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18 【意绮意/绮策】夏夜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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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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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5-18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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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8 【意绮意/绮策】夏夜纪闻

*主意琦行&绮罗生，但沾点绮策。

*前后文风有点不协调orz……大家凑合吃吃。



一个寻常的夏夜，意琦行跃下渊薮，往玉阳江行去。纵然身居长空，他也隐隐闻到了奇花的异香，浓烈得像夏日之云。绝代剑宿负手立于群光之巅，就像一把金箭。所及之处，浓云骤散，雪亮光堂。



自绮罗生下山历练至今，已经过去一个甲子。前二十年，他还会不时往渊薮传信，或寄一张花笺，或寄一块好玉，有时是一壶江水。忽然有一日，他在花笺末尾抹上一痕胭脂。意琦行接信时，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尔后便将视线移转到绮罗生云似的笔迹上。后四十年，武林名侠“江山快手”匿迹销声。而江湖浊浪仍复复，吞咽下许多血泪。据说江山快手离开那日，人闻雨敲沉钟。残照之下，坍圮的楼阁静静生出春草。



意琦行手捏花笺，独立云中，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荡。而在他的腰间，正摇响着绮罗生亲自打磨出的一对玉佩。他生得面容肃穆，此际又有心事压眉，忽见一只飞鸟在眼前掠过，不知触动何般心绪，竟拽起一块玉，投入剑袋之中。



玉不再响了。他停在玉阳江畔，手持一杯雪脯，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江上浓雾弥漫，江中水声泠泠。



在周游江湖之后，绮罗生回到苦境，隐姓埋名于此。他不常出门，出门也只限于采购生活必需品与沽酒。他不与人游，只对外宣称自己的名字为：兽花。兽花萍踪浪迹，却亦不免登岸。曾有人为他的面容倾倒，一路追逐到玉阳江边。但不知为何，总有一阵大雾漫天弥地，隐去奇侠行踪。大雾散时，绮罗生亦随之消失在残苇里。



他在江中漂泊，渐渐养成了一种浪子的神气。浪子疏情绝游，故虽还有几人知道“月之画舫”，却鲜有能登堂者。白日绮罗生卧在船头，偶尔也会想起他的故土——无论是那个村庄，还是那座高崖，他都已许久没有回去。



他心底还背着那群山般重的石碑，只管夜夜用江水洗刀。在月明如水之夜，刀卧在甲板之上，反出明艳而寂寥的光泽。





是日群芳竟发，百草争荣。



策梦侯正卧在榻上，自在地抽着他的水烟。这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可这张榻偏偏是绮罗生的，又偏偏出现在了月之画舫上。



绮罗生偏偏还在替他斟茶：“无我好友。”



“兽花，”策梦侯唤他，一双眼总是含笑，“久见了。”



众所周知，策梦侯是个绝妙的朋友。他知道绮罗生隐居的原因，却选择对那桩大案缄口不言。他卧在画舫上，就像卧在自己的花房中。他用一种轻飘飘的语调谈起花卉，谈起新的莳花之术，谈起一根奇诡的银针，竟可以融化孔雀的羽毛。绮罗生在茶雾缭绕中看了他半晌，最终，他的肩膀松弛下来。



绮罗生想：让策梦侯先来见自己，果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现在也感到自己坐在梦花的花房里，精神正随着烟雾渐渐飘摇。



他恳切地说：“我希望你可以常来见我。”



策梦侯笑了，移开烟管：“如果我要留宿呢？”



留宿往往有很多意思。有时是抵足而眠，有时是交颈为欢。他和绮罗生虽什么都没做过，然而亲好日密，是无须质疑的了。



绮罗生于是也直视着他：“能与朋友彻夜相谈，是绮罗生的幸事。”



“哈。”



花香散了。策梦侯睄他一眼，几乎称得上是媚眼如丝。在微风声里，他呼出最后一口水烟，画舫内便变得濛濛一片。绮罗生再得闻声时，那声音已在十丈之外，幽幽渺渺：



“兽花，你的预感正与我的梦占术相合。今夜你有故人要会，我不留了。”





故人是什么人？



——故人是不可忘、不可避，一见便要在心底掀起波澜者，一位堂堂然的剑客。



在意琦行登船前，绮罗生早已拭干洁白如雪的玉扇，神态自若，如同来赴晚宴的宾客。他身着白狐大氅，绣金描玉，松松堆缠在木板之上。



他叹气：“绝代剑宿，你一定要用这么粗暴的方式上我的船吗？”



而他冷笑：“有何不可。”



船上有一张小几，旁设两榻，绮罗生居左，意琦行巍然与之对坐。绮罗生一挥袖，几上便现出两盏空杯。他亲煮梅间雪水，亲泡牡丹花茶，亲斟白玉之杯，又亲手推到意琦行跟前。神情、手法，均是认真极了，仿佛这是一项不世出之大业。



意琦行神色更冷，将拂尘甩到背后。



“茶免了，吾不需要。绮罗生，吾只要你回来。”



单刀直入，让人无所措辞，真是绝代剑宿之风范，令人怀念。绮罗生心中苦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安静敛眉，渐渐将扇面展开。



意琦行进逼一步：“这里不是你的归宿。”



绮罗生却道：“这里是我的家，”他叹了口气，“至少现在是的。如果我的家漏水了，下回要怎么招待你呢？大剑宿，你要为吾另置房产吗？”



他出神地看着澡雪剑重重刺入的那块船板，眼睛一瞬也不移，好像真的很关心这件事，就像关心一件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江湖中最要紧的大事。







这四十年来，绮罗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场面。但纵然想到了，他也只觉无可奈何。他既不愿去欺骗意琦行，更不愿去欺骗自己的心。其实雨钟三千楼的那桩大案早已传遍了江湖。纵然多年过去，若意琦行想探听，一定还能探听得到。楼中虽无生还者，至少还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朋友。



只是每每思及此事，他就仿佛又听到刀没入肌肤的声音。他想起自己的刀很快，杀人时也很轻灵。血飘散如羽，与他脸上的胭脂融为一体，在刀声中渐渐滴落。



刀声，最后是洗刀声。发带鲜红，抚平森然的刀面，在寂静的夜里摩出轻微的震响。



绮罗生好像只有沉默，纵然意琦行坐在他的面前，眼神巍然如剑，他也只有一言不发。剖胆碎心之事，若要理出个头绪，再娓娓道来，对他来说太过艰难。他的视线稍稍倾斜，开始庆幸自己始终不曾拉紧船帘。窗外，两只沉眠的白鹭依偎在一起，夏雨正淅沥沥地落下来。







雨夜清爽，四围风声渐盛。意琦行沉默良久，忽然道：“吾要在此过夜。”



视线正在白鹭尾羽上飘忽的绮罗生一怔，“我记得某人不是晕船？”



“绝代剑宿，怎能晕船？”意琦行严肃道，“吾须努力克服。”



绮罗生沉默片刻，便知他心意，不禁莞尔。遂挥手化去香茶，添酒回灯。此时烛光跃动，清夜沉沉。夏雨来得急骤，走得亦快，不消片时，玉阳江中雨帘摇动之声便已停下。



意琦行饮下一杯酒，站起身：“走吧。”



澡雪剑已经拔出，绮罗生佯作不经意般觑了一眼。大剑宿虽来势汹汹，到底剑下留情，船板并未被捅个对穿，只留下一块小小的凹槽。他已看出意琦行替他遮去了那一瞬，便掀帘出去，心中微微有些感激。



意琦行正负手立在船头，他走过去。正要调侃两句“夜里江风大，船摇得厉害，剑宿不如还是回去”，却忽然看见意琦行手中那张花笺，笺尾的胭脂已经晕开，泛出一片湿痕。



绮罗生略一思索，便想起外出第十年时，自己方加入奇花八部，得梦花策梦侯青眼，受享了许多胭脂；这份牡丹花笺，则是八部众人会友之时，绮罗生首占花名，定了牡丹所得。彼时他于酒肆中挥毫，写下如萍般踪迹。将寄远山，又起了玩心，故在笺尾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胭脂渍。



当日虽是存了戏谑的心思，今朝甫见旧物，绮罗生仍是驻了一驻，苦恼道：以剑宿之为人，自己加入奇花八部之事决不能如实相告。至少现在还太早、还不是时机——莳花之术，在意琦行心中必非正道呀。心念电转之间，他当先笑道：“我的旧物，难为你保存到现在。”



意琦行点头道：“该然。只是兄弟，你……你这。”



“这胭脂并非出自他人，”绮罗生忙道，“这是吾友所赠。我以江山快手之名行走江湖，常不以真面目示人，因此绘面，隐去行踪。”



“好吧，”意琦行有些不赞同地皱起眉，“吾仍旧认为，你该以磊落为先。”



“剑宿教诲，绮罗生时时放在心上。”知他话里有话，绮罗生如拨叶尖雨珠，轻轻滑过。意琦行虽是无奈，也不愿再逼一步。与绮罗生朝夕共处百年，他最知此人需要怎样的空间。



他动了动嘴唇，最后说：“看月吧。”





说是看月，不是怎的又饮了许多酒。大雨落后，夜越发清朗，四围虫鸣阵阵，草叶散出微苦的清香。月从抱云半遮，渐渐移转到云外，散出光华，高照粼粼大江。意琦行虽已醉了，却还倚在船边，手指不断敲击船舷。绮罗生早将一曲《醉寒江》弹了五遍，口中却还在哼吟“当时壮志凌霄……”其声清越，其曲高远，惊得岸边两只卧眠白鹭，也扑棱棱自水中飞起。



“意琦行……”绮罗生醉眼朦胧，连“剑宿”也不叫了，“你……你我这首《醉寒江》，比你的剑，我的刀，都要更妙、真是好词曲，好风致……”



“嗯……”意琦行也已醺然，话都说不齐半句，却还要强撑着嚼道，“孤舟夜雨……渡……啊！”



只闻“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惊起了绮罗生快要靠到琴弦上的脑袋。此时已是四更，夜风渐凛，肌骨欲凉，又在将入眠时受了此惊，兽花的豪情醉意顿消半截。他急急转头，船边哪里还有意琦行的影子？绮罗生忙屏息入水，将醉大剑宿托上船去。待将他扶到甲板上坐着，又不知该忧该笑。这厢意琦行被江水一浸，也醒了大半，望着绮罗生躲闪的眼神，只觉失了面子，又羞又窘。面色也不复先前缓和，只得施术换了一身干燥衣衫，硬邦邦道：“天色不早，吾该回去了。”



绮罗生望着意琦行犹在滴水的头发，欲要挽留，又怕剑宿兜不住。只得佯作无事发生，颔首温声道：“我的画舫总在这里。”



意琦行召出万道金剑，头也不回：“绮罗生，你的归宿，是叫唤渊薮！”





归宿呀。



夜沉星凉，虫鸣渐落。绮罗生早已把大氅脱去，只留一件薄衫。他抱膝船头，唯有月影伴身，却并不觉得孤独。酒虽冷，琴虽冷，酒香与琴音，还弥散在大江之上。有时他觉得这样的交会很好，简直好极了。本来世事如棋，人如参商，来又复去方好，又何必苛求长见？



绮罗生自语道：“君不独见水边樵，山中渔，我又何必泊岸？”



他合起眼，仿佛有江水没膝，山风掠耳。



他开始幻想自己的死亡：在江上浮游之时，日光将浓烈照拂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身躯被蒸得暖融融的，因而一动也不动。他闻到四合草野的气味，随着气温和暖而愈来愈重，最后简直是腐烂的气味，甜腥地闯入他的鼻中。他就在这样的太阳、这样的江水、这样的草叶间自由自在地死去。画舫顺江漂流，夹岸飞花，不时旋落在他的尸身上。若要如此漂流到无人无穷的所在，他想纵然是死，又有什么可惧？



如云如萍，浪迹无踪。这仿佛是很好的事，绮罗生思绪正沉，却又想起生来背负的预言：“只要你握起刀……只要你握起刀！”刀字一出，铿锵森然，如江心大石，倏忽打散了和暖的水流。他撑起身，皱起眉，拂过手边无知无觉的雪璞，出神道：“若真有一天……我停止漂泊，当是为谁？我若漂泊而死，谁又将为我洒泪？这一条玉阳江，身在江南，一定盛了许多有情人的泪水。夹岸有花泪，天地有雨泪，一并送我归去，又有什么不好？”



“若只是这样，也并没什么不好。”



“只是有一个人，一定还会为我哭。”绮罗生慢慢摇头，又仰卧下来，“我若看见他哭，魂也不能安宁。若真有那一日，为这滴眼泪，为我的心……”





绮罗生辗转之际，思绪无涯，正与草木同愁

时，忽地被一块玉打断了心音。只见小玉独卧甲板，通身晶莹，在月华下泛出水似的青光，拾起细看，正是当日他亲手雕琢所成，以寄渊薮。今日重逢，他虽瞥见了意琦行腰间配饰，却未看清此玉；如今虽见此玉，又见玉身凝聚的几粒水珠，却不由失笑了。绮罗生略一回想，便知其所从来，真不由感慨它福大命大，竟未随醉大剑宿跌落水中。定是在意琦行坐在甲板上时，啷当一声掉了下来。彼时虫鸣声利，月华渐希，他们又手足无措，自然不会在意。



“玉呀，玉呀，”绮罗生若有所思，用掌心温着玉色，“你今日又回到绮罗生的身边了。”



玉色如雨后群山。他出神地望着玉身，那里还有他亲镂的一枚牡丹纹路。现在技艺虽愈进，看到这少时心血所成之物，仍不禁莞尔。六十余年如一梦，今日见故物，真如登高阁，望寒江，听尽江湖传说，斩尽柳叶飞花，好个少年时呀。又想起意琦行回去后发觉此玉失落，面上不显，心内还不知如何着急。忙忙泊舟靠岸，去寻了一只惯用的小鸽，在它足下绑了一瓣牡丹与一张花笺，意在告知此事。



至于这失而复得、得而复归之玉，兽花报信曰：



“此是牡丹，彼为寒梅，江湖浪嚣，相逢有期。弟欲以花为信，以玉为符，君以为何如哉？”



快笔英锋，字字含情。目送小鸽飞远，绮罗生方回棹行舟，将琴酒尽皆化去。今夜浪子之身，浪子之叹，渐隐于郁郁江雾之中，不复得见。





此时，天已蒙蒙泛白，苍青渐聚。旋即如天穹倾崩，打散池鱼，尽融于金火之间。



一渔一樵，结伴来到江岸。一个将要登山，一个将要下水。只听那渔人说道：“我昨晚躺在床上，正困得犯迷糊，忽然听见一阵歌声，就是这江上传来的哩。”



樵夫笑道：“大晚上的，江上能有啥人？就是你这个靠水吃水的渔夫，还不是睡到这个点才起来？”



渔人哼了一声，不服道：“你懂什么。依我看，江上肯定是有仙人！戏里都是这么唱的。”



樵夫问：“咋个就是人，不是鬼？”



渔父解下渔船，声音逐渐飘远：“就说你没见识！那歌声那么好听，能是鬼吗？”





……



日头渐升，渔樵之迹亦渐隐。歌声渺渺，犹然在江中回荡。夹岸花叶散出繁丽的夏日之香，时有几声莺啼，三点落花。



绮罗生卧在舟上，已经沉沉睡去。



夏风鼓荡，绮罗生身亦如舟。永恒与短暂，白日与朗月，在他的心中轻轻交会，如同一场美妙的客游。随着入梦渐深，他压在胸口的手亦渐渐松弛，雪璞扇“当啷”一声掉了下来，将牡丹玉砸出脆响。浮云明暗之间，群山渐退，刀剑声希。在绮罗生的梦里，这样的江水寂寂东去，永远没有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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