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12 素钗|数声鶗鴃

復制鏈接 | 瀏覽器收藏

ccfourteencc

級別: 聖騎士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104995
精華: 0
發帖: 105
威望: 1 點
銀兩: 37567 兩
蓮花: 136 朵
本命: 叶小钗
王道: 素钗
牆頭: 地冥
配偶: 非常君
座右銘: 知人亦自知，本分且正直。
注冊時間: 2018-10-03
最後登錄: 2025-04-09

鮮花(32)

樓主發表於: 2021-11-12 19:30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1.12 素钗|数声鶗鴃

“近日听闻你往台北，便买了车票，擅自叨扰来。”信静静地躺在核桃木桌上，那行简短的小字工整清丽。素还真看着身侧的人，叶小钗低着头，长发垂在肩膀上。他和十二年前的模样变化不大，无非是眼角的细纹又多了几道，但说到底，变了什么，素还真也说不上来。他往窗外看去，不远的山脊上飘着一簇一簇的白羽，被风旋上了天，又落到湖面上。他说：“九份的芒花开了，你那处冷了未？”
叶小钗抬眸，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下人赶忙递过纸笔，素还真侧过身去，看他在那张纸上慢慢地写道：“少一死了，九份的厝走水，我要去大陆了。”
素还真怔了怔，问：“几时的事？”他写：约莫半月前。打点收拾，花去了些时日。他又问：“大陆可有认识的人？”叶小钗写字很慢，一笔一画，倒也工整：慈郎替我办妥了。他心里头便生出一股古怪的情绪，肆意地发涩，道：“这时找我，倒是生分了。”
叶小钗未答，搁下笔来，浅浅地垂着眸子。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桌上那张柔软的纸张，就像捻着一片温软的花瓣，留下一道温和的褶皱。他想起四五年萧竹盈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穿着白色的丧服跪坐在火盆前。于是他站在他身后，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到他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心头涌上一丝可悲的窃喜。他轻声道，今后你同少一来台北住吧。他是那样说的——当时他嗓子还没有坏，声音低沉，说普通话很标准，像国中老师，基隆有基隆的好处。他也是那样拒绝他的。后来他时常去基隆，火车票摞在铁盒里，厚厚的一捆，全是他长情专一的证明。四五年的春，萧竹盈被日本人杀了。四五年的夏，日本人投降了。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他有时候同叶小钗坐在一起，却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台北到基隆还要远。从车站到镇上的房子，需穿过长长的乡道。他西装革履，同镇上的居民格格不入，总引人侧目，常常惹来乞儿的关注。他招来路边的人力车，车夫将汗巾搭在脖子上，说，先生走哪？他把叶小钗家的地址报给他，车夫说，那头是沿海的渔村，先生这番打扮，怕是容易脏了裤脚。他说无碍。小车颠簸起来，他的心也随着车轮的摇摆晃动起来。
远远看那屋坐落在山脚，临近海滩，海浪翻滚。素还真对车夫说就停这儿吧，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零钱递给他，和水田里给予稻草肆意生长的养分一样慷慨。他走上田与田之间的土路，昨夜方下过雨，每走一步放肆的泥点就争先恐后地攀上他的裤脚，变成灰白的圆形印记。他从路边朝下看去，叶小钗穿着汗衫短裤站在水田中，膝盖稳稳地扎进泥里，他弯下腰就像自己插进去的那些水稻，笔直，坚挺。素还真看了一会儿，蹲在路边点了根牡丹，直到叶小钗闻到味儿回头看他。他的眸子闪了闪，倏地亮起来，像傍晚七点按时点亮的路灯。他说，素还真。他咬了咬烟嘴，含糊地答，叶小钗。姓名是问候、是称呼、是道别，是在年岁碾轧过贫瘠的默契，这是他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
他请他进屋，赤足在地板下留下一串淡淡的痕迹，山屋不大，方正容下两间卧室，一件掉了漆的木桌，一平熄了火的灶台。灶台上搁着前夜的剩饭。叶小钗从桌上拎起茶壶，用衣角擦了擦搪瓷杯，说，这处甚都没有，要委屈你喝冷茶了。他接过那只缺了角的杯子抿了一口，茶味很淡，中间孤零零的漂泊着一根枯绿的茶叶。
他看着叶小钗走到屋后的井旁，打上一桶水往自己沾满泥泞的脚上冲。沙鸥飞过来又飞走，悬在空中变成寂寞的生灵。空气中漂浮着叶小钗身上的汗味，合着微不可闻的稻谷芳香，变成他心底隐藏的、无法媾和的爱欲。他走进来，带进一阵咸湿的海风，白发落在他肩上摇啊晃啊。他说，叶小钗，你的头发又长了。
他把海鱼开膛破肚的样子和三五年他在南京第一次见到叶小钗的时候很像。三五年他还在国民政府办公室做外交工作，叶小钗走进来，白色的衬衫领子沾着血，他将左手手套脱下来摁在下巴，晕出一抹鲜红。秘书说，素先生，这是叶少将。他抬头看他，第一眼看到横在脸上那条还未愈合的暗红色伤疤，第二眼看到他腼腆的笑。他说，素先生，抱歉，叨扰您了。他站起身，说，可是来找谈处长的？他出去了。叶小钗轻轻应了一声，手从下巴移开，血又汩汩地涌出来，像细细的涓流。他愣了一下，说，您等等，我这儿有药箱。叶小钗说，麻烦先生了。
他不是没有看见他杀人的样子，像一只冷静的雄鹰等待着被川流泅裹的狗鱼。四四年他站在婆罗洲的土地上，面对眼前的秽河，头顶盘旋着饥渴的鸟群，鼻息流连着动物粪便、植物腐烂、不知是华人日本人还是印尼人荷兰人尸体的腐臭。水面倏然掠过一只漆黑的巨鸟，尖喙修长，四爪锋利，只是在河面上轻轻点跃了一步，便抓着一只仍在苦命挣扎的狗鱼飞向遥远的天际。他说，叶小钗，真像你。身边的人笑了一下，从地下抓起石子扔进水里，欢快地点出三个涟漪。叶小钗说，素还真，我教你开枪。他从后腰里抽出柯尔特M1911手枪，往水里开了三发。他接过那把尚存体温的手枪，铁质的武器沉甸甸，枪柄反射出婆罗洲的阳光，他曾有中把未来握在手中的错觉。他对着水面开了三发，手心热得发烫，难以躲藏的、躁动不安的感情生根发芽，他差点把最后一颗塞进自己的嘴巴里。
那晚他在首都饭店摆宴，叶小钗是他的座上宾。金少一八岁，穿着金色绲边的毛边马甲，眼睛透亮脸蛋圆圆，怯怯地站在父亲身后。他长吁了一口气——事实上他也不知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情是从何而来，十一年后他再看见金少一的时候，他的眼睛像一头迟暮的豺豹，闪烁着凶猛的绝望。他和他父亲一点都不像。饭后众人散去，他同叶小钗在秦淮河旁散步，两人的身影偶尔交叠在一起。深秋的风吹得发丝纷飞，叶小钗将乌黑的鬓发别到耳后，说，素先生是哪里人？
祖父在桃园发迹，后来迁往台北了。鄙人几年前方留日归来，得谈处长赏识，在政府找了差事做，多少算个小官。素还真说，叶少将是哪里人？
家父是吉林人，时局不好，撤军过来的。叶小钗说。先生婚否？
内人早逝，留下独子。平素工作太忙，托管家照料了。现年十五，稍长令郎几岁，稳重不少，倒是心安。他说。
叶小钗没有看他，秦淮河的水流啊流啊，重映出江边的莺歌燕舞。两人的倒影重叠在一起，随着河水变成淅淅沥沥的碎片。叶小钗瘦削的颌骨包裹着厚厚的棉布，那是他下午的工作：锋利的子弹碎片嵌进下巴的肉里，他用手术钳慢慢地夹了出来，小指的指尖碰到叶小钗没有血色、微微张开的嘴唇，星火燎原。

蒸鱼？叶小钗问。
他点了点头。看着他把海鱼装进盘子，撒了些盐巴蕨菜，盖上锅盖。屋内又充斥着躁动的海洋腥味了。苟延残喘的挂钟猛地发出一声悚叫，叶小钗抬眸看了一眼，道，少一要回来了。他觉得这天气着实烦热，解下领带折进包里，又忍不住扭了两粒扣子。他现在在做什么？素还真问。跑些商，伙人卖些烟。叶小钗说。他点上了牡丹，说，归齐是要找正经差事，这样做不长久，不安定……
十年的岁月如隙中驹，将一个尚未知世的孩童磨砺成阴郁的青年，带着他踏上没有归途的去路。话未落定，金少一嗤笑一声，从门外走进来，周身劣质烟草的味。不劳费心了，素先生，快回台北享您的福吧……
一声刺响，惊心动魄，魂飞魄散，肝肠欲断。金少一的右脸像泡发的水产那样鼓胀起来，叶小钗放下手臂，神情冰凉，语气淡漠，滚出去。前者愤恨地看了他一眼，满溢怨毒，仍残留着少年的青涩。门开门落，素还真这才想起他今年不过十八，还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闽南话，毛发旺盛意气风发，剌剌地竖在头皮。
东边一锭小白银月升起来，西边一团狗皮膏药大红太阳落下去。*一件掉了漆的木桌，一条睁着眼白死惨惨的海鱼，一缕若有似无暧昧的烟，两个相对无语的人。很多时候，他和叶小钗只是这样坐着，感到缓慢的时间在他们之间汩汩地流淌着，寂寞与孤独环肥燕瘦，花红柳绿。在这种时刻，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触碰到他的某一部分，死生契阔。夜色沉进小屋，将他们盖了起来。素还真将烟头移到烛台上，点着火光，看清叶小钗同样安静的深褐色眸子。他自己就是一条河，湍流急促的短河。他险些搁浅，将目光移开，说，夜深了，该走了。
留下来。叶小钗说。几根发丝被风吹啊吹，吹到烛台迸发的火焰上，烧着了又熄灭了。可他厚重的心仍在炽热地燃烧，席卷了整片蓊郁的野草地。他那举目无亲、四处漂泊十年的感情终于砸了下来，与情欲交媾，与春潮合卺。他们在叶小钗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做爱，外面动物凶猛，同样性欲高涨。素还真亲吻着他身上每一道疤痕，脖颈的、胸脯的、小腹的。他几乎能记清道道年年月月日日，何场战役何种缘由。他滚烫硬挺的阴茎抵在他同样潮热柔软的会阴上，湿漉漉得像身处西加里曼丹雨林。他又嗅到叶小钗身上的汗味，清新如同海潮风涌，和着他的体液浓稠，在结合处交汇成爱情流质。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汗迹腥咸，目汁腥咸，一同和他在叶小钗身上耕耘，一同往深黑的河底殉情。
旬日，他们骑着自行车沿着海道穿行。他坐在叶小钗的后座，风撩起他的发，扑倒在他脸颊，流连一股皂香。海平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群山葱郁，天地湛蓝，安静只余唇边呼吸，耳畔风声。三五年他在金陵是这样想的，四五年他在基隆是也是这样想的。同样虚实不辨，同样情深不寿。

他们早已对死生看淡，一如中日拉锯胶着的漫长战线，一路饥渴暴躁尸横遍野。谈处长枪决的时候是这样，屈管家被杀同样是这样，他们只是愈加沉默下去。登陆婆罗洲时，七月将至，大旱降临，苦热难当。三七年南京沦陷，政府溃逃，叶小钗将萧竹盈和金少一送去台北，从此再无音讯。当素还真乘坐长达十日的渡轮从西贡到达婆罗洲时，船舱里的热病、瘟疫险些夺去他的性命，除了一个破烂的皮革手提包，他仿佛落魄难民一无所有。英语、荷兰语、广东话、日语建造的陌生土地，张开大丽花的巨嘴将他吞噬下去。直到他在营地找他，一种通透的直感让他找到他。他几乎要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同样麻木痛苦的七年、同样颠沛流离的七年，他枯萎的爱情容光焕发，干旱的心地久逢甘霖。叶小钗黑了很多，他的头发剪到耳垂那样短，他的眼睛亮亮的，像丛野的小鹿。他说，我们就要胜利了，素还真，我们就要回家了。
榴梿芳香，果实生津，雨水淋漓，这是素还真对婆罗洲的记忆。刻意模糊不清，只保留最原始的美好——仿佛这样就能忘却他目睹鬼子如何残忍地屠杀整个村的暴行、忘却声势浩大的国民军是如何溃败在星野闪烁的夜晚、忘却死亡是如何在他身边游走又是怎样抛弃他的。那是一个阴凉寒冷的长夜，溃烂的云在天际渐渐崩塌。暴雨突如其来，打在生锈斑驳、杂草丛生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凄厉的哭声。素还真从无梦中醒来，身旁的叶小钗仍在熟睡，就在此刻，他听见神的旨意——像荒野蓁莽中野猪兽王的呼唤，像初春蛰伏已久的第一响惊雷，像怀裹在胚胎朦胧中母亲的轻语——那是一声鶗鴂的尖叫，婉转悠扬，宏亮昂扬。几乎是紧凑的下一刻，第一声枪响打破了雨夜的安宁，火光从四周包涌而来，覆水难收。他和叶小钗从高脚屋里一跃而下，跳进热烘烘的野猪粪便里。日语国语杂烩，大地震动，如羊群迁徙如野猪渡河，惨叫持续了半夜，不停有温热的液体浇到他们头上，直到鬼子餍足地从杀戮中离开。鱼白撕开黑夜的裂口，晨曦占据上风，他们从猪圈里爬出来，残肢断臂满地血红，除了他们无人生还。婆罗洲的太阳照常升起，照干了每一寸土地的液体，包括眼泪。
他们顺着河流往雨林走，雨林是更为安全的，鬼子忌惮隐世在树林中的达亚克族，但同样徜徉着危险。晨雾中的毒瘴、盘踞树顶的蝰蟒、诡谲的长鼻猴、浅眠河丛的巨鳄，编织成一张死亡密不透风的网。他们坐在巨大的箭毒树下，用劈开的榴梿壳炙烧捕钓的狗鱼，剥开猪笼草的外衣，吸吮包裹在里的透明的津液。树荫遮蔽，将跋扈的阳光遮挡在外，光斑洒落，贴合在叱咤叶小钗半张脸的疤痕。他喉眼发干，嗓音沙哑，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到可以闻到彼此身上散发的粪臭和尿骚味。龌龊的情感蠢蠢欲动，他开了口：叶小钗，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回去再说吧。叶小钗用食指封住他的嘴唇，别说话，用耳朵听。他的目光那样的温柔，仿若母亲哄逗稚子，笼罩雌性的光辉。于是他听见天地洪荒日月深长，听见秽河尸首交叠奔涌流淌，听见呼吸惊天动地心跳天雷滚滚，听见猴群狂舞草丛翕动。刀光剑影与枪声嘣砰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惊飞一群白鸟惊落一地珍果。叶小钗捂着腹部跪倒在篝火旁，他手中柯尔特最后一粒子弹的归宿是鬼子的颅骨。草丛躺着一具肮脏漆黑的尸体，已辨不出容貌，只见得胸前旭日东升，现已缓缓西落。他是落单的步兵，被增援的国民军逼入雨林，死时面目狰狞恍若被拖入地狱。一道二十公分的伤口，呲牙咧嘴地嘲笑素还真的慌乱，呕吐满身鲜红。他寻了草药嚼碎厚厚地敷在上面，叶小钗缓慢地喘息着，鬓发粘在他的唇边，他说，素还真，你走吧。
他背起他因疼痛打颤的身子，咬紧牙关，朝雨林的尽头走去，他说，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我要带你回台北。
叶小钗的头搭在他的颈窝，鼻息滚烫，朦胧地笑。
他怕他就那样睡过去，身体渐渐发凉，他勃发的爱欲永远也无法落到归处。于是他叫他的名字，挚诚而用力，柔情又脉脉。只是叫他的名字。
“叶小钗。”
“嗯。”
“叶小钗。”
“叶小钗。”
“叶小钗。”
“嗯。”
“我爱了你很多年。”
他的低喘好像在喟叹，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感到肩头落下沉重的珠玉。
“叶小钗。”
……
他终于嗅到村庄的味道了，鸦片香甜，妓女多汁，瓜果熟烂，野草葳蕤。

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素还真踏上了回台湾的归途。坐在甲板上，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叶小钗靠在栏杆上，他的腹部仍缠着厚厚的绷带，头发长了些，随着轮船的驶动胡乱飘散。他忍不住伸出手把他的发都拨到耳后，但事后没有离开。叶小钗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将脸颊贴到他的手掌上。他笑了起来。
萧竹盈是死在他们抵达的前夜。残留在岛的日军冲进无辜镇民家中虐杀，金少一爬进阁楼的夹层中逃过死劫，他亲眼目睹母亲的香消玉殒。当他见到叶小钗的时候，他扑在八年未见的生父身上胡乱啃咬，试图把所有积压在身上的痛楚转移。他面目扭曲神情癫狂，最后跪在叶小钗腿边恸哭。
素还真没有看到叶小钗的表情，或许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死别，无悲无喜。八月暴雪纷飞，一夜白头。他没有看到他眼底是一湖几近干涸的死水，一座杂草丛生的枯井，一片破砖碎瓦的废墟。倘若他看到了，他就不会那样说了。
基隆有基隆的好处。叶小钗说。

芒花（素还真不知道的事）*
金少一死的时候才二十岁，方从一棵细苗挺拔成新树，还那样年轻。他的身体在狱中被打的遍体鳞伤支离破碎，但他面庞沉静，好似沈眠。他的脸颊因常年吸食毒品而深深的凹下去，颧骨突出，面色苍白，仍然英俊。他和他长得并不像，更像母亲一些，例如那双细长的凤眼，扑朔着凶狠的刀光。但他再也看不见了，无论是暴雨般的恨意还是熊熊燃烧的爱慕。叶小钗伸出手，从额头抚摸着他的面庞，如此冰冷如此无望。很多时候他觉得他是自己犯下的一个错，而他的后半生都要以此来弥补修复这个漏洞。然而此刻心肺却似空洞，风声呼啸，他的身体播种下一粒种子，最后枯萎死亡。叶小钗对宪兵团的人说，是他，埋了吧。踏出监狱的时候，没有阳光降至。
他记得三五年他带着金少一第一次见到素还真的时候，小小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他低头看他，小孩儿糯糯地道，父亲，我害怕。他用手掌包裹住金少一的手，说，别怕，我在。金陵的岁月呼啸而过，碾在他们身上，落下一道车辙。
三五年的时候他没有做好准备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四五年的时候他同样没有能力给予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母爱与情欲。叶小钗知道他恨他，他想，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那天他拖着疼痛的身躯回到山底的木屋，拉开椅子坐下。他能回忆起这个屋子里每一处属于金少一的印记：他坐在床上吸烟的模样、他蹲在灶台前生火的模样、他靠在他房门前凝视他的模样。苟延残喘的挂钟尽职尽责发出尖锐的悚叫，叶小钗这才发现他失去了声音。他在昏暗中张了张嘴，唇角尝到一丝冰凉的咸。

素还真活了很久，久到一九八一年他在电视上看见飘扬的五星红旗。四九年他收到一张黑白照片，是从北京寄过来的，照片上叶小钗站在天安门前，白发扎在脑后，他手上拿着军用水壶，安静地笑。至此他生命的后半段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参与。临别的时候他说了好多次保重，后来还是拉着他的手留他过夜。他的阴茎在叶小钗的身体里驰骋，发出悲情的哭泣，他们做了很多次，最后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依偎。他叫他的名字，叶小钗。没有回应，也不会有回应。他猜他的心底也叫了他的名字。这就是一切的结束了。
八一年的秋他躺在藤椅上，儿孙绕膝阖家满堂。台岛的阳光落在他的眼底，温暖喜人。他听见鶗鴂的呼唤，也是他最后一次听见鶗鴂的歌声，像耳语又像梦呓，像山谷回音又像烈风呼啸，像番鸟之音又像苍翼怒嗥，像大海惊涛又像小河涓涓细流，像婴孩啼哭像鬼语啾啾。* 素还真想起叶小钗，想起他黑色的短发白色的长发，想起他们在海滨小镇的爱情，情欲浇灌，万物生长，如火中石，如梦中身。

鶗鴂：鸟名，即杜鹃。又借指岁月。
*①改自《野猪渡河》。
*②《芒花》此小章取材于台湾“二二八”事件。
*③改自《野猪渡河》。

[ 此帖被ccfourteencc在2022-05-14 23:52重新編輯 ]

weibo@甘講你真正無後悔
ao3@ccfourteen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