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1【丹玥·凱玥】湘月 18F大概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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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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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樓主發表於: 2020-12-05 01:0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2.21【丹玥·凱玥】湘月 18F大概是全文完

泰玥皇錦重生的故事，限制級的部分基本是祁七七道友所作，其餘部分由我執筆，目前全部共九章正文和三篇番外。

目前的章首詩題目/作者/出處：
一——晏幾道
二——宇治芳魂
番外一——《西洲曲》
三——《閱微草堂筆記》
四——宇治芳魂
五——晏殊
六——南宋民歌
七——《詩·國風·秦風·渭陽》
八——Learn to Read Latin第一版189页。
九——李商隱。

第二章的詩是以丹陽侯口吻/角度寫的，如果不考慮這個因素，最後一句作「莫向三生石上論」我會更滿意。
第四章是為凱風弼羽擬的詩號，改來改去一直不太滿意。
其餘一切詩句來自引用（引用古人）。

第五章的詩可能會被誤認為詞。確實晏殊用了同樣句子的詞更著名。這首詩如下：元巳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酒難禁灧灧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游粱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

第六章用了我文裏通常會用的鳴觴當年出遊是去了慕容府與慕容寧、莫離騷交好的設定，回來他就瘋了，朋友此生再沒機會相認。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1-02-21 04:1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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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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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樓發表於: 2020-12-05 01:0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凱風弼羽揉了揉眼。他是在內戰中逐漸有了這個習慣的，困惑時揉自己。他在心中自嘲，本來就在家鄉，風土人情當然像是家鄉了。他出生以來，別說離開道域，連陰陽學宗都沒出過幾次。

他沒有家人了，是以人在故鄉，卻彷彿身系異國他鄉。

視野重新清晰的時候，他看到萬學天府門口一個跌跌撞撞的小身影。那是個髒兮兮的孩子，看起來才四五歲，像女孩。她稚嫩的臉上有飽經飢餓折磨之人的麻木，晃悠悠走向萬學天府漆成朱紅的大門，在門口倒了下去。

凱風弼羽抱她起來，將她救醒。她似乎太久沒進食，已經不能說話，在被問到名字時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寫下一個歪歪扭扭的「湘」。問其他的，父母，出生地，家裡的人，一概沒有回答。

凱風弼羽將她留了下來，作為陰陽學宗新一代的弟子。她是他在內戰後收留的第九個孩子，小名就叫做九湘。

九湘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凱風弼羽再來的時候，她已經能正常說話了。照顧兒童的姑娘說九湘常幫她的忙，小小一個人倒比十幾歲的老師想得周到，在孩子間有股首領的氣質。凱風弼羽把她叫過來談，她對答如流，稚嫩瘦弱的身板站得筆直，絲毫沒有扭捏或羞怯。凱風弼羽臨走時她提出一個要求，想讀更多的書，幼稚園裡的術法入門書籍她已經看完了。

凱風弼羽大吃一驚。他放那些書在孩子們附近並沒指望他們看，孤兒多不識字，但九湘似乎出自書香之家。他打聽過她可能的家世，來路有個姓阮的村莊，早在烽火中不存了。亂世面前，鴻儒白丁並無分別。

「你想讀什麼？」凱風弼羽和顏悅色地問。

「書，越多越好。」九湘主意堅定。

凱風弼羽很久沒再來，但有人送來了文辭優美的讀本，往後是稍微困難的術法書。孩子們進度不齊，九湘遙遙領先，每次送來的書她用不了兩天就能讀完，老師隨意考她，發現她一目十行已經記了下來，理解力不亞於正軌入門的弟子。凱風弼羽想起來當初目光呆滯的小流浪兒，暗中感謝上蒼未絕陰陽學宗之光。優秀的弟子就是希望。

再往後凱風弼羽整頓了萬學天府，將孤兒們的學堂遷到附近。九湘果如老師所言，在其他孩子睡覺的時候跑來找書讀。凱風弼羽一次在自己的書房截住她，聽她放言已將這裡的書讀完，隨手抽出一本翻開，說答得好就給她獎勵。

九湘果然答出來了，聽著宗主問獎勵，她說，我想給宗主幫忙。

凱風弼羽逗她，你這麼小，能給我幫什麼忙？

九湘不服氣地嘟起嘴，你也不大。

可是我比你大十歲。

比我大二十歲才算大。

好好，我也不大，但是你的身體還不夠好，這樣吧，換一個獎勵，你還想要什麼？

我沒讀過的書。這裡的每一本書，我都好像讀過。

凱風弼羽凝神回想她給出的理解，詫然想起老宗主泰玥皇錦曾向他講過同樣的話。他仔細打量小九湘，帶她出門，取出妥善保管的前任輔士的手跡給她看，不知小孩能不能讀懂。

凱風弼羽尚在等著，就聽見淚珠落在紙上的聲音。九湘把手伸遠，眼淚還是打濕了紙張邊緣。凱風弼羽怒意蒸騰。輔士的遺物是他的珍寶，他心裡痛罵帶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來破壞的自己。

你為什麼哭？他問。

我再也見不到寫這些的人了，她說。

凱風弼羽的眼眶也酸了。他接過紙張，蹲下來仔細打量九湘。她的悲傷是真的，清澈的藍眼睛里燃著不符合年紀的智慧之火。凱風弼羽覺得她的眼睛和前任宗主的一模一樣。

那日，凱風弼羽正式將第一個弟子收入門牆，聽說她大名阮湘，一般人都稱她小九。漸漸地，兩個名字被結合起來，兩年後她被作為學宗第一批弟子的一員送往修真院時，人們已經都開始用老陰陽宗主詩號中的意象稱她九湘。

修真院不是第一次內戰前的精英教育所，是第二次內戰後新建的四宗共同學堂，主導創建並首先擔任院長的人是紫微星宗的太微垣丹陽侯。原本的紫微宗主在第二次內戰中隕落後，眾人無不以為驕橫的太微垣必然繼任，不想他將宗主之位讓給修為遠遜於他但為人和善的師妹，自己轉而投身對下一代的教育。

新建的修真院還不受剛告別內戰的大多數人信任，教師學子寥寥無幾，但凱風弼羽別無選擇。元氣未復的學宗沒有餘力教育這些孩子，九湘展現出的天賦根本不像一個八歲的兒童。為了不耽誤稚子前程，也為了減輕自己的壓力，他選擇信任庇護過自己的丹陽侯。

丹陽侯不負眾望，拿著各宗遞來的報名表盯過每一個孩子，眾幼童十之八九被他盯哭。輪到九湘的時候九湘大大方方瞪回去，凱風弼羽忙提醒她注意禮節，無意中叫出她的名字。

「她叫什麼？」丹陽侯像蒼蠅叮縫一樣敏銳。

阮湘。

「進去，別瞎喊。」丹陽侯沒看這個孩子第二眼。小九湘很不服氣，跑開很遠還回頭狠狠瞪了院長一眼。凱風弼羽看到了，難得有些想笑。

修真院裡陰陽學宗地位最低。宗內的神童在這裡同樣受人欺負。丹陽侯的窗戶被人敲響，外面是一張憤怒的臉，手裡攥著打算用來吸引他注意力的石子。九湘說陰陽學宗的同學被欺負了老師都不會主持公道，只告訴他們忍讓，說同學不會無緣無故欺負你。

「你拿著石頭想幹什麼？」

「我也不會無緣無故打碎院長的窗戶。」

丹陽侯瞪她一眼，大踏步走出去。九湘小跑著跟在後面。

孩童之間的欺凌太容易發生，很快劍宗一些孩子被逮個正著。丹陽侯訓斥了他們每個人，一再強調修真院絕不允許欺凌同窗的事情發生。

「陰陽學宗的人不是我同窗，他們前任宗主是壞人，殺了我們前任宗主！」劍宗的小孩嚷道。被欺負的陰陽學宗弟子臉上還掛著烏青，聽到這裡就低下了頭。

丹陽侯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低頭的弟子一眼，問劍宗學生：「誰說的？你再說一遍！」

劍宗的學生不怕他：「我爹說的！我爹說他們前任宗主殺了我們前任宗主，還想殺我們現任宗主！」

「你們往前兩任宗主害死了她全家！」

「那她也不能殺我們宗主，又不是我們宗主害的，害她的人都死了！」

「那你讓她殺誰，你還是你爹？」

劍宗小孩嘟起嘴，似乎不明白自己和自己父親同這事有什麼聯繫。丹陽侯繼續說：「人死就算了，你拿陰陽學宗前人做過的事欺負學宗現在的人又算什麼？陰陽學宗的人跟你們沒什麼不同，你們和他們唯一能比的就是武學和修為！」

欺負人慣了的人頭次碰上厲害的，很快不知所措，選擇撒潑甩賴：「我不在這裡讀書了，我要回家！」

「不讀滾。修真院有修真院的規矩，誰不服氣，擂台上比劃，打得贏我，全院任你欺負！」丹陽侯不吃這一套。

「我要回家，我不在這裡受氣，星宗偏心學宗，你們和壞人是一伙的，都欺負我們劍宗無人！」

丹陽侯大怒，剛要繼續罵，一旁默不作聲許久的九湘突然說：「原來你不是人。」

「你說什麼！」劍宗弟子立刻瞪大眼。

「你說劍宗無人，你當然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九湘攤手。

劍宗的弟子想反駁，又找不出九湘邏輯漏洞，惱羞成怒：「輪不到陰陽學宗的孤兒說話！」

九湘一副正中下懷的神情，丹陽侯及時喝道：「都閉嘴！」

道域耆老有道域耆老的威嚴，神色各異的學生們見院長真正動怒，紛紛閉嘴。丹陽侯強調了修真院的規矩，誰若不想留在這裡，就叫宗主來領回家，最好一次領走少他點麻煩。

九湘領著同學走掉了，丹陽侯聽見她細聲細語地安慰同窗。孤兒怎麼了，我們是自尊自愛的人，他們連人都不是，只會仗著自己沒用討別人的可憐。你們放心，只要有我在，修真院最強的一定是陰陽學宗。

兩年後，天元掄魁第一次開展，來自陰陽學宗的阮湘打遍修真院無敵手。她明明就是個瘦弱的小姑娘。丹陽侯拿著天師雲杖罵星宗的弟子沒出息，順便連現任宗主罵了兩句。按規定勝利者可以拿著天師雲杖向台下揮舞，丹陽侯上台遞雲杖時阮湘拒絕，說：「下次再說吧。」

陰陽學宗弟子的狂傲引起四宗嘩然，修真院學生的強悍也使四宗願意將子侄送來，一時丹陽侯忙碌不已。

第二次，阮湘依然從一眾比她健壯許多的弟子中勝出。她依賴的是陰陽學宗過人的術法。丹陽侯再次大罵學生，你們能不能有點創新意識，每次冠軍都是同一個人！台下弟子頂嘴，天師傳下四宗，院長怎麼不有點創新意識，合為一宗算了。丹陽侯眼刀掃過去，口無遮攔的弟子立馬被觀戰的自家宗主暴打。這次丹陽侯遞天師雲杖，阮湘直接說，六年後再說吧。

凱風弼羽在台下觀戰，他記住了學生英姿颯爽的樣子，回去難得抽出寶貴的睡眠時間為她畫了一幅肖像。

第三次凱風弼羽直接帶著獎勵來觀戰。丹陽侯已經不打算說鼓勵創新的話了。進入決賽的另一名是早就獲勝的刀宗弟子，九湘挑戰者不絕，一路打上來，面對的是一招迎頭劈下的馬馳殘陽。

驚雷從天而降，順著高舉的刀貫穿人體流入大地。倒地不起的對手多了一頭誇張的波浪卷。

觀眾嘩然。雷旨泣神方在前任陰陽宗主泰玥皇錦全家被殺後已經無人使用，今日重現，沒人不以怪異的眼光注目這名後進。

丹陽侯叫住了凱風弼羽，說有事相談。凱風弼羽請他稍等，在眾人的目光里過去把上次的畫卷交到個頭依舊只到他胸口的學生手中。他命令下屬為丹陽侯備車，意思是不打算與他同車而行。不出意料地，丹陽侯拒絕了車騎，說最晚一個時辰後到。

凱風弼羽泡好了茶，想起九湘說院長愛找她談話，嘴角不自覺地翹起。九湘嗆院長，現在院長大人和學生談話還不夠，跑來找他這位老師了。

丹陽侯拒絕了茶，單刀直入：「你為什麼教她泰玥皇錦的招式？」他盯著凱風弼羽，眼裡像要噴火。

「我沒教她。」凱風弼羽悠然自若，「前輩，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如你長。」

「那她的招數從何習來！」

「我只是給了她老宗主的手札。」

丹陽侯一掌拍在桌上：「你在有意識地將她培養成第二個泰玥皇錦！」

凱風弼羽面對他的憤怒，奇怪自己心裡竟然沒有任何波瀾。他扶正了茶杯，問：「不好嗎？」

「你是在毀了她！」丹陽侯忍無可忍。

「學宗需要泰玥皇錦。」凱風弼羽淡淡地說。他口氣中一個學生的自主在整個宗門的命運面前不值一提。

「你是在說你廢物嗎！」丹陽侯破口大罵。

「我承認我比不上她。」凱風弼羽唾面自乾。

「不可能有第二個泰玥皇錦！」

凱風弼羽終於將心中的微笑放到臉上：

「前輩既然分明知曉，又為何忍不住盼望？」

怒不可遏的丹陽侯回到修真院。他懷疑凱風弼羽在培養第二個泰玥皇錦，就像如畫江山當年培養為陰陽學宗鞠躬盡瘁的泰玥皇錦一般。但他一介外人沒資格插手陰陽學宗的家事，就算他竭力庇護過落魄的凱風弼羽也一樣。凱風弼羽嘲諷的藍眼睛里有沒說出來的話，你最沒資格，我是她寄予厚望的學生，你是殺害她的兇手之一，你對於她算什麼？

他算什麼？殺死泰玥皇錦的劊子手，根本沒有緬懷她的資格。

沒有。

「院長又生氣了。」他聽到一個帶笑的甜美聲音，像極了許多年前的泰玥皇錦。

九湘站在那裡等著他。這些年來修真院先生同窗早已習慣用宗門的小名稱呼她。她一臉天真無邪的笑意面對丹陽侯的怒氣，眼角眉梢是壓不住的洋洋得意。

「與你無關，回去睡覺！」

「我有一物送給院長。」

那是古舊的手札中的一頁，寫著丹陽侯的名字，旁邊打上大大的叉。九湘噙著笑意看丹陽侯，大眼睛彎成兩輪上弦月，盛著藍瑩瑩的夜空。她嘴裡吐出故作乖巧的聲音：「這頁手札對我來說沒有用處，就送給院長做紀念了。」

「對你沒用處，對我就有嗎？」

丹陽侯看了她一眼，直接將手札挫骨揚灰，大步離開。九湘的微笑是僵了還是沒有，他沒注意。泰玥皇錦早就死了，他親手殺了她，許多年過去，如今連她的音容笑貌他都不敢說還清楚記得。一頁沒被主人拋棄的手札有什麼用？手札的主人早都拋棄了這個世界。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馬上被強烈的悔意佔據。他不會對任何人承認，但他強烈地思念她。他重建了修真院，讓更多人能受她受過的教育，有用嗎？木已成舟，覆水難收，時光不會為他倒流，他追不上。

一隻紙鶴從窗外飄進來，落到丹陽侯面前寬衣解帶開膛剖肚，還原成一頁紙，上面寫著同樣的三個字，墨跡未乾。

這一次，他妥善收了起來。

大約從入修真院起，九湘常常做奇怪的夢。她彷彿夢到自己的往事，又像是對鏡觀看另一個自己。當她從別人口中聽到前任宗主名號的時候，一切虛無縹緲前所未有地真實。她覺得自己就是泰玥皇錦，宗主也覺得是；自欺欺人的院長不承認，由他去吧。

她看著丹陽侯怒氣沖沖的背影遠去，像是在懊悔面前倉皇而逃。他自己的愛情已經被自己親手毀滅了，因此情人的遺物他也要親手毀滅。後悔去吧，老頭。

她高高興興地回到宿舍，趴在自己的床上重新寫了一遍那三個字，沒打叉，折成紙鶴送出去。

這次她一直沒接到紙鶴粉身碎骨的消息。口是心非的老頭。

九湘在修真院度過了十年，蟬聯五次天元掄魁冠軍，最後一次的第二名是當初和她吵架口不擇言的劍宗弟子。修真院的教育很成功，十載同窗歲月將敵人的孩子變成一起長大的朋友，告別時眾人都依依相惜。

丹陽侯最後一次給她遞天師雲杖，落敗的弟子突然說：「能不能讓我拿一下？我連續五次沒機會了。」

台下其他連續五次沒機會的弟子哄然大笑。長輩有人變色。九湘忍俊不禁。她笑起來像是盛放的春花被晨光照亮。她大方地擺擺手：「院長，領獎的資格我送給他了。」

「多謝學姐！」劍宗弟子大喜，當場認了老大。

修真院的第一屆學生畢業以榜眼代領狀元風光而結束，友誼和武學都不負苦心栽培。丹陽侯暫時休假回星宗，打算過段時間再繼續工作。

當他踏進星河劃界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人喊他，聲音脆生生的。

「殺人兇手。」

那是和他吵嘴的學生的聲音，他卻覺得聽到的是曾經風華正茂的情人嫵媚的語調。她十八歲的時候，許多許多年過去了。

丹陽侯回頭，死去的泰玥皇錦站在他眼前。

十年間，泰玥皇錦的魂魄和身體逐漸融合，記憶點滴復蘇。

她接過的是在戰亂中餓斃的小女孩的軀體，魂體開始融合後，身軀隨魂魄的樣貌改變。記憶全部恢復，身體原主人的痕跡無法抹消，再次成年的她與原來有七八分相似。

七八分。她低頭看自己的胸膛，想起被她批評不愛運動的弟弟。這時候他可以嘲笑她的胸比他的還沒存在感了。一股感謝丹陽侯要求學生統一著裝的衝動湧上來。

她愛捉弄丹陽侯。看他認出自己又不肯承認的樣子。她知道凱風弼羽和丹陽侯常因為自己的事情爭執。凱風弼羽相信她是她，丹陽侯指責凱風弼羽希望再有個宗主給他收拾爛攤子，凱風弼羽說那又如何呢前輩，丹陽侯就啞口無言。只要他過不了心裡殺死自己的坎，他永遠在與士心的論辯中被壓一頭。

她幻化成自己本來的模樣去見丹陽侯，看他在事實面前一敗塗地的淒慘，忍不住心疼他。

喏，你想見我，我來了。

他說不出話，她也說不出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0-12-28 01:5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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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2樓發表於: 2020-12-05 01: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二

桂魄清虛空夜夜，疑來枉復喚真真。是非恩愛徒懷夢，未向三生石上論。

死去的泰玥皇錦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以為記不清的細節清晰在目。她柔軟的嘴角噙著笑，神態里有壓抑的活潑。是她，他不會認錯。她早就回到她面前了，是他自欺欺人十數年，裝作對面不識。

他伸出手，從幻象中穿過，觸碰到她如今蒼白的面頰。他終於擠出第一句話，你還是這副樣子美。

泰玥皇錦笑笑，可惜一把火燒成灰了。

丹陽侯的心緒梗在喉嚨里。親手殺死心愛的女人，他此生逃不去的噩夢。他是被逼迫的，誰不是？他轉身逼迫她，而他愛她。

幻象在他眼前破滅了，新生的泰玥皇錦湊上來迅速地抱了他一下，他聽見她留在耳邊的話，你何必比我還在乎？

……他當然在乎。

「你來做什麼？」丹陽侯終於找回聲音。她的擁抱給他被原諒的幻覺，他不配得到她的原諒。

泰玥皇錦一如既往噙著嫵媚的笑：「來看看你。以後我們不會經常見面了，丹陽侯院長。」

丹陽侯背過身去：「見你也生氣，不見正好。」在修真院他從沒招惹過她，而她報復似的氣了他十年。

泰玥皇錦的笑語從他身後傳來：「你這個年紀沒事生自己的氣會早死的。氣短你的壽命，我不負責哦。」

丹陽侯感覺被針刺了一下，他不甘不願地乞求來的生命，被她無情地點破。「與你何乾！」他負隅頑抗。

「都苟且偷生到了現在，何必呢？」泰玥皇錦幽幽地說。

丹陽侯再一次哽住了。他無顏面對的愛情，他無法把握的愛情。她有了新的機會，是她應得的。她青春正好，一切都是新的，而他這個舊人垂垂老矣。本來她就比他小，他之前錯過，後來錯過，現在他不會去把握了。

她還在身旁，卻彷彿已經離去。無可救藥的惆悵襲上丹陽侯心頭。

「不請我進入嗎？」泰玥皇錦問，「我給院長準備了一支舞。」

「……進來！」丹陽侯不看她，舉步向里走去。

許多年來丹陽侯實際上權傾道域。他是內戰遺留的最強個體，本可以名正言順地繼任紫微宗主，而他離開了星宗，長期住在修真院。沒人敢打擾他。出於尊敬，不說他的私人處所範圍愈發寬廣屋宇愈發繁復，連他住處附近都罕有踏足。

星光灑在明鏡般的地面上形成一泓清澈的湖水，水底一輪明月。術法加持下，星影彷彿真的成了湖面。泰玥皇錦纖細的身影在他眼前，月光下仙姿搖曳，像回到了她十八歲畢業而他也只有二十多歲的時候。一切都過去了那麼久。

形狀姣好的足尖點落湖面，水波盈盈蕩開，繁星碎了滿池，天穹般的鏡影上映出她天鵝般的身姿。

藍色的，白色的，衣帶隨著她的動作翻飛，如蝴蝶圍著她起舞，她白嫩的手臂時而從蝶群中閃現。和她前生無瑕的白不同，他偶爾窺到的她指尖手背是脆弱的白色，像她現在的人一般，蒼白無助，獨自對抗整個壓迫她的世界。

黑暗的世界。唯有她的身影發光。纖細的窈窕的人影被短暫或無情的意象環繞，她身旁是起舞的蝴蝶，腳下是瀲灧的蒼穹，她潔白羅襪包裹中的腿揚起的線條筆直，腰身後仰的弧度柔婉。她在天地間起舞，天地為之傾倒。

她的手臂交錯又分離，單薄的舞者被不堪一擊的美麗環繞。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像被無聲的樂曲催促。她腳下的繁星成了石子，在迅速的碰撞中擊出火花。火花點燃了蝴蝶的翅膀，漫天飄落的彩紙，她在火光中若隱若現——

丹陽侯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舞池中央，抓住她的手臂，將她緊緊扣在懷中，像要為她遮蔽那些火苗，又像要與她一同化為灰燼。

——他晚了那麼多年伸出的手啊。

她的衣袖在突如其來的動作中被牽起，他指下受力的潔白肌膚已經變了色。而她在他懷中像絲毫沒為他的粗暴所擾，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對他微微笑著：「怎麼樣，院長？我的舞哪裡不好嗎？」

她的眼睛再也不是當年的那雙眼了，但他看得到當年的泰玥皇錦在眼底隔著許多時光對他嘲諷地微笑。

是我輸了，我早就輸了，你還不清楚嗎？如果你只是要聽我說……

他不能再看那雙眼了，她在對他笑著，像是寬容像是原諒像是理解像是不屑一顧像是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他在始終煎熬的愧疚與思念中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懷中的人動了，像是要掙脫他的懷抱。他沒鬆手，而她並沒有掙脫。丹陽侯睜開眼，她的手正撫在他臉上，她依然注視著他，清泉般的眸子如他的一般浸上了幾許悲傷。

他箍住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松了些。

撫在他頰上的手鈎住他脖頸，相去這麼多年的修為甚至不能按得他低頭，借力彌補了身高的差距，她在他懷中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

「丹陽侯，我早就原諒你了。」她在他耳邊低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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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她來到他的臥房倒在床上，她的目光越過他打量了一下屋裡的陳設。和當年一模一樣。被子重新縫過了，蓋在身上溫暖而舒適。這次是他為她掖好被角的時候她撥開兩人被汗水和淚水打濕的發，他所熟悉的神秘的微笑在她唇上短暫地浮現。她一時沒說話，偎在他懷中，而他依戀地摟著她，不願她再離去。

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你沒留在裡面。」

他的目光比她的平靜：「泰玥皇錦，我們都不是從前了。」

他們都不是從前了。她有新的人生，而他的人生已經看得到盡頭。她這一次的生命像上一次一樣不會屬於他。他能做的就只有以他終於肯有的一絲絲成熟試著讓她愛過自己也能接受必然的失去自己。他能給她的竟然只有這麼多。

泰玥皇錦必然是明白了，他又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先前的悲傷。這一次她很快振作起來，噙著笑說：「為了遮掩你亂倫背德的情事，你不至於現在趕我走吧？」

丹陽侯或許應該故作生氣，但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她跟著笑了，接著就在他懷中閉上了眼睛。夜沈沈降臨。

丹陽侯清晨醒來。日光慘白。紫微星宗向來不分晝夜，他現在主要工作地點是修真院，強迫自己習慣正常的作息，連回宗都用術法引來日光。

懷中的人隨著他動彈醒了，往他胸前又偎了偎，枕在他臂上他胸前舒服地繼續睡。泰玥皇錦抱著被子，背後靠著丹陽侯，睡得溫暖舒適，不想起床。年少燦爛的生命啊，他昭陽般的愛人。

她新生的軀體如此嬌小。本來她就是個嬌小的女人，這下更瘦小得能讓他隨意擺弄。他去撫摸她孩子似的乳，安睡的小鳥啄著他的掌心。泰玥皇錦沒反對，手握住他的手背汲取一點溫暖，同樣偏涼的腳貼在他腳背上。

當她枕著的那條手臂也不甘寂寞地加入時，她懶洋洋地嘟噥了一聲，依舊閉著眼，貼著他胸膛抬起頭去尋他的唇，她發間陽光的氣息撲面而來。丹陽侯會意，低頭去吻她。吻是她的許可，他在她身上撫摸的範圍大起來。她的小手掛在他手背上，隨他的動作轉移，沒有阻止他的意思。

粗糙的手下移至她私處時她發出細細的呻吟，向後弓起腰。她大約還很疲乏，在他為她擴張時劇烈地抖了一下，他抽出手指後她卻迅速翻坐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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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玥皇錦趴在他身上輕輕喘著氣。丹陽侯知道她容易冷，將被子拉上來，薄被下粗糙的手掌繼續撫摸她。她真瘦，頭髮也不如前世長，末端略微發焦。

「這麼瘦，修真院可沒有短你伙食。」

泰玥皇錦懶懶掃了他一眼，開口：「這個孩子是五歲餓死的，能平安長大就不錯了。」

他們身體相貼，說話時能感到彼此胸腔的震動，泰玥皇錦聽著丹陽侯的心跳，抬起一隻手搭在他胸口畫圈。溫存過後慾望得到紓解，他的撫摸充滿愛意，一寸一寸像是要確認今生的她，像是要確認她在。

溫柔讓倦意又湧了上來。她捨不得睡。她能感受到他的不捨和輓留，說不出讓她不要離開他。她已經說過原諒他了，或許他尚無法原諒自己。

休息了一會兒，泰玥皇錦終於說：「我該回學宗了，士心在等我。」

她說著要起身，從床上探出手去夠衣衫。探出的手被丹陽侯握住，和她十指交錯，再次將她擁入懷中。他的臉埋進她發間，深深呼吸她的氣息。她眷戀地偎在他胸前，五感摩梭她再熟悉不過的情人，這次的告別像是永別。

「玉帛。」

泰玥皇錦僵住了。丹陽侯從沒這樣稱呼過她。

「我還想見你。」

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臉，泰玥皇錦凝視著丹陽侯：

「我回一趟學宗。」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將剩下的話講完：「然後，我會去修真院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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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hbn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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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

3樓發表於: 2020-12-05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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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喜歡這個題材！！！
感覺人物很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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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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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4樓發表於: 2020-12-06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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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3樓(ilhbngh) 的帖子

謝謝！中年人的愛情和互相理解。較年輕的人，譬如我，只能看在眼裏感慨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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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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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5樓發表於: 2020-12-06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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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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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6樓發表於: 2020-12-09 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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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漫說前因與後因，眼前業果定誰真？與君琴瑟初調日，怪煞箜篌入夢人。

凱風弼羽從入夜開始等待。修真院的第一批學子圓滿畢業，是她回來的時候了。他內外交困時撿到的明珠啊，竟然是照耀九湘的一玥光華，現在升起成了他天空的太陽。

他等到深夜，等到清晨，快中午時，泰玥皇錦終於姍姍歸來。

凱風弼羽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去，抓住她的手：「宗主，你回來了。」

十二年過去，當他面對她，稱呼依舊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我回來住上一段，就去修真院。」出乎意料地，泰玥皇錦平靜地給了他這個回答。

凱風弼羽愣住。他的宗主，他的小九，終於回來了，為什麼卻不留在他的身邊？他已經等了她十二年。

一個荒唐的念頭從他心頭閃過，難道是因為丹陽侯？

他沒說出來，這些年他早已練就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

所幸泰玥皇錦沒讓他胡思亂想很久。她說：「我去修真院待一段時間，就當幫鳴觴看看他所渴望回到的生活。」

鳴觴，遙遠的名字。凱風弼羽幾乎忘卻了。

「我幾乎忘記他了。」凱風弼羽自嘲地笑。

「不重要，他並不在乎你。」泰玥皇錦毫不留情地說。

凱風弼羽掩飾起心裡一絲訝異。宗主對他的態度不同從前了。這些年來她多是他的學生小九，有時是他的宗主泰玥皇錦，現在像是一位陌生人。這和她不回學宗的決定有關係嗎？他需要觀察。「但是，現在的修真院會是鳴觴想要回去的那個嗎？」一切終究是不同了，他小心地暗示。

「只會更好。」泰玥皇錦說。

凱風弼羽只好對她笑笑：「好吧，小九，將學生托付給你，我放心。」他伸手，像以前那樣揉了揉她的發頂：「歡迎回來。」

九湘對他嫣然一笑。

第一屆修真院最出色的兩名學子不約而同地選擇留校，只有陰陽學宗的阮湘順利通過嚴苛的留校考試。那位入校不久就被傳說立志打敗院長以任意欺負所有同窗卻最終都沒能拿過一次天元掄魁冠軍的學子初次對上校長，在趕來看熱鬧的同學的嘲笑聲中被打得滿地找牙。

泰玥皇錦在一旁忍俊不禁。她有點累。丹陽侯設置的錄取水平絲毫不人道，以她一下倒退幾十年的修為，通過剛才的考試相當吃力。

劍宗弟子認輸的時候，人群中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不亞於九湘通過時的掌聲。弟子對院長抱拳行禮：「老師，我年假再來。」接著對先進施禮：「學姐，我絕不會落後太久。」

「你十年前就這麼說！」同學起哄。

「十年後我落後的也不多！」落敗弟子反駁。

「不好好努力，過年照樣滾回去！」丹陽侯給學生送別囑咐。

很多個聲音同時應著老師放心，包括想考沒考上的和沒敢考的。考核結束，在校的弟子向新終身老師行了禮回去繼續學習。泰玥皇錦歇了這一會兒，感覺渾身都在酸痛。

「走吧。」丹陽侯說。他走到她跟前，卻扭捏地不肯將手遞給她。

泰玥皇錦抓住他手臂借力站起：「你下手太不留情面了。」

「你又沒受傷。」這樣說著，丹陽侯卻仔細打量了泰玥皇錦。交手時兩人都恍惚回到當年，他怕下手失了分寸。看她一點沒有受傷的樣子，他才確定她只是說說而已。泰玥皇錦一笑，大方地承認了他的推測。

「今秋的新學子，你和我一同記錄。」

「你將學生瞪哭時，好由我安慰他們嗎？」泰玥皇錦調侃他。

他們要向辦公室走去，遠遠卻響起了車聲。丹陽侯皺起眉頭，他聽出車鈴是神嘯宗主笑殘鋒千金少的專用。刀宗的新學子明明應該好幾個時辰後到。

「哎——丹陽侯！」千金少的招呼遠遠響了起來，「我家兒子今年要上學，做爹娘的不放心，提前給你送來了！」

馬車長驅直入，還沒停穩，不少刀宗小孩爭先恐後從車上跳下來，眼看就要四處亂跑。駕車的千金少吼了一聲，頑童開始站成一排。一陣悉索過後，鐵楓零半摟半推地哄著一個孩子走了下來。

丹陽侯對千金少的熱情十分不屑：「不放心就別送過來！」被母親摟著的幼童聽了這句話，當即要縮回車里。

「哎哎，老朋友怎麼能這樣。我兒子膽小，勞煩你多照顧著點。百歲！過來！這是你爹的朋友，不用怕！」千金少過去到鐵楓零身邊，一把抱起將臉埋在母親身上的孩子。孩子立刻尖叫起來。已經站好的孩子們哄然大笑。千金少扛著掙扎的百歲走到兩個老師面前，將他放在地上：「看看我們百歲，聲音多亮堂。」

彷彿為了驗證父親的說法，男童發出一聲震痛耳膜的尖叫。千金少看到丹陽侯的眉頭，立刻捂兒子的嘴，滿臉賠笑：「那個……我兒子體弱，最好別打。」

丹陽侯眉頭皺得更厲害：「修真院不搞特權。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領回家自己教去！」

「哎呀呀，又不是光你，這不有位女先生，我讓她照顧一下百歲總行了吧。」千金少鍥而不捨，推著百歲向泰玥皇錦走去，「喲這不是九湘，留校了？」

百歲一邊被父親推著走，一邊忍不住地回頭去看凶巴巴的院長。

到九湘面前，千金少就完全收起了給丹陽侯的客氣和熱情，把兒子往她面前一戳：「神嘯刀宗，百歲，以後由你照顧。」

百歲看到她，突然不哭了，愣愣地盯著。泰玥皇錦蹲下身觀察這個小孩，沒有肉眼可見的殘疾，也不像有智力缺陷，這副樣子大概緣自父母的寵溺。她打量百歲的時候，百歲怯怯地走上前，碰了碰她的衣角，將粘在上面的一莖野草捏了下來。九湘沒料到這個動作。她對孩子笑了笑，拿出手帕給他擦了眼淚鼻涕，牽著他到隊尾排列。神嘯刀宗的子弟清一色是男孩，每年都貢獻最高的事故率，這一屆看來也不會是例外，只不過被欺負的對象可能就在他們之間。

千金少夫婦離開後不到一個時辰，丹陽侯動手揍了五名弟子。剩下的時間一群頑童乖得像小兔，晚上整整齊齊地跟著高年級學生吃了飯。

半年過去，寒假前，仙舞劍宗的弟子依言重新來考試。這次他在被院長痛揍之後頑強地站了起來，刺出漂亮的一劍，丹陽侯差點沒躲開。泰玥皇錦一聲驚叫幾乎脫口而出，她忍住了，回過神來心裡嘲笑自己大驚小怪。

北喻——這是那名弟子的名字。他在半年里練習不輟，甚至專門去請教了曾來修真院講座的劍宗傳奇前輩莫離騷。剛才那一劍就是莫離騷所授。劍宗自己的老師是莫離騷的弟子，但教不出這麼漂亮的劍法。北喻帶了酒菜，三人同桌說笑。北喻講起他如何死皮賴臉討到劍雅指點，又說起他一路聽來的故事。

「出門求學還有心思聽故事，無怪你之前考不上！」丹陽侯吹毛求疵。

「隨便聽聽，獨自在外，學生總得多留個心眼。」北喻為院長斟上酒，問過學姐不喝，又給自己滿上，「說起來劍雅肯教我，還多虧了一個故事。九湘你記不記得劍雅當初講座時提到他心上人的往事？他小時候一見鍾情，沒機會追，後來死了的？」

「記得。」泰玥皇錦淡淡地說。當初天之道來，她也在台下，暗自驚奇不過數年他頭上怎多出這些白髮。天之道的風度迷住了小孩，他們爭先恐後地問他各種問題，聽他提到幼年時驚鴻一面的心上人，他長久以來希望擺脫陰謀後尋到她求婚，卻在一切將要結束時聽聞了她的死訊。當時，劍雅捋了捋長髮，說：「當我知曉她的身份，就有了這束白髮。」感動哭了不少小姑娘。泰玥皇錦聽著，除了想給他一耳光之外，心中毫無波瀾。

「劍雅不愛教別人，慕容府其他人聽說我來自劍宗，都說只有劍雅能教我。我死皮賴臉——可比我爹病死時哭得真誠多了，」他父親在他十三歲時病逝，如經歷過內戰的許多人一樣未得高壽，「他就是不松口。後來他朋友可憐我，告訴我沒准別的方式能打動劍雅，我絞盡腦汁，只想起來路上聽的兩個故事。講故事的客人是北方口音——」

「連口音都記得，還好意思說自己一心求學！」丹陽侯又訓。

北喻訕笑：「當時以為是強人，聽說北地人好男風，就多注意了些，還好沒人強弟子所難。」

那兩個故事有相似之處，不怪北喻記得，故事里的男主人公都有過兩任妻子。第一個故事里的青年洞房花燭夜夢見另一個女子，他知道這意味著和眼下的妻子不能白頭偕老，心下不喜；後來髮妻病逝，他的續弦果真是當初夢見的形容。第二個故事是女子新嫁與人填房，顧家手忙腳亂又羞澀不知向誰求助，一日依稀夢見一位和藹的婦人拉著她事無巨細地介紹了家務，醒來告訴丈夫，知是他之前的夫人。第一個故事里的男主人公還作了首詩。

「我之前想，揭開蓋頭第一次見面，不能偕老又怎樣，反正還沒什麼感情。第二個故事倒好理解，女子出嫁就把夫家當成自己家，就跟……」當著院長的面，學生不好說跟神嘯宗主的夫人一樣，頓了一頓，「理解不了就有點印象深刻，被劍雅前輩的朋友一提醒，我想起來劍雅不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典型，沒准這個故事對他胃口。他聽完第一個就沒說話，不知道第二個聽進去沒有。我講完他起來給我演示這下劍法，差點把我鎖骨戳個窟窿。」北喻說。

他還記得第一個故事中的詩。修真院文理兼習，大部分學生都會作詩，他誦給院長聽：「漫說前因與後因，眼前業果定誰真？與君琴瑟初調日，怪煞箜篌入夢人。」

年假時，各宗紛紛來接弟子回去。有無家可歸的孩童，或者留在修真院或者參與宗門慶祝。陰陽學宗有為孤兒準備的住處，所有弟子都回了宗。其他有些沒被接走有些選擇留下，就在學校和院長老師過這個年。

北喻送一些反悔的孩子回劍宗了，說晚上回來趕其他學生入睡，讓院長和學姐先休息。一下午丹陽侯來道賀的學生絡繹不絕，不少已經開口喊師尊，煩得丹陽侯想把他們趕走。晚上總算清淨了下來，他們在屋內小桌前喝酒吃菜，看窗外學生們玩丹陽侯專門從星宗帶來的煙花，桌上只點著兩支昏暗的蠟燭，火苗隨二人的動作輕輕跳動。

丹陽侯的杯空了，泰玥皇錦給他斟上。酒壺在她手邊。他年事已高，飲酒需要節制。她自己有些不勝酒力，連半杯殘酒推給了他。

「真好。」看著學生在窗外歡騰，泰玥皇錦忽然說。

丹陽侯沒應，聽得泰玥皇錦幽幽地道：「我想要個孩子了。」

「……好。」丹陽侯悶聲說。

泰玥皇錦是要離開他了。他不意外。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嗎？早該來了。她有晴朗活潑的年輕生命，而他是經過內戰壽命無多的老人。他已經佔有她夠久了。她該現在提出，過完這個年，明天開始，是她新的人生。他的杯又空了，端起她推來的殘酒飲盡。杯上似乎還縈繞她唇齒間的清香。

泰玥皇錦坐到他懷裡，勾住他脖頸，一隻小手撫在他胸口，醺紅的臉頰貼著他臉頰，問：「你什麼時候提親？」

「……泰玥皇錦。」丹陽侯明白她的意思了。除了她的名字他什麼都說不出口。她願意以新的生命陪他這個舊人度過殘生？他已經能看到自己離開她了。她不是沒邀請過他，但丹陽侯都克制住了自己。從前是他賭氣似的留在她裡面，現在她的勾引猶如報復。他幾乎不願意想她是認真的，這對她太殘酷了。太殘酷了。

落在他心口的手撫上他的面頰，泰玥皇錦稍稍撤開身，捧著丹陽侯的臉，凝視他：

「丹陽侯，你若離開我，總要留給我什麼。」

燭光搖曳，她嬌艷欲滴的容顏上神情真摯而淒楚，令人心折，令人心碎。

丹陽侯的聘禮送到時，陰陽宗主凱風弼羽久違地受到了震驚。九湘正休假在家，他第一反應就是衝過去問個究竟，但還要維持微笑以禮應對紫微星宗的使者。當他終於有時間找到九湘的時候，驚訝已經淡去了。

「宗主……」私底下，凱風弼羽還是改不了這個稱呼。自從知道她是宗主，他常覺得哪裡不對勁，現在不對勁的部分追上來了。

九湘看他，凱風弼羽知道她清楚他在好奇什麼。為何你答應他？「他也是兇手。」

「我不怪他。」他的宗主說。

「可是……」凱風弼羽難以措辭。

泰玥皇錦已經明白他的問題，淡淡地說：「位置對換，我會做完全一樣的事情。」

可是宗主並沒有做。凱風弼羽想。他問：「宗主答應他，是為了安撫他嗎？」

泰玥皇錦像聽到什麼好笑的話，反問凱風弼羽：「我像是會那樣做的人嗎？」

不像，凱風弼羽更加不知道說什麼，又更覺得必須說什麼：「宗主，我不能幹涉你的感情生活，但我希望你是認真的。」

「放心吧。」他的宗主說，「不用擔心我。」

「我當然擔心你，你是我的學生。」凱風弼羽脫口而出。

他的宗主學生似乎好笑地看著他，伸手摸摸他的頭髮。那一瞬間他感覺曾經的時光又回來了，風華絕代的宗主愛憐地撫摸幼小的他的發頂，如他現在對他的學生做的那般。熟悉的動作終於給了他足夠的勇氣，凱風弼羽問：「宗主，你為什麼答應他？」

「慢慢思考吧，士心。」

凱風弼羽留在原地，他想，或許他這一生都不會明白。

太微垣丹陽侯一生唯一的鋪張浪費是他盛大的婚禮。他在將近七十歲的時候娶了他芳齡十八的學生。目睹那場盛事的人到老都還記得，依舊英姿逼人的新郎和他年輕、嬌美、笑靨如花的新娘。無疑他們深深相愛。

神嘯宗主聽聞這個消息，震驚之下開口問候了天師的先妣。天師的先妣沒給他答案。

「丹陽侯啊我看錯你了，泡女學生這種事你也乾得出來？幸好我家的不是閨女！」神嘯宗主前來道賀時都不忘多嘴。

「誰比得上她？」丹陽侯聽到他粗俗的調笑忍不住發火。

「喲，想不到還有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的一天。你家夫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千金少看清楚打扮停當的九湘，眼裡一瞬間燃起了抑制不住的殺意。他以為小女孩看不出來，抑制心情，賤兮兮地問：「餵，小丫頭，你知道你長得像你院長以前的情人不？」見鬼，這也太像泰玥皇錦了，難怪把丹陽侯迷得五迷三道的。千金少一直不喜歡陰陽學宗的這個學生，原因就是她讓人想起泰玥皇錦。

「我知道。」新婦自若地說。雖然年輕，但是氣勢並不輸人。

千金少和其他宗主一起向丹陽侯祝酒：「好勇的丹陽侯，我佩服。」他一邊說，一邊心裡想著這下丹陽侯更該活不了幾年了，何必耽誤人家小姑娘的青春？就算長得再像泰玥皇錦，會再多她的招式，也不是她，不然早像當初一樣被四宗共誅。

修真院的弟子一個個鬧騰得沒邊。另一位教師，仙舞劍宗的新秀，當場向紫微宗主天雨如晴跪下求她將一位弟子許配給自己。院長的跨宗婚姻給了他求親的勇氣。天雨如晴叫來那位女弟子問意見，女弟子輓著位刀宗男弟子的手，對新的追求者搖了搖頭。

新婚的院長夫婦申請了兩個月的假期，失戀的新老師在忙碌中忘卻了痛苦。

他們的長子有一雙奇異的紫色眼睛，哭聲嘹亮。當他安靜下來、被母親抱在懷裡仔細端詳的時候，母親想起她許多許多年前新生的弟弟。那時候她已經知道這個孩子未來的樣子了。

陰陽宗主送來了賀禮。紫微宗主時常來逗這個可愛的侄兒，說他的眼睛正是代表紫微宗的顏色。

天雨如晴拿天市鏡逗著小嬰兒，問他：「我是不是認識你？你認不認識我？」嬰兒的大眼睛隨著鏡子上亮閃閃的流蘇轉來轉去，顯得十分機靈。

「看夠了沒有，看夠了把我兒子還給我！」丹陽侯不滿孩子被師妹搶走。

天雨如晴戀戀不捨地把嬰兒還給他父親，開口：「師兄，幸好他長得不像你。」

「天賦像我就行了！」

聞鐸的天賦並不能說像父親丹陽侯。這是他母親幾年後就確定的事。那時他的父親早已不在了。

新修真院的第一批終身教師婚喪產的假期一個連著一個。聞鐸穿著厚厚的冬衣在還沒下雪的院子里跑來跑去的時候，紫微宗主來探望她師兄新寡的遺孀。一直以來紫微星宗鼎力資助修真院重建，宗主表示情況並不會因為第一任院長的去世有所改變。

另外的三位老師都在假期中，弟子大多回了家，偌大的修真院一時安靜得可怕。新院長和客人暫時停下話頭，透過窗子看外面追皮球的幼孩。泰玥皇錦想起和丹陽侯對坐飲酒的那個新年，至此不過二度春秋而已。

「修真院不能只仰賴一宗的支持。」泰玥皇錦說。如果丹陽侯還活著，紫微星宗聽他的要求出力理所當然。現在丹陽侯去世，她難以繼續要求天雨如晴無條件支持修真院建設。

「師兄雖然去世，建設修真院也是天雨如晴的夢想。」紫微宗主說。她年近半百而未婚，眉眼間看不出年齡，帶著股很溫柔的神氣。「我常常想，這個孩子長大，可能很像我一個朋友。」

「一個天賦不像丹陽侯的朋友嗎？」泰玥皇錦表面波瀾不驚地笑。她當然知道天雨如晴說的是誰，她孩子素未謀面的親生舅舅，她曾對他說你舅舅會非常喜歡你。

天雨如晴斂容：「院長見笑。」她將這件事當成鄭重的項目和修真院院長商討：「師兄在時一力投身教育，天雨如晴未便向他提出要求。如今院長若以為花費星宗不妥，可否將幾位於修真院有功之人在此加以紀念，好使後人知曉曾有人為他們的福祉滿懷夢想。」她溫溫柔柔地笑著：「當然，其中有天雨如晴的私心。以後修真院便於四宗共同供給之外加上天雨如晴個人的支持，院長以為可否？」

她報出一個驚人的數字。泰玥皇錦從丹陽侯那裡聽過紫微星宗月俸的豐裕。粗略計算一下，天雨如晴這些年來都沒有太多個人花銷。

「多謝紫微宗主。」泰玥皇錦不得不起身向她行禮。

天雨如晴亦起身回禮：「不敢。是天雨如晴要謝院長了卻我一樁遺憾。」

談完話，天雨如晴告辭。她微笑著向小聞鐸揮手，上車離開。泰玥皇錦呼喚兒子回到屋內。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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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7樓發表於: 2020-12-12 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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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心生石闕意蹉跎，欲濟無梁況渡河。天地不仁風露冷，覆巢稚子竟如何。

陰陽宗主凱風弼羽沒在人前念過詩號。大多數人根本不知曉他有詩號。不重要。兩次內戰的罪人，連續戰敗的宗門，他有沒有詩號誰會注意？有也不過平白浪費四宗宗主的時間。

他是四宗宗主中被「四宗」代表的那一個，如同陰陽學宗是被代表的那一個。

時至今日，他算有些建樹。第一批弟子已經成材，九湘在修真院，其餘大部分留在陰陽學宗，像他的分身一般替他在各處忙碌。他十分注重陰陽學宗的凝聚力，只要有人，再破敗的家園也能重新輝煌。這是前代宗主教給他的，他只不過走了一次她走過的路，她才是第一次走的人。但他不是宗主，他執政的方針有一點與宗主截然不同，他一點不在乎外表的榮華。在四宗之間，他的表現幾乎可以用厚顏無恥來形容，需要哭窮就哭窮，需要認錯就認錯，他只要實際的利益，讓陰陽學宗好好生存。

事實沒有辜負他的苦心。陰陽學宗在迅速恢復。

說到這，不得不提起天師雲杖的交接。戰時四宗約定廢除神君制輪流供奉雲杖，十年為期；凱風弼羽二十五歲那年，天雨如晴將天師雲杖交給了他。

這是一件大事，出乎道域意料。誠然，天雨如晴無論將雲杖交給誰道域都會嘩然，而她偏偏交給了凱風弼羽。神嘯刀宗的宗主笑殘鋒千金少是末代神君，二次內戰最大的功臣，慷慨遠視到廢除神君將雲杖交給星宗的有為宗主，春秋鼎盛；仙舞劍宗的宗主郁劍須臾，繼承父親的產業，仙舞劍宗幾代權力集團的新代言人，也是一位女宗主，於時只有三十歲。天雨如晴有這些人可以選擇，而她將天師雲杖交給了在內戰中倒戈、坐視養母被殺的凱風弼羽，四宗最年輕最拿不出手的宗主，陰陽學宗的覆巢完卵。

覆巢完卵是個悖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凱風弼羽平安生長到今天，無疑四宗中有其他願意保護他的人。郁劍須臾或許算一個，天雨如晴算一個，丹陽侯算一個。

丹陽侯。有傳言說他才是顥天玄宿之後紫微星宗實際的掌權者。他是內戰後存活的道域最強個體，少時就曾被前代紫微宗主屬意為衣鉢傳承人選。宗主這個職分，他先後推給了師兄、推給了師妹，之前是紫微星宗太微垣，之後是新修真院院長。若說之前他不繼任紫微宗主是因情人擔任陰陽宗主，在他情人早已香消玉殞的現在，他去建設修真院又是為了什麼呢？

傳言的想象力總是豐富的，它們說年邁的太微垣看年少的陰陽宗主像看逝去的情人的遺愛，因此由他掌握的紫微星宗對陰陽學宗分外網開一面。但紫微星宗何時不是扶弱抑強？這是星宗一貫的策略，保證自身唯一的強大，古往今來反復出現的把戲。

只要對學宗有利，凱風弼羽不在乎是誰、因為什麼。

凱風弼羽給陰陽學宗帶來了什麼？在九湘身上可以看出。比起前世，現在的她更樂觀、更淘氣，熊熊燃燒的新生命，像永遠不會熄滅的太陽。她重生以來能有如此輕鬆快樂的日子，就是對凱風弼羽執政方針的肯定。

現在，這個永遠不會熄滅的太陽，他的明月他的小九，在修真院。

陰陽宗主凱風弼羽來訪的時候，為九湘帶來了四宗就對修真院的供給達成合意的消息。泰玥皇錦已經知道了。凱風弼羽打量修真院的裝飾，看到從前不在的畫像，黑白的傳神地勾勒出故人的面影，又令他覺得熟悉。

令他覺得熟悉的人跑過來抱住他的腿：「陰陽宗主！」

「聞鐸。」凱風弼羽將他抱起來。這個名字不知道是誰起的，倒像是宗主的風格，由她來的名字永遠寄予厚望。

「娘親在辦公室。」聞鐸說。

凱風弼羽抱著聞鐸進去，將他放下，聽他母親說讓他出去玩，於是小孩又跑走了。凱風弼羽說：「我在外面看到了輔士的畫像。」

「是紫微宗主的要求。」泰玥皇錦淡淡地說。

「你擔任院長的時候，陰陽學宗會負擔起修真院的額外支出。」凱風弼羽說。這是四宗一致決定的，於每宗每年的慣例之外，院長可以向本宗索取額外花銷，也可以接受隨便什麼人的捐贈。凱風弼羽計算過了，不是筆太沈重的負擔。修真院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九湘要做的其實是將亡夫的成就繼承下去。

為什麼她依然是這樣的命運？為什麼她本來可以有嶄新的開始，卻仍舊選擇不丟下前生的人？為什麼……你偏偏丟下我？

這樣的問題在凱風弼羽心中一瞬就過去了。他事情太多，不能將心思浪費在胡思亂想上。他關心九湘，她需要他的時候只要開口他必求無不應，她若不開口他也不會揣摩。凱風弼羽突然想起多年前和泰玥皇錦的相處。當時她也同他現在一般日理萬機，他所以為的漠視也是出自繁忙的無可奈何嗎？

泰玥皇錦必然也在心裡計算過了。她頷首，凱風弼羽聽得她沈靜地說：「修真院會是道域最公平的所在。」

「這是你想要的嗎？」士心脫口問。

這是你想要的嗎？公平，給你的公平，給其他人的公平。你是靠這樣的信念支撐著，建設學宗、教育我，一步步走到最後的嗎？

他看著泰玥皇錦，覺得這不是答案。九湘依然是他所收最出色最美麗的弟子，但他已經不能僅僅說她是他的弟子了。

「宗主，當我需要你的意見時，請你不要拒絕給我幫助。」凱風弼羽說。

「有困惑，隨時來找我吧。」泰玥皇錦答應得很大方。

這算他們又達成一個合意了。

回到學宗，凱風弼羽有些失眠。他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月光。月光明亮，他想起這些年來走過的艱難。

今天的會議上三宗都捏了一把汗。第二次內戰後唯有星宗豐裕，他們失去了原本的紫微垣，但一個丹陽侯就足以打過三宗尚存的所有拿得出手的人，戰亂更沒對星宗的經濟造成多少影響，三宗入駐星宗時的吃住還需要清算。

三宗將戰時款項算清送到星宗，天雨如晴將這筆巨款交給丹陽侯，於是有了現在的修真院。

除非星宗，沒有哪個宗門能支撐得起修真院的開支，凱風弼羽清楚。現在的院長是首任院長的遺孀，尚在喪期，於理可以要求星宗繼續供應。凱風弼羽想到了這個可能，但他沒打過這個算盤，這樣就意味著她不擺脫遺孀的身份，不回到陰陽學宗，永遠屬於已經死去的丹陽侯。凱風弼羽是希望她回到陰陽學宗的，遲早有一天他會迎接她回來。

那一天會是什麼時候？

執掌修真院的日子，泰玥皇錦時常想起丹陽侯。有時她恍然覺得他還在身邊，看似不耐卻十分仔細地翻閱什麼；有時學生尖銳的吵鬧中彷彿傳來他呵斥的大嗓門；他的大手粗糙溫暖，能輕易地覆蓋她冰冷的手掌：這具軀體原主人留下的後遺症，兒時的飢寒使她的手常是冷的，夜以繼日的練功只讓她更能忍受軀體不適帶來的影響。備孕、懷孕、生下聞鐸的時候，她的身體狀況才有明顯的改善。

看到聞鐸，她才如夢初醒地想起，丹陽侯已經離開她了。

修道之人應天知命，對這件事他們早有所準備。屢經惡戰，這些人難以高壽，丹陽侯已經是其中走得晚的一員。她料想她會有足夠的時間走出悲傷繼續生活，首先走出這可怕的習慣。

歲月和艱辛讓他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往。大約在她生下聞鐸前後，變化開始明顯。她對自己說早已做好準備了。確實，在她畢業去尋他甚至更早的時候，她就做好準備了；在她復生的時候她就知曉這次是她送他離去了。他同樣清楚。

在聞鐸差不多學會坐、能夠模糊地試圖叫媽媽的時候，一次下午，她將兒子哄睡，和他在火爐邊閒坐，努力平淡地說，我已經做好目睹你死亡的準備了。

像我以前那樣。他平靜地說。

眼淚落下來，啪嗒嗒，撲簌簌，越流越多。她哽咽著還要和他較勁，我沒有你那麼無恥。

他沒說話，粗糙的手掌拭她的淚。她撲到他懷裡，像以前少有的幾次一樣將嗚咽埋在他懷中，還要倔強地說，我不會想你的。

少扯淡。他像罵他的學生一樣罵她，不如從前靈活的手指為她理好鬢邊哭亂的發，說，玉帛，我愛你。

她知道。愛在他們之間很少被提起。

他去世的那天她代他回星宗訪問，臨行和他交代巨細諸事。聞鐸隨她同去，天雨如晴很喜歡這個孩子。夏日酷熱，他歇在陰涼中。她最後說，你放心吧。

當時她不知道那是最後的離別。

我不放心。

她抱著孩子，來不及按慣例回敬他一眼，就聽見他把後面的話說完，但我對你有信心。

他們是太理解、太熟悉彼此了，以至於根本不可能互相怨恨。士心問她為什麼，她說慢慢思考，或許士心一生都不會明白。丹陽侯明白，泰玥皇錦自己明白，其他人明白與否，現在不重要了。

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面，那天下午她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

她難以習慣不存在他的生活，她早知道。他早知道。

輪到她了。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0-12-28 01:5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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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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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8樓發表於: 2020-12-12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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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喻的產假結束，和妻子一同回歸，帶著寶寶來修真院上課。修真院裡一時又響起久違的嬰啼。另一位新老師的婚假還沒結束。婚事，喪事，新生，新死，自然的輪回。虧她和丹陽侯結了婚，一下子從學姐變成師娘。現在修真院在校的學子喊她院長，畢業的喊她師娘，已經成了風氣。

幾名終身教師說起四宗對於供給的決議，都十分慶幸。畫像掛起來了，現任紫微宗主和她兩個理論上害死彼此的朋友擺在一起顯得有些滑稽。年輕的同事們不知危險地評論著，當年他們都是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誰能想到會被修真院記住，幾百上千年過去，或許知道他們的人比知道內戰將領的人還多。

說到這，幾人商議了一下，希望把老師也加進去，問她會不會畫人像。為免男女比例失衡，另外三位乾脆攛掇她連自己一起畫上去，三男二女，看著順眼。

「我建議，永遠不要再往上加了。」泰玥皇錦說。

三位同事面面相覷：「師娘，少一個神嘯刀宗的。」

「沒辦法啊。」九湘泰然自若地說。

同事中的新媽媽首先附議：「神嘯刀宗未曾對修真院做出什麼貢獻，就連終身教師都沒出一個，學費不多交，學生倒是每年沒少送，難道把笑殘鋒放上去？我寧願放他兒子百歲。」

北喻和另外一名教師都笑了。這名心直口快的女老師也出自紫微星宗，正是當時拒絕北喻當眾求婚的女弟子，後來她因為觀念不合和她神嘯刀宗的時任男友分了手，考上修真院教師後還是和北喻走到了一起。

「那就這麼定了，放師父上去，以後再也不加。」最年輕的教師負責記錄。他是修真院第二屆畢業的學子，第一名由九湘考核招聘的教師。當時丹陽侯全程觀看，確認合格才將考核權放手交給妻子。這名弟子也出自仙舞劍宗。

「有報名冬考的嗎？」北喻問。修真院教師考核每年冬夏兩次開放，不一定次次有人報名，更不一定次次有人考過。九湘和新老師一次通過，北喻考了兩次，他妻子則考了三次。

九湘剛要回答，新老師翻著記錄搶著說：「三個。我看一個也考不上。」

「把你後面那句去掉，考生落榜後再說。」九湘略微嚴厲地說。這名弟子哪裡都好，就是不太管得住自己的嘴，仙舞劍宗有這種毛病的不只他一個。

新老師看看師兄，看看師娘，耍賴般地笑了：「師娘，您看我這嘴也沒誤什麼事、也沒說錯過什麼，不是？」

是，但他被丹陽侯扇過幾個嘴巴。

九湘懶得和他們胡攪蠻纏，放過這一則說下一條：「過年你們都回家吧，我留在院裡。」

三名同事都反對。新老師問：「師娘，您既不回星宗也不回學宗？」丹陽侯出身星宗，她出身學宗，理論上她和聞鐸想去哪邊都可以。

北喻說：「我倆帶孩子留下，師娘您回家過年。」他的妻子附和：「宗主肯定很想見到小師弟。」

九湘搖搖頭：「趁著你們都還有熱鬧，熱熱鬧鬧地過吧。」她已經沒有家了，又談何回家過年。「帶著聞鐸，在哪裡都一樣。」

三名弟子自覺勾起了師娘的傷心事，都懊悔失言。院長師父的仙逝不過數月而已，時光對年輕人而言太豐富了。北喻說：「師娘，您自從嫁師父，倒跟他一般老氣橫秋了。」

「丹陽侯老氣橫秋過嗎？」泰玥皇錦微笑。她一向說他幼稚且不自知。

她近來少笑，眾弟子見她肯一展顏，都覺得欣喜。

九湘趕他們：「雜事說完，去準備上課吧。」

三人依言起身，新老師收拾著記事本問：「師娘，師父的畫像，您親自來？」他是眾人中畫得最好的，別看他出身仙舞劍宗。但他想這事由師娘來才合適。

「我來吧。」泰玥皇錦說。

年關將近，弟子陸陸續續還是回了家。今年夏天酷熱，冬天早早落雪，道域很少有這樣惡劣的天氣。可以想見一批經過內戰的人又要熬不過這個年了。

除夕的時候，泰玥皇錦送走了照例來探望她的天雨如晴，關上修真院大門，鎖緊各處門窗，打算回自己的宿舍守著兒子過完這個新年。

時間還在下午，天色已經昏暗了，似乎又要落雪。火爐已經升起，只她留下，她就熄了大部分的火，只留下幾處必須的。

沒走到屋門口，她聽見兒子的笑聲，有人在陪他玩。她推開門，凱風弼羽和她如出一轍的藍眼睛看著她：「宗主，新年快樂。」

「不要當著別人的面叫我宗主。」

聞鐸看著母親，笑容有些不穩。他發現母親好像不是那麼開心。但陪他玩的叔叔還是若無其事地牽著他的手，一邊繼續逗他一邊說：「聞鐸不是別人。」

泰玥皇錦沒糾纏這個話題，掩上門，問士心：「你遇見天雨如晴了嗎？」

「看到紫微宗主告辭，我沒去打擾。」凱風弼羽的意思是他沒被發現，「宗主，新年快樂，我來陪你們過年。」他帶來了飯菜，精緻的一樣一樣擺開。聞鐸每樣都很好奇，伸手去抓，被泰玥皇錦呵斥，縮了回去。

泰玥皇錦在她的位置坐下，將兒子抱在膝上，餵他米粥：「他還太小，很多東西都不能吃。」

「為什麼不能？」凱風弼羽問。

泰玥皇錦看了他一眼：「裕鉑小時，父親餵他吃肉，之後他腹瀉數月方才痊癒。」

凱風弼羽吐了吐舌頭，連忙把一切帶肉的都從幼兒面前拿開。聞鐸不滿，被母親塞了一嘴粥，忙著吞咽忘記了抗議。

泰玥皇錦餵著兒子，和曾經的學生聊天：「我本想過初二回去看看，既然你來了，我就不必麻煩了。」

凱風弼羽呀了一聲，顯然事情沒往他想要的地方發展：「小九，初二回娘家理所當然，就算我來看你，你也不能忽視禮節啊。」

「什麼是禮？」泰玥皇錦淡淡反問，「於今的道域，沒人守禮。」

「你不一樣，你是我的學生，怎能自甘墮落，與人同流合污？」凱風弼羽不假思索地將許多年前泰玥皇錦要求他而他現在要求學生的話背出來。

泰玥皇錦沒應，專心餵著兒子。凱風弼羽也不再說話。燭光下兩雙相似的藍眼睛都似有千言萬語。聞鐸不懂大人的氣氛，看這位不太熟悉的叔叔今天很和善，從母親懷裡伸出手要抱。

泰玥皇錦給兒子擦了擦嘴，打算把他塞進被窩：「吃飽了睡覺，別添麻煩。」

凱風弼羽忙起身抱過嬰兒：「讓我抱他一會兒吧。他長得真像輔士。」

泰玥皇錦抬眼掃了他一眼，淡淡道：「兒從娘。」

凱風弼羽沒應話。他為自己的失言心中愧疚。他沒有兄弟姐妹，至今不能體會同輩血緣的羈絆，但他目睹過——他的長輩，他的同輩，他的學生。他終於知曉曾經對自己的宗主提出的是何其不近人情的要求。他不懂，不懂到戳著她血淋淋的傷口，根本不知道她會痛。

泰玥皇錦開始用餐。凱風弼羽已經差不多吃飽了，逗著孩子問她：「你打算一直留在修真院嗎？」

「或許。」

「聞鐸呢？加入星宗？」

泰玥皇錦又沒回答。

凱風弼羽逗著聞鐸，竭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刻意，說：「如果你有意令他加入星宗，紫微宗主必不會拒絕。但他的天賦適合在學宗發展。你的身份敏感，如果你將聞鐸托付學宗，可能被視為回歸父家，修真院亦將失去紫微星宗的財政支持。這點想必你也很困擾吧。」

泰玥皇錦沒回話。跳動的燭光下她平靜地看著凱風弼羽，令凱風弼羽覺得她仍是他嚴格的宗主，他更緊張了。小動作咽了咽唾沫，他說：「其實，陰陽學宗已經負擔得起修真院了。」

泰玥皇錦平靜地望著他，深湖般的湛藍眸子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宗主，你可以回到學宗，學宗隨時歡迎你。不，學宗非常思念你。」凱風弼羽說。

泰玥皇錦突然對他一笑，凱風弼羽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那笑里沒有一絲笑意，是她後來的笑，不是她先前的。

「陰陽學宗思念泰玥皇錦？還是陰陽學宗需要泰玥皇錦？」她拋出的問題尖銳。

凱風弼羽坐直了：「都是。陰陽學宗始終沒有忘懷前任宗主。」

「怕是想要忘懷也做不到吧。」泰玥皇錦一針見血。這些年來她在修真院丹陽侯的蔭蔽下，不代表她聽不到外界的聲音。直到他們婚禮的時候，賓客還因為她與「泰玥皇錦」的相似而側目。

「凱風弼羽不會允許學宗忘記你。」士心堅定地說。

泰玥皇錦忽而又一笑，比之前的涼薄更添了諷刺。她問：「假若我說，修真院亦然需要院長呢？」

凱風弼羽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端看小九心中孰輕孰重。」他說。

泰玥皇錦的神情里明明白白寫著失望。她接過在士心懷中睡熟了的兒子放在榻上，整理了士心的行裝給他開門：「多謝宗主枉駕探望九湘。九湘新寡，不便留客。初二我不會回去了。」

凱風弼羽迫不得已地退到門口，終於忍不住丟了架子，抓住她的手，央求地說：「小九，我是來陪你過年的，一起守歲，你連這也不允許了嗎？」

外面飄著雪花，潔白的雪片將寒夜照亮。凱風弼羽是因為這樣的淒涼專程來陪她的，他想都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掃地出門。

「天冷路滑，陰陽宗主路上小心。」

泰玥皇錦將凱風弼羽推出去，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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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20-12-28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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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游粱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

新年當日，天雨如晴請人來接聞鐸去星宗過年。原本天雨如晴希望九湘一起回來，九湘拒絕了，理由是不喜熱鬧，天雨如晴沒勉強。聞鐸很喜歡天雨如晴，只要看到她，沒有母親在身邊他也能安靜半天。

送聞鐸回來的人是丹陽侯的弟子無愧，泰玥皇錦完全沒想到。

「師弟跟師尊真是一個性格，今天到處和人吵架，宗主看得開心，我們弟子可都捏了一把汗。」無愧抱怨似的向九湘說，「宗主對師弟寵溺得不像樣，師尊若在，一定不會支持。師娘，您可要對他嚴加管教。」

這徒弟才是和丹陽侯一樣。泰玥皇錦快忍不住逐客令。

「還不是因為你們笨口拙舌。」聞鐸說。

無愧當面告狀：「師娘你看，就是這個樣子。是你年紀小，沒人和你一般見識！」她倒不介意和師弟一般見識。

泰玥皇錦把兒子放到地上，讓他自己去玩。無愧說：「師娘，宗主讓我轉告，聞鐸的根骨不太適合掌法。我看宗主似乎有意讓他向術法方向發展。」

「替我多謝紫微宗主。」泰玥皇錦客氣地說。

初二，泰玥皇錦難得睡了個懶覺。她收拾停當拉開房門，凱風弼羽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衝她笑著。

「小九，妳說不回來，我就來陪妳了。」

她說了別當著他人叫她宗主，他果真改口。

泰玥皇錦上下掃了他幾遍，說：「進來。」

聞鐸還賴在床上，見了凱風弼羽，歡呼「宗主叔叔」。他已經記住士心。士心去呵他冷氣，又不真呵到他，聞鐸躲來躲去，咯咯笑個不停。

「小九，妳還不起個道號嗎？」凱風弼羽問。

「沒必要了。」泰玥皇錦回答。她一語雙關，前生有了道號，今生的反正不是她本名。「都叫慣了，改口麻煩。」

「說的也是。」凱風弼羽從她手中接過熱茶捧著暖手，「我帶了個手爐給妳。」

泰玥皇錦看了他一眼。隨身帶著手爐，還把雙手凍得冰涼。

凱風弼羽誤解了她的意思，連忙說：「我知道妳不喜歡手爐，寧可冷著從來不用，這個手爐很漂亮，萬一妳改變主意了。」他放下茶，翻開帶來的包，獻寶似的把手爐捧出來給她：「瞧，這個鏤空的銀花紋，倒像是中原江南的風格。」

泰玥皇錦看著手爐。過去那麼多年了，她從沒注意過這些瑣碎，但她還記得：「當年裕鉑鎮守桃源渡口，回來時帶來的。」

「啊？」凱風弼羽一驚。

「學宗內不太古老又不合時制的器物，多是他當時帶回。」

凱風弼羽語塞。他來是想安撫她，不料似乎又觸動了她的傷心事。他已經擔任宗主這麼多年，在細心上還是不如她。

泰玥皇錦沒指責他，她檢查著手爐，設置精巧又安全，不至於誤傷孩童：「留下吧，我需要就用。」

「多謝妳。」凱風弼羽欣喜地說。

九湘忍不住一笑：「該我謝你。」

「不，我謝妳。」凱風弼羽堅持。

泰玥皇錦看他，他歡欣的藍眼睛期許地望著她，期許得有些濕潤。切切的眼神，她一點都不陌生。

「那，不用客氣。」她說。

凱風弼羽笑了起來，坐下繼續捧著他的茶：「小九，試一下？」

待九湘點燃手爐和聞鐸指著玩賞，凱風弼羽說：「小九，我想好了，如果妳一直留在修真院，我也會一直支持妳。」

九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嗎？」

「真的。」凱風弼羽笑著說。

「多謝宗主。」

「不必客氣。」這次他說。

開春三名畢業生來應考，一名還是出自仙舞劍宗，一名紫微星宗，另一名破天荒來自神嘯刀宗。紫微星宗功夫耐寒，北喻的妻子就是兩年前的冬天通過了錄用考，丹陽侯親自招錄的最後一名教師。在校和來看熱鬧的學子紛紛為本宗考生加油，又紛紛在他們被院長打得懷疑人生的時候哈哈大笑。

如新老師預言，三名考生悉數落敗。九湘打了三輪，稍微疲憊。這時學子中一人拔群而出：「院長，我想試考，可以嗎？」

是百歲。他今年才十四歲，修真院規定的課程學了不到一半。見他挑戰，刀宗的弟子噓聲倒比掌聲多。北喻上來干涉：「噓什麼，都是輸，百歲輸和別人輸哪裡不一樣嗎？」學生聽了，又都開始笑。

九湘擰了擰手腕：「來吧。」

百歲退了一步，拔出長刀，一招魚躍大川。九湘從他刀下閃過，他收勢不及，眨眼九湘已經到他身邊。百歲沉心，單手運起母親家傳的納形近身掌，以攻擊應對可能的攻擊。他掌勢到處九湘不見了，整個視野里都沒有她，他另一手的刀就條件反射地向背後划過去。

九湘擰住了他的手腕，用巧力奪了刀，笑著說：「下去吧。」

百歲使的是神嘯刀宗家傳的嘯穹寶刀，輕易被奪，反應過來，滿臉通紅地從院長手中接過刀下去。學生中又響起笑聲，有人上來推搡他拍他，不知說了些什麼，他也推搡回去。

考試結束，學生回去上課，幾個終身老師往辦公室走。北喻的妻子問：「除了百歲，還有好幾名陰陽學宗的學生明確表示希望提前畢業，要特設畢業考嗎？」

「開設也不錯，我當時就夢想著提前畢業。」新老師說。

北喻說：「現在的小孩腦子里一天天在想什麼，以為自己了不起。想提前畢業，天元掄魁兩年一次，拿了第一就能走。想當年，我可是打到第五次才摸了摸天師雲杖，還是因為師娘讓我。」

北喻的妻子說：「我看百歲倒喜歡修真院。今天來考的弟子不行，沒准百歲才是第一名刀宗教師。」

她丈夫說：「別想了，笑殘鋒和鐵楓零不會允許的，百歲可是他們獨生子，家底沒人傳給外人。你看紫微星宗，現在的繼承人不還是蒼蒼。」

妻子反駁他：「陰陽學宗的老宗主將凱風弼羽培養成繼承人，但凱風弼羽和她毫無血緣關係。」

「沒有血緣關係有親緣關係。我們老宗主和現任宗主也沒血緣關係，乾嘛要為現在的宗主一家賣命。要我說，歸海寂涯、如畫江山、顥天玄宿這類人才算聰明，他們死了，但對他們忠心耿耿的人還是把他們的子弟當作繼承人。其中顥天玄宿又落一乘了，蒼蒼不是他親生的……哎哎，妳擰我耳朵幹什麼……」

新老師看著被師姐擰耳朵的師兄，無奈地搖頭：「你什麼時候能改掉口無遮攔的毛病。」

「下輩子。我剛入校，就因為說陰陽學宗老宗主壞話被師娘打了一頓。您當時就非同一般，想不到後來竟然會嫁給師父。」

「怎麼，你嫉妒啊？」師弟笑話他。

「我就是好奇，聽說師父以前的情人是有名的美人……怎麼看上他的？師父那副尊容，那脾氣。師娘，他跟妳說過不？」

剛才擰他耳朵的妻子又拍了他一下：「別打聽別人私事。」

挨了來自紫微星宗的嬌妻這一下，北喻呲牙咧嘴。他學弟幸災樂禍，在一旁笑：「師兄，你好奇，下去了親自問師父他老人家，用不了下輩子就能知道答案。」

「去去去，我會長命百歲，子孫滿堂。那時候師父早就投胎了。」

「投什麼胎，師父不等著師娘嗎？」

「你們說前陰陽宗主會等著師父嗎？」

說到這，三位同事都看沒怎麼開口的九湘。九湘淡淡地說：「會打死他吧。」

三名同事都捧腹大笑。

轉眼到了丹陽侯的忌日，紫微星宗和修真院的悼念者依舊絡繹不絕。泰玥皇錦接待得累。受宗內教育所限，修真院基礎課程原本大部分由她負責，只在天文上能由紫微星宗的老師分擔，高級的基礎課程更是只能由她一力負責。孝順的學生同事們放假前將學弟學妹的卷子批改完，但備課還須她親力親為。這麼多弔唁者，個個提說傷心事，她煩得只想將他們都趕去紫微星宗。

「小九，妳若去星宗，與紫微宗主一道招待，會輕鬆些。」

凱風弼羽說。他錯開了人群的高峰期，拿著從前親自教育弟子時的教案，來探望泰玥皇錦。聞鐸不知在哪裡，或許又是某個多事的賓客抱著他去和那幾副畫像比較了。他長得不像父親丹陽侯，更像實際上的舅舅檐前負笈。現在他已經兩歲有餘，越長越像。

「我忙得快沒時間教育聞鐸了。」泰玥皇錦向他抱怨。她現在採取的措施是帶聞鐸聽低級班的課，他敢哭走著瞧。最低的班級弟子也快十歲了，和他們同班上課，對於聰明的聞鐸而言還是略有壓力。

「別太勉強他，他有你們這樣的父母，將來一定會是出色的人。」凱風弼羽安慰她，「妳若願意，可以送他來學宗的托兒所，妳小時候也在那裡成長過，你忘了嗎？」

當然沒忘。士心撿她回來，沒空管她，就像其他學生一般丟給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娃照顧。

「我捨不得。」泰玥皇錦說，「他父親已經離開我了，我捨不得聞鐸再離開身邊。」

凱風弼羽沒接話，安撫地拍了拍她。

外面突然起了喧鬧，夾著一聽就知道是鐵楓零的聲音，她怒氣沖沖地問誰：「怎麼回事？」

泰玥皇錦握緊拳頭，疾步走出去。在丹陽侯的忌日鬧事，她無論如何也忍不下這口氣。

她循著聲音過去，其他三位老師已經在那裡了。不令她意外的是出事的又是神嘯刀宗的學生，令她驚訝不已的是這次惹事的是百歲。百歲提著嘯穹刀，指著位同樣來自刀宗的客人不放，絲毫不顧母親鐵楓零的怒火，這還是泰玥皇錦頭一次見百歲衝撞任何人，遑論他的父母。

泰玥皇錦認出他指著的是位金刀仙翁的弟子，按神嘯刀宗的方式，百歲應該喊他師兄。神嘯刀宗的雙方在丹陽侯的忌日鬧事，真是……

「他把師弟弄哭了！」百歲瞪著母親，一點都不肯後退。他身邊和他一樣憤怒的修真院孩童不在少數。聞鐸被紫微星宗的老師抱在懷裡小聲啜泣。女老師同樣怒上眉山，丹陽侯既是她宗內的長輩又是她的院長。修真院弟子鼓譟著，要按神嘯刀宗的客人在院長師父遺像前磕頭。

鐵楓零呵斥兒子：「什麼你師弟，今天你是修真院的客人，神嘯刀宗的人在修真院大事上胡鬧，成何體統！統統給我滾回去！」

百歲咬牙挺胸：「我是修真院的學生！讓神嘯刀宗不尊重我院長的弟子道歉！」修真院來自四宗的弟子紛紛附和，以半圓在百歲身邊自動鋪開陣勢。

鐵楓零氣得想給他一耳光：「你爹是神嘯宗主！」

「那讓我爹過來下跪道歉也一樣！」百歲頂嘴。旁邊的修真院學生大喊著「道歉，道歉」，一群十幾歲的小孩向那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圍過去。

泰玥皇錦要過去，同事們攔住了她：「師娘，您別過來。」他倆都按著劍，看架勢，可能紫微星宗的援軍也在路上了，眼看要發展成修真院弟子對外的大亂鬥。

「他講了什麼？」

看弟子的表情，泰玥皇錦知曉絕不是自己願意聽到的話。

鐵楓零自尊為末代神君夫人，不欲與一群乳臭未乾的毛頭計較丟面子。她說：「別人的家事，讓事主出來講話！」

「呸！」一群學生紛紛呸她，偏都不看她，鐵楓零不能說任何人的痰就是衝她來的。鐵楓零幾乎氣得發抖，上去奪兒子手裡的刀。百歲使出考教師落敗後老師們傳的招數，一退一避竟然閃了過去，反身上前刀就架在了那位師兄脖子上。

「讓開。」

劍宗老師面面相覷，低頭讓路。泰玥皇錦走上前去。被女老師抱在懷裡的聞鐸抬頭看見她，放聲大叫：「娘親！」聲音里的委屈讓她覺得無顏再見丹陽侯了。

學生們正七手八腳按著那個冒犯院長師父的外人在四位考神畫像前磕頭認錯，見她到來，紛紛開口問好，不少人眼睛里還燃著要告狀的怒火。聞鐸使勁探身要她抱。

泰玥皇錦沒理會撒嬌的兒子，先對上鐵楓零，一掌將其揮到一邊，又和同事兩邊接住幾個被刀宗弟子趁勢甩飛出去的學生，逼上前一腳將那要站起來的弟子踹回去跪好，行雲流水地點了其幾處穴位擒下，提著他迎上鐵楓零第二掌，逼鐵楓零收手，道：「讓笑殘鋒來領人吧。」

修真院的地盤上修真院人多勢眾，加上來弔唁的人多不願得罪喪家，鐵楓零再不願意丟面子，也只能咬牙：「百歲，回去！」

百歲的膽怯現在看著追上他了。

「我不回去了，我就留在學校。」他說。

「你要留在泰玥皇錦的學校？」鐵楓零怒斥他。

九湘霍然變色。知曉她身份的人只有丹陽侯和士心，如今鐵楓零當眾這樣稱呼她，看來有不少人在背後猜測。

「胡說八道！」北喻上去罵她。反正他輩分低，他胡說兩句沒什麼。

「打擾了。宗主夫人在先師兄的忌日，在他靈堂與人爭執，是對紫微星宗有何不滿嗎？」

綿里藏針的溫柔聲音。天雨如晴被星宗弟子簇擁著來了。她的到來使得氛圍霎時一變，加上之前就在但沒開口的劍宗宗主與學宗宗主，四宗要人此時齊全了。

鐵楓零冷笑：「天雨如晴。千金少讓我問妳，為何天師雲杖先傳給了陰陽學宗？」

九湘畢業前後正逢天師雲杖第一次交接，紫微星宗傳給了陰陽學宗。這幾年凱風弼羽功力的突飛猛進，九湘猜測與天師雲杖有關係。當時紫微星宗給出的理由是陰陽學宗所受損失最為嚴重，沒有人表示反對。現在五六年過去，大概覺得自己終於能橫起來的刀宗開始拿這個做文章。

「他問得晚了。」天雨如晴若無其事，絲毫沒有回答她的意思。

凱風弼羽上前問：「夫人提起敝宗前宗主，用意為何？是為了亡者，還是意在生者？何必擾亡者安寧，何必令生者惶惑？」

鐵楓零掃視這兩位宗主。十幾年前他們都曾是她手下敗將，現在都身居高位，仗著手中的權力對她傲慢無禮。內戰什麼都沒改變，高高在上的依然高高在上。當時就應該殺了這個小子。養虎遺患。

她自己的背景不乾淨，現在她必須等到千金少來。

鐵楓零冷笑：「哦？陰陽學宗一位普通學子，二十來歲就有幾十年的功力，陰陽宗主打算如何解釋？」

新老師搶著說：「我修真院人才輩出，別說院長，我也有幾十年的功力。」他看看師兄師姐師弟師妹，補充：「至少二十年。」他今年二十二歲。學生們大笑。

比起修真院諸人，跟隨各自宗主的四宗弟子拘謹許多。仙舞宗主郁劍須臾上來打圓場：「好啦，我相信鐵夫人不是故意冒犯院長。紫微宗主，陰陽宗主，院長，看飛淵面子，這件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天雨如晴與凱風弼羽皆不答話，很明顯將決定權交給了九湘。

九湘手起手落，拍得那位刀宗弟子慘叫，若無其事地說：「我也不是故意的，仙舞宗主相信嗎？」

飛淵很尷尬。她和不少人都目睹了刀宗弟子妄言的過程，絕不能說出於無意，這等情況下鐵楓零再出言更不能說是無意；但她為了息事寧人，選擇睜眼說瞎話，不料修真院院長不給她這個面子。

北喻說：「鐵夫人看起來有幾百年的功力，晚輩是真心的。」他的上司和宗主都想給他一耳光讓他閉嘴。鐵楓零臉色發青。

天雨如晴輕咳：「請神嘯宗主夫人給個交代吧。」

弔唁的人還在絡繹不絕地前來，見前面雙方對峙，有的默默到靈前上了香就走，有的留下來看熱鬧。場面夠熱鬧，四宗全被牽涉進來，三位宗主和余下一位宗主的夫人都在。聽說是因為神嘯刀宗有人把眾人心中的疑雲當眾說出口。修真院的院長阮湘和陰陽學宗前任宗主泰玥皇錦什麼關係？是她親戚，還是甚至她近親屬的私生子？驗血統的術法陰陽學宗有，但這種事三宗誰敢信任陰陽學宗？

泰玥皇錦施禮：「不打擾諸位正事，神嘯宗主若要領在修真院犯事的人，請來見阮湘。」她示意，兩名男教師立刻押起那個弟子，修真院眾人浩浩蕩蕩走了。

笑殘鋒千金少終於來得及申領犯事師侄的時候，已經焦頭爛額。凱風弼羽好對付，但天雨如晴不是易與之輩，星宗的眾弟子更不是。沿路修真院不少小孩衝他扔石子，他又不能扔回去。

他的憤怒在看到被女院長押下的惹事師侄時終於有了出氣口。他不由分說，把那個站起來的弟子又踹了回去，再補上一腳：「去給丹陽侯磕頭認錯！」說著就要一路把他踹去靈前。

丹陽侯年輕的遺孀阻止了：

「他不配。」

千金少沒辦法，道著歉把弟子弄走。他心裡想，見鬼，九湘越來越像泰玥皇錦了，看來我真的老了，回去讓徒弟仔接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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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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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2.21【丹玥·凱玥】湘月 18F大概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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