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05 【赭墨】荒原（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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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3-05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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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5 【赭墨】荒原（首楼完结）

       幼儿园下午三点半放学，赭杉军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接孩子的家长。大班老师天草二十六因此和他相熟，知道是他来，就把非恩和非妙带到游戏室让她们自己玩。

       赭杉军快六点才风驰电掣地赶到幼儿园门口，火红的小电动和火红的头盔引得路人侧目。整个楼只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赭杉军寻着《小星星》的手风琴声走过去，天草二十六停下来给他开门，还不忘打趣，哟，小爸爸，你可算来了。

       赭杉军长得小，天草总爱逗他。主要还是他脾气好，被这么叫也不生气。如果墨尘音来接，天草就是规规矩矩的，笑眯眯把孩子交到墨尘音怀里，看她们围着他甜甜地叫Daddy。

       赭杉军说对不住，又耽误你下班。天草说没关系的，反正我也要等如月，顺便帮你带小孩。非恩非妙好乖的。你们说是不是啊？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赭杉军一手牵一个，说非恩非妙，跟小草老师说谢谢呀。

       非恩和非妙说，谢谢小草老师，小草老师再见。

       孩子虽然小，爬电动车爬得却是轻车熟路。非恩和非妙轮流坐前后，儿童头盔分别是粉色和黄色，和她们的裙子一样。赭杉军说坐好了，我们回家。

       车上多了两个孩子，赭杉军就开得很平稳。非恩和非妙给他讲幼儿园发生了什么事，谁和谁闹别扭，老师教了什么，中午什么菜最好吃。

       她们说一项赭杉军就应一项，最后他问，今天有作业吗？

       非妙说，差一个就都做完了。

       非恩说，小草老师说，手工作业要和爸爸一起做。

       赭杉军说好啊，什么手工呢？

       非妙说要画画的。

       非恩说你先别告诉爸爸，等做的时候就知道啦。

       说话间电动车顺滑地拐进车棚，赭杉军拍拍非恩，非恩轻盈盈从车上跳下来。赭杉军从车筐里拎出两个孩子的书包和压在书包底下的菜，三个人一起往楼上走。

       卖不掉又迟迟不肯拆迁的老小区没有电梯，熟人见面点个头打招呼，节奏都是慢悠悠的。赭杉军小时候就在这里度过童年，现在非恩和非妙也在这里度过童年，仿佛某种奇妙的轮回。他第一次带墨尘音回来时心怀忐忑，但他们都知道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去处。太久没人来住，钥匙插进锁眼时手感滞涩，赭杉军轻轻使劲，害怕会把它生生掰断。墨尘音什么都没说，他手里提着巨大的箱子，里面装了两个人的全部家当。门锁咔哒一声打开，浮尘、静谧和即将消失的阳光充斥着整个客厅，赭杉军要打开灯，被墨尘音拦住了。他摸过门口那些记录身高的铅笔印子，眼睛很亮，笑容很温柔。

       墨尘音说赭杉，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吗，感觉很好呀。

       赭杉军原本有些紧张，现在他关上门，在一堆旧家具和杂物中间抱住了墨尘音。他说你喜欢就好，等我收拾一下，弄好了就把非恩和非妙都接过来。

       赭杉军三下五除二剁碎韭菜，跟肉馅搅在一起。周三晚上包饺子是他们的传统，周四可能会加班，要是回来太晚，就直接从冷冻室拿出来煮了。非恩帮他打鸡蛋，非妙一张一张数摊在案板上的饺子皮。白案的活以前都是墨尘音在做，墨尘音不在之后赭杉军开始作弊，论斤买饺子皮，被苍吐槽不如直接买速冻饺子来得快。

       那不行，家里有孩子，还是自己和馅比较踏实。赭杉军一本正经地回答，让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墨尘音和他分工默契，还有许多事轮不到他，从来都是墨尘音在做。他说赭杉你不用管，放着我来。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于是赭杉军真的相信琐碎的杂事都不过是小菜一碟，直到他失去他，才发现生活里存在大片大片的盲区。

       赭杉军不知道怎么哄睡孩子，不知道她们会对食物里的什么成分过敏，甚至不知道家里常用的东西都放在哪里。但说他完全不会又有点委屈，只是墨尘音比他更擅长，又嫌他做事不够利落，他便如菩萨般被供起、被架空，渐渐不再过问。而不过几个月时间，非恩和非妙已经在他注意之外的角落悄悄长大，有时候他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逗谁开心。

       等赭杉军收拾好东西回来，非恩和非妙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稚嫩的大标题歪歪扭扭写着Family Tree，女孩子们捧着脸殷殷切切地等他。

       非妙给他手里塞了支绿色的水彩笔，赭杉军说你们需要我画什么呀？非恩指着最上面的叶子，说你要在这里画你自己，还要在旁边画Daddy。要画得很像哦。

       赭杉军八百年没有画过画，线条画得歪歪扭扭。非恩赶在他给叶子涂色之前用红色和蓝色画了两个头像框，不依不饶地让他加上自画像——这已经不是树了，感觉像某种发生诡异形变的外星生物，长得毫无章法，同时甩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枝干。他画了和头像框同样颜色的脸，眼睛是两个点套着两个圆圈，嘴巴是一条向上弯曲的弧线。

       赭杉军问非恩，这样行吗，这么简陋，会不会给你们丢人？

       非恩说不会呀，小草老师说，好不好看没那么要紧，最重要是真诚和爱。

       赭杉军说那下面两片你们自己画？

       非妙说好啊好啊。

       赭杉军说别弄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两个女孩子握着笔各画各的，头也不抬，连声说好。

       八点半，作业做完，赭杉军推她们去洗漱，收拾书包的事情也让她们自己上手。只是画纸对她们来说有点大，赭杉军打算把画卷起来，用一根头绳扎上，这样带出门比较方便。

       他看着自己画的丑头像，难以控制地想起墨尘音。墨尘音艺术感比他强太多，无论画画还是弹琴都像模像样，面对幼儿园花样百出的手工课作业永远游刃有余。他会捏面花，会剪纸，会削兔子苹果，养了一缸金鱼还会给非恩和非妙画四格。墨尘音耳朵上夹着铅笔，在迷你分镜本上画泡泡和水草，逗得她们咯咯地笑。

       非妙比非恩洗得快，抢先一步站到客厅的落地大镜子前擦脸。她对着镜子里的赭杉军说爸爸，你想什么呢？赭杉军说爸爸在想，Daddy不在，你们作业质量真是断崖式下跌。非妙说，爸爸，其实我们知道的，我和非恩的难过加起来，都不如你的难过多，作业差一点算得了什么呢。赭杉军惊异于孩子们的敏锐和成熟，说你们怎会这样想？非妙说，因为在有我和非恩之前，你们就一直一直在一起啊。赭杉军笑了笑，没再说话。成长就是无数个瞬间堆砌起来的，哪一天这些瞬间不再是灵光一闪而是组合构成平稳持续的状态，她们就真正长大了。

       等非恩也出来，赭杉军放着舒缓的睡前音乐铺好两个人的被子，她们像两条鱼钻进去，眼睛却闪亮亮的，完全没有睡意。

       非恩说，爸爸，下周幼儿园要文艺汇演了。

       非妙说，小草老师说可以自选角色，我们打算要演精灵。

       赭杉军说那很好啊，是什么样的精灵？

       非恩说，是光之精灵，带翅膀的那种，可以飞好远好远。

       非妙说，爸爸，我想继续听光之精灵的故事了，Daddy以前讲过的。

       赭杉军努力想，墨尘音什么时候讲过关于精灵的故事，他不记得家里有这样的绘本或故事书。他只好问非妙，你还记得上次Daddy讲到哪里吗？

       非妙说光之国度的精灵被暗之国度的精灵打败了，她们不得不躲到了一个山洞里。然后我忘了。

       非恩说山洞的外面是雪原，雪原上住着一只熊，熊要保护小精灵，不让她们被外面的魔物伤害。Daddy上次讲到这里就没有继续了。

       赭杉军听明白了，这故事八成是墨尘音自己编的。他说今天太晚了，你们先睡，让爸爸想想，爸爸明天给你们讲。

       赭杉军一边说一边按了延时关灯，柔黄的灯光会在一分钟之内慢慢变暗直至完全熄灭。他以前有段时间和墨尘音在外面流浪，忘了是在哪里，落脚的地方有这种设置。墨尘音喜欢那盏灯，从明到暗的渐变使人产生一种做什么事情都不算太晚的从容。后来他们回到故乡，住到一起，赭杉军收拾老房子时，墨尘音的各种爱好仍旧历历在目，他记得他喜欢或不喜欢的细节，倒是为长久的同居生活做足了铺垫。

       九点钟还早，对赭杉军来说，非恩和非妙睡下之后的时间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他打开墨尘音的电脑，轻车熟路找到墨尘音存素材的文件夹。数量不多，基本都是记下来给非恩和非妙讲的，也有一些拿身边人经历编排，写小说的人自己没有隐私，关系相近的亲人朋友也几乎没有隐私可言。赭杉军记得那个故事，和非恩非妙听到的版本有微妙不同，但本质上同根同源，不知道墨尘音会不会把几个版本都放在一起。

       当时他们在路上，远方的地平线尽头冒出一点点雪峰尖顶，并且逐渐向他们接近。墨尘音说，赭杉，我们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赭杉军说是啊，你累不累，要换我来开一会吗。墨尘音说还好，下个服务区再说。我刚刚在想，如果要写玄幻故事，我们就是虎落平阳不得不落魄逃难的同门，一面跑一面降魔伏妖。赭杉军说降魔伏妖，听起来像道士会做的事。墨尘音说道士也好啊，你有剑，我有琴，跑着跑着最后发现雪山不错，就定居下来了，一住就是很多很多年，被外面的人传成雪峰之顶有两个隐居的神仙。不知道墨尘音哪句话戳中赭杉军的笑点，赭杉军一边笑一边说那是不是还得渡劫，你可少看点网络小说吧，害人害己。墨尘音不乐意了，猛踩一脚油门提速，赭杉军毫无防备地撞在座椅靠背上，听他说那是你太老套，网络文学怎么了，别看不起网络文学。

       已经过了这么久，现在的赭杉军还是不想把墨尘音留下的完整或不完整的故事一股脑看完。他凭感觉和名字翻文件夹，找到那个故事的蓝本，一点一点读下去。故事只有大纲和开头，像在等着另一个人来填满。赭杉军想，还有好几章，他可以每天给她们讲一点，讲到文艺汇演前一天正好可以讲完。

       有两个孩子的家庭每天早上都像打仗，早点一半在锅里一半在微波炉里，蒸汽的声音电流的声音水龙头的声音热热闹闹交相奏响。非恩和非妙没有起床气，但刚起来难免磨磨蹭蹭。赭杉军给非恩梳头发，非恩给非妙梳头发。墨尘音会把辫子扎得整齐好看，赭杉军只会梳简单的马尾，一个或者两个，搭配什么发饰都是她们自己的事。幼儿园门口的路太窄，说要扩道迟迟没下文，于是十天里有八天都在堵车，两轮设备反而要比四轮更加灵活方便。

       她们跟他挥手告别，赭杉军掉转车头开进封云路，却与工作无关。

       非恩和非妙快上学了，但户口很难落到他和墨尘音名下，赭杉军不得不请了一天假跑手续。之前他们解释来解释去，材料搞了一堆，办事的工作人员说，你们跟她们非亲非故，还不到法定的年龄差距，我们也没办法啦。

       他们收养孩子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幼儿园就在家附近，如月影是个很好说话的园长，孩子不多，没在这种问题上卡过非恩和非妙。那时他们落入低谷，失去项目、客户和最紧密的亲缘关系，赭杉军签过最后一笔卖掉自有产业还债的合同，账很快转进来又很快转出去，墨尘音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赭杉军说你也走吧，我不想拖累你。墨尘音说我不走，我永远不会放弃你。赭杉军说何必呢。墨尘音从后面抱住他，说还有另一种选择，我们一起走啊。

       赭杉军很难不妥协，于是几乎一无所有的墨尘音不由分说地把比他还要一无所有的赭杉军塞进他租来的车里，两个人开始漫无目的地自驾旅行。赭杉军没说什么，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发言权。墨尘音过得随遇而安，如果是两个人都喜欢的城市，就停下来找便宜的青旅或短租房住段时间，连下笔路费一起赚回来。这样乱七八糟地gap一两年，他们快从神州东边折腾到最西边，在雪山脚下荒无人烟的山路上意外救起遭遇车祸的一家人。

       现场惨烈，驾驶室完全毁了，司机生还的机会十分渺茫。赭杉军的善良再次泛滥，停下来找信号打求助电话，墨尘音把孩子们从安全座椅里抱出来，居然没有怎么受伤。奄奄一息的母亲说，你们可不可以救救她们，孩子还小啊。墨尘音说紧急联系人和亲友还在吗，我们可以代为联系。女人摇摇头，说我们是最后的……你们把她们带走吧。

       最后的什么，赭杉军和墨尘音都没听清。小女孩不怕生，却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懵懵懂懂窝在他们怀里，揪着大人的衣襟不放手。

       那个心神动念的瞬间，他们决定回去，带上两个孩子一起。她们的出生地与故乡尚未可知，只保留了原来的名字，还叫非恩和非妙，像上天因为悲悯而给他们荒凉生命里带来的馈赠。孩子正是牙牙学语的阶段，可能对父亲最后的印象就是驾驶室里红色的火与血，就冲赭杉军叫爸爸。赭杉军有些尴尬，墨尘音却不在意，抱着孩子说，来，叫Daddy。

       他们曾经一起去找过居委会，找过社区，赭杉军感觉这些都还不够，又去找了苍，如果再不行，可能还要麻烦如月影。他们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这件事所有的朋友都知道。苍一面在情况说明上签字一面说现在上学这么麻烦了吗，赭杉军说是啊，要是如月影的幼儿园往后能管到九年义务教育就好了。苍看起来仍旧有些担心，嘴上却说还能说笑，看来恢复蛮快。赭杉军说那还能怎么办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事情如何发生，赭杉军并非亲历者，确实已经快忘了。选择性地遗忘有时候是种保护。他只记得是场意外，逆行车全责，肇事司机重伤住院，墨尘音成了唯一的牺牲者。事发地点在桥头，肇事车辆后面跟着一辆校车——后来大家复盘看监控时合理想象，如果没有前面这场事故，校车来不及制动，死伤会更加惨重。

       但是摆在赭杉军面前的只有一个结局，他无法选择，除了自己，墨尘音也没有其他亲人。他给数年不见的母亲打电话，长久沉默，怕她发现自己泣不成声。最后她开口说赭杉，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小墨出什么事了？赭杉军呜咽着嗯了一声，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她说没事，别慌，妈现在就订票回去。赭杉军说没关系，我没事，别折腾了。过了一会又重复一遍，真的没事，妈，你相信我啊。

       她见过墨尘音，也很喜欢他，只是那时候他们并未真正在一起。墨尘音没有问赭杉军任何关于家人的事。父母那一辈的人，想逃出来又能逃出来的太少了，他看见她，就明白了赭杉军的坚韧与倔强从何而来。赭杉军说时间和距离好像都不影响感情，血缘很神奇吧。墨尘音笑着说是啊，让他牵起自己的手。

       已经入夜了，坐太平间外边哭总觉得不太好。赭杉军把外套叠成一团抱在怀里，幽灵一样在医院的走廊里徘徊。他路过手术室，红灯刺眼，至少说明还有值得流逝的生命。有人在楼梯上掉了张平安符，他捡起来，红色笔画被踩上好几个脚印，于是便扔进垃圾桶。

       就是那个时候，苍给他打来电话。苍说赭杉，我刚知道，你还在医院吗？赭杉军走进楼梯间，自己的影子和两侧高楼灯光的影子光怪陆离不分彼此地一起映在双层玻璃上。他说还在。苍说要我过去吗？赭杉军说不用了，但可不可以帮我照顾两天非恩和非妙？苍说她们这会该睡了吧，我过去会不会打扰？赭杉军说还没，你直接敲门，我让非恩给你开。苍说好，你呢？赭杉军说，我再等等，要接小墨回家。回家这个词从口中吐出，直敲心脏，带来一阵钝痛。苍说那我先过去了，有事再联系。

       后来几天苍对赭杉军的人间蒸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了两个孩子，老房子里忽地安静下来，让赭杉军有些不适应。上一次这种情形，是他和墨尘音刚刚打理好卧室，一左一右地站在窗台上挂窗帘。不透光的灰蓝色像水一路流淌，墨尘音嘴里叼着个多出来的夹子，呜呜嗯嗯地示意他两边都弄好了。赭杉军踩着凳子下来，刚要往墨尘音那边推，就见墨尘音单手一撑跳到地上，像只灵巧的猫。赭杉军买了夜光星星墙贴，被墨尘音吐槽会影响小孩子睡觉，他只好收起来，不再提这件事。

       晚上他们躺在一起，墨尘音说赭杉，我们明天可以去找苍要人了吧？赭杉军说嗯。墨尘音把手叠在他手上，说你在怕什么？赭杉军说怕自己养不好小孩，一时冲动反而害了她们。墨尘音说没事，你能这样想，至少不会是个坏爸爸。赭杉军说未必，我活到现在，还没有遇见一个值得学习的父亲样本。墨尘音被他逗笑，说没关系，那你自己当一个这样的样本就好了，我们互相帮助。赭杉军说了声谢，由着墨尘音卷过半边被子，一声不发地睡了。

       苍总是一副慵懒倦怠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还会带小孩。在赭杉军和墨尘音的印象里，这位师兄技能树点得分外神奇，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好。于是赭杉军接回来的不只是非恩和非妙，还有非恩和非妙手里的一口袋毛绒玩具。赭杉军吓了一跳，说连吃带拿的这怎么行，给人还回去嘛。非妙说可这是我们自己抓的诶。赭杉军说你们怎么做到的，明明上次去游乐园，五十个币只抓上来个南瓜，还是那堆里面最丑的一个。非恩说苍叔叔好厉害，他说往哪儿掰摇杆我们就往哪儿掰摇杆，他让摁我们就摁，一口气抓上来好多呢。赭杉军打开容量可观的编织袋，拎出来一只毛绒松鼠，又拎出来一只毛绒松鼠，再往下翻一袋子都是同款深浅不同色的毛绒松鼠，不禁有些汗颜。苍从他身后走过来，太阳有点毒，他戴了副茶色墨镜，看起来更加神棍了。他说不是我厉害，是那个机器有点问题，一直不会松扣，我们就应抓尽抓了，小孩子愿意玩嘛。

       回去的路上非恩和非妙不停问他Daddy在哪里，赭杉军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一个多好的回答。他说Daddy很久很久不会回来了，我们都要学着慢慢适应。很奇怪地，她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让赭杉军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卧室里传出哭闹声，赭杉军忙过去看，两个孩子举着松鼠打成一团。赭杉军抱着非恩出来，非妙在屋里哭得天昏地暗。赭杉军说怎么回事，非恩说非妙要抱深蓝色的毛绒松鼠，还要给我也抱一只，说就当是Daddy还在。赭杉军说那你为什么动手？非恩说我不，Daddy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不对，Daddy不在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还去抓松鼠，我以后都不要看到它们了，我不许非妙这样对他。非恩字字句句都像重锤，提醒赭杉军，墨尘音是无可替代的，她们的Daddy是无可替代的。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拍着非恩，说人和人本就不一样，大家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理解，未必一定有谁做错。我们是这样，你和非妙也是这样啊。结果他越说非恩越哭得厉害，赭杉军无奈地抱着她哄，还得进去安慰哭累了快睡着了的非妙。人仰马翻的一个小时无比漫长，等她们真正睡着，赭杉军回到自己房间，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想这样也是好事，情绪总要有个出口发泄，就当她们也替他哭过了。

       再后来的事情繁琐又复杂，赭杉军脑子里乱，就桩桩件件都记下来，想起什么再添什么。他的口袋本里写下越来越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和电话，人居然会产生这样多的社会联系。他用墨尘音的社交账号和邮箱给编辑朋友们发私信和邮件，用冷静又客气的口吻陈述事实，并且道歉，对不起，XXX不会再更新了。偶尔有人安慰他，或者问他能不能来见最后一面，赭杉军继续回，谢谢，心领了。然后记下这些带着暖意但他从来没听墨尘音说起过的ID。

       赭杉军也去见过肇事者，人还没醒，插着一堆管子，床边有人陪着，仪器信号滴滴答答有规律地响。一间病房里塞着六张病床，加上家属几乎人满为患，所有疑惑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不知他来探视谁。素还真一眼就认出赭杉军，霍地站起来，示意他出去说话。道歉没有用，但他还是道歉了。赭杉军看着面前眉眼低垂的人，心里有一块地方柔软下来。他问素还真，大夫怎么说？素还真说得等状况稳定一点再安排手术，走一步看一步吧。赭杉军点点头，他们深沉而心痛地对视，没再说话。他们让他想起当年孤注一掷的墨尘音和自己，以至于见公诉人的时候他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原谅。

       问天谴说你要想好，这个字签下去，就是谅解他了，从此以后再没得商量。

       赭杉军说是，我想好了。如果墨尘音还在，他也会选择谅解。

       道者有一个朋友，道者的朋友被同修暗算，受了很重很重的伤。道者带着他的朋友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路上有许多妖魔鬼怪虎视眈眈。他们撑过了漫长的困难时光，最后发现一座可以稳定朋友伤势的雪山。道者决定在这里住下，于是他们走进风雪，风雪之后有灵气充盈的山洞、岩池和一小块温暖的平地，他们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建起自己的家。不再东奔西走颠沛流离，道者的朋友一天天好起来，风雪为他们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妖邪也好正道也好都不会来打扰。他们很多时候自给自足，朋友有伤在身，总是道者替他四处奔波。道者问他的朋友，你会想念我们的故乡吗，你会想念那些没有害过你的同修吗。朋友说会，不过到头来还是我们相依为命。道者说你的伤还有好久才能痊愈，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x<;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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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一起住了很久很久，久到道者成了山下村落几代人口耳相传的神仙。他们消失的岁月里，自然也有仇家寻觅朋友的踪迹，不过道者自有方法让这些人有来无还。他运功调息的朋友说，我欠你的太多了。道者说你放心，我都记着，等你好了一笔笔讨还。朋友便苦笑着说好，来日方长。 R^F\2y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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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道者在山后种花，更远的通往黑暗道的洞口突然打开。两个受伤的精灵被他救下，与朋友一起治伤。精灵说她们姐妹来自光之国度，故乡已被宿敌暗之国度地精灵所毁，日前方才突破封印逃出。道者方才明白山脉之间萦绕的灵气从何而来。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嫌弃就与我们同行吧。 ;R.l?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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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之精灵就此留下，也帮助道者照顾他的朋友。道者又在外面收留了一只熊，熊迟迟不愿离去，后来便成了他们的守门人。道者提着篮子来山洞送饭，朋友说好友，我们这里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像活在世外桃源里了。道者就笑，说相伴的人对，哪里都是世外桃源。 k!6wVJ|_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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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的伤好到八九成，道者安下心来，新朋友寻他帮忙，他会痛快地答应；有个慕名远道而来的剑客在风雪里跪了一天一夜求他救自己的父亲，他也出门扶人起来，说会尽力而为。此前伤过朋友的魔族派人循着他们气息上山，但四周被道者设下阵法，无法踏入半步。不甘心的魔长久蹲守在阵外，要等个一举重创他们的契机。 5UHx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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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者救了剑客的父亲，却把剑客留了下来。他说居住在黑暗道尽头的暗之精灵有密法能助朋友恢复，自己功体不合，又要前往中原办事，只能让剑客代劳前往。剑客自然赴汤蹈火，光之精灵却十分惧怕。妹妹将黑暗道中险阻关卡告知剑客让他小心，姐姐心生复仇之计，私自外出与魔族交易。魔族言明要替姐姐消灭暗之精灵，而姐姐要替他暂时关闭道者设下的阵法。魔族在暗之精灵释法治疗朋友时赫然出现，几乎打断治疗，剑客以命相搏，又多亏道者及时赶回，才诛魔于无形，未酿成大祸。暗之精灵回归黑暗道，朋友不再受困于魔氛与地脉束缚，妹妹原谅了姐姐的错误，剑客拜别他们下山与父亲团聚，道者亦不再追究过往种种，安心等候朋友出关。

       ——怎么看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复杂了点，不太适合当睡前故事来讲，难怪非恩和非妙只记得熊和精灵相关的部分。

       读文档到第十遍，赭杉军开始头痛。看起来容易，要把后半部分拆成童话，对他来说实在超纲。但赭杉军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屏幕和键盘的光一闪一闪，他在黑暗中敲下新的空行，心里默默想，墨尘音，帮帮我，分我一点灵感啊。

       赭杉军磕磕绊绊地把故事讲下去，也许非恩和非妙真的是长大了，墨尘音讲故事的时候她们完全被吸引，从头到尾乖乖地听，等到自己接棒，她们会记得细节，会反复询问，会不依不饶。这倒是件好事，回答问题占了许多时间，他不必把大纲填得太满，以免横生枝节。

       这件事耗去他许多精力，以至于快结束时完全忘了文艺汇演还需要自备道具。同城订单没有儿童用精灵翅膀这个品类，快递又赶不上，从网上下单是不可能了。做情绪稳定的家长一定不能慌，赭杉军在农贸市场里走来走去，排队买凉拌菜时看到旁边好几家卖布料杂货的铺子，忽地福至心灵。

       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就……自己动手做吧。

       如果是墨尘音，他应该也会这样想。

       赭杉军郑重地跟女孩子们道歉，说爸爸忘了给你们买翅膀。失望的神色从她们脸上一晃而过，他接着排出一卷硬挺的纱料、一包亮片、几根细竹骨、一盒针线和一小团扁橡皮筋，说，如果要做的话，今晚应该能做得完。你们喜欢什么样的翅膀呢？

       失望变成惊喜，非恩和非妙凑上来看赭杉军提供的样本，不约而同地选中了同一个边缘是圆弧形状的款式，像某种不太常见的蝴蝶。她们照着屏幕画纸样，在彼此背上比量，大小合适，赭杉军就按照纸样边缘烤竹骨。加热到一定程度，原本硬挺的材料变得方便弯折。他折出两对不那么完美的翅膀轮廓，非妙穿好白色的线，非恩拿着剪子在纱料上比量，问他是要做单面还是双面。赭杉军给她们分析：只糊一层显得单薄，胜在简单；正反两层考验技术，耗时更久，不过成品好看。你们要怎么选呢？

       那就做双面，这样爸爸也能陪我们久一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理由却出乎意料。他们沉默而专注地做同一件事，布料边缘卷在竹骨上，他想是应该用缝的还是应该刷一层胶。半成品逐渐接近成品，橡皮筋稍稍做了放量，穿戴起来更方便。赭杉军喊一二三，让非恩和非妙在翅膀上撒下贝壳颜色的亮片。灯光下它们五彩斑斓，既是装饰，也能遮住因为失误造成的瑕疵和胶点。

       已经九点半还要多了，两个拥有新翅膀的孩子轮流爬上床再从床上跳下来，循环往复，仿佛想知道怎样才能抵抗重力。赭杉军严肃地伸出手缴械，说别闹了，快点睡觉。

       非妙说，爸爸，那故事结局呢？说好今天要讲完的，精灵们回家了吗？道者去了哪里？

       赭杉军说，精灵们留在雪山上，那个地方就是她们的家。道者从中调解，光之国度与暗之国度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故乡是多么魂牵梦绕的词啊，道者的朋友解开了咒语，他们终于可以一起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非恩说，道者的故乡是什么样，是不是有很多道者？

       赭杉军说，道者的故乡很美，有很多花很多树，也有很多道者。晚上月亮很大很亮，五颜六色的同修道者站在山顶上，像一道丰富的虹彩等着他们归来。

       非妙说，这样的话，他们就和雪原上的精灵分开了呀。

       赭杉军说，相聚有时，别离有时，也许以后他们会邀请许多同修道者一起去看雪原上的精灵呢。

       非恩说，那这个故事就不会结束了。

       赭杉军说，在我这里结束了，在你们那里是否要结束，你们自己想嘛。明天是几点来着？

       非妙说八点半，在小礼堂，爸爸要往前坐，我们会看到你的。

       赭杉军说好，爸爸一定。

       赭杉军没有告诉她们，墨尘音在修订模式里写过一个并不快乐的结尾，然后又一点一点把那些文字删掉。和现实相比，他还是手下留情了。赭杉军保留了那些痕迹，读过之后，怎样的结局都更能让人接受。

       他们提前半个小时到场，小礼堂已经挤满了各种辈分不明的家长，一半是帮孩子搬运各种乐器和场景道具，一半是彼此相熟，热情地讨论教育话题，赭杉军夹杂在人群中间，看起来青涩又不专业。非恩和非妙给他找了个中间靠前的位置，他坐下，手机铃便尖锐又高亢地响。

       第一个电话是问天谴打来的，法院发来开庭的传票，问他要不要去听。他说时间排得开就去。

       第二个电话是赤云染打来的，说户口的事她突然想到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先挂到赭杉军母亲名下，能上再说，总好过这样一直悬着。赭杉军眼睛亮了亮，说云染，谢谢你，这条路好像可行，我下周再去问问。赤云染说我们之间说谢就见外了，等你消息，我们都得往前走不是。

       放下电话，赭杉军目送两只小精灵手拉着手蹦蹦跳跳走向后台，有点喜悦，又有点难过。

       他心上原本大雪封山，后来回忆里的雪慢慢融掉了，变成一片也许以后会开出花的荒原。

       ——FIN——

淡定地吃粮，没溜地做饭，健全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