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13 【楓櫻】哈姆雷特（1L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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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9-13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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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3 【楓櫻】哈姆雷特（1L完結）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這是哈姆雷特的著名臺詞，有些人也許連莎士比亞是哪國人都不知道，也對這句話耳熟能詳，並且還會毫無顧忌地肆意修改到處使用，但即使是戲劇專業的學生，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記住這句話的後面是什麼。拂櫻顯然不在此列。他現在手裏就拿著劇本，但看也沒看一眼，抬著頭流利地把臺詞說了下去，他早在三年前就背熟了整個劇本。現在不過還是正式排練的第一次對臺詞環節，別說背，有幾位新生連讀都有點磕磕絆絆，拂櫻已經帶上了演技。他坐得並不居中，隨意地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眼睛飄然地看著活動室緊鎖的窗。他的音色本來就很高很有穿透力，對話劇演員來說這是很好的先天條件，這時候更加刻意拔高，還帶著輕微的顫抖，展現出角色的一種偏向神經質的狀態，這是屬於他自己的詮釋這場戲的方式。
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勇敢？死了，睡著了，什麼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
念到這裏，拂櫻嘴角竟然帶上了一絲笑意，好像真的看見自己投入了永恆的安寧的睡眠中似的。接著，他眼睛稍微張大了些，笑容立刻轉化成茫然，聲音也沉了下去：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腐朽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做些什麼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
說來很怪，拂櫻並沒有在臺詞裏帶上太多情緒：這正是新手演員容易邁入的誤區，覺得情緒要越直白越誇張越好。拂櫻只是平穩地說著，咬字清晰，語調幾乎沒有變化，甚至有些生硬感，搭配原本就不夠口語化的戲劇臺詞，反而越發傳達出某種茫然無助的心態來。拂櫻的臺詞功底和表演在這一屆畢業生裏都是一等一的好，他大三那年協助當屆畢業彙報演出，在羅密歐和朱麗葉裏飾演朱麗葉的婚約者帕裏斯親王，只出場了一幕，被他演得人格完善極具魅力，風頭甚至幾乎蓋過了主角，搞得那年飾演朱麗葉的邪玉明妃記恨他至今，但凡有機會見面就要刺他幾句。還好今年是他自己的畢業演出，他演的就是唯一的主角，而且舞臺導演是楓岫，拂櫻終於可以放開了演，按自己的意思想怎麼演就怎麼演。
幾乎所有人都在認真聽拂櫻念臺詞，唯有楓岫例外。楓岫是導演系，坐得離演員們都有一段距離，心不在焉地放任聲音流進耳朵，眼睛緊緊盯著手裏的劇本，拂櫻高亢的聲音對他來說作為思考用的背景音最合適。拂櫻眼睛一瞟，就看到楓岫這副模樣。他稍微眯起眼，停頓一下，立刻又回到劇本中來，目光轉向飾演女主角奧菲利亞的寒煙翠。女神，在你的祈禱之中，不要忘記替我懺悔我的罪孽。拂櫻說完這句臺詞，又笑了起來，仍然是一種神經質一般的笑，本來這一幕的哈姆雷特也處於半瘋狂的狀態。
瘋狂並不好演。並不是隨便歇斯底里胡言亂語就能表現瘋狂，瘋子實際上只是思考方式不夠大眾化罷了，言行有自己的邏輯。拂櫻認為，對瘋子的這種刻板印象，只是沒有被當作瘋子過的人的傲慢。拂櫻思考很多，終於找到了那種發瘋的感覺，他的語氣和神色仍然像是一名高貴的王子，只靠臺詞的韻律展現不同尋常的精神狀態。面對這樣的表演，稍有素質的共演者都很容易把戲接住。寒煙翠其實不太適合奧菲利亞這個角色——她本人的氣質在溫婉中隱藏尖銳，和聖母一般的奧菲利亞不相容，但由於拂櫻的優秀表現，她很快也找到了狀態，他們演得順暢，同樣可以激勵助演的低年級學生。實際上，這些新生都很慶倖能和這麼優秀的學長一起演出，能學到的比課堂上更多。
楓岫全程沒有表情。對臺詞還在繼續，所有演員都入戲了，氣氛非常完美，楓岫看起來還是一句也沒聽進去，還在深思。有幾名新生開始疑惑地交換目光，導演這個樣子很容易讓不熟悉的演員自我懷疑，至於他的老相識也就是拂櫻他們，則根本懶得管他。舞臺導演也要考慮走位調度和舞美，他肯定是在想這些。
楓岫還沒想通，整部劇的臺詞已經都對完了。已經晚上十點。學生又要上課又要參加活動，要湊所有人都有空的時間來排演本來就很受限，很多人明天還要早八。楓岫坐直身子，表情不變，平淡地說：辛苦大家，今天狀態很不錯，照這個感覺來就行，明天還是晚上，爭取都能脫稿，順利的話就正式開排。
先告辭的助演的低年級學生。然後是寒煙翠，她招呼也不想打，拉著湘靈一起走，湘靈一定要和楓岫告別、囑咐他不要寫腳本到太晚，才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寒煙翠回寢室。然後是其他的同級生，還有飾演哈姆雷特的好友霍拉旭的尚風悅，尚風悅很有眼色地確認其他人都走了，立刻也告別。最後借來的活動室裏只剩下楓岫和拂櫻。楓岫又低頭盯著劇本，從神色看不出他琢磨得怎麼樣，拂櫻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你遇到瓶頸了，拂櫻說。不是問句。
放心，我會給你量身打造這次演出的。楓岫合起劇本：絕對只有你演得出來。
拂櫻在他身邊坐下，看楓岫若無其事地把劇本收進包裏。拂櫻看起來一點也不稀罕他的承諾：怎麼個量身打造法？這次又要搞什麼？上次你要天上下花雨，漠刀絕塵和禦不凡只好爬到劇場頂上撒花，演完了我們還全都留下來掃舞臺。還有一次臨上臺前一天晚上，你非要把舞美整個大改，在舞臺前做半人高的遮擋，全劇組現場用硬紙板做前景，還通宵重新排練調度，那場stand by都趴在地上，灰可真大……
但評價都很不錯，何況你不也樂在其中。楓岫微笑，也不忙著走，接著說，這可是你的畢業演出，你難道不想演得更別出心裁一些？
拂櫻沒說話。他其實也沒那個執著，一向是按部就班地按照劇本演，他更擅長在既定框架中改進表演細節，但楓岫喜歡在編排上大操大辦，喜歡排出新穎的嚇人一跳的東西來。楓岫稍微向他靠近，神神秘秘地說，其實這個想法我早有腹案，今天一看，跟你的表演真是天作之合……
哦？拂櫻半笑著，問，你是不是在等我問你到底是想法？
唉——楓岫做出很苦惱的樣子，慢悠悠說：既然你問了，以我們的交情，當然應該告訴你，可是……
拂櫻站起身，催促地把楓岫放在一邊的包也提了起來：我沒有問。你今晚回去肯定還要整理思路，先去吃個夜宵。楓岫只好也起身，接過背包，先拂櫻一步走出活動室，拂櫻把門窗和燈關好，兩人一起來到學校的咖啡廳。
大學生免不了熬夜，尤其以戲劇專業為主的大學有不少學生已經在外面接活，為了服務他們，這家咖啡廳開到深夜四點，也提供各種簡餐。楓岫和拂櫻經常光顧，他們兩個都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活動很多，經常需要在非飯點來這裏用餐。說來他們兩人最初就是在這裏熟識的，熟識的契機也是哈姆雷特。那時候他們大一，楓岫和學生會的幾個同事在這裏用已經太晚了的晚餐，看到拂櫻一個人就著一杯果汁在角落裏看書。等他們吃完飯，拂櫻還在那裏看書，果汁也沒喝進去幾口，好像打算長久地坐下去。楓岫就走過去向拂櫻打了個招呼。
拂櫻知道楓岫，畢竟這人名頭響亮，導演班冉冉升起的新星，高中就出版過雜文集，現在又在校學生會身居高位；楓岫也知道拂櫻，這時候拂櫻還默默無聞，不過本屆來自四魌界的留學生並不多，楓岫都知道名字。那時候拂櫻在看的就是哈姆雷特，楓岫直接在他對面坐下，也不自我介紹，開門見山地問，你在為表演課做準備？拂櫻回答，不，我在刷莎士比亞，看了原文再去看舞臺錄影。
楓岫又問，打算看哪個版本的錄影？拂櫻抬起眼看他：全部。
哈姆雷特在全世界上演過不知多少次，留存的錄影也成千上萬，全部都看實在誇張了。楓岫啞然一瞬，看見拂櫻表情挺認真，於是沒有否定他的想法，而是問：莎翁的劇，你都打算這樣看嗎？
拂櫻點頭。楓岫看著他又埋下頭去閱讀，拂櫻閱讀速讀很快，目光不停轉動，五分鐘之後就看完了全本。他合上書，比較正式地盯著楓岫。你找我有事？
楓岫說，你看完的感想如何？我極為喜愛這部作品，很想與人交流一下。
以楓岫的交遊怎麼會沒人交流感想，但的確思想這種東西，並不是和誰都能交流通暢的。不過拂櫻心知肚明，楓岫大約只是製造一個能自然地和留學生搭上話的機會，而拂櫻自己也早打算和學生會加強溝通。於是拂櫻簡短地說了想法：我覺得很複雜很有層次，不愧是經典之作，演起來一定很挑戰。
還有呢？
還有？……沒有了。
楓岫想了想，又叫了壺龍井，一副打算跟拂櫻在這裏長期死磕下去的模樣。如果不從演員的角度，而是單純討論對故事的感想呢？
拂櫻覺得楓岫有點奇怪，即使要交朋友，也不用在他這裏對哈姆雷特這麼窮追不捨。但拂櫻是個很老實的人，既然楓岫問了，他就認真思考，回答道：我覺得主角在生存和死亡之間掙扎的……矛盾性顯得很有魅力。
還有呢？
拂櫻終於煩了：我現在想看視頻了，週末給你交一千字的讀後感可以嗎？
結果事情就演變成了他們兩個在這裏看演出錄影看到了咖啡館打烊；讓楓岫沒想到的是，週末他竟然真的收到了拂櫻的郵件，當然不是讀後感，而是拂櫻在看了很多版本的視頻後總結的關於這部話劇的想法，足有五千一百四十一字，看得出即使楓岫沒有要，拂櫻本來也有記錄感想的習慣，只是順手給楓岫發了一份。他顯然沒有看完所有的錄影（那可不是一個星期能看得完的），但稍微知名的版本都看過了。楓岫投桃報李，將自己的想法也寫下來回複過去，一個是演員的角度，一個是導演和文學鑒賞的角度，各說各話，接近雞同鴨講。他們後來大約一兩周就會這樣來往一次郵件，起初還是對各種劇碼的感想，後來漸漸加上了課程和生活瑣事，到了大三，郵件來往頻率變得密集，單純的文藝交流已經所剩無幾，通信通得像交換日記。畢竟兩人都忙，總會遇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事，楓岫大二就不再幹學生會，他覺得於自己性格不合，而是越來越傾向於校外社會實踐，校園風雲人物成了業界風雲人物；拂櫻反而到了學生會裏去，成了外聯部長，混得也是風生水起。
但實際上，由於忙，除去合作排戲，他倆日常見面並不多。這正合了楓岫的意：對於他想要的關係，或者說那種氛圍而言，保持距離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如果天天見面，有些東西就會變味了，就很容易轉變成需要負責任的那一種關係，那不是楓岫現在所需要的。
那拂櫻怎麼想？拂櫻坐在咖啡廳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位置，點了兩人份的宵夜後，又熟練地點了一壺龍井。
你表演的感覺和我想的一樣，楓岫開口說。他拿著一把摺扇在慢慢扇風，臨近畢業季，天氣的確越來越熱了。咖啡廳裏的人不多也不少，顯而易見有許多情侶，因為畢業季往往也是校園情侶分手各奔東西的時節。拂櫻倒茶，眼光注視著茶杯，問，怎麼個一樣法？
楓岫含笑不語，感受著茶的香氣。這咖啡館的茶泡得相當不錯。拂櫻怕燙，在自己的茶杯邊緣吹了好久，才慢慢品了起來，過了一會，又說：說來我從沒問過你，你既然想法那麼多，為什麼自己不學表演？
楓岫喝茶也很慢，倒不是在等拂櫻，他除了寫腳本，做什麼都慢悠悠的。我可不適合親自上陣，我不懂得掩飾我的心，不像你天生有這樣的才能。所以，通過演員、通過佈景和道具，更整體地來表達更適合我。
拂櫻挑了挑眉毛，說，唉，然後我們就成了你的牽線木偶。
怎麼這麼說呢？我們是各司其職，拂櫻，怎麼貶低自己呢。
拂櫻側著頭，看著他，想笑。楓岫又說，多信任我一些嘛，我哪次讓你失望了嗎？
你才是多信任我們一些吧？遇到了瓶頸怎麼不說，我們不能幫你想嗎。拂櫻儘量用不在乎的語氣說。
現在是楓岫看著他笑了。好吧，好吧，常言說，一千人眼裏有一千種哈姆雷特……我覺得，一千人也能演出一千種哈姆雷特。只是按部就班地演太浪費你的才能了，我要讓你的哈姆雷特最與眾不同，所以要為你特別打造一種編排才行，現在能想到的，都太普通了。
拂櫻沉默了一下。他在腹誹：你不懂得掩飾你的心？那只能說明你對自己的認知不足。你想自己表現，何必說是為了我。但其實楓岫是不是這麼想，他也不是真的知道，至少楓岫嘴上說得很給他面子，於是拂櫻回應道：你還是不信任我，普通的編排我就演不出彩嗎？
楓岫笑著說，吃飯吧。
拂櫻吃得不多，作為演員他還是需要維持身材的，今晚他也不打算通宵。楓岫吃得還是很慢，一邊問，晚上方便去你家嗎？
拂櫻的家是他大二之後在校外租的房子，因為與室友相處不來，在加入學生會以後，才終於撈到錢租房。拂櫻喝粥的手一頓，說，來我家做什麼？
楓岫說：安靜，方便我思考。
拂櫻冷笑：我早就說過，你又不是沒錢，既然那麼挑剔環境，自己也去租個住所不就好了。
楓岫說：我想你養的兔子了。不歡迎我嗎？
拂櫻說：隨便你吧，不要吵我睡覺。
楓岫志得意滿地又笑了：多謝，今天晚上，還有啥明天吃飯還是我來請客。
拂櫻嗯了一聲，這也是每次楓岫留宿的習慣，說是房費不太貼切，當作人情歸還又顯生疏。但從拂櫻的角度，他畢竟不如楓岫家財萬貫，這幾十塊錢的便宜還是樂意占的。拂櫻說：明天我要早起，記得早餐也幫我點。
楓岫笑道：真不客氣啊。
拂櫻問：原來你希望我和你客氣嗎？
楓岫說當然不是。他用完餐，起身結了賬就走，拂櫻跟上，和他並排。他們兩個名人這樣一起走很是惹眼，但他們關係密切，在這所學校裏也不是秘密。楓岫挨著拂櫻，歎著氣說，能在這個咖啡館一起吃飯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了啊。
拂櫻說，難道你很懷念這裏的食物嗎？
當然不是食物，只是想到這麼快就要畢業，心裏有些感慨，你不覺得嗎？我和你這樣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也剩不了幾次了。不過反過來說，這幾年過得真是開心。
拂櫻低聲說，我也這麼想。
對於哈姆雷特和他的調情獻媚，你必須把它當作一時的感情衝動！一朵初春的紫羅蘭早熟而易凋、馥鬱而不能持久，一分鐘的芬芳和喜悅，如此而已！
嘯日猋聲情並茂激憤難當地說，動作也十分激昂，幾乎要挨上飾演奧菲利亞的寒煙翠，好在他長得英俊頎長，很是討喜，這場面不至於讓人覺得不雅。尚風悅這場不上，在一旁觀看，忍不住吐槽道：你演的是她哥哥，不是她姘頭，離遠一點。楓岫坐在導演位上，倒是沒什麼意見：這樣處理也不錯啊，雷歐提斯這個人物本來就有衝動和蠻橫的特質，他演得這麼誇大，像個傻……像個武夫一樣，也能加大對比和張力，而且寒煙翠應付得來。
尚風悅說：行。果然寒煙翠只後退了一步，立刻和嘯日猋拉開距離，看起來倒好像是設計好的走位。拂櫻托著腮在旁邊看。演戲投入是嘯日猋的優點，也是缺點，主要缺在他一投入經常會進入即興發揮階段，然後對戲的人就倒了黴。整部劇最後一幕是雷歐提斯和哈姆雷特的決鬥，也就是拂櫻還要和嘯日猋拼刺刀，對拂櫻來說，嘯日猋的文戲演成什麼樣他都接得住，但是對武打戲實在是太痛苦了。拂櫻於是將這點反應給楓岫，楓岫說：我知道，他動作很好，好友，你可別輸給他啊。
根本不是誰動作好看的問題，嘯日猋出身武術世家，正經練過十幾年功夫，一打得興起什麼壓箱底的武藝都用出來，拂櫻哪里打得過他。為這事他跟嘯日猋說過好幾次，嘯日猋當時答應得好好的，發起瘋來誰也制不住，他自己也制不住。這是舞臺劇，不是影視劇，影視劇失誤了可以重拍，但要是在現場舞臺上打劈了，四大悲劇之一的哈姆雷特就要變喜劇了。
這次排到最後一幕的時候，嘯日猋當場就表演了一個喜劇。按照劇本，雷歐提斯是打不過哈姆雷特的，而真的打起來，拂櫻的刺劍根本碰不到嘯日猋。拂櫻生氣的時候不會抱怨不會罵人，只是冷笑一聲，什麼話也不說，就冰涼地盯著嘯日猋。嘯日猋自知理虧，嚷嚷著：我知道，我知道，我慢點來……
又試了一次。這次拂櫻碰到嘯日猋了：在被嘯日猋打倒的時候抓住了他的上衣，然後兩個人一起摔倒。
而導演楓岫看起來暫且不打算下場解決這個問題。楓岫向來如此，他覺得不重要的事就毫不作為（其判斷事情重要與否的標準也令人捉摸不透，打戲排不明白怎麼就不重要呢？），拂櫻簡直對他煩得透了，好在一面對充滿激情的嘯日猋，對比之下，他又覺得楓岫可愛了起來。起到這個作用的還有邪玉明妃和凝淵等人，拂櫻能和楓岫相處到現在，楓岫本人大概沒做過什麼努力，但這些人著實功不可沒。
拂櫻爬起來，叫道：導演，我有一個提案，你說苦惱想不出別出心裁的編排，我現在提議把最後的刺劍決鬥改成對波怎麼樣，絕對前無古人。
楓岫搖扇子看著他。拂櫻又說：好吧，對波是有一點不嚴肅，用槍呢？手槍決鬥。
楓岫說：不夠有儀式感。
拂櫻說：我們打得一起摔倒比較有儀式感？
楓岫歎了口氣，終於從他的導演寶座上站起來，一邊朗誦：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楣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
尚風悅說：這不是哈姆雷特的臺詞嗎。你要是這麼大演戲的癮，為什麼報名編劇啊？
這問題拂櫻也問過。楓岫這次卻沒有回答得那麼詳細，只是說：人各有命啊。
他終於把嘯日猋整治了一頓，先是讓他自己做幾遍編排好的動作，稍有即興發揮就用扇子敲他的手，大家看著，看起來像訓狗。嘯日猋自知理虧，也很配合，這麼來了幾次，形成了肌肉記憶，終於老實多了。眾人紛紛稱讚楓岫本事大順便也誇了誇很乖的嘯日猋，拂櫻反而在心裏更煩了起來：早這麼幹不就沒事了。寒煙翠看來和拂櫻持有同樣情緒，站在一邊，微笑著說：導演，你寧可費心思收拾嘯日猋，也不願意放棄你的儀式感啊。寒煙翠一笑，在座的男士都覺得心裏一緊。
只有楓岫除外，楓岫又坐了回去，說：我們搞戲劇的，最重要的不就是這個儀式感嗎。
誰都不能否認，戲劇本身甚至都可以說成一種儀式。看湘靈的表情，顯然又被楓岫的發言折服，拂櫻在心裏不予置評。湘靈飾演的是哈姆雷特的母親，拂櫻覺得氣質上非常合適，這是一位出身高貴感情細膩的貴婦人，其所處的被宏大敘事所忽視的女性的位置也很相似——這只是拂櫻的看法，楓岫意見未知，他幾乎不發表看法，對湘靈拒絕過依然鍥而不捨的追求也不發表看法。他對湘靈的要求是表現得再有氣勢一些。看起來楓岫打算強化這部劇中所有的女性角色，提議寒煙翠出演奧菲利亞的也是他，這大概也是創造獨特演出的一部分吧。
修理完嘯日猋之後，這最後一幕就很順利了。但楓岫的表情看起來還是不滿意，拂櫻猜他還是想搞個大新聞，只能提醒了一句：你不要再在演出前一天晚上大改。
楓岫說：既然是你的要求，我會儘量的。
這天又排到了晚上十點，經過幾次排練，離開的順序已經固定：新生，寒煙翠牽著湘靈，沖到女生宿舍樓下拼命要在門禁前見玉傾歡一面的嘯日猋，其他的畢業生，尚風悅，最後剩下楓岫和拂櫻。楓岫還坐在他那把椅子上，折疊椅被他坐出了太師椅的氣勢。拂櫻在他旁邊坐下，側過頭問，你覺得怎麼樣？
楓岫用摺扇點著下巴：很好。
拂櫻等了一會，楓岫沒有繼續說，拂櫻就替他說：但是你還沒想到怎麼搞個創新出來，所以也不知道演員該往哪個方向使勁。
楓岫說：知我者，好友也。
拂櫻說：又要來我家？
楓岫說：嗯，我們聊一下這個劇。
至少看來他打算聽取拂櫻的意見了。他們依然先去咖啡廳吃夜宵，楓岫邊吃邊發呆，拂櫻懷疑他會吃進鼻子裏去，一直盯著楓岫，結果自己反而差點吃進鼻子。楓岫笑了起來，拂櫻翻了個白眼。
拂櫻租的房就在學校一旁，地方不大，打理得很乾淨，一看住戶就是個講究的人。楓岫一進門，先是輕車熟路地去陽臺的兔籠摸了摸拂櫻養的白色侏儒兔，這只小兔子平時對拂櫻愛答不理，看見楓岫就會用腦袋去蹭他的手。拂櫻習慣了，心如止水地去給兔子補充草和水，楓岫坐到了沙發上。
拂櫻還蹲在兔籠邊上，楓岫的聲音傳過來，語氣仿佛閒聊：你畢業以後留在苦境發展嗎？
關係這麼好的兩個人竟從沒有聊過未來的打算。拂櫻在往兔子的水壺裏灌涼開水，頭也不回：我回四魌界。
他灌好水，又開始清理兔籠，還是沒回頭。楓岫又問：和湘靈、寒煙翠她們一起回去？
拂櫻說：我不知道她們什麼打算。
楓岫說：已經決定了？
拂櫻說：嗯。
楓岫說：你在這裏沒有留戀了？
拂櫻說：嗯。
過了一會，楓岫說：你回去後，遇到什麼有趣的事，一定要寫郵件告訴我。
拂櫻還說嗯，站起身，回過頭。楓岫在沙發上，抬頭笑著看他：我也是四魌界出身，但上初中以後就沒回去過了。那裏現在怎麼樣了？
拂櫻也笑著說：老樣子唄。他坐在楓岫旁邊，從茶几下麵抽出兩罐啤酒擺出來。
楓岫說，唉呀，你要把我灌醉，醉了我們怎麼聊劇本？
拂櫻已經開了自己的酒：少裝模作樣，一罐啤酒你就能醉嗎。
楓岫自言自語：既然你要喝，於情於理我該陪你。喝還是不喝，這是個值得考慮的……拂櫻不等他叨叨完，伸出手，把楓岫那罐也打開。兩人碰杯。
楓岫又說，我印象裏，四魌界的文藝行業並不發達，現在有改善嗎？你回去那邊，能獲得好的發展嗎？
拂櫻喝著啤酒皺起眉，並不想和他深入討論這個話題。他說：總會越來越好的。
楓岫說：你果然很像哈姆雷特。
拂櫻大吃一驚，心中疑惑，難道他真的一罐啤酒就醉？拂櫻遲疑地問：哪里像？楓岫托著腮說，哎，何必問呢，說出來就顯得矯情了。你說，你會選生存還是毀滅？
拂櫻說：我也沒有遇到哈姆雷特那麼極端的情景，最多是要選畢業了回不回老家，要談生存毀滅，未免太空中樓閣了。但哈姆雷特看來選擇了毀滅。
楓岫一愣，說，是嗎？
拂櫻也一愣，說，不是嗎？
楓岫說，哦，是啊。
拂櫻垂下眼，說，既然說到了，我跟你說一下我的角色理解吧，畢竟你是導演。楓岫露出在聽的神色，他過去從來不問演員的想法，其實也許根本不在乎演員的角色理解，但拂櫻開口了，他當然會聽。拂櫻說，我抓住的是他的理性的一面，但理性會由於理想和現實的不相容而崩壞，所以會走向毀滅。楓岫自語：理性。拂櫻說：嗯，不是有一個情節，是哈姆雷特利用戲中戲來試探自己的殺父仇人嗎？我覺得這個情節也表現了他的一種……軟弱，還有矛盾，就像是某種過多思考的知識份子的性格。
拂櫻說完，抬眼看著楓岫。楓岫出神地思考著，說：是啊。
他忽然靠近了些，鼻子幾乎撞到拂櫻的鼻尖。拂櫻慌忙後退：幹什麼？楓岫笑道：你這描述，不也和你自己很像嗎。拂櫻也笑了笑，表達懶得管你怎麼想的意思。
楓岫又托起腮，思索著說：戲中戲。對啊，你知不知道打破第四面牆的說法？
拂櫻說：當然知道，這個說法就是來自舞臺劇，只要演員走下舞臺，和觀眾互動就可以了。但是哈姆雷特？
楓岫說：我死之後，要是世人不明白這一切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譽將永遠蒙受怎樣的損傷！你倘若愛我，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
這是哈姆雷特臨終前的臺詞之一。楓岫又念了一遍，大聲地說：你們倘若愛我，請諸位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
陽臺上的兔子被他忽然大喊嚇了一跳，仰起小腦袋向這邊窺視。楓岫抓住拂櫻的手，拂櫻沒有閃避，看見楓岫臉上難以抑制的喜悅。他說：如果他選擇生存呢？如果你在該死的時候，走下舞臺，來到觀眾席上，把這些話對觀眾說；把你的意志傳達給觀眾，請他們都來做見證人，然後你直接走向觀眾席的出口離開，那麼哈姆雷特只是離開了復仇劇的舞臺，他的精神仍然活在世界上，這不是很好嗎？
拂櫻笑起來，說：這真是你會想出來的編排。
楓岫也笑了。他鬆開手，從包裏掏出劇本。拂櫻知道，他已經這麼決定，那麼前面的編排也要改動，加入一些能與結局對照的內容，所以楓岫現在需要工作。拂櫻從沙發上起身，將還沒喝完的啤酒也都拿起，囑咐了一句：那我睡了。
楓岫說道：晚安，好友。
拂櫻又回頭看他一眼，喝掉了手上的兩罐酒。這一夜他睡得不太安穩，也許是因為睡前喝了酒，精神亢奮。他夢見了很多哈姆雷特，他當初和楓岫一起看的許多版本的哈姆雷特，還有他後來又找來看的很多很多，各種各樣的臉，甚至還有脫胎於哈姆雷特故事的很多其他劇作，許多復仇的王子，許多掙扎在生和死裏的文藝形象，他夢見夢遊的麥克白夫人，和死神共舞的巴伐利亞公主，俄國無神論者和他父親的患有癲癇病的廚子，將落花埋葬的少女。這些人其實已經沒什麼明顯的共性，如果說有，就是拂櫻曾經為之動情。最後這些人又都消失了，夢裏變得只有白色的底和黑色的字，映照明黃燈光，那是拂櫻最初坐在咖啡館的角落，看到的哈姆雷特的原劇本。啊！但願這一個太堅實的肉體會融解、消散，化成一攤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殺的律法！上帝啊！人世間的一切在我看來是多麼可厭、陳腐、乏味而無聊！哼！那是一個荒蕪不治的花園，長滿了惡毒的莠草！這些字在拂櫻的夢裏閃爍，晃動，逼近他的眼睛，拂櫻退無可退。他在心裏暗罵，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如果這些通透的一針見血的文人墨客都死去就好了！如果這些打碎生活的高尚的藝術都不存在就好了！拂櫻大口喘氣，腦袋嗡嗡地響。他的眼睛被文字刺痛，為了逃避，他忍著疼痛拼命地用力，終於急匆匆睜開眼，屋裏一片黑暗，從窗簾間隙的一點點微光看來，太陽也就剛升起不久，大概是五六點鐘吧。又早醒了，對此拂櫻已經習慣。
拂櫻推開房門，看到楓岫和衣睡在沙發上，劇本放在他身上，上面用筆批註了不少，拂櫻拿起來看了看。其實就算不加上最後一幕讓他奔下舞臺的演出，楓岫本來的設計已經足夠優秀了，只有楓岫自己不滿足而已，拂櫻從頭看了一遍，也不禁感歎楓岫的才華，他想必昨晚改到很晚，也許剛剛入睡。
如果能留在這裏也很好。和楓岫合作的確非常愉快，湘靈肯定會想辦法留下的吧？那麼寒煙翠大概也會留下了。拂櫻把劇本給他放好，現在還早，還不用叫醒楓岫，於是他到陽臺上去喂兔子。兔子看到他靠近，歡快地上躥下跳，大約是想出籠來玩，拂櫻打開籠門，兔子立刻竄向它最喜歡的沙發底下。這只兔子拂櫻養了三年，還是沒有養熟，但這個程度的感情寄託對拂櫻而言已經足夠；其實無論他養的是什麼，養得怎麼樣，應該都能起到這個作用。拂櫻回頭看去，兔子從沙發底下露出兩條短短的腿，沙發上是還在睡覺的楓岫。你也一樣吧。拂櫻輕聲對他說，還好楓岫沒被吵醒。
這天楓岫明顯比過去幾天都要神采奕奕，排練分外順利。除去最後一幕：因為排練用的活動室裏沒有那麼大的地方給他試驗往觀眾席跑。楓岫於是對拂櫻說：這段你別排了，到時候直接演吧。
拂櫻震撼：你不用看看我的演法嗎？
楓岫說：你還能演差了不成？
其實拂櫻確實是現場演出比排練發揮要好的類型，因為正式演出的氛圍畢竟不同，他這一點也很適合舞臺劇表演。以他的實力，哪怕是即興發揮也不會差，何況他早就把臺詞都背好了。但多出來的時間就被用來聯繫和嘯日猋的對打，拂櫻心裏也不是很願意。
而且為什麼楓岫就能這麼信任他？連拂櫻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演，但楓岫執意要他臨場發揮，他只好等排練散了以後，回家自己對著兔子試著找感覺，兔子一看見他在表演就背過身用尾巴對著他，看來不感興趣。距離正式演出的時間越來越近，畢業匯演和別的演出不同，只演一場，但服化道等等準備工作一點也不少。全劇組都忙得快要升仙，拂櫻漸漸也不把這當一回事了，反正怎麼樣都是演，就交給舞臺上的自己發揮算了。
六月中，天氣炎熱。校園裏到處都是穿著背心褲衩人字拖的學生，多半是忙著期末和畢業，沒心思給自己一個體面的打扮，如果有誰竟然多撐了個陽傘，肯定是學表演的。但哈姆雷特劇組今天要彩排，需要出入學校裏的大劇場，還是都好好收拾了一番。彩排仍然順利，楓岫要求結尾一幕彩排不走，當然是不想那麼早被人看到結尾的編排。拂櫻在舞臺上，看著空蕩蕩的觀眾席。走到那裏就算是到了新世界嗎？既然楓岫那麼說，也許就是吧。他下了臺，楓岫拍拍他的肩。別擔心，我和燈光說過了，最後不管你走到哪，聚光燈都追著你。
彩排結束，大家各自離場，仍然先是新生，然後是嘯日猋，等尚風悅走後，拂櫻還沒走，他看向楓岫，楓岫坐在觀眾席的角落，和湘靈在說話，寒煙翠今天竟然沒有拉著她走。拂櫻思來想去，覺得不要打擾比較好，於是先回去了。既然劇本已經定好，楓岫就不再需要安靜的環境工作，也就不需要再去拂櫻的家，其實後來他也沒再去過。拂櫻獨自回了他的出租屋。
楓岫的確打算今天直接回寢室睡覺，這段時間這麼忙，明天他需要充足的精神，於是今天準備回去好好休息，因此看到拂櫻離開，也沒有出聲叫住。但湘靈看來有要緊的話說，於是他還是留了下來。湘靈並沒有就坐，站在他面前，首先問的是：我一直想知道，你結尾那樣安排，是什麼意思呢？
湘靈也已經是很優秀的演員了。她又聰明又努力，表演比很多已經火了很多年的藝人還好，楓岫同樣欣賞她的才華，於是他認真以對：把臺詞的對象變成全體觀眾，讓觀眾也參與進劇碼中去，給他們留下更深的印象，而且……
湘靈求知地問：而且？
楓岫合起摺扇，溫聲說：這裏也有我的私心，拂櫻是我最重視的朋友，他說他畢業後要回四魌界，雖然這話失禮，我知道你們那裏的文化環境並不好。但我認為，以拂櫻的才能，在那裏也一定能闖出一片天。你看，哈姆雷特沒有死在舞臺上，而是走下了舞臺，也就等於他打破了桎梏，在更廣大的世界中生存了下去，這是我對拂櫻的祝福。當然，湘靈，你也一樣優秀，無論你未來決定在哪里發展，我也祝福你。也同樣祝福寒煙翠。
湘靈低頭看著楓岫的眼，微笑道：謝謝。翠姐姐也一定會高興的。
楓岫也一笑：她嗎，那可未必。
湘靈又說：我今天本是想再問你一次那個問題，但現在看來不必了，至少現在還不必。不過我剛剛決定，畢業後留在苦境。楓岫，今後也請你多多指教。
楓岫有些訝然，隨後他站起身，向湘靈伸出手，二人握手。湘靈看起來神清氣爽，回了宿舍，楓岫卻有些悵然若失地又在劇場站了一會，直到打掃衛生的阿姨把他趕走。
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包圍了他：湘靈灑然的態度，讓他忽然懷疑起了自己，似乎他的話反而讓她有了其他的感覺，和他預料中收到祝福的人的反應不同。那拂櫻會喜歡這樣的祝福嗎？不，既然是祝福，應該沒有人會不喜歡吧。但是，是不是他有可能也會產生別的感覺，或者他乾脆領會不到，這是好友為他獻上的祝福呢？那把這層意思直接對拂櫻說就是了。可是，那樣多乏味啊，他和拂櫻的關係不應該是這樣的。
這一天晚上，楓岫也睡得不太安穩，許久的忙碌和少眠，讓他的神經一時之間也鎮靜不下來。他一閉上眼就開始做夢，夢到了許多的哈姆雷特，是他決定排演哈姆雷特之後，又重新看過的許多演繹版本，各有各的演法，各有各的特色，只是，當然，沒有一個版本接近他心裏的完美。因為那總歸是別人演出來的。接著，楓岫夢到他自己演起了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他高聲念著，覺得自己念出來，總是不如拂櫻動聽，畢竟拂櫻是認認真真修過發聲課程的。但這畢竟只是夢，於是楓岫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其實他也早就把整部劇本背熟了。倘若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他一邊背誦臺詞，一邊從舞臺深處向前走，他看到拂櫻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仰頭看著他。我演得怎麼樣呢？他問，拂櫻神色平靜，既沒有動容，也沒有厭棄。拂櫻只是看著他，接著念：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啊，果然，拂櫻演得更好，拂櫻又悽愴又悲憫，就和他想像中的哈姆雷特一模一樣，他身上有生存和死亡的集合，有那種慎思過濾的文人的氣質。為什麼要回去？你不想再做丹麥的王子了嗎？為什麼這四年來，一直在彼此回避呢？因為愛欲本就是生存的一部分；楓岫知道，被這樣的人所吸引，只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那麼你是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楓岫忽然斷然地這樣決定。對了，既然劇中的人物可以用戲劇試探別人，那麼他當然也可以。從拂櫻在結尾表現的演技，就能看出他是否明白這份祝福了吧。楓岫在睡夢中依然條理清楚地思考起來，如果他不明白，那麼在演出結束後，就把這件事告訴他；如果他真的明白——如果他真的明白，就再請求他一次，請他留在苦境，是不是應該這樣？
楓岫失笑，然後醒了過來，根本沒有得到休息。窗外有蟬鳴，日頭高照。該要出發去劇場了。
楓岫感到今天所有演員狀態都很好，無論是湘靈、寒煙翠，還是尚風悅甚至嘯日猋（嘯日猋大概是因為玉傾歡來看了，打算好好表現一番，祈禱他不要再打出什麼么蛾子），看起來都幹勁滿滿，臉上沒有一絲倦色，本來他們也都不過二十出頭，腎上腺素還能壓倒性地制服疲勞，離開這所學校以後，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楓岫檢查完所有道具的擺放，才在後臺看到拂櫻。哈姆雷特在劇中穿的是為父親守孝的喪服，拂櫻平時穿淺色居多，今天一身漆黑，臉色煞白，看到楓岫，微微笑了笑。
還好？
還好。
他們交換了這樣一句，拂櫻坐在化妝臺前，閉上了眼，調整狀態。楓岫不打擾他，回到觀眾席上，他將要坐在第一排看完這部劇，然後上臺和大家一起致辭。
楓岫想起夢裏的決定，忽然緊張起來，他做事一向胸有成竹，很少會有緊張感，因為他通常也有把握，即使事情搞砸，總有辦法能渡過難關。但眼下的事算不上什麼難關，這場演出不可能會出大的岔子。劇場變暗，觀眾席上半個學校的師生安靜下來，演出開始。
的確一切都和楓岫想的一樣順利，每個人的表現都恰到好處，即使是經驗不足的助演新生，也影響不到主要演員發揮。佈景很好。道具很好。音樂很好。燈光很好。拂櫻很好。拂櫻原來很適合黑衣，刻意化成蒼白的面容顯得病態，聲音卻又那麼響亮。這位哈姆雷特像一位神經質的理性主義者，眼睛裏又有某種深情，我看得沒錯，你是最合適的人，楓岫寬慰地想。
拂櫻自己也覺得演得很好，他一旦面朝觀眾，便能感覺到楓岫在第一排凝視他的目光。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拂櫻朗聲說著，聲音裏的感情似乎又增進了幾分，因為他自從那天被楓岫問過，便也一直真的在考慮這個問題。真奇怪，就好像他真的要面對生與死的抉擇似的。這種戲劇裏的大是大非、大愛大恨，其實明明就距離生活非常遙遠。拂櫻開始自嘲地笑，這表現和他排練時不同，但他看到楓岫也笑了，看來很喜歡這個處理。原來如此，演員對角色的塑造，往往來自對生活的模仿；他在塑造哈姆雷特這個角色的時候，早已不可避免地帶上楓岫的烙印了。
嘯日猋同樣表現得比排練時要好，他不僅沒有過度發揮，還自發地把控起了節奏，畢竟動作戲本來確實不是拂櫻的專長。在嘯日猋的帶領下，拂櫻也打得很漂亮，台下不住地響起掌聲。完美……楓岫不出聲地自語，整個舞臺都太過完美。他這時候忽然又不在意拂櫻結尾的表現了，無論如何，能演到這個地步，這已經會是他引以為豪的一場演出。
拂櫻也這樣認為，最後的武戲已經結束，嘯日猋飾演的雷歐提斯已經死去，倒在舞臺邊上，中間的位置讓給主角哈姆雷特。拂櫻在大口喘氣，一場演下來，燈光打在身上炙熱灼人，剛才的對打也耗費了比平時更多的力氣，他感覺心臟突突地跳，大腦仿佛沸騰。他不曾告訴別人，就連和楓岫也沒說過：在舞臺上，他有時候體會到仿佛性高潮的快感，明明心跳得很快，全身卻好像麻痹了一樣，輕飄飄地好像不屬於自己，他的大腦已經沉醉，這具在雲端的身體還在自顧自地繼續表演。願上天赦免你的錯誤！我也跟著你來了。我死了，霍拉旭。不幸的王后，別了！他的身體還在癡癡地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臺前就是通往觀眾席的階梯。楓岫在看著他。
你們這些看見這一幕意外的慘變而戰慄失色的無言的觀眾，倘若不是因為死神的拘捕不給人片刻的停留，啊！我可以告訴你們——可是隨它去吧。可是隨它去吧。拂櫻看著楓岫的眼睛，忽然停住腳步，這裏正是舞臺正中，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著他，看著獲得祝福的王子的末路。拂櫻抬起頭，正追著他的燈光照射進他的眼睛，刺眼得很，他的眼睛經受不住刺激，眼淚落了下來。然而他還在笑，他已經什麼也看不清，但還能繼續把臺詞說下去。啊！我死了，霍拉旭，猛烈的毒藥已經征服了我的精神，我不能活著聽見從英格蘭傳來的消息。可是我可以預言福丁布拉斯將被推戴為王，他已經得到我這臨死之人的同意，你可以把這兒所發生的一切事實告訴他。拂櫻又向前走了一步，這一步會不會就跨到了台下？他沒有餘力思考這些，他的眼裏只有滿滿的光。
觀眾席寂靜無聲，好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拂櫻輕聲說道：此外僅餘沉默而已。這是哈姆雷特最後一句臺詞，他停頓了一秒，沒有走下舞臺。
拂櫻高聲大笑，比他任何一句臺詞都要響亮。笑聲戛然而止，他的身體也像斷線一樣倒了下去，哈姆雷特在舞臺上死去了，純白色的聚光燈照亮他的屍身。



Fin.
哈姆雷特的原文使用的是朱生豪的譯本

[ 此帖被linhardt在2022-09-13 16:3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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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3 【楓櫻】哈姆雷特（1L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