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18 【夙撼夙】苗疆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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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之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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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4-18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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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8 【夙撼夙】苗疆旧事

首发Lofter ，这里搬过来
狼王朝禁录野史

双视角叙事，讲述老一辈深宫中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

夙撼夙粮食向
第一篇颢穹孤鸣视角，微孤鸣兄弟亲情cb向

关于磕到的太晚，已经要饿死这件事

OOC 慎入以上
（我好想要搜索权限）

第二楼开始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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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之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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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4-18 0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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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一. 沙枣

“ 王兄慢点，我快接不过来了。”

“啧，你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站在树枝丫上的男孩嘴角一撇，露出一丝不满，手上却放慢摘沙枣的速度。

这是苗疆特有的一种果树，成熟之期，高约十米，树干有两个合抱那样粗，能活上百年的岁月。

天阙孤鸣现在霍霍的这棵，在苗疆皇室便茁壮的生长了上三百多年，算是他们祖宗的祖宗了。

即便是这样，却也没提起他们大王孙多少敬意。

他挽下头顶的枝叶，初秋的沙枣还完全未成熟，青红不接的，咬一口牙根都在反酸，耐不住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浑身没处使的力气，早训完后，随口编了个午饭没吃饱的理由，拉上比他小几个月的皇弟来打打牙祭。

他瞅准树干顶上星星点点的朱红，足尖用力，向上一跃就站到了顶端，足下的枝干轻微颤抖，像是承不了太久的力。少年人眼疾手快，一挥手，三五个果子就顺进了宽大的衣袖中。

天阙孤鸣一个翻身，几下就从十数米的树顶上下了去，又震的几颗略显成熟的枣子直晃荡，眼看就要剥离连接的茎干，顺着树枝往下滚。

“王兄，小心！” 颢穹喊了一声，眼瞅着几颗果子要砸到他大哥，对方却并无任何躲闪的意思。

一阵肉眼不可及的刀光扫过，那几颗果子在空中从中间碎开，改变了原本的轨迹。

“刀法不赖，王爷爷眼光当真是不错。”  他天阙孤鸣怎么可能没意识到自己站在果子下坠的必经路上，不过是为了引那人出来罢了。

将最鲜艳的两颗沙枣拿绢布包好，准备留给卧病在床的母妃。剩下的果子中，扔了一颗还算成熟的给了手忙脚乱的皇弟。

“喏，拿去。”

墙上握剑的少年人纵身越下，准备给天阙孤鸣行礼。

“夙来迟了，王孙可有受伤。”

“啧，就你礼数多，看着就嫌累。”  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语，眼神中却带着笑意。

他现在满脑子里都是对方刚刚那道刀光，干净，锐利，且精准，劈开了数颗果子，却一点都没伤到身后那棵老树。

“你要是保证不去告状，这果子就赏你了，我可还不想被王爷爷罚着跑校场。”

“臣并不知晓发生何事，但若王上要罚，夙愿意与王孙同罪。”

对方依旧答的一板一眼，但是天阙孤鸣知道，对方是答应保守秘密的意思，他一直守候在墙外，装什么不知道呢。他本以为将军之子会是个无趣的家伙，条条框框，满嘴的规矩，没想倒是够义气。

对方这般说辞背后的放纵，苗疆大王孙早已明了，随手拿起被对方劈成两半的果子，扔了半块给对方，自己就着剩下那一半啃了起来。

不即熟透的甜，但是胜在解渴。

“你刚那招不错，我眼馋。拜访完母妃后，我们到后山练练。”

“是。”

天阙转过身，背着颢穹挥挥手，一把勾住夙的肩膀，将他拘谨的小侍卫向外拖。

夙挣扎了一下，心里想着和天家并肩不妥，但是他的王长孙似乎向来不在意这些，转念放弃了。

其实他和王兄也曾有过那么一段和平相处的时日。

他记得年少时偷偷窥见王兄在后院舞刀弄枪，十八样兵器样样在他的手中都能舞出花来。

他最喜看王兄弄枪，一杆比身板子还高的银枪在天阙孤鸣手上舞的大开大合，招式之间透露出睥睨之色，由如他那放荡不羁，铮铮傲骨的心性。

天阙孤鸣虽不是很有耐心，却也却手把手教过他。

他很伤脑筋为何都演示了三遍了，比他小了没几个月的王弟却依然不懂。

这着实是有些为难人，在苗疆百年来的武学奇才面前，怕是什么样的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自己虽天赋远不及王兄，倘若他不停追赶，终有一日他能追到王兄身侧，得到他肯定...

直到那个惊才绝绝，未来的苗疆战神露出他白刃锋芒的那天。

天阙孤鸣看夙的眼神，是颢穹孤鸣一生未曾获得的。那个侍卫突兀的出现，降落在天阙孤鸣的身侧，他那不可及的终点。

让他...终只能立在王兄的对面。

他也曾渴求过亲情，可惜权利的滋味太好。

……

“求父王去看看母妃吧！母妃突然病重，儿臣求您，求您！”

雨夜里，少年的嘶吼哭求显得格外的凄厉。

天阙孤鸣跪在王子府偏殿的沥青石砖前，磕了不知几个响头，血迹都被冰冷的雨水冲刷。

“王孙...请回吧，太子已经与侧妃娘娘睡下了。”

“父亲不出来我就不起...

直到父亲肯陪我去看母妃为止。”

跪在雨中的少年人丝毫不退却，这样咄咄逼人的阵仗，已是在忤逆君上，挑衅太子的权威。

出来传话的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都不是自己得罪的起的主子，小心翼翼互不别触怒，否则第二天怕不就抛尸在乱葬岗了。

“这...奴会替王孙传达。”

颢穹从外边的雨声听出熟悉的声音，母妃叮嘱过不要出门，宫人却拦不住一心想往外冲的二王孙，他打着伞来到殿前，跪在雨中的，是他的大哥。

“这么晚了，大哥为何在这...”

被询问的宫人支吾了两下，叹了口气，如实说出了实情的经过。

“太子妃突然抱病，王长孙在恳求太子殿下去见太子妃...太子殿下说，左不过是他们女人争锋吃醋的把戏，他已歇下不再见客... 王孙若想要跪...那就让他跪下去。”

“我陪大哥一起跪！”

话不假思索的就放了出去，好穷并未思考这将代表的是什么含义。

他只是想着，那里跪着的是他的大哥，是带他胡闹，教他功夫，嘴上骂着蠢笨，却又把招式给他演示一遍的大哥。若是他此时帮的上忙，他没有理由让天阙一人跪在那里淋雨。

“二王孙！”

颢穹听到身后一声闷响，转身惊愕的看到伺候的阿嬷和宫人跪成一片。

“外面跪着的是太子妃出的王长孙，屋里的是太子和侧妃，

您这样是要做实了主子狐媚惑主，致侧妃娘娘于何地啊...”

他愣住了。

若他细想，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环环相扣，从母妃不让他晚上出门，到失手的宫人们拦不住让他跑出，从一开始都是设计好的。

“我...”

人生中第一道岔路，母亲在逼他选择。

他们早已在局中，终是要放下一方，去抓紧那更放不下的一方。

选是痛，不选更是痛。

……

“王兄，回去吧...

天寒露重，就算是练武的底子也吃不消。”

他举着伞，走到天阙孤鸣的旁边，为湿透的人尽一点微薄的心意，他现在能为大哥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够了，颢穹。”

王兄的声音从未像今天那样冷，那字词脱口落地，如冰块摔成齑粉。

多么讽刺啊，他们是兄弟，但是他的母妃却不是颢穹的母妃，对方又怎可能理解自己现在的心情。

天降骤雨，象征着团圆的明月也隐于乌云之中。他仰起头，任由豆大的雨水滴入眼中，模糊视线。

天啊，你也在落泪吗。

侧妃突兀的出现，母亲孕中受惊，生下他后身体每况愈下。

父亲也被侧妃钩了魂，除了惯例的年节和初一十五，都不宿在母亲的寝宫.

现在就连中秋也不来了。

是他没看清，天家寡亲情，王权这条道路上，哪有什么手足。

“今日是中秋，

我的母妃一病不起，我的父亲宿在这不闻不问...” 他一字一句，说的咬牙切齿，痛彻心扉，可又有谁能理解他的心情。

你们阖家团圆...

确实...你们才是一家人。”

“王兄...”

冰冷的指尖攥紧，似乎是为让血液回流，再去感受那一丝温暖。

他们曾经是手足，是兄弟，但之后不会是了。

“颢穹孤鸣，你也不用再喊我王兄了。”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天阙孤鸣那张与颢穹孤鸣截然不同的面容，他们生的一点都不像。

王兄继承了孤鸣家独有的棕发和蓝眼，面容却肖似太子妃；他则生的和他母妃一样妖异般的满头白发，容貌却像极了父王。

颢穹孤鸣放下油纸伞，退回到等候他的嬷嬷们身边，感受着秋雨打湿寝衣，一点点夺走身上的温度。

这雨真冷。

夜色苍凉，东方既白。

他就站在那里看了一夜，到雨停太阳初升，到他王兄的侍卫找来，半句没问，撩起衣摆跪在了王兄身后，王兄也没等到父王出来。

直到一个宫人匆忙的跑到偏殿传达讣告,直到对方喊了第三遍，从前门传进内殿，已经被雨声磨到僵硬的耳朵才听清对方喊了什么。

太子妃薨了。

……

他的嫡母殁在了早上，而他的大哥却没活过黎明前的雨夜。

父王被苗王单独叫了过去回话，听苗王宫侍奉的人说，王那日大发雷霆。

次日，王的旨意下来了，母亲被褫夺侧妃头衔贬为侍妾，另外禁足三月。

母亲似乎并没有在乎，只是如同往常一样摆弄着妆盒里的香粉和口脂。

他有时候看不懂，母亲是有两副面孔，她在父王面前深情到令人沉醉，每夜环绕着对方的脖颈，倾诉思念愁肠。父王不在时，平淡的像一滩湖水，像是一切恩宠荣辱都与她无关。

宫人们说王兄病了，王爷爷怜他年幼丧母，因此病重，封了他为孙王子，又把王兄接到自己身边抚养。

“失去母亲后，就连那点点父亲的疼惜也都没了，怪可怜的，谁让他生在了孤鸣家。”

太子妃头七那日，母亲往香案上敬上一柱，双手合十，不知道是在为谁祈祷，或是在忏悔。

“他越是伤痛，就愈发显得你父亲的薄情寡义。”

母亲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去，纤细的指尖抚摸上和她一般雪白的发丝。

“颢穹，还是薄情寡义的好。”

……

王兄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他不再喊颢穹，王弟，取而代之的是咒骂他为狐狸精生的贱种。

我打了回去，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踩在了泥土地里，连同那片少年人的自尊。

颢穹孤鸣意识到，眼前没比自己长数个月的人和自己的差距是有多么可怕，而且还在一步步加剧。

王兄十五岁挂帅出征，边关捷报接二连三的送到了宫中来，苗疆一片大喜之色，眼看着苗疆的版图拓展，统一所有部落，再创太祖基业指日可待。

他有着最高贵的身份，最卓越的天赋，最真挚的感情，他拥有着最好的一切。

他好比天空中的纳兰灼日一样，光芒灼日到刺眼，却又高悬在空中，遥远到莫说嫉妒，连触碰都是痴心妄想。

颢穹邂逅了他生命中最美的那个姑娘，可就是她，心心念念的也只有王兄。

可惜，就是一切，在王权的面都如同脆弱不堪的薄纸。

他的父亲忌惮嫡长子的功绩，弑父害子，他也成了父亲手上的一把刀。

他一把扯过天阙孤鸣的手，将他的刀刺入身体，坐实了对方杀害苗王的伤天害理之事，天阙孤鸣身体那一瞬间的绷紧凝滞，脸上是没能藏住的震惊慌乱，随后又被愤怒所取代。

被钢刃拉扯开皮肉的剧痛中，夹杂着得逞的快乐。

他想起，年少时和王兄打起来后询问母亲。

“母亲...王兄是不是厌恶我。”

”是，又不是。” 母亲那时候为自己清洗着伤口，她虽不管事，但却又似乎将一切都看到透彻。

“他爱过你，因为你是他的血亲。

但你又是害死他母亲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对于你的喜爱终是抵不过因母亲的仇恨。”

王兄你恨我，但你从未想过杀我。因为你心中还是念了那一点点子情，所以终究只是恨，而不够狠。

这是你致命的弱点。

……

母妃也死了，自尽于父亲正式登基的那一天。

她笑着，你们孤鸣家的王权基业被我毁了, 骨肉相残，终是让你们也尝到了。

她一边扯下妇人的发髻，拿着细齿梳仔细的大理着那洁白的长发，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她换回过去的衣服和妆发，将雪白的长发和穿着玛瑙细珠的链子编成发辫。

坐在镜子前欣赏了许久，然后拿起桌上的宝石弯刀抹了脖子，就在颢穹孤鸣的面前。

她说，她不想死在这里，她想回故乡，那里有爹亲和娘亲，还有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她想要葬在那蓝天之下的碧湾，葬在她心上人的怀里。

“母亲，他们早就死了，死在二十五年前，皇祖父带着父王最后的一次远征。那年，只有您活了下来。”

那天母亲的寝殿突然走水，火势绵延上天，等火灭去，人已是尸骨无存。

他悄悄将母亲的尸体背出转移，连带着的还有一盒被他藏在怀里的香粉。

现任苗王因为挚爱的离去，忧思过度，没过几年就仙去了。

登基前，颢穹孤鸣抚摸着年少时爬的那棵沙枣树，还是那样茂盛茁壮。

树亦当年，人不如初。

天阙孤鸣被苗疆王室除名，终生监禁在罪害七恶牢。

而他，成为了新一任的苗王。

他们再也不会像年少时那样爬树打沙枣。王兄在树上摘，他在地上接。

但是，他们都还活着。

至少都还活着。

人生不能回头，颢穹孤鸣也不会回头。

他对天阙孤鸣的感情很复杂，曾敬他慕他，也曾害他救他，是恨，是爱说不清了。

颢穹拍了一下树干，一颗沙枣应声落入他的手中。

枣子比当年的要红，却没了儿时那甜丝丝的滋味，咬入的是满口的涩。

王兄这辈子欠下的，孤下辈子来还。

记得不要生在帝王家，这样孤王就不会背叛你，做得一回兄友弟恭。

今生你们都要恨孤。

这样...孤才能一遍又一遍记住，孤家寡人这条路，是怎样走上来的。

你们要盯着孤，看孤王让苗疆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不然怎对的起王座上孤鸣家的皑皑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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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04-18 0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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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视角

那时年少

“你若能接得我三招，我就许你站我身侧。”

苗王的身侧走下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棕发碧眼的少年人。

生来就在顶端的人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明亮中闪烁着战意，认定了自己就是他这次的目标。

夙不知该如何回话，今日是祖父带他第一次入宫拜见王上。

临行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宫内不比外边，要万事小心。他们将军府握西疆兵权，是苗疆王室的左膀右臂。苗王这次召见祖父带自己入宫，绝对不是表面上说的叙叙旧。

“刀剑无眼，王孙天家贵胄不可闪失，万望恕罪。”

少年人是苗王最为宠爱的嫡孙，夙不想为祖父招惹事端，下意识的退避。

“还未比试，就认定有能力伤我...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在同龄人的比试中未曾输过，认为自己会伤到对方，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怎忘了对方也是个骄傲的主。

夙一惊，抬起头猛然对上对方那双冰魄般的眼睛，突然升起一身战栗，连背后都冒出细密的汗珠。那一个照面，夙就可以肯定，天阙孤鸣是个强者，比他比试过的所有同龄人都要强得多。

步子平缓矫健，气息绵长，肩背舒展挺拔，那是练武者才会有的身姿。

话已经说到了没有转圜的余地。

苗疆尚武，强者为尊。

之前还想避免发生冲突的少年人也一时间把母亲的嘱托放在了脑后。他站起来毫不避讳的注视着这个向他发出挑战的人，接受了这场比试。他想知道，苗疆未来的主君，是否会是一个值得他追随的强者。

“王上...这...”

老将军知晓王上心中有意给王孙挑选近臣，但这俩孩子剑拔弩张的场面却是预料之外。

但是看王上这反应，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发展。

“无妨，我这孙子皮实的很，若是真能挫挫他的锐气也是好事。

打赢打输，本王都赏。”

话是这么说着，但是看王上这神情，他是半点都没觉得自己嫡孙会输。

天阙孤鸣拿出早就备好的袖扣，抛了两个给夙，让他把碍事的袖子给束好。

后院里有摆着一块练武的台子，四周摆满了十八般兵器，皆是由精铁打造而成，虽未开锋，却也是有着不小的杀伤力。

“三招内我若败不了你，便算我输。”

话一落，少年手中的刀就动了，一个瞬间就从数米之外来到了他的眼前，快的匪夷所思。

接下的刀重如千钧，待他卸掉力道，又是一刀迎面而来。

同龄人中，从未有过任何人给夙带来过如此的压迫感，眼前的人强到匪夷所思。

苗疆百年来最惊艳的武学奇才，名副其实，这让对方的傲也变得理所当然。

刀刃的每一次碰撞让他的小臂震的发麻，但是夙却不愿松开。

那叮当的响声，震荡，从手中的刀沿着经络向上，传到了心中。

刀光剑影间，他们早已过了先前约定的三招，相互心照不宣的继续了下去。

二人都十足享受着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他们拼的是刀，是身法，是内力，也是意志。

刀尖的碰撞，拳脚的交换，是身体的碰撞，也是心的碰撞。

少年人们不打不相识，他们在打斗中了解彼此，互相选择，互相认可。

直到一声刀落地的闷响，天阙孤鸣靠震掉了夙手中的刀，回过神后，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我..输了。”

这三个字他本以为会难以启齿，但真正吐出来后内心却无比得轻松。

他看着天阙孤鸣，天阙孤鸣也看着他，目光交汇之处，是彼此的认可。

输在他的刀下，夙心服口服。

夙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点亮他世界的光和热，他认定了，那是他想要追随的人。

“论内力我胜你三分，但....”

王孙微微侧过头，藏起那一丝不自然，咬了下牙，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说三招败你，三招后却没有停手...

  食言在先，胜之不武。”

棕发的少年人将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刀收回，反手扣住，在胸前作揖颔首，向夙行了一个礼。

这一刻，他收起了原本的高傲，眼前的人是值得他天阙孤鸣尊敬的对手。

“天阙孤鸣，败了。”

他输得起，放的下，心甘情愿。

“你们两个玩的起兴，我们这两个老头子今天也开了眼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掌声，台上比试的二人顿了一下，转身将手中的刀放给身侧来接的下人，走上两位长辈观战的长桌，单膝跪下行礼。

两位老人家看着底下的两个小辈乐得合不拢嘴，有这样的下一代是苗疆之幸。

“王爷爷，儿臣收回之前的话...儿臣中意夙，想要留他在身边。”

前夜他过于自大，笃定王爷爷只是想随便找个人放他身边限制他自由，放下大话说谁都不要。

他喜欢夙的刀法，干净利落，又坚定沉稳。单刃的唐刀被他用处一副剑的君子气度。

刀如其人，只有光明磊落的人，才会舞的出这样漂亮的刀。

“看来你王爷爷我还没有老眼昏花。”

苗王看着自家孙子难得的服软，也觉得有意思的很。

都说一物降一物，他这老伙计家的小子愣是就降住了自家的孙子。

夙这孩子沉稳，放在天阙身边他是再放心不过了。

这孩子对他眼缘，他怎么看怎么喜欢。

“既然天阙都认输于你，那就要赏。”

赏些什么好呢？寻常的金银珠宝怕是太过敷衍。

他侧头向身边的宫人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两个人捧着一把刀走了进来。

“那是孤年轻时用过的刀，在战场上救过孤王数次，如今，就赐给你吧。”

苗王抚摸着他这把老伙计，带着一丝不舍。他已经老了，放在手上也是可惜，还是交给年轻人吧。

“王上，这太...” 这个赏赐太过于贵重了，老将军下意识的想要替孙子回绝，他的孙子还年幼，担不起这御赐之物的分量。

“不碍事，孤王觉得夙合心意。

你可愿意接下这把刀，为孤王守护苗疆的未来。”

那是来自王的期待与责任，君恩重如山。

他看向跪在他身侧的天阙孤鸣，少年人也侧头看着他。

苗疆的未来在天边，也在的眼前，若是他的话，那夙便没有任何迟疑的理由。

他遇到了想要追随的主君。

黑发少年人没有半分犹豫，抬手接过那配刀和其背后的责任，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夙，谢主隆恩。”

……

那日在校场早训结束后，他被来巡查的祖父叫住询问了几句在宫中的情况。

自从他被苗王钦点为天阙孤鸣的贴身侍卫后大部分年节休沐之外，大多时间都住在王宫中，不能像以往那样时时在母亲，祖父跟前尽孝，长辈们自然是担心他的状况。

他时刻跟随在孙王子身边，既是侍卫，也是伴读。王宫里的学塾先生课讲的清晰，功课和刀法都不曾落下。

“王孙他很好，王上待夙也如同亲人，时常指点。”

初见虽有些剑拔弩张，实际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夙并未有过君侧那如履薄冰的忐忑。

相反王孙为人正直，虽然有些强硬，了解过后夙知晓那是对方别扭的表达方式。

自己说过的话，王孙都记在心里，他偶然间提及到家中小妹的生辰，王孙也是去求了太子妃的首饰当做贺礼。

他怕的是，王孙待他太好，而自己无从回报。

从小只醉心于刀剑的他，能做到的只有抱着这口刀，守在王孙的身边保护他。

对方是真心与自己相交，那他也绝不辜负。

祖父看他这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他中秋那日记得回家。

告别祖父后，夙顺着平常王孙的习惯在回太子府的路上寻人，半路遇上卫兵压着一个宫人往御刑司走，询问后得知，因二王孙生得一头白发被视为异类，伺候的人便怠慢，就连吃穿用度的份例上都苛待。今日被王长孙见着了，将此人杀鸡儆猴，也是趁机对着其他的宫人敲打一番。

夙继续追问天阙孤鸣的去向，侍卫则有些支吾，说自己不能确定，他瞥见那人手上的果子，循着他们来的方向看去，心中已是有了个大概。

他抱刀站在墙侧，听着墙内的动静，难得他的王孙会带着二王孙闹腾。

他听出几颗果子打过枝条向下滚动的咕噜声，而天阙孤鸣却不再有动作。

手起刀落，大脑反应过来之时，刀已然入鞘，而他的王孙则抱着双手在那里看他，似乎一早就料到他的出现。

天阙孤鸣抛给他半颗果子，示意对今日的事情要保密。

……

从太子妃那里出来后，王孙就片刻不停的拉着他去了后山，平日话多的人此刻竟是一言不发。

拔刀对练，对方的招式多了分急躁，一招快过一招，步法也不似寻常那样干净利落，想必是刚刚...

“我没兴致了。” 天阙孤鸣接下夙的最后一招，卸力收式，挽刀入鞘。

本是他拉着夙来山里过招，没十几个来回，他就喊停了。

“王孙心里有事。”

夙瞧出了，天阙孤鸣的心不在练刀上。

“我和颢穹不是一个母亲,母妃那边......不喜我与他来往。”

“夙知道，太子妃是苗王指婚的发妻。侧妃是当年太子大败阿支谷后，被献上和亲的公主。”

“我们虽然不是一个母亲，但他毕竟是我的兄弟，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就算我不喜欢他，但是王孙也不是由得下人欺负的。”

当今太子沉迷于侧妃，太子妃在生下王长孙之后便再无所出，宠妾灭妻并非空穴来风。就连苗王父子也因为这事，而在朝堂上有些摩擦。

天阙孤鸣拉着夙靠着树干席地而坐，懒散的靠在对方肩膀上，无聊的将指尖绕过对方的头发把玩。

是他说漏了嘴，聊到这沙枣是他带着颢穹打的，白白惹母亲恼了。

离开前，母妃身旁伴随多年的贴身侍女云锦又叮嘱了几句。

“王孙不该和他们多来往，王孙未有敌视对方之意，但这并不代表对面没有把我们当敌人。”

天阙孤鸣没有说什么，他低下头应允了一声，撩起衣摆跪下，对着太子妃的正门磕了三个响头，说儿臣隔日再来拜访母妃，随后拉着夙走了。

…….

“我也不是不懂云锦讲的事情，颢穹毕竟是我的兄弟，再怎样也不能看他被一个下人欺负去了。”

他以为自己懂了，天真的以为这只是他每个月能见父王几面的事情。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当天阙孤鸣真的理解母亲心情的那天，那滋味太苦，痛的要让他拿一生去铭记。

“夙，你有同父异母...”

天阙转念一想，这本就是别人家内宅的私事，自己问起来不大好。

“算了，当我没问。”

后院不宁这种事，其他人家恨不得将所有知道的人都封口，怎会上赶着给自家门楣下面子。哪里像帝王家一点点内宅破事，天下皆知。

“家父...未曾纳妾...

内宅中只有家母和小妹。”

肩上的人一听更郁闷了，心中还有那么丝酸溜溜的嫉妒。

像是泄了气一样，天阙孤鸣的身体一点点向下滑，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身侧侍卫的身上，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靠着夙自顾自的念叨。

“府里的人说，父王和皇弟和侧妃娘娘他们才像是一家子。

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父王都不曾住在母妃殿里。”

……

“父王说我是嫡长，颢穹是我的弟弟，他们母子身世可怜，万事要照顾着...

可是，那母妃呢...

父王怕是早已忘记母妃生辰了。”

分别来自父王和母妃的压力，让少年人在夹缝中做不出选择。

年幼的王储此时还没思考过王室暗流汹涌的权利斗争，此时纠结的出发点，无非是对那亲情的渴望。

可那平常人家的愿望，却或许是皇室之中最难求的。

夙知道，王孙他是心里苦。

这些事情，天阙孤鸣一直都憋在心里。这偌大的王宫内，除了他，这些话王孙无从倾诉。

那时的天阙，至少还能够把心中苦闷说出来。

说了一小会，看着夙还是那副有些木讷的样子，天阙也觉得没意思了，对方父母恩爱，怎么会懂这些，再说下去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不再张口了。

“王孙愿意讲，那夙愿意听。”

天阙孤鸣被噎住了。他的小侍卫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话说的真诚又直白，更是让他答不上了。

夙暖黄色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光，恬淡且温柔，那样专注的看着，让人不禁想要陷进去。

“好了，我累了，借我睡会儿。”  说罢便合眼躺了下去，掩盖住那一丝不自然。

夙知道他没有睡，尽管天阙调顺了呼吸，佯装闭上了眼，但是他的背肌却还是绷紧着。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夙看着天上的太阳被云遮挡，午后的阳光微风逐渐变凉，再这样躺下去，会招了寒气。

“今日出门前，家母告知会做奶酥，不知王孙可否愿意尝尝？”

天阙孤鸣索性也不再装睡，他坐起来背对着夙，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母妃可从来没为他下厨做过任何东西。在他记忆中，母妃就没有笑过。

本想硬气的拒绝，但对上那份温柔的目光，肚子里那些小九九似乎都被对方看穿了，瞬间又泄了气，举起手，食指和中指比划出一个二。

“两份,我不想一个人吃，那太傻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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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

3樓發表於: 2022-04-18 03: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欲买桂花同载酒

今日是中秋，桌上摆着几碟点心和一壶桂花酒，想必是竞王府的下人备上的。

夙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副干净的碗筷放在桌子的另一端。

成为龙鲸卫已有数十年，他早已不再饮酒。

斩掉半只舌头的他早已尝不出酒的滋味，再浓郁的烈酒的香气，入口也是寡淡。

且，他也没有共同饮酒的那个人了。

故人今已不在，江山如旧。

他的人生早就停滞在了数十年前，虚度光阴图留岁月攀附其身，华发满头，坐等归为尘土的那天。

夙将自己的杯子用茶满上，另外一个酒杯则满上了桂花酒，如同曾经那样和那人把酒对月。

他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记得他认识王孙的第一年中秋，雨也是这样的大。

夙那日告假回家，不知为何有一丝心绪不宁。被希妲问起，他也只是说可惜今日雨大，赏不着那圆月而感到遗憾。

那天夜晚，他难得的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雨声，心中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感。

他比以往更早的出门，入太子府时，天还未亮。

“你们说..王孙真的...”

一进府，夙就感受到气氛上的不对劲，下人们三两个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

“你们说什么？”

几个小丫头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她们认出自己是天阙孤鸣的侍卫，更是眼神游离，一副左顾右盼的忧虑姿态。

其中一个穿青衣的，四处看了两眼，还是提起胆子开口了。

“太子妃身体抱恙，王孙昨夜去请太子，现在...已经在偏殿前跪了一夜了。”

“王孙...王孙可是做错什么了?可有人替王孙求情？”

夙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她们几个一跳，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小声道了句抱歉。

“这...奴只知道，王孙和太子殿下发生了冲撞。

太子殿下说，他想跪就让他继续跪下去，不许我们理会。”

夙心中的不安落了实，这一夜的辗转反侧竟是在给他提醒。

他了解天阙孤鸣，王孙傲是写在骨子里的。他从不求人，更不会示弱。

无论王孙是多么渴望着来自父母的爱，他也不会开口去要。

他的行动一向比语言直接，能做到的事情他都不屑去说。

练武是这样，做事是这样，那怕是感情，他都向来是直接将那份心意放到你手上，甚至都不用开口。

这次他低头了，放下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去请自己的父亲开恩。

因为他已经无能为力。

“祖宗规矩，中秋佳节，太子殿下当在太子妃宫中。

太子妃病重，王孙来请本就是一片孝心...”

他一时激动，竟已口不择言。遂来冷静的他，此刻之言已是在忤逆犯上，但他已顾不得。

昨夜天寒雨重，入寝前父亲和母亲还特意让人用油纸封了一遍门窗，生怕风透进来让自己和小妹着了这换季的凉气。他不明白，为人父母怎会舍得自己的亲骨肉受苦，可偌大的太子府邸竟眼睁睁看着他的王孙在秋雨里冻了一夜。

他无法理解，明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样血脉，为何孤鸣家能凉薄至此。

甚至直到撼天阙被竞日孤鸣困在毒障林的死局时，由北竞王一一道来，前两代苗王对孙王子的陷害算计，听得他是脊骨发凉，遍体生寒。

虎毒且不食子，孙王子的父亲和兄弟却为了权势，害了天阙孤鸣一生。

“可有人进宫去请苗王...这么大的事情，怎能不通知王上？”

夙焦急的寻找着能帮忙的人选，脑内灵光一动，夙想到了可以求助的对象。

“这...”

“快...快去请！若王上怪罪，一切我来承担。”

他把苗王赏的配刀交给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小姑娘，让她带着进宫。

她刚要往外走，就被一个穿着讲究的管家给拦住。

“恕在下直言，这是太子府的家事，无需惊动王上，夙侍卫不觉得自己僭越了吗？”

那人捏着胡子，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自己，来自太子府撑腰的底气傲慢浮于表面。

“王孙乃天家贵胄，是苗疆的未来，若是有恙...你如何担待！”

向来内敛的他从未如此明显的将怒意暴露，周身爆发出凛冽的刀意，其锋锐不可挡，更是在拦路人的颈侧留下一道红印。

这是无数刀客毕生所追求的刀意，竟然显现在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上。

四周的人都愣在原地，他们从未想过，这个跟在王孙身后沉默寡言，甚至是不起眼的侍卫会是如此的让人心悸。

“快去！” 一声催促惊醒了愣神的宫人，她有些吃力的抱住刀，一路小跑着出去。

夙转过身，走进偏殿的内院，身旁再无一人敢抬手拦他。

他本是想自己去寻王上来的，但是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离开。

王上赐他佩刀，授任他随天阙孤鸣身侧，护王孙周全。

他接刀承恩，叩首谢主，诺誓死追随。

他看着王孙跪在殿前的背影，毫不犹豫的撩起衣摆跪在了天阙孤鸣的身后。

王孙，夙绝不会让您一个人。

……

地面上还积着水，早秋的凉意顺着沾湿的衣裤往身上钻,冰寒刺骨，一点点带走身上所有的温度。

天已大亮，估摸着太阳来算，约是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天阙孤鸣依旧是一声不吭，毫不动摇。

满身倔强的他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那份已经被拉扯到极限的纤维，支撑着那份摇摇欲坠的情感。

一个穿着太子府杂役服装的下人慌张的一路小跑赶来，气喘吁吁，一下子跪在了殿前。

他们没等来太子殿下的心软，没等来王上到来时御驾的传报，却等来了天阙孤鸣最不想听到的噩耗。

“太子妃薨了！”

“放肆！”

压抑了一宿的情感瞬间爆发，天阙孤鸣无法相信听见的信息,大夫明明说过母亲会没事的！

母亲只是病的急而已...

“奴不敢说谎...请...请王孙节哀...”

那个宫人颤颤巍巍的，脑袋深埋肩膀之下不敢抬头，生怕触怒即将爆发的狼。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见母妃...”

他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支撑自己坚持到现在的信念，终是被连夜的疲劳和寒冷压垮，失去重心，摔倒在早已泥泞不堪的地上。

母妃昨夜反常的坚持想要见父亲，或许那时候，母亲就已经算到了自己的大限...

“母妃不会有事的....他们...在胡说八道...”

那一道道带着同情的审视眼光，毫不避讳的直射在天阙孤鸣的身上宛若凌迟。

一个不受宠的太子妃，一个跪了一夜都得不到父亲怜惜的嫡子，心神俱疲之下还要接受母亲去世的噩耗。即便他再是优秀，在这群见风使舵的下人眼里失去母亲，不受宠爱的幼子是无法在这太子府中立足。

天阙孤鸣可以输，可以死，但他决不允许自己被人同情。

腿早已麻木，他却偏要强行站起，就算打折了再接回来，他也要起来。

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臂，透过湿透的外衣传来的体温，是天阙孤鸣在寒冷中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温暖。

夙将天阙孤鸣的胳膊架在肩上，另一只手托住对方的腰把人扛起，任由那湿透的衣裳传来的寒冷将自己的衣物打湿。

夙知道以对方的骄傲绝对不接受别人的搀扶，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夙对上天阙孤鸣看向他的眼睛，王孙的目光闪烁了两下，终是没有将他推开。

“王孙...夙...扶您..”

他扶着王孙回到太子妃住所的时候，地上跪了一排宫人在默默啜泣，就连御医也跪在床侧。

憔悴的女人脸上早已失了血色，但依旧没能折损到她半分美丽。

她像是睡着了，在经历了这一场场红尘纷扰后，终于是可以休息了。

“母妃，儿臣来晚了。”

天阙孤鸣跌跌撞撞的摸索到床前，小心翼翼的握住那双纤细的手，上面已经没有了一点温度。

……

王孙病了，太子妃离世那日后，天阙孤鸣就一病不起。

大夫说是因王孙受太子妃的死打击过大，心口郁气凝滞，外加寒邪入体才病倒的。

“心病难医，抑郁难化，风寒入体，才...”先前御医诊断太子妃时也是这样说的。

看着眼前苗王的愤怒即将爆发，大夫连忙改口，说是王孙一向身体康健，吉人人自有天相，只是病相凶险，不日定会好转。

“再查。”

赶走其他人后，王上坐在床头，看着陷入昏迷的孙子叹气。

天阙孤鸣已经在床上不省人事两天了，药是喂多少，吐多少。

他在抗拒着被治疗，心口那阵郁气一日不化，则就一日不会转好。

“天阙太像他母妃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样...不好。”

强烈的性格让他们的爱恨都太过深刻，不放过别人，也放不过自己。

苗王依稀记得，当年那个姑娘年方二八，扬鞭纵马，明媚的映亮整个苗疆都城。

她说着，非盖世英雄不嫁，非所爱之人不嫁。全城的人都知道她心悦太子。

那个老头子为了女儿拉着老脸来王宫里找自己说亲，自己看着这个活泼爽朗的姑娘也喜欢的紧。

一道圣旨赐婚，让那姑娘做了自己的儿媳。

本以为是佳配，最终苦成怨侣。

“夙... 天阙十分看重你。

于他，你是特别的。

若我这个孙子醒来...帮王爷爷劝劝吧。

王爷爷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了。”

此刻的苗王只是一个为了儿孙操碎了心的老人。

夙一直守在床边不曾离开，每当有人送来宫人按时送来药，他都会拿调羹尝试着给王孙喂下去。

他想着，即便之后又吐了，能喝下去一点，也总是强过一点没有。

期间苗王来过一次，他带来了消息，底下的人仔仔细细的又查了一遍，最终线索落到了一个小厨房的女官身上。

中秋那日的点心里掺入了大量木槿花做的糕点馅。

此花无毒，性寒，寻常人不慎食用多了，也不过是闹个几天肚子。

但太子妃抑郁多年，本就体弱，身体一直靠着每日一碗一碗的汤药吊着精神气。

花的寒性与药相克，又着了换季的风寒，一下子急病，几个时辰都没撑住就离去了。

夙想起那日初见就轻易败了自己的少年，他如同一簇绚丽燃烧着的火苗，点亮了他眼中的世界，从此再也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夙看过他的强大和自信，也看过他防备之下的脆弱与痛苦。

现在，夙看着这簇失去了燃料的火苗越烧越弱，却没有一点办法。

王孙，为了王上，为了苗疆的未来，你不能有事。

他握住天阙孤鸣的手，指腹关节处布满了兵器磨出的茧。

他的掌心滚烫，指尖却冰凉，指甲盖上泛着血气不通的青紫。

就算是为了我...也好...

……

夙终究是败给了连日的疲惫，他趴在床侧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他听见一阵树枝折断的声响，伴随着铜锣撞地的清脆，和打更人的惊呼。

他坐起身，盖在身后的罩袍也顺着滑落，床榻上却早已无人影。

王孙是醒了。

夙捡起落在身后的衣袍，环顾四周却不见天阙孤鸣的人影。

他看见桌上被翻乱的纸张，还有刚刚外头的响声，本还有些困倦迷蒙的人瞬间精醒。

坏了，王孙一定是看到了那些，夙知道，那人是不会接受这种结果的。

夙拿起落在地上的罩袍，提刀循着声音寻找人影。

他看到天阙孤鸣持刀的背影，眼前还有一排被刀光摧残的木槿株丛。

“你先回去吧，别惊动他人，这里我来处理。”

眼前的打更人早已被吓的六神无主，夙捡起掉在地上的鼓槌和铜锣交还，并将他扶起，示意他快走。

天阙孤鸣将刀收在背后，没有理会夙，径直准备走出院子。

夙怎会看不出对方的意图，先一步拦在了准备向侧妃殿前进的人。

“夙...你要拦我...”

那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着的怒火，他咬牙切齿，蹦出的字词都沾上了火星子。

“夙不能看王孙做继续伤害自己的事。”

他怎会不知天阙孤鸣心中的痛，但在此刻他不能退步，让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去做傻事。

就算王上有心护着王孙，王孙若真提刀进了侧妃宫，最轻也是一个枉顾孝道，以下犯上的罪名打下来。

夙不愿与天阙孤鸣在此时动手，可他更不能看着王孙被降罪。

“好...”

话音刚落，刀光已在眼前，夙也拔刀稳稳的接下这一招。来势汹涌的的刀锋却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弱上三分，非是夙这些时日进步神速，而是挥刀之人此时已是元气大伤。

“ 你知道吗，这木槿是那个女人送给母妃的...也是那个女人最喜欢的花... ”

刀剑的叮当碰撞声中，天阙孤鸣一招快过一招，混乱且毫无章法，如同他现在无从发泄的情绪。

“王孙，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太子妃的死和侧妃有关。”

即便一切看上去再环环相扣，没有实质上可以掰倒对面的铁证，一切都是捕风捉影，甚至还会落对方把柄。

“那我就去找她问清楚！！”

天阙孤鸣早已顾不了其他利害，满脑子就是给母妃讨一个公道。

夙见招拆招，只守不攻，他对天阙孤鸣的路数无比熟悉，对方呼吸已经紊乱，刀上的力量和准度也在下降。

“那个女人...她夺走了母亲的宠爱,夺走了父王的关心还不够吗！

为什么...连母亲的命都要夺走...为什么！”

声声泣血，字字锥心，少年人痛苦的嘶吼让人不忍再听。

看着对方愈加衰弱，夙知晓不能再让战局拖延。他抓住对方刀法中的破绽，挑开刀刃，一掌袭向对方的空门，携着真气化开对方强行凝聚的内力。

病中的人早已体力不支，被这一掌推开后气血翻涌，真气散开，勉强将刀插地稳住身形，呕出一口血。

他已经没有再战的能力了，力竭的人在宣泄完怒火后，余留的只有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什么都做不到。母亲死前他什么都做不到，现在也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在笑，笑的痛彻心扉。

“夙，我若能请来父王，母妃是不是就...”

他怨父亲的冷漠，恨自己的无能。

“王孙已经尽力了。”

这是一道无法回答的问题。

这三十年来夙也一直在反问自己，若是当时他能够看穿背后的布局，若是他做出不同的选择，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人生不能假设，已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

天阙孤鸣形单影只地立在月光下，如同一只受伤的孤狼。

夙捡起刚刚打斗中被丢到一边的罩袍，走过去给天阙孤鸣披上，依稀间他看到两滴热泪打落在地。

“夙，我没有母妃了。”

他拿开王孙手中用来支撑的刀，扶起对方摔下的身体，却被天阙孤鸣一把抱住。

他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湿热，那是天阙孤鸣破碎的心上，一滴滴淌下的血水。

月光下的孤狼没有龇开牙，没有露出已经破损的狼爪，而是侧倒在地，向着来人露出他脆弱的腹部上深可见骨的刀口。

他的王孙对他卸下所有心防，夙义无反顾的回抱住对方，用双手护住那颗受伤的心脏。

“天阙...夙会陪你直到最后。”

他曾发誓，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王孙，到头来，是他在天阙孤鸣伤最无助的时刻，再去他伤痕累累的心上插上了最深的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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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2-04-18 03:4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不似少年游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呵，可真是好福气。”

少年将军看着帐中两个身着绫罗面纱遮脸的异域女子不由得嗤笑一声。

看着他们把西域这块最硬的骨头啃下来了，周边的小部落自己乱了阵脚，纷纷备上重礼来示好，顺便探探口风。

“送回去吧，我这军营里条件差，养不起这么娇贵的美人，心意我就领了。

下次告诉你们的族长，想讨好我，一箱子一箱子的真金白银实在的拖过来，别给我整这些狐狸精来败坏我军营的秩序。”

他闭上眼睛养神，手肘架在座位的扶手上支撑起头，显现出对此事的不耐烦。

这话对于帐中的姑娘们来说无异于是羞辱。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博得她们姐妹一笑，而眼前的小将军眼里她们还不如那些充满铜臭味的破铜烂铁。

美目中流转的波光凝聚在主位上的人身上，嗔怒的瞪了一眼，朱唇轻启，即便已在敌方的阵营，她的态度却也是高傲的。

“我们姐妹是族长献给你们将军的，去留也不该是由你区区一个参将来决定。”

“呵，参将？我原来看起来不像这支军队的主帅。” 这倒是让人来了兴趣，一双薄荷蓝的眼睛带着点戏谑，剑眉星目的小将军嘴角扬起笑容，眉宇间带着些许少年人的恣意妄为。

他生的白净，五官深邃英挺，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又在英俊面庞上添了几分艳丽，即使身着军甲，却依旧挡不住周身逼人的贵气。

以貌取人终究是无法避免。让姐妹俩无法将此人和几日前苗疆那个如同杀神一般在血云谷大军中劈开一道血路，并大败其主将阿齐耶的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弱冠年华，何能将那成名已久的沙场大将给斩杀。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天阙孤鸣十五岁领兵出征，军中以年龄压人的事件他屡见不鲜。

最开始看他年纪轻不服他的人不少，表面是畏惧着皇权说着违心的恭敬话，实际上都把他当一个养尊处优的软蛋少爷，没把他放在眼里。

老兵油子在军中倚老卖老不听管教，繁琐的军中阶级制度藏污纳垢，那一本本糊涂账没有一笔是清楚的，看的他太阳穴直跳，感慨王爷爷真会把父王的烂摊子往自己手上扔。

他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事事亲力而为，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切除了那些弯弯绕绕的程序规矩，一锅端了那些害群之马，以绝对的武力和军策重整了军队的风气和制度。

军人的职责是服从，军队的责任是为苗疆带来胜利。

有功就赏，有错就罚，绝不姑息。

他放下话，不服他管教的打赢他再说。

“你们服我，听从我，是因为我能带着你们打胜仗，带你们活着回苗疆。

赢，是天阙孤鸣与你们的约定。”

鲜衣怒马的小将军从不食言，他用兵如神，屡屡带着他们给苗疆带回捷报。

军中赏罚分明，一视同仁，将军和士兵们同庖同榻，绝不放任勋爵人家子弟的骄纵之风。

你金贵？全苗疆最金贵的主都搁那和将士一起吃糠咽菜，就是天大的少爷架子也得给我收回去。

无数年轻的人向往着参军拜在孙王子的旗下，想要追随在这举世无双的人身后，靠自己的双手建功立业。

一时间，天阙孤鸣的声望如日中天，遇见之人都真心诚意尊称一声上将军。

“小姑娘，你进来时候看我们军中挂的可是阙字旗？坐上那位便是我们的上将军无错了。

苗疆多少适龄少女想嫁给我们孙王子，可惜老夫没有孙女，不然也是要向王上递上拜帖一试。”

“老将军进来肯定不只是为了打趣我，想必您还有别的要事要禀报。”

掀开军帐的人一脸调侃之意，军中没宫里那么多规矩，他们惯是一起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说话也随意的多。

天阙孤鸣挥挥手，让将士把那两个闲杂人等送下去，接过那人呈上的战报扫了一眼，眉目间滑过一丝凝重。

“此战役我方死伤一万，俘虏约三万人，待上将军发话。”

“可愿降？”

“约五成。”

这个数字并不高。

战场上死在他刀下的人无数，既已胜利，天阙孤鸣对残杀俘虏并无兴趣，但不处理终究掉终究是祸患。

“愿降的，交给殇残刀处理。

不降的饿上个五天，揪出几个将领头目分别关押，找几个人分开游说展现我军诚意。”

天阙孤鸣有些疲倦的半合上眼，这场战役打了数个月，他也是有些累了。

“若还不改口...

善待其家属，杀了厚葬。”

……

“她们是?”

“回夙将军的话，这二位姑娘是周边的部落的族长献上的礼品，不过上将军并不满意，就要属下送她们回去。”

开口的声音温柔，两姐妹抬头细看，出声之人气质温润，眉目舒展，五官俊秀。举手投足间让人如沐春风，若不是着甲配刀，倒像是世家公子。

夙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有了些数，想必是某些投机取巧的人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那就送回去吧，若还是有类似的就回绝了，莫要再呈到上将军面前。”

这种上供也属常见，收下放一边赏给下面的人也是无妨，退回去倒又是要引得对方揣摩。

但这双女子让孙王子想到太子了侧妃，既是这样，那又何苦去徒增那人的不快。

“可有要紧事？”他看着帐前站着的队伍问了一句。

“回将军的话，有三个部落的使臣想要面见上将军，还有一些军械库的清点采买的名录需要上将军过目。”

皆算不上紧急，刚才见老将军进去，大约军报也都上呈了。

“我与上将军有要事相谈，你们两个时辰后再来吧。”

几位将士相视一眼，抬手拘礼，单答一个“诺” 字，相继退下。

“下一个。”

帐中传唤的声音响了，夙掀开帐帘，座上那人低头看着折子，白皙的皮肤遮不住眼下的两团乌青。

“孙王子，我进来了。”

军中为了纪律，夙都是和他人一样喊着上将军，但是私下，他和王族亲卫更喜欢唤声孙王子，以显关系的不同。

天阙孤鸣听见熟悉的声音，将头从折子里抬了起来，看着那人手上端着的药汁，心下已是了然。不知是哪个口风不严的，这事已经传到夙的耳朵里了。

“你太大惊小怪了。”

坐在上位的少年将军摇摇头，叹了口气，接过那一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灌了下去。

盘子上还放了糖块，对方是在哄孩子吗？

心中腹诽了几句，但还是剥开糖纸放进了嘴里。

“你是没别的事情做了吗，熬药这点小事还犯得着夙将军来动手。”

“别人经手的，我终归是不放心。”

之前军中混进了几个奸细在孙王子的药里动了手脚，天阙孤鸣喝下后直接浑身抽搐，已是中毒的症状。他们也借此机会将计就计，等敌人以为天阙孤鸣身死杀进营帐中来了个瓮中捉鳖。

虽然他们最后大获全胜，但夙直到现在也依旧后怕。

已经将药喝下去了，但是他的侍卫依旧没有要让步的意思。看架势，不让瞧上一眼就不打算移步。

眼下紧急的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他带着夙走入后帐，褪去外甲和内衬，腰腹间缠着的绷带已沁出血色。解开一看，伤口四周泛着乌黑，上面草草的缝着几针避免失血。

“孙王子忍着点。”

夙从药箱里取了纱布和剪刀，剪开那被血浸染的线头，又用沾了药酒的纱布清洗伤口。

“我已经服下解毒的丹药，毒性不重我用内力压着，没什么大问题。”

估摸着是刚刚喝的药里加了麻醉的汁子，伤口上传来的痛并没那么清晰。

夙没有答话，专心的拿银针用药酒洗净又过了火。

针线穿透皮肉的那一刻，他明显的感觉到天阙孤鸣呼吸的一顿，随即绷紧的肌肉又放松下来，夙便继续进行缝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事情他都做得得心应手了。

为对方上完药，缠好绷带后，夙终是放下了心来。

“伤你的是他们的将军，那个成名已久的阿齐耶。”

夙的话语中有着一丝不快，但是天阙孤鸣并没有发觉。

“是，可惜了，他是个好将军，但不能为苗疆所用。”

那人在输的那一刻，就抹颈自尽，全了他一场忠烈。

外人只看到孙王子的赫赫战功，和战无不胜的武勇，但是只有夙知道在那背后一道道功勋是他们拼命换来的。

“孙王子歇会吧，为了这场胜利，已经几天没合眼了。”

“哦，所以把剩下的人赶走了？夙将军，越俎代庖可是重罪。”

虽然张口就开始给编造罪名，但是天阙孤鸣并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

他当然理解夙的好意，接下来一沓子一沓子账册让他看下来，可有得头疼了。

夙想了下，好像是有点那么回事，但看了看天阙孤鸣脸上的笑容，想必是在逗他。清了下嗓子，然后讲起了之后准备报告的事项，声音突然被外面的吵闹打断。

“将军出来喝酒啊，伙房那边说今晚庆功宰羊。

都打胜仗了，该给兄弟们发零花钱了，我还要攒老婆本娶媳妇。”

想是这话带上了内力，就连隔着帐篷都清晰无比。

入军队前，王上就给天阙孤鸣选好了一批王族亲卫护他的安全。

孙王子嫌弃一堆人跟着他走碍事，便把人都遣散了放军队里养着。

一个个领起了队伍，拿了军衔，少了在王宫内的约束，野蛮生长，不知不觉就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钱钱钱！军械要钱，粮草要钱，军中份例也要钱，合着你现在娶媳妇都要找我要钱。

一个个败家子主，都不给我省着点花，王上又小气，将军我要养不起这一堆只吃不干活的饭桶了。”

比打仗更让天阙孤鸣烦心的就是军费问题，这军队就像是个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将军不能这么说啊。将军若娶妻，是整个苗疆的喜事，肯定是由国库出钱。

我又没将军那么大的面子，只能厚着脸皮向将军先讨了。”

他被噎住了，半天才吐出一个滚字。

骂完了还在嘀咕自己就养出了这帮子人，转头看向夙，对方却是眉宇锁着，一脸出神的样子。

感受到孙王子投来的目光后，夙立马回过神。

“是孙王子宠的。”

天阙孤鸣对自己的人都极好，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诚心追随孙王子，更不会有这样所谓的没大没小。

这话说的坦荡又诚恳，也就夙能这样认真的说出来，让天阙孤鸣又是一阵耳热语塞。

“宠什么宠，我还没来得及说你。

又坏了?”

眼神瞟到对方手中制式的步兵佩刀上，天阙孤鸣有些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

“你也是，三天两头败坏我价值连城的好刀好剑，除了我谁养得起你。”

又想了想，好像三天两头往夙手上扔新刀，还命令他不准不收的是自己，说白了还是自己惯的。

再说下去也没意思，天阙孤鸣还是换了个话题。

其实他也不觉得有那么多重要的话要说，但是夙在身边他就是想聊些什么。

今天的对方格外安静，眼神也不太对，像是心里藏着事。

“我刚在清点战利品，其中有不少上好的皮子。

黑熊皮暖和的很，到时候做成大氅送给王爷爷，尽一尽这些日子没陪在他老人家身边的孝心...

貂皮的软，到时候给竞日...王叔送过去...” 这声王叔他着实叫的不情愿，还没到他腰的小孩子他却要当做长辈，还被对方一口一个王侄。

他们已经有数月没有回归，这场硬仗打完后班师回朝，正好赶得上年节。

他故意跳过了父王和那几个他不想提及的人直接聊起了希妲。

“希妲...女孩子家的话你看雪狐的如何，颜色鲜艳又轻软。

或者说牛角呢？我听说都城的女孩子都想要一把牛角制成的梳子，我雕一把给她带回去如何？

宝石的话希妲喜欢吗？与其送给那几个人，不如用来充填希妲的妆盒。

你是她大哥，帮我参谋参谋她会喜欢什么？”

天阙身子侧向夙，问题也提给了他，却被夙突然提高的声音惊了一下。

“希妲想要的是孙王子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

话一出口，夙就意识到失礼，慌忙跪下。

“孙王子总是身先士卒，站在最前方带着大家拼杀，希妲很担心孙王子的安全。”

夙盯着天阙孤鸣身上的疤痕，每一道是怎么来的夙都记得。

他们并肩拼杀过无数场战斗，数次命悬一线，凶险无比。

他在身侧尚不能护孙王子完全，何况这次...

天阙孤鸣最烦夙动不动就跪他的行为，都没外人在，摆那么生分给谁看。

他一把拉起地上的人，把夙按在自己的身侧坐好。

“我是苗疆的孙王子，苗疆的子民是我的责任。

苗疆的将士们把性命寄托给我，我岂能躲在后方做个缩头乌龟。”

天阙孤鸣拍了怕夙的肩膀注视着他，这话他曾开玩笑般的说过很多遍，但是这次却是无比的认真。

“而我的性命，就交付在你的手上了，夙。”

只要有那人在身后，他天阙孤鸣无所畏惧。

夙只觉得，这话语滚烫的让他的心脏都漏了一拍。

“那为什么王孙要让我分别带队包抄后方。

我是孙王子的贴身侍卫，职责是保护孙王子，孙王子怎能把我支开，去挑战他们的主将！”

他今日听见孙王子负伤的事情，原本大捷的喜悦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慌张。

“夙，我讲过很多次了，你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个侍卫。

文韬武略，你皆不逊色于我，如此重要的任务，我也只有你才信得过。”

呆自己身后才是浪费夙的才能，就是无上的功绩也都有一半归功于夙的辅佐。

待他继承大统的时候，天阙孤鸣可是准备把所有的军权都交到夙的手中。

他们一起打下的天下，也就只有交给夙他才放心。

所以现在就要帮他积攒起这战功，到时候这大将军才当的名正言顺。

“可若是孙王子不敌，若是敌方有陷阱阴谋，若是夙来不及赶来...”

他说不下去，那种可能性让夙连想都不敢想。

他的孙王子，会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那我会等到你赶来。”

天阙孤鸣察觉到了他小侍卫的不安，原来这一天夙都在钻这个牛角尖，真是好笑。

什么时候他变得那么不自信了？

君不疑臣，臣不疑君，说到的就会做到，这该是他们君臣之间的默契。

“你一定会来，所以在你来之前，天阙孤鸣绝不会死。”

……

他的孙王子做到了等他。

而那个提刀无言的侍卫，却不是来救他的。

“你的永远效忠呢！你的誓死追随呢！我曾经是那么的信任你...你又是怎么回报的！”

断舌的龙黥卫早已无言。

忠孝自古难两全。

他愿意陪孙王子赴死，但是作为家主，夙无法撇清自己，让家里的几十口人受牵连。

夙知道，为了那个承诺，浴血奋战孙王子一直在等着他。

在他对着孙王子拔刀的那一刻，就已经万劫不复。

夙看着天阙孤鸣眼中受伤的神情，对方把那颗热腾腾的真心放在自己手里，是自己亲手打碎。

是他拿着孙王子送他的刀，去对付孙王子。

是他拿着孙王子的真心，去刺破他的心。

天阙孤鸣死在了那一战，留下的是被背叛和仇恨透彻骨血，满心只想向苗疆复仇的七恶牢重犯。

夙也死在了那一战，徒留一个龙黥卫，背负着手刃亲主而得来的苗疆战神虚名，苟且偷生。

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却没想到三十多年后还能再亲眼见到他的孙王子。

那一瞬心脏的跳动，让他凝滞了一辈子的血液又开始流淌。

别人眼里，撼天阙是个一心只知道复仇的疯子。

他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稍有不慎就会让那人爆发出雷霆般的震怒。

他的孙王子也曾经是个明媚如纳兰艳阳，义薄云天的少年人。

这三十年的时间，天阙孤鸣的身形从未在夙的心中淡化，反而愈加深刻。

他那样好的孙王子被伤透了心。

父兄的栽赃，全苗疆的背叛，三十多年的囚禁虐待，把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折磨的形销骨立，面目全非。

他用暴怒掩盖痛苦和悲伤，只因无人能让他卸下心防。

他不再信任，疑心深重，因为他承受不住再一次的背叛。

夙记得，他的孙王子曾经搂着他的肩膀对他说过很多的话。

他说，我会让王爷爷看到当年太祖创业时那般苗疆的风景。

我们两个要像太祖那样，留名青史。然后啊，被编进那牧童放羊的童谣，蚕女纺桑的短歌。

他说，有一日我们会超越太祖，无他，太祖只是一个人，但是我有你。

他还说，苗疆儿郎骁勇善战，英勇无畏，生长在苗疆的土地上是此生之幸。毕生之愿是让苗疆繁荣昌盛。

他曾经爱的有多深刻，现在的恨就有多真切。

“我还有家吗？

一个逼死发妻的男人，一个弑父害子的父亲。

你说，我还有家吗！？”

撼天阙看着对方写下的字，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他笑的凄凉又疯狂，这个背主的叛徒凭什么劝他放下！？

又凭什么觉得杀了他，就能让自己泄恨。

夙知道，哪怕此时此刻，自己还是在逼他的孙王子。

他知道，天阙孤鸣的恨深入骨血，他的爱不减半分。

极其矛盾的两种情感在他的内心冲撞，让他癫狂。

不纯粹的爱与恨只会将天阙孤鸣逼上死路。

即使毁灭苗疆，孙王子失去的也终究回不来。

夙看着撼天阙，如同当年看着那个月下失去母亲的少年。

天阙，莫要再伤害自己的心了。

放过苗疆，

也放过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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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之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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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

5樓發表於: 2022-04-18 03: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梦如旧

苍狼曾经为母妃和舅父感到不值。

这个孤僻且疯狂的人何德何能值得他们惦记了一辈子。

撼天阙因为对他的父亲恨而凌辱自己，又因他的母亲而停手。

在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中，是这个男人羞辱他，却也是这个暴虐无常的人一路护他，带给他一丝片刻的安宁。

他们互相利用，互相算计，针锋相对。

他视那个暴戾的男人为助他复国的一颗棋子，一颗危险的棋，早早步下后手。

苍狼确信，待到他复国那日，撼天阙势必会成为他必须铲除的祸患。

此时同盟，彼时刀剑相向。

三分情带着七分利用，二分信任带着八分猜忌。

他本以为，一切就会这样下去。

可当撼天阙放下芥蒂，一路过关斩将，在那场天下围杀他的死局中，用性命全心相互...

已是浑身浴血的撼天阙持刀将他护在身后，不曾退却，不曾倒下。

“你要放弃了吗？” 那质问声绽如惊雷，将他从死拉向生。

他们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走向鱼龙穴，那些曾经的屈辱和凌虐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重如山的恩与不舍。

这个男人在苍狼眼中有如山岳一般巍峨，苍狼也向来习惯仰视那人。

当他低头沉视熟睡中的人时，那毫无血色的面庞上竟带着一丝柔和。

苍狼想着，自己或许从来都没有好好的注视过他。

在战乱中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伟岸身躯，褪去厚重的裘衾后却是伤痕累累，瘦骨嶙峋。

苍狼想起，在他撼动整个苗疆之前，王族的罪人被七条罪链洞穿身体，锁在那阴暗寒冷的七恶牢受尽折磨三十年。

或许原本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来自亲人的陷害，挚友的对立，三十年的囚禁终是把他给逼疯了。

苍狼看撼天阙的目光有过利用，有过恐惧，有过仰望，也有过依恋。

他按住胸口，跳动的心脏有如被细线锁紧割开血管。

尘埃落尽，现在他剩下的只有心疼。

撼天阙也只是个被孤鸣家的王权害了一辈子的可怜人。

苍狼想对他好一点，在接下来的时光尽可能的对他好一点。

不完全是因为母后，也不完全是因为想要代替父王的弥补，更不是因为孤鸣家那或许比水还淡泊的亲情。

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对撼天阙好一点。

对那个打他骂他，却又在绝望中为他撑起一片天空，护他一身周全的人...

对那个和他一样被挚亲背叛，同病相怜的人...好一点。

“撼天阙...你...你醒了。”

数十个日夜的提心吊胆，他每每有空都会坐在那人的床前等待。

他担心那人再也不会睁开眼，担心那人会一直睡下去，担心那人会某一天死的悄无声息。

苍狼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出口的声音是多么激动，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问，你还好吗？

他想说，那一战你伤的很重，很重，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醒来...

他想告诉那人，自己已经成功复国，结束了这场内战。

撼天阙眼前的形象从模糊转为清晰，那个曾经倔强如野草的少年身着重紫王服，已出落成清俊的年轻帝王。

那张拥有酷似希妲面容少年人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他依旧保留着希妲的善良，带着颢穹的影子，神色间的坚毅不知为何...有一点像年轻时的自己。

为何...他还活着。

最后那场战役像是燃尽了他三十年的爱恨，滔天的怒火吞噬完后，徒留一地冰冷的草木灰烬。

他流了太多的血，天阙孤鸣的一腔热诚，和撼天阙的满身怨恨都随着那滚烫的血液流了个干净。

他咎由自取，该是死在那场天下围攻的战争中。

一个过了时的人活在不属于他的时代中，早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留念的事物。

弥留之际，他看见夙来接他的，那人没有先走，还留下来等他了...

终究是自作孽...大约夙在对面的那个世界不肯见他了。

他老了，他伤了，他疲了...或许竞日孤鸣说的不错。

他该死在那场战争，他也确实很累了。

“我累了。”

他的声音苍老，带着浓重的疲倦，说完便再次合上了眼睛睡去，留下苍狼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见那人不再理会，苍狼关上房门退了出去，门口那个灰发黥面之人靠在砖墙上不语。

“舅父...撼天阙他...”

苍狼想说，他不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他们设下的假死之局，化明为暗。

他那一战伤到了根本，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太医说莫要再提气动怒，可保病人再多活些时日。

苍狼多多少少了解他两位长辈之间的纠葛，若是撼天阙现在看到舅父的出现，难免情绪波动。

苍狼没说完，夙就摇了摇头，颔首示意。他抱着刀离开了，走出院子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在发抖。他扶着墙，大口的喘着气，口不能言的人从嗓子底发出恸哭的呜咽。

他的孙王子还活着。

……

“夙...你是专程来接我的...是吗？”

撼天阙浑身是血的靠在石壁上，他像是看到了幻觉一样轻唤着那人的名字，如同三十年前那般。

他向来强势的孙王子问的小心翼翼，口中的滋味是十足的苦涩。

三十年前，他等来的是刀刃相向；

三十年后，他已不再相信对方是为他而来。

现在，他已不再奢求，只是能再看一眼对方，都是好的。

“啊...啊...”

断舌之人极力想要呼唤那人的名字，但是已经拼凑不出两字。

孙王子，夙来带你走。

孙王子允诺过我，我来之前你绝对不会死...所以...

所以....

他封住那人的穴道，将逐渐冰冷的躯体背在身上，执着刀要开出一条生路。

三十年前的拔刀相向已是铸下大错，

三十年后，他抱着初心来履行当年未能完成的约定。

天阙，夙会陪你直到最后。

……

“夙。”

床上沉默的人开口了。

这些时日他醒过来几次，只是看着房间内的布景和从窗户缝中漏进来的阳光。

他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也不关心。

太医按时送来的药他有一碗没一碗的喝着，王上过来时还能劝上几句，那人也就喉咙里应上两声。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更不敢吱声。

此刻的他竟然开口叫住了一个侍弄花草的宫人，这让今日领班的管事很是吃惊。

他下意识的想要护住这个属下代替回话，却被撼天阙打断噎了回去。

“吾没叫你，出去。”

出口的声音没什么气力，却依旧威严。

管事的只觉身后冒出一身冷汗，他对被叫住的属下丢了一个眼神，行了个礼退出了房外。

关上门，想了下之前王上嘱咐的话，为了解救被发难的下属，还是一横心往苗王宫走去。

“你是哑巴了，夙，我不是瞎子。”

见背对着他的那人还是不为所动，撼天阙叹了口气也算了。

“还是说，你已经不愿意见我了，夙。”

乔装打扮的人自知这种行为无异于掩耳盗铃，却依旧寄希望于侥幸。

他还是按捺不住想去看一眼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但是又害怕惹出那人的情绪。

夙怎会不愿见他的孙王子，只是他觉得无颜面对。

身着青色布衣的宫人卸掉面上的伪装，转过身单膝跪在了他旧主的床前。

“我有没有说过，最讨厌你这种自贬身份的行为。”

过去天阙孤鸣见到对方这行为，就会直接把他的侍卫拎起来，可这坏毛病像是刻入了骨头里一样难改。

他没那个力气强迫他依旧固执的侍卫就范，只得拍下床侧，示意对方坐过来。

“我们有很久没这样好好说过话了，夙。”

他们是总角之交，分离了三十多年，再然后夙抹了舌头，不再说；他被仇恨和痛苦迷了眼，也不再听，不再看。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这一别，他们从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变成两个年逾花甲的老者。

岁月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夙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睛也在看着他，是那种让他熟悉的眼神，跨越了三十多年，天阙孤鸣看他时的目光。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恨我吗，夙。”

床上的人发问了，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在乎这个问题是否有答案，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曾经恨你，夙。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你会背叛我。

是我对你不够好吗？颢穹是给了你什么我给不了你的好处吗...

我蠢到老头赐给我的刀都能融支给你，还让你拿着那把刀...咳..来对付我...”

即便他是钢筋铁骨，天阙孤鸣的心也还是肉长的。

他以为在经历了全苗疆追杀的世态炎凉，心就不会再疼了。

夙拔刀向他的那刻，那份锥心的痛苦，疼到让他发狂。

在这个冷漠的孤鸣家，天阙孤鸣早早就明白了靠人不如靠自己的道理。

他很强，强到让所有人仰望。他不需要父亲的垂怜，也不需要依靠母亲的宠爱来站稳脚跟。

如同一座高塔傲然于天地间，无人能与他并肩，他天阙孤鸣无需倚靠他人，而他自己则会成为苗疆的倚靠。

但是，夙终究是特别的那个。

那年盛夏，那个黑发金瞳的少年人走进了天阙孤鸣的生命里。

那个雨夜，他从头到脚冻的心都凉透了。

见人下菜碟的太子府内，所有人都在站位，看他笑话。

只有夙无惧得罪他父王，义无反顾的跪在了他的身后。

他为失去了母妃而疯狂的时候，也是夙上前抱住他，阻止了他的自毁。

“天阙，夙会陪你直到最后。”

那句话，天阙孤鸣当真了。

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夙像是那风雨中的堤岸。

他终究是将心靠在了夙的身上。

他曾以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他，至少那人不会。

夙对他拔刀的那一瞬间，天阙孤鸣觉得他们认识的这十几年都是一个笑话。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他一厢情愿，他付出的真心一钱不值。

他把夙放在心上，任何事情都会为他着想，天阙孤鸣是真的把夙当成了他最亲的人。

为了铸一把适合夙的刀，他是棍子也挨了，地牢也蹲了，还把一向疼他的王上气的不轻。

但是看到夙收下那把刀后那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他一切都觉得值得。

夙能伤他那么深是天阙孤鸣纵的。

也是天阙孤鸣自己把那把能扎穿他的刀，递到了夙的手中。

那把刀砍上身，要比其他任何的锋刃都疼的多。

即便被围攻，天阙孤鸣依旧能分辨出，哪一道血口子是那把刀拉下的。

被那把刀贯穿身体的时候，痛的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融化掉了。

“夙，是我给你的刀，是我教你的虚空灭的破法，你怎么能用我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

天阙孤鸣失控的朝着夙嘶吼着。

身上再痛，也不及心上的万分之一。

夙的心是铁做的吗？这么多年，他就算是喂一条狗也该喂熟了。

颢穹给了夙什么，是他天阙孤鸣给不了吗？还是从最开始一切都是他天阙孤鸣识人不清，自作多情？

他终究是力竭倒在了数万人的追捕下。

是啊，颢穹狼子野心，既然做了，怎么可能放他活路。

若是没有夙，就算是全苗疆的人加起来都不一定能逼他就范。

他们一切早就算计好了，只有他守着承诺，傻到真的以为夙是来救他的。

天阙孤鸣被他曾经的侍卫反剪住手按在泥水地里带上镣铐。

他从万人之上的孙王子变成了王族的阶下囚，夙始终都没有再回答他一句话。

他突然疯狂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从喉咙管中咳出带着铁锈滋味的猩红，眼前早就被血污模糊，淌出来的不知是泪还是血水。

再一睁眼，就是七恶牢的三十年囚禁时光。

“我以为，我只剩下恨了...

但是，当我看到你死在我刀下的...连恨都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我逼得自己毁掉所爱的一切，逼得自己杀了你，逼得自己与天下为敌...

更是逼得自己..咳....再无理由活下去。”

忆及那无法释怀的过往，痛苦的情绪不受控制的翻涌。

他喘息着，冰凉的空气窜如肺腑，呛得他连连咳嗽，撕心裂肺。

撼天阙看着袖口斑斑点点的红色血迹，只觉得讽刺。

他的身子竟已如此没用，这点伤都挨不住了。

夙赶忙起身扶住撼天阙，抚着后背帮他顺气。

他摇摇头，眼神中也带着恳求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了。

这些陈年往事让床上的人情绪大幅度起落，于伤病只会是雪上加霜。

他心中着急，眼神朝外探去，起身想要把太医给找回来，却被床上的人抓住了手。

“分开那么久，你连这点子话...都不肯继续听了吗...”

夙心说不是，他只是担心撼天阙的身体...

若是他还能开口，他想和儿时说一样的话。

“只要孙王子肯说，夙就愿意听....”

夙后悔今日的行为，为什么就是没能忍下想要再看一眼孙王子的冲动。

他听见医师说到撼天阙对治疗的不配合，那人像是对世间失去了一切的留念。

夙顿时就明白了。

如同数十年前一样，他的孙王子病的是心里。

手按上心口，那一声又一声的心跳伴随着阵阵的钝痛在胸腔里回荡着。

或许这数十年，他们都病在心里。

那场战斗之后他就心如死灰。

为国他尽了忠，为家他尽了孝。

就连新登基的王上都称赞将军府世世代代忠勇双全。

叛主之人，何以言忠。背信弃义，何来之勇。

夙抱着天阙孤鸣丢下的血刃神罡，退出了这个欢呼声迭起的战场。

耳边传来一句又一句人声歌颂他的武勇，苗疆战神的这个称号响彻天空，却讽刺无比。

他捂住心口呕出一大口血，唐刀白色锋刃上的艳红触目惊心。

即便之后的三十年他日日用软布擦拭，依旧抹不去上面天阙孤鸣的血迹。

夙一步一个血脚印的走回家，身上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的流红。

他走进一个陈列室，里面摆着数个架子，放着外形各异的刀，皆是神兵利器。

皆是，孙王子赠与他的刀。

他拿起放在最顶端的那把王赐的宝刀，企图自戕殉主。

拔出的那一刻，精钢锻造的刀锋碎裂成两段。

王上曾赐他这把刀，让他替自己守护住苗疆的未来。

苗疆的未来...苗疆的未来...回想起那段曾经，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没搞清楚。

夙一拳砸在地面的砖石上，干哑的嗓子里爆发出短促而激烈的吼声，如秋暮的鸦雀一样干枯苍凉。

他曾认为，他许诺誓死守护的苗疆未来既在身侧，又在天边。

’

年少的他非是边关驻军，非是沙场将军。

是也只是王孙新认的侍卫，

何以接得此刀，何以被授此重任...

他弄错了，王上口中的苗疆未来只有一个。

命他守护的不是苗疆，也不是孤鸣家的天下。

而只是天阙孤鸣。

王上赐的刀，他也确实没资格再碰了。

“我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你的背叛...

看到那个木盒之后，我发现我要的不过是一个去原谅你的理由...

可我始终不曾得到...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哈哈...做什么...”

撼天阙想笑，事到如今，痛到极点，他也就只会笑了。

他被仇恨懵逼了双眼，回过神，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夙低头无言，这三十年的时间如同凝固。

他的身上背负了这辈子赎不清的罪...

他为了家人的性命，牺牲了天阙孤鸣的命。

他是选择者，没有资格去恳求被选择者的原谅。

只想以死谢罪。

交深而言浅。

他们话说的少了，到最后对方的心，甚至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了。

撼天阙想起七恶牢那上万个日日夜夜里，每当他筋疲力竭，小憩入梦，总是能再度梦见他们三人的时光。

都是些美好的时光，没有背叛，没有恨，只有夙和希妲陪着他。

从那片短暂的安逸醒来后，王族罪人看着这暗无天日的四周凄厉的笑着。

他明明都恨的深入骨血，爱依旧无法割舍。

当他拿到那个被苍狼藏起来的木盒，读起宣纸上的文字，已经一切都迟了。

曾几何时的灵丹妙药，在岁月的摧残下终是变成了见血封喉的鸩毒。

他最在乎的三样事中，情义占二。

明白夙和希妲也是被逼无奈的瞬间，恨就散了。

天阙孤鸣的情没被辜负，爱未曾消失。

他不是一厢情愿，也不是自作多情。

或许他想要的一直都不多，知晓这世界上还有人爱他，就够了。

怪只怪得命运作弄人，一切都太晚了。

那份情，也被他亲手断了。

“我醒来后一直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我还活着...”

这件问题，天阙孤鸣想了三十年，撼天阙想了十天。

“是因为你对么...因为你和希妲都想让我活下来...”

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依旧如此。

希妲和夙为了他百般求全，就是为了他能够活下来。

他输在了这场肮脏的皇权斗争中，摔的粉身碎骨。

若不是他，夙有着大好的前程，百年后万家传颂的苗疆战神，何苦成为一个无名无姓的龙黥死士。希妲也不会被迫嫁给颢穹，抑郁而终。

说到底，终究是他连累了他们兄妹。

睡过去那段时日，他见着希妲了。

天阙孤鸣看见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坐在那片湖边等他。

他们三个曾说好，等边疆稍微安定下来，带着希妲一起去看的那片湖泊，美的像是少女的眼泪。

“希妲...我...”

他心爱的姑娘朝着他快步走来，天阙孤鸣低着头，心中有太多的话，和太多的悔想要诉说。

终是亏欠希妲太多。

他辜负了她，还连累她嫁给颢穹为他周全，最后使那个美丽的姑娘早早的香消玉殒。

他还将对颢穹的仇恨迁怒在希妲唯一的孩子身上，那样的折辱。

他想要赎罪，希妲是打他也好骂他也好，甚至是死在她手上，天阙孤鸣都心甘情愿。

“天阙....你受苦了...”

那道粉色的身影猝不及防的抱住他，少女身上清淡的花香还是和过去那样让人怀恋。

天阙孤鸣向来能言善道，但在希妲面前，他笨嘴拙舌的数次张口，也拼不出一段话来。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歉。

少女淅淅沥沥的在他的怀中抽泣，肩膀轻微的颤抖着，他越是道歉，希妲就哭的越厉害。

“颢穹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那根本不是人能受的...你受了好多罪...”

他放软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哄着，天阙孤鸣想说，他舍不得希妲哭泣，舍不得她难过...

眼前的姑娘一落泪，那数十年的痛和恨天阙孤鸣都可以搁在一边。

他轻轻的安抚着希妲的背，万语千言，化作一句。

“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年少的他太不懂事，一股脑的将热情和精力全放在了苗疆的天下上，冷落了一直在等他的未婚妻。

现在他愿将一切赔给希妲，剩下的时间，只要她愿意，天阙孤鸣会一直陪着他挚爱的姑娘。

“天阙，我好想你...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你...”

少女终于舍得把头抬起，朝着她所爱的人露出来笑容，眼尾还带着还未掉落的泪水。

“但是，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是你来的时候...”

天阙孤鸣感觉被一股力量使劲的推了一把，让他离那个明亮的世界和希妲越来越远。

他对人世已无留念，拼命的想要回去。

他还有好多话没说...

他还没向夙赔罪...

他们三个人已经分别太久太久了，他已经不想再和他爱的人分开了。

看见夙还活着，撼天阙这些天的疑问解开了。

卧床多日的人艰难的撑住床板让自己坐正，夙也意识到了他的动作，揽着撼天阙的背尽可能的给他支撑。

一只冰凉的手盖在了龙黥卫半张脸青色的刺青上，撼天阙小心的用手指抚摸着那青色的盘龙纹样。

他记得小时候他家老头子都夸夙生的俊俏，在那温润的面庞上刺上这张牙舞爪的龙，他断断是舍不得。而这道龙型的疤痕已经陪了夙三十多年，久到所有人都忘记了当年沙场上的夙将军，只记得北竞王府的死士。

夙覆上那只宽大的手，一向稳健的小臂却在细微的的颤抖。

孙王子的手一直是暖的，就算是在寒冷的冬夜伏击，风雪中他穿着单衣套着铠甲，悄悄在自己手心中写着暗号的时候，那双手依旧是烫的。

可现在手下的温度，却是那样的凉。

一切都在告诉着他这个沉疴缠身的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已经再也受不起任何摧折。

“夙，你还活着，我真的...很欢喜。”

至少他没有害死夙，上天对他仁慈，没有真的让他亲手杀死所爱的人。

一滴泪在眼角积蓄盈溢，滑落眼眶，润湿那靛青色的龙纹，被撼天阙用手指擦去。

三十多年来他再也没有哭过，自从他割舌自惩的那日，那份情感就已死寂。

“哭什么，该高兴才是。” 撼天阙拍了拍夙的背，只觉得自己眼窝也要酸涩起来。

夙小心的将他的孙王子环住，他梦境中都没敢想象，还能那骨瘦的肩抱在怀中。

他知道，天阙是为了他而活下来的。那句陪伴的誓言是双向的约定。

他们相伴了十数年，分离了三十年，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还能再度走在一起。

或许是太久没尝到欢喜的滋味，连身体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有那泪水控制不住的流淌而下。

这些年，他们过的都太苦了。

……

苗王一下朝就被宫人找上，苍狼穿着朝服火急火燎的赶回去那个小院子。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盖住了他来时的脚步声，身旁想对着他行礼的宫人也被年轻的苗王示意不要声张。

他先前生怕撼天阙见到夙场面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那人那么要强，这场计谋将他完完全全蒙在鼓里。万念俱灰，心存死志的他也险些死在那场惊天的战役。

现在看来倒是多余的担心。

他或许一直没有看明白撼天阙和舅父之间的情谊，其中滋味大约也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雨下完了，明日会是个温暖的晴日。

龙黥暗卫和撼天阙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人生这本被油墨浸染的褶皱的小册子也该翻开新的篇章。

属于夙和天阙的篇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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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2-04-18 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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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带些撼苍和孤鸣兄弟

番外一 .三个要求

“你是说...他想要书？”

年轻的苗王看着下方跪着的宫人有些讶异。

撼天阙醒来有些时日了，这算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

“是...”

“可有说想要什么类型的？”

下面的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那位主子看人的眼光太过锋利，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多问。

下座的国师端起茶给苍狼递了一个眼神，年轻的帝王了然于心。

书籍文册这类物品，事情是可大可小。

若是寻常的散文杂书也罢，牵扯到国事历史的卷轴传记，就必须要思考了。

“孤王知道了，下去吧。晚点孤王会亲自探望。”

苍狼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折子，拿起狼毫沾墨，细细写下批语。

“王上。”

耄耋之年的老者扶住拐杖站起，木棍撞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他走到房间的正中，弯下腰，对着座上的苗王行了个礼。

“恕老臣直言，王上不该留下撼天阙。”

“撼天阙如天下所愿已经死在鱼龙穴，为国捐躯，国师何出此言。”

国葬之上，苍狼当着所有人的面复了天阙孤鸣的皇族身份，并将他的尸体安葬于皇陵。

但是，那人还活着这件事情并未能瞒得过忘今焉。

当时夙背着撼天阙，带着他逃出鱼龙穴时，正好撞见来接应的老者。

苍狼抬手示意免礼。

依旧一副忙于公事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而被扰乱思绪。

年轻的帝王不露声色，比起初次相见时的稚嫩，已是天差地别。

既见王上没有打断，国师咳嗽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

话语中带上了三分劝诫的意味。

“老臣只为王上着想。

老臣虽非苗疆之人，三十多年前有幸窥得当年祖王子的声势鼎盛，直至今日，当年受他恩惠者还有不少。

天阙孤鸣曾被视为太祖之后，苗疆最优秀的继承人。

曾祖苗王在位时圣眷正浓，何需生起弑君篡位之念。”

其中之事，在如今是孤鸣家不能说的秘密。

但这事情，尽管很少，但也并非无人知晓。

竞日孤鸣留下的势力新的苗疆帝王还未能清理干净，不妨心腹之中也有人留心听了几耳朵，准备在上面大做文章。

若是人已死无对证了倒还好处理，但那人还活着则另当别论。

“国师想说什么。”

“王权乃国之本。

王权不稳，国则动摇，祸及人民，王上不会不懂。

北竞王叛逆，以江山名不正而言不顺。

而王上奉天承运，当得即位登龙，荣复正统。

但三十年多前的真相，终究会成为苗疆的隐患。”

苍狼放下手中的毛笔，大开着折子晾干上面沾染的墨迹。

他转过身背对着忘今焉，让人琢磨不透帝王的心思。

过了半晌，直到桌上的茶水已凉，纸上的墨迹干却，年迈的长者甚至背后升起一阵凉意。

“我记得国师曾教导苍狼，为君者当赏罚分明。

他不惜付出性命助孤王登基，即位而杀之，过于凉薄，怕是寒了为苗疆效力的将士们。”

“王上，赏罚分明乃御下之道。

这是苗疆与私情之间的取舍，王上不可糊涂。”

撼天阙并非当今王上能驾驭之人，他给苗疆造成的影响，无人可比拟。

即便是当今王上之位，也是借了那人的手才夺回。

此中因果威胁，王上应是清楚的，他也曾提醒要早早埋下铲除那人的后手。

他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使得王上那日进宫前恳求自己帮他找到最好的大夫去医治濒死之人。

但执棋者对棋子产生多余的感情，是大忌。

“国师的意思，是要孤王杀他。”

藏在袖子中的五指攥紧，苍狼话语的尾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即便他不再是撼天阙，即便他是孤王仅存的亲人，即便他对孤王恩重如山...

孤王还是必须要为了这孤鸣家的王权而杀他，是吗。”

三十年前的陷害，天阙孤鸣已经失去了一切。

三十年后，为了王权，苍越孤鸣不能替他昭雪。

无他，因为他是颢穹孤鸣的儿子。

苍狼知道撼天阙不在乎这些，但就当是满足自己的愧，他想要尽可能的弥补那人一些。

还不够吗...

他放下了仇恨，伤病缠身...

就...一定要他的命吗...

“为了苗疆王权的安定，前朝的王储必须死。”

并非是要王上动手，而是他必须要死。

若是苍越孤鸣不动手，则会有人代替而为之。

老者的声音平缓，但是传达的意思却是斩钉截铁，甚至隐隐透露出一丝胁迫。

“孤王不允许任何人动他。”

一阵罡风吹散了桌面上的纸张，连带着墨未干的狼毫笔，砸在地上溅落几个墨点。

墙边的茶桌上，那杯凉透的茶水一点点顺着杯壁渗漏，那白玉瓷的杯子竟然已被切成两半。

青年帝王的蓝眸锐不可视，其中隐隐透露出狼王之怒。

若是刚才被传唤的宫人在场，他会发现当今王上的目光和撼天阙有七分相似。

苍越孤鸣的声调和语气并未变化太多，字词上却重了几分。

他踩着脚下的底线，无半分退让之意。

忘今焉从那句话中，嗅到了一丝杀气。

“多谢国师为孤王分忧，但这身王袍之上的千斤之担，为则守护，非是杀戮。”

苍越孤鸣舒展开凝重的眉，语气也回归平和。

他回归座位，端起了一旁放了许久的茶碗，送客之意摆在了台面上。

“今日之话，孤王听过了，也就忘了，国师也莫要往心里头去。”

……

今日的阳光好，天阙能下床后，夙总是会想方设法的拉着他出去走走。

他们回来的有些晚了，桌上的菜都半凉。

刚准备开动，夙示意他放下筷子，不要吃凉食，先热下再动。

饭菜再度上齐时，夙顺手的给他盛粥，碗只满到七分，像是怕他烫着。

坐下吃后，也是习惯性的往他的碗里添菜。

这些日子总是这样，对方每次想要照顾他的时候，天阙内心莫名的生出一股子烦躁。

他不耐被这样对待，又不是他那个养尊处优满肚子坏水的王叔，犯不着夙这样伺候。

压抑了多日的话终是没忍住说出了口。

“我不是竞日孤鸣，用不着你夙将军这样小心翼翼的照顾。”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下，细品之下，甚至有一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他恼什么？羞什么？又怒什么？

夙放下筷子，有些疑惑的偏头看向他的孙王子。

他是暗卫，藏于阴影之中，越少的人知道他的存在越好。

他的任务是在危机的关头保住主子性命，仅此而已。

要说伺候，北竞王府自有专门的宫人执掌安排，就是其他人都跑光了估摸着也轮不到他。

刚想拿起纸笔写上两句，那人却已经离席走了出去。

……

苗疆的秋冬总是要来的比其他地方早，天阙孤鸣看着院子中心的那颗沙枣树有些出神。

他这是怎么了。

这些日子，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并非是想发难于夙，并非是因为北竞王...

他只是…有些不习惯。

他不习惯那铺着用兽皮做成的厚实褥子的床铺，卧下去像是会塌陷。

辗转反侧间，却又被香炉中传来的淡淡的沉香雪松的气息安抚入眠。

他不习惯房内的温度，那细细烧着的银丝炭冒着火星，苗疆的寒秋却温的像暖春，怕是中原最娇贵的花朵，都能懒洋洋的伸展着枝叶绽放。

他不习惯桌上会摆上的精细膳食，瓷的小碟子上摆着青翠的时蔬和鱼脍，就连他被灌了三十多年的白粥都熬的软烂出油，里面掺着磨成糜的山药，晾成了刚好入口的温度。

他不习惯夙每晚端来的汤药，里面还多余的添了几味止疼安神的药材。还像是怕他嫌苦一样，盘子边上总会放块蜜饯。

都是小事，甚至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却一点一点的积累。

他们在对自己好...但是他不适应...

天阙不适应这些突如其来的好...这些温暖让他不知所措...甚至不安。

他在软化...那层冻了天阙孤鸣三十多年的坚冰，在一点点的融化...

就连那条件反射般的警惕也在慢慢松懈。

他不明白为何一觉能睡上七八个时辰，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却依旧觉得困倦。

苍狼走进屋内他都没被惊醒。

睁眼后才意识到自己靠在那人的肩上，甚至没发觉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

希妲的孩子温声的问他是不是吵醒你了。

那个孩子带来了一堆书本，问他有没有想看的。

而他只是在困惑，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对方踏进门内的时刻就睁眼。

一切都是温的，热的...是他不习惯的。

他本已经习惯了寒冷。

这些日子的温暖，却让他开始畏寒。

他本已习惯了疼痛。

那一碗碗温热的汤药，却让他感受到旧伤痛苦的难熬。

他说不上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他只是习惯了这个王族罪人这个身份。

习惯了来自他人的仇恨，和恐惧。

习惯了，那三十年来，所有人都恨不得他死。

王族亲卫是，七恶牢里当差的其他人也是。

只有他死了，他们才能逃离这个生不如死的鬼地方。

可笑的是，那些天天拿着铜钱押注自己什么时候咽气的人，倒是死在他前面。

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冰凉的，他也习惯了严寒。

每日被灌下肚的粥水是凉的。

有时候稠些，有时候稀点，有时候米还是夹生，有时候泛着一股馊味...

但终归都是凉的。

药也是凉的。

因着伤口带来的炎症，他病过几次。

王令在上，当差的怕他真的死在里面不好交代，就煮了两副消炎药灌给他。

半梦半醒中他闻到一股子药味，冰凉的苦汁就被灌进了口。

他在军营中时，受过的伤，喝过的药也不算少。

光闻着，他就猜出里面的药放错了两味。

王族罪人睁开眼，把那个给他喂药的差役吓的跌坐在地上，药也撒了一地。

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将嘴角上的药汁卷入口中。

他...还不能死。

靠着每日傍晚送来的饭食来数着天数。

最开始是干饭，后来当差的嫌麻烦，就换成了粥。

上来喂饭的差人被那声吼叫吓破了胆，连碗也都砸碎在了地上。

天阙孤鸣此生从未受到过这样的侮辱。

他像一只困兽被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扎透关节的钢针和洞穿琵琶骨的罪链束缚住他的行动，生不如死。

与其以这样的姿态苟延残喘，不如一死了之。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但是在看到颢穹那副小人得志的姿态，那股恨席卷而上。

他问自己可否想到，不可一世的天阙孤鸣也会有今天。

“王兄还不能死，吾还要王兄看见，吾登上那个本属于王兄的宝座。”

彼时的颢穹孤鸣打量着这个被锁在铁椅上的人。

他那曾经被视为苗疆瑰宝的王兄，像是一只被拔掉利爪的猎豹，那股野性的美，依旧惊心动魄，但却再无见血封喉的危险。

“既然王兄不肯吃，那吾只好亲自来喂了。”

天阙孤鸣歪头撞掉颢穹递过来汤匙用了十足的狠劲，咬在了对方的手上。

“若不是王兄这些日子闹绝食，怎会才这点力气，连我的手都咬不断。”

颢穹孤鸣似乎并不在乎那滚烫的血液一点一点顺着手向下滑，一用力，就将天阙孤鸣的下巴给卸了下来。

那碗带着铁锈味的粥就这样一点点被灌了进去。

“王兄，你只有活着，才能向吾复仇。”

对上那双蓝眸，里面最后一丝情分都散了，只有怨毒和恨。

他要活下去，这一身的痛苦，满腔的恨，天阙孤鸣要千百倍的报复回去。

当他终于逃离那个牢笼，抢了龙虎山为据点占山为王。

他看着摆上的酒菜却难以下咽。

半夜走进后厨，他从笼屉里摸出凉透了的白面馍啃起来。

粗硬的馒头碎屑干涩的入喉，多年后他第一次吃到干食，啃了半个下去后，胃里却是磨的难受，止不住的往喉头反酸。

怒火骤升，将那剩下半块馍捏个粉碎。

看向放在一旁的粥桶，剩下的米将将盖个底。他拿了个阔口陶碗，沿着周边刮了些冷粥，就着那碗边把那黏稠的米糊吞咽进口，抚慰腹中饥辘。

天阙孤鸣在那上万个日夜里恨透了那稀薄的粥水，现在却是他唯一吞的下的食物。

一朝出来，他竟连个馒头都咽不下。

被作践了半辈子，这份贱都刻进了骨子中，像是他原来就是如此。

或许，只是他变了，被那份习惯改变了。

……

夙追出去，发现他要找的人就站在亭子的一处角落里发呆，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他准备上前把人劝回去，外面风大，这样吹下去他身上的伤又该疼了。

“你来做什么。”

以前孙王子从不这样问他，看见他过来时只是扬起眉，轻笑着说一声你来了，自己就笑着跟了上去。

破镜如何重圆，他们或许和好了，但是不可能如初。

夙明白的...他们相隔的是三十年的苦难。

他每天为天阙上药时，都咬着牙压下心中那股翻涌的情绪。

天阙不需要同情...夙这样告诫着自己，以此来整理内心。

他难得的庆幸自己是个哑巴...

这样才说不出那些多余的，令人难堪的话。

曾经的他是一点伤都舍不得天阙受的。

摩挲着那嶙峋的腕骨，上面留着好几个泛白凹印。

夙看的出来，那是钢针扎透骨缝留下的痕迹。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他锁骨上无法愈合的穿透伤，身上拔不掉的寒毒，亏空的气血都在告诉夙一件事。

天阙不是被关了三十年...

而是挨了这三十年的折磨，恰巧还活着而已。

夙走上前去，摊开那人握紧的手。

[我来陪你]

他并没有拿出纸笔，而是一笔一划的用他们年少编的暗号，写在了天阙的手心里。

天阙的手很凉，不知要怎样才能捂暖些。

对方显然还是记得的，也没有抽出手就任由自己握着。

夙知道，如果自己放开，那只手又会迅速的变回冰凉。

“好了，回去吧。”

天阙叹了口气，似乎是和自己和解了，夙也顺着走上他身侧，扶着他的手臂往回走。

他僵硬了一下，但是还是任由自己扶着，没有把他推开。

他们回到屋内，天阙说他倦了，夙便让人收了碗筷。

他有在变好，却像一颗释放完所有光和热的星辰，余温渐凉。

夙想着，他会捂着的，那双手，那颗心...

即便他们或许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暖，但是他不会让那人再感受到凉。

就像...曾经的天阙暖着自己一样。

……

“他...想去皇陵？”

苍狼在整理着来自父王的遗物，他发现了许多不曾见过的事物。

那里有一杆枪，还有一副画，藏在库房的最深处。

解开画的卷轴，里面是一个身着锦袍，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人，意气风发。

两旁是欢呼的人民，身后是苗疆都城的墙壁。

少年的眉眼带笑，头歪歪侧着看向身旁。

苍狼觉着这画上的人好像见过，那双上挑的凤眸，孤鸣家中，他只在撼天阙的面上见过。

画上人的眼睛里洋溢着多情和喜悦，他像是在看着谁，那目光里充斥着温柔，可身侧却有些空荡荡。

那是天阙孤鸣，孤鸣家不可提及的因果，是苍越孤鸣只能从传闻的三言两语中拼凑不完整的苗疆祖王子。

他在出神的时候，底下的人传报夙的拜访。

“孤王会安排的...

舅父，你认得这幅画吗？可是母亲的遗物...”

夙上前看了那幅画，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点头是因为，他记得这幅画上的景象，那是他们大捷还朝时入都城，举国欢庆。

记得那时，天阙转过头对自己对口型。

他说 [看，咱们是苗疆的英雄了。]

摇头却是因为，这幅画的笔触和提字皆不是希妲。

画的方位是正朝向，当日的希妲立在两方的人群中，自是不可能从这个角度作画。

得知夙的回答后，苍狼略微有些讶异。

如果这幅画不是来自母亲，那会...来自于谁...

夙微微欠身，准备离开，却被后方的苗疆国君叫住。

“舅父，曾经的天阙孤鸣...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夙的瞳孔微微睁大，遂又撇开了目光。

他摇摇头，看向苍狼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歉意。

苍越孤鸣心知那人不会回答，便也不再多留。

曾经的孙王子，是苗疆的明日，是太祖以来最优秀的王族，是苗疆几百年难见的奇才，是沙场上最好的将军... 于他人，大约是这样的。

夙走出苗王的书房，看着头顶高悬的太阳，有些出神的想着。

但于他，天阙是不同的。

手抚上心口，那心房上一阵阵伴随着跳动的细微疼痛。

他又默念了一遍。

于他，天阙是不同的。

……

记得上回来这个地方，还是几十年前去祭拜母妃。

再一次进来，却又多出来好几个坟，有颢穹的，有他父王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把酒放在了里面的一处坟墓旁边，里面宿着的是曾祖苗王。

“老头，孙子我来看你了。”

天阙孤鸣盘腿坐下，拿出两个酒碟子摆好，用他家老爷子生前最喜爱的佳酿满上。

母亲死后是祖父把他养大的，待他如亲子。

到头来，苗疆史册上写的却是他忘恩负义，欺师灭祖。

讽刺的很。

“老头...这些年后，有人练成了太祖创造的三部宝典...

你当年还笑话我，说我心比天高，痴人说梦。”

“是希妲的孩子...虽然天真的可笑，但...”

即使是他，也曾被苍狼的真诚所打动过。

他们孤鸣家的人相互害了一辈子，凶狠的利爪全数用在了自相残杀上...

“你的苗疆交给他，不差。”

地底下的死人无法答话，墓前说的再多，也是给活着的人听的。

或者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端起酒碟喝了下去，三十年后再次碰酒，辛辣的酒液入口却苦的发涩。

本是不该饮酒的，但是走之前来见见他家老头子，带茶终究是太薄了。

该说的话，该交代的，他应该已经说完了，但是心头这翻涌的情绪却依旧压制不下。

“老头，这孤鸣家,也就只有你想我好过...

呵...我终究是挡了你儿子的路，挡了你儿子的儿子的路......”

天阙孤鸣握住这大理石的墓碑，手背上青筋暴起，喉头涌起的那股猩甜子劲儿，终是被咽了下去。

少时他性子傲，祖父让他读孟子，说着为君者仁义当先。

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

杀父害子，他的父亲和兄弟何曾讲过一点点子的仁义。

到头来...这一切都像是笑话...

他喘了口气，将另碟的酒倒在了墓碑前，又反手将碟子盖在地上，那坛子酒，也就留在那里。

“老头，剩下的酒先欠下，过几年到那边去和你饮个尽兴。”

既已断了个干净，那就无需再停留，说罢便转身离开。

孤鸣家给他的，他还了。

孤鸣家欠他的，他不要了。

……

“我要走了。”

或许苍狼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从那人从自己手中要来的游记，书桌上墨迹未干的地形图，再到看着撼天阙拎了一壶酒走进皇陵...

他就该知道，那人准备离开的意愿。

但在当撼天阙对他说之前，苍越孤鸣的内心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不再多留几日吗？你的身体还未好全...”

你为何不愿留下...

苍狼心中这样想着，但是张口却是说不出。

撼天阙为何要留下来...

他...又有什么立场要让对方留下来。

为他是苗疆的国君，为他是希妲之子，还是只是...为他是苍越孤鸣。

他们曾在鱼龙穴中生死相依，真情吐露。

撼天阙为了护自己安危抗下一身重创，又为了助自己复仇，传了他毕生功力。

他许诺过的事，都一一兑现。

或许在那时，自己能留下他的那份牵挂，也就断了。

撼天阙若要想走，谁又能拦得住。

曾经从竞日孤鸣口中吐出的话语，却让现在的苍狼觉得无力。

“不碍事。”

撼天阙看了一眼一身紫袍的青年人，他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不舍。

他待苍狼刻薄，这孩子何苦念着他。

他们走出了皇陵的园子，外头夙牵着两匹马等在那里。

苍狼知晓，舅父是准备跟着撼天阙一起离开。

“我送送你们吧。”

苍狼知道他是拦不住的，不论是谁。

他留不下任何一个亲人，或许这就是王权上的诅咒，坐上那个座位的，注定会成为孤家寡人。

他一路送到都城的门口，路上的行人皆是向他们侧目，三个人只是沉默的走着。

那一年多相处的时光里，他们总是唇枪舌剑，没有好好的说过话。

临走了，苍狼也不知道能和撼天阙说些什么。

他想着，自己曾经要求过，苗疆复国后，让撼天阙再不踏入苗疆的国土。

在极度的愤怒下，苍狼也曾怒吼过你该死。

现在，他希望自己未曾那样说过。

他如了那时候的愿，可他现在反悔了。

“苗王留步吧。”

苍狼还想再继续送下去，却因撼天阙的话而停下脚步。

那是他第一次唤自己为苗王。

这算是来自撼天阙的认同吗，还是说这道生疏的称呼要划开他们之间。

走出百米开外，天阙转过头再一次看了一眼苗疆的都城，那个囚禁了他一辈子的牢笼。

那是他的家乡，也是葬送了他一生的地方。

他爱过，护过，恨过，毁过，现在回顾不过是一场空。

抓起地面上的一把沙尘，任随着土顺着指缝流下。

背井离乡的游子总喜欢抓把家乡的故土伴身，以慰藉对家的思念。

于他，倒是不必了。

心上是如此轻松，那份爱恨嗔痴都随着这把土流下了。

“贺苗疆...千秋万代。”

他也不会什么告别辞，说出这话的时候甚至嘴角有些上扬。

他大概是放下了。

翻身上马，天阙看向身旁的夙，对方也看向他。

“我们走吧。”

那一瞬间他们像是回到了年少时，扬鞭纵马，去赴那场名为天下的宴。

苍狼看着那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禁有些落寞。

此去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一句话他始终没问出口。

“你们还会回来吗？”

生怕落得连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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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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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4.18 【夙撼夙】苗疆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