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2.1【剑龙群像】伪阴阳师系列 (剑龙番外六 8 完) 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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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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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樓發表於: 2025-01-15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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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六 2

（2）

“万道论坛，七日法会，天下诸修拔秀称峰者，唯笑封君与凌云尔，可称万道莫及。”

万道论坛让万道论述，各参修行方术，再品评优劣，共推峰秀，得胜者尊荣备加，可得万道莫及的称号。此次抡元道者有两人，修为道论不分轩轾，皆白衣玉冠，少年之姿，如此年岁便获此殊荣，在场道者无不歆羡。

待法会结束，两人告别众道者后，仍觉意犹未尽，便单独来到离会场不远的道心湖，继续未尽的道法交流。两人是在前往出席万道论坛的路上巧遇，一番交流后互引为知交，同赴法会，法会期间更是同进同出，秉烛夜谈，继续探讨道法精妙，互相切磋技艺，如今甚至一同抡元，交情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方得魁元，一马当先走在前方的笑封君脸上意气风发之色尽显，对同行的凌云发表豪迈感言，直言不讳道：“既称‘万道莫及’，不容与人齐身。凌云，你吾只能一人拔筹。”

名为凌云的少年闲步跟随其后，一边欣赏着湖光山色，一边浅笑着温言以应，似对抡元之事并不太在意：“吾倒是不这么认为，若是顶峰只有一人，那也未免太过寂寞了。”

“哈哈哈，”笑封君闻言只觉此乃无稽之谈，并不认同：“只要有比较，就得有输赢。”

“那凌云当尽力而为。”凌云笑了笑从容回应，语气不卑不亢，却仍是丝毫不带竞争之意。

闻言，一直只顾往前走的笑封君忽地停下了脚步，转回身看向跟在身后的凌云，凑近脸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皱起眉，脸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了？”凌云见了心觉好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逗趣道：“吾脸上有东西？”

笑封君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默良久，才问：“你不怕输？”

凌云一怔，立即回道：“同道之人若胜吾一筹，吾当表示欣赏，并视之为目标，勉力追上。”话是如此，但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却是一派轻松，透着自信，似乎并不将话中所说当一回事，如此应答更像是礼貌回应、表作谦虚。然而，他停顿片刻，忽而露出严肃坚决之色，认真补充道：“若说‘惧怕’，吾只怕自己能力不济，无能战胜世间邪恶，让无辜苍生蒙难。吾背上之剑，非为与人争胜，而是为除魔卫道。”

笑封君冷不防被凌云忽如其来的郑重其事一慑，微愣一瞬，才点头道：“是，说得好，道魔自古不两立。魔该尽除，才能还世道清明。”说完他又兀自一怔，自我暗示般强调道：“吾身为无上道传人，定不能为魔类所惑。”

“那吾们当共勉。”凌云并没察觉笑封君神色有异。难得遇到旗鼓相当的同道，又志同道合，他当下只觉心下大喜，兴致一起，便拔出背上长剑，挽剑即兴比划了一套剑招。这一组剑招，剑势有形气无形，看似有招胜无招，剑气发出时迅薄而凌厉，后劲刚猛，足以斩断山海，只是他每一招末尾都及时收势于无形，才使得道心湖的秀丽风景免遭损毁。最后一剑收，一片断落的柳叶轻飘飘的落稳在了剑尖之上。

这是笑封君未曾见过的剑招——别说平日切磋，就连在万道论坛法会上，凌云都没有使出。

他站在一旁安静看着凌云自顾自舞剑，眼神由惊讶渐渐转为暗昧，视线亦从剑招移动到了凌云身上。待得凌云收剑，他才猛地回过神，迅速调整好神色，对凌云鼓了几下掌，停顿片刻，才开口发问，语气中难掩不悦：“如此妙招，之前法会论技时，为何不见你使出？”

凌云再次没听出笑封君语气不对。他本是沉浸在复盘方才演练剑招的思绪中，忽闻提问声，还没弄清问的是什么，只道剑招的不足之处被看穿，不自觉地捋了捋额前的三缕刘海，有些难为情道：“实话说，此招吾尚未完善，有形无实。师尊说，此招若成，势可屠龙。”

“龙？是指传说中与天地同寿的龙族么？”龙寿与天齐，身形庞大，力量强大，非人所能抗衡。笑封君从未听闻人能与龙对抗，闻此豪言，忍不住打断确认。

凌云点点头，神色愈发严肃：“神界封闭、神族隐世后，龙便成为剩余五界中最古老、最强大的种族。传闻中龙族乃邪恶化身，所谓‘龙出山必为祸苍生’并非空穴来风。过往龙族避世不过是慑于神族之力。如今神族不再理人族死活，龙没了威胁，对上人具有绝对力量，一旦出山，人族将有灭顶之灾。吾并非危言耸听。”他见笑封君听完后一言不发，定定看着自己面露迟疑，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自己确实说了些一般人难以相信的言论，但下一瞬，他又想，笑封君非是一般人，是道中翘楚，又是他知交，必会信他所言。再三思考后，他指了指天，坦言交代：“实不相瞒，吾师尊非是一般修道者。他来自天上，修有屠龙绝技，留在地上是为镇守一条恶龙。”说到这，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手中长剑的倒影，言谈间头一次有了些许不服输、与人较劲的意味：“师尊曾言，吾尚有欠缺，尚不能完全领悟屠龙绝技的精髓。吾此次出山，便是为了寻找吾欠缺所在，恰好听闻万道论坛这般盛事，便想着去见识一下，没想到会拔得头筹，更没想，”他再次看向笑封君，展开笑颜，双眼发亮，一扫方才泄气的劲儿，“会遇到你这般强劲有意思的同道。哈哈，看来真的来对了。”他这么自顾自一股脑儿说完，兴奋劲过后，才发现笑封君仍在愣看着他，神不知闪哪里了，登时觉得自己一腔热情被忽视，马上就不满起来：“除了师尊的身份，吾可是再无隐瞒了。”

这话一出可是严重了。笑封君闻言拉回神，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化去尴尬：“吾并非不相信你所言。”说着，他停顿片刻，主动关心道：“那，你可找到自己欠缺之处？吾能如何帮你？”

他这么一说，凌云的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了：“吾钻研许久，发现吾需要一种材质特殊的物件提炼真元，让吾真元与剑气彻底融合，方能发挥出能剑技斩龙的威能。”他将他所需的特殊材质详细跟笑封君讲了。实际上，他不过是在陈述现状，向友人分享自己修行进程，并没真的想寻求对方帮助，也没想过笑封君能帮上忙。他所需的材质特殊，只怕人界也不一定有，而笑封君再厉害，也不过是凡间的修仙者而已。

让他料不着的是，笑封君竟真有他所需之物：“吾有一物名唤穷冥之元，正好是由你所说的特殊材质构成。”他停顿了一会，也对凌云坦诚道：“实不相瞒，吾出身无上道，亦是天人一支，原居于天上仙界，之所以在凡间，嗯，是为除魔，详情恕吾不能告知。待吾回集境将事情了结了，顺道回无上观一趟，将物件取来助你修成绝技。”

这人同样出身天界，本该是令人震惊的消息，可凌云却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惊讶之色。此时此刻，他已因久寻之物有了消息而被引走了全部注意，双眼发亮，心下激动非常，都开始盘算之后该如何运用此物继续修炼了。就在这时，他冷不防听这人低声问：“若有一日你练成真正的屠龙之招，因缘际会与龙交好，会不会后悔习得了这屠龙之技？”

“怎么可能？”凌云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脱口反问。

笑封君则道：“龙与屠龙之技，就和道与魔一般，天生不相容。”

龙为恶，他拔剑斩龙，天理昭昭，有何问题？凌云不解，他不能明白问题的意义所在。可笑封君这般人物，不会说无意义的话，于是，他反复思考话中之意，得出了结论：“如论是何生灵，只要沦为邪魔，危害苍生，吾便要挥剑斩除，不论私情，更何况吾不可能与邪魔为伍论交。这世间，正与邪，对与错，泾渭分明，不可模糊，更不可退让。”他说话时语气铿锵有力，眸光清亮，黑白分明。

“哈，说得好！”笑封君一怔，立即鼓掌叫好。

凌云听了顿感知音难道，心中大喜，心想此番出行，不仅寻得修行欠缺之物，还得此志同道合之友，真乃此生之幸运。他更觉与笑封君相逢恨晚，便推迟了原本的行程，继续与他在湖边逗留，论道比剑，夜里观星畅谈天下事，抵足而眠，时过数日才分别。

不过半载，笑封君重回苦境，约见凌云，仍是在道心湖。

与半年前一样，道心湖湖面如故平静澈亮，杨柳低垂，清风徐徐，让人内心感到平静。

两人在湖边对面而立。此时的笑封君较半年前清瘦了不少，对于凌云的关切，他只推说是天庭任务过于耗费心神，之后调息便好。然后，他不再多言，前往凌云跟前迈进一步，伸手将手上的饰物朝对方递去。那是一条镶了矿石的项链，精美得不似道家所有之物。那矿石透着一股特殊的灵力。想到自己终于能修成屠龙绝技，想师尊证明自己的能为，凌云心中欢喜，难以按捺心中激动，立即上前欲接下项链。在他的手要触碰到项链的那一瞬，他忽地听到脑海中响起熟悉的声音，缥缈得如同天外传来：

“你还是没找到你所欠缺的。”

霎时间，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了起来，忽感眼前一花，那精美的项链竟变成了一把长刀，握在笑封君手中，在他猝不及防下直直捅入了他腹部。被利刃刺穿的剧痛让他本能想往后退，好让刀身抽离，然他的肩膀却被一只手重重按住。剧痛让他无力反抗，只能忍着痛，一脸不解地勉力抬头看身前之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容，哪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俊朗少年。这人冷冰冰地睨着他，继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将刀一点一点刺穿他的身体——那是不知何时才能中止的磨人剧痛。疼痛中，他眼前再一花，什么湖畔，什么杨柳，通通消失了，眼前只剩一片漆黑死寂的山头，而按住他的人仍是他认识的面孔，却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清爽少年，而是一个妆容阴沉、浑身散发着邪能、以邪为道的逆道者。

啊，是了，他记得了，笑封君早已不是笑封君，而是入魔的逆吾非道，而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自信自我、初出茅庐的天人凌云，而是人间一个小小道士，剑子仙迹。他为万道论坛众道者遭屠杀应邀来到集境的太峰顶与逆吾非道见面，是横亘了数千年之久的再会。看着眼前已入邪道的旧友，他张了张口，只听到自己问：“为、为什么？”

“难道你没想过，吾一直爱着幻姬吗？”问着，逆吾非道的面容变得更为扭曲，他龇牙咧嘴怒目瞪着剑子，一字一句道：“吾恨你！从一开始到如今。”

不曾料想的后半句，剑子听后只觉自己大脑轰然炸裂，开始不断嗡鸣，心神动荡，“噗”的一下弯腰吐出了一大口血，登时眼前一黑。当他再猛一睁眼，愕然发现自己已不在太峰顶，而是深处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溶洞深处。他独自一人在地上打坐，没有笑封君，没有逆吾非道，没有穷冥之元，更没有穿插在腹部却痛入心肺的兵刃，方才的一切不过梦境一场。他茫然好一会，才回过神，发现自己背脊湿透，身体僵硬，本能动了动，一下就扯动腹部肌肉，霎时间，拉扯之处忽来剧痛，转瞬扩散全身，痛得他弯了腰，他这才真的清醒了过来。腹部的痛楚，虽已不似梦中那般磨人钻心得如同灵魂被撕裂，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让他无法忽视。

那并非毫无意义的南柯一梦，而曾经发生过的事，扰他心弦，遂入梦来，无论是古早时他在万道论坛结识笑封君取得穷冥之元的事，还是前不久他在集境太峰顶被逆吾非道捅刀之事。

早前他在疏楼西风为龙宿弹完那曲《凤求凰》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再近一步，他觉得时机已到，终于下定决心与龙宿将旧事说开，让过往正式翻篇。他们约好了在龙宿的龙烟宛共度时日，地点是龙宿主动提出，上千年来的头一回，那龙主动邀他到疏楼西风和三分春色以外的住所相聚。而且，那个地方还是很遥远很遥远之前，被唤作凌云的他与神龙泫禺初相遇的地点。于是，他明白龙宿是在用这般迂回的方式默许了他接下来的行动，因为他们彼此明白，是时候了，数千年前的天上因缘，上千年的凡间相处，他们是该放开前尘，直面这份重新维系上的羁绊。他心中欢喜期待，为此，他甚至推却了这一期举行在即的万道论坛，就是为了准备这场邀约，他要为这天上地下他们这数千年来的生死纠缠做个完美收官。

只是万万没想，都到这一步了，那些几乎已经被他抛诸身后的更久远的往事会毫无预警杀他个回马枪，那是他最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

龙烟宛的约定在即，他忽然收到同修的急报，说是万道论坛法会现场出事了，一个叫逆吾非道的邪道人闯入法会，破坏会场，还杀光了在场的人，在残壁上留下血书，让他带着穷冥之元去集境太峰顶寻他。他得到消息后立即猜出同修口中逆道人的身份，立即动身赶到法会所在地——人间道场，一路深入到会场深处的血字留书前。人间道场内一片狼藉，血迹斑斑，尸首交叠，断肢满地，还有会场深处的血书留言，仿佛是过往的噩梦换置了时空重现，那些他来不及实现，又忘了追悔的过往。

他仍记得梦中那句忽如其来的天外之音，那是他师尊对他年少轻狂时的评注，可当年的他未能及时理解。那时候，他使用穷冥之元彻底掌握屠龙之技，特地返回让师尊验收，然他的师尊却没有赞许他的精进，而是摇着头下了这句评注。可那时的他自视甚高，哪有耐心去琢磨师尊的教诲，非但不能理解，还觉着师尊对他过于挑剔。彼时新一届的万道论坛举行在即，他已是迫不及待要和笑封君见面，想向他展示自己新掌握的剑技。笑封君是他初出茅庐认识的第一个知己，更正确的说，是第一个被他认可的同道才对。接过穷冥之元时，他更是对这人的胸襟为人感到钦佩。当时他和笑封君约好要在此次万道论坛用完整的屠龙之技一决高下。但他心知，面对完整的屠龙之技，笑封君不可能胜他。同时，他也清楚对方对万道论坛有夺冠之意。即便如此，这人仍愿意给他穷冥之元，助他完成绝技，邀他公平角逐法会。他觉着，光是胸襟豁达这点，他便输了。既然领恩，必有还报，这是他为人准则。于是，他刻意迟到三日，错过技艺品评的阶段。他先回返与师尊报告，想着若被问起，便以此为迟到借口。他自觉自己此次出山行事作为皆可圈可点，得到的却是师尊的摇头叹息，才会更心有不甘。告别师尊后，他继续外出历练，一路游山玩水，数着日子优哉游哉来到万道论坛的举办地——人间道场。他师承不凡，天赋绝伦，聪敏机辩，精通道法，更对自己的武艺修为十分自信，打一开始就不怎么在乎万道论坛的结果，也不在乎“万道莫及”的称谓，更不在乎除师尊意外任何人的评断眼光，之前参与不过是出于好奇，也想听听他人论道，见识一下外面修道者的武艺道论。当年，众道者中，就只有笑封君让他眼前一亮，而如今再参与，也不过只为笑封君一人。

然而，当他来到人间道场，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死寂，入眼的是残垣断壁，倒塌的砖瓦，上面溅满了鲜血，遍地血泊如小溪般流淌，尸骸狼藉，哪是什么人间道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想到笑封君也在出席之列，他满心忧虑，急急入内沿途查看辨认尸体，希冀着笑封君已经逃脱，却不料，当他来到道场深处的广场，竟是看到他心中挂念之人站在堆叠的尸骸中，满身是血，手握染血刀刃，对着满脸惊讶的他露出冷笑。他的脑袋一下子炸裂开，只觉脑壳充血，瞬时僵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行动。

笑封君并没有提刀杀向他，而是转头飞走。他回过神急忙追赶，追至道心湖终于将人拦下，面对这人充满邪气的神情目光，怒喝着问出了梦中问的那三个字——“为什么”，就和不久前他在太峰顶问的一样。但那一次，他得到的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又或许是，变故来得太突然，挚友变祸端，他无心去听，更没精力去想。那个时候在道心湖边，笑封君冷冰冰露着邪笑，一脸张狂地告诉他，明明是他技冠万道，却被拦了下来，被说成是言语乖张，已入魔道，可道又如何，魔又如何，有何区别，人心善妒，惧怕他人强大，便对不顺者肆意编排，他听着不爽，就将人杀了，登时觉得满心痛快，便见一个，杀一个，直到没人能出声忤逆他为止，看谁再说道魔不相容。一通发泄后，他见笑封君看着他，脸上毫无悔意，又听这人用无比无辜的声音问，无道无魔，是道是魔，他有哪里不对了？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或是有别的什么因素，他想到了师尊那句意味深长的评注，再想到自己对此回与这人相聚的期待，他只觉头脑发热，再不愿探究，怒喝一句“罪无可恕”，便不由分说拔剑就是斩龙之技。能斩断龙鳞的技能用于人的身上，如同用牛刀杀鸡，三两下就将笑封君打下阵来，他甚至差点失手将笑封君的头颅一剑斩下。

他看着倒在血泊中无法动弹的笑封君，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心思却百转千回。斩除邪吝彰显正道何须问理由，笑封君入魔杀人，人恒杀之，修道以来，他便以维护苍生为己任。然看着笑封君，他头一回对这个信念产生了迟疑。他不愿相信那个在万道论坛上抡元、足以与他并肩、以抗魔为己任的出色道者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肯定是有什么缘由。于是他没有给笑封君致命一击，而是俯身去检查对方的身体，愕然发现，在对方体内，竟存有魔的半身。分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解开疑惑，他告诉自己，太好了，是魔控制了笑封君的行为。他想，他终是没看走眼，只要将笑封君体内魔物祛除，笑封君就又会变回他的知己同道。他对自己说，他会替笑封君讨保，疏导他，陪伴支持他，让他度过这段低谷，重新为正道接纳。头一回，他调整了自己除魔卫道的方案，觉得以杀止杀太过不近人情。

可他还来不及实现一切，天人就下凡插手了笑封君之事，将笑封君带回天上处理。那些天人发现了他，知他修有屠龙之技，有登天的命道神格，便邀他一同上天宫就职。因着笑封君的缘故，也为他对师尊所下评注的逆反心理，他答应了天人的邀请，只是唯一的条件便是要求天人饶笑封君一命。没多久，他就成为了天庭的凌云仙君，因协助天庭将笑封君擒回而受到封赏，更因身负屠龙之技而得到了崇高的地位。而他和笑封君的关系，却无法回到最初。笑封君虽是在天庭苟存性命，体内的半魔也被封印，却被贬成小卒，还因身上魔物而遭天庭监视。此后，这人再不愿与他相见。而他与笑封君的过往也渐渐在天上流传开，他越是受到尊崇，那些传闻就越是难堪。后来他听说，天上道在凡间除魔有功，牺牲良多，而笑封君又是天上道仅存的传人，无论如何，天庭都不可能真的将笑封君处死，即便笑封君已是半魔之身，还在下界杀了这么多人。这么一来，他入天庭时提出的条件就是个笑话。天庭的一切让他感到陌生，笑封君的态度让他感到不解，人情冷暖，人性叵测，让他心生畏惧。渐渐的，他收敛了少年时的狂妄自我，学会了与人保持距离，察言观色，不愿再轻易与人深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天庭活得心灰意冷，就在这时，他的师尊找上了天庭，说是凡间出现了一条狡诈机辩的紫龙，让他去寻找接近以作未雨绸缪，天庭一方被说服了，就将他派下凡间。

回到人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循着笑封君身上的魔气，找到了一处叫生死峰的地方，在山峰不见光的阴侧找到了一个叫幻姬的女魔，将女魔毫不留情地斩杀。他想，这么一来笑封君体内的半魔就再无能影响笑封君的性情，甚至可能不复存在了，只可惜他在凡间有任务在身，无法回天庭确认。斩杀幻姬时，他忽地有所领悟，他出剑，并不是为了杀魔，而是为救人，他本该为笑封君做更多。笑封君不是魔，一开始他就不该不问缘由重伤笑封君，更不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让笑封君被天界之人擒回，让那人有冤无处诉，只能在天庭苟延残喘。即便如今幻姬已死，邪祟已除，笑封君仍被软禁在天庭，与死无异。他觉得，天下万物都值得一次改过向善的机会，死亡，并非是邪恶的消除，只是悲剧的循环。

可笑封君之事至此他已无法挽回，无可奈何，他只能继续在凡间游荡，寻找师尊口中的紫龙，最后在一处渗出温泉的山林中遇到了泫禺。他是真没想到那片地方竟被龙宿买下，还建了龙烟宛。

仿佛宿命般，当他终于能与龙宿坦诚彼此过往，却被更久远的过往拉着扯着，不得脱身。正是因为遇到泫禺，与泫禺论交，才让他彻底接受了自己与笑封君早已形同陌路的事实。然而，却是因着笑封君，他才收敛了年轻时的傲气和自我，与泫禺相处时多了几分耐心和包容，才能与向来言行乖张、比他更我行我素的泫禺和平相处。越是与泫禺来往，为不重蹈覆辙，他就越觉得要摸清楚泫禺的性情本质才能决定如何处理这条被天庭视为威胁的龙，就越不得不与之深交，继而渐渐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直到再无法自拔。泫禺从来不知，他的疏离，他的冷清，他的世故，他的悠游寡断，他的一切改变，皆始于他与笑封君这段不顺畅的来往。对笑封君入魔之事，他一无所知，出事时无法挽回，事后更因为冲动误事，让笑封君被天庭之人所擒，失去了亲自替这人洗清冤屈、将他导回正途的机会。泫禺本身确实有很多地方吸引他的地方，比如说能为、见闻、学识、机敏、口才、等等等等，只要不涉及立场大义，他们可以谈天说地，是很聊得来的朋友，但他心里明白，最初相交时，他真正想的是去弥补心中那份对笑封君的遗憾。于是，他想以朋友的身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泫禺的思想，洗去这龙身上的戾气，让它不再对六界有威胁，甚至可以为天庭效力，就能避免最坏的下场。他觉得，他在救泫禺，仿佛就是在救他来不及拯救的笑封君一般。然而，他再一次失败了，而且得到的是更惨烈的结果。于是，数千年来，他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想，到底哪里错了。

他并不想让龙宿知道这些纠缠复杂的前因往事，因为那都已经过去了，而他与泫禺的相交相处，早已脱离了最初的目的。尤其是与泫禺决裂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是这上千年来横亘在他和龙宿之间的鸿沟，让他不能也不敢轻易跨前半步，如今好不容易弭平泰半，他不想在这样关键的节点又让那条疑心病重的龙开始多心退缩回去。

怀着如此心思，约定的那日，他在龙烟宛门前不断徘徊，终是折返不入。他忽的觉得，先前是他错了，他确实还没准备好向龙宿彻底开诚布公，比如说讨论埋藏他心底深处更遥远的过往，更也无法预料龙宿会如何反应。对那些过往，他连自己的心情都还没处理妥善，怎还顾得来龙宿。于是他决定先专心处理好笑封君之事。

很快，他便查知笑封君化身逆吾非道来向他讨取穷冥之元，为的是复活幻姬，他体内半魔之躯的主人。一开始，他只道是幻姬通过寄生在笑封君体内的半身影响甚至控制了笑封君的思想行动，才会让这人想要复活幻姬这等邪魔。他早为这天做了准备，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个机会，可以彻底消灭幻姬，救出笑封君。于是，怀着心中激动，他不存他想，应邀来到太峰顶，只为挽回一个迟了数千年的遗憾和挚友。他以激烈的对战消耗逆吾非道体力，在对方体力不支出现空挡时抓住机会，对他使出六阳退魔真印，将幻姬半身逼出他体内。那是他尘封已久专门为笑封君修习的技能，只可惜直到笑封君为救他被泫禺自毁元神时产生的余波震落天庭前都没法施行。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本以为峰回路转让他可以弥补往日过失，却不料是卸下心房时换来的是穿腹一剑。剧痛自腹部蔓延全身时，他才明白，笑封君恨他，从开始到现在。他可以理解，笑封君恨他，因为他忘恩负义，让这人被软禁在天庭，活得毫无尊严。他甚至可以理解，笑封君恨他，因为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这人心中之爱——魔女幻姬，即便他不清楚若是清楚了状况之后，对魔类，当时的他会不会下同样的杀手。然而，让他不解亦不能接受的是，那人说，他从头至尾都恨着他。

自相识之初便以为知己，却是早遭怨恨而不自知，更不知为何，懵懵懂懂数千年，自顾自苦恼遗憾，自以为在为对方寻求救赎之法，希望挽回挚友，但终究不过是自以为是，无论是年轻气盛时的他，还是如今自诩世故稳重的他。意识到这些的一瞬，他宛如堕入无底深渊，又回到那段在天庭如同行尸走肉、迷惘不堪的岁月。

那个时候，是泫禺的出现和强势插入，拽着他走出了那段阴霾。从天上到地下，那龙总觉得他爱说教，爱当担引领人，却从来不知，在他漫长生命中，每每在他最迷惘的时刻，那龙都是照亮他前路的光。他想见龙宿，这个时候尤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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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樓發表於: 2025-01-17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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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六 3

（3）

天外云海，清华龙宫。

凌云仙君找上清华龙宫是在泫禺发现《红尘剑谱》的第二日。

泫禺并不清楚《红尘剑谱》为什么会在他的藏宝室中。虽然剑谱上没有著名作者，但光看名字就可猜知一二，再结合君枫白特意拜访所提人事，不难猜想这本书与傲笑红尘有关。更重要的是，他有很强烈的感觉，他知道这本剑谱，甚至可是说很熟悉，让他几近确定这本书和傲笑红尘相关。然这样的感觉并不存在他的记忆中。

又来了，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透着让人不安的气息，好似有什么要被打破，又似有什么在奋力抵御这样的突破。

就在他要进一步探究之时，他收到下人通报，说是凌云仙君来访求见。

乍一听闻这名字，他心底冷不防“咯噔”一下，莫名感到更加心绪不宁。这样的不安感在君枫白提到此人名字后就没中断过。他向来不信命轨，然这回苏醒以来接二连三产生不明缘由的奇妙感觉，仿佛是什么预兆，让他不能不在意谨慎。如今来者不善，他便不想要与这人直接打照面。如此示弱，他龙生未曾有过，可他就是有种很强烈的直觉——他不能见这人，绝对不能见这人。龙生头一次内心产生如此强烈而不明所以的抗拒，他决定遵循本心，便让下属传达了逐客令。他心想着，横竖这不是他第一回拒绝会见天庭之人，本来他与天庭两不相干，长久以来，天庭也没因这些小事与他起矛盾，也为此，多年来，他们双方才能维持这相对和平的微妙平衡。想到不必与此人打交道，他原本浮动不定的心马上就稳了下来。闲暇无聊又无心睡眠，他便来到之前与君枫白相见时的后花园，让仆人给他备酒，准备品酒观云晒日光，悠闲度日。

这一回，不知怎的，一贯利落的仆人竟是弄了很久、等到他几乎要发怒了才将酒端上。他才要开口训斥，却冷不防闻到了酒壶口溢出的香味——很是馥郁芬芳，透着荼蘼和桂花混合的香味，转瞬就消弭了他因久等而产生的不耐和怒火——他不记得自己何时收藏了这种酒。可既然心绪平复了，他没有要训斥那仆人的意愿了。他平心气和地让仆人为自己斟了酒，接过酒杯，将酒凑到鼻前，再就近闻了闻那香味，感觉到内心前所未有的平和。然当他正要喝下酒之时，整个龙宫忽地猛烈震动了一下——是有人强行突破结界闯入了龙宫。

即便龙宫被强行侵入让他心生不悦，但他仍不慌不忙，放下酒杯后才缓缓朝不明气息传来的方向回过头，恰好看到来人落到了离他桌前不远的地方。这人玉冠仙袍，白衣飘然，背上负着一把白玉而成的琴，面容肃然清冷，给人超脱出世、难以接近的感觉。

外人无礼入侵，他本该发怒将入侵者就地处决以显龙威，可见到这人的一瞬却忽感呼吸莫名一滞，心绪开始不明所以地剧烈翻腾，很快转为平静。他想，他知道这人是谁。来人不开口，他也不动作，只是暗自反复确认对方的容貌，再次确定自己龙生未曾见过此人。只是，这种熟悉亲近又莫名想要落荒而逃的感觉，让他十分不解。他需要知道为什么，既然已经见上面了，他就不能让这种未知的感觉持续影响他。心里还在踌躇反复着，他的身体却是更快一步，已抬手拍了拍掌，让仆人准备多一分酒具招待。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是了，就和梦里无数遍的场景一般，一人不期而至，另一人倒履相迎，摆上酒席，两人对坐而饮，那熟悉得有如刻入骨血的举动，却又不存在于记忆中。

待仆人备上酒具、斟好酒离开后，他才兀自一怔，也明显看到来人也为他这举动有一瞬怔然，大概是没想到他非但没生气还主动招待。也是，在这人看来，他这对人间英雄侠刀先斩后奏的恶龙怎可能如此好说话。他心下觉得好笑，原本的退避之心已经消退，如今反倒开始期待看这人会如何应对了。于是，他故作有礼地对来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人似这才回过神来，拱手回以一礼：“吾名凌云，特来拜访神龙阁下，失礼了。”

“确实失礼。”泫禺回应得毫不委婉，见这人脸上神情一滞，想来是讶异于他前一秒礼貌招呼、下一秒却完全不给台阶的举动，心下更是觉得玩味。然后，他金眸一转，把玩着手中酒杯，故意用轻蔑的神情睨向这人，语气轻漫道：“汝就是天庭那边说的那个将恩人绑缚法场忘恩负义的伪君子么？”

闻言，凌云并未发怒，反而恢复了原本的沉静面容。他从容来到桌边与凌云对坐，却没有取酒对饮得意思，只是直接承认：“您说是，便是了。”

“汝不辩驳？”这会儿反是泫禺感到惊讶了。他明明不打算关心天庭之事，听闻此言，却起了好奇之心，便托着腮问：“为何？”

凌云的回答简单明了：“他挡了吾之道，吾出关后便找个由头除去他，不难理解。”

泫禺听后一怔，只觉这说辞仿佛在哪听过，让他听着莫名火大，而且，重要的是：“这般说法，三岁孩童皆不信。”他皱起眉，眯着眼表示不悦。

凌云却反守为攻，道：“素闻神龙阁下不关心天庭之事，如今看来其实不然，若否为何关心吾如何获取今日之地位？”应对之余还捎带刺探，在不过两三句之间。

泫禺轻笑着四两拨千斤：“汝既已破门而入，免不了要交际，吾自然要弄清楚汝是何人，方好往下交谈。”他确实好奇这人过去，也对心中这份毫无缘由的好奇感到不解，但他绝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于是，他很是从容地笑着对上这人双眼，再一次问：“何事不可对人言？”

“就如传闻所说，他犯了天条，吾缉拿他归案，如此而已。”换了个说法，仍是同一个意思，语气如故冷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法不外乎人情。他是汝恩人，不后悔，不迟疑？”问题脱口而出。

“除恶务尽，执法无情，剑斩无私，可称无双。”凌云虽是回答了，眉头却细不可察皱了下。

泫禺却是看到了：“真的么？”可当他看到眼前之人仍是那副刚正不阿、油盐不进的面容，忽地就觉无名火起，便故作冷嘲道：“真真是清冷又绝情、执法严厉的仙君大人。”

“所以才会被委派来寻您。”凌云再一次将话题拉回，直切主题：“吾是为傲笑红尘身亡一事而来。”

果不其然。泫禺心下了然，不由得回想到密室里那本来路不明的剑谱。才想着，他就听对面之人道：“在清点傲笑红尘的遗物时，吾们发现傲笑红尘所创的红尘禁招剑谱失落。”

他不动声色，持续把玩着酒杯，故作随口发问：“那又如何？”问完，他略抬眸，见对面之人紧盯着自己，听对方继续说：“那是天庭特地让傲笑红尘开发的禁招，方才完成，人就因故身亡，剑谱亦失落。”言下之意是过于巧合。

泫禺不以为意，顺着话随意推测道：“说来说去还是汝们天庭之事。吾倒是好奇，”他顿了顿，冷笑一声，“什么样的禁招会让汝立即关联到吾，还需亲自来求证？莫不是，”他一挑眉，略眯起眼，眼光陡然一利：“屠龙之招？”见对方抿嘴不严，他心下冷笑，脸上却是故作煞有介事的样子嘲弄道：“听闻汝便习有屠龙之招，才会被延揽上天庭。挑这个时候将汝召回，怎么，那群无所事事的老头就这么忌惮吾，还特地把汝遣来吾这，也不派人来援？哎呀呀，当真居心叵测，看来是真平和日子过久了，就没事找事了。”他双眸变得愈发锐利，毫不掩饰地挑拨：“哈，龙固然可怕，那屠龙之人，岂不更可怕。”

“堂堂神龙就只会逞口舌么？”凌云淡淡回了一句，没有多作回应，自顾自往续上前话：“于是，天庭派人重新检查傲笑红尘的尸首，则发现他体内残留了微量的催魂散。”

“哦？就是仙家私底下常用来入酒寻乐的玩意儿么？”泫禺一脸兴味地挑起眉。

“神龙阁下对天庭之事倒是熟悉。”

“噫，话可不是这么说，有趣的事自然会有人想知道。据说用催魂散调配的酒可以让人看到幻想中的理想乐园。也是，这天上多无聊，那些老头才会老想东想西不安分。”他说到最后一句，眼光已经冷了下来。

“所以您久居天庭亦觉无聊么？”三句不离刺探。

泫禺听了将视线拉回到凌云身上，又重新充满了兴味。他放下酒杯，一手支着下巴前倾身体靠近凌云，不应答，学着这人自说自话，出言挑逗道：“汝亦喝这种酒么？”他将酒杯推向凌云，“要喝么？说不定吾这酒也放了那么些个玩意儿，喝了就能让汝看到汝心中所求，便不会想继续留在这为天庭效命了。”他见这人仍是顶着一张油盐不进的脸盯着自己，不由得调侃道：“哎呀，老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就算是天人亦会显老态。”忽然的，他觉得逗弄这个人一定很有趣。交谈过后，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与这人闲聊，即便这人是他讨厌的人类一支，可就是不解为何一开始听闻这人名字时会产生想要逃避的感觉。

对于这般蓄意挑逗，凌云还是同一副表情不予搭理，等对方说够停嘴了，又继续将要说的话说完：“催魂散若是服用过量，会产生严重幻觉，”他淡淡朝泫禺看过去，是肯定的眼神，“据现场调查，他曾使用过红尘禁招。”

“哦，所以他是看到龙族灭世的幻觉，觉得消灭了吾们龙族，世道就此安平了？哈，哈哈。”泫禺这会儿是真的不顾仪态大笑了出声，忽地就完全代入了自己就是背后凶手的推论中。不知为何，这般推论，无论正确与否，只要出自这人之口，就会让他忍不住想要发火，明明他们不过是第一回交锋，却让他觉得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久到熟悉彼此的套路语言。大笑过后，他眼神陡然变得狠厉，声音亦不复之前从容：“数万年来吾在此间隐居沉眠，汝们天人上了天界，分了吾的地盘，吾倒成了动乱源头了？”这是他心里对天庭最真实的感受，只不过过去为了平静隐居，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只是惊讶，对这人，他竟不悦到将这种大实话这么直白不经修饰就说出口了。转念一想，他突然明白了。啊，原来如此，他为什么会怒，又为何会抵御与这人相见。不过短短几个来回，这人就在以不容拒绝的步调要打破他的平静，无论是内心的平静，还是生活的平静。此刻之前，他生活太平，是他龙族追求的退隐沉眠，任他六界兴亡，再不涉入纷乱世间事。他明明该在这人开口前将人赶走，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要探知这人来意。难怪他会在听到这人名字时无由来感到惧怕和不耐，是他龙生对危险的感知。明明头一回见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人有莫名的兴趣、耐性甚至是退让。莫不成，这人真是克他来着是，所谓屠龙者，莫不成不是因为这人会斩龙绝技，而是命格相克？可他偏不信命。是！他要终止与这人的对话，将这人赶出龙宫，斩断这命运的连结！这么想着，他一抬眸，才要下逐客令，却冷不防发现这人在听闻他的话后，头一次很显而易见皱起了眉头，心头莫名一动，一开口，竟是主动续上了话题：“汝也这般认为是么？”

许是意识到自己表情外泄，凌云很快重新调整好表情，不搭理泫禺的问话，继续他未完的话题：“傲笑红尘交友谨慎，仅有三两知心好友，偶尔小聚饮酒。”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君枫白便是傲笑红尘的知交之一，而且是最好的一位。而傲笑红尘出事前最后接触的，便是君枫白，甚至可以说，傲笑红尘是因君枫白而死，因为傲笑红尘入魔开杀后被君枫白带走，在失控要杀死君枫白，才被恰好路过的泫禺杀死。这是凌云深入调查前所知的版本，也是泫禺此次醒来记忆中的版本至起码。

对此，泫禺并不否认，接下凌云未尽的话：“君枫白确实与吾交好，日前还来过吾这边与吾小聚。汝特地来这一趟，是来寻得吾之批准对他下手，亦或是，”他金眸一转，对着凌云勾起嘴角，不再虚与委蛇：“汝是冲着吾而来？”

说完，他便见眼前之人定定看着他，一双眸子清亮如明镜，似已看透一切，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一切。他不甘回避，便固执地迎上那双眸子，认真看进去。然后，他自这人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越看越清晰，看着看着忽地一瞬恍神，感觉脑袋开始混乱嗡鸣，眼前似有无数画面走马灯般划过，可他就是看不清。一片混乱中，密室的剑谱跳了出来，打破了所有画面。为什么，他明明没见过的剑谱，会忽然出现在他的密室中？仿佛是什么不详的预兆，他心一惊，竟是先一步挪开了视线。又来了，他在惧怕这个人。这人的眼睛似有别种魔力，会让他看到他不想看到、不想记起的一切。或许，确实有什么事曾经发生，但他不想记忆，便以沉眠的方式抹去了。龙生过于长，所见之事过多，只有抹去不必要的记忆，才能保持内心的平静，继续隐居，脱出六界之外。又或许，他曾在某时某刻认识过此人？这么一想，心底突然冒出一把声音，在心底不断自我暗示般回响——吾从不识得凌云，更不想结识这人。就在那暗示要深入神识的瞬间，这人的声音冷不防插了进来：“君枫白在天界一向品行端正，与傲笑红尘知交莫逆，你却没有第一时间维护他的清白。”

他闻声回过神来，注意被这人的话带了过去，再无暇分神心底的那把声音。他有些心惊，因为确实，这人开口陈述了那么长串后，他第一时间就是在怀疑君枫白，而非坚信他无罪。或许，他没有自认为的与君枫白有那么交好，他甚至开始对自己的记忆和感觉产生了不确定性。天庭之人如此多，为何自己为与这人交好。但面对眼前自然，他仍是一派从容：“若傲笑红尘死因可疑，君枫白确实是最值得怀疑之人。吾是理智的人，不会偏信任何人，就如同，”他顿了顿，睨向凌云，故意寻衅道：“汝面对恩人亦能大义灭亲一般。”然后，他如愿以偿地看到这人再次皱起了眉头。于是，他继续尖锐地发问：“还是，汝觉得君枫白这般人物，不可能自发地去做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可汝又了解多少？”他又拿起酒杯，还是没喝，只是拿在手中把玩，低眸看着自己在水中倒影，语调轻佻道：“人呐，越不是君子，就越要作出君子的模样，那样便能去俯视那些仰视自己的人了。人心难测，汝又看得清谁？”

凌云却道：“听闻神龙泫禺素不与天庭来往，却与此人相交。”

“想必此人不是有过人之处，便是有利用价值么？呵，谁知道呢？沉眠久了，吾不记得细枝末节了，只要没扰吾清净，也不重要。”泫禺一边说着，又放下酒杯，有些闲散地将头枕到手背上，“或许，吾想证明自己的想法是错的。”证明人并非都是自私利己，对他人心生怨妒，或许，同居一地，看着天庭久了，他心底也早已不复平静，而眼前之人让他察觉了，将它挑破。这么悻悻想着，他可有可无地补了一句；“不过看来吾的期待落空了。”

凌云听懂了他的话外之言，一语中的：“还是您本来就希望自己的期待落空。”

“说来说去，汝认定君枫白是凶手，而且遭吾怂恿。”泫禺觉得心恼，可心念一转，又再次倾身向前靠近凌云，调笑道：“那汝呢？汝是君子么？”

“吾是忘恩负义的伪君子。”还是同一个说辞。

“呵呵呵，伪君子可不会这么急着承认，汝让吾好奇了。”泫禺轻笑着站起身，冷不防太袖往桌面一扫，将桌上的美酒酒具扫落到地。伴随着酒具碎裂的声音，酒水溅洒出来，瞬间散入大气中，浓郁裹挟着荼蘼桂香的酒气瞬间弥漫在了两人周遭，形成酒雾。两人隔着酒雾对望着彼此，有如雾里看花，愈发看得无真切。泫禺透过朦胧酒雾看向凌云，笑道：“看来，这酒汝是不愿与吾喝，那不如，吾们打一个赌？”说着，他翻手化出了一把深紫色嵌了金色纹路的长箫，摆到桌面：“这把长箫以吾之龙鳞所制，可视为吾之化身，吾以此箫作赌，换汝背上白玉长琴。如何？”

说罢，他见对方紧紧盯着自己，眼中惊讶多过审视，明晃晃露在他眼前，竟是觉得难为情了起来，又别过眼补充道：“别这样看吾，吾可不想和真君子结交。哎呀，”他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君子才是真可怕，像是黑暗中一点火光，让人忍不住飞蛾扑火，一不小心可会引火自焚。”

“可您喜欢。”

凌云回应的声音是无比肯定，听着却仿佛是发自泫禺心底深处。

泫禺忍不住低眸否认：“呵，怎么可能？黑暗中，看不到自身，便能无所顾忌地想象。可在光亮中，就会不可避免地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若不舍光亮，就只能毁掉自己。”他这么说着，见凌云垂下眸再次出现情绪波动，不知是哪儿受到了触动，让他觉得愈发想要亲近，于是他又笑着再一次问：“所以说，汝是君子么？要与吾结交试试么？”

“那吾若是真君子，您会舍得毁掉吾么？”凌云猛地抬头，定定地朝泫禺看过去。

忽如其来一问，泫禺一怔，竟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就是不舍，才要避开。

莫名的一句话在泫禺心底冒了出来。

可他还没作出反应，凌云站起身，冷淡道：“等这件事了结，吾会考虑。”说完他便转身要走，却在起身时又闻到了飘散在大气中的酒香，顿了顿步，语气缓和了下来，颇有人情味地补充了一句：“若您真无辜，吾们或可共饮一杯。”说完，他迈步要离开。

闻言泫禺忍不住追问：“若吾不清白，汝便不愿结交？”他是真不记得自己真有怂恿君枫白甚至设计陷害傲笑红尘，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后会突发此问。很奇怪的，他就是想问。得不到凌云的停步和回答，不甘登时涌上心头，他继续尖刻道：“这可非君子。君子渡人，身陷泥潭而不污，而非一味的洁身自好。”

“你对君子的要求太苛刻！”凌云猛地回过身，头一回声量不受控制地提高了，连敬称都忘了用也不自知。然而，他很快平复下来，微微皱起了眉，沉声道：“便是君子，亦是普通人，有脆弱的时候。”

“汝在为君枫白辩白么，还是汝的那位恩人，更或是为汝自己？”泫禺眯着眼冷笑了一声。十分本能的，他不喜欢这般说辞，更不喜欢这般说辞出自这人之口。火光之所以是黑暗中的光亮，就是因为它不会被黑暗吞噬。这一瞬，他是真不悦了，又强硬将话题带回到了原处：“所以汝认定君枫白行凶背后必另有推手，而非他本性使然，于是寻上吾。”说着，他性子一上来，言语愈发锋锐，开始口不择言：“那是因为汝想到了汝那恩人，汝觉得汝的恩人能可挽回，即便是汝亲手缉拿了他，是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伪君子’？”

这一回，凌云没再回话，只是定定看向泫禺，眼底深处勉力压抑的情绪再无法隐藏，但最是倔强着不发一言扭头就要走。

泫禺见了莫名觉得难过，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很自然而然地退了一步，不再置气，仿佛他已经很习惯了这般退让，习惯到融入骨血。可是为什么呢？他不解。但他仍是顺从内心出言关心道：“汝都是这样的么？”见对方顿了顿步，他觉着受到鼓舞，进一步道：“汝说君子也有脆弱的时候，可君子若不愿与他人道出难处，他人如何扶持？”

说完，他看着这人一动不动、白得朦胧的背影，又环顾了一下身处的这片白茫茫的天界。天上很白净，白茫茫的云海，一成不变的透明水晶宫，冰晶凝成的脆弱而了无生气的花草，即便有阳光的照耀，也只能将阳光下反射成七彩光晕包装外表、迷幻人的眼睛，改不了本质的暗淡苍白。而眼前这人，也是一片白色，看着冷冷清清，带刺探而来，他不过一时兴起的交浅言深，却莫名感觉仿佛有阳光融入了这片白色，透着让人想要保护的暖意和光亮。心念一动，宛如飞蛾扑火般，他瞬身趁这人不备劈手夺过了这人背后的白玉长琴，将自己的紫金箫强硬塞到这人怀中，自顾自约定道：

“说好了，吾若帮汝了结此事，汝要告知吾汝‘忘恩负义’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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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樓發表於: 2025-01-20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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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六 4

（4）

半日村，无上观，生死峰——离开了养伤的洞穴，剑子踏上了寻找笑封君过往的道路。

自以为相交莫逆，实际上，他并不清楚笑封君的过往，知道的有关无上道的零星碎片，也是在笑封君出事后，他才从其他天人口中得知一二。这是他头一回，真真正正试图去了解笑封君，厘清那人的过去，探究那人当年入魔杀人的背后根源。为此，他前往了每一个与笑封君过往有关的地方，皆是些破败之所。每去一处，那处的土地都以幻象的形式向他展现留存当地的有关笑封君的记忆，不知是苍天不忍，还是人为指引。

第一处，半日村。如今的半日村已是废村。剑子一踏入村子，就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哀荒之意。他四下环顾，放眼尽是丛生杂草，以及几间残破不堪、无人居住的旧草房，也不知这里是被毁去还是仅仅被丢弃，又是否与笑封君有关。正想着，他眼尖地看到不远处草丛中有熟悉之物，走进一看，发现是一方破碎的八卦境——是道门之物。正惊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把稚嫩的声音：“啊，在这里！”一转身，就见一个小道童一脸欣喜地穿过了他的身体，来到他身后拾起了地面的八卦镜。

是幻象的开始，也是一切的初始。

道童高高兴兴地将八卦镜收入怀中，似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看向草丛冷不防高声一喝，草丛立即抖了几下，其中一棵树后走出了一个红发女孩，看着有些战战兢兢的模样。女孩告诉道童，自己的家遭坏人入侵，只剩她一人受家人掩护逃出。善良的道童同情女孩的遭遇，给女孩递上了粮食，天真的女孩高傲地拒绝了，还很无知地在道童面前展露了一手以吸食花卉精气为生的技能。那一刻，道魔立分。可彼时，两小无猜，无道亦无魔，便只是两个无辜孩童的相遇。道童被吓慌乱时虽喊了女孩一声“妖怪”，却仍是伸手牵住了红发女孩的手。那一刻，命运之线已经连上，齿轮开始转动。

是年幼时的笑封君和魔女幻姬。

看着眼前的幻象，剑子不由得叹气，相交于最纯真幼稚的年岁，却有着截然对立的出身，是最危险的关系，因为人终归要长大，由简单变得复杂，走入纷乱尘世，届时，由纯粹而生的羁绊，反会成为最沉重的致命枷锁。那样的羁绊，一旦对立无法避免，弃之难舍，留之难续，何况这两人注定是要对立。果不其然，就在他摇头叹气间，眼前幻象景致一变，天真稚嫩的少年少女已成年。

是一次不欢而散的会面。幻象中的女子性情尖锐乖张，道者则愈显沉着之态，可见修行有成，道魔之别愈见明显。女子不愿粉饰太平，短短几句对话间便已多次强调两人道魔有别，即便道者不愿就这事讨论。末了，女子告诉道者自己已经找到了仇人，但她没有开口让道者协助报仇，被追问了亦不愿告知道者仇人是谁。她只是探问，若她的仇人是名门正派、良善之辈，道者是否会劝她放弃仇恨。仅这一问，是对道者的了解，也是魔道分垒。

以杀止仇只会让仇恨蔓延。

这是剑子听到这一问时的第一反应，也是笑封君的回答。但下一瞬，他似乎听到了龙宿在他的脑海中反驳：“那是因为汝知道‘仇人’是好人，断定事出必有因，好人办坏事定是情有可原。那若‘仇人’是坏人呢，就可以报仇了么？犯了相同的罪过，为何坏人该死，好人就不该？因为坏人就算不为这事被降罚，这会为其他事情？那受害者呢？若是好人，就可以报仇了，若不是，就不能，就是活该？可是所谓复仇不是降罚，是冤有头债有主，是私怨，没有公义，只能由结仇双方来定论。” 是，是，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他不忍啊，前错已铸，他不忍看到能多的悲剧发生。而更早远前，他更会认定，正邪分明，除魔必尽，只为公义，没有私怨，邪魔之物，何来仇怨。这么一想，冷不防的，他回想到了很久远前，他在泫禺手下救走侠刀时，泫禺也曾质问过他类似的话，说是同样是违逆了天条，杀了天人，侠刀一介凡人能被赦免，其他人就不能，只因为侠刀所行所为是为了苍生吗？他当时回了什么来着？不记得了，但应该是很难听的话吧，因为那时的他，无论泫禺说了什么，都只觉泫禺是因为部下被杀又不能复仇，失了脸面才说出的大逆不道之言，毕竟龙嘛，总是高傲、正邪难辨又力量强大、不好掌控的生物，也莫怪天庭要日夜提防。念及此，他忽地心头一紧，这又是他想当然，或许，他亦从来未曾了解过泫禺，关心过泫禺的内心，难怪会重蹈覆辙。

觉着想得痛了，他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回眼前的幻象上，比起他当时对泫禺一遍又一遍地强行说教，幻象中的笑封君至起码选择了回避话题以缓和两人的冲突。得不到答案，最后，女子问道者是否愿意随她离去，去一个无道无魔的地方，只过自己的日子。他再一怔，思绪又飞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在天上时，泫禺曾多次邀他离开天庭回到人界，都被他严词拒绝了，就连那龙偶尔想要偷偷拉他下凡游玩都会被他严肃教育。一方面，他自认在保护泫禺，毕竟即便泫禺归顺天庭，天庭对泫禺的防范一直未减；另一方面，他想，这龙既已供职于天庭，就该更修身养性，不该玩忽职守，漠视天庭法则，如以往那般来去自如、任意妄为。他从不曾想，并不是天庭，而是邀泫禺上天、自认为为那龙好的他，束缚了泫禺的自由，将泫禺困在了天上。在凡间重逢，他多次邀约龙宿外出游玩，都被龙宿以各种理由推拒了。可他知道，在他外出云游的时候，那龙会时不时外出找乐子，比如佛剑，就被那龙邀约出游过好几次。于是他心里明白，龙宿并非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只是不愿意与他出游而已。或许，提出下凡的泫禺，就和对笑封君提出一同退隐山林的要求时的幻姬一样，已经预见再继续下去彼此之间就会产生连羁绊亦无法阻止的断裂，才想找一个真正自由的地方，不再受世俗规则的束缚和影响。

是了，在天上时，泫禺反叛前夕，虽时不时也会提出回到人界之事，却总是不等他开口便会转移话题。可实际上，就算那龙等了，他的答案也不过是另一番训斥。所以说，那龙问的当下，并没想要他的答案。念及此，他心头一颤，不由得细想，那女子是否是在真心相邀，能问出前一个问题、预知道者定会劝她放弃仇恨的女子，如此了解道者，又怎可能不知道者的答案。或许，自一开始，女子心中就有了答案，提问，不过是用已知的答案去坚定自己的决定，是风雨欲来，更或许是，看似将选择权交给道者，不过是想把决裂的责任压在道者身上。狡猾，太狡猾了，魔类，都那么狡猾！不仅仅魔类，龙也，同样狡猾……

正忿忿想着，他忽的就听到女子下逐客令的声音，可明明道者还给出没有答案啊。他看着幻象中的道者黯然离去，和所有幻象一同消失，心中一片茫然。

面对那样的问题，道者能回答什么？而他，又能回答什么？既已身在天界，就要履行自己的天道，若回到凡间，见苍生蒙难，他必要出手相助，这是他的道心所在，任谁都不能阻挡，只能依从、配合，甚至有义务提供助力，若否，便是错的。若是更早之前，他会比如今更坚定这个信念。念及此，他倏地心一惊，仿佛看到自己的脚步竟与方才幻象中笑封君黯然离去的背影重合，走在同一条道上——同样的放不下，遭遇同样的决绝。

下一处，无上观，答案揭晓。在道者外出之时，女子屠戮了整个无上观，待得道者回来，看到道中只剩尸体和残垣——这是此处幻象的开端。原来女子是名为“魅之一族”的高等魔族，而她的仇人则是下凡除魔的无上道仙人。当初笑封君出事后，他曾打听过笑封君的出身，得知无上道众人之所以在凡间，是被天庭派遣下来驱除由魔界闯入人界的魅之一族。那是一场长期战，于是天上道仙人在生死峰设立无上观作为据点，甚至招募人界道者加入战局，也因此，笑封君当年才会在人界参与万道论坛。然奇怪的是，据他所知，无上道虽覆灭，但直到今时今日，魅之一族并没有真的灭族，不少族人与人类通婚，孕育后代，渐渐融入了苦境。他想，当年的魅之一族之所以被天界遣清剿，肯定做了什么震动天庭之事，可也并非所有魅之一族的魔类皆是心存恶念之徒，才能与人类一直和平共处至今。又或许，当年的清剿本身就是错误，正与邪，本就和出身种族无关，正因为道自以为正，魔自甘为魔，才会导致“道非道、魔成魔”的结果。然，数千年过后，对错已无从分辨。至起码，当幻姬一族被灭时，幻姬也不过是个无辜稚子，只不过恰巧生而为魔而已。

确实，若放不下，仇恨便无法终止。无上观的幻象仍在持续。无上道与魅之一族，到了此方境地，仇恨双方皆仅剩一人，无上道唯一的传人，魅族最后的公主，只要一方死，仇恨就能了结。可结识于幼年纯真之时，长久相伴，情谊深厚，如何能舍弃，那是世间唯一最纯粹、不含杂质的情感。直面停在额前一寸始终没有落下的夺命一掌，女子再一次提议，如今一切了结，走，一起走，去一个没有道与魔的地方，放下一切。怎算了结，怎能放下，只要道者和女子仍活着，这场仇恨就不算了结，女子放不下的仇恨，又如何能叫道者放下？

幻象中的一切，明明与他无关，明明已经过去了，他看着看着，心中却莫名生出了怨怼。他再次想起当年的泫禺一步一步，走向歧途，明明已经准备好了背离天庭，却假装无辜向他讨情谊，甚至邀他离开天界，如此明显，教他如何装视而不见，如何能答应。

这么想着，他听得幻象中道者厉声责难，说女子在邀他走时没告知真相，仿佛是替他质问出了当年的心声。幻象中的女子却反问，若告知了，道者会帮她报仇，甚至承受身败名裂、遭正道追杀的后果与她走么？

自然不能。他在心里默默替笑封君回答了。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回答。当年的他，没有和泫禺离开，非是放不下天庭的名声地位，而是那龙所为已堕入邪道，有违他修道之本，他不能助纣为虐。

然这么想着，他却愕然听到道者道，有他在，无上道的人拿他们没办法。虽没有正面回答，但答案已不言而喻。然后，他又听道真咬牙补充一句，可到了如今这地步，还有什么可说？那语气，是恨极痛极。

女子听了那话，似也感受到了无比哀凉，再开口时，竟是敛去了所有戾气，只是幽幽问，你不爱我了么？

如今一切，是为仇恨难平，还是为爱而不得？或许，一直以来，这才是女子想问的问题。无论是在半日村，还是如今的无上观，虚幻的影像中，他有听到，女子一次又一次旁敲试探笑封君对自己的感情，只是都被笑封君回避过去了，也不知是为道魔这道难以逾越的关卡，还是因修道人不宜谈情。可即便愿意为女子做任何事，甚至为护女子周全与师门对抗，这人仍是不愿承认这份感情。但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份感情的存在。可这最后的最后，女子终究还是打破了这层窗纱。

终是不同的，笑封君和幻姬，他和泫禺，他甚至不曾承诺过为回护泫禺与天庭对抗，泫禺也不曾亲口对他表示半分。在天上，他只是觉得，泫禺身为龙族，那么强大，只有他覆灭天庭的份，哪儿需要保护。于是，他光想着，他要守护天庭，不能让天庭被这龙的一时意气摧毁，要不然天界就要大乱了，搞不好还会影响人界。然结果是，天庭依旧屹立不倒，还逼得那龙自毁元神，宁死不愿屈从。不、不、不，是他领头逼得那龙自毁元神。至死，泫禺都没有直白地向他表白过心意，也没问过他的心意，一直只是他单方面认为泫禺心悦他，就算他不想知道，天庭的流言蜚语也会让他知道，更别说泫禺便借故各种逗弄，于是他一直装疯卖傻。若说最接近的一次，便是在天河边上，那龙趁他喝醉装睡，在他脸颊蜻蜓点水般留下了一点湿濡的痕迹，让他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到了极点，就怕一个不小心让泫禺发现他内心的摇摆不定，便死死闭着眼僵硬着一动不动继续装死。见他毫无反应，或是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僵直会错意了，泫禺便没再多动作，在隔天清晨若无其事唤醒装睡的他。

那一吻，算不算是泫禺的表明心迹呢？他到如今仍不能想明白。他只知道，被逼至绝境，至死，泫禺都没说过类似表白的话，也没逼问过他的心意，只留下一句话——他此生最悔结识了他。那才是那龙的真心话，人只有临死前才会说真话，龙也一样。

可在那种时候，有没有表明心迹又有什么意义？幻姬那一问，是真的希冀用“爱”来挽留这段关系么，在做了无可挽回之事后？泫禺也一般，那一吻，到底是为了什么？那龙自毁元神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厘清。

那天天河边上，泫禺唤醒他后，在他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将一本红尘剑谱递给了他，问他相不相信傲笑红尘入魔之事与他无关。那个时候，傲笑红尘失兵符，被捕时动怒在天庭开杀，终被拿下。天庭震怒，下令调查，发现，傲笑红尘开杀时神志不正常。追查之下，天庭得知傲笑红尘事前曾与友人君枫白小聚饮酒，可欲找君枫白对证，后者却无故失踪，再寻不着下落。而君枫白失踪前，恰好与一贯不与人交往的泫禺来往过密。龙族本就容易遭猜忌，如此以来，就有矛头指向了泫禺。当时，泫禺对他说，君枫白欲与他相交便将剑谱赠予了他，他并不知此乃傲笑红尘之物，问他可信。明晃晃的谎言，一戳就破。那一瞬，被吻时的怦然心动和不知所措变成了愤怒，他一下就认定那一吻，泫禺是在为扰他心智，想以感情胁迫他，因为那么多年，那龙心知他明知道这份感情却故作不知，于是在这紧要关头戳破这层关系想以此让他内疚，简直不要太无耻。那时他已为侠刀还有泫禺之前种种意味不明的行为而开始疏远泫禺，当下仿佛被狠狠推了一把，便更决意与泫禺保持距离，甚至开始暗中调查泫禺所行一切，进而揭露了那人蓄意谋反之事。

那一本《红尘剑谱》，才是他们真正决裂的开端。

可这一切的发展，泫禺真是没料到吗？就如同幻姬，在那般情形下，如此直白地求一个答案，真不知道笑封君的抉择？是不是，把一切推到无可挽回的境地，他们求的并不是和解，而是彻底的一刀两断，一个终结。

明明是自己的选择，是自己的绝情，却一次又一次，将责任推卸给另一方，太狡猾了，都说人心狡诈，哪里是，魔也好，龙也罢，才是真正的狡猾。所笑封君才会被困住，他才会被困住。

踏着沉重的步伐，他离开无上观，继续登上生死峰，来到另一侧，他自以为替笑封君报仇，杀死幻姬的地方。阴森洞穴中，山体记忆浮现，是道者登门向女子讨取穷冥之元的场景。

穷冥之元，竟是魅族至宝，而非无上道之物！

见此情景，他不禁讶然。

不曾想，当年，明知他视魔为邪，笑封君却用魔之物让他练成斩龙之技而不告知，可见确实恨他。若当年的他得知此事，必然是要震怒，不仅不会接下穷冥之元，甚至会立即与这人绝交，指责他道心不正，立心不良。可时到今日，他心态已有转变，回想当初，只觉唏嘘，忽的理解了师尊的话——他尚有欠缺。而那欠缺，竟是要靠魔之物补足，又说明了什么？如今的他已不再执着于纯粹的正邪之分。人性复杂，内心多变，非是黑与白便可涵盖，黑白之间，总有转圜余地。可一想到穷冥之元，他又不禁想到那年的万道论坛，若往最坏的情况揣摩，要当年法会笑封君没入魔开杀，他即便迟了三日仍侥幸夺了头筹，笑封君是否会当场揭露他以魔物修炼之事，让他在众道者面前身败名裂，若如此，心思确实深沉得可怕。他实在不明，自己到底得罪了笑封君哪里，能让这人如此花心机陷害。这念头一起，想到自己竟会对笑封君如此揣测，他心中亦是一颤，对产生这念头的自己感到不齿。

就在这时，他冷不防听幻影中的女子道，若想取得穷冥之元，笑封君就必须让她的半身进入他体内，与她共生。

他再一惊，再顾不得眼前的只是幻影，本能朝着笑封君大喊了一声“不要”。那是发自他内心最真心的请求，他祈求，过往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若只是恨，他能可挽回。然幻影中的笑封君只是在片刻迟疑后，就同意了让幻姬进入他的体内。幻影重现过往，而过往已已，无可更改。

所有幻象消失，他颓然坐落在地。他不解，仇恨自此，若复仇不得，又不能相爱，不若放手，再不相交，为何幻姬仍要对笑封君生死纠缠。他不解，笑封君为何要接受幻姬的条件，是仅仅想得到穷冥之元，或是为无法尝情的愧疚，还是对自身定力过于自信。他不解，为施恩于他也好，为陷害他也罢，笑封君为何甘愿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也要如此。让他最最不解的是，他仍是想不明白，就算他了解了笑封君和幻姬的恩仇，仍是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笑封君，才会遭此怨恨。

认识数千年过后，从人界到天界，再由天界回返人界，他从未真真正正了解笑封君。过去的一切，他为笑封君所做的一切，一层层剥开后，终究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自我安慰，他从未真正考虑过笑封君的心情和需要。就连如今，经年过后，他终于有机会稍微走近笑封君的内心，可每走一步，他仍是只顾念自己，无时无刻不想到与龙宿相关的事，过去和未来，因为那才是他真真正正摆在心上的事。

想见，想见，越是想不明白，越是困惑，就越想见龙宿。他想见龙宿，告诉龙宿一切，让龙宿给他分析解剖，就像这上千年在苦境的日子，与龙宿在疏楼西风某处的窄廊上煮酒论心，讨论六界怪谈，探讨人性哲理。龙宿对事总有另一套异于常人的看法，虽然他不一定认可，但交谈之下却总能得到意外收获。又或许，其实他什么都不想问，就只是想见一见龙宿，让他因笑封君之事而浮动的心安下来。这世上，就只有龙宿能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只可惜，他拒绝了与龙宿同行的机会。难得龙宿主动愿意蹚浑水，他却不想龙宿涉入笑封君的事。逆吾非道在人间道场屠戮一事很快被传开，没多久，苦境和集境的修仙者联合发布了对逆吾非道通缉令，他身为留书对象，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向不理俗世、老抱怨被拖下水的龙宿竟是主动接下通缉令，到豁然之境要与他一同缉拿逆吾非道，即便他蓄意失了龙烟宛的约定。

看到极少主动踏足豁然之境的龙宿竟特意登门等他，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然听这龙质问他逆吾非道的关系时，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心底甚至感到有种莫名害怕的感觉。很直觉的，他不想龙宿知道他与笑封君曾经的因果。涉及自身，他便不能如往日闲聊那般将那段过往当成故事拿出来坦然摊开讨论，更何况，那是一段他不愿与人提及的心结。

于是，他对龙宿说：“不过就是我忘恩负义，杀掉自己恩人。”可能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有些过于冷硬。在天上他如何擅长拒绝泫禺，如今，他就如何不知该怎样婉拒龙宿难得的主动。

“吾不相信。”龙宿眼神十分坚决。

他见龙宿逼了上前，本能侧过身，避开了龙宿那双锐利的双眸：“事实如此，还能怎样？”

“吾不相信。”龙宿仍是那句话，又逼近了些许：“吾知汝非是那样的人。”

承受不了龙宿这般清澈、体谅又咄咄逼人的目光，感觉被逼入了绝境，他心一急，立即决定反守为攻道：“自血龙湖醒来你认识我不过千余年，对过去的我你知道多少，天上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既然龙烟宛的约定没有履行，他想，以龙宿那宁死不服输的个性，断不会主动认输继续逼问，否则他们也不会纠缠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可不曾想，龙宿竟是再逼上一步，直接说破：“吾知道，吾当然知道。吾认识汝，何止这千余年？”愕然间，他见龙宿盯着他，一贯锐利的金眸中透出些许焦躁之色，仿佛如今被逼到了绝境不是他，而是眼前这龙，不解间，他听龙宿更加直白地挑明：“若非他做了什么不容于天道的事，汝断不可能如此对他。吾在天庭听说过汝与笑封君的事，他是犯了天条才被降罪，汝不过按章办事。更何况，当年吾自毁元神，欲与汝同归于尽时，吾看见了，是他救了汝，若汝真如他所言，怎值得他相救？”

龙宿知道了，他知道了……为什么，可他的眼神为什么如此焦躁，他知道些什么，又在想着什么？

“龙宿，我……”

“更重要的是，吾了解汝，从天上到地下，只要汝愿意说，吾可以……”

不，不可以，那些事不可以让龙宿知道！

“没有什么可说，就是我忘恩负义。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会解决。”

出于本能的，他强硬打断了。

他不可以跟龙宿说，他重伤笑封君，将那人转交给天庭，仅仅因为那人让他失望了，他甚至没有去真真正正了解那人背后的一切，只是将一切归咎于那人入魔失了道心。他不可以跟龙宿说，为了逃避那道伤痕，他以监视为名寻回泫禺，带他上天庭为天庭出力，然后在逐渐淡忘那道伤痕的时候，又重蹈覆辙，一发现泫禺有叛心，就替天庭打头阵，要将泫禺拿下，从来没站在泫禺的立场考虑。他以为笑封君之事后，他已经学会了世故变通，学会了凡是留一线，学会了如何以引导误入歧途之人向善，学会接纳各种不同的理念，学会体谅他人的难处和脆弱，他明明对背上之剑起誓，只救不杀，可一对上泫禺，一直住在他内心深处的任性、刻在骨子里的黑白分明仍是跑了出来。他明明已经在尽力控制了。

最最重要的是，连他都能轻易联想，他绝不能让龙宿将两件事关联到一块，尤其那龙那么多疑、善变、不守信又爱藏，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跑得无影无踪，让他再寻不着。好不容易，他和龙宿在凡间共度了上千年光阴，终于要走出过往的阴霾，他不能让一切回到原点。他知道，一直知道，龙宿最放不下的，就是在天庭时最后的对立，最介意的，是他为天庭与他为敌。而且，他不想让龙宿误会以为那么多年来在他眼里自己只是笑封君的替身。

所以，是察觉了什么吧，才会有那样焦虑的眼神。龙宿到底在想着什么呢，有什么顾虑让这龙都不惜主动认输了？还是又想以往那样，故意把一切逼至绝境，为理所当然转身做铺垫？不，他不可以让龙宿得逞，绝对不可以！果然，他还没准备好向龙宿摊开一起，表明心迹，他没有把握龙宿一定会接受他。

这龙怎么能让他变得如此胆小后，又没有耐性等他慢慢准备好，他只是想像蜗牛一样缓缓的，确定安全了，才探出头来，非要这么咄咄逼人么？他是那么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精心准备了上千年才有那场坦诚之约，如今不过想要延迟那么一点点，想让那个约定以最完美的姿态收场，这也不可以么？就像是一份贵重的礼品，赠物者放了心力去包装精美，便也期待接受者怀着同样的心情，期待着，仔细拆封，一层一层剥开赠物者的心意，然后看到内里的惊喜，最后满怀欢喜地接受它，不留任何推拒的空间。他不要被逼着粉墨登场，唱一场不在自己掌控之内的闹剧。

这么默默埋怨着，他突然收到了飞鸽传书，是集境的合作者传信，说是逆吾非道趁他们不备，强行掳走了集境太阴司的祀嬛。来这趟探寻过往真相之旅前，他曾前往提醒太阴司众人小心保护祀嬛们的安全，因为他调查得知太阴司的祀嬛皆是魅族后裔。逆吾非道复活幻姬需要三样物件，穷冥之元，幻姬身躯，以及魅族后裔的鲜血。逆吾非道需要将魅族后裔的血透过穷冥之元之力导入幻姬躯体，从而复活幻姬。此前在太峰顶，他将幻姬的半身自逆吾非道身上打出后被暗算，逆吾非道将他重伤后，一次性得到了幻姬躯体和他身上的穷冥之元。如今祀嬛再被夺，幻姬的复活要素已经集齐。

复活幻姬需要抽空祀嬛体内鲜血，无异于要人性命，人命关天，他不能再呆在原地自苦思考那些他想不透的谜题。他更不能预料，若幻姬真复活，以那女子偏激的个性，还有逆吾非道执拗固执的思维，不知会为过往做出些什么惊天举动。当务之急，他是该是先找寻到逆吾非道。他才要动身，却收到了另一封传信，上面没有署名，却透着熟悉的气息，只有五个字：

“初始之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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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樓發表於: 2025-01-24 15:1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剑龙番外六 5

（5）

天外云海，云外星河，又称作天河，由天的尽头天之渊经由天涯流入海角凡间，联通人界与天界。天河璀璨，由云气汇聚成河，河中布满大小不一、明暗各异的星子，彼此游离又相接，宛如无数命运的交织总汇，是天界最梦幻、最神秘以及最有生命活力的场所。闲暇无事时，天人们喜欢聚集在天河边上，或是欣赏天河美景，或是观星问道。但是，无人敢靠近天河的尽头，一处名为天之渊的地方。天之渊是平坦的云海天界内唯一险峻之地，由无数流动不定形的云山构成。云山中心是下陷的深渊，与其说是深渊，更像是无底黑洞，将天河吸纳其中，是天界连结人界的出入口之一。越是接近天之渊，星象就越稀疏暗淡，甚至出现混乱死象，透着诡异之气，毕竟星坠苍穹，是不详之兆，于凡人天人都一样。也因此，天人皆不愿接近天之渊。

可泫禺偏是约了君枫白到天之渊相会，以过招、共闯奇观为名。突兀的邀约，约在危险之地，而约的人敢约，应的人竟也敢应。两人聚首渊边，对面而立，一下子使得天之渊的气氛变得更是诡谲，感觉有什么要一触即发。至少，对泫禺而言是如此。当他想邀约君枫白刺探《红尘剑谱》之事时，第一个想到的地点便是天之渊，总觉得，若有什么事情发生，也该是在那个地方发生。其实，这一回自沉眠中苏醒，他就对接连发生的事有种莫名熟悉又陌生的预知感。

最开始确实只是普通的过招，很直觉的，他觉得君枫白喜欢在他面前展现剑技，便以此邀约。也不知是不是这般直觉影响了他的记忆，让他隐隐记起，在他少而又少的印象中，君枫白确实喜爱彰显自己的剑技，而放眼六界，又有什么能比跟龙族过招、被龙族认可更能证明自己的本领呢？很奇怪的，在他的记忆认知中，明明君枫白才是他的友人，可醒来后相处，他却对这友人没有任何亲近信任的感觉，反是对凌云，不过一面之缘，即便心中隐隐抵触，却忍不住交浅言深，想要进一步结交，连自己珍藏多年的化身紫金箫都抵押了出去。凌云说他没有第一时间为君枫白辩白，便是因为这种奇妙的感觉，并非因为他觉得凌云的推论在理，非是理性判断，而是感觉。

过招数十回合后，他故意拉开彼此距离，在不远处落地站定，眯起眼盯着在对面落下的君枫白，倏地问：“比起汝，傲笑红尘的剑法如何？”

君枫白显而易见怔了一下，脸上有一瞬阴霾闪过而后重新堆起笑颜，语带赞赏道：“他过去时常与我切磋，剑法自然是极好。”话说得有些僵，而且重点是前半句。

“也是。”龙宿笑笑，并没有戳破，金眸一转，又故作随口提起道：“要不然天庭也不会特地请他研究出红尘禁招。听说，”说着他眯了眯眼，眼缝里释放出一丝若有似无得杀气，“那是对龙之招。”

乍一听闻“特地”二字，君枫白的眉头细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好一会才留意到泫禺话中重点。他很快调整过来，立即转为惊讶：“啊？是、是吗？”然后很自然而然地续下话：“不过这是迟早的事。您不也早清楚天庭一向忌惮您？”

“呵，有这念头是一回事，可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泫禺轻蔑一笑，话锋倏然一转，睨着君枫白，问：“那么汝呢？”他见君枫白这回是真露出惊讶的神情，心中冷笑，一挑眉，恍若闲谈般若无其事地追问：“身为吾之友人，将来天庭若讨伐吾，汝会不会打头阵？”这话一问出口，他自己反而愣住了，冷不防觉得，承接这问话的，不该是眼前之人。可那会是谁呢？谁有本事挑头给天庭打头阵，跟龙族作对？这么想着想着，他心中竟无缘由生出些愤懑来。

正愤懑着，他忽地听君枫白着急剖白道：“能与您结交，是我毕生荣幸，又怎会背叛这段结交之情？更何况，您并没有做出格之事，天庭若讨伐您，是不义之举。”

他一听，心中未散之气再起，不禁冷笑，故意半真半假地宣示：“那若吾想要将天庭之人赶出这天外云海呢？”他的语气愈发凌厉，“这本是吾沉眠之所，若论先来后到，他们才是鹊巢鸠占。汝说对吗？”他见君枫白开始面露迟疑，心下了然，便用嘲讽的语气道破对方心思：“也是，与吾结交，所得不过吾一龙，还是乐于退隐沉眠的龙，而与龙并肩却被同族唾弃，再有能力，也无处彰显，有何意义，不是么？”

“您这是什么意思？”被直白戳穿心事，君枫白开始心生怒意。

泫禺看着只觉好笑，没有回答，把玩着手中宝剑，然后忽地随手一抛，倏一抬眸，冷不防问：“实话说，汝与傲笑红尘交好，他有没有与汝分享红尘禁招？”他这么说着，金眸一眯，盯着君枫白，倏地瞬放出浑身杀意。霎时间，杀气充斥满了整个天之渊，激起云山千层云浪，层层叠叠，剧烈震动，宛如山崩前兆。

君枫白见势大惊，赶紧退后两步，作出防备的姿态，口中仍在故作镇定地企图撇清关系：“既是天庭交予傲笑红尘的任务，他那性子怎么可能与我分享。”

泫禺却恍若未闻，开始一步步朝君枫白逼近，身体周遭逐渐凝聚起紫金色的光芒：“汝可知道，人的本性，通常会在逼命一刻显露无疑。汝会不会红尘禁招，拿命一试便知。”说完，他仰头发出一声龙吼，瞬时变回百尺龙身直冲天霄，然后，他看准君枫白，以破云摧锋的逼命攻势往下直逼。始料未及的扑杀，如此不由分说，饶是君枫白自命武艺不凡，一时间也只能疲于躲避。天之渊地势狭隘险峻，若盲目躲避，一个不慎很可能就会落入天之渊，好运的话，可能只是被冲落人界，不好运的话，则可能被吸入星运连结中，不知被冲到什么地方。而且，非到不得已的时刻，谁也不想与龙族为敌。于是，君枫白一边谨慎闪躲，一边尝试着继续与泫禺沟通，企图解释否认泫禺的指控。

反观泫禺，一双金眸变得血红，似杀疯了一般，不断向他袭来。一开始出手，他确实只是突击试探，可出手后，当他看着君枫白躲逃的样子，再看着这人身后的天之渊，他脑海中忽地闪现一个念头——

要是这个人不在就好了，和《红尘剑谱》一起消失就好了，本不该存在的东西，都一起消失就好了。

那一瞬，他杀心骤起。那是一种莫名的认定和杀念，仿佛属于他，又不属于他，毫无理由，追溯不了源头。他可以肯定，那并非因为凌云之前造访时有意无意的挑拨，至于是什么，他分不清，只觉得，他不能继续让这种莫名的心绪影响到他的行为，此时此刻，他不能真杀了君枫白，无论这人是不是伪君子。

就在他勉力向控制心绪之时，他忽地看到君枫白对着不知哪处的云山中大喊：“凌云仙君，凌云仙君，快，快救我！！”

凌云在这？！他邀约君枫白，君枫白应邀，看似两人之事，却早在第三方算计之中，谁是螳螂，谁是蝉，皆在黄雀掌控之下。

凌云！！！

无暇多想，他只感到心中怒火瞬间爆发，便泄愤般放纵自身对君枫白展开更猛烈的攻势。

然，无人来救。

没多久，君枫白被逼至渊边。他看着盘旋在上空准备给他最后一击的泫禺，这才真真正正开始面露惊惧之色。

进行击杀前，泫禺自觉还不够，自上而下冷冷睨着君枫白，进行了最后一次嘲讽：“呵，傲笑红尘好歹创出了克龙剑法。汝？什么都不是。”说完，他瞬间全身金鳞展开，切割着层层利风，以划破空间的凌厉气势俯冲向君枫白。

但此时，君枫白反而不退了。听闻嘲讽后他低下头，缓缓握紧剑柄，似决定了什么，口中念念有。然后，在泫禺近身的一瞬，他倏地抬头，盯紧泫禺，眼里迸发出怨毒疯狂的利光，忽地挥出手中之剑，转守为攻，层层剑气以排山倒海冲之势正面冲击泫禺。剑招刚猛而突然，又是近距离突击，泫禺无法闪躲，只能硬接，竟一下被逼退数丈，几近撞上附近的云山。被剑击中时，他只觉得五脏六腑被剑气震得剧痛无比，而待他停下，低头查看才愕然发现，被剑砍到的地方龙鳞竟已碎裂，有鲜血自鳞片接壤处渗出。龙之所以难以对付，其中一个原因是龙鳞坚硬，难以突破。

这不是屠龙之招又是什么？

反观君枫白，仍是一动不动站在河边，看着惊愕的泫禺，冷不防就爆笑出声：“有用，果然有用，果然是屠龙之招，哈，哈哈，真正让此招扬名天下的是吾君枫白，等吾诛杀恶龙，得到天庭重用，届时，谁还记得什么傲笑红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华丽身躯受损，泫禺只觉心头狂怒，但心中推论得到认证，也不是不无收获，于是，他稍微收敛怒气，眯着眼认证：“果然是汝，设计杀害自己挚友，窃取红尘禁招。”

君枫白吐出卡在喉中的淤血，抬袖拭去嘴角血痕迹，看着泫禺，眼神愈发自信而扭曲：“一个一个，都想着他傲笑红尘，觉得吾文剑天书就是他的陪衬。你一定也是吧？光想着他会不会真创出克制你的剑招，完全没将吾看在眼里，才敢单独约吾来此。没想到吧？现在他一死，会这屠龙之招的就只剩下我了。”他盯着泫禺，双眼发出贪婪而恶毒的目光，“等吾用这屠龙之招将除了你这条恶龙，在天界，我就是屠龙的英雄，届时，别说傲笑红尘了，凌云又算什么，说通了，还不过一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人皆如此，为何吾做不得——”

“汝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几近本能，泫禺脱口回护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为这话怔住了。明明，他不过只和凌云谈过一次话，却有如此认定。

就在他发怔的时候，一道剑气再次袭来，他迟了闪躲，又被割裂了一块龙鳞。被小人偷袭，他一下就怒到了极点，用尽全力发出一声龙吼，以元神爆发出所有龙力，震得云山破碎，星河激荡。

“小人善妒，人类皆该死！”

霎时间，震天龙啸，屠龙剑招，在天之渊云山间交错相击，震得周遭云山反反复复失去形态，化作云气，云气引动天河星子，化为漫天火花，与云气摩擦出层层云火。

自与天地同生，头一次，泫禺感觉到生命真真正正受到威胁，他在脑海一次次回放造成自己伤痕的剑招，一招一式，莫名开始觉得熟悉。而且，那剑招越是在脑海中解析，就越惹动他的怒意。然后，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是明明不该存在于他记忆中却忽然浮现的破解之招。在他讶异当下，君枫白的杀招再次袭来，他再无暇多想，身体本能使出脑海中的破解之招，一个错身翻动，他灵活翻转身躯，以鳞片化万剑，将袭来的剑招逐层化解，将融于剑气中的宝剑打落天河，再化龙身为利刃，朝君枫白身体直直冲去，欲一招夺命。

他要这人死，这人该死，这人一定得死，伪君子都得死——他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而执着的杀意。

屠龙之招被破，宝剑已失，君枫白呆在原地，一时间连恐惧逃跑都忘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天外一道剑光垂直飞下，强行阻断了泫禺的杀招，插落地面，剑气形成一道保护屏障，隔在了君枫白和泫禺之间——是真正的对龙之招。云火散去后，剑的主人双手拄剑站在君枫白身前，毫无畏惧地看着眼前的百尺巨龙。

是凌云。

君枫白一见到凌云，先是整个人软倒在地，然后又像见了救星一般往凌云身后扑了上去，先发制人开始控诉：“凌云仙君，你看到了吧，若不是他盗了剑谱，怎么能轻易破解红尘轮回？”

“那是吾战中灵光一闪！”一见到凌云，泫禺本能就想要解释。

君枫白观察着泫禺看凌云的神态，抢先开始了挑拨：“您怎么现在才到？说好要联手逼出他本性，如今您该相信我了吧？”他才说完就收到凌云警告的目光，转而避重就轻道：“是他怂恿我去盗书陷害傲笑红尘，让他能有机会趁机杀了傲笑红尘，因为他害怕傲笑红尘，害怕克龙剑技，如今还破解了红尘剑招，罪证确凿了。不仅如此，他方才还承认了，他想染指天庭。您肯定也听到了吧？”

虽不悦于君枫白的蓄意挑拨，但见到凌云，泫禺出离的怒火仍是缓了下来。他重新化回人身，用与凌云平视的姿态，一瞬不瞬地对上对方双眼，虽仍有薄怒，却掩不了发自内心的欣赏：“汝来龙宫前，他便已找上了汝，是也不是？汝将计就计，到龙宫用言语诱导吾主动与他冲突？汝并非信了任何人，不过想趁机同时观察吾们，所以汝方才明明已经在了，却忍到了最后一刻才出手，是也不是？”

“只有逼命一刻，人才会毫无保留，龙也一样。求生，是万物本能。”凌云坦然迎向泫禺的视线，理所当然地回答，语气如故冷淡。

泫禺静静地看着凌云那双乌眸，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眸子透着情绪，并不似这人语气表现出的那般冷淡。那是什么情绪呢？失望吗？因为他破解了红尘剑法，印证了这人的想法？还是因为他一气之下说出了那些于天庭而言是逆反的言论？所以说，这人原本是对他有期待的。是怎样的期待？他猜不透，只觉着自己为这种看不透感到莫名的哀伤。可当他的视线移动到在对方身后唯唯诺诺的君枫白时，想到这人的挑拨之语，登时心火再起，又将视线转回凌云身上，对着这人也没好气了起来：“这人之话若是真，为拿下吾，他之所为汝也能忍，为执行天规连恩人都能杀的凌云仙君？”

凌云皱起眉，侧脸睨了一眼身后之人，声音如故冷清：“君枫白之事天庭自会论断。”他看回泫禺，认真问：“红尘剑谱真在你手中？”

“是。”泫禺不绕弯子，直接承认了。他坦然自怀中取出红尘剑谱，递向凌云，盯着对方双眼问：“若吾说，是君枫白趁吾沉眠，将剑谱藏在龙宫，吾此前从未见过此剑谱，汝可相信？”说着他看向君枫白，冷笑一声：“那就是汝出现在龙宫回廊的原因吧？汝想将剑谱栽赃放入吾的宫殿，引天庭之人来查吾，弄不好还想请缨来擒拿吾，让汝成功受到天庭重视，用汝自傲笑红尘那偷来的绝技，毕竟无人见过所谓的红尘禁招，而屠龙之招也非是只有傲笑红尘能创，更，”他瞥了凌云，“并非前无古人。”

“你别胡乱栽赃！”君枫白急急否认。

他轻蔑一笑，也不搭理，重新看向凌云，冷冷道：“既然汝一直都在，那他下杀手前说的话汝都听到了？只怕若他真在这杀了吾，与汝回去后，他可是一个字都不会承认，说不好还会反咬汝一口，说汝妒忌他也会屠龙之技。如何，”他伸着递出《红尘剑谱》的手，朝凌云弯了弯眼眸，一字一句说出他最想问的话：“汝是信吾，还是信他？”

见凌云不做声，君枫白露出害怕的神色，就怕凌云信了泫禺，赶紧扒紧对方手臂，看着泫禺反驳道：“实话我都跟凌云仙君一五一十交代了，难不成为了陷害你我还把自己赔进去不成？”他见泫禺一脸“吾什么都不记得”的无辜模样，看着真像回事，更是怕凌云真相信了，便更急了：“你真不记得了？装得跟真的一样。自诩龙族无所不惧，敢做就不敢认了？”

“汝说清楚。”泫禺眯了眯眼。他是真的不明所以。

“是、是，”君枫白先是被泫禺的眼神震慑了一瞬，但他真怕凌云被说动，然后这一人一龙联手对付他，便一壮胆，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真睡得失忆了？是你私下处刑侠刀一事触怒了天庭。他们早就不满你占据天庭地盘不受控管，这会儿是再忍无可忍，便让傲笑红尘暗中研究能克制龙族的剑技，给他兵符，让他培训精兵，传授克龙绝技，然后领兵剿了你。你知道了，才故意与我结交，还离间我和傲笑红尘的关系，怂恿我去偷剑谱，给傲笑红尘下药，让他失控杀人，再将他引到你出没的地方，趁他心智受损，使不出红尘轮回，让你杀了他。”说着他看向凌云，继续为自己辩驳：“凌云仙君，我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我与傲笑红尘情同手足，若不是他怂恿挑拨，我绝对不会作出那样背信弃义的事，我——”

“呵，呵呵，呵呵呵呵，”君枫白还没说完，泫禺就忍不住好笑了出声，“怎么那么无耻的行径能被汝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呵呵，人呐，真是，呵呵呵，”他倏地止住笑，一瞬不瞬盯紧君枫白，问：“那日，汝为何来找吾？”他勾起半边嘴角，嘲讽道：“莫不成真是为提醒吾堤防凌云仙君么？”

君枫白立即闭紧了嘴，略低头，视线开始两边游移。

“回答他的问题。”说这句话的，是凌云，是命令的口吻，语调中隐隐透了不耐。

君枫白让那话中的气势狠狠吓了一跳，脱口就回了实话：“我本想着趁他沉睡，将《红尘剑谱》盗出交给你，将所有的事推给他，再趁机去领功——”

“一派胡言！” 泫禺听着，脑海中开始浮现零碎的模糊画面，让他莫名心惊，本能用愤怒掩盖失态，厉声打断道：“若汝说的是真，汝为何愿意依吾所言行事？为何会受吾怂恿挑拨？若汝真同他情同手足，汝大可与傲笑红尘联手对付吾。口口声声说是吾所害，实际是汝嫉妒他，是汝想得到他的剑谱，不服他的天赋在汝之上，比不过他，汝便想除掉他！是汝心中有鬼，还想将责任推给别人！”

“住口！”开口喝止的人竟是凌云，声音愤怒中带了一丝颤抖，“挑拨他人情谊，教唆他人犯罪，你竟还有理了？”他深深皱紧眉头，“这世间，谁人心中没住了一只鬼？” 这问，似训斥，似诉说，似艰难的开口。

他被凌云这突如其来一喝，还没来得及思考，那些原本只是在脑海中浮动的画面倏地幻化成似是而非的记忆片段，开始不断入侵他的神识，扰乱他的思绪，让他头痛欲裂，一时间难辨过往真伪。一幕一幕，貌似，确实是他，故意利用君枫白自视过高又好强的个性，一遍又一遍，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称赞傲笑红尘的优秀，一点点刺激这人内心的妒忌。可是那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真的只是因担心屠龙之技对他的威胁，想要先下手为强？可他堂堂上古龙族，蝼蚁天人，有何好畏惧的？

他没有强迫君枫白放出心中的恶魔，一切的一切，都是君枫白自愿的。人类就是那么软弱，才会被恶魔蛊惑了心灵，才不值得深交。啊！原来如此，那《红尘剑谱》并不是什么克龙绝技，不过是一块试金石而已。

想要和龙并肩，就不能让龙失望，否则就是该死！

明明是自身龌龊，却归咎于天性，无耻至极，无可救药，该死！

君枫白，该死！

该死！

脑中一片哗然，最后定格在这两个字上。他不再分辨涌入脑海的记忆，一抬眸，目光倏地攫紧君枫白，凶光皱起，杀心再生，不由分说便掠身过去欲下杀手，却再次被凌云用剑格挡拦下，又听这人继续责难：“你还想逞凶？”

“汝敢挡吾？一丘之貉！”看着眼前之人这般维护君枫白，他更是怒上加怒，将注意力转向凌云，开始口不择言：“如何？难不成汝心中也住了一只鬼？还是说，汝本是就是那只鬼？”

只一句便让凌云蓦然怔住，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是毫无防备就让泫禺轻而易举地将手中长剑打落河中。待他回过神来，泫禺已掠过他袭向君枫白。他迅速转身，连发两掌，一掌击向泫禺，逼对方回身，另一掌击向君枫白，将人给打飞出层层云山，让对方脱离战团。

“汝竟敢，”泫禺已是杀红了眼，见该死之人被放生，气急怒极，一转身便对始作俑者怒吼：“汝敢放他，汝竟敢放走他？道貌岸然之辈！！”

最后之语，也不知说的是谁，但凌云听后，竟似被挑动，倏地失去理智一般怒喝了回去：“比起逞凶之人，诱人犯罪者更居心叵测，不可原谅！”

话毕，他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忽地爆发出浑身剑意，举手就想挥剑发动攻势，却冷不防发现手中佩剑已失，见无剑可用，情急之下，他竟是一翻手，化出之前被泫禺强塞入怀中的紫金箫，以箫代剑，急不可耐地笔直朝泫禺全力攻去，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又似在否认什么。

同样心绪翻滚的泫禺见此一幕，倏忽间觉得有无数记忆和心绪片段在眼前倾天而降，然后双眼一花，冷不防听闻一声末路龙吼，周遭场景再现，却不再是天之渊，而是在更远的天庭地界的天宫瑶池之上。不知何时，他又重新化作巨龙之身，被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天兵天将围堵。失落的记忆开始愈渐清晰，他记起了，是它逆袭天庭失败，遭到天庭截杀的情景。之前那般在天界太平祥和、与天庭两厢安好的沉睡过往才是幻梦。那么多天兵天将，面容皆是模糊，他只认识一人，眼中只有一人，为首的那个白衣仙人，他唯一真正认可过的人，让他失望到想要与之同堕地狱的人。失望吗？真是失望吗？还是有别的情绪？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再按捺不住心底叫嚣的声音，双眸死死盯着这人，一字一句厉声埋怨：“是汝，一直都是汝，闯入的一直都是汝！这世道，每个人各为其利，暗地里各存心思，尔虞我诈。这六界，哪处不是粉饰太平，谁人不心存黑暗，汝非要一一揭破，让所有不见得光的一切浮现；汝非要立身其正，让见者自惭形秽。汝若明镜，让黑暗无处隐藏，汝的存在，才是这世间真正动乱的源头！”

汝才是真正无形的恶鬼！

“不！吾不是！”为首那仙人怒喝着否认，表情是怒，是哀，是不解，是抵御，他逃避般一起手便是屠龙大招，万剑齐发，朝泫禺飞去。

“是汝！”面对杀招，泫禺不躲不闪，只觉心中怒火不能平息，便直直冲向剑雨中：“吾好好做吾的太平大梦，汝偏要闯入将吾唤醒，让吾不得安宁！”

眼前厮杀的场景随交错的怒吼一同落幕，转瞬又回到了之前云星笼罩的天之渊。分不清现实和幻想，记忆混乱中，泫禺看着眼前之人舍弃一切防御执箫攻来，仿佛和幻象中那个为首的执剑仙人重合在了一起。他本该有余力躲开，却不知为何竟是化出了之前从这人身上抢来的白玉琴，以琴为盾，欲格挡住这以龙鳞制成的长箫。

“喀拉”一声，是白玉碎裂的声音。

裂痕转瞬扩大到整张琴，下一瞬，琴身碎成片片白玉，紫金箫长驱直入，刺进泫禺胸口。霎时间，鲜血飞溅，染红了碎落的白玉，让无数鲜红如坠星流火般簌簌落入天河中。

那一刻，所有记忆彻底回笼，天上数千年，地上千余年，中间间隔着数不清的年复一年无休止的落雨，还有在雨中默立的白影。

眼前这个人，明明一直都在很努力维护自己的信念初衷，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执行着放诸四海皆准的大义，不惜牺牲小我，可达到目的时，却没有露出胜利或愉悦的表情，太悲哀了。

为何总是这样？

为何要让吾看到，那样脆弱的表情？

他低头看了一眼刺入胸口、正在缓缓随他一同消融的紫金箫，再看向眼前一直紧皱着眉头的人，忍不住勉力伸出手，抚上那人的脸颊，安抚般笑道：“好了，如此，事已了结，按约定，汝可愿告知吾汝‘忘恩负义’的原委？”

说完，他眼一黑，就没了知觉。

哐啷、哐啷啷——

忽来一声清脆声响，是什么掉落了下来？

龙宿心一惊，猛地睁眼坐起，本能环顾一眼周围，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龙烟宛的后院。庭院内是竹林温泉，温泉正冒着腾腾热气，绿竹叶在氤氲水雾下不断凝出水珠，滴落地面，敲击着砂石，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他正坐靠在庭前长廊的梁柱边，身旁东倒西歪了不少空酒坛，还有一只滚落在廊上的金盏杯，仍在左右晃动，不断敲击一旁的酒坛，发出清脆的响声。

呆滞了一阵子他才彻底回过神来。是他做梦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还有梦中扰人清梦的人。

是了，之前他是去豁然之境向剑子逼问有关逆吾非道之事，主动要出援手，甚至不惜认输，先一步承认天庭的过往，也要参与，却被剑子冷冷拒之门外。一怒之下，他便回返龙烟宛闭门谢客，再不理万道论坛之事。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逆吾非道之事。剑子过往惹上的麻烦人物不少，他从来不曾如此在乎过，在意到不惜提前认输结束这场与剑子持续了上千年的较劲也要知道真相。明明只要再等等，剑子就会主动跟他投降，可他就是等不了。当时他听闻万道论坛之事，得知与剑子有关后便立即赶往现场，不期然看到剑子正站在满地尸骸中对着断壁血字沉默不语，甚至连他的到来都没有察觉，让他忽地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剑子正在和那血书留字一同离他远去，让他感到不安。龙烟宛的约定对他们有什么意义，他们彼此心里明白。对于这个约定，他是满心期待，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而他也一直在观察，有自信剑子等提出这个约定已经等很久了，就是为了确保得到他的默许，这人连万道论坛的邀约都推却了，于是他就以为这是稳了，不会再变了。然而，约定那天，剑子在龙烟宛前徘徊了近半日，却终是不声不响，连个留言理由都不给就离开了。莫不成到了这个时候，这人仍不相信他能体谅这人不能赴约的原因，才会连解释道歉提出改期都省了？

逆吾非道是谁他怎么会猜不到。旧时还被叫住凌云的时候，剑子对旧事缄口不提，即便笑封君和这人的事在天上人间传了个沸沸扬扬，导致有一段时间，这人在两界的名声都不太好，可这人从不为自己辩白，也不愿提及，他便当作没听闻，不探问，事实上他也不关心。而凌云本就持身正，随着时间流逝，再多的流言蜚语亦抵不过这人对世间的贡献，时间一长，流传下来的渐渐就只剩下美言了。更何况与凌云关系好的都是些大人物，了解凌云的为人性情，为凌云说话，力挺凌云，让那些蓄意中伤的小人无处施为，流言不攻自破。反是重返凡间后，剑子没了在天庭时的清冷疏离，也更愿意对他流露出私人情绪，闲谈时偶尔会说起助自己修为大成的恩人，言语间露出挂念和遗憾之意，常常强调若是没有那位恩人，就没有如今的他。但往日里他不怎么放在心上，偶尔还会出言安慰。

可这一回，这个人竟是为了那人的留言连句话都不留就失约了，才让他不得不在意起来。而在他丢盔弃甲后，这人还强硬拒绝他的涉入，避他如蛇蝎，就更让他不得不疑心了。

那两人间，是有他不该知道的事么？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比他更早认识剑子，而且在单方面断交消失这么多年后仍能让剑子念念不忘。那个人代表了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剑子。如果过去造就了现在的一切，如此，那个念念不忘的人，还有那些连他都不能告知的过往，怎么能不让他感到不安。尤其他知道，当年在瑶池边上他自毁元神要与凌云和在场的天人同归于尽时，正是那人冲了出来替凌云挡下了余波，导致自己的魂魄被冲出天界。明明早已老死不相往来，却能在危机时刻如此，又是怎样一种感情。他自认做不到。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让他不安。而那样一个难分难解的存在，如今又回来了，恰恰在他与剑子的过往断痕要重新维系牢固的关键时刻，更仿佛是什么预兆，怎能让他不焦虑。

他想，当他看着剑子转身离开龙烟宛的时候，他就该追上去的，或许还能挽回一些。可那一瞬，他放不下心中的傲气。后来等得不耐了，他终是忍不住出门接下对逆吾非道的追捕令，以那为借口，亲自登门到豁然之境问事。他不信剑子看不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然，他如此低声下气，换来的却是那人的冷言相向。于是他一气之下就回了龙烟宛。

一个人在龙烟宛这种意义重大的地方等待，总免不了想东想西。一会儿他忿忿想，离那人处理好逆吾非道之事再回头哄他大概会有些时日，可这一回他一定不会轻易心软放过，定要这龙烟宛的约定再推迟个几年；过了一会他又不禁想，或许，那人终是寻回了更久远前的遗憾，便不再在意五月那年复一年的雨了，或许就再不在乎那个约定了。一想到这层，他的心情就开始变得沉郁。时不时，他会化出白玉琴，弹奏他好不容易收集完整的新宠——《续高山流水》，可弹着弹着却总变成那首被剑子生疏的琴技弹得零零落落的《凤求凰》。在他记忆中，在天上时，凌云最喜抚琴，可在凡间重遇后，就再没怎么见他弹琴了，往日里，剑子只会吹箫，让他差点忘了这人曾经擅长抚琴一事。虽然技艺生疏，但那曲《凤求凰》却仍是弹得让他怦然心动。这么想着，他不由得看向身旁精心准备、一直没撤去的酒席，还有席边数坛为回应那首《凤求凰》而特地为剑子酿的美酒。之前离开天奇山花墙时，他曾偷藏了些许酒泉的毒酒。他将酒中的毒素去掉，又去玉川仙境的桂花树那取了桂花和泥土，自里面萃取出残留其中的酒液，将两者混在一起蒸酿融合，酿出新酒。之前剑子一直抱怨想要一尝那让人看到盛世太平的理想境界的美酒，他突发奇想，就想尝试着让那人一尝所愿。

可此刻一想到剑子在豁然之境给他下的逐客令，他就心烦，便直接将酒坛开封，将酒都喝了，就是不要便宜了剑子。然后喝着喝着，他竟是醉入了梦中。

那原本是个很美好的梦，说不定就是他龙生的理想境界，一个没有凌云的世界，他遂了龙族的景愿退隐，与天庭互不相干，从来没有发现结交之人的本质，千年万年，过着安逸自我的生活，长期沉睡，不理世间事。可梦的最后，凌云偏闯了进来，以最残酷的方式将拉他回现实，让他发现，那平和安然的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

然后，他明白到，那个酒并不会带人去什么理想中没有纷争的世界，而是诱出喝酒之人心之所向。梦中的世界自然不是他真正的过往，却又与那些过往息息相关。在真正的过去，《红尘剑谱》并不是什么天庭为对付他而让傲笑红尘研发的什么克龙绝技。而他，不过是因为生气傲笑红尘私放侠刀而迁怒于他。最初接近君枫白，他也不是为了要陷害傲笑红尘，不过是为了找个人取代了凌云，因为那个时候，他和凌云的关系已经开始僵化。实话说，他最初对君枫白文雅剑客的印象还不错。只是越与这人交流，越听他谈论起傲笑红尘这个朋友，还有两人分别的技艺以及在天庭的待遇，言语中隐隐流露出的嫉妒之意，他就忍不住想要试探，试探这人有没有资格取代凌云，心想着，若这人失败，他正好整到傲笑红尘，一解心中气闷，也不差。于是他开始故意在君枫白面前称赞傲笑红尘的能为，有意无意提起天庭对傲笑红尘的重视，激发这人对傲笑红尘的妒心，再借机诱导他偷取剑谱下药陷害，导致傲笑红尘入魔杀人。之后，他对君枫白失望至极，又与凌云持续地交往不顺，想到这人的存活对他终究是个麻烦，便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在梦中那条天河尽头，将君枫白推下天渊。至此至终，《红尘剑谱》和他研究出破解之招不过就是个顺带结果和无聊消遣而已，更或许，是个失败的证明。

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凌云身边，在天河边上，故意留下那一吻。还是只有凌云，能符合他的期待。只可惜，他们仍不是站在同一条道上。

他想，会做那样一个梦，是因为，即便口上不承认，他潜意识里对过往仍是有些后悔的，下意识地希望那些横亘在他与剑子之间的过往不曾存在，甚至后悔到连剑子，他一切灾难的源头，都不曾出现，那他龙生变会安稳了。正是因为结识了凌云，他的龙生才平添了这么些麻烦。若不是凌云，他不会选择去天界那无聊得只剩天命却仍免不了阴谋算计的所在，更不会为天庭出力，就不会被天庭利用；若不是凌云，他怎会需要对付弃天帝那种麻烦的神族，结下不解因缘；若不是凌云，侠刀杀了他下属，打了他脸面，他怎会报不了仇，还气得扭转天时强降雨导致人间灾劫，反受天罚，遭天庭严惩；若不是凌云，他怎么会结识君枫白，却发现那人不过就是个小人物，进而利用那人设计陷害傲笑红尘，就为了一泄心中之愤；若不是凌云，君枫白早被他打下天之渊，傲笑红尘之事死无对证，又怎么会被翻腾出来查到他身上；若不是凌云，他如何会行至极端，要颠覆天庭，颠覆这整个天地间法则，落得个自毁元神的下场。

那本《红尘剑谱》，说白了就是一本背离的书，于君枫白是，于他也是。在天庭，决裂前夕，他故意将书本交给凌云，问他讨个说法，并非为了让这人选边站，而是直晃晃地告诉这人，他不会回头了，他要将天庭的一切，过去的一切，包括这人，一同抛弃——既然汝让吾不得安宁，吾便只能将汝消灭。像凌云那种人，太过通明透亮，太过清正，一旦靠近，将能将自己那些隐藏于黑暗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太可怕了。人性生来就是喜欢将丑陋的一面隐藏，尤其是与自己相关的时候，龙也一样。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在梦中凌云还是强行闯了进来？为什么，在梦中，他会无法控制地邀请凌云的进入他的世界？

因为太无聊了吗？因为没有凌云、没有剑子的世界，实在太无聊安稳了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

冷不防的，他回想起来梦里凌云的表情，那种明明赢了信念却仍如输了一切的表情，是那么的脆弱，就只有他看到了，偏只有他看到了。那么坚强、为信念不为他物所动的这样一个人，总是狡猾地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于苍生而言，这人是强劲的守护，于同道而言，这人是可靠的伙伴，于敌人而言，这人是不屈的剑，偏偏在他面前，这人就只是个剑子仙迹而已，普普通通的修道人，老飞升不成，为苍生，为心中信念和慈悲，弄得自己伤痕累累，身上是，心上也是，却老爱欲盖弥彰，故作安然，让他察觉了，便放不下了。

是了，与剑子相处，不能听那人说什么，而是要看他的眼睛，那人的双眼是那人坚固外壳的细微裂痕，眼底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千言万语和脆弱。豁然之境的剑子，嘴里说着冷清拒绝的话，眼里却是在对他发出求救的信号，他怎么就看漏了呢？

那个人是需要他帮衬的，需要他去扶持他的脆弱，可那人将自己的脆弱保护得太好了，光是看到还不够，只有不顾一切、连自己都赔进去，才能摧毁这人筑起的层层屏障，触到他柔软的内心。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梦的意义，他不能再继续停留在原地等待，他要走到那人身边，不顾一切的。

这么想着，他腾地站起，飞身掠出了龙烟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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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樓發表於: 2025-01-27 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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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六 6

（6）

苦境道心湖。阳光洒落湖面，折出片片粼光，杨柳低垂，清风依旧，水明如境，澈照天地，千万年如一日。

相同的人，却已青丝转白发，正邪两分别。

剑子来到道心湖时，逆吾非道已在湖边面对着悠悠湖水等待。这里没有别的人，被绑架的人并不在此处，意料之内中的结果。逆吾非道要复活幻姬，必已在别处设好复活阵法，约他来此不过是为拖住他。而他，也怀了同样的想法，便在赴约前托他人寻找，一有消息就告知他。

他轻身落到离那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没有动作，只是感怀般放眼环顾了一下这片湖泊周遭。这个地方，一切如旧时清亮，一个晃神，仿佛数千年前湖边论交的一幕回到眼前，让他不由得一阵恍惚。很快的，他定下神来，将视线定格在湖边等待的人身上，开口便是严正规劝：“告诉我太阴司祀嬛的下落，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那人身形不动，如故对着面前平静透亮的湖水，没有回应，只是问：“知道吾为何敢如此大胆地对湖而立么？”他不等答案就自顾自回答：“因为来的是你。若吾邀约，你必会单独应约。”

剑子闻言一怔，逃避似的忽略对方话中深意，择表层意思顺着话劝导：“既然如此，你知我定会为你周全，无论是如今，还是，”他顿了顿，看向逆吾非道的眼神更为坚定，“过去。一直都是。”

“即便吾前不久才欺骗你，利用你的感情，捅了你一剑，企图杀人夺物？”逆吾非道语带嘲讽，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睨了一眼剑子。

“穷冥之元本是你之物。”剑子脱口回了第一句，却是略略皱了皱眉，顿了顿才将剩下的说完：“至于其他，只要你愿回头，皆是你我私事。”可说话的语气仍是决断坚定。

逆吾非道却冷笑了出声：“那万道论坛那一千零四十二条性命呢？”

“剑子能可替你担下，为你讨保。当初你助我修成斩龙绝技，如今我也可助你重修道心，将功赎罪。”忆往昔，剑子不由得低下眸，轻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世间之事总是纷繁难解，非仅仅黑白二字就能定论。即便你不愿承认，我亦清楚，杀人之事，你确实受了幻姬的魔性影响。至于你与幻姬，哎，造化弄人，只能怪苍天不仁。可往事已不可追，如今幻姬已逝，而你，还活着。只要还活着，改过自新，比死更能赎罪。”

闻言，逆吾非道非但没有动摇，脸上嘲讽之色反是更为明显：“呵，多年不见，你如今身段倒是柔软得让吾诧异。还记得当年初论交时你说的话？”

“那皆是少不更事时的狂妄自大。”剑子再叹一口气。

逆吾非道却恍若未闻，固执地复述：“你说，‘这世界，只有正邪之分’。”说完，他猛地转过身，直直面向剑子，双眼仅仅攫住这人的脸，眼中迸发出厉光，一字一顿道：“吾与幻姬，是一路人，而吾与你，才是正与邪的分垒。”

最初的诚心论交，多年的牵挂心头，再相逢，换来的却是这句话。剑子闻言心头一颤，几近要倒退两步。他摇了摇头，稳下神来，耐心解释道：“世上确有正邪之分，我如今想法仍是不变。可正邪在心，并不在身。只要消弭心中邪障，即便是妖魔之身亦能为正事。消除邪恶，需要的是心之教化，只顾一味歼灭只会激发仇恨，恶化冲突，造成更多的悲剧。如今的剑子，”他迎向逆吾非道的目光，眼神坚定，传达着不变的坚持，“只救不杀。”

“所以说，你想教化吾么？”逆吾非道冷嘲了一句，不待对方回到，倏地再发问，语气陡然变得尖锐刻薄了起来：“对那条紫龙，你也是抱着这般心态，用你那自以为是的‘拯救’，然后将他逼上绝路自毁元神的吗？”他见本是要开口的剑子听后重新抿嘴皱起眉，忽地狂笑了起来：“哈，哈哈，难怪，难怪他宁死也不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自顾自笑了好一会才停止，然后盯向剑子，见这人脸色越是发青，就越觉畅快。可还不够，于是，他继续进逼：“吾听说了，他当年没死成，如今又回到你身边了，似乎还为人界了做了不少好事。哈，哈哈，堂堂上古龙族，甘愿为人族做马前卒，是你成功教化的成果，还是他又要重蹈覆辙了？凌云，你果真厉害，听着吾真是该认真考虑一下，哈，哈哈。”

“不要把他牵扯进来。”剑子艰难地开口，“你我之事，与他无关。”

逆吾非道却不理，再逼近一步：“若他再为恶，你当如何？”

乍一听此问，剑子只觉心神受到猛烈冲击，一下没控制住，登时倒退了半步，忍不住回想起龙宿追上豁然之境向他逼问过往时的话——“若非他做了什么不容于天道的事，汝断不可能如此对他”——这是龙宿对他行为准则的评断，而且并非错判。可那是个无奈的抉择，一个他希望自己永远不需要给出答案的抉择，尤其是对他重要的人。霎时间，无措之感再生。他不想回答，不想为还没发生的事情作答，等剑临喉前、生死交关的一刻，他便会有决断，可在那之前，他一定要尽力补救，不让那一刻到来。所以，可不可以在那之前，不要让他回答？在豁然之境，他避开了龙宿的追问。可如今，他避无可避，因为这场对话要持续下去。于是，他皱着眉，沉下声，给出了个较为折中的答案：“我不会让过去的遗憾再重演，对你，对他，皆然。”

逆吾非道听后却是再一次仰头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他倏地停下来，低头盯紧剑子：“凭什么？”问话的瞬间，他的目光变得狰狞，神情开始扭曲，他愤恨道：“吾不需要你拯救，更不必听你教化。忘恩负义之辈，靠吾成名的你，凭什么？天地不仁，让吾与幻姬生而为敌的天道，凭什么？吾行吾道，吾要复活幻姬，逆吾非道，谁可以管？！！”

“笑封君——”剑子见状一惊，本能开口，伸出手欲规劝挽回，却被逆吾非道冷厉的声音打断：“这里的湖水，真是千年如一日，令人厌恶，就和你一样，让人厌恶。”逆吾非道这么恨恨说着，忽地拔刀转过身，对着湖面狠狠划了几下，掀起层层水浪，彻底打破了湖面平静。仿佛受了他的情绪影响，原本清朗的天空瞬间沉了下来，黑云开始聚拢。在这般阴霾的天色下，他反是冷静了下来，缓下语调，开始陈述过往：“那个时候，吾被那紫龙的元神震出天界，肉身散去，魂灵被冲落入这个湖中。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吾修复躯体，想要离开，却被湖水困住。若非最近地脉频繁动荡，导致湖水波动，束缚力皱减，吾仍不能脱出。”

“你可知自己为何会被困在湖中？”剑子看着在阴天下仍隐隐透着清圣之气的湖水，皱着眉打断了逆吾非道的话。

“就和你如今为何站在吾面前一样。”逆吾非道冷笑一声，转身再次面向剑子，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你又站在了吾对面，要挡吾之道，就和当年一样。”说完，他抬起手中的长刀，指向剑子：“你与吾，只能有一人活。”

当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是指哪一回？剑子本能想要问清，可话到嘴巴，他又恢复了冷静，没被对方的话语带走，继续进行他早就预备好的游说：“你不用故意用言语相激。”他摇了摇头，坚持道：“若你真恨我，当年天上瑶池边，泫禺铁了心要拉众人陪葬，你大可不必救我。”他迈上前一步，再次表明自己愿相助的决心和保证：“相信我，此时仍不是绝路，我能可助你回头。”

“信你？回头？为什么？”逆吾非道用一种觉得很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剑子，“你害吾在天庭如同蝼蚁般苟延残喘，遭受监管，逃离不能，寻死不成，受尽屈辱。吾为何信你？为何回头？你知道吗，你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促成了泫禺叛变！”

“不、不是……”剑子皱紧眉用力地摇了下头，想要否认，又立即被逆吾非道厉声打断：“哈，龙族作乱，多少人怕死，吾才能轻易请缨，伺机寻找离开的机会。那龙自毁时吾冲上前，不过是想借用龙族爆发之力冲散天庭在吾体内下的禁制枷锁，顺势离开天庭的束缚。就算会没命，吾也要放手一搏，那是唯一的机会，总好过留在天庭，生不如死！”他越说越激动，“天界病了，人界病了，这六界生灵，都有病，吾要和幻姬一同，去一个没有魔，也没有道，只有吾们两人的地方。吾早该那样做了，早该那样做了！”

剑子听后只觉心中大恸，不由得抬手抚上心口。他勉力定下神，上前一步，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可在场那么多人，你选择的仍是我。”

逆吾非道却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吾为何给你穷冥之元，又为何不告诉你穷冥之元来历？”

“这……”听闻此问，剑子再受不住，不禁踉跄倒退半步，勉强站定。想过，怎么没想过？可他不愿多想，更不敢往深了想。他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解了挚友的拳拳之心，更不想承认龙宿对这世间的看法是对的，那样，他便没办法在龙宿的锋芒下从容自处了。

五感交集间，他再闻这人一字一顿将残酷的真相撕碎在他面前：“凌云，你怎么就不明白，幻姬是吾心中所爱，而你，才是我一生都无法战胜的心魔！”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脑子炸开，剑子瞬间这话被震得连退数步，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任何语言都变得苍白，而自己长久以来对这人的坚持就如同笑话一般。或许，他心底早有猜想，只是不想这猜想会被猜想的对象如此直白地当着自己面认证。

心绪正纷乱，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太阴司之人的意念传言，说是已锁定失踪祀嬛的方位，就在道心湖附近的山脉深处，让他就近先赶去。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他立即收敛心神，欲抽身离去，却被逆吾非道忽来的强硬杀招拦截。

“让开！”他被逼回身接招，几乎是羞恼成怒：“莫要一错再错。”

逆吾非道偏不让道，直接下了战书：“吾两番残杀万道论坛之同道，如今更要用无辜之人性命复活幻姬，是为不仁；吾施恩于你，你却三番四次阻碍吾前程，是为不义。那么，就让这不仁不义之战在此终结。”

霎时间，风起云涌，湖水激荡，掀起千层浪。杨柳乱舞，柳叶如刀，随风盘旋，欲割肉饮血。

意识到眼前之人决意已定，又或许是终于承认，自己再无法挽回，已是最后时刻，剑子终是无奈出剑。他面容沉静，眼底却是化不开的哀伤。他沉叹一声，背上古尘终出鞘。

两人交战，从空中打到地上，短兵交接数百回合，仍不分上下，宛如回到相识之初，万道论坛上那场酣畅淋漓的技斗，还有同游时彼此切磋，以武会友时的惬意。然经年过后，彼时情谊却成了如今的正邪分垒，殊死拼搏。他理解笑封君对世间不公的怨怼，却不能认同这人的做法。此时此刻，这一战，不是竞技，不是厮杀，而是不可退让的意念之争。然而，感念过往恩义，他出手时仍有所顾忌。他心知，若在这时胜了笑封君，一切将无可挽回，他再无法拉回这人。可这人敢在这里拖延他，就说明幻姬的复活正在进行，一旦成功，被用来献祭的祀嬛就会死去。他不能放任一条无辜鲜活的生命牺牲，尤其在他力所能及之处，他更不能放任任何人行如此残忍不人道之事，这是他原则底线。

于是，他心一凛，已有决断，便不再与眼前之人缠斗，在错身的一瞬拉开距离，快速极招上手，瞬间提起全身真元，灌注剑中，起手就是极招——万引天枢剑归宗。还有机会，他要逼退这人，只要将人逼退，暂时也好，让他能先去救人，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然而，逆吾非道并没有退避，而是换了握刀姿势，也将全身真气灌注刀中，祭上此生最强绝招，要硬抗万引天枢剑归宗。

仿佛，就像是当年，泫禺硬是冲入他的剑雨中一样。

一个一个的，都要逼他！

不，他不能退，不能让，不能停手，有无辜人命等着他去救，他要阻止不义之事，这是属于他的坚持。

手起剑落，无数清圣剑气如同落雨般源源不断自天而降，齐刷刷冲向逆吾非道。

一招过后，胜负已定。再一次落败的结果，在同一个道心湖边。

无尽飞剑突破逆吾非道的至极之招，纷纷穿透他的身体。霎时间，大量鲜血自他体内喷溅而出。待剑雨停下，这人已是浑身浴血，只能踉踉跄跄摇晃着站立。下一瞬，他猛地仰头朝天喷一大口血，便直直往后仰倒在地，歪着头，口中继续流出鲜血，再无法动弹。这是致命之伤，一切再无法挽回。剑子收势落回地面，踉跄退后了几步勉力站稳，见地上之人已回天乏术，心下五味杂陈，觉得心头有什么在梗得他难受。逆吾非道能为并不差，极招相冲，即便赢了，他自身也承受了不少伤害。数千年前，他是被剥去了大部分神力才得以返回凡间，即便重新修炼了那么多年，仍是没回到最盛之时，再加上早前对抗弃天帝，几乎魂飞魄散，之后一直没有完全复原，前不久又才被逆吾非道用刀捅入要害，伤还没好就再动真气，用上极招，如今一想到自己亲手再一次将内心一直遗憾挂念的人送向末路，更是心力交瘁，再支撑不住，猛地弯腰连吐了好几口血，好不容易直起身，却觉得更是茫然。他不解，这人为何要专门约见他，与他拼死交锋。能阻止幻姬复活的这世间又不只他一人，即便阻了他一人，还是会有其他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人又何必硬要撞上的他绝招呢？这人是这样，当年那龙也是这样，都不让他好过。可他不能再多想，还有人等着他去救人，也不知道其他人赶到了没，他得立即动身。于是他立即转身要离开，却不期然听到逆吾非道轻微的阻唤声。他顿了顿步，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是回身将这濒死之人带上了。

待他离开后，天空还是没有重新放晴，仍是阴沉沉地往下压，布满了乌云。湖面虽回复了平静，却阴暗得有如染尘的泥镜，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一道紫色的华丽身影自山中某处飞出，落到了道心湖边，低头看着自己在湖中黯淡的倒影，神色莫辨，久久不语。

另一头，剑子则在群山中忙碌寻找复活幻姬的地点所在。道心湖边群山环绕，即便有太阴司发来的定位，仍是不能准确知道具体地点。他提气踏着轻功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找，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逆吾非道用来藏匿幻姬施行复活之术的洞穴。待他彻底落定在地面，已是步伐虚浮，但一想到洞内有人正处于危险，他仍是勉力提气瞬步深入，终于洞穴底部找到了失踪的祀嬛，以及已经开始运行的阵法。

此时此刻，被掳走的祀嬛正在散发诡异光芒的阵法中与幻姬的身体对坐，两人之间连了无数细管，由阵眼的道具——穷冥之元进行牵引连接。法阵发出的光与穷冥之元本身的黯淡血光相互辉映，融入细管的血液中，让经过转换的血液通过细管由祀嬛身上流入幻姬体内。

“哈，成了，哈哈哈，成了，成了，哈哈哈哈……”就在剑子仍在摸不清具体状况时，逆吾非道忽地大笑了起来。他回光返照般猛力推开正在扶抱他的剑子，想要靠自己站定，却仍是无力地趴落到了地上。他在地上挣扎两下，见爬不起来，便勉力翻过身，对向剑子开始止不住的狂笑：“哈，成、成了，哈哈哈，阵法启动了，你无法阻止了，哈哈哈哈哈，你要阻止，便是两条命，是你杀了无辜之人，哈哈哈哈哈，你、你谁都救不了，哈哈哈哈——”

剑子本是要上前去扶，闻言一愣，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不由得转头看向复活法阵。正要想如何处理，他又冷不防听这人欢喜道：“赢、赢了，是吾赢了，终有一次，我是赢过你了，哈哈哈哈哈，吾赢了…….”

他再一怔，不受控制地回头再次看向躺倒在地上狂笑的逆吾非道，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人狂喜，竟不是为幻姬复活在即。

可他能听出，那是发至内心、几近疯狂的喜悦。

霎时间，他只觉心脏被巨石压砸，沉重难当，而后又转为空虚麻木，竟是一时忘了动作。确实如此，他才是这人心中的那只不能被看见的鬼。不，其实他早意识到了，只是下意识回避了。每每提及过往恩人之事，龙宿总爱以“君子”为题论事，他听得明白，却不愿承认。或许，他潜意识里在想，若他可以挽回这段遗憾，就不必去承认自身的存在才是造成笑封君莫大痛苦的来源。为道，为仇，为责任，这人从一开始就已无可避免地失去了幻姬，然后，修道、成名、将无上道发扬光大，便成了这人所有。可在修行问道途中，这人遇到了他。是他，让这人看到了自己道途上的极限，以及修道之心不坚定，进而看到了自己抛却心中之重却终归一无所有的未来，遂偏执心起，妄生妒忌。他从不曾想，自己的真诚和真心于笑封君而言却是毒药，而一直以来，他自以为是的救赎对这人而言不过是在将这人拉下深渊。

就在他发愣茫然之际，那狂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呼：“不！不——”

他被那痛彻心扉的惊呼声换回了神，只见原本狂笑的人重新翻回身，趴在地上，以狼狈的姿态往前爬行，一手朝法阵的方向长长伸着，似想要够到什么。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复活之阵仍在进行，便连忙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法阵上，却意外发现原本流向幻姬的血液正在逆流回祀嬛体内——是幻姬在排斥鲜血。他心下松了口气，终于明白到逆吾非道为何惊呼，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地上之人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可他是断不可能协助幻姬复活，完成这人最后的心愿，更别说，幻姬本人也不愿意。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这人的那声惊呼是为自己到最后还是输了他，还是为幻姬不能复活。最后的最后，仍是他挡了这人的道，即便那本就是条错误的道路。于是，他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人用尽最后的生命力，一点一点爬往复活法阵，心中满是哀凉。

正想着，他忽地看见笑封君停止了爬动。明明已经离法阵不远了，这人却停了下来。他见这人抬起头看向幻姬，惊讶地发现，这人脸上的神情已不再扭曲狰狞，不再充满不甘，而是释然开来，回到了他初见时的那个清朗少年的模样——是他初识时的笑封君。然后，他听这人用很温柔的声音对着幻姬喃喃道：

“原来如此，你不愿在没有我的世界独活，也好，也好……”

就这么喃喃重复着，这人的生命已至终点。喃喃声止，头一歪，向前伸出的手连同失去生命支撑的身体一同坠落地面。同一时间，鲜血的传输也彻底终止，穷冥之元落地，复活法阵停止了运作，幻姬复活无望。

就在这时，轰隆隆隆，仿佛感受到了惊天噩耗，山体竟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幻姬的身躯随着山体震动开始不断摇晃，终是倒了下去，正好倒向笑封君所在的方位。晃荡倒落时，她的手臂被摇得往前摆动，落下时恰好被压往了笑封君伸手的地方，让她的手刚巧覆在了笑封君的手上。

山体的震动没有停止，变得愈发剧烈，似隐隐有坍塌之势，洞穴顶头巨石倾天而下，眼看着就要堵住离开的路。剑子无暇再感慨，一个箭步向前取回穷冥之元，夺过祀嬛的身体，飞身离去。离开前最后一眼，他仍是忍不住回头往笑封君那看去，不期然看到那人嘴角竟挂了一丝笑意，那是决裂以来他再没见过的笑颜。终点亦是起点，而连接这两点的，由始至终都只是幻姬，他不过是恰巧路过。就是因为看不破这一点，这人才白走了这千万年光阴，与幻姬道走道途、魔走魔路，可好在终归还是殊途同归，无道亦无魔。

仿佛是苍天不忍见这人蹉跎了千万年光阴方得解放，道心湖一带原本便阴沉的天空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随即倾盆而下。

将祀嬛交给后来赶到的太阴司之人后，剑子淋着雨，独自一人缓步走在回道心湖的路上。

走过这一遭，他身心俱疲，只想尽早归去。可何处才是归处？此时此刻，他想见一个人，或者说一条龙。他想见龙宿。在追求正确、坚守本心的道路上，他一直很自我、固执己见，甚至有些自以为是的不知变通，从不知自己在他人心中是何形象，只顾行自己认定之事。如同师尊所言，他确实有所欠缺。是笑封君让他看清了自己欠缺所在，却是龙宿的出现，在与龙宿交往的过程中，填补了那份空缺。斩龙之技要斩的从来不是恶龙，而是他心中那黑白分明的名为固执己见的枷锁。他和笑封君皆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只有龙宿，才是他此生唯一的归处。若每一条道路都有终点，那他踏上的这条，终点必然是龙宿。

同一时间，龙宿仍独自一人站在刚经历恶斗的道心湖边，静默地看着倒影在水中的自己被雨点打得支离破碎，好一会，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

他本是为扶持剑子的脆弱而来，却意外听到了剑子和逆吾非道的对话，全程目睹了剑子击杀逆吾非道的那一幕，仿佛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也是，那个悠长的梦本就是他的梦，所反映自然不过是他潜意识的想法，并非真实。梦中的凌云本就不是真实的凌云，是他自以为是、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扶持剑子，才会在梦中看到了凌云的脆弱。一切都是他的想象和期待。可真实的剑子哪有什么脆弱，无论事前如何迷惘挣扎，事到临头，只要关乎苍生或他人存亡，那人手中的剑从不会迟疑半分。那般的坚强决断，让他看着就觉得自己的援手是个笑话。像他和笑封君那类内藏心思、不愿为世俗道德情感所缚之人，剑子这类人，注定就是他们人生脱轨的源头。而他，说到底，不过就和笑封君一般，心心念念想以“扶持”为恩情去束缚剑子，妄想要得到这人坚固心墙上的一片砖瓦，终是要殊途同归。

何为“不让遗憾再发生”？他不想成为需要剑子挽回的遗憾，更不想成为之一。对笑封君，一剑斩下，就真放下了么？还是说，这下子，才是真一辈子都放不下了，因为再没机会了。他想，考虑了那么久，踌躇了那么久，他还是犯错了，让剑子得逞了。是他给了机会让剑子有了上千年时间与他相处，潜移默化地改变他的思想。而如今，即便这人失约在前，反是他心急主动去摊牌了。他自以为剑子需要他，实际上剑子不过是想通过救赎他以弥补过往的缺憾，进而更坚定自己的求道之心。所以剑子才会抛下他去找笑封君，因为他认输先承认了过往，让那人认为他这边的遗憾已经圆满了。

怎么可以？！

雨深路漫漫，前路到底是通往何方，又有谁在指引？若剑子所引之路是对他进行救赎，那他宁愿背道而行，走向无人引领、不见光明的无尽深渊。

就如《开至荼蘼》戏中所言，一步错身，来往万劫不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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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lai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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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樓發表於: 2025-01-29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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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太太打call，刚读了开头就好喜欢，好喜欢太太笔下的剑毛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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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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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樓發表於: 2025-01-29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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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65樓fenglaiyi于2025-01-29 13:51發表的 : O}\"$n>
为太太打call，刚读了开头就好喜欢，好喜欢太太笔下的剑毛毛啊 *M**h-p2'

谢谢喜欢。提醒一下，36雨开了新站，这个旧站可能很快就关闭了，最好提前转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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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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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樓發表於: 2025-01-29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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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六 7

（7）

离开道心湖后，龙宿没回再龙烟宛。他收回了支撑疏楼西风的龙力，让诺大的华丽宅院在豁然之境旁边的山头顷刻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也没去三分春色，或是他以儒门天下财力建造的其他人类居所，而是回到了血龙湖，打算就此沉眠，继续修复数千年前自毁后尚未复原的元神。

千余年前，他本就该继续呆在湖中沉眠直到元神彻底修复，又或许就这么沉眠下去，与其他龙族一般，直到与天地同终的那一日。是剑子的出现，扰乱了他的心湖。他无法抵御剑子锲而不舍、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靠近，终是定居在了豁然之境隔壁的山头，与这人心照不宣地以新身份重新认识相交，以过往为赌，开启新局。一开始他就知道，剑子虽有意重新与他建立关系，却是建立在他愿意主动承认悔过的前提下，并非那人愿放下天庭的一切，与他翻篇。可他刚自血龙湖清醒，数千年前自毁元神的一幕于他就在闭眼睁眼间，怎么可能？但他摆脱不了剑子，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打定主意无论这人如何借故接近，都冷眼以对，让这人知难而退，而若这人受不了，自行揭破，他也无所谓，合也好，离更好，再打一场酣畅淋漓，然后黄泉碧落永不相见便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他不准备落入同一个坑里。天庭龌龊，让他为天上之事低头认错是断不可能。可剑子终归是聪明有办法的，很快就换了个方式，借故交陪，一点一点重新渗入他的生活中，又欲情故纵，只会不定期造访，让他心痒难耐，遂开始期待这人的到来，然后不知不觉就这么过了上千年，足够让过往再深的怨怼在这长期陪伴中日渐消弭。这人给他编织了一个名为“活在当下就好”的大网，他再是小心谨慎仍免不了失足落入，让这人得逞了。他不仅主动提出在龙烟宛应约，还在对方失约的情况下，主动坦诚过往的一切，就为追问一件明明与他无关却让他内心不安的事。一本好书，摊开不看太久，书页上早铺满了尘，待到有兴趣再看下去，一翻页却扬起漫天尘埃，蒙蔽了双眼，再看不清下一页为何，反生却步。是他过度自信，引狼入室，白重生了千余年，落得这样的结果与人无尤。

可他是如此的渴望剑子，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凡间，连那将人引入平和梦境的酒，也不能阻止剑子的出现，将那场虚假和谐的美梦打破，拉他回现实，因为那便是他心之所向。然在道心湖边，这人却跟另一个人毫不犹豫承诺，只要对方愿意回头，他便愿意陪对方一同渡过低谷。给出那般承诺的人，将他以及他们横亘数千年的龙烟宛之约置于何处？是不是他承认了过往，剑子就认为他悔过了，自认为千余年的教化有了成果，对得起当年他逆反时为围捕他而牺牲的天兵天将，以及而后天池破，天降洪灾造成地上生灵涂炭了，就如同逆吾非道质问的那般。

头一次他龙生有了想退却的念头。他不敢想象剑子若是来找他，会对他说什么，又会如何处理他们之间悬而未决的关系，便不想呆在剑子能轻易找到的地方。可他想，他还是多此一举了，剑子还不一定会去找他。逆吾非道死了，这人过往的遗憾再无法解决，以这人的性子，大概会消沉很大一段时间，就像慕少艾亡故时一样，云游六界沉淀心情，归期未定，哪想得到他。是了，那次也是他主动发信邀约，才将那人寻回。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化被动为主动，要伸手将剑子留在身边，太可怕了。若这一次，他决定不管不理了呢，剑子还会不会回来？最初他故意不理会剑子相邀，出了血龙湖便隐去龙气在人界以普通学子的身份进入儒教，而后创立儒门天下，可剑子还是在茫茫人海中将他找了出来。那这一回，这人还会不会如当初那般寻寻觅觅，寻至血龙湖，还是就这么继续修仙求道去了。

不断反复叨念着，他在血龙湖内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浮现这千余年来与剑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尤其是近些年来，这人三不五时真假莫辨的言语挑逗，撩他心痒的暧昧举动，还有那曲《凤求凰》，没个答案，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沉眠。

迷迷糊糊中，他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剑子白衣白袍，独自站在广阔无垠的豁然之境中抬头看雨，年复一年，转眼数千年，眼神哀而执着。在没有人的梦中，偏偏让他看到了，剑子的脆弱和无助。

明明一切不过是他的梦，是他潜意识的一部分，连同梦中的剑子，都是虚假的自我安慰，可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放下。

还没过几个月，他就在血龙湖呆不下去了，又不想回到疏楼西风主动现身，便悄悄回到了龙烟宛。当初离开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什么都没安排，就留了穆仙凤在龙烟宛继续打点，仿佛已经预感自己会回来一般。这只从小跟在他身边的聪慧凤灵许是早就看出他的不对劲了，见他归来立即喜形于色迎了上来，连仪态都忘了，复又急急告知他，他离去那日，剑子曾登门造访。穆仙凤陈述时面带忧虑，说剑子先生又受伤了，来的时候浑身湿透，白衣染满了血，看着很是落魄疲惫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剑子先生。她还说，剑子先生一见到她便焦急询问主人是否还在，完全没了往日的持重泰然，让她不忍多说，可剑子先生却似已经知道了答案，眼神显而易见黯淡了下来，转身就离开了，连她在身后挽留都没听见。

穆仙凤抬眸看着他，满心期待地问：“主人此次归来，是决定不再走了么？”也不知是为谁而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当他听闻穆仙凤那番话后，顿时觉得拨云见日，自己这段时日一直忐忑不定的心落到了实处。于是，他便安心留住了下来，心想着，他不隐匿龙气，剑子必会感知到他归来，总会找上门。

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剑子仍是没有上门，让穆仙凤绘声绘色所描述的那个让他安下心的造访宛如错觉一般。他知剑子肯定已知晓他的回归，是故意不来找，又想和以往那般逼他主动放下身段。这一回，他可不能让这人得逞。赌气般的，他就是宅在龙烟宛不出门。都已经让步到此了，他不能再退。

又是一年五月初三。他呆在龙烟宛某处阁楼上，遥遥望向豁然之境所在的方向，思绪不由得随视线飘远。不知那处的五月雨还有没有在下，而过往年年观雨的人这一年又有没有回去等雨。一想起那场分明不过是巧合却因某人的误会和等待而被赋予特别意义的雨，他心底就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难分难舍的情感。

天湖一带，每年五月初三，一到午时三刻就会下起大雨，雨中蕴含了龙气。能人探得出雨中龙气，只道这雨乃龙消亡后所化，称之为龙雨。这雨一下便是两个时辰，从不逾时，年复一年，重复循环了数千年之久，只是雨中的龙气已经越来越淡，保不准哪天就停了。而逢年这一天，天湖边上黄梅小镇的青石楼都会演上千年不衰的《斩龙》戏。可都过那么久了，会不会哪一天，这戏就没人再听了。

静止的时间又重新开始流动，世事迁移，转眼沧海桑田，实在太可怕了。

心定不下来，他终是忍不住，千里迢迢从龙烟宛跑了过去。过去上千年，他年年去听，可近些年他却没那么积极了，因为他等的人已经在疏楼西风了。

可如今呢？

还好，五月雨还在下，《斩龙》戏也仍在上演，恒定得让人安心。

即便这些年他不再经常造访听戏，青石楼的二楼雅座依旧为他留着。楼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屋檐下雨帘随风摇摆，雅间的珠帘也随风摇曳，配合着发出清脆的响声。楼下戏台上唱着戏，楼中观众时不时发出叫好声，为一出上千年来重重复复上演、不曾变更过的戏码。

然，戏演到一半，楼下忽来一声惊呼：

“看，出太阳了。”

楼中时间似有一瞬静止，台下没了声音，就连台上的戏都有了片刻停顿。

龙宿一怔，猛地发现，竟有光束落到肩头，传递着些微暖意，愕然循光回头一看，发现窗外天已放晴，一点云沫都没有，蔚蓝清朗得有若明镜，檐下也只剩零星滴水，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戏还没完，未时三刻未至，雨却先停了，在这上千年来从未有过，仿佛是什么预兆。

惊讶之间，他又听闻楼下戏台上因雨停而片刻中断的戏再起。

（合唱）魔神出世天色乱，众仙齐力护天庭。紫龙啸天仙剑出，八歧大蛇终伏诛。

（神龙泫禺）皆道龙寿与天齐，却仍难逃生死劫。八歧大蛇本龙身，自古龙死不轮回，化作天地不复存。

（凌云仙君）泫禺泫禺吾挚友，往后你须多保重，你若身亡吾何处寻。

（神龙泫禺）凌云啊凌云，吾之性命自珍重，汝可不必多担忧。若真无能归天地，汝亦不必多找寻。吾必散魂强降雨，天地诸神听吾令，岁岁年年不误时，吾将回归落雨中。

（凌云仙君）吾必于雨中等君归，等君归。

是他从未听过的桥段。

《斩龙》戏词上千年不变，是因缘所在，也是人的执著所在，只有连结因缘的人，才能改写剧本。提前停止的雨，被改动的戏词，命定之事开始变更，便意味着命运之轮再次开始转动。然而，这一回，命运的轮盘要转向何方？

《斩龙》戏里的所有桥段皆是对过往旧事的重现改编，是他定居疏楼西风后，某人为起新局的精心编排。然而这新增的桥段，却不在他的记忆中。天庭的时光漫长而无聊，他大都记不太清了，而记忆深刻的部分，都与凌云有关，而且多是对凌云的怨念，比如说凌云不许他下凡游玩，这人拉他替天庭、为六界和平、为天道而拼命，他对凌云的求之不得，侠刀杀人盗仙水之后引发的种种不悦和冲突，还有最后在瑶池边上他自毁元神以求同灭的一幕。在血龙湖醒来后，他一直在用这些不怎么赏心悦目的记忆去束缚自己的感情，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可若真去细想，要凌云只是那样，又怎会值得他一直苦求不得，念念不忘到连重生苏醒后都无法背过身彻底断舍离？

他曾以为，梦里的剑子不过是他以为的剑子，并非真正的剑子。可或许正相反，外表清冷不断称自己是“忘恩负义之徒”、内心却暗藏无人知晓的伤痕的白衣仙人，才是剑子的真面目，只被他一人察觉的真面目。然而，过往发生的一切让他害怕了，不确定了，他发现强大的龙族如他，也有不可战胜之敌，也会被逼得要自我了断，输得这般不华丽优雅。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剑子。于是他强迫自己去记忆那些糟心的过往，好把自己一点点发现的真实的剑子牢牢封存心底，不让自己为此软弱。他要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可那狡猾的酒探知到了他的深层意识，便将这些他想要回避的一切以梦的形式展现出来。

到底他还忘记了什么，需要那人以这种形式提醒。听那戏中台词，当年那人寻至他陨落之地，年年观雨，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他想知道那些他一不小心因怨怼过度而忘了的细枝末节。念及此，他再等不及，戏还没完就在桌上放了一锭银，便飞身越窗而去。

他想，时机到了，他要向一个人领取那份迟到的谢礼。

丹青阁内，薄雾缭绕，歌声轻扬，琳琅满目的美图丹青随歌起舞，给人如梦似幻的感觉。画笔牵丝，勾画出潜意识深层的记忆。

亘古之时，八岐邪神动乱，天地间充满邪气，邪神所到之处，尸骸遍野，波及天界。八岐邪神乃八头龙族，由六界生灵心中释放的邪念聚合而生，似龙非龙，似魔非魔，却拥有强大的龙魔之力。如此强大怪物，又与龙沾边，天庭的出战人选自然首推泫禺和凌云，龙和屠龙者。面对邪魔乱世，凌云自是义不容辞，就算无人提议亦会一马当先守在最前线，泫禺便是千万个不愿，只要凌云出战，他就只能舍命陪君子。

那场战斗异常激烈，八岐邪神生于万物心灵中天生具有的黑暗，除非生灵灭绝，否则无法彻底消灭。天庭派出的精兵几近死绝才勉强将邪神镇压在示流岛，让轩辕一族留在凡间监视封印。

被画笔牵引的记忆中是腥风血雨，他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殷红。明明已是最后了，就差那么一点了，八岐邪神就要落入封印中，可在场的人非死即伤，皆已精力耗尽，无法动弹。眼看着八岐邪神要挣扎脱出，他惊见同样力竭的凌云忽地加速逼近邪神，眼看着就要使出玉石俱焚之招，想借着同灭时爆发的威力，将邪神震入封印中。他见状心焦难耐，明明已是伤重难支，筋疲力尽，甚至有些神识涣散，却不知从哪挤出了最后的力气，爆发体内仅剩的龙气真元，抢在凌云之前，对准八岐邪神就直直冲撞了过去，恃着龙鳞的坚硬，正面扛下八岐邪神的末路反击，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将八岐邪神冲入了封印结界，差点连自己也撞了进去。

然后，他只觉身下一空，便直直落了下去，在听到“砰”的一大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后就没知觉了。

混沌中，他听到有人在不断呼唤他的名字，有若连绵细雨，一点一点渗入他身体，浇醒了他，让他恢复了些许知觉。

“泫禺，泫禺，泫禺……你别吓吾……泫禺、泫禺，快醒醒……泫禺、泫……”

他感觉有人贴抱着他头的一部分，不断地换着姿势想要把他的头抱紧。可人身这么小，又怎能做到。这么想着，他竟然笑了出声：“啧，人类就是那么小只，还逞，逞什么强，咳、咳咳……这，咳，这回汝欠大了，咳、咳咳、咳咳咳……”

印象中那个一向云淡风轻、看轻生死的白衣仙人却没有如常调侃，而是将他的头抱得更紧了，声音开始哽咽，很明显已是失态：“你、你、你……龙死不入轮回，你若……叫吾何处去寻？”

伤势沉重，他已是意识涣散，听着这话只觉得哀伤，便忍不住想要安慰：“咳咳，吾命由吾不由天，若真有那日，咳，汝、咳、汝不必特地寻吾，咳咳，吾、咳咳咳、吾会在陨落之地化归云雨，咳、咳，年复一年，终有一日，必、咳、必在雨中回归……”

白衣仙人一怔，抱着他头部的手一紧，移了移位，将脸紧紧贴在他的眼皮上，轻柔地吻了一下，自我暗示般道：“嗯，说好了，说好了的，吾一定会在雨中等你归来，一定，不见不散。”

那是他当时龙生中受过的最重一次伤，几近消亡。这也是后来他和弃天帝一战时为何会选择避其锋芒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不忿，亦不想自己和凌云一次又一次毫无报酬地当天庭的马前卒。凌云心怀苍生，是君子，可他不是，他不能让自己和自己重视的人白白受人摆布献出生命。却不料，这样的举动反造成了他和凌云之间的隔阂。

虽然熬过了八岐邪神那一阵，躲过了弃天帝的死劫，却终是避不开天宫瑶池边的陨落，仿佛天意一般。他是真活也凌云，亡也凌云。

梦笔牵引，他又回到了自毁元神的那一幕。他怒吼着要与天同灭，低下头狠狠盯着凌云，一字一句道出他龙生最恨：“吾此生最悔，便是结识了汝。”

自毁仅在一瞬之间，怒极恨极，他盯着眼前之人，只顾传达愤怒之意，无暇去分辨这人的神色心情。如今记忆中场景再临，他却是看清了的。这人就那么呆呆站在了原地，瞠大双眼看着他，脸上一片死寂，甚至有些不符合这人个性的惊惧，连离开保命、甚至去救人的动作都忘了。

那一刻，这人内心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若他真那么死了，定不可能依诺回归，那自己该何处去寻，如此，不如同归。可当时那话，不过是重伤时神志不清随口说出的安慰之言，他别说没当真，清醒后根本就不记得了，却被那人当成是承诺般谨记在心。真是的，老是记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太把别人的随口之言当真，才会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龙若真死，怎可能回归。明明是个斩龙仙人，怎的连这话都信，当真是白痴得可以。

啊啊，能不能别这么狡猾，老是用那般脆弱无助的眼神看着吾，让吾都觉得自己真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明明被逼上绝路的可是吾啊。

眼泪滑落脸颊，连同画笔一同落到地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吾要寻他，吾要寻他，已经约好了的，早约好了的……”

豁然之境某处山头，曾有一座华丽的大宅子，里面住着一条爱漂亮的龙，还有数不清的精怪，种植着不按四季生长的植被，最喜春色。可如今宅子消失了，只剩一片空旷的山头。

剑子在空荡荡的山头临高而站，执着自己常年用的绿竹伞，安静地抬头观雨。却不料，未时未到，天却放晴了。他心头一颤，不禁快步上前两步，想要将天看得更清楚些，却只高空上，浩荡青天不见云，干净通透，映照出的，却是他满心的哀凉。

他知道，这场雨总会停。在血龙湖遇到龙宿后，他就意识到，这场五月雨并非泫禺的化身，这才仔细调查了这场雨的缘由，发现是天池散落的天水裹夹着泫禺部分元神残留在了云中，定时定点降雨又回收，重复循环，只是每次回收都不完整，导致云中水汽不断减少，待得水汽不够了，便会停止。

可是，为什么会是现在，偏偏是现在。疏楼西风才消失，这别具意义的雨就停了，仿佛在嘲笑他多年来的徒劳无功。

他自然是感知到龙宿回到了龙烟宛，而且穆仙凤也暗中私信他了。那孩子总是贴心，在有关龙宿的事情上，总能一下就猜准他的心思，不比她那没良心的主人，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他心脏的强度。那日离开道心湖后，他实在无法再压下想与龙宿裸诚相见的冲动，便连仪表着装都没整理好就直接找上龙烟宛，却被告知龙宿外出云游、归期未定，感觉就是一腔热情被当头浇了冷水。当时穆仙凤见他狼狈而至，满脸掩不住的惊讶，脱口就问：“先生怎么了？您不是和主人一同云游了么。”说完，许是意识到他状态不对，又许是猜出了什么，那只聪慧的凤灵马上就闭上嘴不再多说了，还对他安慰了几句。可他已猜出，龙宿大概确实是出门寻他了，也寻着了他，还好巧不巧看到了道心湖的那一幕，估计是从头到尾听了全程，才会选择离去。果不其然，待他回到豁然之境，疏楼西风已经消失，那是上千年来，除却魔龙祭天来袭那回，从未发生过的事情。那一瞬，他竟有种心死如灰的厌世感。这是他最害怕的发展，所以他才不愿意龙宿过于涉入笑封君和他的过往。就是因为清楚龙宿离开龙烟宛的原因，他才更不敢再贸然登门，因为他没有把握猜准龙宿回归的原因，亦不想听龙宿说些他还没准备好听的话。他这辈子，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越是重要，就越是要准备万全才能出手。所以，他花了上千年的时间去提出那场龙烟宛的约定，却仍是输在天来一笔。

他想，他确实是有点急了，不想再等了，于是头一回，他亲自改了当年他亲手写下、为了逼龙宿入局的《斩龙》剧本，加入那个新的桥段，将自己的心事彻底曝露，是他这一生从天上到地下最难为之事。他想着，龙宿终归是个重情的人，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再去青石楼，就会听到那新增的桥段，知道他一直以来的心意。就算今年没有，便等明年，总会看到的，只要五月雨还下着，总会提醒龙宿去看的，这是属于他们之间千万年不变的因缘。可如今五月雨停了，停得毫无征兆，就如同笑封君突然逆袭回来一般。所以说，没了五月雨，龙宿还会再去青石楼看《斩龙》吗？又或许，这一切本就是一个奢望，龙宿连疏楼西风都弃了，怎么还可能会去青石楼。

他抬头看着天上无浮云遮掩的红日，只觉那光芒刺目得寒而苍白。也不知是不是伤势复发，他忽地觉得浑身冻得发抖，胸口痛得几乎不能呼吸，需要弯下身，抬手紧紧抓紧了，才得以堪堪喘气。

就在这时，明朗的天空忽地又暗了下来。他一怔，不禁抬头，不期然看到天上乌云正在重新聚拢，渐渐渗出雨来，细细密密飘落，与先前的大雨不同，绵而温柔，无声无息交织在天空，形成雨雾，模糊了天地，看着如堕五里梦中。

民间传说，龙腾则带雨气。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不由自主往雨意飘来的方向看去。可很快的，他又背过了身去，闭上眼，握着伞柄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细雨交织中，一条紫色龙影如闪电般划过苍穹，“轰”的一声落到了地面。氤氲雨气中，一道华丽的紫色身影踏草而来，见了他开口便是调侃：“剑子大仙年年空等一场雨，真真无聊，不若改行去青石楼编曲唱戏算了。”

是他，他来了，真是他来了。

他勉力按下内心冲动，调整好情绪，才回过头，对着来人露出计谋得逞的狡黠之色，浅勾嘴角，故意问：“你怎知我等的只是一场雨，龙宿？”然后，他故作与往日一般摇着头煞有介事地抱怨：“哎，好不容易放晴了，又被你这水龙弄得阴沉沉，我衣服都湿了，好不爽快。”

龙宿听了几乎是气笑。他挑起眉，毫不留情地戳破这人的欲盖弥彰，傲然道：“吾乃水属神龙，当自雨中回归。如此神准的预言，汝区区人类会感到惊叹是自然。”

“有够自恋。”剑子别过眼，几乎本能吐槽了一句。

龙宿见了不禁莞尔，眼神渐渐放软了下来。

此时，雨停了，乌云再次散开，阳光重新普照大地，洒落在大气中残留的雨雾中，折射出朦胧光雾。一条巨大的虹桥自天的一边横跨至另一边，如同连通了天地和时空，从亘古到此时。

这才是，真正的雨过天晴。

一切怎么就那么静好。

龙宿安静地看着剑子，一眼千万年。他浅笑着，轻声道：

“凌云，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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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樓發表於: 2025-02-01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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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六 8 完

（8）

龙烟宛内温热潮暖，竹林翠绿，竹叶挂着水珠，环绕在氤氲温泉周遭。

温泉边，窄廊上暖雾缭绕，剑子和龙宿如常对坐其上。廊上没有特别放置桌案，酒和酒杯皆随意地摆在地上。穆仙凤为两人斟上第一杯酒后便退下了。只是临离开时，她又忽地多拿出了一坛酒放在地上，先是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剑子，又偏过头对自家主人眨了眨眼，露出狡黠的笑意，才再看向剑子，掩嘴笑说是主人前段时间专门酿了些好酒，据闻能让饮酒之人看到心中向往的美好世界，她偷偷藏了一壶，如今正好可以让剑子先生品尝主人的手艺。她说得很溜，一口气不间断说完，完全没给她家的主人打断的空间，只是话音才落就被狠狠敲了一下脑袋。可她也不觉害怕，只是看着两人又聚在一块，就觉得世间静好，忍不住嘴角泛出笑意。

待穆仙凤退下，两人反倒开始拘谨了起来，就这么对坐着，眼光四处游移，都不说话了。渐渐的，气氛变得沉闷尴尬了起来。之前在豁然之境坦诚相见，情绪激动，便也不觉什么，可如今面对面冷静下来，见面前存在的问题就又浮现了出来。两人都是心思深藏的人，都到这地步了，怎么都不可能真当没事儿发生过，可若要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一时间彼此相顾无言，便局促起来。再说了，他们已经有数千年没有用过往的身份与彼此相处，而天上那些发臭发烂的往事，一件一件的，也不是真都解决了，过去各自摆心里也就罢了，如今忽地开诚布公，要聊着聊着哪边突然重新追究翻起旧账，就再不能回避装不知了，这才教人不知如何应对，如履薄冰。

可仿佛是这千年来养成的习惯，独处时只要龙宿一不说话，剑子便会觉得不自在，甚至心下忐忑。他受不了静默沉闷的气氛，尤其当这样的气氛是来自于龙宿的沉默时。于是，他开始漫无边际地四顾周遭，最后将视线定格在穆仙凤留下的酒坛上，想到穆仙凤离去前的提示，心念一动，借故挑起话题：“‘能看到心中向往世界的酒’啊，”他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故意对龙宿挑眉揶揄道：“这是专门为我酿的吧？”说着他取过酒坛，将鼻子凑到酒坛封口的地方，马上就闻到坛内溢出的醇厚酒香，混了荼蘼和桂树的清香，闻着让他觉得心情舒畅，不由得开始对坛内的佳酿心驰神往。他分明记得，之前听说天火焚城桂花渗酒之事后，他就对龙宿表示过很多次，想要尝尝那能让无数生灵看到无纷争大同世界的酒。他心里明白大同世界在这世间不过是个美好的幻想，但仍是希望这世间的寻常百姓能终其一生活在一个海宴清平的永安世道，不被卷入莫须有的纷争和战火，也不必阴谋算计，步步为营，平平凡凡过活一生，直到终老。这也是他决意回到凡间的原因之一。若世上真有那种酒，他是真想尝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只可惜当时他未能如愿尝到。可他也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龙宿竟仍记着他所说的话，亲手为他酿酒。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心中有暖流在流淌，不再如方才那般感到尴尬局促，抬眸看向龙宿，忍不住就开口揶揄，明知故问：“可这明明是为我酿的酒，为何要仙凤偷藏才得以留下一瓶？”

汝道是谁害的，还好意思提？一提起这酒，龙宿就气。就是因为这酒，让他做了个奇奇怪怪的糟心梦，一醒来又心软了，才能让剑子如今再欺到他头上。心中没好气，他用眼尾凉凉朝剑子扫过去一眼，然后趁剑子没防备，劈手夺过酒坛，放到自己身边，故意讴道：“那是凤儿自作主张、胡乱猜测。吾有说是为汝而酿么，少自作多情。”说着，他将穆仙凤离去前斟好的酒推向剑子，故作冷淡道：“汝要喝就喝这杯里的酒，少觊觎吾之珍酿。”

剑子闻言微愣，一时辨不出龙宿话中真伪，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低眸浅笑着，从善如流地取了酒杯，喝了一口。一口酒下肚，他马上就感到体内发热，是酒水融入血液，促进血液在体内循环，又渗入五脏六腑，蒸去了其中因受伤而沉积的淤血。没一会他就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意识到这是药酒，他心下既惊又喜，还有些许内疚，猛地抬头欲看向龙宿道谢，却不料这人的脸已放大了数倍近距离占据了他的眼球。他冷不防被一吓，本能退避间差点向后仰倒，幸好被这始作俑者及时扶住才没丢脸。

龙宿自是不知剑子心中百转千回，将对方扶正后继续凑近，只顾仔细观察这人的气色。他渐渐开始皱眉，忧心而强势道：“都快一年过去了，汝气色依旧不济，以汝之修为，不该如此。”

剑子一怔，想到自己看到疏楼西风消失后的状态，不由得低声埋怨：“你道是谁害的？”

龙宿闻言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知道是他自己多心，才将事情变复杂了。可弄得如此，眼前这人也不是毫无责任。但凡这人多解释交代一句，也不至于如此。一想到自己竟白忐忑焦虑了那么久，他便觉得丢脸，不满的情绪一上来，便重新坐正拉开些距离，故意曲解：“笑封君么？确实。”

“你！咳、咳咳……”剑子一下气急攻心，一双白眉拧得更紧了：“你偏要这样？咳咳咳……”这龙是偏要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即便他这段时日的神伤非是为笑封君之事，但笑封君之死确实对他造成了沉重的打击，那真的成为他再无可挽回的遗憾了。一想到那些遗憾背后各种不为人道的纠结心思，他心下更是沉重。他正兀自伤感，却又听龙宿的声音不期然响起：“人心总是复杂，不一定都如汝想的那般。”那声音听着很无所谓，可他听得出是在开解他。

他心中再次内疚了起来，明明自在豁然之境重逢以来，龙宿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他着想，顺着他，可不知为何，他老是无法自控地对龙宿的话反应过激。明明这些在往日是再平凡不过的调侃，他都会用同样的方式反击回去，不会放在心上。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心中感到了不确定，便皱着眉：“你又知道我怎么想了？”

“不知道。”龙宿很快就一盘冷水泼了过去。他瞥了一眼闻言别开眼的剑子，把玩了一会杯子，才将里面的酒一口喝掉，然后慢悠悠地说下去：“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笑封君最后选择了汝，”他执着杯子伸出食指指向剑子，眉梢一挑，“他让汝终结了他这一生的荒唐。正是因为剑子汝，他才会有如此抉择。”

“可他本不需要有此抉择。”剑子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很快轻轻应答了一句，又低下头啜饮了一口酒，细细回顾这回笑封君归来的所言所行，终是重重叹了口气。他很快调整好情绪，重新抬头看向龙宿，故意抱怨道：“你好歹是个文人，儒教供着的老祖宗，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留白？”

“是省汝纠结，免吾看得心烦。”龙宿一脸无辜地看向梁上耸了耸肩，“再说了，吾有说什么吗？”

本来不过是为掩饰失态，可见龙宿这般耍赖，剑子是真气结：“最好有你说得那般简单。”

“看吧，明明是汝想得复杂。”龙宿笑笑，早习惯了这人的故作姿态，“所以吾才简单以对。”他取了酒，再自斟自饮了一杯，晃着手中的空杯，随意下了注解：“这世间万千事，多是看着复杂，可只要放下，便简单了。”似在说笑封君之事，又不似仅仅只在说笑封君之事。说完，他对着剑子浅淡一笑。剑子一怔，低下眸不说话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在弥漫的氤氲水雾的长廊上各自饮酒。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的，剑子轻声道：“龙宿，谢谢你。”声音很轻柔，融在暖雾中，透着朦胧迷幻的气息，听着像是错觉。

龙宿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复又听剑子重复一遍：“谢谢你，一直在这。”他一怔，想到不久前曾生出的离去念头，心中蓦然生出了一股内疚感。他低下头，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酒水在杯中回旋动荡，就如同看到他内心的波动一般，那是他在血龙湖不得安宁的源头。他想，他还是需要一个答案的。于是，他保持着低头看酒杯的姿势低声问：“汝对笑封君有遗憾，对吾，也是么？”

忐忑间，他话音还没落，执杯的手就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剑子硬扯了过去，连同杯子一起，被紧紧握住，按在了这人的胸口上。论及私人感情，如此大胆直白、不由分说，以这人的性子是从未有过。他一抬头，便见这人的脸近在咫尺，近得他能感受得到这人的每一下呼吸，以及呼出的热气中裹挟的醇香酒气，让他有种醺然欲醉的感觉。他有一瞬晃神，又听到这人用温润而略微压抑的声线沉重道：“是痛，无法呼吸的痛，在这里。”

剑子握着龙宿的手往心脏的位置再压紧了些，对上对方双眼，乌黑的眸子里透着很深的感情：“在这尘世打滚，有很多无奈，数不清不解的遗憾，免不了伤感，但龙宿，就只有你，让我感到这般伤心疼痛过，让我不知所措，无法思考……龙宿，对你，我、我……”

情到深处，剑子反似不知再如何说下去。

龙宿这般听着，觉得自己已经醉了，再控制不住接下了话，主动吐露心中的软弱：“吾怕。吾是龙族，与天同寿，却也会怕。就只有汝，让吾真真正正的惧怕过。那时候，汝将吾赶出豁然之境，吾又感到了那让吾不安的恐惧，回来后便把那些酒都喝了。然后，吾做了一个很悠长的美梦，那个梦中没有汝，吾过着平静而没有纷争的生活，如其他退隐的龙族一般，在天界安然沉睡……”

感觉剑子握着他的手受惊般要松开，他立即反手扣紧，也不顾手中酒杯落地，酒水溅湿了两人衣衫，他紧紧扣着剑子的手心，强迫这人听完：“然后，汝在梦中强行插入，将这个虚假的梦撕碎在吾眼前，让吾回到了现实。”说完，他抬眸深深看着剑子，“汝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剑子听完只觉心情激荡，几近无法自已，他强迫自己迎上龙宿的视线，故意镇定的语气嘲弄道：“那说明你太复杂了，连自己酿的酒都不能捕捉主人的心思。”

“吾复杂？”龙宿轻笑，“那汝要简单以对么？”

“你想怎样？”剑子眯了眯眼，故意摆出不满地神情。

“汝敢喝吾这酒么？带吾去汝梦中，让吾看看汝心中向往的世界。”说着，他用空出的手取了身后那坛穆仙凤留下的酒，直接拍开了封口，拎起来，很不雅地直接对口一灌。酒水咕噜噜被灌入嘴里，自嘴角溢出，沾得衣领湿透，散发出阵阵酒香。然后，他趁剑子愣神，扣紧对方的手猛地往自己身前一扯，趁对方前倾失去平衡一瞬，放下酒坛，倾身往前堵上了这人的嘴，将酒强势一股脑儿地过了过去。

忽如其来一吻，剑子没反应过来，本能一咽，立即感到温热的酒水流入喉咙，灌入肠中，还在发愣中，唇上的温热便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湿濡的触觉，伴随着扑面而来的酒香，在他脸颊上留下了蜻蜓点水般的痕迹。

那一瞬，他感到一瞬恍然，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条由无数星子和命轨汇聚而成的命运长河，在白茫茫的氤氲水雾中浮动，正流往不知何方。而他，正枕睡着在长河边上，醉意朦胧，身边萦绕着同样令人沉醉的酒香。然后，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过来，在他脸颊上留下了他不可磨灭的印记。霎那间，时光好似开始倒流，回到了那一刻。他猛地睁眼，起身一个翻转，将那人按在了身下，牢牢抓在手中。

今夕何夕兮。

龙烟宛内，温泉蒸出腾腾热气，暖雾漫布了整个庭院，翠绿的竹子随清风摇曳，竹叶滴挂着串串水珠，水珠落在地上的石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清脆响声，好似在奏响乐章。午后太阳渐渐变得柔和，在竹林之后若隐若现，透过竹间空隙投入光线。阳光散入雾气蔓延开来，与雾里的水珠结合，化作一颗颗亮闪闪的星子，以彼此的光辉互相连结，萦绕着在窄廊边上相拥交叠的两人。

廊木温凉，流淌着打翻的酒水，渗着些许凉意，却浇不凉他们温热的身心。鱼水交融中，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剑子俯身一下下亲吻着龙宿的眼睛，用毕生的温柔揽起这人的腰身，进入对方时，感觉像是融入了这阳光下的雾海星河，与这人相拥相依着在其中浮浮沉沉，彻底合为一体，成为彼此命运的一部分，再不可分割，感觉任何欠缺都能被这般不可抵御的满足和愉悦填满，仿佛这世间就只有他们两人，与天地同存，再无其他纷扰。

“龙宿、龙宿……”剑子忘情地呼唤着龙宿的名字，内心压抑已久的情感再不受控制，喷薄而出：“我心悦你，千万年前，千万年后，亘古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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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六完结）

作者有话说：啊，写到这里这个系列终于有了阶段性进展。一开始起名为《伪阴阳师系列》，本来是打算仿《阴阳师》风格，写些精怪小故事，谁知道越写越偏，越写越偏，完全没有《阴阳师》的影子在了，连“伪”都没有了，个人风格太强不可逆转，泪，要不还是改名算了……而且越写越懒，到后面连故事都懒得编直接上原剧剧情了……不过还好，终于阶段性了！！！激动！！当初写剑龙番外一《斩龙戏》，就是为这个系列剑龙关系的过去和未来做个总括，为这个系列的设定做铺垫，现在终于写到番外一结尾的部分了，呃，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番外一的内容，囧。真想就在这里写“全文完”。可这毕竟这是用来磕霹雳CP的杂锦系列（暴露了磕点，汗），还有磕的CP没遭毒手，剑龙线也才到龙战八荒部分，怎么可以完结！！！于是会写下去的……远目…… cKF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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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考虑写剑龙主线天界篇的时候本来是想用正常小说正叙的形式写天上的故事，可后来想了想，这个系列本来就是在讲一些连接过去和现在的单元小故事，意识流居多，写长篇叙述就不符合这个系列的风格了，便还是和以往一样的风格，以别人的故事为引。可怜笑封君和幻姬CP，竟然没能占到本篇的席位，在番外还被剑龙的纠缠直接抢了风头。呃，话说要在本篇占席位，是不是该叫笑剑篇？那咻咻该怎么办？再把君枫白给弄复活来个龙君替身姐妹篇…..咳、咳……古尘你别过来…… z1(rH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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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远了，接下来应该会把《卡梅尔的日落》的旧画稿当复健拾掇拾掇，旧文里比较喜欢的一片，想为那篇文做最后的总结，然后就会又开始修改《黑白变奏》第四部。羡慕可以一次开几个坑的人，我同时写两篇文都会串…… 0j_`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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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谢谢还在看这个系列的小可爱们，恭喜终于看到剑龙阶段性进展了，但很不幸的，作者告诉你，作者最擅长的技巧就是拉灯，这是普通级的超级清水文（抱头走）…… b@z/6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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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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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剑龙番外六 2

剑龙番外六 3

剑龙番外六 4

剑龙番外六 5

剑龙番外六 6

引用

剑龙番外六 7

剑龙番外六 8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