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6 【軍兵】《生年不滿百》(番外25F，通販資訊2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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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小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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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6)

20樓發表於: 2020-05-16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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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早晨之時，尚賢宮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默蒼離仍坐在大廳上，披著冥醫塞給他的毛皮披風，眼神淡漠的讀著書。屋角薰了一盆香，味道素雅柔和，縈繞在屋內平添一股暖意。
　　忽然，默蒼離的小弟子俏如來無聲走來，他先在廳外撣了撣身上細雪，隨即入廳，畢恭畢敬對著默蒼離躬身說道：「師尊，風逍遙來了。」
　　默蒼離眼也不抬，淡淡道：「告訴他，我知道是欲星移讓他來的，也知道他來求什麼。但尚賢宮沒有他所要之物，讓他離開吧。」
　　俏如來立在原地猶疑片刻，緩聲道：「但冥醫先生不是說……」那邊默蒼離一抬眼，目光清冷，俏如來連忙道：「是弟子多言了。」說罷，他對著默蒼離行了個禮，便匆匆離去。
　　半個時辰後，冥醫踏著大步匆匆走入大廳。默蒼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蒼離啊！」
　　尚賢宮主眼皮翻也不翻一下，口氣卻與和俏如來說話時的高冷迥然不同：「怎麼？方才俏如來找你商量了？」
　　冥醫聞言一呆，道：「你、你怎麼知道？唉罷了，蒼離啊，你為什麼拒絕人家呢？我日前不是告訴你，那藥我已經有了半成品了嗎？他要的也不多，已傷魂魄在陽間多活個三五天的，我那半成品不正符合他所要的？況且，」冥醫頓了頓，道：「況且，當初也是你問我，有沒有可能有這種藥啊。」
　　默蒼離冷冷道：「他要活在陽間，是為了殺忘今焉。即使忘今焉愚蠢至極，列為墨家九神簡直有辱整個墨家上下，逼得我不能呼吸……忘今焉仍是墨家人。同門之間內鬥也就罷了，引外人殺墨家人那是絕不能夠。我豈能贈藥給他？」
　　冥醫愁眉苦臉，道：「可那小孩……」
　　默蒼離臉色有些不耐，道：「身為墨家人，絕不能贈藥。」
　　冥醫仍然不死心：「那小孩在門外站了半日了，眼下還下著雪呢，就算是幽魂也會冷的！蒼離啊你就通融一下……」
　　默蒼離終於把眼神從書本移開，滿懷不悅瞪著冥醫，問道：「你是墨家人嗎？」
　　冥醫不明所以呆呆地「啊？」了一聲，看見默蒼離又低頭讀書，正要再勸，忽然靈光一閃、福至心靈，喜孜孜道：「是啊！我不是墨家人，拿藥給他，也就跟你們墨家毫無關係了！」說完他轉身，快步離開大廳。
　　默蒼離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上的書。

　　風逍遙獨自立在尚賢宮外，天上細雪一點一點砸在身上，雖然不如苗疆邊塞大雪那樣刺骨難耐，可也是冷得很。他抿著凍僵的唇，舔拭到唇上被凍得裂開的口子，便是微微一疼，他不禁縮了縮脖子，抬眼又看向尚賢宮緊閉的正門。
　　尋常大宮大殿都是朱漆正門，尚賢宮偏偏以木柴茅草搭了一個平凡至極的竹籬茅舍，只是庭院裏頭草木扶疏、堆土成山，圍牆雖矮，卻看不見牆內的尚賢宮正廳。院子顯然精心設計過，大約是用了風逍遙一知半解的八卦五行一類。
　　風逍遙望著尚賢宮的柴門之上堆的雪刷啦啦地落下，覺著這地方真是清幽雅致，和苗疆待了習慣的鐵軍廟簡直南轅北轍。
　　只是，尚賢宮的氛圍，明明與家鄉道域水潤的桃源仙境更為相似，他卻偏偏覺得鐵軍廟的剛毅驃悍，更加親近一些。
　　終究是因為裡頭住了什麼人吧。
　　可他還有機會回鐵軍廟嗎？
　　就在風逍遙任由思緒飛揚之時，柴門「吱呀」一聲又開了，裡頭走出的不是俏如來也不是上官鴻信，而是數月前見過的冥醫杏花君。風逍遙冷得打了個哆嗦，正想開口，那邊冥醫已經三步併作兩步的小跑過來，伸手撣著他身上的雪，一面皺著眉道：「哎喲怎麼把你冷成這樣！蒼離也真是的，有好辦法也不早早讓我知道，偏要你在這邊挨冷。」
　　風逍遙清了清喉嚨，好不容易找回聲音，問道：「冥醫先生，尚賢宮主可答應了？」
　　冥醫擺擺手道：「他沒答應，但那也沒關係。反正東西是我的，我愛給誰就給誰。」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木盒子，打開來，裡頭裝著一粒暗紅色的藥丸，道：「這是返陽丸，服下之後，管你是死還是傷及魂魄，都能在陽間多活個三日。」
　　風逍遙連忙伸手收下，低頭道：「多謝冥醫先生。」那邊冥醫「哎」了一聲，兩隻溫暖的手掌覆蓋在風逍遙凍僵的手上，道：「謝什麼呢！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若非畢生遺憾之事，你也不會跑來求蒼離、非要在陽間多活個幾日吧。」
　　他輕輕拍了拍風逍遙的手背，溫聲道：「東西給你了，就快去吧。」
　　風逍遙胸口一熱，對著冥醫恭敬地行了個禮，顫聲道：「多謝冥醫先生，多謝尚賢宮主。」說完，他將木盒放入懷中，又對冥醫和尚賢宮門一點頭，隨即轉身離去。
　　俏如來不知何時從裡頭走了出來，立在冥醫身邊遠望風逍遙的背影。那身影並不高大，卻筆直堅毅，只是在蒼涼大雪中只有小小一點，影影綽綽的，終於消失在亂瓊碎玉的細雪裡。冥醫忽然低聲歎道：「天道難違啊。就算向天掙得了一點時間，無法改變的人事終究不能改變。」
　　俏如來無聲望了冥醫一眼，看見對方寂寞的眼神，心裡默默地道──可將冥醫留在身邊、生生世世不離左右，卻也是師尊向天掙來的啊。
　　若不奮力一搏，如何能掙得一絲希望呢？

　　荻花題葉低眉歛目的拿著一支筆，愣愣地望著眼前桌上白紙如素。
　　然後他終於提起筆，朝筆尖呵了一口氣，呵暖了，這才在白紙上寫下一個「呆」字。
　　而後又是一個「呆」字。
　　他就這麼執意不休地寫了好幾個「呆」，終於擱下筆，想了想，隨手又塗寫了一行：「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皆如夢。」
　　他凝視著那肆意而書的一行字，落拓潦草破綻甚多，偏偏又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肆意和通透。荻花題葉不由得想起一人，微微哂笑了一下，忽然便覺得冷，將披在身上的鶴羽大氅摟得更緊了。
　　天雨雪，冷得刺骨，世上又有什麼花忍受得住呢？
　　下一瞬，他收起恍惚的眼神，俊秀的眉尾微微挑起，察覺周遭陣法起了些微變化。
　　有客來到了沉香蘭居。
　　荻花題葉還沒猜到來者為誰，風中捉刀便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他乍一進入，便往周圍掃了一圈，夾帶著霜寒凜冽的眼神就忽然柔和一些──大約是想起生前少年事。
　　然後風中捉刀目光便掃到荻花題葉，看得荻花題葉驀地心頭微微一緊。
　　這拜把大哥他是知道的，風花雪月裡頭，他是最坦然直率的一個人，不像荻花題葉步步算計，玲瓏雪霏心思難探，無情葬月則深藏不露。
　　他笑的時候便是真的高興，皺眉的時候便是實在的氣惱，沒半點城府。荻花題葉老愛暗自嘲笑風中捉刀，坦率得過了頭，藏不住心思，機靈一點的人便可一眼看穿。
　　而這一回，風中捉刀目光依然遮掩不住心緒──有點沉著，有點銳利，可最令荻花題葉承受不住的卻是裡頭的惋惜。
　　他頭一次發覺眼神明亮的人看人，竟會這麼刺眼。
　　荻花題葉決定先發制人，若無其事地勾起一抹似笑非笑，道：「十日之期未到，風，你怎麼就獨自來了？」
　　風中捉刀沉默半晌，道：「花痴，當年的一切事情，我都明白了。」
　　荻花題葉不由自主捏緊筆桿，望著風中捉刀沉靜的臉色，並聽他接著說道：「我如今沒有時間和你兜著彎說話。花痴，是琅函天殺了岳千城、而你則嫁禍於我，陰陽宗主也是你所殺，這一切根本與月無關。」
　　荻花題葉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也並未辯解。他放下筆，緩緩走向風中捉刀，一面道：「你知道真相，卻又不肯告知雪和月，反倒先來與我攤牌？為了什麼？」
　　風中捉刀：「按理來說，你所做之事無可原諒，我本該讓月和雪知道，將你帶回道域，讓四宗處理，但是，」他話到此一頓，深深吸了一口氣：「若讓他們知道，月必定會替父報仇、要殺了琅函天。但此行兇險，我不能讓他身陷險境。」
　　荻花題葉聞言皮笑肉不笑，道：「你也真是替月著想啊。所以呢？要我和你一同去殺琅函天嗎？」
　　風中捉刀搖了搖頭：「我要你聯絡雪和月，說我要把當年之事一概說清，兩日之後在桃源渡口相見。然後，到了那日，你們不必等我，就快回道域吧。」
　　荻花題葉臉上原來的從容自若漸漸消退，他緊盯著風中捉刀，緩聲道：「你不打算赴約，難道打算一個人去殺琅函天嗎？那絕不可能，他可是……」
　　「是墨家九神之一，我知道。」風中捉刀截了他的話，道：「要殺他只能用王骨神器，殺了之後人必定魂飛魄散，我都知道。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要你們攙和這事。」
　　「那也未必要你動手，讓四宗各派高手出來，共殺琅函天，豈不是更有把握？」
　　風中捉刀低頭看了腰間的葫蘆一眼，忽然抬頭一笑，目光裡有一抹荻花題葉從未在他眼裡見過的情緒：「四宗如今不合，要派人出來不知需要多久，但我……等不了那麼多時間了。花痴，我如今已死，魂魄又傷，若能殺琅函天，就算魂飛魄散也是好的。如果殺不了，琅函天這件事，也就只好託負給你與道域四宗。」
　　荻花題葉抿著下唇，心緒翻攪不定。當初風中捉刀與他訂下了十日之約，那時他便知道遲早瞞不了他──瞞不了也無所謂，荻花題葉有自信能說服他的大哥暫不殺他，先與他聯手殺了琅函天，最後荻花題葉再伺機殺了無情葬月。
　　荻花題葉明白，而今雪最大的心願，也不過如此了。
　　到了那時，也就看風中捉刀如何選擇。荻花題葉一點也不否認自己的確對風中捉刀有所虧欠，風中捉刀堅持要入道域告發他也好，或者撒手再也不管人間事也罷，即便最後身敗名裂，荻花題葉也甘願承受。若僥倖讓荻花題葉活下來，那麼站上陰陽宗主之位、執掌天師雲杖，便是他下一個目標。
　　千般機關算盡，卻也沒料到風中捉刀竟做出這樣的決定。荻花題葉問道：「即便我嫁禍與你，與琅函天聯手陷害修真院的同修們，甚至親手弒師……你也能放任我回道域嗎？」
　　風中捉刀眨眨眼，似乎正思索該如何回應，好一會兒慢慢說道：「我曾對一個人說過，若是一個我至親至愛之人殺了我許多親近之人，我會選擇避不相見，否則一見面就得生死相殺，為親人報仇。但是……花痴，我無法殺你，論公，我不是道域主事，殺或不殺我做不了主；論私，非到萬不得已，我也不願與兄弟相殺。」
　　荻花題葉沉默片刻，忽然訕笑一聲：「聽雪說你這一年待在鐵軍廟，跟在墨家鐵驌求衣身邊，居然沒學會墨家那套凡事以大局為重的無情，還是這麼心軟。既然我陷害了這麼多人，道域還容得下我嗎？」
　　風中捉刀道：「若今日殺你，那才是動用私刑，不是大局。至於道域最終如何處置，那也都是你該承受的。」
　　荻花題葉話鋒一轉：「好吧，即便如此，雪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而我也不能夠欺瞞她，騙她回道域。但假如我向雪和月說清一切真相，四人聯手，勝算也能夠高一些。」
　　「事情攤開，你和月如何聯手？難道不會藉機殺了對方？」他望著荻花題葉彷彿被看穿心事、咬著下唇的神情，不禁嘆了口氣：「花痴啊，若我一人，能換你三人平安，這樣就夠了，很夠了。我本就死了，也不過是再死得更透徹些，況且，你難道不想好好活著，一生陪在雪身邊嗎？」
　　一瞬間，荻花題葉的眼神激烈動搖起來，緊緊咬著下唇，不發一語。直到在下唇咬出一排血痕，他這才鬆口，眼神晦暗，澀聲開口道：「我明白了，我答應你。」
　　風中捉刀鬆了口氣，對著荻花題葉點點頭，搜索枯腸卻是無話，終於說了一句「萬事拜託了」，之後轉身就走。
　　荻花題葉立在原地，呆呆發了一會兒怔，一陣寒風吹來，垂在荻花題葉側臉的捲髮微微晃動了一下，他這才猛然回過神，顫聲喊道：「大哥，我……對不……」
　　眼前雪地只留下一排腳印，原來放在桌上的素紙被寒風吹落、翻在地上，卻是人跡已渺。荻花題葉默默收攏了手，忽地自嘲一笑，低聲道：「我已經多久，沒這麼喊過你了？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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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6)

21樓發表於: 2020-05-23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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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蒼狼考慮再三，終於答應將狼王爪的部分靈力傾入風逍遙的捕風中，中間還靠著性情古怪的鋒海主人鍛神鋒協助，才得以順利完成。而待風逍遙取回返陽丸歸來、服下藥丸後，欲星移便將葫蘆裡的一魂自風逍遙身上斬斷，重新續入鐵驌求衣體內。
　　欲星移替鐵驌求衣續好了一魂，把人安頓妥善，原來也沒打算去見蒼狼，轉念一想，他雖貴為墨家九神，偏偏又擔起鱗族師相的職責，這時若不告而去，那就是海境不給苗疆面子。無可奈何，做人失敗的鱗族師相只好任勞任怨地去向苗王告辭。
　　苗王在後花園接見他，欲星移藉這次機會終於好好打量了蒼狼幾眼。在多數長相兇悍的苗疆人之中，年輕得有些過份的苗王算是十分俊秀。可他舉手投足、揚眉瞬目之時，卻又難掩王者之風。
　　欲星移忽然想起有一回，鐵驌求衣難得向他提起年輕的苗王，曾說了句：「王上到底是天下英雄誰敵手。先王，也該滿意了。」
　　「師相，軍長如今情況如何？」就在欲星移微微出神時，苗王已先開口。欲星移忙說道：「軍長已無事，請苗王放心。」
　　蒼狼點了點頭，疲倦的臉上顯露出一抹安心之情。欲星移一頓之後，又道：「苗王若無他事，在下也該告辭了。」
　　就在欲星移正要轉身離開時，蒼狼卻又喊住了他，問道：「對了，風逍遙呢？」
　　欲星移有些尷尬地捏緊玉如意，道：「他離開了。」那個不知禮數的小子服下返陽丸，把葫蘆給了欲星移，確定鐵驌求衣安然無事後，連鐵軍衛的人也不打聲招呼，一個人就倏忽離開了。
　　簡直像在逃避什麼。
　　蒼狼聞言，臉上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但倒也沒多說什麼，又與欲星移寒暄幾句，便讓他離去。
　　欲星移一面離開苗王宮，一面卻回想起那時見到的風逍遙的目光。彼時他剛替鐵驌求衣續好了魂魄，從房內推門出去時，夕陽餘暉正好落在只留了點殘雪的院子裡，將一院照得一片艷紅。
　　這倒是冬日裡難得一見的景色，欲星移不由得多站了半晌，然後才看見站在階下的風逍遙，正仰頭望著天上，不知在想些什麼，而後似乎是聽見後方有動靜，當即回首。欲星移望著那少年半身被夕陽潑染，狹長眸子也跟著染上一點冷冷的赤紅之色，猝不及防之時便射出銳意鋒芒。欲星移赫然發覺風逍遙和頭一次見面時，看上去竟已大為不同──他相貌仍舊是雋朗得好看，顴骨滑落至下顎的線條依稀仍是少年模樣，可眼神卻掃去了稚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穩，以及更盛的銳意。
　　欲星移一邊回想，一邊悠然跨著步子，拇指摩娑著玉如意，心想，老二也真會雕琢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年之間便給他拉拔得有模有樣。
　　至於老二與風逍遙往後的事，欲星移管不著也不願管，海境師相身上事多如麻，何況如今苗疆天氣將要邁入隆冬，欲星移巴不得早一日回到他暖洋洋的海境、喝上一口苦茶百里聞香。
　　苗疆的人將欲星移送出宮外，行了一禮後轉回宮門內。欲星移回頭望了一眼苗王宮雄偉的大門，巍峨聳立，直入雲霄，而天上，陰沉沉的，彷彿又將要落雪。

　　鐵驌求衣傷勢剛剛穩定，人未醒，白日無跡便急著護送軍長轉回萬里邊城。
　　中苗關係緊張，邊疆一日無主便是一日凶險。離宮之時，天上吹起朔風獵獵，白日無跡騎馬在前，中間拖著一馬車載著軍長，小七在最後押隊。白日無跡率隊直走到天色漸黑，這才找了一山腳背風處紮營歇息。
　　一行人安頓妥當，白日無跡便讓幾個鐵軍衛輪流看守軍長的營帳，然後自己走入軍長帳內，見軍長仍穩妥的睡著，便轉身翻起帳門出來，守在兩邊的鐵軍衛當即挺直腰桿行了一禮。
　　白日無跡平素下命令時都是不拖泥不帶水，這一次忍不住卻又對守衛叮囑了兩聲，這才返回自己的營帳。
　　總覺得心裡不安穩，卻又不知哪裡不對。在意識退入夢境之前，白日無跡還煩惱地想著。
　　夜深風寒，塞上冬夜尤其冷得刺骨，站在帳外的守衛身上盔甲結滿冰霜，但鐵軍衛軍紀嚴謹，又訓練有素，是以兩人依舊站得挺直，眼觀八方耳聽四方，半點也不敢懈怠。
　　忽然夜風沙沙吹來，並隨著一陣霜雪，白茫茫的矇人眼睛，兩人不禁微微瞇眼，恍然覺得一陣風從身邊竄過，再睜眼時，周遭依舊寂然無聲，連個影子也沒看見。
　　其中一個皺起眉來，機靈地回頭看了眼軍長的營帳，卻見帳門安安穩穩垂掛著，連邊角也沒掀起半點。他愣了愣，扭頭看見同伴仍舊眼觀鼻鼻觀心，專心致志的守著營帳，不禁摸摸鼻頭。
　　或許是多心了吧。

　　鐵驌求衣的帳裡闃然無聲，他一個人無知無覺似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厚厚的毛皮被褥。
　　一條人影鴉羽似的，輕飄飄吹到他跟前。
　　那人默默地望著床上閉著眼的人，慢慢在床邊蹲坐下來，然後伸手，握住鐵驌求衣露在被外的一隻手，無聲地說：「老大仔，我來了。」
　　鐵驌求衣沒有反應，連手指動也不曾動一下。風逍遙微微低頭，抓起那人乾燥微涼的手心壓到自己唇邊，心裡不無荒涼的想，從來都是鐵驌求衣溫熱的手抓著自己沒半點溫度的手，這回倒是自己一手的熾熱，握著對方一手寒涼。
　　頭一次，大約也是最後一次。
　　他反覆蹭著對方手上的幾處薄繭，粗糙處蹭過他乾燥的唇角，忽然便生起一股癢絲絲的異樣感覺。霎時無數心思漲潮似的翻起，湧的口邊，卻又如退潮一般一概消散。
　　風逍遙嘆口氣。昨日他匆匆自沉香蘭居趕到苗王宮，讓欲星移將葫蘆裡的一條魂魄重新續入鐵驌求衣身上。那時他抬頭，看見漫天彩霞，九萬雲霄依然高得不可觸碰，世間萬物仍舊渺小好似塵埃。
　　欲星移從房內出來時，曾問風逍遙何不進去看看鐵驌求衣，風逍遙只是歪頭笑了笑，沒回答，就向欲星移告別，揮揮衣袖，什麼也沒帶走，什麼也沒留下。
　　那時他沒說出心裡所想──只怕見了一面，就捨不得走了。
　　原來風逍遙打算就這麼去找忘今焉，可走到半途，來到一聚落左近，便聽見一陣悠揚的馬頭琴聲，和在寒風裡，戚戚哀哀、千絲萬縷的勾起人無數心緒。
　　風逍遙呆呆地立在寒風中好久，終於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回身往來時路急奔。
　　──見了捨不得走；不見，仍是捨不得走。
　　這一路上他反覆琢磨著臨別之時要說什麼話，又想若是鐵驌求衣已醒，要如何遠遠看他一眼而不被察覺。
　　想再見上一面、想再說一句話、想好好道別，那麼多的心思，一霎真的在那人面前了，卻又瞬間掏空似的，胸口空落落的像個破了的布袋，什麼也填不滿。風逍遙不由得緊緊握了握鐵驌求衣的手，又無聲念了一次：「老大仔。」
　　隔著營帳透進來的月光極為稀薄，隱約只能勾勒出鐵驌求衣面容的一些輪廓，風逍遙將貼在自己唇上的那隻手小心翼翼塞進溫熱的被褥裡，伸手，盲人摸象似的在那人臉上緩緩摩娑，一筆一劃地像是要刻到心底。他另一手擱在床邊，下顎枕著手背，想了想，悄聲說：「本來想若是真的不小心撞見你醒過來，非得要好好問你都是怎麼想的？割捨魂魄這麼重大的事，當初怎麼甘願做了？又怎麼都不和我說一聲？」他無奈地揉了揉眉間：「事到如今，其實也……不必問了。老大仔，你瞧，到頭來，我還是和錦煙霞一樣，把你給我的全都還你了。」
　　他抿著下唇，壓抑地垂下眼皮，又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十分明白錦煙霞內心的不甘，可如今，我才知道那不甘之情，比我原先所想的，還要深刻太多。」吊著一命的那一條魂魄，還有滿腔的情愫，風逍遙想擔卻擔不起，想掌握在手卻散落一地。
　　提不起，放不下，狠下心離開走得瀟灑，猝然回頭又是倉皇不甘。
　　他忍不住奮力抹了一把臉，驀地撐起身，坐到床沿，兩手撐在鐵驌求衣頭顱兩側。風逍遙呆望著眼前人片刻，伸手揉了揉對方一貫皺著的眉心，可揉了半天，那眉頭仍舊皺著，索性俯下身，對著眉心輕輕一吻，再抬頭，終於看見眉間鬆了一些。
　　風逍遙心中微微一動，又俯身下去，直把那人吻到眉頭舒展開來。可這一下食髓知味，他一手撐在褥子上，一手捧著那人的側臉，在對方臉上一絲不苟地吻起來，貪婪得方寸不漏。而後終於微微喘氣抬起頭，眨眨眼，乾脆放肆地整個身子都貼上去，一把將人抱住，臉埋在對方頸窩。他閉著眼，嗅見對方身上那股熟悉又心安的氣味，忍不住往那人身上又蹭了蹭，就這麼窩了老久，終於悶聲說：「你總說要讓我入輪迴，可是如今，卻不能遂了你的心願了。」
　　他沉默片刻，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自己重新撐起來，深深凝視對方沉睡的面容。
　　風逍遙微微閉上眼，再睜眼時，眼神澄澈透亮至極，他小聲道：「但是，老大仔你別擔心，入了輪迴，只是忘卻今生的苦。而若消散於天地，能真的了卻一切的苦，那才是真正的解脫呢。」
　　「老大仔，等你醒來，就把我忘了吧。」
　　然後他站起身，熱烈的、深切的、明亮不帶點陰影的看了鐵驌求衣最後一眼──
　　隨即轉身離去。
　　風逍遙沒有注意到，在他站起身時，那隻本來被他好好放入被褥裡的手，不知何時露了出來，並輕輕勾住他的衣角。
　　卻又在他如一陣清風颯然離去之時，衣角迅速而不帶留戀地抽離了那手。直到遙遠的晨光無聲而冰冷的亮起時，那手依舊朝著風逍遙離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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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20-05-30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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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月凝灣在苗疆南域，藏在怪林奇樹之中，人跡罕至。
　　此時天寒地凍，整個月凝灣水面都冰凍三尺，周遭樹林全覆蓋上一層冰霜，凍成了張牙舞爪、奇形怪狀，卻是好一幅奇異的景象。
　　白髮白鬚的老者此時立在林深之處，手把綠玉杖，目光放遠，卻是等著一人。
　　而他等的人如期而至。
　　天上驟然颳來一陣寒風，隨即一人邁著大步颯然而來，紮著一頭馬尾，踏著一雙皮靴，迎面而來的風吹散那人額前髮絲，清晰露出俊朗的眼眉。
　　忘今焉不慌不亂地看著來人走來，並且站定，目光冷冷地閃爍著銳意，好似冷然刀鋒。
　　刀宗本來還能有這麼一個後起之秀，只是可惜，死得早了。忘今焉望著風逍遙眼神極利，舉手投足隱然有大將之風，莫名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接著他漠然一笑，道：「風中捉刀，你果然來了。」
　　風逍遙不發一語，目光一凝，反手握住腰間的捕風，並不廢話，冷冷說道：「拔劍。」
　　那語氣和話語，令忘今焉不得不聯想起自己的那位同修來。
　　忘今焉一瞬間收斂目光，本來還悠然的神態霎時凝聚成萬分警戒，手裡握著的綠玉杖緩緩旋了開來。
　　雪落無聲，風過無痕。
　　陡然風逍遙目光一亮，手裡捕風剎那出鞘，然後他輕叱一聲，刀光如電直劈向忘今焉。忘今焉冷哼一聲，手腕一動長劍倏地自綠玉杖中飛出，而後劍尖點點如星，招招式式將風逍遙逼了個密不透風。
　　兩人在華鳳谷時便已交手，對方深淺已是心裡有底，故而一招一式相碰，並無半點試探意味，刀劍相交，便是遊走生死之間的極招。
　　陡然忘今焉長劍逼來，直刺風逍遙小腹，風逍遙眼神一凝，忽然縱身一躍，腳尖踩踏上忘今焉的長劍，這一下大出忘今焉意料之外，他臉色一凜，長劍一翻，鋒刃朝上，風逍遙卻是腳尖又往劍上一點，藉著這一個縱躍，自上而下往忘今焉當頭一劈而下。
　　那一刀，不若小碎刀步的靈巧，氣勢則更勝小碎刀步的殺招三分，大有石破天驚、劈山越海之勢，忘今焉又是一驚，失聲道：「騰龍訣！」
　　也就這麼一瞬的分神，風逍遙手裡刀鋒已然逼來，凜然刀風刮得人臉面隱隱生疼。忘今焉慌忙抽劍欲擋，卻仍擋不下那一刀招的雄渾魄力，於是捕風一劈，在忘今焉左肩登時劈出了一條口子，然後忘今焉手裡長劍終於像回過神似地直撲向風逍遙，風逍遙卻是腳下一踏，一個小碎刀步頓時退出三尺之外。
　　忘今焉伸手一按肩膀，卻摸到了一手黏膩鮮血，以及感受到捕風刀刃上隱隱的王骨之氣。他不由得咬牙冷笑，抬眼瞪視著風逍遙，寒聲道：「好，很好！不愧是老二調教出來的人，老夫倒是小瞧你了！」
　　那邊風逍遙一招得手，臉上卻無喜色，依然沉靜得如深水長山。他心知忘今焉武力高過於他，方才得手，也不過是仗著忘今焉輕敵的緣故，兼之他一招騰龍訣往忘今焉當頭砸來，這才令忘今焉措手不及。
　　但對方是墨家之神，殺伐之事經驗老練，絕不可能有第二回的大意。
　　於是風逍遙屏氣凝神，手裡捕風一捲，踏步又往忘今焉殺來。
　　天上不知何時開始落雪，一點一點糝在遼闊遠山，荒涼冰面，以及萬千枝枒，而一落到兩人身上，轉瞬便化成了水。
　　這一回，忘今焉使出十成之力，終於逼得風逍遙幾乎只能採取守勢，身上的傷口卻不斷增加。他服過返陽丸，如今與活人無異，不斷增添的傷口飛濺出鮮血，滴滴答答在落在雪地，豔紅得叫人心驚。
　　可風逍遙仍無半分退卻之意，在刀劍一往一來之中，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被追殺的時候。天上風雪嚴寒，人已筋疲力竭，而他還要面對兄弟相殘，以及生死一線。他此時終於理清楚了，不論他有多麼不願意相信，不論嘴上說得有多麼瀟灑，終究不得不承認當初心裡是懷著憤恨的。
　　他在故鄉受到千夫所指，倉皇逃難於異鄉荒漠，終於死在至親至愛的小弟劍下。於是他永遠不能完成臨去故鄉前、答應師兄千金少的承諾——他會再回刀宗，以報師尊師兄的大恩。
　　人間最為遺憾的或許也不過兄弟反目，而最為不甘的或許則是辜負重諾。臨死之際，他一腔悲憤，滿懷心傷，身上深淺不一的致命血口，全不及胸懷裡的絕望那樣刺痛。
　　可在此時，那一股憤恨和執拗，卻隨著捕風一招一刀的劃出，莫名地一點一點消退了。
　　鐵驌求衣給了他一年，一年之內，歷遍天道無常與人間滄桑，甚至連濃烈愛憎都一併交予。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走到盡頭，他終於發現空落落的什麼都不剩，卻又有什麼無聲無息地恆存。猶如漫天白雪，覆蓋而降，將一切悲喜，全都抹滅於無形，可在積雪之下，猶然有不滅的生機。
　　天道難違，遂有憤恨不甘之心。可卻也是因天道難違，這才有了一心拚搏奮發之意。
　　這一路崎嶇坎坷，跌跌撞撞走到最終，結局卻又如何？風逍遙手上捕風又是當前一劈，一個念頭卻驀然浮現──
　　既已拚命一搏，最終也就遵循天意吧。
　　那一剎那，他眼裡迸出一片雪亮，好似無鋒無盡的綿延刀光，手裡的刀忽然行雲流水，恍若沒有了阻礙。忘今焉看著微微一驚，只覺風逍遙刀意一變，銳利依舊，可平添一股綿綿不盡、生生不息。
　　高山也好、深水也好，任憑什麼都無法阻擋捕風鋒刃。
　　他終於化成一柄逍遙無盡的刀。
　　忘今焉大感詫異，卻是一時恍了神，捕風陡然巧妙避開忘今焉的秋水長劍，朝忘今焉當胸便刺，那一刀來得飛快凌厲，便是不死也必會大傷。那一剎那，忘今焉竟腦中一片空白，唯獨愣愣地想著，莫非今日真要命喪在此？
　　驀地，一道冷冷的掌風襲來，直拍向風逍遙背心，風逍遙心中一凜，閃身讓開那一掌，隨即調轉過頭，卻是臉色大變。可他還來不及喊出來者之名，身後忘今焉見機不可失，一劍刺入風逍遙後心。風逍遙只覺背後一陣劇痛，不由得悶哼一聲，卻沒見到身上鮮血濺到的人臉上時，那人瞳孔猛烈一縮，登時展露出萬千殺意，又旋即壓下。
　　然後那人伸手扶住就要往前栽倒的風逍遙，風逍遙卻一提氣猛力甩開對方，厲聲道：「盈曦！你……」
　　玲瓏雪霏臉色一白，露出一臉慘然，可她咬著下唇，翻起右手，下一刻竟毫不遲疑地一掌拍向風逍遙。風逍遙猝然重傷，兼之驚怒交集，只得捕風橫劃在手意欲硬生生擋下，孰料雪手中一掌來到半途，卻又陡然轉成了一招小擒拿手，按住風逍遙持刀的手腕，一拖一帶，俐落地奪下捕風。
　　然後玲瓏雪霏腳下一躍直往後退，那邊風逍遙也支撐不住，踉蹌退了數步。他如何也沒料想到玲瓏雪霏會來，更萬萬想不到她會與忘今焉聯手。過往的事飛快的一一思量而過，風逍遙卻仍想不出半點端倪，他揚起眼眉，顫聲道：「雪……為什麼？」
　　玲瓏雪霏立在忘今焉身邊，微微垂下了頭。亂雪紛飛，兼之她前髮垂下，遮掩了她一半臉面，臉上神情登時模糊曖昧起來。
　　忘今焉心有餘悸，撫胸喘息片刻，終於呵呵一笑，道：「風中捉刀，看來你是要到此為止了。」他長劍一劃，直指向地，又道：「臨別之時，老夫沒有什麼可以贈給你的，也就給你一個，徹底的魂飛魄散吧。」
　　風逍遙一手按著傷口，抬眼望著玲瓏雪霏，咬牙想說些什麼，卻禁不住地咳出了一口血。他身上大小傷口無數，背後之傷極重，再無能力與忘今焉相抗。卻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嚥下自胸腹不斷湧上來的血氣，舉起右臂，食指與中指一併頓時迸出一股凜冽刀意，目光冷冽，瞪視著步步逼近的忘今焉。
　　忘今焉忍不住撇嘴冷笑，看著眼前敵手猶如困獸之鬥。
　　寒風驟停，天上大雪忽然急促的落下。
　　始終不發一語的玲瓏雪霏卻在此時倏地抬頭，毅然決然地凝視著風逍遙，語氣飄渺寒涼：「風，我其實……瞞了你們兩件事。頭一件，夫子他……是我的父親。」
　　風逍遙聞言睜大了眼，便看著玲瓏雪霏纖細的手腕一動，提起捕風，跟隨在忘今焉身後緩緩走來，續道：「第二件，風，我喜歡的人，是你。」
　　就在那一剎那，風逍遙明白了玲瓏雪霏的意圖──她出手只是為了阻止他殺忘今焉，她奪捕風更是因為刀上的王骨之力。風逍遙不禁變了臉色，嘶聲道：「雪！住手！」
　　同一時間，玲瓏雪霏腳步一踏閃身搶在忘今焉身側，而後握緊捕風，自忘今焉腋下狠狠刺入，這一下兔起鵠落，忘今焉根本閃避不及，那一刀便極為精準的，直戳入心肺內腑。忘今焉身體猛然一頓，瞳孔一縮，嘔出一口血扭頭瞪視著玲瓏雪霏吼道：「盈曦！」
　　玲瓏雪霏面無表情，眼神深處卻流漏出濃濃的悲哀和決絕，然後她輕聲道：「父親，對不住。」旋即猛力拔出捕風。
　　大股鮮血從忘今焉身側噴灑而出，他長劍往地一撐，試圖撐出半點生機，卻撐不住片刻，當即頹然傾倒，整身重重地摔到雪地，飛濺起大片雪花。
　　滿地白雪轉眼便染成了一地鮮紅。
　　一尊墨家九神，曾在道域翻覆風雲，固執不屈的尋求人間與天界的至高權力，最終卻敗亡於親生女兒之手。
　　身死之際，忘今焉咬牙切齒地笑著，啞聲道：「愚蠢……盈曦，到頭來，你和你母親踏上一樣的道途……一樣的愚……」
　　他話未完，忽然一口氣提不上，最後那一個字終究哽在喉中。忘今焉瞪大了眼，布滿血絲的雙目朝天，落得一個死不瞑目。
　　風逍遙怔怔然望著沒了氣息的忘今焉倒在眼前，忽然緊繃著的神經一鬆，身體一晃，跪倒在雪地上。那邊玲瓏雪霏見了，正想走過來扶他，才踏出一步，便發覺再也走不動。
　　她的雙足已消失了一半。
　　凡人弒神會立即身死且魂飛魄散，而身上留有一半神靈血液的玲瓏雪霏，不上不下，她魂魄不滅，肉身卻逐漸消散在天地之間。
　　她抬頭朝風逍遙露出一個哀戚的笑容，道：「風，你真傻。」
　　風逍遙只覺得心如刀割，一時不知她是要笑他長年以來始終不知她的女兒心事，或是笑他千方百計地想要讓花雪月三人不牽連入忘今焉的這場殺局、卻以這樣的結果收場。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傷口鮮血不斷湧出，感覺渾身益發冰冷。風逍遙費力地往前踏了兩步，沙啞著嗓音道：「雪，你別走。」
　　玲瓏雪霏聞言，寬慰似地笑了一下，可當她伸手朝向風逍遙時，卻發覺連手臂也正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意識到自己即將消逝的這一霎那，玲瓏雪霏並不感到惶恐，反而脫去了一切束縛似的，無端生起一股輕盈之感。
　　於是她抬起眼來，凝望著許久以來朝思暮想、卻從來不敢一吐真心的人，說道：「風，有些話，我一定要告訴你。」
　　只有在將死的這一刻，她才能擺脫所有，親口說出她真實所想的──哪怕真相如何的不堪與醜惡，至少再也不必隱藏。
　　玲瓏雪霏驀地微微愉快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道：「那時，月的父親死的那一夜，父親和花要設計嫁禍予你，但父親知道……知道我的心事，怕我公開殺了岳千城的不是你，而是父親，因此將我軟禁在劍宗。我千方百計想逃出來，卻只找到岳千城留下來的遺書，上頭寫了對父親的諸多懷疑。」
　　她喘了一口氣，只覺渾身都變得輕飄飄的，一股輕煙似的，隨時都可能消散，於是加快了語速，道：「待我終於出來，才知道你……你已經死在無情葬月劍下。那時我就發誓，我要替你報仇，我要殺了無情葬月和父親。
　　「我將岳千城的遺書留給月，讓他知道自己誤殺了你，擾亂他的心志，父親和花再將他逼出道域。我本來想，讓花殺了月，而後扶持父親在最接近接掌天師雲杖之時，扳倒他，讓他從此一敗塗地。我原來是那樣想的……直到我，偏偏又見到了你……」
　　風逍遙渾身發抖，看著玲瓏雪霏的身影益發稀薄，連神情都淡薄，彷彿一碰就碎。玲瓏雪霏衝著風逍遙笑了一笑，道：「風，能再遇見你，還能一吐心事，我畢生心願也算是了結了。今日一別，或許永不再見。」
　　風逍遙腦中彷彿轟然一響，不知哪裡硬生出一股力氣，踉蹌地往玲瓏雪霏邁步而來。可玲瓏雪霏說完了話，肉身也就跟著迅速淡去，他睜眼看著雪在半空中逐漸散去的笑容，奮力朝她伸手一抓，嘶聲喊道：「盈曦！」
　　紛紛碎雪落無盡，天地白茫一片，四周已無玲瓏雪霏的身影。風逍遙緊緊握著方才朝空中抓過去的手，茫然許久，緩緩將手掌攤開，卻見手心之上，只淌著一灘融化了的雪水。
　　他終於無以為繼，整個人直摔倒在雪地之上。
　　天上的飛雪不住落下，點點好似白花，在他眼裡卻一片殷紅。他費力地眨眨眼，突然發覺眼前景象那麼的熟悉，恰恰與他臨死之際，那麼相似。
　　返陽丸藥效也走到盡頭，他這一回果真是一個將死之人──忘今焉那一劍傷的不只是他的肉身，更是徹底震傷三魂七魄。待返陽丸藥效全無之時，那便是魂飛魄散之刻。
　　他無力地微微張口，吐出一口淡淡白霧，逐漸渙散的眼神裡，卻仍凝聚著一個小小的光點。
　　──老大仔……你現在，過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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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樓發表於: 2020-06-06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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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鐵驌求衣驀地睜開了眼。
　　他沉默地盯著頭上的布幔半晌，然後明白自己已回到了鐵軍廟。
　　窗外一陣沙沙聲，大約是某一角的屋瓦積雪滑落而下。
　　他倏地坐起身，飛快地穿好外衣，一面站起一面隨手抓了一件披風罩上，旋即快步出了房門，好巧不巧，與拿了湯藥粥糜的小七撞了個正著。
　　小七端著托盤愣了愣，這才回過神來，臉上登時露出喜色，道：「軍長，你終於醒了……呃，軍長您要上哪去？」
　　繞過小七的鐵驌求衣聞言回過頭，臉色冷淡，眼神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風逍遙和忘今焉約戰是何時何地？」
　　小七一臉為難，苦著臉道：「這……風兵長沒說，我們……」他話未完，另一邊響起白日無跡平淡沒有起伏的嗓音：「那個臭小子，什麼話也沒留，就一個人默默地走了。」
　　鐵驌求衣默然站立片刻，又大步往外走去，小七忍不住在後邊大喊：「軍、軍長，您的湯藥還沒……」
　　白日無跡對他擺擺手，又搖了搖頭，跨開步伐跟著鐵驌求衣走出鐵軍廟。
　　雪勢已停，如今則是大風天氣。天上積雲忽聚忽散，不住翻湧滾動，天光於是忽陰忽明。白日無跡看著重傷初癒的軍長身上披風不住翻飛，忍不住勸道：「軍長，回去吧。若要找人，屬下派人去尋即可。」
　　忽然鐵驌求衣停下腳步，目光一歛凝視遠方，白日無跡於是順著他目光看去，卻見遙遙遠處有兩個人影，緩緩朝鐵軍廟而來。
　　那是兩個少年，在雪地上奮力邁步，走得並不快。前頭那一個披著鶴羽大氅，身穿紫色錦衫，生得相當俊美；另一個年紀又更小些，腰間繫著一柄透紅的劍，斜戴著一頂白帽，神情十分慘澹。
　　白日無跡定睛一看，才注意到那個年紀較小的少年，身上還背著一個人，不知生死。
　　那人正是風逍遙。
　　白日無跡還措手不及間，鐵驌求衣已經大步迎了過去。
　　紫衫少年止步，他一整長衫，首先開口：「你便是苗疆軍長嗎？」
　　鐵驌求衣：「正是。」
　　紫衫少年細長的鳳眼霎時透出警戒的光芒，上上下下打量了鐵驌求衣幾眼，站在他身邊的少年卻像是甚麼也沒聽見，失了魂似的愣愣地站著。
　　鐵驌求衣沉默片刻，問道：「忘今焉是被玲瓏雪霏所殺嗎？」
　　紫衫少年煞時臉色一白，眼中湧現一股極悲極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狠狠瞪著鐵驌求衣顫聲道：「你如何知道？」他見鐵驌求衣不回話，一咬嘴唇，隨即厲聲道：「是啊！若不是雪犧牲自己殺了忘今焉，風中捉刀現在也不可能活著回到這兒！」
　　「花……」一直默默無語的白帽少年忽然開口：「大哥他……沒有氣了。」
　　荻花題葉臉色一頓，忽然說不出話來，強撐起來的冷靜此時終於全盤破碎。倒是無情葬月還更冷靜一些，他抬頭看著鐵驌求衣，道：「大哥說，他死前還想回鐵軍廟，於是我們便帶他來了。只是……」
　　只是返陽丸藥效散去的時間終究快了一步。
　　荻花題葉與無情葬月在桃源渡口等不到玲瓏雪霏時，荻花題葉便隱隱覺得不對，兩人這才慌忙尋來，卻只在大雪裡找到了瀕死的風逍遙，數步之遙，還有忘今焉的屍體，不見玲瓏雪霏。
　　兩人聽風逍遙斷斷續續說明事情始末，聽見玲瓏雪霏消失之時，荻花題葉一瞬間氣得發狂，若不是無情葬月攔住他，差點便要對風逍遙動手。
　　那時無情葬月冷冷地說：「花，你想殺了我還不夠，連大哥都想殺嗎？」
　　「大哥說他只有三個心願，」無情葬月盯著鐵驌求衣嚴峻的面龐靜靜說道：「一是道域平安，二是花和我和解，第三個，他沒說清楚，只說想回鐵軍廟。」
　　鐵驌求衣沒有說話，無聲地將目光移向無情葬月背上的那人。此時荻花題葉似乎稍微平靜一些，冷冷道：「如今人也見到了，我和月也該回轉道域。」
　　正當荻花題葉與無情葬月要轉身離去時，鐵驌求衣卻忽然道：「把人留下。」
　　此話一出，不說那兩個道域少年，就連白日無跡也微微皺了皺眉。荻花題葉冷笑一聲才要說話，鐵驌求衣又接著道：「他三魂七魄所傷甚重，你們將他就這麼帶回去，恐怕他永世都會在陰間漂泊，沒有來世。」
　　無情葬月下意識地抓緊背上的人，道：「大哥他死在異鄉，好不容易有回鄉入土為安的機會，我怎麼可能將他留在這裡！」
　　鐵驌求衣沉沉道：「我說了，他三魂七魄所傷甚重，你們若不希望他魂飛魄散，或是成為惡鬼，那就讓他留下來。」
　　無情葬月仰起頭，雖不言語，卻露出頑固的神情，他向後踏退了一步，與目光沉著的鐵驌求衣無聲對峙。荻花題葉沉吟片刻，反而踏前一步，道：「我明白了，就依你吧。」
　　無情葬月臉色一變，瞪大眼看著荻花題葉，幾乎不敢置信。荻花題葉瞥了無情葬月一眼，道：「軍長說的不錯，忘今焉手裡的劍，不只能傷人肉身，也能傷人魂魄。他們天界地府的規矩我雖不熟悉，但魂魄既不完整，無法再世為人這個結果卻也不難推測。」
　　無情葬月一咬牙，道：「但是……」荻花題葉卻一擺手，低聲道：「何況，雪也消失在苗疆，回不了道域。若是風能留在這裡陪她……至少有風能留在苗疆陪她……」他話到了末尾，卻是越來越低，終於渙散在大風之中，再也聽不真切。
　　無情葬月低下頭，思索了好久，終於抬起臉沉聲道：「好吧。」說完，他便將背上的風逍遙轉交給了鐵驌求衣。他身子沒了負載，霎時一輕，心頭卻茫茫然地彷彿一沉。無情葬月忽然想起，在某個他們都還稚拙的時候，一個梅花剛剛開了的冬天，他和修真院的孩子們一同出遊。他既不知如何參與，也不敢驚擾正玩得開心的夥伴們，於是他不敢動，站在梅樹下，愣愣地覷著。
　　然後是風中捉刀笑嘻嘻地招呼他，甚至背著後來腳受了傷的他回家。他攀在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大哥瘦小的身板上，看著小少年紮在腦後的馬尾一擺一盪，說著一些笑話和幼稚的秘密，還有一首一點也不文雅的怪詩：「春日蝴蝶滿天飛，牽著娃娃來花園。花謝花凋莫要哭，來年春日花更繁。」
　　那時他只覺得大哥的背脊那麼的溫暖，只要跟著大哥，便能夠回家。而後歲月無聲奔流，十年後，這一次輪到他背著風中捉刀，曾經溫暖的軀體如今卻渾身冰涼。
　　無情葬月怔怔地看著鐵驌求衣將風逍遙扛上了肩，朝他們微微一點頭，然後轉身離開，忽然覺得喉頭一陣苦澀。
　　他告別了父親，也告別了大哥，冥冥之中似乎暗示他必須告別年少的弱小、徬徨和脆弱，在他身後，再也沒有什麼人會做為他的靠山，或是溫暖的停泊。父親的冤情既已明昭，仇人忘今焉也已身死，則他如今該為，便是扶持道域，維護四宗。
　　於是無情葬月緩緩地站直了身，低沉而堅定地對荻花題葉說：「花，我們回道域吧。」
　　荻花題葉微微掀起鳳目，拉緊彷彿要乘風飛起的大氅，緊盯著無情葬月片刻，忽地轉身，與無情葬月並肩離去。

　　鐵驌求衣將風逍遙扛上肩時，面上不動聲色，心裡頭卻莫名一愣。
　　一年前，鐵驌求衣也曾經這麼扛著他，在大雪天氣將他帶回鐵軍廟。鐵驌求衣伸掌牢牢扣住風逍遙的身子，發覺他骨架又稍稍長開了些，可和一年前一般，身形仍舊是個少年。
　　只是一年前，這少年身上還有一絲絲餘溫和柔軟，此時卻只剩下一身僵硬的冷。
　　鐵驌求衣倏地回頭逆著風大步而行，旁邊的白日無跡幾乎得小跑步跟上，一面跑，一面低聲問道：「軍長，沒了返陽丸藥效，風逍遙就……沒救了。就算那兩個道域少年不知道，軍長您卻該看得出來，忘今焉那一劍傷他之深，怕是如今三魂七魄早已粉碎，又何必……」下半句，白日無跡到底沒能說出口。
　　魂飛魄散，那就是浩渺宇宙之內已無風逍遙的半分殘魂，而既然知道毫無希望，又何必將人強留下來？回歸故里，入土為安，縱然他不能有知，至少活著的親友能得到一些安慰。
　　鐵驌求衣目光直指向前，忽然低聲道：「白日無跡，我昏迷之時，欲星移曾問我這條路走到結局，會不會後悔？」他頓了頓，又道：「他問之前，我已想過。我不惜違逆天意，便是割捨魂魄也要將他留下，到頭來，是否只不過讓他留在陽世，多受一些磨難，卻仍不能圓滿？
　　「只是，縱使時光倒轉，我依然如此選擇。」
　　白日無跡愣了一愣，脫口問道：「為何？」他話一出，便自覺逾越，忙又說道：「屬下多嘴了。」
　　鐵驌求衣卻渾不在意，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道：「……就當我是一片私心吧。」
　　箇中滋味，縱有萬般，亦不足為外人道。
　　白日無跡沉默半晌，道：「就算如此，軍長，風逍遙他只怕也已經……」
　　此時兩人已行走到鐵軍廟大廳之外，大風吹得兩人袍袖飛揚。鐵驌求衣驀地停下腳步，抬頭長吁一口氣，而後道：「白日無跡，我在他身上留的不只是一魂。」他轉頭，看見白日無跡吃驚地瞪大眼，於是伸手輕輕撥開風逍遙垂在耳邊的亂髮。
　　只見垂掛在風逍遙耳骨的那一枚耳飾，正閃耀著微弱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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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樓發表於: 2020-06-14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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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蓬萊無邊酒，夢罷風滿樓

　　鐵驌求衣原來只在風逍遙身上放了一魂，但從江南回來，他思前想後，到底不放心，於是又將七魄之一割捨下來，寄於耳飾之上，趁著那日給風逍遙換裝，一道塞給了他。
　　原來只是防個萬一，誰料到那一魄竟然真的派上用場。月凝灣畔忘今焉那一劍，本來應該是能立即讓風逍遙魂飛魄散的，卻因耳飾上的一魄，命懸一線地吊著風逍遙三魂七魄不至於渙散。
　　白日無跡知道以後，表面沒對鐵驌求衣說什麼，私下卻唉聲嘆氣對小七道：「我早就該料到，軍長怎麼會沒事送他東西？後來一魂歸還，三魂七魄理當復位，又怎麼隔了這麼多日，軍長才醒？」
　　小七抱著一疊軍務文書重重放在白日無跡桌上，道：「尉長，先別說那個了，王宮那裡又傳了好幾份文書過來。」
　　白日無跡覺得一陣頭疼，不禁又怨恨起自家上司，這時居然不在鐵軍廟，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風逍遙回到鐵軍廟後，鐵驌求衣把人安頓妥當，便親上尚賢宮，也不知他和尚賢宮主談了什麼條件，總算從冥醫那裡打聽到了藥神這麼一號人物，或許有能治療魂魄損傷的妙方。
　　而好巧不巧，他剛自尚賢宮回來那一天，中原便派大軍殺來。那日朝陽初生，城下旌旗獵獵，正是千軍萬馬。鐵驌求衣站在城上只是冷眼一掃，然後喝令白日無跡拿他的大弓過來，他一提氣，四百斤大弓登時挽如滿月，接著電光石火地連射兩箭，一箭射穿先鋒將軍的胸口，那將軍登時翻下馬背，一箭則射斷敵軍大纛。中原軍見將軍落馬，旗幟倒塌，頓時大亂，立即鳴金收兵退回營中。
　　這一戰，鐵驌求衣只花了三天，就逼得大軍不得不撤回中原。
　　然後鐵驌求衣又馬不停蹄地出門尋藥去了。
　　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把整個天地都翻遍，終於在東方海外的蓬萊島找到了藥神鴆罌粟。
　　那藥神也是個十足孤僻古怪的人物，否則也不會一個人遠遠地躲在蓬萊仙島，身邊只有一個女弟子，還有一個心智不全的朋友。本來藥神無論如何也不想管這件事，挨不住唯一的女弟子百般勸說，終於勉強答應，卻開出了一個條件。
　　這條件詳細究竟是如何白日無跡不得而知，只從鐵驌求衣那兒收到了一封信，以及一罈酒。那酒打開來香氣撲人，卻是上好的美酒，而信上則寫道為了換得這酒，鐵驌求衣答應鴆罌粟留在蓬萊島三年。信上還說，軍長不在，讓尉長暫掌軍長職務，小七升為小尉長。
　　那酒便是藥神開給風逍遙的藥方。
　　白日無跡看完信，一時衝動把信給撕了。受軍長之命以來，夙夜憂勤，恐託付不效的白日無跡無處發洩，指著床上昏迷不醒的風逍遙目眥欲裂：「風逍遙！你找的一個好良人！」
　　照顧風逍遙這活兒最終還是任勞任怨的小七擔下了，他按軍長指令，每日定時餵酒給風逍遙，而每個月，鐵軍廟便會收到遠從蓬萊寄來的一罈美酒。
　　日子就這麼過了一年，風逍遙仍然昏迷未醒，白日無跡和小七兩人倒也將鐵軍廟治理得井井有條。只是中原又不依不饒地派兵打來時，白日無跡愁得一夜未眠，就在緊急之刻，軍長之徒墨雪不沾衣忽從地府歸來，協助眾人逼退了中原大軍，卻是一個有驚無險。
　　送墨雪離去之時，勞心勞力的白日無跡到底忍不住念了幾句軍長的壞話，最後深深嘆了口氣，又道：「也不知道軍長到底在蓬萊做什麼？」
　　墨雪不沾衣眨眨眼，漆黑的眼瞳閃過一絲驚訝：「師尊沒有告知你們嗎？」
　　白日無跡和小七茫然搖頭。
　　墨雪沒忍住笑意，微微勾起唇角，道：「師尊在蓬萊島，幫藥神的徒弟榕桂菲釀酒。」
　　堂堂墨家九神之一，守護苗疆邊界千年的軍長，居然跑到千里之遙的蓬萊島，跟在小姑娘屁股後面學釀酒？
　　當真是成何體統！
　　待墨雪終於離去，白日無跡忍不住轉身去找風逍遙，一推開門，卻當場愣住，好一會兒不能動彈。
　　只見風逍遙不知何時已經坐起了身，長髮散亂，正皺著眉看著自己的雙手。
　　而後他抬起頭，看見愣在原地的白日無跡、以及在白日無跡身後歡呼的小七，問道：「老大仔呢？」

　　鐵驌求衣蹲在爐邊守著火候，渾身被火燻得一身的汗。時值初夏，天氣只稍稍轉暖，但蓬萊島比苗疆暖和許多，鐵驌求衣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仍舊大汗淋漓。
　　他抬起手被抹去額上差點流入眼裡的汗水，旁邊木門忽然「呀」的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名窈窕少女，她手裡拿著一個酒器，走到爐邊，嘗了一口剛剛蒸出來的酒。
　　鐵驌求衣抬眼看她，問道：「如何？」
　　榕桂菲抿著唇，面有難色，然後道：「氣味太淡，又太苦了些。」
　　鐵驌求衣將目光轉回火爐，淡淡應了聲：「是嗎。」並露出沉思的神色。苗疆軍長能在沙場上殺敵萬千，能算計權謀，偏偏釀酒這點兒技術，跟著榕桂菲學了一年，還是不得要領。
　　榕桂菲看他皺眉苦思，不由微微一笑，而後道：「大哥，你看了半日的火，先出去歇一會兒吧，這裡交給我就行了。」
　　鐵驌求衣點點頭，說了聲：「勞煩你了。」便起身出門。
　　夏日陽光一片大好，蓬萊島上林木蒼鬱，放眼望去，只見滿目翠色，間或飛來幾隻白蝶，在日光裡上下飛舞。
　　鐵驌求衣微微出神地看著眼前景色，腦中只不斷盤算著釀酒之法，不曾注意周遭動靜。他思索片刻，不禁喃喃自語道：「或許是酒曲出了岔子……難道是溫度不對？」
　　陡然不遠處響起「嗤」地一聲輕笑，聲音不大，鐵驌求衣心弦卻狠狠震了一下，猛然轉身，飛快往那聲響來源看去。
　　然後他便在離得最近的一株槐樹上，看見那條的身影，正曬得一身斑駁葉影和日光。初夏乍生的嫩葉新綠如洗，映照那張臉閃爍明亮柔和的光芒，那面容有些蒼白，可一笑起來，眼角眉梢猶可見當初的飛揚。
　　鐵驌求衣就看著風逍遙笑嘻嘻地自槐樹上一躍而下，一蓬馬尾甩出神采奕奕的弧度，並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亮。而後他站定，抬頭，揚起一雙挑撻的眼眉，嘴角綻出一笑：「老大仔，請我喝酒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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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6)

25樓發表於: 2020-12-04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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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2.16 【軍兵】《生年不滿百》(25F番外更新)

番外一

〈杏花天〉

　　初次相遇之時，在尚賢宮廟後院，正是仲春日暖、杏花滿天。
　　彼時那人不過一個青衣少年，也不知怎麼著閒晃便遇見了。一眼看見他，目瞪口呆了半晌，就說：「你一個氣質不俗的公子，怎麼在這裡掃地？」
　　少年尚不知那不是富家公子，是宮廟主神。
　　每每回憶這起久遠的過往，他總不禁要浮起一抹笑意。很淡、很淺，碎冰子一般玲瓏、墜地便消亡無蹤的笑意。
　　從此少年日日來到宮廟前，跟他閒扯、搶他的掃把，有時他始終不發一語，少年乾脆坐在階前呆呆地陪他。
　　有天他終於問起少年，怎麼成天這樣無所事事的，老跑來這裡消磨時間？少年笑了笑，說，我得了病，活不長了。
　　有病該治，有事該做。他說。
　　少年說，是絕症，治不好的，我喜歡你這裡的杏花，死之前總想多看幾眼。
　　他默默看著少年微微勾起的嘴角，笑得很真誠，目光透薄明亮，澄澈至極，卻又薄得令人害怕──
　　那是只有知道自己將死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他什麼話也沒說，什麼事也沒做。誠然他是神明，凡人以為無所不能之神，然而冥冥之中的生死，全掌握在天，不是九神能定的。神明有大能、有長壽，隨手便能翻雲覆雨，可到頭來，其實也和生如蜉蝣的凡人無異，一身七情六慾，萬般無可奈何。
　　少年終是死了。家人按照少年的遺願，將他埋在宮廟後院的杏花林裡。
　　杏花一開一凋，如此反覆輪迴了三百回，他終於再見到當年的少年，只是這一次，少年的魂魄寄於殘疾之人身上，目不能視，頭一次遇見他、聽見他說話，便笑：「我是不是認得你？」
　　這一次，這殘疾之人死於饑荒。
　　然而，他終於在那枚魂魄轉入輪迴之前，注入了一絲絲的力量，足以讓他知道魂魄的下落。
　　人與神鬼各有其道，本不該有任何牽連。他能做的、所做的，只是這麼一點私心，上天卻為此降下預言──他會不得善終。
　　他自嘲一笑。
　　一個不得善終，換得千百回的相見，有何不可？
　　縱有萬死亦不辭。

番外二

〈桃花劫〉

　　那年鐵驌求衣只有十七歲，獨自一人，背著包袱，準備入苗疆萬里邊城從軍。最後一站的邊城小鎮，因處在邊疆連年戰爭，整個鎮上滿是肅殺清冷的氛圍。
　　正當鐵驌求衣在路邊茶店休憩夠了，才跨出店外，忽然聽一蒼老之聲說道：「年輕人，看你骨骼清奇，是萬中無一的練武奇才，將來必有一番大業……既然和你有緣，要不要來卜算未來之事？」
　　這番言語一聽下來，便知是路邊算命之人招攬客人之辭，還是些陳腐舊詞，毫無新意。鐵驌求衣站定，一回頭，看見一名老者擺了個小小攤位，白髮如飛蓬，衣衫襤褸，實在不像個能未卜先知的大能。鐵驌求衣對他搖搖頭，道：「不必，我一向不信天命。」
　　老者呵呵一笑，道：「這樣吧，都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不收你一分一毫，就替你算，如何？」
　　鐵驌求衣正想拒絕，那老者已經自顧自地說起來：「對，對，看你面相，那是可成大仙、成大能的顯貴之相……然而，你卻又命帶兩場桃花劫。」
　　鐵驌求衣聞言，回道：「我要入軍營，又如何會有桃花劫？老人家，你就不用再費口舌了。」
　　老人瞇著細小的眼，彷彿沒聽見鐵驌求衣的話，自顧自低聲道：「你的桃花劫，一在八年之後，一在千年之後。第一場，若能細心化解，是由否轉泰。至於第二場……哈。」
　　鐵驌求衣縱然再不信這些，聽見老人話到一半，到底忍不住，皺眉問道：「如何？」
　　老人一笑：「是場大劫。」
　　話甫落，像是要應驗老人的話似的，不遠處賣藝的盲眼老丐便拉起了二胡，其聲咿咿呀呀的，不盡蒼涼。
　　卻又在下一刻，二胡「唧」一聲走了音，荒城的無邊滄桑忽然給他拉出了一點滑稽味，笑聲似的，把那千年預言一下子糊成一團笑話。
　　鐵驌求衣眉毛高高挑起，對老人拱拱手當即轉身離去。
　　想他一個心懷壯志、對私情冷淡至極的人，何來桃花？還是個劫數！
　　在鐵驌求衣將要踏離小鎮時，那盲眼老丐又調好了音，拉起二胡沙啞地唱起來：「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鐵驌求衣聞其歌詞，驀地心中一動，當即回首，小鎮荒涼，只見歪歪斜斜幾座破屋，行人襤褸，那老丐就坐在一個破棚子底下，面前地上擺了一個破碗。
　　鐵驌求衣走了過去，從懷裡掏出了剩餘的一點盤纏銅錢，放在老丐的碗裡。那老丐聽見銅錢聲響，當即二胡一拉，長長唱了一聲：「貴人一生平安，長命百歲，大吉大利，兒孫滿堂呵！」
　　唱到末了那一聲「堂呵」終於破了音，卻有不盡的滑稽。老丐不在意，鐵驌求衣也沒笑，頓了一頓，到底沒說話，轉身就走。
　　在茶店外半死的枯木上，一隻黑鴉陡然振翅飛起，並朝著深不可測的高空，遠遠飛去。

番外三

〈冬雪漠漠〉之二

　　至今鐵驌求衣仍舊說不上當初為何會在大雪紛飛時出了門，又為何那麼湊巧地碰上風逍遙。
　　那時正是十二月初的天氣，苗疆地處邊塞，氣候極寒，江南一帶此時或者才下了一點初雪，萬里邊城已不知下了第幾場雪了。
　　只是那一天的雪，落得特別急，特別大。鐵驌求衣上午看完了軍報，稍稍放鬆了頸脖，一轉頭，便看見窗外綿密大雪，漫無邊際地延伸一天一地的灰白之色。江南文人老愛盛讚冬雪繁盛美景，卻不知這雪落到邊塞，那都是會要人命的。
　　向來沉著穩健、剛毅善謀的軍長少見地發起了怔，他呆坐片刻，忽然站起，伸手拿過黑貂披風披在身上，大步走了出去。穿過迴廊時恰巧碰見白日無跡、手裡正捧著兩三份公文，還沒來得及向鐵驌求衣報告，那邊軍長已經先發制人，說：「我出門一趟。」
　　白日無跡皺皺眉：「大冷天氣，軍長去哪裡？」
　　鐵驌求衣沒說話，將披風拉緊，而後冒雪大步走了出去。
　　要是白日無跡知道鐵驌求衣這一趟出門、便要拎一個麻煩鬼回來，死活也得把軍長攔下。
　　可惜白日無跡沒有洞燭機先的本領，他眉頭又皺了一把，這才恢復一貫的木然神情，走回鐵軍廟裡去。

　　雪積已深，走起路來費勁得很，可在茫茫天地間，就一個人緩緩走著，又別有意思。
　　鐵驌求衣獨自走了一刻，終於停了下來，他一手扶著腰帶，一手抹開前額的雪，然後舉目望去。雪勢稍緩，邊塞的風景一片白茫，幾乎分不清天和地。鐵驌求衣深深吸了口氣，仰頭，幾片雪花便落在臉上，轉瞬變化成了水。
　　他卻猛然皺眉。
　　大雪中冰冷的氣味裡，不知何故摻雜了一絲絲的血腥味。
　　他舉目四望，卻沒看見半點血跡。鐵驌求衣眉頭微微一皺，往前踏了兩步，忽然感覺不對。
　　他低頭一看，只見腳下踩雪陷下幾分，裡頭翻出了點血色。
　　鐵驌求衣心中一凜，不敢再隨意走動，蹲下身來就著血跡附近翻了一翻，卻摸到一隻凍僵的手掌。若不是軍長身經百戰、見識廣博，只怕要先給嚇個半死。此時鐵驌求衣面不改色，一手撥雪，一手握著那隻手奮力一拉──
　　一個少年滿身是血的、就這麼從積雪之中給拖了出來。
　　鐵驌求衣頭一個判斷就是這是個屍體，第二個判斷是這人死不瞑目必有冤情，可接下來只覺得不對，於是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頸側，竟然還有一點微弱的脈搏。
　　然後他看見少年幾乎渙散了的眼裡，盈滿了絕望，卻又執拗地牽著一絲希望。
　　鐵驌求衣愕然，不由道：「你……」
　　少年凍得發紫的嘴唇才動了一動，眼神卻微微一闇，那慘然的神情就這麼凍結在臉上。
　　荒涼的大雪不斷地無聲落下。
　　做為比凡人更加長壽的大神，鐵驌求衣見過太多的朝生暮死；而作為歷經無數殺伐的戰神，他也見過太多死於非命的亡者。
　　可偏偏，他從沒見過像眼前少年這般執拗的──執拗地攢著脆弱的三魂七魄，不肯歸地府，不肯入輪迴，更不肯消亡於天地之間。
　　彷彿只握著一絲一點，便還想要能夠活下去。
　　那一刻，鐵驌求衣回憶起一些事，也預料到了一些事。千年以前，那個在邊城小鎮上的算命老頭說的劫數大約便將要應驗；而老五總愛說，他們這幾個墨家之神各個都糾纏了一些凡塵和俗緣，誰也不能得道。
　　鐵驌求衣沒有掙扎、也沒有猶豫地，就接受了這些預言。
　　然後他伸手，將少年一把撈起、背負在肩上，大步往鐵軍廟而去。

　　那時，鐵驌求衣還沒想過他會為了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違逆天道，也沒料到因為這少年所嘗的愛憎竟能濃烈且龐大得遠超乎預料。
　　而在鐵驌求衣背起風逍遙的那一刻起，命運和天常的一切指向，便一一落入某種既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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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6)

26樓發表於: 2020-12-04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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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2.16 【軍兵】《生年不滿百》

大家好，這裡是野小塵。
《生年不滿百》已在今年布翁場售完畢，不知道這邊有沒有需要的道友?
如果需要的話，這邊有通販的連結表單，也請仔細閱讀表單內的說明後再填寫。

這邊是購買流程說明：
1.買家匯款(12/4-12/11)
2.買家填寫通販表單(12/4-12/11)
3.賣家以郵件向買家確認匯款入帳事宜(最遲12/14)
4.寄送本本(預計12底前寄送，時程須配合印刷廠商，若有延誤會再通知。寄送一律店到店)
其他詳細說明請參考表單內容。
https://forms.gle/rdthiLfnFTK13rqB6

表單會開到12/11，也請注意是「匯款後填寫」。
另外，因為我不太常上36雨，如果有任何緊急問題，可以以表單內附的信箱聯絡我，或是噗浪私噗都可以!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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