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1【丹玥·凱玥】湘月 18F大概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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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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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0樓發表於: 2020-12-29 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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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月子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凱風弼羽再來探望泰玥皇錦是中秋。秋月皎潔，修真院老師帶著學生在月下吟詩講賦，凱風弼羽默默加入到陰影中，直到搶答時才開口。講完語文是星宗老師負責的天文，泰玥皇錦將聞鐸交給北喻，離開學生去尋找士心。

士心照例帶了酒菜，這次加上陰陽學宗特製的月餅。「我給每個學生都帶了一塊，待會發下去。」他說，「怎不見另一位老師？」

「回家和新娘子過中秋了。」泰玥皇錦說。停雲一年多以前結的婚，到現在還和妻子如膠似漆，同事們都嘲弄地用「新婦」稱呼他妻子。

凱風弼羽將切好的蛋黃月餅遞給她一角：「真羨煞人也。」

「是啊。」泰玥皇錦淡淡地應，彷彿並沒有想誰。

凱風弼羽喝著酒，頓了一下說：「小九，我知道妳在修真院也是為學宗考慮。有妳在，學宗就不用另派教師。這麼多任務壓在妳一人身上，妳辛苦了。」

「丹陽侯能獨自負擔星宗課程，我就不能獨自負擔學宗課程嗎？他當時已經六十高齡，我只有二十三。」她將被學宗撿到的再生之日作為生日，現在虛歲二十三，週歲二十二。

聽她提起丹陽侯，凱風弼羽嘴裡的蛋黃月餅一下子失去了味道。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又不願場面陷入沈寂，勉強敷衍：「一晃一年多過去了。」

「是啊。」他的宗主淡淡地答，「這麼久了。」

她捏著酒杯，望著明月，思緒不知飄去了何處。凱風弼羽猜測著，會是她和丹陽侯短暫的夫妻生活，還是修真院十年的拌嘴，抑或從前數十載的針鋒相對？他不知道。
他也不會知道。

凱風弼羽下定了決心：

「小九，我必須坦白告訴妳，逼妳在學宗與修真院之間做出選擇，不只是為了學宗，還有我自己的私心。」

泰玥皇錦收回目光，淡淡掃了他一眼：「我知道。」

這一眼讓他忘了後面的話。凱風弼羽強迫自己鎮定：「請妳聽我說完。

「我早問過妳為什麼答應太微垣……妳說讓我自己想。我想了很久，可還是沒有答案。現在我有一個猜測：或許不是妳答應他，只是妳讓他知道妳願意，於是他才有了求親的舉動。是嗎？

「請妳先不要回答我。」

泰玥皇錦沒回答他，她平靜的眼神讓凱風弼羽知道他的推測是正確的。

「我嫉妒他。」凱風弼羽承認，「我嫉妒丹陽侯前輩。他能得到妳的諒解，他能得到妳的允諾……他能得到妳。我嫉妒他，這才是我希望妳拋棄修真院回到學宗真實的出發點。」

泰玥皇錦依然平靜地看著他，彷彿在他說請她回答前不會說任何話。

「我提起聞鐸像輔士，提起他不應該學習紫微星宗的武功，都是出於這個目的：我希望妳回到學宗，回到我身邊。

「我不希望妳屬於別人。

「新年時我說如果妳留在修真院，我也會支持，當時不是我的真心話。現在的我也不願意妳留在修真院，但我真心地說，我會支持妳，宗主，小九，因為我知道了，妳就是妳，不應該理所當然地屬於任何別人，不應該理所當然地被羈絆。妳可能有責任，但妳更有選擇。

「有時候我希望宗主還是宗主的樣子，能夠讓我比任何時候都安心；有時候我又不希望小九是宗主的樣子，小九不應該像我一樣累。但這些都不過是我的想法，妳就是妳。妳是自由的。

「宗主，小九……如果我說我愛妳，妳會願意嫁給我嗎？」

凱風弼羽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反反復復想起當初的小不點九湘。她呆愣愣的，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說，卻唯獨信任他。每次看到他的時候她眼裡像燃起了光，最璀璨的星星都無法和她眼中的光相提並論。那時候他就決定，即使這是個智力有缺陷的孩子他也要留下。後來她的智慧、她的前生，都像是意外之喜了。

現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的宗主，撫養他長大的泰玥皇錦。於是他也不是凱風弼羽了，他變回了很多年前她面前誠惶誠恐的士心。

泰玥皇錦對他笑了，帶著點嗜血的欣喜的殘酷的微笑。凱風弼羽霎時毛骨悚然，他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了。

門不在附近，但泰玥皇錦直接做了送客的手勢。凱風弼羽毫不懷疑如果他動作慢點會被拍出牆外。

他踉踉蹌蹌、狼狼狽狽地從修真院方向離開的時候，反反復復地想自己究竟是哪裡做得不對，哪裡又不合她心意了？他是她教育出來的，應當是她最理想的男性形象才是，而他又處在最有魅力的年紀，為什麼……

他思來想去，至少找到了一個可能：自己的狼子野心太明顯、太拙劣、太不合時宜了……

可泰玥皇錦又何曾是合時宜的人？

凱風弼羽想過這一切，灰頭土臉、昂首挺胸地走回學宗，預備下一次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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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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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1樓發表於: 2020-12-29 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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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雅莫離騷再次來修真院講座，幾名老師準備得差點跑斷腿。劍雅和丹陽侯有過交情，如今才得知他的死訊，少不得前來探望。他如上次一般當眾講了幾句，沒再留下陪學生閒話，看了修真院的四幅畫像，提出加上一幅，開設樂科，費用由他一次付清。

修真院開設至此，從來沒能成功設起六藝第二的樂之教授。兩任院長十數年沒能解決的問題，劍雅聽完桃源三人畫像故事之後幾分鐘就解決了。

「錢，我出。人，你們如果找不到，我找。我只有一個要求，將我四十年前的朋友的畫像與他們並列，他才是讓我想資助修真院開設樂科的根由。」

泰玥皇錦沒能做成的懷念鳴觴被天之道三言兩語完成。她不知道這兩個精神病有過交情，是她沒問，精神病的事情正常人誰說得清楚。

莫離騷於北喻有一招之誼，連帶北喻的妻子和學弟對他都十分尊敬。三人問起劍雅和先師的交情，琢磨著怎麼打聽到先師當年傳奇的美麗宗主情人。

莫離騷絲毫沒讓他們失望。

「我與令師沒什麼私下交情，但關係特殊，」他說，「同情兄弟吧。」

三名年輕教師都一愣，想著劍雅是否弄錯了情同兄弟四個字的順序。

「我們所愛的是同一名女子。」莫離騷解釋。多虧漢語的博大精深，讓他可以用這個現在時和過去時差不多的句子含混過去。「然後又一同殺死了那名女子。」

聽到這裡，眾人的臉色不禁精彩，紫微星宗的女老師表情最外露，她將喊著「娘親」奔向九湘的聞鐸一把抱了起來，退到丈夫和師弟後面，好像劍雅是什麼變態殺人狂。

莫離騷沒太在意奔來的小孩，繼續說：「他比我幸運，自始至終知曉自己愛的是誰。」

北喻出來插話：「師尊年輕時的往事我不知道，但他去世時一定深愛師娘。」

莫離騷這才鄭重地從上到下掃了九湘一眼。其實他在九湘自我介紹時已經打量過了，卻非在她的後進面前擺出一副不甚尊敬的樣子。「嗯，哼。」他鼻孔里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像沒睡醒。

停雲說：「宗內前輩對於老陰陽宗主的事情一向諱莫如深。」他出身仙舞劍宗，沒看好血神被泰玥皇錦尋仇殺了一任宗主的宗門，現任宗主正是那位宗主的徒弟。「說來尷尬，仇人的畫像現在一起在修真院牆上掛著，有的學生考試前都能拜錯。告訴他們考武試前要拜老院長才有用，拜其餘的三個怎麼拜怎麼輸。」三隻菜雞。

「以後你們也可以拜鳴觴。」莫離騷說。修真院還沒答應他加畫像的要求，但當他看完泰玥皇錦擬算出的樂科花銷直接提筆在其後加了一個零時，要求就彷彿已經成真了。停雲說誰給他這麼多錢別說加畫像，讓他跪下抱著腿喊爹都行。

「前輩家財萬貫啊。」北喻感嘆。他妻子抱著小聞鐸去哄睡覺了。

「年輕時沒別的事，每天除了練劍就是夢想。我從小離開道域，腦海中模糊有心上人的面影。我想，以後要浩浩蕩蕩地提親，浩浩蕩蕩地迎娶她。」

「聽說師尊的情人特別美，」停雲憧憬地說，「誰見她一面還能忘了啊？」

北喻給了他一巴掌：「胡說什麼，小心我告訴你老婆。」

「師兄饒命，弟子豈敢肖想師尊的情人，我就是好奇，好奇。」停雲和他妻子感情非常好，結婚兩年仍如新婚時節般如膠似漆。

「她是非常美。」莫離騷說，「認不出她是我的問題。」他似乎完全沈浸在了遙遠的過去中，被一日日浪費的時間。「我自小被迫離開道域，身上纏著陰謀。道域的動亂，我多少耳聞，不願去想她是否真的還活著。連番動亂里活下來太難，我不能想，我會失望。我一直按希望活著，但同時可以說我從未抱過希望。」

「前輩你這樣不對，」北喻忍不住說，「人什麼時候都要懷抱希望，就算被拒絕了以後也可能回心轉意。」在這件事上他最有發言權，他就是這樣娶到的老婆。

「要不然我年近花甲還孑然一身呢，後生可畏。」莫離騷客套。九湘有些震驚，多年不見，天之道連客套都學會了。

「師尊怎麼把前陰陽宗主搞到手的？」停雲好奇，「我是他學生，但我不能睜眼說瞎話，師尊的尊容配師娘我都替師娘委屈。」

莫離騷當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停雲又挨了北喻一巴掌。莫離騷看他們師徒三人，說：「你們的關係似乎很好。」

北喻解釋：「我和師娘同屆，停雲比我們晚兩年。小時候我沒少和師娘打架——沒少挨打。第一次被師父干涉就是因為罵架涉及老陰陽宗主。師父被師娘叫來伸張正義。」

「哦？」莫離騷一聲哦，北喻下意識地一縮，好幾年前被劍雅刺中的鎖骨似乎還痛著。他連忙引開話題：「我上學時舉行了五次天元掄魁，師娘次次第一，我拿了三次第二。是不是，師娘？」

九湘想了想：「我不記得你輸給我幾次。」

「唉，手下敗將，連被記住的資格都沒有，這就是命運。」北喻摟著停雲的肩膀哀嘆。停雲比他幸運，最後兩年九湘已經畢業，他好歹拿了一次冠軍。

莫離騷熟視九湘：「妳一次都沒有輸過嗎？」

「沒有。」九湘禮貌而客氣地回答。

「真好。」莫離騷點點頭。

上課鈴遠遠響起，北喻的妻子沒回來，聞鐸倒跑回來了，再次喊著娘親向九湘張開雙臂，這次九湘抱了他起來。他大概又是裝睡騙過了師姐。北喻感嘆：「就差一歲，我兒子比師弟蠢了不知多少倍，現在才會叫爸爸媽媽。」

「因為你沒陰陽學宗的基因，不像師娘。」停雲奚落他。

「那也得怪你師姐自己沒眼光，」北喻說到這，挺了挺胸膛，「其實她眼光可好了，一眾歪瓜裂棗中，選中了我。」

「——這個特別歪的？」停雲接嘴。

師兄弟眼看要打鬧起來，九湘出來調解：「你們去上課吧，我帶劍雅遊覽一下校園。聞鐸，跟著師兄聽課去。」

聞鐸摟住她脖子，不願意離開母親：「我聽過了。」

「聽過了？我想想，這節課他確實聽過了。師娘，他礙妳事不？礙事我就把他弄走。」停雲說。

「不礙事，你們走了，他就自己去玩了。」九湘說。

其他老師都去上課了，聞鐸果真掙脫母親的懷抱自己跑去玩了。九湘陪不遠千里而來的劍雅懷念故人。莫離騷得知丹陽侯的婚訊尚在得知他死訊之後。

「很難相信他竟會結婚。我以為他這輩子都與這兩字無緣了。」莫離騷說這話時銳利的目光緊鎖九湘，似乎要找出這位年輕遺孀對他的老友下了什麼迷魂藥。

九湘禮貌地笑笑：「據說我有幾分像前陰陽宗主。」

「不是『幾分』。」莫離騷凝視著她說。

他的目光在他身上頗不同尋常，九湘客氣地錯開眼。當她將目光轉回來時莫離騷已經將目光投向別處了，他問：「我是不是見過妳？」

「劍雅前輩初次講座，當時我尚在修真院。」

「果真。當時妳是唯一一個對我不屑一顧的，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發現。」

九湘繼續客氣地笑：「晚輩於刀劍無甚天賦，先夫亦作此言。」

「不是這個意思。」莫離騷繼續看著別處，「那時候我就想——那一劍，還痛嗎？」

有一瞬間，泰玥皇錦根本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她回過神，莫離騷凝視著她，穿越數十年的目光。她早已忘卻當初天元掄魁賽場上孩童迷惑的眼神了。

「謝謝你教北喻那一劍。」九湘說，「修真院從來沒有合適的劍法教師，劍宗派不出人。停雲表現不錯，是他天賦使然。」

莫離騷的目光從她臉上落到肩上，伸手觸摸她鎖骨，被她拍開後改掌為指，精確地描述出了當年他那一劍的痕跡：「妳沒有躲。後來我一直想，妳為何根本不躲不閃。朔方講那個故事的時候我就想，或許妳眼裡從來沒有我。」

「他叫北喻，不叫朔方。」

「對不起。」莫離騷說。

泰玥皇錦忍住了一聲譏笑。對不起什麼？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他這副控訴負心人的口氣，該她說對不起才對。但她不是泰玥皇錦，她是阮湘，她沒有嘲笑他的資格。

「當年的天元掄魁，後面的一切……對不住。」莫離騷真誠地說。

「這話你去丹陽侯的靈前講吧，或許死人能夠傳達給死人。」泰玥皇錦失去了繼續客套的心情。天之道的環境太優越了，一把年紀還像個單純的孩子。同樣的環境她姐弟曾拼盡一切試圖為士心創造，最終一敗塗地。

莫離騷沒因為不留情面的回應顯出多少意外，他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麼，連狂妄到敢以離騷為名的人都有詞窮的時刻。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需要他想這麼多年嗎？不怪他，誰眼中心中都只有自己，人類在自私上古今大同。

泰玥皇錦幾近惡毒地想著，劍雅的身體也不在巔峰時期了。看得出他在衰弱，但遠不像同樣經歷內戰的丹陽侯崩塌般地衰落。丹陽侯死了，天之道還活著，不怪他們任何人。但很誠實地說，她寧願死的是天之道，或者寧願天之道也死了。鐵楓零還活著，霽寒霄還活著，丹陽侯卻……離開了……唯獨他離開了……

她眼眶有些濕潤。即使眾人都寬諒她失態的喪事上她也不曾放聲大哭。前世今生的軌跡一點一點重合。

莫離騷欲言又止，最終張開雙臂，輕輕擁抱了一下她。九湘沒反應過來他就松了手，不然她一定會激烈地將他推開。

「妳一定要幸福。」他說，「如果在任何地方需要我，我在天劍慕容府。」

泰玥皇錦這次露骨地譏笑了一聲：「天之道，虛偽也要有個盡頭吧。」

莫離騷似乎有點委屈，但他這次沒避開泰玥皇錦的眼神：

「最後一句了，希望妳永遠不需要。」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1-01-04 06:0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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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2樓發表於: 2021-01-01 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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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凱風弼羽再一次來到修真院的時候，遠遠聽見教室中傳來的琅琅書聲。他停下來聽了一會兒。他並沒接觸過血緣意義上的舅舅，他的父親他的舅舅他的兄長是曾經的輔士檐前負笈。舅甥之間是奇妙的親緣，骨血所連，對姐妹的珍愛傳遞到對姐妹的孩子身上，黎民如是，王公亦如是。

他很久沒來看過小九。這算以退為進，讓她想想她是否思念他。宗主很忙，他知道，但思念是再忙也有時間。甚至越忙，思念就越無孔不入地鑽出來。

九湘在上課，凱風弼羽習慣性地走到畫像前，一愣。本說好的四幅畫像多了一幅，畫里是個神采飛揚的少年人，風流自負之情溢出畫外。但凱風弼羽不會不認得這個人的，至少他認得他數十年未曾改變的面容，和他手中他一度十分嚮往的善惡分簫。

鳴觴。

畫像前的另一個人跑過來抱住他的腿：「宗主叔叔！」

「聞鐸。」凱風弼羽抱他起來，讓他和畫像平齊，「你在這裡做什麼？你不去上你母親的課嗎？」

「我聽過這節。」聞鐸說。他指著檐前負笈的畫像：「他們說這是我舅舅。」

真的。九湘像泰玥皇錦是不爭的事實。聞鐸明顯之處更像他的母親，越長大，越顯得和舅舅如出一轍。凱風弼羽對照著畫像，驚嘆畫工鬼手。「我長大就會是這個樣子嗎？」聞鐸問。

「你會比他更強。」

聞鐸聽到母親的聲音，迅速從宗主叔叔懷中扭下來。凱風弼羽含笑轉身。他吃了一驚，顧不得禮節，三步並作兩步上去抓住九湘的手：「小九，妳怎麼瘦成這副樣子？」

自從天之道一訪，準備鳴觴畫像、招聘音樂教師、開設新課程種種種種著實令泰玥皇錦疲乏。她一日日攬鏡自照沒注意過，從此刻凱風弼羽和她一模一樣的藍色眼眸中，才看到自己消瘦得皮包骨的倒影。

「我沒注意。」她自嘲地笑。

聞鐸拖著兩人的褲腿，往母親房間的方向拖，高高興興要招待客人。凱風弼羽開口：「妳一定要保重自己。妳這樣不愛惜身體，太微垣前輩……」這時候他忘記了顧忌更忘記了賭氣，後悔自己怎麼不常來看她。

「他若擔心，就讓他擔心去吧。」九湘淡淡說。死人在生人的事上沒有發言權。「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談。」

聞鐸作勢要賴著二人，不收到禮物絕不離開；但凱風弼羽這次來得匆忙，探訪是路過的臨時起意，確實沒帶禮物。聞鐸剛嘟起嘴，就被母親斥責了兩句，一溜煙地跑了。

「我不知妳對幼兒亦如此嚴格。」凱風弼羽看著跑走的小孩驚訝地說。算算，聞鐸尚不足三歲，敢讓他亂跑的母親不多。

「他皮實，像他父親。」九湘淡淡地應。凱風弼羽想起自己幼小時的生活，暗自感謝上蒼沒讓宗主認為他皮實。「上次神嘯刀宗在爭論中提起陰陽學宗，有後續嗎？」

「沒有。」凱風弼羽坦然應答。若說他的為政方針和泰玥皇錦的有什麼出入，就是他沒泰玥皇錦那般在意面子。為了陰陽學宗的實際利益，他甚至不在乎暫時被人騎在頭頂撒尿。他會記得，以後或許睚眥必報，那也是以後了。現在的陰陽學宗，發展才是首要。

九湘不贊許地看著他，凱風弼羽沒回避她的目光。現在他是陰陽宗主了。泰玥皇錦長年在修真院，但從陰陽學宗一屆又一屆的學子，她能看到宗門切實的發展。泰玥皇錦不認為自己愛面子，但她做不到如凱風弼羽般近乎視尊嚴為無物，簡直像為利益奔波的商人。

凱風弼羽看出她的不贊成，問：「小九，妳不贊同我的做法，對不對？我沒有強迫妳接受的意思。妳的修真院和學宗狀況不同，太微垣出身的星宗亦不同。你們學生老師一屆一屆離開，修真院既是這些人也不是這些人，但必定是給這些人的平台。陰陽學宗是許多人祖祖輩輩和子孫後代的家，他們生生世世居住於此，我執掌的現在必須為他們的未來負責。」

他露出一個頑皮的笑：「何況，我本來就是男人，不在乎丟一點面子。」

臨走的時候，他留下一句話：「我會常來。」

九湘發現自己真的久已很少注意陰陽學宗。在修真院的日子太愜意，她什麼都不用擔心。短暫的婚姻生活里，丹陽侯像要把幾十年來沒能從從容容對她的好補償給她般，他一向會照顧人，當時全部用來疼愛他年少的妻子——他恆久的情人。她記得冷天下課回來鑽進他懷裡縮在他膝頭，他從背後抱著她為她搓冰涼的手腳，她聽煩了他的數落就摟住他脖子吻他，順道把手塞進他背後貼著取暖，他不在乎這點涼。他離開後她費盡力氣讓自己適應沒有他的生活，有時候也會想，遺孀正大光明的悲傷比被情人丟下後時不時的揪心還是輕鬆多了，前者迎來的是人們的諒解與同情，後者像是不時的鈍刀子割下去再一攪，一刀一刀扎在心裡。

現在她的目光重新投向學宗，才驚訝地發現在她不知不覺中陰陽學宗再一次無聲地頑強地恢復起來了，速度飛快。凱風弼羽沒有說大話，他擅長暗地裡無聲的建設，不像曾經的泰玥皇錦般可以委屈自己但學宗必須表裡俱全。他只在乎學宗的里，甚至有點裝困哭窮的意思。九湘想起他曾經做足了姿態不想為她負擔修真院卻實際上一句不負擔的話都沒說，不知道應該是氣是笑。

凱風弼羽太擅長暗地裡無聲的建設了，她沒教過他，她自己都不太擅長，這是他的天分，來自他素未謀面的祖父、她的義兄。他天性中的寬諒亦是來源於此。

一旦泰玥皇錦的目光再次投到四宗上，她很快就看清了各宗的現狀：仙舞劍宗宗主軟弱無能，執劍師手腕有限，慢慢啃著還沒耗光的老祖宗的家底；神嘯刀宗笑殘鋒的妻子比他有用，是個會將翻覆與無恥用對地方的角色，在她的操弄下刀宗有了幾分暴發戶的意思；紫微星宗家底殷實，天雨如晴保守謹慎，似乎下定決心不能有虧守成，對發展順其自然；陰陽學宗在戰後的發展最為迅速，九湘憑觀察，有七八分確定學宗的實力已經再次於四宗里名列第二。

凱風弼羽說了常常再來，他言而有信，有時匆匆一面，有時留下聊一盞茶的時間。夜裡他來訪，她就會緊急召集散漫在各處的學生，讓他們聽陰陽宗主講上一課。聞鐸很喜歡他，像他當年喜歡他的舅舅一般，每次見到他都很開心。

九湘謹記自己的身份，她不再是陰陽宗主了。凱風弼羽問事於她的時候她盡心盡力地提供建議，從來不催他實行。

開設樂科一年多後，修真院展開了久違的新年會演。各種能配合不能配合的樂器齊聚一堂，鳴觴的畫像簡直要從牆上掉下來。

各宗的大人物都來觀看這次匯演，為道域再次有了教育英才的基地而慶幸。

修真院幾名終身教師的位置在紫微星宗和仙舞劍宗之間。天雨如晴摟著聞鐸，像她許多年前摟著蒼蒼，蒼蒼早已是英氣逼人的跟在宗主身邊捧紫微垣卷的青年了。

「你想學哪一種？」天雨如晴問小師侄。

「都不想學，但是我娘親要訓我。」聞鐸癟著嘴說。

九湘為他的告狀瞪了他一眼，天雨如晴笑了：「你娘親也沒有學任何一種啊，你爹親也沒有。你娘親從來都不喜歡樂器。」

那一刻九湘不確定她說的是師兄的遺孀阮湘還是前太微垣故去的情人陰陽老宗主泰玥皇錦。

她不知曉天雨如晴是不是同時說她和另一個她。

演到後來，紫微宗主和院長帶著小孩提前消失，在修真院的走廊里漫步。走廊沒點燈，靠月光照亮。天雨如晴將聞鐸從右臂倒到左臂，九湘忙要接過兒子，聞鐸不願意，被她訓了兩句。

「讓我抱著他吧，以後我抱他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天雨如晴說。

泰玥皇錦聽出她話里有話，但只是應：「他長大了，不該再讓抱著了。」

天雨如晴靜靜笑著。這位女宗主方過知命之年，卻彷彿已經活了太久、經歷太多、寬諒一切，不再為尋常事浪費微笑之外的情緒。聞鐸在黑暗中困了，趴在她肩上，她輕輕拍著，嫻熟得一點都不像終身未曾婚育的女性。

終於到了畫像面前，天雨如晴停步。她沒召出天市鏡照明，就著黯淡的光線，彷彿是靠心靈的觸角撫摸著這幾幅畫。

「新畫像是劍雅的要求。」泰玥皇錦解釋。當時莫離騷的要求就被報知天雨如晴，天雨如晴沒干涉，最後修真院的幾人如預料的一般向豐厚的捐款低了頭。她聽著外面學生的演奏，覺得這一低低得很值得。

天雨如晴像是沒料到她會提起這個話題般微微詫異，隨即頷首：「辛苦妳了。」她久久望著熟悉之人的畫像，說：「等我從宗主之位退下，願意來這裡安度晚年。」

「……宗主。」九湘面對她的體貼不知如何是好。

天雨如晴對她微笑，紫微宗主典型的和善的微笑：「妳還年輕，沒必要將自己禁錮在此地。重建修真院一直是我的夢想，現在賴妳與師兄建設有成，我還從沒像我一直盼望的那樣來其中教過書。」

面對她的善良體貼，泰玥皇錦不能掠人之美：「修真院的今日，全賴紫微星宗出力與丹陽侯的奔走。」她該稱呼先夫，但叫慣了丹陽侯，不知不覺這個稱呼就溜了出來。

「師兄建設修真院不是為了他自己。」天雨如晴溫聲說。

「還是他想做。」

天雨如晴聽了她的反應，微微笑了：「妳這樣講，師兄一定很開心。」

「當作贊美？」

「妳說什麼他都會很開心。」天雨如晴溫聲告訴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泰玥皇錦沒答話。天雨如晴沒再說，專心望著畫像。生人逝者在眼前恍然合一。

凱風弼羽再次求親是在九湘脫下喪服不久。百歲申請的提前畢業被她特例批准，修真院大部分連同四宗不少人來觀看這幾場比試。九湘提的條件是百歲在天元掄魁中的表現令她「滿意」，她說得模糊，百歲之前從沒拿過第一。這次他成功地一路過關斬將，九湘將天師雲杖遞給他時，他大聲當眾提出了提前參加畢業考的要求。

「文考我已經通過了，停雲老師出的卷子。」百歲緊張地小聲補充。

「他考的樂理。」停雲說。修真院的孩子多需選擇至少一科深修，百歲無疑是第一個選擇樂理的。他看到九湘的臉色，趕緊補充：「題庫是樂科老師出的，題我選的，卷子就在我辦公室。」

「等會拿來。」九湘未和停雲多糾纏，問百歲，「你的樂器叫什麼名字？」

「食薇。不是『式微』，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卻食周薇的『食薇』。」

食薇這個典故來自庾信，九湘不記得何時就這個人給孩子們留下過深刻印象。

百歲補充：「不是我起的，是入道歧音前輩告訴我的。」

台下學子哄然大笑，長輩有人變色。學生中流傳的關於畫像的典故不止這一則，如果晚上到他們的宿舍，大概能聽到津津有味的丹陽侯院長大戰紫微宗主、仙舞宗主、陰陽考神的故事，據說院長大人穩佔上風的情況直到劍雅指定的樂仙加入才有所改變。那名「樂仙」就在另一側的盡頭白眼向青天。每次老師提到「曹子建三河少年，風流自賞」的時候，台下學生都會想到畫中持簫的少年。

「你的食薇帶在身邊嗎？」九湘問。

「沒有，今天比賽，怕弄壞了，放在宿舍。」看來百歲很寶貝他的樂器。

九湘笑了笑：「好。你吹一曲，讓我判斷你有沒有提前畢業的資格。」

百歲窘迫起來，還沒說話，臉先紅了：「……我爹娘在台下，我不敢。」

台下學子再次哄然大笑。

九湘要說算了，她兒子卻唯恐天下不亂地大叫「我去給你拿」，喊著就跑了。聽他這嗓門，沒人會不相信他是丹陽侯兒子。九湘不想為難百歲，說：「你能現在考試嗎？」
百歲的眼睛亮了起來，堅定地點了點頭。

「等一下。」台下有人說。

是鐵楓零。她看著百歲，對兒子始終如一的懦弱的不滿隱藏在眼底：「兒子，娘親想看你吹曲子。」

「娘親，曲子是聽的，不是看的。」百歲糾正。

這下連老師都有人沒忍住。百歲說的很對，只是一般沒人注意罷了。曲子不是看的，是聽的，有學生說這就是樂仙的畫像朝人世翻白眼的原因。另一個流傳的原因是他在追求心上人的過程中落敗，那位心上人就是劍雅驚鴻一瞥的巫陽神女、前任院長的情人、考神輔士的姐姐、神似現任院長的老陰陽宗主，泰玥皇錦。

九湘不喜鐵楓零，但她不會拗學生的天性而強迫他們，於是說：「應考吧。」

聞鐸抱著食薇簫跑回來的時候，百歲正手忙腳亂地應付著九湘的招式。他試圖搶攻，被九湘打斷，之後戰局一直在她的主導下。百歲力圖沈心靜氣，雖然屢次後退，但到現在還沒輸。聞鐸抱著簫，坐在台下開始欣賞師兄對娘親的比試。

他正看得起勁，九湘罷了手，百歲迅速收刀。九湘對他點頭：「你通過了。」

百歲驚喜得不敢相信，停雲高聲歡呼，衝上台擁抱百歲，把他扛起來丟到台下，欺負了他好多年的同學們現在將他舉起來，一路舉到他父母面前。百歲紅著臉滾下地朝爹娘行禮。

「有你的啊小子！我當年連修真院的門檻都沒夠到，你能提前畢業了！還不趕緊謝你老師！」千金少豪邁地笑著，拍著百歲肩膀，又要按著他給老師們磕頭。

鐵楓零按住千金少的手：「別讓孩子尷尬。」

九湘聽到了，心想沒有比你當初抱著他進修真院更讓他尷尬的事情。

百歲依舊紅著臉，擠到第一排，從聞鐸手裡接過簫，沒忘記點頭謝他，吹了幾個音。他練習的時間不算久，奏出的音樂依舊非常稚嫩，但聽得出他投入了真情實感。九湘自己於音樂沒有多少興趣，但要求樂科教師必須對學生的基礎嚴格把關。

百歲吹了首很短的曲子，在觀眾——聽眾還沒意識到演奏告終的安靜中大聲說：「院長，我想考修真院的老師。」

不用看鐵楓零的表情九湘都知道她是反對。鐵楓零已經快笑不出來了，對兒子說：「快到修真院夏考了吧？」

「我想現在考。」百歲堅定地說，「如果我現在能考過，證明我一定合格。」

這次九湘沒答應他：「夏考見。」

原本雀躍的百歲一下子失落了。

「請院長稍等。」

溫柔的聲音，是星宗宗主天雨如晴。她從人群中站起，問：「可以由我試著考量這名學生嗎？」

泰玥皇錦不由自主地想起對停雲的考試，當時她作為下一任院長考量，丹陽侯在一旁監督。她同意了。

天雨如晴先以天市鏡幫助百歲回復體力，隨即空手上場測驗他的能力。

出乎意料地，百歲輸了。

九湘在修真院任教了八年，送走了自己曾經最年輕的學弟學妹，她任內迎來了新修真院第一位神嘯刀宗終身教師百歲。他在提前畢業後不久通過了當年的夏考。他受新修真院影響很深，當父母反對他前往求職時，他毫不猶豫地離家投奔了仙舞劍宗的老師停雲。停雲曾夢想提前畢業，未能成功，對學弟很支持。那時停雲和妻子剛要了第一個孩子，百歲做了一百來天的免費保姆，簡直像回到了修真院只收六歲以下孩童的時候。

與百歲同時通過考試的有兩名來自陰陽學宗的考生，原本都是樂科招聘的教師，現今下定決心留在修真院工作。終身教師的隊伍一下子壯大起來了。

泰玥皇錦正與天雨如晴交接工作。她領著年輕的百歲作為老師認識校園，問他：「你和你爹娘見面了嗎？」

「沒有。」百歲說。從離家出走，他至今還沒再見父母的面。

「記得與他們和解。」九湘囑咐。

「難。他們反對，我堅持，沒人妥協就不可能和解，他們拒絕妥協。」言下之意，他是不可能放棄工作的了。修真院給了百歲很大的影響，他之前還是個到新地方埋在母親裙子里不敢抬頭的小孩，現在能作為樂科學生的代表領隊演奏。

「他們是你的父母。」九湘說，「你遲早要與他們和解。」

「那就等著吧。」百歲倔強地說。

九湘不知道說這個孩子什麼好。他體貼又乖巧，就是太倔強，讓她想起自己的弟弟。

百歲繼續說：「今天是前任院長的忌日，老師您不要太難過……我知道您和師父」他從成為教師，開始跟著同事師兄師姐喊師父師娘，「都很希望能有神嘯刀宗的學生來當老師。您離開修真院，我不想再做學生，於是……如果我繼續上兩年學，到時候您已經回陰陽學宗，我可能根本沒有違抗父母堅持理想的勇氣。」

九湘拍了拍他肩膀。這個孩子從來修真院就很依賴她，現在他已經比她高了。「以後我不在修真院了，你的勇氣要來源於自己，還有你身邊的人，但最主要是你自己。該學的你都學過，該知曉的你都知曉，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做一個正直的人。」

「我會的。」百歲堅定地說。

時任陰陽宗主凱風弼羽在三十六歲那年結婚，他的妻子是他十五歲時第一批收入門下的學生中的一個，於時辭去修真院院長的職位嫁與他。年輕的她已經是位傳奇女性，美冠道域。她與第一任丈夫短暫的婚姻中留下一個孩子，長得和她一模一樣，一雙漂亮的紫色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母親再婚時，聞鐸難得沒媽管，在修真院的院子里跑來跑去。

「師弟跑慢點！小心！看腳底下！」北喻追上來逮住他。北喻的兒子僅比聞鐸小一歲，從來沒有聞鐸這麼難對付。

北喻把師弟扛在肩上：「別玩了，該你出場了。師娘不是給你收拾好行李了嗎？」

「那幾個包裹嗎？我拆了。」

「沒事，我再給你打包回去。過了今天你就要去陰陽學宗了。」

「我為什麼要去？是我媽和陰陽宗主結婚，又不是我。」

「師娘怎麼可能丟下你呢。」北喻踹開門，把師弟放下，解開的包裹整理好，「哎，等你到上學的時候再回來吧。用不了幾年。到時候你百歲哥哥就能教武學了。」百歲還小，天雨如晴讓他先多負責理論課，刀宗武學仍主要歸神嘯刀宗的輪值教師。

比凱風弼羽的夫人更傳奇的是他們的婚禮。內戰以來一蹶不振的陰陽學宗舉辦了戰後最盛大的婚禮，彷彿不是現任宗主成親，而是迎接萬學天府真正的主人回歸。

陰陽宗主的婚禮上，千金少夫婦久違地和兒子百歲說上了話。他們各在夫妻雙方的親朋隊伍中，見面客套了幾句。千金少感慨：「凱風弼羽真是小氣鬼，一個嫁出去的姑娘都要想辦法娶回來。陰陽學宗的東西誰也不能動啊。」因為他好像罵恩師九湘是東西，百歲又不理他了。

新郎在外應酬，新娘已經揭了蓋頭褪了太繁復的喜服，慢慢觀察久別的房間。幾乎一切都還在原來的位置。她拉開放重要之物的抽屜，看到弟弟曾經的筆跡，她當年的淚打濕的部分依舊模糊可辨。

門開了，凱風弼羽走了進來。他身上帶著酒氣，步履仍是穩的，對她笑著，看起來很歡喜。

「歡迎回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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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

13樓發表於: 2021-01-03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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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寫得超還原！！！
丹陽侯死後估計沒人更懂泰玥了，就連士心也無法。
很喜歡人物情感的描寫，寫得很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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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21-01-06 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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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3樓(ilhbngh) 的帖子

引用
引用第13樓ilhbngh于2021-01-03 22:19發表的 : qWD(rq+9
喔喔！寫得超還原！！！ _gw paAJ
丹陽侯死後估計沒人更懂泰玥了，就連士心也無法。 cp6I]#X
很喜歡人物情感的描寫，寫得很細膩。 k:URP`w[X=

前兩天備考，到現在才回覆。是的，他們彼此很了解，所以不會互相責怪，責怪也不是責怪。這種漫長的時光中相似境遇和心態的兩個人形成的了解是無法替代的。

我自己也很喜歡情感描寫，經常自己翻出來讀了都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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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1-01-10 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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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作者祁七七

*這輛車完全是七七寫的，其他幾輛我都多少寫了一點兒。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1-01-10 02:5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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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1-01-23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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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The evil that men do lives after them.

「父親！」

「哥哥！」

少年進了家門，他的妹妹和弟弟馬上朝他沖過來。他妹妹大約十歲，腿腳敏捷，弟弟還小，落在姐姐後面。

「你回來了？今天晚了些。」

「明天不上課，今天收拾東西慢了。」聞鐸左顧右盼，「我媽呢？」

「在做飯——我還以為你和同學出去玩了。」凱風弼羽有些失望。

聞鐸笑起來：「母親大人做飯，我哪捨得出去玩——爸，別催我談戀愛，你再這樣，我告訴媽。」

「不催就是。」

他三個孩子每個差了六七歲，清一色長得像他們的母親。其實他們不是一個生父，弟弟妹妹還小，暫時沒知道這點的必要。聞鐸把書包交給妹妹翻騰，跟著士心進了屋裡，鎖上門脫下上衣，露出背部一線術法的傷痕，由父親上藥。

「輕點，疼。」聞鐸呲牙咧嘴。

「你怎麼搞的？」凱風弼羽質問。聞鐸是個彬彬有禮的孩子，這點完全像凱風弼羽親生的，他生父生母訓起別人都和訓孫子一樣。

「術法沒控制住，幸好不在臉上，不然娘親看見就完了。應該不重，我對自己的術法心裡有數。」

「算你有數。」凱風弼羽將手按上去，用術法為他療傷，「這次怎麼回事，一般你打架不耽誤時間。」

「對方人多唄，埋伏在我回家路上。我著急，舉動莽撞了點。」聞鐸頗不在乎，「要不是急著回家吃娘親做的飯，他們才不是我的對手。」

「沒出息，架都打不贏！」餐桌上，泰玥皇錦訓兒子。

聞鐸誇張地感歎：「媽，您是我親媽嗎？」

「是啊。」

「我看百歲師兄才是您親兒子吧。」

妹妹笑了。凱風弼羽往兒子頭上裝模作樣地拍了一巴掌。百歲是母親九湘的寶貝學生，但九湘與百歲父母千金少、鐵楓零只能說是仇人。「食不語，寢不言。夫人，快嘗嘗，你自己做的。」

「寢不言。」聞鐸促狹地重複。

一家五口飯還沒吃完，有人怒氣衝衝地找上門了。泰玥皇錦出去接待。刀劍好幾戶家長帶著兒子，氣勢洶洶指著自家孩子身上的傷痕：你看，看看看，這是你們陰陽學宗的術法！你兒子幹的！他們絕口不提自己兒子們群毆別人兒子的事。

屋裡聞鐸有些食不下嚥，凱風弼羽示意他放心，豎起耳朵聽著，就聽見他妻子說：「我兒子幹得好啊。你們要是不會帶孩子，可以送來陰陽學宗，我保證他們下次不會被人打得這麼慘。」

士心忍不住笑，聞鐸跟著笑了。兩個小的還沒這麼好的聽力，看著父兄不太明白。聽母親不可能把自己交出去，聞鐸埋頭狂吃，避免母親大人回來罰自己離開餐廳面壁思過而自己還沒吃夠。他才吞了一半，九湘進來了，第一句就是慢點吃。直到吃完飯，她都絕口沒提打架的事情。

「北喻老師講完了《離騷》……院長說示範觀星自己畫張星圖下來……停雲老師今天把三閨女帶過來了，長相一半像她爸一半像她媽……老神嘯宗主夫人又來了，希望百歲師兄辭職回去……」聞鐸說著學校裡的事，弟弟妹妹聽得入神。

「早點睡吧。」九湘說，「你學習辛苦了。」

「不辛苦，學習不難，但我願意早睡。」聞鐸領著弟弟妹妹回各自房間，抓緊機會吹噓了一遍今天以一當十的英雄事蹟。

泰玥皇錦翻著兒子作業，問沒事找事的凱風弼羽：「你在想什麼？」

「夫人，」凱風弼羽歎了口氣，有些擔心，「聞鐸這樣教育是不是不太好？我是說，他以一敵多，把別人打成那副樣子……他還幾乎只會術法。」

「你多慮了。」他妻子說，「你沒見過我小時候打人。我小時候在修真院和別人肉搏，把對方手打斷了。」

陰陽宗主倒吸一口涼氣，想著要囑咐孩子們不能和母親學打架。

「對方是誰？」他多問了一句。

「霽寒霄。」泰玥皇錦頭也不抬地回答。

當凱風弼羽囑咐「打架不可以學你們娘親」時，他的兒女異口同聲地回答：「對，打架要學哥哥，娘親那麼溫柔！」

凱風弼羽無言以對。我的孩子太年輕了，還不認識這個世界。

聞鐸看似絲毫沒繼承生身父母的性格，其實在外一樣不服輸，杠人杠到最後，打架空手對白刃，從來不肯吃虧。他術法上是天才，體格一般，但對手根本碰不到他衣角。這樣也好，至少聞鐸不會像他小時候一樣受欺負，凱風弼羽欣慰地想。

但這絲毫改變不了闖禍就要受罰的事實。宗主夫人舉重若輕地讓他們去掃地，凱風弼羽陪同。新來的門人一頭霧水，拉住老前輩問：「為什麼宗主和幾位少府主在掃地啊？」

老前輩見怪不怪：「哦，你說這個呀，還不是宗主夫人罰他們了唄！」

宗主夫人，這是內外對九湘的稱呼。但只有少數人才知曉現在的陰陽學宗是雙宗主制，泰玥皇錦和凱風弼羽平分宗主的權威。

聞鐸的術法可能太好了，考慮他是丹陽侯的兒子，這不算奇怪。但他對付群毆時使用的術法卻使那些始終懷疑他母親身份的人下定了決心。

天陰沉沉。詭異的風在林中呼嘯。道域很少有這樣惡劣的天氣。風聲在耳邊追逐著號泣，受驚嚇的小孩慌不擇路，眼看要絆倒。

「小心。」

趕來的少年穩穩扶住妹妹。女孩一抬頭，看清哥哥的臉，大哭起來：

「哥，有壞人……他們追我們……」

聽完妹妹語無倫次的敘述，哥哥摸了摸她的頭：「別亂走，回家告訴媽媽。我去找弟弟。」

霽寒霄和鐵楓零一執劍一持掌，從兩側逼近蜷縮在大坑中央的小男孩。小男孩驚慌失措，藍色的大眼睛盈滿淚水，強忍著不讓掉下來。

「我以為對自己的孩子至少會不舍，看來，我高看那個女人了。」鐵楓零說。

「何必廢話。」霽寒霄沙啞的聲音說，「過去的幽靈，就讓我們結束吧。」

「納形近身掌！」

「神虹開道！」

「大地之壁。」另一道溫雅的聲音響起。

時間仿佛被放慢。一雙手從他們一側伸出，摟住蜷縮的小男孩。結界從地面伸展，毫無遺漏地擋住了二人的攻擊。

兩個老人一驚。待看清不速之客的模樣，警惕大部分成了嘲笑：「哈，還以為是泰玥皇錦或凱風弼羽，結果是你，跑都跑不掉的傢伙。自投羅網。」

小男孩見有人來幫自己，嘶聲尖叫：「哥哥救我！」

「沒事了，你先小點聲哭。」聞鐸被弟弟的哭喊震得頭痛。他武功說不上好，沒把握在這兩人手下逃生，只好凝神應敵：「二位都是道域有頭有臉的人物，何必和舍弟孺子為難。」

「下去問你那死了的老爹吧。」霽寒霄重新出招，「神光披雪滌霜月！」

「半步遙·納形近身掌！」鐵楓零見盟友出招，隨機跟上。

聞鐸一手摟著哭叫的弟弟，另一手先迎上正面的鐵楓零，手肘又向後攻擊霽寒霄。霽寒霄的斷劍砍上他後背。前後的攻擊都被彈開，術法加強下武器也奈何不了血肉之軀。

小男孩被刀光劍影嚇壞了，一頭紮進哥哥懷裡不停尖叫。

「有兩下。」鐵楓零厭惡地說。這個小鬼和他兒子同校，看來比他兒子當年高明不少。

「但是到此為止了。」霽寒霄把話說完。

夾擊的二人試圖再度攻上，拔地而出的鐵鍊和爆破阻止了他們的步伐。埋伏的中央少年念念有詞，雙手迅速變換法訣，看來要以自己的術法撐到有人來救。

「徒勞。」鐵楓零鄙視。

「誰說他是徒勞？」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鐵楓零和霽寒霄俱是一震，抬頭向聲音的來源望去。

泰玥皇錦。她衣袂飄飄地站在陷坑邊緣，藍色的閃電在周身繚繞。她和當年一模一樣。面對她，鐵楓零和霽寒霄難以說出他們所有都是落後于時代的老人。他倆是，泰玥皇錦風華正茂。

看到母親，聞鐸精神一振，抱起弟弟向陷坑邊緣飛奔。霽寒霄回神追擊，小術法家頭也不回，背後鑽出大地的鎖鏈幫他擋下了攻擊。有泰玥皇錦居高臨下，二個亡命之徒都不敢貿然前進。他們躊躇的時候聞鐸已經把弟弟放到母親身邊，迅速翻上地面，再俯身把弟弟抱起來。

「到我後面去。」泰玥皇錦吩咐兒子。聞鐸沒見過她本來的樣子，但他聽話地照做了。小兒子呆著，似乎沒從一連串的驚嚇中回過神，看得泰玥皇錦心疼。可她沒時間安撫兒子，回頭對上現在的敵手。

「你們不是想見我？我來了。」

她抬掌，精緻的手掌邊緣燃燒著亮紅的、透明的火焰，不知是術法還是武功。

鐵楓零下意識地想後退，硬生生克制住了本能。她沒理由露怯。人死不能複生，如今的泰玥皇錦要麼是當年逃過一劫卻被重創要麼是投胎轉世從頭再來，無論哪種情況都不會是有幾十年修為積累的她的對手。一旁的霽寒霄比鐵楓零還強。他們心裡都有一個念頭，絕對要創造一個讓我孩子好好活著的道域。

至於別人的孩子，他們不在乎。

泰玥皇錦冷眼掃著兩人。多年來她一再和他們交鋒，從來沒有下過殺手。對百歲的憐愛是一方面，不願再掀爭端也是部分因素。天雨如晴早猜測出她的身份卻從沒問過，這兩個覆舟虛懷的餘孽就不能學習紫微宗主半分優點？

不能；若能，他們就不會在這裡，試圖謀害她的孩子以逼迫她出面。

「想怎樣死？」泰玥皇錦問。

「憑你。」霽寒霄冷笑。

他老耄的身影化為閃電，矯捷地撲向陷坑邊緣的泰玥皇錦，勢如猛虎。他的目標不是泰玥皇錦而是她身後的兩個孩子。只有讓她分神，他才有可能逃走。

霽寒霄的判斷比鐵楓零實際，他們對付不了現在的泰玥皇錦。這些年她無論抱著什麼念頭潛伏都不會丟下武功，她有足夠的時間精進自身。何況若他們的判斷沒錯，她一直在修真院。修真院出來的菁英哪個不是适才發揚，作為修真院第一屆學生、第一任院長妻子、第二任院長的泰玥皇錦，難道能忽視自身的修為？

他更清楚，一旦謀害院長的陰謀敗露，所有從修真院畢業的學子都可能站到他們對立面，無論是雲兒的下屬還是鐵楓零的兒子。他早說過不要將自己的孩子送到別人手中。

「雷旨泣神方。」

無與倫比的驚雷從天而降。同樣的招數。今生她第一次在比武場上對付同窗，現在拿來對付敵人。如同當時，雷電從金屬的武器鑽入，穿透武者軀體流入大地，大地上徘徊的鐵鍊將陷坑織成一張雷網。泰玥皇錦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詫，她沒料到兒子一直掐著逃生的術法準備反撲。很好。

霽寒霄的身體已經難以辨清。他的外形飄動了一下，散成一堆黑灰。焦烏的斷劍落在地上。

「剩你了。」泰玥皇錦看著無處可逃的鐵楓零冷冷地說。

鐵楓零後退了兩步。她再難抗衡內心的恐懼，大腦迅速地搜尋一線生機。

「你……你若傷害我，千金少不會放過陰陽學宗！」她吼出有力的威脅。

泰玥皇錦不屑一顧地笑：「憑他？呵。」

她從沒有想過依賴什麼人。或許很小的時候有過，後來就再也沒有。相依為命的是宗人，相濡以沫的是情人。偌大的世界上如果有同行者是幸運，若無，她也不會因孤獨低下自己的脊樑。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她寧死不屈，才有第二次的機會；鐵楓零一生苟且，是了斷的時候了。

「清算吧。」

鐵楓零突然大吼一聲撲向前。她躍到霽寒霄死去的地方，從殘骸中抓起斷劍，反手拔出藏在腰後的刀。微弱的酒氣在她身上氤氳，很快被狂風刮散。她修煉了神嘯刀宗的禁招醉生夢死，此刻用來拼搏出一線生機。她說不清這是為了什麼，或許是為自己不願意丟下的孩子。虎毒不食子，食人虎也不會啃食自己的骨肉。

泰玥皇錦低頭，冷眼看著陷坑中狂揮亂扭的鐵楓零。醉生夢死狀態的人不知敵手在何處，尋不見可殺戮的對象便會消耗自身。這是他們為她、她的孩子設置的陷阱，現在成了他們自己的葬身之處。喪盡天良，死有餘辜。

「要不要給她一個痛快？」背後聞鐸的聲音突然響起。

泰玥皇錦側頭看著大兒子。小弟弟已經在他肩頭睡著了。他側目不忍地看著胡亂掙扎的鐵楓零，神態像極了她那個無能軟弱還愛多管閒事的弟弟。明明鐵楓零方才還要致他和他幼小的弟弟妹妹于死地。

泰玥皇錦摸了摸兒子的頭髮，聞鐸在寒風中挺直身體，回應母親的注視。

「聞鐸，看清楚了。」說完這句話，泰玥皇錦的目光再度投向鐵楓零。

原本神智全失的鐵楓零像突然發現了目標，左手的刀飛快地向泰玥皇錦母子投去。陰暗的夜裡聞鐸只見似乎暗光一閃，母親的手已經截住了襲來的武器。那柄刀在泰玥皇錦手中隨意地化為鐵水，淅淅瀝瀝滴在地上。

聞鐸明白了：「她在用我大地之鏈上殘留的雷電刺激自己清醒。」

「沒錯。」泰玥皇錦給出肯定，「你在想可憐她，她卻在想如何致你於死地。」

她對兒子的教育還是留了一線情面。她聰明的兒子肯定已經領悟了。鐵楓零想置於死地的不只是聞鐸還有他的母親和幼弟，接下來如果能，她還會追上他跑回家找父親求援的幼妹一併殺死。斬草除根向來是絕情蕭瑟的作風，不會因為敵人對她尚存憐憫而改變。

聞鐸背過頭去，知道母親一定會殺了這個人。

風靜了，頃刻，大雨傾盆。雨水挾著泥土，很快在陷坑中形成淺窪。殘留的術法引發的雷電再度被泥水激化，鐵楓零低著頭，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動靜。

泰玥皇錦的周圍是乾燥的。她身上環著淡淡的光，雨滴還未靠近就被蒸發。聞鐸抬起一隻手在熟睡的弟弟頭頂撐起避雨的術法，遵從母親的吩咐觀看戰局。

「百歲……」野獸般的鐵楓零口中突然發出了人聲。

聞鐸一怔，突然想仔細觀察這個欲害別人孩子卻在臨頭念著自己孩子的女人。形容熟悉而陌生的母親沒有反對。他想了想，還是沒貿然靠近，紙人幻化出人形，從陷坑邊緣探出頭去。

紙人被一戳為二，另一柄武器咣當落到聞鐸腳前。鐵楓零還是沒放棄殺人。

泰玥皇錦抬手，自然的力量聚集，從掌心化為一束直沖鐵楓零。鐵楓零倒在水裡激出巨大的水花，再也沒有起來。

泰玥皇錦看了眼斷劍。霽寒霄的斷劫，是寶劍，可惜。她撿起它，毫不費力地化為溶水，滴在泥流滾滾的陷坑邊緣。結束
了。

她的兒子在陷坑邊緣訝異地探頭探腦：「好厲害……保險嗎？需不需要再來一個雷旨泣神方？」他剛才還在憐憫鐵楓零，現在已經想到了以防萬一。

「不需要。」

聞鐸將弟弟交給母親，回答了她之前的問題：「我憐憫她，是因為我是我；她想殺我，是因為她是她。我按我的準則做事，我是我不會因為她而改變。」

「好孩子。」泰玥皇錦贊許地拍了拍他。聞鐸被雨水打濕的衣發在她的力量下重新乾燥，他頭頂有了母親撐起的避雨術法。「你舅舅一定會很喜歡你。」

她已經很久沒對兒子說過這句話了，自從他應該記事。

出乎她意料，兒子平靜地回答了她：「我知道我長得很像舅舅，他的畫像，爹親的畫像，紫微宗主的畫像，都在修真院裡。我知道另一幅畫像是舅舅和紫微宗主的朋友，也知道……仙舞劍宗害死了舅舅，於是你殺了舅舅擔任仙舞宗主的朋友。」

泰玥皇錦問他：「是紫微宗主告訴你的嗎？」天雨如晴沒明問過她的身份，但她很喜歡聞鐸，或許會不通過她這個母親而告訴聞鐸什麼。

「不是，我自己知道的。書上有，也有人談論。」聞鐸已經和她一般高了，他平視母親，「我不會說出去的，這是我們的秘密。就像娘親你原來這麼美，也是我們的秘密。」

泰玥皇錦不禁笑了：「我之前不好看嗎？」

「沒有現在好看。」聞鐸誠實地回答。

泰玥皇錦又笑了。雨聲略微小了下去。

他們走在回萬學天府的路上，聞鐸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爹親知道嗎？」

泰玥皇錦知道他指的是誰。

「他知道。」

聞鐸沒有再說話。他的幼弟醒了，看到母親，抱住她的脖子睡眼朦朧地換了個姿勢繼續睡。等他想到經歷的恐怖他就該哭了。母子都不願打擾難得的氣氛，泰玥皇錦說：「你父親說過，一個人若有堅定意志，便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即使沒有，他同樣將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相應代價。」

「對。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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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7樓發表於: 2021-01-29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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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仙舞劍宗執劍師父親的葬禮和前神嘯宗主夫人的葬禮依次舉行。年逾不惑的執劍師哭得很傷心，在父親的靈前撕心裂肺地問為什麼。他父親的屍骨已不可尋覓，棺材裡只有焦黑的泥土和斷劍鐵水的殘塊。

相比之下，前神嘯宗主夫人的葬禮稱得上安靜。兩任神嘯宗主和家眷都來了，死者的兒子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千金少當著弔唁賓客的面狠狠扇了兒子一耳光。這是他們的獨生子，自小被捧在掌心，長大他的理想與父母要求分歧，之後就不再和父母那麼親近。看他悲傷的樣子，他依然是愛母親的，不知做父親的對他有什麼不滿。百歲已經是修真院的中堅力量，同事朋友學生多來安慰他。

葬禮過後，笑殘鋒千金少遠走他鄉。他說從小一直夢想著到處遊歷，現在終於沒任何拖累了。他帶走了畢生積蓄，說是棺材本，死哪兒有人給他埋。留給不孝子的是他的老房子，至於錢，不孝子自己賺的夠了。百歲可能永遠住不上那些房子，他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修真院。

修真院的院長天雨如晴主要負責理論講述。她年輕時受過傷，老年身體越加不好。她的師兄在她這個年紀已經辭世，而她有時需輪椅代步，但尚且康健。百歲是她重要的副手。另外的老師們俱各有家有子，留給修真院的時間有限。

聞鐸十六歲時順利通過考試提前畢業。他文試選修了所有的科目，武試獨獨用術法。同年，他在天雨如晴監督下經百歲試煉通過夏考，成為修真院史上最年輕的教師。他的妹妹今年才剛剛入學。

聞鐸將行李搬進修真院的單身宿舍時，來送他的母親九湘和百歲在校園裡漫步。百歲是九湘的學生，既喊她師娘也喊她老師，聞鐸喊他師兄。修真院的畫像還是當年的樣子，見過那些畫像的人都已經比畫像老了。

百歲戴著孝。他生性拘謹，悲傷的時候不愛說話只是吹簫。他說這是畫像上最年輕的人教給他的，入道歧音，修真院樂科紀念的人。他少年時外出遊歷，結識莫離騷，教他以排簫疏遣無以言表的心意，數十年後修真院的內向男孩百歲學著簫勇敢了起來。

「你恨嗎？」九湘問他。

百歲搖搖頭：「我不恨，老師。但我很難過……」他的聲音哽住了，「我一直想勸娘親從過去走出來，娘親一直不聽……我能教別人，卻改變不了自己的母親……」他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很容易難過。

「你不好奇你的母親為何執意要殺我嗎？」九湘靜靜地問。

百歲有些驚訝地看她。他們都是聰明人，猜得出鐵楓零死亡的真相。之前百歲一直以為這不需要說什麼：「娘親認為您是泰玥皇錦……而且她認為您奪走了她的兒子。」從前內向膽小的百歲多麼好啊，他的世界裡只有母親鐵楓零和父親千金少；而當千金少將他送到修真院後，他的世界大了起來。

「如果我說，鐵楓零說的是真的呢？」

百歲根本不信：「那她也不應該設計害師弟師妹。娘親……」他又哽住了，「我也想問執劍師問的問題，為什麼他們就是走不出來。」

「我也走不出來。」九湘靜靜地告訴他，「她殺了我的兒子。」

百歲大吃一驚，看著老師。他一時不知道老師說的是師弟亦或她口中前世的兒子，但無論哪個就他所知都不是母親所殺。他歷史學得很好，泰玥皇錦的獨生子死于無情葬月之手。師弟們活得好好的，他一直防著母親或母親的朋友害師弟。

「鳴觴。他內戰後歸來，精神大受刺激，我照顧他。那時他就成了我的兒子。」泰玥皇錦靜靜地解釋。

百歲低下了頭。入道歧音是歷史上的小人物，沒人記載他的死，陰陽學宗或許有，修真院沒有。他從樂科開設就與這位前輩感情交通，前輩從不說他是自己仇人的兒子。

「……我懷疑過。」百歲終於回答。入道歧音對他的意義非同尋常，聽他講述和畫像中前輩交流經歷的同窗說他是鳴觴轉世，百歲不相信，鳴觴是他的精神導師，他的音樂帶百歲走出了封閉的小空間。

「她和霽寒霄放出血神，害死了我的弟弟。」泰玥皇錦繼續說。

這是百歲確實知曉的事情了。母親在內戰中罪無可恕，卻被墨家授意保下。他僥倖且慚愧，慚愧當然慚愧，僥倖是因為這樣才有了他。「如果真是因為過去……」百歲說，「老師，我相信報應。」

「我不相信。」他的老師回答，這不是師生之間第一個認識分歧，「但我同樣不能忘記。」

百歲認為是心靈交通的，老師認為是記憶蘇醒；老師說的獨立事件，在百歲看來就是他相信的報應。他不去糾正老師，知道這只是不同人對同一件事的不同定義，事情本身不因此改變。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您也走不出來？」百歲不解地問，「如果您真的是泰玥皇錦……您嫁給師父，也是同樣的原因嗎？」他口中的師父是重建修真院的第一任院長丹陽侯，被他教過的學生都喊他師父。丹陽侯也是九湘的第一任丈夫，婚後三年他就去世了，五年之後九湘方才再嫁凱風弼羽，帶著他們聰明的兒子聞鐸。「這也是走不出來嗎？」

百歲的話讓九湘暫時沉默了。她又想起當初上學時無憂無慮的日子，想起丹陽侯，想起他們短暫而快樂的婚姻。他說過愛她，不止一次，往往只在這時呼她本名。她從沒對他說過愛。

「……我愛他。」泰玥皇錦終於說。她同樣哽咽了。

「可是您還有現在的師丈，有師弟師妹，您也愛他們，您不會停留在和師父的過去。」百歲說，「您怎麼能是走不出來？」

九湘沒有回答。風從教學樓的方向吹來，帶著學生練習的樂聲。

「還有院長……她已經老了，她的畫像還年輕。她不是畫像，是活生生的人，您也不是畫像……修真院甚至沒有您的畫像。」

他說對了。

「人生短暫，百歲。」九湘告訴他，「畫像還沒什麼變化，人已經老了。」

「人一生很短，」百歲應聲，「所以要做正確的事。幾十年的一生用來追求都不夠，怎能無所事事地荒廢過去、甚至就去做壞事？」

「人在過去犯下的罪孽跟隨他們。」九湘說。

「……是這個原因嗎？」百歲問。

九湘沒有回答。她想起弟弟死後，當責任者不肯負責時，她乾脆地選擇了手刃對外負責的人，即使那是弟弟的朋友，是不希望弟弟死弟弟也不希望其死的人。人的選擇一旦生效，既成事實不能再被改變。丹陽侯忘不掉的引起動亂、親手殺她，鐵楓零和霽寒霄忘不掉的罪孽，莫不由此。

「留著問題，慢慢思考吧。」她說。百歲點了頭。

「院長問我重回修真院的意願，我拒絕了。」九湘最後對百歲說，「但聞鐸若想留下，我不會反對。努力吧，不然天雨如晴選出的下一任院長未必是你。」

「我會。」百歲向她保證。

泰玥皇錦的女兒十歲入修真院，從四年級插班讀起。課間她跑去找上午沒課的哥哥，見他推著輪椅上的院長曬太陽。妹妹毫無禮貌地大叫著哥哥跑過去。

「哥，我看到前前任輔士的畫像了！真的很像你！所有人都說像你！」

聞鐸責怪妹妹缺乏禮節，天雨如晴寬宏地笑笑，讓他不要說。

妹妹不在意，她圍著哥哥和院長歡喜地跳著，裙擺一起一伏：「入道歧音好英俊啊！輔士和仙舞宗主也很英俊，但是入道歧音太英俊了，比父親和你都好看！院長年輕的時候也好溫柔……最後那個人好凶啊，他真是我們第一任院長嗎？他是院長的師兄，為什麼看起來一點都不溫柔？聽說他去世前幾年才結婚，他妻子那時候只有十八歲。快六十八歲的時候娶了一個十八歲的妻子！他們有孩子嗎？」

天雨如晴微笑著看看哥哥看看妹妹。

「有啊，」聞鐸說，「我就是。」

「啊？」

「順便，他結婚的時候沒有六十八歲，他去世時差不多這個年紀。」

妹妹盯著他。聞鐸長得很像母親，幾乎看不出父親是誰。有人說過哥哥和他們不是一個父親，那人當時被她打了一頓。這次她從哥哥口中聽到了確據。

「你怎麼知道？你長得不像他。」

「他去世的時候我已經記事了。」聞鐸平靜地說。

妹妹還要問，預備鈴響了，她趕緊迅速往教室方向跑。

第二節是歷史課，提及修真院校史，學生們知道了創建新修真院的第一任院長和引導修真院走入正軌的任期短暫的第二任院長，母親的名字和她的第一任婚姻頻繁被提及。老師提到了他們有個孩子，就是任教不久的聞鐸老師。

台下的女孩兒聽著，回想母親在宗內的權力，原來母親這麼有本領，難怪所有人都喊她夫人但她實際卻像另一位宗主。

講課的女老師是副院長北喻的妻子，第一任院長手下畢業第二任院長手下被錄用的初代教師之一，她順便說：「修真院的規矩，例錢之外若有需要，院長向本宗討付。紫微星宗出錢出了這麼多年，接下來該換宗出了。」

底下的學生叫道：「老師，副院長的仙舞劍宗不出嗎？」

「他啊？他不想當院長，和宗門關係也不是很好。我看，下一任院長不是你們百歲老師就是聞鐸老師，出錢的要是刀宗或者學宗了。」

女孩快聽不下去了，一下課她就激動地跑到食堂，聞鐸和百歲面對面坐著吃飯，一旁她的飯還冒著熱氣。

「哥，師兄！以後你們兩個要競爭院長嗎？」

百歲放下筷子回答她：「是呀。」

「那我也可以和你們競爭嗎？」

「看你本事。」百歲委婉地說。

聞鐸起來，把妹妹按到飯碗前坐下：「就你還和我競爭，過二十年都別想，快吃飯。」

「哼，我不信，沒准過二十年我進步了呢！」妹妹不服氣。她看看自己的菜色再看哥哥和師兄的，把筷子伸到百歲碗裡，百歲沒管她。往聞鐸碗裡伸時被他把筷子敲掉了。「哥！」

聞鐸正色：「我不慣著你。」

妹妹靈機一動：「你不就是嫌我說你沒入道歧音好看！」

百歲笑起來，被聞鐸瞪了一眼，就扮演和事佬：「再找個女生問問。入道歧音前輩是我的導師，但是聞鐸肯定比他好看。」

「我哥才不好看，」妹妹說，「天天看，看膩了。」

「等我當上院長，你想看也看不著了！」

「你還沒贏，少說大話。」百歲敲打他。

「我一定會贏。」聞鐸昂起脖子，「等著瞧。」

「那我就變賣全部家產，捐給修真院，讓他們把我的畫像加上去。」百歲說。附近聽到的人都笑起來。當年莫離騷向修真院捐贈巨款，本議定不再增畫像的修真院痛快地應他要求把鳴觴掛了上去，傳為美談。

師兄弟對視，躊躇滿志，目光堅定。百歲掏出食薇簫。聞鐸跟著他起身。

「你們等等我！」女孩急了。

「不等你，吃完飯你自己回女生宿舍去，我還要備課，下午第一節課就是我的。」聞鐸說。他拿出水杯，自己還沒喝，百歲先拿走漱了漱口：「不用客氣。」

「真不客氣。」

聞鐸回去備課了，百歲離開食堂。妹妹埋頭狂吃。不久，清冽的簫聲傳來。

（正文完。）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1-02-27 22:3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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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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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8樓發表於: 2021-02-21 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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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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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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