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8 【史俏】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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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2-28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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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8 【史俏】髮

俏如來對著銅鏡，將半乾的頭髮梳開，又在耳邊揀一束髮，分成數股編髮。

他幼時出家，對打理頭髮並不如何熟悉，還俗後只簡單束髮，也不著髮冠。後來與父親重逢，他方在父親的指點下學會編髮，從此一有空閒，他便要解開所有編髮重新梳理。

「這樣看起來精神極了。」

史艷文坐在精忠身後，雙手環到精忠胸前，牽他的手，將一束髮劃分三股，他捏著兩指，固定一縷髮絲，再用第三指固定另一縷，另一手便能將最後一股髮疊上。左右，左右，父親未曾放下他的手，四手編好一束又一束的髮辮。精忠掌心有些滑膩，父親太靠近，吐息彷彿能越過髮絲來到耳稍，掌心的溫度貼著精忠的手，純陽的氣息彷彿他讓體溫也蒸騰了。史艷文獨有的氣味，溫度，都在那刻完完整整包覆史精忠，彷彿同化了自己—史精忠被抹消，他融入成為史艷文的一部分，一種延伸。

銅鏡模糊映出俏如來異常紅潤的臉色，他仔細別好髮飾，這才取了帕巾沾上清水，清理下身。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

自史艷文從西劍流救出，這是他第一次沐浴。五年的摧殘讓史艷文太過脆弱，昏迷好些天，醒了也碰不得水。神蠱峰一切從簡，俏如來在鳳蝶的幫忙下，才把沐浴的備品都搬來史艷文休養的房間。

「父親、父親。」

俏如來將父親搖醒，示意他能沐浴。

「…精忠，多謝你。」

父親的聲音還有些嘶啞，他欲先褪去白袍，然而俏如來怕他著涼，讓他進了浴盆再說。

他在水裡褪去衣物不甚利索，傷口滲出的血黏住身上的布料，雖然已經換過幾次衣袍，又黏上。現下浸在水中，俏如來給輕輕搓揉，終於融開。沒了衣物遮掩，父親比他印象裡瘦些。他上次見著父親，還是五年前，他們父子聚少離多，他已經是在父親身邊最久的孩子。

他不願多看蒼白肌膚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傷口已經閉合，卻仍讓他憤怒，又或者他是害怕。於是他將注意力轉到父親一頭久未打理的亂髮。

頭不可受涼，即使能沐浴，水也不能碰到頸部以上。父親一定難受的緊，他便拉了凳子來，坐在浴盆旁，捧起糾結成一團的亂髮，從盆中撈一瓢水，揀了皂角，揪一小搓頭髮細細搓揉。

「這樣太麻煩，若是解不開，便削去一些無妨。」

「孩兒不覺得麻煩。」

他聽見父親的輕笑聲，史精忠愕然，看向父親。

「也是，精忠大了，有自己的意見。」

原來父親還當他是孩子。

他們分離時，自己早已成年，身為長子也總是處於照顧者的角色。只是這幾年他抽高不少，臉龐也長開，或許現在的模樣，才是真正的成年。

順好幾縷髮絲，他取了小梳將其梳齊，拿帕巾吸乾，復而捧起一團糾結的烏絲繼續打理。

「精忠？」

不知不覺，他竟已梳理好大半。他一抬頭，就發現浴盆裡的水已是污濁不堪，他伸手去摸，水涼了。

「孩兒給您換盆水。」

史艷文不及阻止，俏如來讓銀燕將另一盆熱水拖入，連著之前髒污的衣袍一併帶走。

他父親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沒開口。俏如來靜靜坐著，繼續撫平剩下的亂髮。黑色的髮絲，或是順直，或是蜷曲，在他手裡指間，這樣的觸感有些陌生。史艷文的髮質粗硬，和他自己白色細軟的髮絲不同。他還俗後，便再也長不出一絲黑髮。燕駝龍說他思慮太過，少年白髮，艷文的孩兒都是命苦的孩子。前輩甚至勸他恢復葷食，也讓他多食芝麻一類，但無什麼作用，他也無法為了飽腹殺生。

「精忠有心了。」

俏如來愣了下，才道不麻煩。分別太久，他不知道怎麼同父親說話。現下對抗西劍流的事，他也不欲打擾父親，希望能等他恢復更多再談。而那五年空白，他亦無法開口詢問。

「若是水又涼了…」

「無妨。」

史艷文說著，掌心一提，水溫便升高了些。

「父親！您還不能動用功體！」

俏如來急忙站起，浴盆又冒出陣陣熱氣，他手一抬就要以掌給父親輸功，卻被轉身的史艷文握住了手。

「沒事的，精忠。我的手還熱著呢，比你的手還溫。」

掌心的溫熱貼在俏如來手背上，史艷文對他微笑，讓他放心。

他父親是那樣好看。

沐浴完畢，史艷文弄乾身子，換上乾淨的衣袍，又睡下了。

俏如來將房間收拾好，烏黑髮絲在他掌心的觸感，彷彿還殘留在指間。他用手背試了父親前額溫度，又將被子向上拉，蓋住頸脖。

枕邊有一青絲，等俏如來回神，他已攢在手裡。

史艷文功體好了六七成，俏如來去集市挑了新的髮冠，束髮戴冠，他父親又復儒俠君子之姿。

他坐在榻上，自己慣常穿的袈裟白袍都已染成怪異的棕粉，洗不清的血跡，是自己的，是前輩的。他葬了前輩，誓言自己勿再對惡人有仁慈之心，以德報怨終是讓前輩枉死。他對著銅鏡，梳直前髮往後束上，整個人精神許多。又將杖上的檀木佛珠取下，戴於己身。他誓輔佐父親，救中原於水火。

-

「為父之前找人做了些新的衣袍。」

史精忠在房裡，他已經整理好情緒，然而眼角仍有些泛紅。史艷文手上雪白綢緞他見過，卻不知這是給自己準備的。他接過新衣，將其攤開，烏金鑲滾的僧袍，白紗金絲織成的福田格，顯得格外華貴。史艷文看出他的猶豫，道：「墨家鉅子，中原武林之首，外表衣著，須襯得身份。」

他望向父親一身純白的衣袍，烏墨黑的墨髮，原來他終究不能成為史艷文。

相似的場合，他將沾染血污陳塵的銀烏僧衣褪去，換上父親新予他的袈裟。當時他一心只想著協助父親，而今他肩上是中原的責任，是墨家的渡世大願，他已經做出選擇。

他父親又從懷裡揣了布包，攤在桌上，是些金色的髮簪髮飾。

「讓為父替精忠梳理吧。」

他只愣愣地應了聲，史艷文將案上銅鏡立起，坐到他身後，解開髮束，用黑檀木梳一縷一縷梳順。他左側有一股髮束糾結成團，史艷文屢試未果，似是怕弄疼自己，他便遞一短匕。

「精忠……」

「結纏蔽性，客塵蒙心，髮為外物不足惜。」

「我兒所言即是。只是精忠身體髮膚，受之於我，為父自然……」

史艷文忽地打住，而復又歎：「罷了，終究是父親累你。」

他欲反駁，史艷文已落刀，白絲散在地上。

「孩兒只是與佛有緣。」

銅鏡裡，模糊的白與黑交疊，彷彿他倆本是一體。金色髮飾鑲著紅色的寶石，扣住束束白絲。父親的指腹在後頸滑著，將白髮劃成數股，在他耳邊細細叮囑，從天柱穴走，直至耳後，如此劃為一束。精忠輕輕點頭，抬手欲碰穴位，史艷文食指輕壓住他的，兩人指尖在頸脖肌膚上，在細軟的髮絲間摩擦。他制住自己嗓音的顫，艱難地發聲，精忠曉得了，於是他父親便教他編髮，前傾的胸膛貼上他的背，雙臂環著他，仔仔細細將精忠的白髮分股纏繞再分開。他佯裝手拙，心底渴望父親能留的久些，能讓他記住自己髮絲的觸感，能記住史精忠的氣息。

而史艷文終是要走的。

俏如來起身仔細檢查，榻上多了零星黑髮，便拾起收進木匣。

匣內髮絲已能成束，他起先只是應父親要求去臥房取物，而後卻忍不住一再造訪，整理枕頭被褥，偷得青絲。

他閉眼，輕碰自己髮漩，再順著髮流下走，每一縷髮絲均是父親理過的；每一束辮髮均是兩人指與髮交錯織成。指腹觸碰的滑順細軟，是父親予他的念想。

俏如來將父親的髮絲取出，持木梳理順，彷彿其上還有父親掌心的餘溫。髮絲分成三縷，交錯，纏繞，交錯……

他被思惑結纏所縛，佛心早已蒙塵。

木匣裡的烏絲，最終化為粉齏，為他指引史艷文的行蹤。

魔世地貌與人世迥異，常沐於青色月光而無日，魔族或似人，更似獸，有獠牙獸爪，有魅惑咒術，單以人力斷無可能抗衡。

但魔有心，心有慾有願，貪瞋癡三毒成魔障，為魔所喜所求。佛者只憾其覆蓋清淨本性，而墨者，以其慾為基石，使魔為己用，匡扶天下。

數個藍月升落，俏如來已深諳魔世立身之道。

在魔世行走，不免沾染魔氣，為了隱蔽行事，也未將之除去，後果便是心緒紛亂，慾念漸深。

俏如來未尋得在魔世的九算，修羅國度在暗處窺伺他與史艷文的行蹤，而他為尋得父親，與幽闇聯盟勢力底下交換條件，他現在是一位不受歡迎的客人。
屋內昏暗，他多要了燭台，隱約聽得下人指責浪費，可藍月螢光怎能與旭日比肩？

他知道自己受魔氛影響，脾性變得愈發暴躁，佛號也無法使他平靜，手裡的念珠反覆撥弄。

「還為九算之事煩心？」

俏如來回頭，一聲爹親未細想脫口而出，在他認知自己的錯誤時險些掉了手上佛珠。

「…孩兒已經放棄九算，現下還是以回到人世為首要目標。」

他聽出自己聲音裡的勉強，史艷文卻是一笑，道：「稱爹親也無不可。這個稱呼很親近，爹親很是歡喜。」

「爹親……。」

「爹親在這兒，精忠有什麼煩惱，都告訴爹親好嗎？」

俏如來心緒震盪，他心底幾乎是要溢出的狂喜，恍惚間應下後，又察己身修行懈怠，大悲大喜均是毒，貪愛如水，滲心滋惡。

他收了心，向父親分析魔世與人界局勢，一如以往對師尊所言般。史艷文對魔世形勢有不同角度看法，相比俏如來被條件所縛，史艷文的身份更自由些，也在藍月升落間結識數名朋友。

「父…爹親對魔族怎麼看？」

「魔族是執念的集合。」

人魔之間也只有一念之差，他對父親那些不可言說的慾，只怕他現下比任何人都更接近魔。史精忠捏緊手中念珠，他好想探出手碰觸眼前青絲，然而他沒有藉口，甚至自身白髮他亦不敢在有人時撫摸，生怕自己露出破綻。

「精忠若有所思，何妨一說？」

「魔因執念而單純，但也因此更加危險。」

過度的忌諱也是一種破綻。

「人與魔，當一視同仁，魔世也是鉅子的責任。」

俏如來語畢，只感自己此言太過輕率，人如何能對魔兼愛，如何能使魔放下執念，放棄戰爭？

「這當是默蒼離先生的看法，而精忠來到魔世，或許會有一些新的見解。」

他父親果然敏銳。

「與魔結識，方知人魔並無太大分別，然則立場不同，如中原與苗疆，百年恩怨都化一利字，征戰不休。」

「看來精忠已有想法。」

縱有腹案無數，積極以應或是消極以對，孰知對錯？對魔世是如此，對他自身亦是…

他望向父親離去的身影，在心底輕輕喊一聲—

『』

史艷文轉身。

「一切計謀行動，當以自身為本，好好休息。」

「是，爹親也請安心養傷。」

「這都能被你察覺，」史艷文苦笑，「爹親無礙，無須掛心。」

俏如來在史艷文的牽扶下，一步步邁向魍魎棧道。額上的魔紋彷彿烙入骨髓，有如刀劃，殘破的墨狂嗡嗡作響，但這些都不若身後的史艷文令他心若刀剮。

「即使孩兒被烙上他人的印記也無所謂嗎？」

「爹親就沒有對精忠，哪怕有一絲的私心？」

榻上精忠與父親相顧而坐，黯淡燭光映不清兩人神色。他僅著裏衣，身體微顫，卻不知是因屋外寒風，還是因為對面的人。

他倆只有單薄衣料與髮絲相隔，精忠白髮如瀑，散在身前，史艷文斂白絲於手心，用指間梳理，用指腹順過。精忠覆上史艷文的手，帶著他撫過髮上金鎖玉石，這些皆是爹親親手所挑。

「孩兒知道，這些飾品，爹親不止想將它們別在髮上，更想用在精忠身體各處……」

史艷文眼底彷彿深潭，他在精忠耳邊說，是。

是。

「但艷文，不能這麼做。」

魔伶公主吟唱咒文，棧道入口封印鬆動，死氣從縫隙中透出，縈繞眾人，無論人魔皆感呼吸窒礙。俏如來搖搖欲墜，他功體與魔紋相剋，對此行更是不利，只有史艷文能在入口替他換得一線生機。

死靈夢魘遮天蔽地，俏如來步伐顫巍，妖魔嘶吼與哀嚎不絕，他不能回頭，亦不能視地，只能前行。

『精忠』

耳邊忽來史艷文呼喚，是錯覺，還是…

『艷文在魔世，忽覺鬢髮已半白，彷若精忠佔據我髮一隅，艷文竊喜，今削髮贈於吾兒……』

手中忽現烏絲，灰黑參半。

「爹親——！」

『』

【三千煩惱絲，發業潤生，煩惱名惑，引生眾苦】

俏如來持匕首，對鏡拾起一縷白髮，刀起髮落。

【貪愛如瀑流，如軛，懸於頸，陷苦流】

白髮一縷一縷散落案上，髮膚均為父母所賜，俏如來戒之。

【轉識成智，煩惱即菩提】

鏡中的史精忠，髮長及胸，宛若囚徒。

他從懷中揣出木匣，取一縷黑髮，與桌上白髮相疊。

「孩兒向父親辭行。」
他對史艷文彎身鞠躬。

交錯纏繞的黑與白，是爹親留與精忠的念想，如此，精忠與爹親便是互相交纏，永遠地在一起了。

『精忠，爹親還有許多話，許多話要同你說。』

『你做得很好。』

『艷文知曉你的心意，但爹親不能讓你成為罪人。

『你求而不得的身姿，是艷文最後的私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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