一併負責。”

出了門，遠滄溟只覺得一股寒意竄上脊樑，他抬頭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

自醒來已有幾日，那件滅門案在世人眼中能追尋到的也僅僅是一個與他身量差不多的影子，再無其他。此事必然要交予刑部，遠滄溟無能阻止，也沒法阻止，他能做的只是強撐著將所有事處理妥當。例如：保下裴九。

世人眼中裴九受滅門案瘋癲，又害他入死關，侍郎卻寬容大度不讓他們以死謝罪。實際上……遠滄溟低咳幾聲，他的確是表面上的受害者，但真正的受害者，卻是那些無辜的亡魂與這一家人。寬容也好，包庇也罷。他非是新入仕的小吏，也不會死磕於刑法律典。在不違背道德的前提下，他會努力補償這群人。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時，遠滄溟正看著花園中看著一株白蘭花，聽到聲音時他只是說：“人安置了麼？”

“已將他們安置去西邊的下人房了。”

“他們會什麼就讓他們做什麼，會女工就做女工會種菜就讓他們種菜，月錢按一般人發放。至於裴暉，他喜歡做什麼讀什麼譚叔你也讓他去。”

譚叔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沒有想到遠滄溟居然這寬容。若是一般人家收留了罪人，能給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給個三餐供飽已經不錯，哪裡還有發放月錢這種事。可遠滄溟顯然沒有把這一家子當罪人對待，譚叔也只能點點頭，應了遠滄溟的意思。再看遠滄溟時，他的視線又看向遠處那株白蘭。

“公……”

“對了。”遠滄溟回過頭，看著譚叔：“昨日讓譚叔去城外看看莊子，可有結果了？”

譚叔轉念一想，說：“已約了今日商談，如果價錢妥當就買下了。不過……”譚叔看向遠滄溟，有點疑惑：“公子素來不喜多添置，怎麼想著買莊子了？”

遠滄溟只說了一句話，便離開了：“就當是去霽月嶺路上想歇歇腳吧。”

譚叔發現，自那一日傷重醒來遠滄溟就像變了個人。不再笑，也不再多話，那張面容上帶著淡淡的愁緒。就像是遇到一個大難題卻又不知如何解決，或者說，他已潛意識認為四周的人沒法幫他了。

譚叔不知道說什麼，只知道如果不想讓遠滄溟有後顧之憂，便只能替他處理好一切瑣事。

但那遠處的背影，竟與記憶中乖巧懂事的模樣有些對不上了。

遠滄溟沒有回房，而是在花園裡慢慢走著。在處理裴氏夫婦事情前他已見了禮部的人，說疾病染身難再支撐，想告假修養一段時間。旁人見他面白如紙大夏天還裹著個披風避寒，只當作年少輕狂身體也有不支時，隨後遠滄溟在那封書函上敲了個章，派人送去禮部請尚書諒解，最後奏章入了朝廷，皇帝那終是妥當了。

遠滄溟倒是不擔心被貶謫，或者說他現在其實隱隱希望被貶謫也不錯。離開京城去遠方，也許更能離開風暴中心。

他承了忘瀟然一身機關術未去工部未入兵部卻偏偏進禮部，這是為什麼，也只有他自己知曉。

遠滄溟入了井亭，坐下，看著亭外山水。

若是過去，自是問心無愧。但如今，縱無判刑，他卻無法忽視某些事，例如，自己是個罪人。

遠滄溟閉上眼，似乎試圖壓下那股情緒。他也很想告訴自己你只是個無辜的受害者，可是無論說多少次他都做不到，不單單是他手上血跡難以忽視，還有身上的魔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想了很久很久，每次想到腦袋疼痛欲裂時，也只能隱約拼湊起一些片段。如果要說時間，那應該是……三年前的事情，三年前，也就是天啟十六年將終時，那些事發生了。

※※※

三年前。

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除卻這始終無法消散的血腥氣，便只剩下眼前早已涼透的屍體。他不會再給自己一個贊許的笑容，也不會再說霄冥聽話，更不會用身體擋在面前，說不要傷害他。

父親，死了。

當意識到這個問題時，眼前全是模糊。額頭上不斷有粘稠的液體流下，他慢慢抬起手，手掌上也是一片刺眼的紅。

他應該要死了，這是獻祭的代價。可他終究是遲了一步，父親死了，他也選擇獻祭。他沒能保住父親，父親也白白犧牲了。

所以他任由自己跌倒下去。聽到妖聲鬼唱，任由自己漸漸失去意識。就在將陷入黑暗時，他感覺到有一雙手撫過他的額頭。

是誰，那是誰？那只帶著薄繭的手一直慢慢撫摸著他的額頭，就像是無聲的召喚，讓他不會徹底墮入黑暗。他很想睜開眼，卻覺得越來越疲憊。還是要辜負這個人的期望了，就在他這麼想著時，一直看著黑暗的眼中忽有清芒大作，隨之而來是一道驚喜的聲音。

“他在這！”

他終於陷入黑暗。

遠滄溟再醒來時，覺得自己好像進了地府。不是因為他全身上下疼的厲害，是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本該死了，為什麼還能看到營帳？

“你醒了？先別亂動，我讓大哥過來。”身側有個急切的聲音響起，遠滄溟轉動眼珠，看到個颯爽英姿的身影。那人一身輕甲，披風上還繡著淡淡的翎羽。遠滄溟就看著他沖出營帳，未過多久，一道清光竄入營帳內，化作道者身影。

玄淩蒼再進來時，玄真君已替人把脈，他看了一陣遠滄溟的臉色，問玄真君：“如何？”

“能醒情況就不算嚴重，只是軍營內靜養太過困難，這不利於傷勢復原。”玄真君收手，眉頭緊皺。

玄淩蒼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可現在他沒法離開……”

“淩蒼……”

他聽到個微弱的聲音，一低頭正對上那雙眼。玄淩蒼下意識道：“是我，怎麼了？”

聽到這聲回答，遠滄溟似乎很是疲累，他想閉上眼，就聽到玄淩蒼嚷嚷別睡啊睡了醒不了怎麼辦？！大哥你快幫把手啊云云。

“我……不睡……”遠滄溟睜開眼，又看向面前的兩兄弟，吐字有些艱難：“你們……為什麼……”

“會在這裡？”玄淩蒼下意識介面，就聽見遠滄溟嗯了一聲。他眨巴眼，看著遠滄溟，又看向玄真君：“大哥……他說話這麼吞吞吐吐，不會是被綁匪打傻了吧？”

玄真君也覺得遠滄溟情況不對，正想說話時遠滄溟費力反駁：“你才被……打傻了……”

“還能反嘴，不傻就行。”玄淩蒼索性坐下來，看著遠滄溟。先前的放蕩不羈一瞬消失，眼中帶上嚴肅：“滄溟，你什麼都不要想，安心休息。我大哥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你不用再擔心安全問題，殿下那邊我會去交代。”

遠滄溟看看玄真君，又看向玄淩蒼，從他面上慢慢下移來到領口上如火紅豔的翎羽標記。玄淩蒼就見遠滄溟的瞳孔突然一收，手肘一撐就想起身。虧得玄淩蒼一個迅速將他按住：“不要亂動，不然我和大哥救你幹什麼！”

“你們救了我，那……”

玄淩蒼在對上遠滄溟視線時不知怎地一個激靈，而遠滄溟恍若不知，只是用那種如同死去的眼神看著玄淩蒼，問：“那阿爹呢……？”

玄淩蒼沒有說話。

“那我父親呢？我父親在哪？！”

眼看著遠滄溟情緒越來越激動，玄淩蒼抬手就是一個手刀。他抱住懷中癱軟的身體，慢慢將人放下去，再看玄真君。正好，玄真君也看著他，兄弟倆對視一瞬便明白彼此心思，玄真君輕輕頜首：“在你回來前我會顧著他。”

玄淩蒼沉默一下還是說：“如果瞞不住，還是說吧。”

“為兄會斟酌而行。”

“嗯。”

話至此處，也不需多說了。玄淩蒼調了調臂上護甲，穩定好情緒便離開營帳。以玄真君的身手想不被人察覺很容易，實在不成用個幻術改變下形貌也能應付下。

玄淩蒼快步出了營帳，喊了句來人。

不過幾個呼吸，眼前已出現一個小隊。他們與玄淩蒼無差，每人皆是一身輕甲，背負弓箭。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玄淩蒼領口處的翎羽標記是紅色，這些人的翎羽標記為藍色。

“參見師者。”

“出來五個人，隨我去調查。”

“是。”

未有爭論，未有商討，在齊刷刷的應允後。隊伍裡站起五人來到玄淩蒼身邊，玄淩蒼打個響指，馬廄內一匹戰馬自行咬下繩索，踏著步子來到玄淩蒼面前。年輕的羿師首領摸了摸這匹自他參戰便相陪的戰馬馬鬃，聽到個響鼻後笑了下，他拽住韁繩翻身上馬，回頭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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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