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7 [史俏空] 年轻人的百忧解-3f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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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kry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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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2-18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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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7 [史俏空] 年轻人的百忧解-3f更新

*史+俏+空，无明显左右表示

喂，俏如来，不要碰我，史仗义拍开了史精忠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而那动作原本不应当被叫做碰，史仗义的烟抽到一半，烟灰还没抖下去，就不小心掉到皮衣的领口上。

史仗义说，俏如来，小心赔我钱。

俏如来没理他，他们两个挤在窗子边，老房子的走廊窗口没多宽敞，墙壁不是泛黄就是掉灰，抬头是不知道岁数几何的蛛网，史精忠过了一会儿说，你少抽一点。

史仗义冷笑，这里一半都是你抽的。

怪事。史仗义五年没回家，就有五年收到喋喋不休的令人厌烦的短信，他最常见的做法是已读不回，一句话也不回，没有拉黑已经是最大的情意体现；年初的时候换了手机，估摸着讨厌的话又到了该送到的时候，收信箱里却只有垃圾消息，第一周尚且还好，第二周觉得奇怪，到了第四周，沉不住气的又是他了，他那天下午和网中人去理发店染头，网中人染到一半开始睡觉，他没有任何事可做，于是就拨通了家里面唯一还能说上句话的三弟的号码，发问：史艳文和俏如来最近在干嘛？

大哥挺好的……就是工作有点忙。史艳文？电流的声音让人头痛，而对面只是听起来疑惑，他的好三弟重复这个名字，谁是史艳文？

怪事。染完回去的路上，他就在网中人的旁边念。三弟是好三弟，愚笨的三弟，蠢蠢的三弟，不像俏如来那个人身上一股狗味，说话必须提防，否则要掉入陷阱。怪事，怪事，他从理发店念到租房的门口，网中人受不了了，给他一个头壳，闭嘴！史仗义表情委屈，你凭什么打老板？回到租屋，把堆在门口的塑料小板凳踢到客厅中央，公子开明和其他几个人应声而出，你发什么脾气？史仗义现在是戮世摩罗了，他用手指摸下巴，斟酌一分钟不足，他说放假。

好耶！好！公子开明不管缘由，放假本身就是好事。史仗义觉得他吵得不可忍耐，摸出新换的手机就开始订票，这两日的票价刚好最低，他嘴里长吁短叹，好兄弟们……老板今年就不能陪你们过年了。

网中人听出他言下之意，问他，你要回家？

史仗义从裤腰包里摸出抽到只剩一根的芙蓉王，网中人，你有没有别的烟？

网中人按压指节，说爱抽不抽滚。

快速如火燃，是史精忠给史仗义开的门。史仗义刚上飞机时，脑子里面就有回家的路线了，从哪条大路拐进哪条小路，他记得一清二楚，他觉得俏如来是在嘲弄他，因为后者并没有发给他家的住址，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最后一幕：他一个人走回了家的门口，俏如来就站在那里，面上是假惺惺的哀戚，他说，你看，仗义，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史仗义在心中干呕，下了飞机却收到大哥的短信，说是一年前就搬了新家，想着你一般不回来，就没有告知过你，需要我开车来接吗？还是你自己打车，打车车费可能会贵。

史仗义一个字又一个字敲：不劳烦你好心，我暂时不缺钱。

是史精忠给史仗义开的门。史仗义第一句话问，银燕呢？他环顾这个新家，其实也算不上大，除史精忠外却好像没人。史精忠说银燕去和朋友打球，晚点才会回来。

你不怕他是骗你出去鬼混？史仗义用很大的力气关门，看见地上是绿色的拖鞋。

银燕他不是……史精忠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史仗义观察这个新家，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一个厨房和两个厕所、三间卧室，好心人，好家人，甚至没地方留给我。他用手拍史精忠的肩，发现他仍然没有史精忠高，离开的时候差多少，现在仍然是多少，他竟然是这个家里最矮的人，他问史精忠：我的好大哥，我晚上睡哪儿呢？我总不该睡你那里吧？史精忠不在意他恶劣的语气，只是用手指最里面的那间房，和另外两间相比，门把手的痕迹几乎全无，史仗义推开的时候看见黑色的床单和铁艺的家具，意味不明地感叹，布置的不错啊，俏如来。

史精忠又说，并不是我布置的。

史仗义接着问，那是谁布置的？

没人继续说话。

在离开之前，史仗义就这样想，和俏如来说话是多么的劳累，当然，他对和自己沟通的劳累程度并非毫无自觉，只是一旦对上俏如来，就好像两个人都在往同方向的小船强行塞入一股逆流。史仗义没有客气，一个翻身就躺上床，如软体动物，他在心里比较这张床和另一张的舒适程度，看着史精忠，后者站的很直，他没什么兴致地问……怎么回事？

史精忠倒是没有多此一举，干瘪地反问，他继续不说话。

史仗义想在床上抽烟。他一直都这么干，只不过现在史精忠面前，他懒得去承接多余的过程。他小时候和史精忠玩过一个很无聊的游戏，今日回想起来都要唾弃自己，怎么会去玩这么无聊的东西？他和史精忠打赌，一周的时间，谁先提起史艳文谁就算输，而输家买礼，史仗义向史精忠提出这个游戏，信心万分，一想对方绝不可能答应，那么这本身就算作投降，二则是想——赢的一定会是自己，而结局出人意料：他自费给史精忠买了一整年的辅导书。银燕不知来龙去脉，在一旁安慰史仗义，二哥，没关系，你想，大哥用了之后你还可以自己用……

史仗义把最后那根芙蓉王塞在嘴里面，没点，他问史精忠，俏如来，史艳文怎么回事？

史艳文整整两年前提的换房子，在路上，史精忠这样对史仗义说。那时史精忠刚实习没多久，日日忙得像晕倒的陀螺，史艳文就说，精忠不用管，爹亲来就可以了，史精忠本身就对史艳文少有信任之外的辨别细微的能力，从户型到装修，竟就全让了史艳文承包……史精忠说的时候好像也有点不耐，他的手在大衣的口袋里反复挤压一个东西，史仗义暂且看不出是什么，只是心中好笑，他一向自制的大哥也有了坏习惯。史精忠没在意身旁窥测的眼神，继续道，装修完成的半年后，爹亲就让我们搬入新房，旧屋从此不管，也没有说是留下租给别人还是卖掉，我第一次到那个房子，只看见了三间卧室，我想问他是没有打算留给你吗？但爹亲一向不是这种人，你知道的，你老房间里的旧物以前他都定期打扫……

停停停，史仗义说，知道你只喜欢替他说话，但我不关心这个，然后呢？

他们现在走到老小区的门口了，这里以前是这个区人最拥挤的地方，他们那栋的门口转向，是一个狭窄的铁栅栏，锈味浓重，好似三升的血，钻出去，穿过绿化丛，就是那时候最大的百货超市，街边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拉二胡的和算命的时常吵架，串串在路上乱跑，史精忠说，我问了，爹亲说第二日再告诉我。

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们走到楼下，史精忠继续道，第二日，银燕就不记得爹亲这个人了。

这可真是……神秘非常，史仗义只能这样说。藉由某些童年阴影，他对轶闻怪谈之类的东西一向有着兴趣，高中的时候投某知名作文比赛，旁人要把亲情和乡愁揉到一块儿，他一边冷哼一边写：某年某月某日杀羊，亲朋好友尽数消失，他从羊鲜血淋漓又膻味喷人的腹中发现自己的父兄。奖项自然是竹篮打水，还差点被提去办公室训话，史仗义咬自己的手指，他又问史精忠，史罗碧和堂妹呢？

没人记得了，史精忠叹气，我不能问的直白，只能旁敲侧击……在他们统一的记忆里，爹亲七八年前就因意外去世了，他们说是车祸，而这个人并非叫史艳文，那个时候我们还在读书，我试图问银燕对新房子的感觉如何，他只是说麻烦大哥这么辛苦，想必在他的记忆里面，是由我全权负责。

你？史仗义笑，小弟还真是不长脑筋，你个读文科的，能赚到什么钱，又买什么房子装什么修？

仗义，史精忠突然又这么喊他的名字，面上近乎是凝固的不忍，在这个概念里，总会有遗产这个东西。

史仗义哽住。

他哽了一会儿……不想去问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开口，俏如来，那为什么我们两个还记得史艳文呢？为什么就只剩我们两个还记得史艳文呢？

对啊，史精忠的口气难得卸下强硬，为什么就只有我们记得爹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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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1-02-20 15:5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中学时代，说起来久远，但史仗义怎么也没法忘，他知道史精忠暗含他的事情尚未开口：七八年前史精忠在市一中读书，封闭制，无法回家，史艳文在电话里讲，仗义出了车祸。而史仗义自己又有暗含的，关于史精忠的事情不愿挑明，七八年前史艳文外地出差，走一趟原本应当名声响亮却被迫沉于洞窟的采访，史精忠高烧到三十九度八，史仗义逃课翻墙背起他哥从中学的暗门溜走，还要听史精忠虚弱地对老师开口，是家人接走了他……不用担心。

史艳文不知道这件事。

狗屎，史仗义骂，总不该我们两个那时候就该死了吧？带钥匙在身上的是史精忠，费了大力气开门的却是史仗义，一年没人动过的锁口自然干涩无比，往左拧的时候就似乎有人从右边撕拉史仗义，像扯脸皮，难听的嘎吱声后，他和史精忠一起推开了门，史仗义声音很大，在楼道里产生了回音，俏如来！你怕不怕鬼？

没有这种东西，史精忠把手插回了口袋。

屁叻，你老爸都能凭空消失，还不如说是变成了鬼来的实在。史仗义嘟嘟囔囔，他穿的皮靴，黑的，踏进门就有一层棕褐的灰絮落在鞋面上，史精忠被这股味道呛了好几口，史仗义说他事多。他们两个看这个房子，一进来就是客厅——但是很小，所以比现在更像个家。

银燕呢？史仗义没头没脑地问。

他们都以为这个房子卖掉了，史精忠说。

他难得又解释更多的话：银燕他们既然不记得爹亲这个人，又没有老房子的钥匙，我也不必令他们增添徒然又无益的烦恼……史仗义对着满地灰尘的客厅哼哼，听不出情绪，你倒是乐意来烦我。

史精忠就接他的话头，声音平淡，你要是不回来，或者你也不记得，那我自然也不会烦你。这话不会让史仗义高兴，他们都知道这点，史仗义顿时转过去看他，盯了很久，史精忠让史仗义这样看。

又过了一会儿，史仗义掰指关节，“咔咔”得响，懒得和你扯。

史精忠把盖在皮沙发上的垫布扯下来，示意史仗义坐，这才勉为其难有了可以坐的地方。搬家的时候房子已经很老，和堂妹的年龄相近，沙发刚买回来的时候是浅蓝色的，饶是他们一家人如何的讲究干净整洁，也不可能阻拦它的变色和褶皱。史仗义想起有年银燕带他的朋友回家玩，那是个日本的朋友，风间烈，不过打小长在中国，他们两个当时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神神叨叨，他靠在沙发上玩掌机，游戏闭目打得稀烂，而史精忠如大佛降世，少见地出了自己的房间写作业，史仗义抗议，叫他回去，不要打扰打游戏的兴致，而史精忠总有他自己的理要说：有小朋友在，他得尽作为大哥的看护责任。

风间烈听到之后大叫：我才不是小朋友！史仗义冷哼，你不是、那谁是？差点吵作一团，但真要算起来，他们两个其实差不多大。史仗义原本想要冷眼旁观他和银燕的幼稚游戏，观摩了许久才发现是类似于占卜的东西，看不明白，史仗义要嘲笑他的乐趣和能力，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踢风间烈的脚背，你能算出什么？

青少年也禁不起挑衅，风间烈大拍胸脯，算给你看！史仗义只知道周易、塔罗、东方命理学……没见过日本的算法，于是风间烈的所有动作在他的眼里就像滑稽剧，没等多久，风间烈在客厅中央笑了起来，银燕则扒着风间烈的肩膀，东张西望，问他算到了什么。

小朋友，史仗义扭曲这三个字的音调，像唱歌，你算到了什么呢？他问风间烈。

风间烈的气势丝毫不落下风，青春期的男孩尚在变声期，声音不是嘶哑就是尖利，而风间烈刚好不巧就是后者，他一字一句拖长：你的感情——十——年——之——内——都——是——狗——屎——，史仗义压下被冒犯的感觉，没说第二句，却看见史精忠从作业里面抬起了头。

那我呢？史精忠面相无辜，史仗义则有双重诧异。

风间烈又低头，捣鼓许久，过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声音很小，俏如来大哥，你的感情……十年之内可能都不太顺利。那不就是和我一个意思！史仗义还没开口大笑，讥讽史精忠，外面传出门锁转动的声音：

史艳文回来了。

俏如来，史仗义打了一下史精忠的肩膀，力道不大不小，给我一根。

史精忠自然就从大衣的口袋松手了，一包南京，很新，可能是昨天刚买，也可能是今天，史精忠偏了偏头，想着你要来才买的。

意思是你平时不抽？史仗义问。
史精忠摇头。

史仗义没管这个摇头的含义，他说，我去我房间看看。老房子的布局对称，一边是史艳文和史精忠，一边是仗义和银燕。房子装修得很明亮，史仗义的房间刚好是最明亮的那个，他每天都想要睡到正午……但是再厚的窗帘也遮不住光，被迫的早起就令他不满。

真难看，史仗义说。老房子装修的时候他们从未长大，于是史艳文完全按照一个正常家庭应当有的样子来安排——即使这个正常家庭里面没有母亲。他漆的是暖白色的墙壁，偏向浅调的黄，就和医院相去甚远，而史仗义很难否认他在这里长大的时候，那种挥之不去的医院的感觉，他憎恨的消毒水。房间不大，史精忠站在门口，史仗义则在房子里来回踱步，其实打扫得很干净，史仗义看得出来，只是堆灰，没有污渍，房间的墙角放着他很久以前的乐器，一开始他说想要学架子鼓，史艳文就给他买架子鼓，练了不到一周，扰民，他再换，说要买贝斯，史艳文就给他买贝斯，买到最后，一个乐队的器具都快要齐全了，史仗义却突然说，这些都没有意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碰。那就没有意思，史艳文没有多余的评价，而乐器只是放在那里，史仗义可能会不去管，忘记清理，史艳文不是请人打扫，就是自己记得。

史仗义问，俏如来，你要去你的房间看吗？

史精忠说，不用了。

那他们只能去史艳文的房间。说来好笑，即使是想象也掺杂着恶心：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出现在一个狭小的房间的画面，从没有过。史仗义甚至想不出自己进过多少次史艳文的房间，俏如来虽然讨厌，但他也曾多次肇事，银燕不必多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来的好些，而史艳文——史艳文既不在他的房间内怒斥他，也不在他的房间内责罚他，他有很多疲惫的、流于范式的好父亲的话要讲，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在，史仗义推开史艳文房间的门像推开样板房——他的的确确地布置了，他也的的确确地像是不住在这里。

你来过这里几次？史仗义把史精忠的烟提出来抽，对着他喷，史精忠又是摇头：很少。

那就是来过好几次！史仗义声音响亮，踢木制的床柜，严以律己的好父亲呀，真不知道他在这里住的什么。

你走之后他住的多了些，史精忠补充。

这么说你该很满意喔？史精忠。

……没有这样的事情。

其实真要说的话，史艳文的房间里东西并不少。上了岁数，自然东西多，工作要参考的纸质资料不提——史艳文告诉史精忠，好多旧书在以前就丢失了，房子不大那么存放成了问题，市里第一天开市属图书馆的时候他就习惯去了图书馆，但多少还有别的东西。史艳文走天南地北，多多采录，快要破裂而不可能破裂的照片都整理到册子里，再存入底柜，料想他也不是会去翻看这些东西的人。史仗义又问史精忠，你知道他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哪儿？

史精忠说，大概知道。

史仗义看着史精忠弯腰侧身，在一众柜子里翻找，史仗义在旁边哼歌，他并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东西；史艳文房间最讨厌的就是这点，所有的东西都被藏在内里，好像它们见不得人，就算是档案室，铁硬的外壳上好歹也存有时间的标签，史艳文为自己打造人肉书室，笃定了不会有陌生人闯入，而史精忠终于找回了该有的记忆，他说很久之前，在这里见过史艳文翻出户口本……后来户口本自然是交给了他。

柜子打开了：很多老旧的文件，少数的本册，一两把钥匙。

这是什么？史精忠突然指着一个东西问。

一把刀，史仗义看过去，眼睛只像看见死老鼠，他不咸不淡地说，我不知道，看看别的吧；他的手指掠过一层层泛黄的纸，一个个小土坡，从里面夹出一张最白的，是信封，上面什么也没署名，和那把刀摆在一起，贴的很紧，柜子的最里面。

史精忠问：你什么时候有了看别人信件的乐趣？

史仗义无辜耸肩，指着史精忠，后者手上捧着一个厚的、牛皮封面的册子……俏如来，你不也正在打算看史艳文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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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1-02-23 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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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2.17 [史俏空] 年轻人的百忧解-3f更新

史仗义写过很长一段时间日记，或者说，周记。作业，但他不讲真话。他乱编着讲，史艳文在他的日记本里离婚五次，史精忠则是失恋三次，银燕和惊世骇俗绝缘，只不过被他写的傻事频发，与整个家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的老师或许怜悯他许久，终于在那一行字后忍无可忍，史仗义的字本就无端潦草，要辨认已经是极大的困难，加上他如此留笔，三人同行，恰好路过传闻中最为灵验的庙宇，一个坡脚又瞎眼的老头勒索不成，反倒诅咒他们命苦福薄，史仗义费尽心力地写：他如何伤心又大怒——老师恨铁不成钢，用钢笔尖在作业本上沁出一团一团的墨，差点把史艳文的名字、史精忠的名字，以及史仗义的自称全部晕掉，他问史仗义，你的生活难道是你的小说吗？你就要如此轻薄！你父亲写的什么东西，你连一些皮毛都摸不到吗？后来史仗义才知道，自己这位年近六十的迂腐老头，任课教师，竟也算作史艳文的粉丝；他站在办公室，记不得自己当时听了多少，也记不得有多少人偷偷用眼去看他，那个时候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他用脚尖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点出不成调的节奏，心中只是想……

史精忠抬头，像是笑了一下，他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没看过呢？

史仗义只是想：难道小说就不可以是真的？他用手拨自己耳边的头发，发誓只是愣了一小会儿；差点忘了你就是做这种事情的人。

坐着吧，史精忠说，仍然是老一套，把床上的罩布挪开，下面就没有灰，史艳文的床板比他的心肠还硬，膈得史仗义从胯骨开始，浑身不自在，史精忠却像是坐惯了，他把史艳文的东西摊在自己的膝盖上，沉思片刻，还是稍微往史仗义的身边上靠，换来后者嫌恶的眼神。史精忠的眼睛无比坦诚，坦诚中带着他向来借此叩问他人的工具，你不想看吗？

看。史仗义掐烟屁股，我怎么不看。

史艳文字如其人，丰神俊朗，史仗义想着办法抄过史精忠作业，自然发现他俩字迹相像：差别只在细微小处，史艳文的字行云流水，流畅下来，却有刻碑的气力，史精忠则收敛许多，史仗义不是没有借此攻击史精忠——你描史艳文的字再多，也不得其形，更不得其神，史精忠向来不在意他这些攻击。本册厚，故跨时绵远，但也没有早到他们出生之前，史艳文最开始写的最多还是工作相关的事情，勉强靠记忆推算，第一页也只是在他们五岁的时候……那个时候什么也没发生。

聪明人。他叫俏如来，你有看出什么东西吗？

没有，史精忠回答。

或许这本来就不该叫做日记，史艳文只是孜孜不倦地提起工作：在这处的采访，和在别处的采访。认真要说，看得出来的也只有事业平直又坎坷的下坡路，说昔日的同伙人如何临阵逃脱、鸟雀飞行，又如何因为一些荒唐名头接连倒霉、走投无路，把撰写过的文稿献词撕得一干二净；史艳文从不让自己展现出什么意气风发的张狂劲头，所以落寞也来得舒缓些，只可惜他一手老笔，史仗义不爱看这些，匆匆翻过，就让字迹停留到了最后一张带着内容的页面。

上面留书：2009年3月14日，精忠家长会。

后面就什么也没再写了。

哎呀呀，史仗义连连感叹，俏如来，你看看，这就是史艳文。他的手指在纸面上戳来戳去，扣着指尖指史精忠的名字，快要戳出个洞来。你那个时候多大呢，噢，我快忘了，你那个时候高二还是高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你也会做错事吗？不然他为什么后面什么也不写了呢？史仗义越说越兴奋，只像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史精忠没有说话，他继续盯着这个本子，这些纸页，突然想到什么了似的，急急往后翻，发现最后一张写着字的和后面几张黏在一起，拨开之后仍然毫无字迹，没等史仗义多加置评，史精忠就发问。

这里有血。

原来是好几个说显眼也并不显眼的棕褐色小点……散开的，并不密密麻麻，看起来又像被什么东西擦花，大概是手。史仗义凑了过去，说俏如来，你错眼了，他言之凿凿，这是咖啡渍吧。

爹亲不喝咖啡，史精忠回答，这是血。

蚊子血。

史精忠看史仗义。

鼻血。

史精忠仍然看史仗义。

你别那么看我啊，史仗义的声调轻飘飘，又有什么不可能呢？你那天做出什么大事，说不定是他被你气着了，急火攻心，血就唰唰得流下来，或者是他笨手笨脚，裁东西的时候把自己切到了，你以为是什么血呢？难不成是你的血？你哪里的血？你是女的吗，史精忠？

够了。看不出来什么了。史精忠把本子放了下来，合上，再放回柜子里面。我要出去抽烟，你出去吗？

去。史仗义站起身来，伸腰，他现在背疼，好大哥赏脸，要在我面前抽烟，我凭什么不去呢。他像是怕史精忠怀疑，要带走这个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于是先他一步溜到了房门的边上，这样看，史艳文的房间也没有多高，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是一般高的，他早就该知道这点，而史仗义小时候望着那个门框，心里却充满了不自在；他在门口做出了“请”的手势，礼貌极了，你不出来吗？还是你要和史艳文的东西再温存一会儿？我不介意。

史精忠直直地从他肩膀边走过，还差一点，就撞上。

他故意的，史仗义想。

现在他俩在过道里抽烟了，姿势娴熟，宛如两个老烟枪，而他们如今不过二十六七高龄。大概是本能或者冥冥里的东西早就在呼召他们了，动作也不过是一种味道，差异只在这里：史精忠的脸对着窗口，眼睛不知道眺向渺远的何处，但史仗义看着史精忠。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他突然问他。

史精忠就回头看史仗义，他的在床边伸出半个上身，右手支撑在边沿处，也不怕脏，他头发太长，回头看的时候有一半遮住侧面，只能看得清鼻子、下颌、脖颈，还有肩颈和手肘的轮廓，眼睛又像是太远了，史精忠很慢地呼一口气……高三。

史仗义差点哈哈大笑，演技再精湛一点，就该流出眼泪来，但他并不想哭。他声音又大了些，俏如来，史艳文知道吗？知道你也逃过课、抽过烟，和我一样不学好？就和他原本应该知道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一样？他的声音又稍微沉下来一点……那银燕知道吗？你在他的面前也会这么不体面吗？

我不在银燕的面前做这些事情，史精忠的声音平稳。

噢！也是。史仗义往史精忠的身前靠，甚至快要闻到彼此。毕竟你们俩父子同心，一样要把银燕推得很远，越来越远，越远越好，却要把我给扯过来，不问任何人是否乐意。你知道吗，俏如来，我第一年离家的时候，身上几乎没什么钱，我和网中人——啊，你不认识网中人。我和网中人天天分着烟屁股抽，你也会习惯这种生活吗？

爹亲什么不会给你，史精忠说。

那是他的事情。他再自以为是，也不是天王老子……想要一切都按他预想的来。史仗义拉起史精忠的头发，不是使力的扯，你也不可能。

史精忠就把眼睛低下来了，他望向史仗义，眼睛里竟然也不是怜悯。史仗义以为自己多少能刺到史精忠，些微也好，然而现在看来效果不佳，史精忠无视掉他这个昭著的陷阱，只是继续梳理刚刚话语的脉络，那仗义，你当初为什么要走呢？

你明知故问。

我并不知道。

你只是装不知道。史仗义嗤笑，把烟灰弹到窗户的夹缝里，他离史精忠更近一些，眼睛对着眼睛，他们的眼睛是两个人全身上下最像的地方，甚至要超过史仗义和银燕这对双胞胎，史仗义拖长自己的语调，啊，旧人旧事旧地方，我差点忘了……

你差点忘了什么？

我差点忘了在这个地方我们俩还啃过对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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