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佛緞 | 樓至韋馱x緞君衡】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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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樓主發表於: 2018-04-22 20:40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佛緞 | 樓至韋馱x緞君衡】決堤

　　（起）
　　
　　進了城門往東，穿過主街和一大片桃花林，隱在簌簌粉嫩之後的高牆大院便是緞府。牆壁裂紋斑駁，牆頭雜草瘋長，門前的落葉雜物四散。當年此處並非門庭若市，也不如這般蕭條寂靜。
　　
　　樓至韋馱扣下門環，大門“吱呀”而開，探出一位老者，見到來人，又驚又喜又憂，一時竟忘了說話。
　　
　　“久見了。”樓至韋馱合掌道。
　　
　　老管家拄拐而出，激動地握住僧人：“大師，你來了。”
　　
　　樓至韋馱攙了他一把道：“吾來尋緞先生。”
　　
　　“當然，”老管家噙著淚不住點頭，“你當然是來尋他的。”
　　
　　蕭索的院子幹淨而無生氣，他隨老管家來到前廳，桌椅掉了漆，裝飾褪了色，白瓷茶杯的裂紋如老樹枯根，只有滄桑，毫無美感。
　　
　　“他不在此處。” 僧人斂目道。
　　
　　“你走後，少爺便將老爺帶走了。”老管家坐在他對面，揉揉酸痛的腿，“老爺留我在這裏守著，年年月月，也沒個盼頭。”
　　
　　“帶往何處去了？”
　　
　　“城西五十裏處的鬼阙——啊，這是我們私下喊的，那宅子看著陰森，模樣也尖銳，加上說起‘緞府’，人人都以爲是這裏，如此才換了說法——那是小少爺修的。大師你也知道，西邊的護城河自那年決了堤，河面寬了兩倍，老爺叫人固堤修橋，再沒出事。只是那橋，次次修，次次毀，再往後人都往別處散了，沒人去修了，如今的城西就只有鬼阙。”
　　
　　他記得緞府的小少爺，身姿矯健，相貌俊朗，舉止傲氣，那年已是個少年將軍，若相安無事，現在不比他爹地位低。
　　
　　老管家見他不語，起身道：“今日已晚，大師住下吧。請隨我來。”
　　
　　初春夜寒，陰雲遮月，除了老管家手裏的燈，偌大院內再無光亮。他踏進房裏，房內布設略有不同，他四下打量。
　　
　　“這是老爺的房間。只有這間房我天天打掃，東西也如他走前所擺。”老管家點上燈道，“大師先休息，齋飯好了我再端來。”
　　
　　“不必勞煩了。”
　　
　　“不勞煩，我也想同大師說說話。”老管家笑道，替他合上門。
　　
　　僧人站在屋裏，似乎聽見了雨聲。
　　
　　那年暮春暴雨，那日雨前論道，那夜道不盡意。
　　
　　那時意在言外。
　　

　　（一）
　　
　　我自十二歲進緞府，已有三十多個年頭，府中事務無不經過我手，有時也會暗自得意，這天下第一大的是宙王，能管教宙王的是緞君衡，而這緞府裏除了緞君衡，第二便是我。當然這是說不得的話，只放在心裏想想。
　　
　　我家主人是個慣愛惹事的朝臣，生人同他說話，總懼他冷面冷語，換了熟人，還要提防他時不時挖坑打趣，實在是個讓人失了法子的人。那年邊境戰事不斷，老爺自陣前負傷，回來休養一月，皮肉傷好得差不多，但侵入身體的鬼力邪氣濃郁不散，唯有以自身功體化解，他身上蔫蔫的，可嘴不饒人，往日總不太管家務，如今無事做，就要事事過問。
　　
　　那幾日一直陰天，鉛灰的天色掠奪萬物色彩，人也變得懶散，往日最愛與老爺糾纏的王也認真體諒他，不予刁難，他倒覺得乏味，好容易午後見了點太陽影，他來了精神，在院子裏舞起劍來。
　　
　　我在旁看了半晌，不知該尋個什麽空上去說話。老爺的劍快身快，我也是個怕死的，不敢往前湊。可這話不說，真出了事兒，我也活不了，只好幹巴巴道：“老爺，悠著點兒吧，要是舊傷複發，少爺回來該生氣了……”
　　
　　他騰空翻身，劍掃矮木，劍尖穿斷葉點地，人劍一線而立。不過到底受了傷，撐不多久。劍身微彎，身形傾斜，落向榕樹，他便踏著樹幹躍下，還不死心的砍了一節氣根當作戰利品。
　　
　　他收勢調息道：“你叫我‘老爺’，卻怕少爺生氣，到底是討好哪邊？”
　　
　　我辯解無門，但他既然聽了，讓他說幾句也無妨。忽的一聲悶雷，天邊閃光。雨說來就來，瓢潑之勢，打在地上濺起另一波小雨。
　　
　　我們沿檐廊而行，路過側門時他駐足四下看來，問：“人都去哪兒了？”
　　
　　我將他往裏拉了拉說：“少爺們要回來，准備的事情多，忙去了。”此次若非有兩位少爺坐鎮軍中，他就是受傷也不敢輕易回來。頭先前線來報，說戰事平定，兩位將軍已啓程班師，算算日子，該在這幾日。
　　
　　老爺指了指那門：“我聽見有人敲門。”
　　
　　“這時候哪有人會敲門，不是避雨就是在屋裏，您別是聽錯了。”
　　
　　他思索不語，可步子已邁進雨裏，我忙將他擋下：“別別別，我去，老爺我去！”
　　
　　這雨靠擋是擋不住的，我急急跑去應門，門後是個白衣男子，渾身濕透，他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跟那雨毫不相符。我聽不大清，只聽見“避雨”和“僧人”。我是不信的——哪有僧人留長發、穿華服的？我只當他是想來避雨找的借口，便帶著人跑回廊下了。
　　
　　老爺攏著衣袖等著我們，我突然發覺他臉色蒼白，尤其是被那墨紫的衣料襯著，從前都不覺得。不知怎的，我心裏難過起來。我用濕袖抹去臉上的水漬，將來人引上前。
　　
　　僧人合掌道：“路遇此雨，感謝主人收留。”
　　
　　我暗自期待老爺拆穿這人的謊言，可他只瞧了瞧那人，恭敬道：“因緣和合，不必言謝。”
　　
　　我心裏奇怪，也打量起這和尚，可越打量越不信，他生得極精致，額間一點白玉，眉目英氣。銀白長發披散，一身繁複白衣濕透，鞋面磨損得厲害，腿上濺了不少泥點。倒像個逃難的王公貴族。
　　
　　後來老爺才說，他同我穿過庭院時，不同如逃命般的我，步伐急快又穩，絲毫不亂，周身一股清聖之氣，他便知此人不凡。
　　
　　老爺又問：“大師欲往何處去？”
　　
　　僧人道：“吾欲證己心大道，遍訪寶刹，廣覽法門，尚無定處。”
　　
　　音落，又是一陣響雷，劈裂之聲炸于天際，驚得人忍不住去望。
　　
　　“這雨一時半晌是停不了了，大師不如留宿在此，天晴衣幹方好上路。”
　　
　　“麻煩了。”
　　
　　“未知大師法號？”
　　
　　“樓至韋馱。”
　　

　　（二）
　　
　　大雨三日不停，強時如瀑布，弱時如傾盆，僧人便在府上住了三日。他每日日中一食，或在檐廊沈思，或在房內打坐，若不是老爺時時叮囑要多照料他，我甚至感覺不到府裏多了個人。
　　
　　是夜，老爺突然吐血，府上一陣騷動。暴雨之下別說是人，馬車也走不了，請不來醫生又無藥可醫，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起那雨簾後他憔悴的模樣，開始碎碎念他那日不該舞劍。
　　
　　他揮揮手，說吐了血才好得快。我可笑不出來：“老爺又蒙人，又不是中毒，吐的也不是汙血，哪裏能好？”
　　
　　他想笑兩聲，被喉頭的血嗆著，咳嗽道：“你再念叨，我就更不好了。”
　　
　　我不忍再說，著人清理一灘血漬，去廚房熬藥，期待多少能讓他舒服些。待我端藥回來，那僧人也來了：“發生何事？”
　　
　　幾日相處，我已相信他的身份，將來龍去脈說與他聽。他瞅了眼黑乎乎的藥湯，直言道：“這藥吃也無用。先讓吾一觀主人家的傷勢。”
　　
　　我大喜，忙帶他入內。床上的人蹙眉閉目，迷迷糊糊的，僧人將他攬起來，運功爲他療傷。我見他搖搖欲倒，上前幫扶著。
　　
　　如何療傷我是不知，我只看見他額上生出蒙蒙細汗，身上有抵抗逃脫的力，一直發抖，想必十分難捱。期間他睜開眼，見了我笑了笑，想說話，可張嘴出不了聲，便放棄了。半柱香的功夫，僧人收了手，老爺徹底倒在我身上，沈沈睡去了。
　　
　　“無大礙，讓他休息吧。”僧人道。
　　
　　我將他安置好，送僧人回房。路上他問起老爺的傷勢，我解釋道：“此地多邪鬼，斬之不盡，因而靠控靈術在邊境設結界以自保，我家老爺便是施術者之一。上月又有凶鬼滋事擾民，老爺同二位少爺前去伐鬼，這才受了傷。”
　　
　　僧人道：“吾雖爲主人家驅散邪氣，尚有部分侵得深入，需再療傷一次，方能痊愈。”
　　
　　我頭回感受到什麽叫菩薩顯靈，只想給他磕頭：“聽憑大師安排，任何所需告知我便是，只要能醫好他。”
　　
　　因怕老爺半夜又醒，我抱了被子睡在廊下，夜裏又濕又冷，非常難受。快寅時，我起了趟夜，再回來時，房門大開，人已不在房內。
　　
　　我心急如焚，四處尋而不得，突然想到那僧人，我也不知還能向誰求助，急忙往客房去。趕了幾步，望見門前已站了一人，正是我家老爺。
　　
　　他在門前站了片刻，並不敲門，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才轉身面向院子，屋檐下的雨滴飛到他身上，他立于矮欄前，絲毫不躲。他披了件大氅——看來是自知要愛護身體了，雖然厚了點，總不至于冷著。我那時也是鬼迷心竅，沒去拉他，只躲在柱子後守著。
　　
　　“主人家傷未痊愈，該多休息。”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僧人誦完課後，房門才開。
　　
　　老爺恭敬行禮，笑道：“昨夜未來得及說上話，今日特來感謝大師。”
　　
　　“主人家言重了，舉手之勞罷。”
　　
　　不同于前日的散發，僧人束了發冠，他的衣服未幹，穿的是老爺的一件素淨的鴉青長袍。他站得挺拔端正，渾身都是修者的和平之氣，別說是老爺，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老爺笑道：“大師別稱呼我‘主人’了，不然各自放不下謝意，話也說不自在了。”
　　
　　“緞先生。”僧人依言。
　　
　　台階下衝來了一尾金魚，該是水池暴漲，被衝出來的。那魚扭板著身子，像跳躍似的起起落落，嘴巴一張一合，只是眼珠空洞，看著詭異。
　　
　　僧人欲下去拾它，老爺攔了一把，不知哪裏尋來一把傘，二人撐傘同去。僧人的手剛碰著魚身，那魚一個打挺又跳往別處去了，他們一路追去，就是抓不住，老爺的傘也打得歪歪扭扭，衣擺肩頭都濕了。他們就跟少爺小時候玩捉鬼遊戲似的，抓了又抓，毫不氣餒。撐傘的人一心跟著抓魚的人移動，抓魚的人將頭頂交給身後人。
　　
　　我是不太懂爲什麽要執著于那條魚，或許是佛家不願見眼前有生命死去，可這天下有多少死亡，這麽費事救去，何時結束得了？又如那魚若不願被救，只一心求死，這不是阻了人家的心意麽？
　　
　　最後，那魚倔強地將自己板進水渠，才結束這場追逐。他們回來廊下，身上果然濕了大半。我想是時候打斷一個病人的胡鬧了，正欲登場阻攔，他二人卻毫不在意，慢條斯理的說起話來。我的腳步被什麽我執、什麽無明、什麽涅槃清靜擋住了。
　　
　　我自小沒讀過什麽書，還是進府之後跟著老爺——那時是少爺——識的字，對能出口成章的人總是無限欽佩，如今他二人說話的模樣像是我的夢想。
　　
　　什麽無著得道，什麽垢明淨存，我是不懂的，但那場景極好看，像是玻璃罩裏的小人兒，像是禦筆侯筆下的畫，像是大少爺的劍術，像是老爺施的術陣。一言一語，應答得宜，不急不緩，流暢得像這漫天的雨。一時間，令人厭惡的“嘩啦”也變得悅耳起來。
　　
　　他們談得歡暢，我看得入神。直到老爺高聲喊我，我才知自己拙劣的躲藏早被看穿。
　　
　　“熬點姜湯來吧。”老爺吩咐道，“另外，中午我與大師用齋飯。”
　　

　　（承）
　　
　　樓至韋馱毫無睡意。他誦經凝神，時有月光透進床帳，無聲擾人，他知壓抑無用，合衣出門。
　　
　　落灰的燈籠，枯水的水池，開裂的石凳，瘋長的矮木。月光映得眼前一片慘淡。他走進光裏，盡管昏暗，影子卻十分清楚的被分離出來。他記起的不長不短的片段化作一聲輕歎，悄悄散在夜裏。
　　
　　“大師也睡不著嗎？”老管家慢慢走出來道，“夜深露重，我生了火，大師來這邊坐可好。”
　　
　　兩人在廊下坐定。火光和月光兩相映照，對面是寒氣簌簌，身邊是暖意融融。老者從懷裏掏出幾封信，遞給他道：“老爺的回信都被少爺截下來了，這幾封是我私留下的，盼著何時再見能交給你。”
　　
　　那些信封角都起了毛邊，封膠失了黏性，封面平整而多褶紋。他拿在手裏只端詳著，遲遲不拆。
　　
　　老管家歎口氣，忽的又問：“對了，那年你們失蹤的幾日，到底發生了何事？”
　　
　　樓至韋馱道：“尋路回來罷了。”
　　
　　“我那時覺得天要塌了。可想著大師同他一塊兒，多少還是安心的。”老管家笑起來，“只是，小少爺太不安了。他那時要出去找你們，我怎麽勸也不行，還賠上了一條腿。”
　　
　　樓至韋馱看了看他的拐杖。這一段他不知情。老管家怕他上心，忙擺手道：“過去啦。好在大少爺攔住了他，只是苦了那石凳，平白多了道劍痕。”
　　
　　不怪他們恨自己。他用鐵鉗翻著炭塊，像翻著記憶。待火苗重新旺起來，他道：“那日吾上岸後……”
　　

　　（三）
　　
　　少爺們的歸期遲了好些天，我一直擔心。老爺說，定是大雨阻路，耽擱了。即便這樣，我仍懸著心。隊伍線報是夜裏來的，果然如老爺猜想，我松了口氣，這是最近少有的好消息。
　　
　　我走到書房外，見那兩人的影子交談甚歡，想著放一放再回禀也無事，因此只守在門外，不想老爺眼尖，瞧見了：“何事？”
　　
　　“大雨滑坡，少爺們的隊伍被埋了，死了些人，車馬器械毀了不少，這幾日被救人開道耽誤了。現在已經快到城外，不日便到。”
　　
　　他道：“統計名單，安排撫恤。讓人往汛道查看，有決堤之勢立刻鑿渠改道。”
　　
　　大師合掌道：“阿彌陀佛。吾願爲死者超度，助其往生。”
　　
　　他笑道：“此處少有人信佛，大師何必費心。且死生各自成體，生者生，死者死，不相續，無牽挂。”
　　
　　“人有二十難，其一曰隨化度人難。此難亦爲吾之修行。”大師道，“ ‘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浄明體，用諸妄想。’依緞先生言，吾之超度也爲斷其相續，使其得道。”
　　
　　他頓了頓，又笑：“論佛法教理，緞某不及。大師心意，緞某不阻止，暫待隊伍歸來吧。”
　　
　　那幾日的雨讓我感覺有整年般的長，骨頭日夜都浸在水汽裏，衣服床鋪都是潮的。而雨停那天，還來不及松口氣，決堤的消息就接連來了。
　　
　　原說讓人時時回報，消息還在路上，轉眼水位就暴漲，來得措手不及。大河決口，護城河決堤。王下令固堤，可孰先孰後，朝堂上吵個不停。農田村莊也淹了不少，還得分派救災。每一件都讓人喘不過氣。
　　
　　老爺合上書，端著骷髅杯踱步沈思。連他也束手無策，我不禁感歎這天災人禍。他一聽就笑了：“天災自有天收，人禍當有人防。去備輛車，我要進宮。”
　　
　　大師爲他療傷後，他休息數日，如今看起來精神不少。我心裏高興，眼下人人都哭喪著臉，是該有個精神的人撐起這片陰雲了。
　　
　　“緞先生。”正要出門，大師也跟了出來。他換回自己的衣服，像個下凡的神仙，我都不敢接近，怕亵渎了他。他道：“聽聞水淹村田，想必傷亡嚴重，吾欲前往一探災情。叨擾數日，特來道別。”
　　
　　“大師要走？”我還挺舍不得的。
　　
　　老爺笑道：“大師慈悲爲懷。緞某正要進宮商議此事，雖也挂心災民，實在分身乏術。大師前去探視，不知可否讓緞某得個便宜，回來將情況告知我，方好做下一步安排。”
　　
　　大師略思，點頭道：“如此也好。”
　　
　　老爺向他欠身致禮，又對我道：“你爲大師帶路。不可走遠，不可施救，只記下情況即可。”
　　
　　待他離去，我另備車同大師往災區去。出了城，路面泥濘，車跑得顛簸，晃得我頭暈想吐，而大師如坐平地，我心裏佩服，自己沒那本事，只好盡力想想別的事分散注意力：“老爺爲何不讓施救呢？”
　　
　　大師原是閉目的——我偷看他許多眼——聽見我的疑問才睜開：“尚無萬全安排，救得有限。災民忍盡饑寒，若有人得，有人不得，引起爭搶，又是一番罪業。”
　　
　　我恍然大悟。跟了老爺這麽多年，他的心思竟沒有一個借住的和尚明白得多。轉念又想，人家是高僧，必定和我這凡人不同。老爺是個人中龍，他們相交便是神仙相交吧。如此胡亂想著，一路到地方都不想吐了。
　　
　　那村莊臨河，災情最重。河面拓寬，洪水滔滔，農田房屋都被衝散大半。十幾個壯丁挖溝疏流，淹上岸的水漸漸退去，原來水有多高不可知，我們到時，水快及膝蓋，走得頗爲費勁。
　　
　　我正走著，一腳下去踩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俯身去撈，竟是個泡脹的嬰兒，被石頭壓著，一直沒飄上來。我嚇得驚叫，趕緊扔了那東西，退了數步，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大師將我拉起，拾回那死嬰，用披風裹著，一路念經，一路前行。
　　
　　生還的村民都往地勢高處逃命，他們生了火，看起來暫無大礙。路上的浮屍不少，大師尋了繩子，將它們系上，一並拉上旱地，並排放著，將懷裏的嬰兒放置列首。周圍的人不知他要做什麽，只圍觀，不敢近身。
　　
　　大師對我道：“煩請管家將情況回報緞先生。吾在此照看，一爲死者超度，二爲生者盡力。”
　　
　　我回到府裏，老爺還沒回來，兩位少爺竟已到了。雖然憔悴不少，總是精神的，也沒受傷，我一時高興，忘了一身的泥土，忙往前廳去。
　　
　　“少爺們何時到的？”
　　
　　“才到。”大少爺正在飲茶，打量我一眼，“哪裏去弄得這麽狼狽？”
　　
　　我將這幾日的事都講給他，他哼道：“傷才好就到處跑。”
　　
　　果然他的重點全在老爺身上，我只好笑說：“都是爲了百姓。”
　　
　　小少爺自後院來，來便問我：“緞君衡呢？”
　　
　　“真是不孝子啊，”我未開口，從門外傳來痛心疾首的一聲，“哪家的兒子這麽直呼父親名諱。”
　　
　　小少爺嘴角一揚：“緞家。”
　　
　　老爺無奈地搖搖頭，方問我：“大師回房了？”
　　
　　我把大師的話轉告之，他聽罷，對少爺道：“王宮守備不可動。你們挑選軍中壯士幫忙固堤修橋，以護城河爲先。”
　　
　　大少爺道：“城外怎麽辦？”
　　
　　“王之決議如此。”老爺歎口氣，“你們不用擔心，爲父自會處理。哈，才回來，又要辛苦了。”
　　
　　小少爺面有不滿：“你在家調令遣人即可，出了府誰能護著你。”
　　
　　老爺哈哈笑起來：“你這大鵬飛得頗遠，全忘了自己是如何開始飛的。人護不了我，我護得了人即可。”
　　
　　小少爺還想說話，他拂袖轉身，示意我跟去。出了門，他道：“帶我去找大師。”
　　
　　我一驚：“老爺，您歇歇吧，如今沒個計策，您去了又不能念經，趟這渾水做什麽。”
　　
　　他看著我不說話，讓人心裏發毛。半晌才道：“這府裏人人都能安排我的行動了，是不是要換我叫你們‘老爺’了？”
　　
　　“這……不是……老爺，您……”
　　
　　“莫再廢話。”
　　
　　顛簸第三次，我還是不能習慣那晃蕩，極力想找點話講，可腦裏揮之不去的竟是那個嬰兒，我一陣惡心，捂著嘴幹嘔。老爺本撫著骷髅杯閉目養神，模樣同大師如出一轍，見我如此，問起緣由。我將嬰兒的事情告訴他，詳細描述觸感和外觀，同時無限佩服大師的淡定。我講得起勁，竟忘了難受。
　　
　　老爺聽得認真，輕輕笑起來：“哈，佛家修禅法，一曰不靜觀，一曰持息念。他自然是不怕的。”
　　
　　我便頭大起來：“什麽不靜，什麽持念？老爺我笨，您說細致點吧。”
　　
　　他望著窗簾呼哒起來的縫隙，眼神悠遠：“你看他風輕雲淡，祥和恬靜，實際他早將這世上所有恐怖和不堪都看盡了，且一呼一吸間都想著。”
　　
　　“這是爲何？這不是厭世嘛。”
　　
　　“厭了世，方見世界虛無之本相。”他側過頭對我笑道，“你真有興趣就跟他學，我說的不如他說得好。”
　　
　　可別了，一個死嬰已經夠我受了。
　　
　　到了地方，水已退去不少，只田裏還積著，路面依稀可見。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的往村民集中的地方去，卻不見大師身影。問了才知道，鑿渠的人落了水，大師助人施救去了。
　　
　　老爺臉色微變，面上還是不動聲色。他讓災民往我們來的地方去，謹防此處塌方。安排完後才往村民所指的大師所在處去。
　　
　　正走著，忽聞陣陣驚呼，我們急忙趕去，見十幾個在腰間系了繩子的人接力欲救一個落水的婦人，她抱著一段卡在河口的枯木搖搖晃晃，十分危險。
　　
　　這岸被大水衝得看不見底，還離水面有些距離，加上岸邊的淤泥像沼澤般極容易下陷，只能一個拉著一個往前靠近。我一看，排頭去拉婦人的正是大師，他腰間還沒有繩子，全靠後面人拉著。他一手自救，一手施救，金白的衣裳被混黃的泥河水不時拍打，險要被衝走。
　　
　　老爺四下看看，讓人再去尋條繩子。他踩進岸邊淤泥，沒有支力點，也使不上力雖心急又幫不上忙。
　　
　　“大師！”繩子到手，他大聲一喝，將其抛去。
　　
　　只見大師借助村民的手蕩了出去，騰空間抓住繩子，飛身撲向那枯木。受了這震蕩，那木頭也松動了，隨時都有可能被衝走。大師將繩子系在婦人身上，向岸上的老爺示意，衆人合力猛拉，大師踩著木頭以輕功飛出，順利將人救出。
　　
　　可就在大家拉住婦人，松口氣時，大師攀著的岸邊承不住兩個人的重量，瞬間垮塌。婦人尚有繩索，大師身上毫無裝備，身影一晃，直直墜下去。
　　
　　我還未叫出來，一道紫影倏爾去拉他，兩人雙雙飛出，落入洶湧洪水，不見了蹤影。
　　
　　眼前一切太快，等我反應過來，一切又像未發生過似的。
　　
　　“老爺！！”
　　

　　（四）
　　
　　我扒著岸邊往他們墜落的地方看，起先還能看見一星白色，一個浪來，什麽都沒了。我癱坐在地上，冷汗直冒。村民都說要去找他們，這要如何找？除非將這天翻個個兒，將這河倒個淨，不然怎麽找。
　　
　　我腦子空白，心裏的天像塌了。可想到老爺之前的安排，又逼迫自己振作。畢竟，府裏還有一場更大的風波。
　　
　　我如何回的府，自己都不知道，見到小少爺走來，喉嚨發幹。這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可別說他又去喝酒了。”少爺睨了我一眼道。
　　
　　“質辛少爺，老爺他……”我思索著措辭，然而哪一種的衝擊力都無差，“老爺他被洪水衝走了。”
　　
　　少爺的眼神愈發冰冷，他步步逼近，我步步退後，退無可退，只能面對他那雙鷹隼般的目光：“再說一次。”
　　
　　聽了過程，他冷笑道：“還說‘我護得了人即可’，眼下‘我’沒了，要‘人’何用！”說罷便往外走。
　　
　　我忙攔下他：“少爺不可啊，洪水湍急，要去也不能獨自去。再說，都衝走這麽久，總不能刻舟求劍啊。”
　　
　　“走開。”
　　
　　“你若出什麽事，老爺回來該心碎了。他身邊有個高僧跟著，肯定能逢凶化吉……”
　　
　　“讓你走開！”他怒然一推，我受之一掌飛出老遠，左腿撞在柱子上，劇痛無比，又不能放任他不管，只能拖著傷腿往外趕。
　　
　　“回來。”好在大少爺及時出現，喝住他道。
　　
　　他二人劍拔弩張，誰也不敢接近，我被扶進房，聽見外面聲聲怒喝，劍氣相抗，花瓶碎裂，門窗砸損，他們倆就跟不要命似的瘋打了一架。
　　
　　我想到大師和老爺談論的那些菩提佛陀漫天飛的夜晚，心想，若真有佛祖在世，便保佑這兩人還能掌燈論道吧。
　　

　　（五）
　　
　　我折了腿，行動不便，找人的事情都由大少爺安排。這件事驚動了王，他竟調來一隊宮裏的人馬和太醫來幫忙，算他有良心。加上被救村民自發加入，尋人的隊伍雖不小，仍幾日都沒消息。
　　
　　我不適應拄拐，走得快點就會摔，走的慢了又擋道礙事，心裏急著那兩人，總想做點什麽，便將收拾房間的活兒攬下來。
　　
　　老爺的書桌上攤了好些書，最上面是他離開前看的《莊子注》，下面壓著其他七七八八的。我一本本拾掇，忽的掉出一張紙，是黑紅兩墨寫的詩。第三句“野馬奔鼓而不動*”，“奔”字被畫了紅圈，旁邊改成“飄”字。下面以紅墨添了第四句“日月曆天而不周”。
　　
　　我認得黑墨是老爺的筆迹，紅墨便認不得了，不過也能猜到是大師寫的。一想到他倆談得融洽和睦的模樣，我更加難過了。
　　
　　這樣煎熬數日，終于等來了好消息：大少爺在泥犁森獄外的河邊找到了他們。
　　
　　聽見府外車馬之聲，我急著往府門口去迎。剛走進前院，只見小少爺背著老爺疾步而來。他衣服破爛，泥土滿布，他右手摟著少爺的脖子，左臂垂著，消瘦了一大圈，可還在絮叨，說得少爺滿臉不耐煩。
　　
　　我一時激動，竟忍不住淚。老爺見了我，還笑呢：“我的杯碎了，你命人再打一個來。”
　　
　　“好，好。”
　　
　　“大師在後面，你多費心。”
　　
　　小少爺接道：“管好你自己，你這手不想要了是嗎？”
　　
　　“爲父傷成這樣，你還不改改口氣，想讓我吐血嗎？”
　　
　　“吐了血能讓你哪裏都不能去，我倒覺得也不錯。”
　　
　　我見他們一言一語地往屋裏去，頓時神清氣爽，跛腳都不算什麽了。
　　
　　後面兩人擡著大師走得不快，我尚能跟著。大師看起來比老爺好不少，他只閉著眼不言語，我輕輕喚他，他也不理，我當他是睡了，讓人送他回房，再去請太醫爲他們診治。
　　
　　大少爺自赈災處回來，行得風急火燎。我雖也想去看看老爺，但他們都去了，我去只能礙事，就往大師處去了。太醫說他內傷已無礙，骨折處也已處理，靜養便好。我忙將需注意處一一記下。
　　
　　這一事終結了，我盼著能回到從前。若不是小少爺發了脾氣，我想還能再見他二人在廊下相談的場景。我實在喜歡那樣的畫面。
　　
　　大師尚不能走動時以輪椅代步，由老爺推著在院裏轉轉。他獨臂推著，掌握不好平衡，時歪時扭，旁人要去替他，我都攔下：“你們若去，大師就不讓人推了。”
　　
　　他們不懂，只聽命辦事。我看著高興，全忘記身後有人。倏爾一道掌氣自我身邊飛出，正穿過老爺和大師之間，打在屋檐上，瓦片嘩啦啦碎了一地。
　　
　　我回頭一看，是冷著臉的小少爺。
　　
　　至此，變故便來了。
　　

　　（轉）
　　
　　再見天色，恍若初生第一眼，方才的黑暗混沌被此刻的光明所破，讓人歡喜。喉嚨裏的細沙使樓至韋馱想起被浪濤淹沒前抓住自己的一人。心中的擔憂如咳不出來咽不下去的細小異物，他不禁蹙起眉。
　　
　　他推測著自己的處境，唇上突然濕潤冰涼，是甘甜清水流入口中，還帶點血腥味。
　　
　　“我也想著你該醒了。”他咽得迫不及待，緞君衡湊上前去瞧，笑起來。
　　
　　“你……”你無事。
　　
　　“我無事。”他晃了晃手裏的缺了後腦勺的骷髅杯道，“雖然碎了，好在它還在，不然真找不到能裝水的器物。”
　　
　　“這是何處？”
　　
　　“大概是泥犁森獄。”他四處望望說，“這裏多有野獸出沒，不大安全，得趕緊出去才好。”
　　
　　樓至韋馱欲起身，卻被傷痛按壓在地上。緞君衡輕拍他的肩：“你受傷了，不要動。”
　　
　　“吾不能行動，如何與你同行？”
　　
　　緞君衡歪頭一笑：“大師沒發現身上的木板硌人，看來我做得甚好。”
　　
　　聞言去看，自己果然躺在一塊破爛的板上——估計是被衝毀的房屋殘片——由兩根木頭固定著才不至于散架，而他的右手掌綁著一條由衣料栓系而成的繩子，左臂軟綿綿的垂著。
　　
　　樓至韋馱道：“你也受傷了。”
　　
　　“不礙事。”他看看自己的左臂，並不在意，“我帶你出去。”
　　
　　僧人平靜阖目道：“放下吾即可，你自去吧。”
　　
　　“我爲救你而來，如何能棄你不管。”
　　
　　緞君衡欲再給他餵水，他見那人大拇指腹有一小口，尚有血珠緩緩流出，方知血腥味的來源。又見他嘴唇幹裂，便將那水推向他。緞君衡稍愣，笑起來，一口飲盡。
　　
　　“緞某在前開路，身後就拜托大師多注意了。”
　　
　　“好。”樓至韋馱運起內力，緩緩爲自己療傷，希望至少能走動，不讓他費勁拖拽。
　　
　　那是不知時刻的白晝，乳白天間包裹掠過的鳥，輕渺薄霧缭繞遠處的林，褪皮斷木刮過濕濘的路。僧人認爲自己該誦經安心。
　　
　　“這裏年年泛澇如此嗎？”他卻問。
　　
　　“非也。”緞君衡只有一臂可用，拖著木板和僧人走得緩慢，“這裏四季各有景致，是能把邪鬼都映得舒心的山水。你來得巧，沒見著，哈哈。”
　　
　　“你可說與吾聽。”
　　
　　“這嘛……”
　　
　　自有春花嫩，秋楓紅，冬河清，夏水洶；又有春芽卷葉，夏木葳蕤，秋稻墜墜，冬霧重重；還有燕歸林，蟬鳴情，松鼠忙，池魚靜。
　　
　　僧人聽著，忽而看見枯枝抽芽，看見河底的細軟金沙，看見池中遊魚戲水，看見田野處孩童嬉鬧，看見一人立于高地，袍衫飄揚，意氣風發，將萬物望盡，將山水入畫，將天地入曲。
　　
　　此時借由他口，他也成了畫上一筆墨，曲中一弦音。
　　
　　是美。
　　
　　僧人聽他氣喘得急了，便道：“歇歇吧。”
　　
　　“無礙，這也是苦中作樂。”他笑道，“大師行路萬裏，見識廣闊，不妨也說與緞某聽聽。”
　　
　　僧人沈思。冷暖甘苦，此乃五蘊彙集所生煩惱。他行的路，是非路；他泛的舟，是非舟；他求的法，是非法。緣起性空，一切不必留戀執著。他不曾像這一人那樣將世間留在腦海。
　　
　　這場暴雨前，他的寂靜從生至無的持續著。
　　
　　“往後吾會留意。”
　　
　　*
　　
　　老管家聽罷，長長歎了口氣。樓至韋馱的瞳中映出火苗，他的面容被光影搖晃得棱角分明。
　　
　　他記得的不僅如此。離開緞府之後，他見了冬雪覆頂的廟宇，見了夏日歇于欄邊的蜻蜓，見了小沙彌掃成堆的黃葉，見了葉上爬動的黑金瓢蟲，見了撲簌覓食的樹雀，見了樹雀爪下顫晃的枯枝。
　　
　　可他還想見一個人。
　　
　　他將他的執塞進信封，交給信使，帶給那個人。收到回信，便往下一處而去。直至失去音訊。
　　
　　他將和此人有關的一切圍成一池水，他以他的法維持水面的靜。而如今仿佛下了那年的雨，這水突然決了堤。
　　
　　樓至韋馱看著手裏的信，將它們一封一封放進火裏。灰燼追逐著墨迹，那是多少四季的樣子，是多少相見未見的樣子。
　　
　　“大師，你……”老管家驚道。
　　
　　“從前不知，現在知又如何。”樓至韋馱道，“往後若知，如今不知又如何。”
　　
　　管家苦笑道：“往後？哪裏還有往後，我都多少年沒見過老爺了，這往後也只如現今。”
　　
　　“未必。”他以炭木堆壓著灰燼，起身道，“吾爲尋他而來，如何能無功而返。”
　　
　　管家愣了愣：“大師要去鬼阙？”
　　
　　僧人合掌向他鞠躬：“今夜多謝管家收留。”言罷，自往大門而去。
　　
　　管家忙跟去：“去不得啊，小少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唉，大師忘了那時他……”
　　
　　僧人步伐不停，他邁出門檻，空留余音：“決堤之水，他若攔得住，便攔來看吧。”
　　
　
　　（合）

　　【佛緞】幸而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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