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01 【谪月｜剑谪仙x月无缺】蜉蝣（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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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3-01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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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1 【谪月｜剑谪仙x月无缺】蜉蝣（完结）

上篇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巳时】
有丝丝缕缕的香气在鼻尖萦绕，淡淡的，清甜的，不算浓郁，却又实际地在空气中恣意绽放着，让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忽略。
是什么香呢？一时说不出，又如此熟悉，让人想到玉——碎玉，金黄色的碎玉，层层叠叠地铺满了一树，开得尽兴了，就在月光的注视之下雨一般挥洒下来，吵得闹人，香得闹人，闹得让人欣喜。
“桂花糕，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嘞~”
对了，是桂花香啊。自己怎能连这个都忘却了呢？深吸了一口香气，剑谪仙顿住脚步，蓦然睁开眼来。
瞬间清晰的天光有些刺眼，他忙不迭地抬扇点住额间，视线探向扇影切出的半片视野，一双紫瞳迷茫地阖了又开，望向身边人来人往的集市与面前自己驻足的糕点摊。
凝神理了一下思路，剑谪仙回想起自己的来处：冥神星三人以自己的魂元为代价，换得前代天地人解除被魔熵百年束缚，因此自己才得以重获自由。
如今尘埃落定，魔熵再次折服，靖玄客亦后继有人，自己这一抹剑谪仙残魂的任务已成，本该已经消散天地了才对，又为何会苏醒在此？
恍然与不解爬上心头，剑谪仙微微蹙眉，凝神感受片刻——可以确定的是，方圆千里之内确实已无君轩辕与香六牙之气息。
那股香气挥之不去，如丝线一般爬入肺腑，好似在催促心无定向的人行路的方向。剑谪仙将视线转回到眼前的摊子，一块块糕体被模子压成不同的讨喜形状，用白油纸包了，像一个个胖娃娃一样躺在面案之上，细碎的桂花点缀在洁白细腻的糕粉之中，像新浆出的扇面上撒上的碎金一般素雅。
一切都做得完美，唯独欠缺了那抹香气。
也不能说欠缺。剑谪仙下意识地伸手将那糕点用油纸托了放在掌心细观了片刻，这样精细的做工，没有不香的道理。只是鼻尖那抹香气太过如影随形，强势又不容置疑地夺取走了接收其他味道的所有余地，小小的桂花糕如萤火遇了皓月一般，只能在对比之中黯然失色。
“客官，新出炉的桂花糕，称一些尝尝吧，咱家的手艺乡里乡亲都认可的，保证您吃一次就爱上！”
看向递向自己的糕点，剑谪仙下意识伸手欲接，抬手伸出去片刻，又不动声色收了回去。“抱歉，仙……吾未带银钱。”
“啊？”商贩一愣，似乎是不相信剑谪仙所说，或者说任谁来看也不会相信面前衣着华贵的先天人会抬出这样一个朴素的理由进行回绝。剑谪仙见他不信，便真的又仔细搜了一遍衣袋，自然是一无所获——一抹被拘束了百年的残魂，身上若有银钱才叫奇怪。
不等商贩将递过糕点的手缩回，二人耳边便响起不和谐的骚动声。感受到一股杀气逼近，剑谪仙摇了摇仙羽宿一，半侧过脸去看向骚动的源头。
原是一只疯狗，嘴里流着泛白沫的涎液，似乎是被柴火棍打过而更加受了惊，带着一身条状的皮肉烧焦痕迹正横冲直撞地向着人群狂奔而来。惊慌失措的人自发地为这条惹不得的大爷让出了条康庄大道，正巧，直通剑谪仙面前所在的摊位。
小贩紧张欲跑，剑谪仙动也不动。
生物有时的直觉要比人敏感得多，失了智的生物亦不例外。那疯狗先前似乎还对众人的惊惶退避十分满意，待走近了些，似是闻到了剑谪仙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魔闇死气，耸动了两下鼻头，尾巴悄声垂下夹在了腿间，步子更是生出了些许的迟疑。
剑谪仙脚步未挪，扇子点在颔尖，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那不入流的畜生。那疯狗对上剑谪仙视线的片刻，顿时便住了脚，浑浊的大眼睛竟生出一丝恐惧来，随后抖着倒退了两步，嗷地惨叫一声，淋漓着尿冲出人群跑远了。
“……”
虽说祸害是走远了，可街道却是比起刚刚更加死一样的寂静，大家大气都不敢出，用眼神小心翼翼地交流着，悄悄看向风暴中心不动声色的先天。
恶犬吓人，能一个眼神就让恶犬吓得仓皇而逃的存在究竟有多吓人，简直是想都不敢想。
不过苦境人遇到这种类型的存在也不是第一次，或者说恰恰相反，是多到有些习以为常的程度，回过神的大家跑得如化光一般快，转眼刚刚还热闹的集市便空无一人，只剩下地上几片烂菜叶带着舒展不开的愁苦与留在原地的先天遥遥相望。
剑谪仙看向刚刚的摊贩脚底抹油前火速塞到自己手里的一包糕点，除了沉默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路还要走下去，哪怕不知道终点何方。
剑谪仙心里清楚，就算是这样不清不楚地醒来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身上的魂力很快就会耗尽，自己这丝本不该留给世间的魂识也即将消失无踪。
剑谪仙是最冷酷最残忍的人，不会做任何一个平白无故的安排，至少要有一个理由，哪怕被安排的对象是自己。
那股桂花香气悠悠长长，盘踞在手中那包桂花糕上面，牵引着游魂不知名的归路。

【午时】
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拉扯着链子已经不知多少个年岁，感知时间的能力早就被摧毁殆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剑谪仙只是跟随那一抹桂香踏着茫然的步伐，走过很多他无心也无暇观赏的山水，最终驻足在一片浓郁的桂香当中。
面前是精致华丽的居所，流水潺潺，山清水秀，不难看出其主人是风雅之人。只是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被人居住过了，剑谪仙手拂过空荡荡的鱼缸与鸟笼的盖布，绕过屋后的小径。
鼻腔内的桂花香浓得要爆炸一般，他相信自己的答案便在这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高耸入云的桂花树，高得入云，树上的桂花熙熙攘攘铺撒了一地，好像天上的月亮碎成了细小的金粉，顺着树枝流淌而下汇聚成一滩金色的光溪。桂花毯的正中拥着一个静静睡着的人影，金色的头发发尾微卷，刘海柔柔地垂下来，给那刀琢一般的脸庞涂上一道阴影。
不是睡着，是封印。看向那个身影的第二眼，剑谪仙便做出了精准的判断。
只是看向那张沉睡的面庞，心便擂鼓一般地疯狂蹦跳起来，随着它又无端地开始发痛，眼前好像有许多影影绰绰的身型闪过，想要去捕捉之时，却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一般早已寻不见了影子，只留下天空中一片虚无。剑谪仙强忍下心底莫名的躁动，鬼使神差地踏过那片吵眼睛的碎金，指尖点向卧眠贵公子的灵台水玉，将自己身上所剩无几的魂力分了一半过去。
像久旱逢甘霖的植物一般获得了灵力供给，沉睡许久之人卷翘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大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眼，带着些许的迷蒙睡意看向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下一秒，直击要害的攻击便向着颈部攻来，剑谪仙眉头一紧，脚下瞬间撤步，溅起一圈浪潮般的花雨。纷纷扬扬中，对面之人又是连番杀招袭来，剑谪仙不敢大意，手中羽扇翩飞，转守为攻，将杀招一一化解。
“将你之余力用在该用的地方，不要做这等无谓的浪费！”几招下去，剑谪仙定了定心神，沉声怒喝一声，是说对方，也是说自己。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总归他之魂力可撑持三日都勉强，无论怎样都禁不起双方这般奢侈浪费，更何况……
“无谓的浪费？哈，想要在玉人面前模仿剑谪仙，先去学习他对于承受玉人怒火的问心有愧。”对方确实收了手，化出烟斗低头在嘴角轻轻蹭过，眼中敌意却是一丝都未消弭。“说吧，是谁指使你来唤醒玉人，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玉人面前伪装成剑谪仙的模样？”
“仙者就是自己，从未伪装成任何人。”
“哦？”月无缺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从外形上来看确实是无懈可击。“嘴还挺硬，可惜态度出卖了你。你敢对着玉人自称你就是这副模样，那你可晓得玉人是谁？与你所扮之人是何关系？”
“……”剑谪仙沉默下去，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却在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仿佛被魔熵困锁的那份锁链又禁锢在喉间一样，将答案自脑中到舌尖困锁得严严实实。
月无缺睨了剑谪仙一眼，又吸了一口烟，发现剑谪仙还是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这才皱了眉，从侧面转向面向剑谪仙的方向。“答案？连这都不知，也敢假冒……”
剑谪仙没有说话，仙羽宿一却无意识地掩住嘴唇。月无缺一愣，话也中断了去。他自然认得这样的小动作，他的兄长恶劣到从不主动暴露自己的弱势，在弟弟面前心虚的时候却总无意识露出这样外强中干的动作，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弧度。再真实的伪装也得不到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细节，面前的正是剑谪仙无疑。

………………

“你说你是魔熵一役留下的剑谪仙灵识？”月无缺提起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上好的清茶，瞟了一眼剑谪仙，只给他丢了个石杯过去。
“是。”剑谪仙也不恼，接了石杯点了点头，提过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攥在手中，水温透过薄薄的石壁以一个最舒适的温度氤氲在手心，许久没感受到外物的温度了，他有些怀念。
其实自己的情况要比灵识严重得多，分出残魂会对本体造成不可逆转的功体损伤，剑谪仙自然知晓，虽然对面前的男人只有模糊的印象，但他无来由地相信对方也必然对此事心知肚明，因此，谎言还是不假思索地自口中流出。“如今魔熵之祸暂平，吾方得以自由。”
“魔熵是什么？”月无缺小口抿了一下茶水，略微歪了一下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挂上了些许冰霜。“算了，与玉人有何关系？剑谪仙的灵识遍地开花，寻出十个苦境有头有面的人物来，八个都见过这张令人厌恶的脸，玉人没有那么大的耐心一个一个了解。”
“更何况……“他又补了一句。”呵，玉人是如此的不重要啊，连在仙宿记忆里占一席之地的资格都无，还有什么好说呢？”
“抱歉。”他嘴上是自嘲，心里却在意极了这件事，剑谪仙感觉得到。但无论怎么穷尽记忆，都只能在回忆里找到模糊的影，再往前深究一步，便是无边无际的透明，仿佛人物画被剪得只剩背景的山水，任谁也无法通过遗留下的留白探寻消失部分的踪影。因此自己只能道歉，即使双方都知道这声道歉无力得宛若鸿毛。
“若有相欠，吾会尽力弥补。”
“弥补？“月无缺闻言挑眉，冷脸嗤笑了声，用力将茶杯向桌子一掼，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剑谪仙，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惯了，就不可一世起来，有颜面跑来说什么弥补。你的背叛，你的离去，你的自私，害玉人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与被背叛的噩梦之中沉沦，你认为如今你回来了，就能让一切都回到从前？不要指望玉人还是昔日那蠢蛋月无缺，会像从前一般对你充满信任与依赖。你早已失去了玉人的信任与兄弟之情。弥补？永远都无法弥补！“
连珠一般噼里啪啦倒出一堆讨伐剑谪仙的言语，月无缺又忽地想起剑谪仙对他根本记着又不得，火气便更加大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与语速也变得更加急促：”哦，忘了仙者贵人多忘事，根本就不记得。无妨，刚刚这番话是你应得的。剑谪仙，玉人不需要你的弥补，看到你这张脸便心烦意乱，饮完这杯茶便给吾离开吾的玉川仙境，再也不要来扰玉人清净，知道吗？”
“你叫做月无缺？无缺……吾之……小……弟……”剑谪仙扇尖抵桌，对那铺天盖地的怨气充耳不闻，只是耳尖地从月无缺这一大段话中提取出了他所想要的信息，低声喃喃着全无记忆，但熟悉到下意识流出的字句，过了片刻，才对月无缺摆出的逐客令有了回应。“离了你，吾无处可去。”
“回你的恒山去，带着你的舒龙琴心，吾累了，离开吾的生活，离开吾的记忆。”月无缺丝毫不留情面，再次下了逐客令，却在听见剑谪仙低声呢喃无缺二字后微不可查地放软了语气。
也确实是有些疲乏了，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身体就像背着一块大石头一样不断向下消耗着气力，连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都有些困难。月无缺说完这一番话便坐了下来，侧过头去借着吸烟斗的动作平复了一下呼吸。剑谪仙自然不打算走，手在石桌下以一个月无缺看不到的角度悄悄掐决，又给月无缺渡了一丝真气过去。
“对了。”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剑谪仙突然想起引他来到这里的机缘，从怀中将那桂花糕掏了出来。“无缺，这个给你。”
月无缺转头，看向剑谪仙手中的包裹。一丝桂花的清香飘进鼻腔，他微微一愣，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来。
“这是……桂花糕？你为什么会带桂花糕给玉人？”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疑惑，同时夹杂着一丝细不可查的期待。
“吾记得你幼时有一次央求吾给你买，吾不曾同意，这份桂花糕便一直欠着，再没有机会给你。如今老天要吾回来，便是要吾偿还你，赴这场剑谪仙欠你的约。”脑中有这样一件事，不同于回想不起来的那些，哪怕已经跨越被囚禁的无数空虚岁月，心底仍能感受到不曾完成对方心愿的亏欠感，只是昔日拒绝的对象的容颜早已模糊不见。剑谪仙本想简单说一声因缘所得，却在察觉到月无缺眼底那一丝情绪之后，将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改换成险险博弈一把。
“你不记得吾，却竟然记得这个？”
“虽有印象，但具体事由仍是有所缺漏。”很险，但赌对了，虽然仍有掩饰的意味在，剑谪仙抬眼再观月无缺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戒备与拒绝。
“那是几岁……几岁来着？怪了，被你传染了，玉人怎么也健忘起来了……总之吾年岁尚幼，你抱着吾逛集市，路过糕点摊子，吾非要吃刚出炉的桂花糕……”拆开油纸拾了一块塞进口中，一边咀嚼，月无缺一边含混不清地讲着回忆。“太远了，玉人哪记得住，只知道你没给吾买那块糕，吾气得连着三天都没跟你讲话。”
“无缺，那现在，愿不愿意与仙者一同再逛一次街市？”月无缺嘟嘟囔囔着，似乎还沉浸在对剑谪仙的那份小小怨怼当中，面前的剑谪仙却突然放下羽扇，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中篇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未时】
“剑谪仙，先说好，玉人最是厌恶繁华喧嚣，会答应你只是为突然睡过去了而过意不去，答应陪你一下。千万不可自作多情，以为玉人会原谅你半分。”月无缺一手执着烟斗，一手恨恨地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是，是。”剑谪仙看着月无缺毫不客气地点满一桌子的佳肴，并没有动筷子的想法。
“看吾做什么，快点吃。”月无缺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注意到剑谪仙的异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吾不饿。”剑谪仙摇了摇头。
“不饿也得吃，不要影响玉人的胃口。”月无缺很是强横。
“无缺，若你我皆是蜉蝣，只有半日短暂余生，你最想去做什么？”剑谪仙依然没有动筷，安静看着月无缺大嚼了一小会儿，突然没头没尾抛出了一个问句出来。
月无缺有些无语，颇为不快地放下筷子，正要发作，一抬眼，便对上剑谪仙认真到凝重的眼神，感受到对方的态度不同以往，便也收了抱怨的态度，认真思考了一瞬问题的答案。
“自然是痛痛快快饮上一场，然后找一处风景好的所在，抱月消逝，随风无踪。”想象了一些那样的浪漫场面，月无缺眯了一下眼，对他给自己挑选的结局甚是满意，执着筷子的手腕习惯性做出转烟斗的动作绕了一圈，筷尖正指向剑谪仙。“你呢？吾想听你的答案。”
“仙者不求其他，只求得偿所愿。”剑谪仙淡淡地给出了一个相当剑谪仙风格的答案。
“所愿什么？”听得出剑谪仙在打剑谪仙风格的马虎眼，月无缺有些焦躁。
“自然是——秘密。”
“剑谪仙！”又一次被这两个字的答案耍了，月无缺脸色大变，狠狠瞪了一眼剑谪仙，随后便低下头去认真扒拉饭菜，一眼也不去看对方。
“生气了？”半天不见月无缺有动静，剑谪仙见他气得额头碎发都要飘起来，可爱得有点好笑，便故意出言逗他。
月无缺不答话，扒拉饭的筷子把碗打得噼啪响。
“当真生气了？”虽然对于月无缺的记忆依旧模糊，但剑谪仙却莫名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很熟悉，一股阔别偌久的怀念感涌上心头，好像很久之前兄弟二人的平静生活便该是这个吵吵闹闹的欢乐样子。
月无缺依旧不答话，几根可怜的青菜被他咬得咯吱咯吱响，不知道何时才能等到主人有得下台阶。
“惜哉这坛桂花酿无人共享，只得仙者独饮了，可惜，可惜啊。”负责递台阶的人自然早有准备，识相地从身后变戏法般变出一个酒壶摆在桌子上。
“你从哪拿出来的！”看到再熟悉不过的酒壶模样，月无缺皱了眉盯住剑谪仙，大为不爽地开口。
“自是从你的玉川仙境拿的。”
“好啊，剑谪仙，玉人自己都不曾舍得品鉴的百年珍酿，你竟然背着吾挖出来，你，你！”想不到还真是自己那一坛珍馐，剑谪仙明明从未来过玉川仙境，自己的家底就这样轻而易举就被他掏了去，月无缺大怒，话都说不利索了。
剑谪仙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也不说话，拿了个小杯倒了一点琼浆出来故意在杯底轻轻摇动，桂花的清香与酒液的浓醇气味随着剑谪仙动作在二人之间慢慢飘散开来。明明知道剑谪仙是存心勾引他，月无缺赌气偏要不去开口，把脖子梗得像石头一样。
剑谪仙见他不为所动，便把壶盖开了更大一些。毕竟是自己挑选的好酒，又是加的最精心筛过的桂花与数种仙药，这香味的勾引简直像是梦中情人来到面前宽衣解带，怎教人能轻易忍受得了？月无缺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放下筷子，屈辱地开了口。
“喂，给我倒一杯。”
“不气了？”剑谪仙摆弄着壶盖，也不去看月无缺。
“哼！”月无缺用喉底狠狠拖出一长声来。
“只是玩笑而已。你的酒壶，给，已灌满了。”
“这样才对。剑谪仙，玉人警告你，少打吾的珍酿的主意。”月无缺丝毫不去想是自己先开口服的软，一如既往地以他的月式逻辑解读为剑谪仙输了，心情瞬间多云转晴起来，美滋滋地接过酒壶。
“无缺，附耳过来。”剑谪仙突然回握住月无缺伸过来接酒壶的手，低声说道。
“神神秘秘的做什么？哎呀，不要动手动脚。”月无缺虽然这样说着，却没有挣脱剑谪仙的手。
“说一件事。”
“故弄玄虚，怎样的事？”
“自是重要的事。”
“到底何事？”
“吾身上没带银钱。”
“……”
月无缺还以为剑谪仙要说什么重要秘题，又或许解释他亏欠自己那么多谜其中哪个的真相，听到答案后一时无语，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手向寻常挂钱袋的地方摸去，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嗯？玉人的钱袋何时……“又看向自己点的一桌好菜，月无缺有些心虚，急忙瞪了一眼边上的剑谪仙掩饰。”看什么？剑谪仙，长幼有序，汝身为长兄，还指望着汝之小弟为汝这当兄长的付账吗？”
“哈。你吾二人这下只能听凭发落了。”剑谪仙摇了摇羽扇。
“你……！罢了，向来就无一次指望得上你过，玉人早就该习惯剑谪仙三字有多无能为力。”月无缺沉思片刻，转身向着老板的方位走过去。“老板，听说过江湖无晓客之名吗？吾是他一名挚友，今日茶钱便记在他的账上。”
“客官，可以是可以，但这位江湖无晓客有个怪规矩您应该知晓吧？凡是有人想把钱记在他账上，都得说出他定好的暗号，否则免谈。大侠，大家都是江湖人，就算你说是他的挚友也得讲规矩不是？”
这规矩确实是自己怕有人借着他的名头招摇撞骗而定下的，这个他记得，但是暗号内容是什么，无论月无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连着向老板说了好几个可能是的，都被一一否决了。
“咳，吾贵人多忘事，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容吾回去再回忆一下。”这下算是被过去的自己丢出去的回力圆砸了个半死，眼看着老板眼底的不信任已经要满溢出来，月无缺摸了一下鼻尖，讪讪地回到了座位上去。
“如何？”虽然看表情就知道结果是什么样了，剑谪仙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拿不出解决方法，倒是会看好戏，若不是你提议来逛街，玉人这么会这么狼狈？吾是没办法了，让店家自己想办法吧。”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剑谪仙，月无缺转身，用全店都能听到的音量气势汹汹地喊道：“喂，老板，吾现在二人要吃霸王餐，你可以关门放狗了。”
“头一次有人把吃霸王餐讲得如此理直气壮，岂有此理，简直没天理了！”老板也被这番话的无耻气势震惊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后厨的伙计都给招了出来。
“笑话！要是玉人一句话就能把天理捅破了，还要吾身边这位有何用？你放是不放，不放吾可就要拂袖走人了。”
“你你你你…！小二，都给我上，打打这家伙的气焰！”老板吹胡子瞪眼。
“来啊，吾月无缺说到做到，坚决不还手，请——”脸丢都丢了，也无所谓了，月无缺甩了一下袖子，靠在座椅上摆出了个猖狂的二郎腿，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几个小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等的二人谁也不敢出手，当中看着应该是资历最大的再三鼓起勇气，抬起棍棒指向翘着二郎腿笑着的月无缺，哆嗦了几下，又指向在桌子另一边坐着静静摇扇子面无表情的剑谪仙，不禁抖得更厉害起来。
僵持片刻，剑谪仙叹了口气，将仙羽宿一放在桌子上缓缓站了起来。几个小二看到他动了，都像被电到了一样打了个激灵，互相看了两眼，不约而同地丢了棍棒铁耙，喊叫着四散而逃。
“阿妹喂，要上你自己上！这两个家伙看着就不好惹，我只是打工，送命可坚决不干！！”
剑谪仙看向伙计狼狈逃窜的背影，为自己讨人嫌的气质又叹了口气。
“吾二人并非有意做这般恶人，也不愿双方争执，实在是情况特殊，一时间拿不出银钱。这样吧，吾二人为店家你做工抵账如何？”
“好……好……”兴许是剑谪仙的威压实在太足，老板不自觉地竟然唯唯诺诺起来。“城北的肉贩手头有头待杀的猪，本来是该店里伙计去杀了取回来的，你们要想抵茶钱，就去把那头猪杀了卸干净拿回来。”
“好。”还不等月无缺讲话，剑谪仙便答应得爽快。。
“君子远庖厨，剑谪仙，玉人只负责卸肉，杀生这种事你自己来。”问清方向后二人便即刻开始出发，一边走着，月无缺一边双臂抱头，一派悠闲地将工作口头丢了出去。
“如何，不忍了吗？”剑谪仙侧过头看他。
“畜生而已，有何不忍？一刀一痛早入轮回，是助它早日脱离畜生道……吾只是不喜看到濒死的眼神而已。”月无缺极小声地快速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便将眼神转远了去。
“这样的眼神仙者看过太多，有惊异，有愤恨，有悲伤，有不舍，有渴求……太多人一生皆活在经营与谎言之中，只有这看向世间最后一眼才肯坦诚。”
“那你会为他们感到悲伤吗？”
“不会。”剑谪仙甩开步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好！不愧是心狠手辣的剑谪仙。”月无缺拍了拍掌，阴阳怪气了一句。
“这世间有许多不得不为的事走在与善良背道而驰的方向，倘若心软，仙者便谁也救不下。”
“好，好，好！你不心软，你心如铁石，你坚定不移。”听到这番言论，月无缺心底又不爽快起来，愤愤地从牙缝当中挤出几声抱怨。“牺牲掉自己的一切的你又换来了什么？救下再多的百姓，他们逃亡、扎根，然后淡忘，直到下一个救他们于水火的先天出来，再趴伏在家园的残骸上感恩戴德。有必要吗？苦境从来不缺愿意白白流血牺牲来付出的冤大头。”
剑谪仙没有应答，月无缺便接着说起来：“世人只是需要救世主而已，他们像落水一般有什么就抓住什么大声呼号，谁会在意拉了他们一把的人长什么样？剑谪仙付出多少，谁知道，谁记得？谁会感激你？”
“吾所做一切从来不为他们感激。“剑谪仙叹了口气。”而且……小弟，你会记得，不是么？剑谪仙究竟何人，这世上有你一人知晓就够了。”
“免了，免了，少给玉人戴高冠。”月无缺一愣，随后一摆手，加快了步调走到了剑谪仙前面去。“吾之记性近来可是愈发变差了，这些多余又讨人厌的记忆少来白占玉人的大脑。”

【酉时】
月无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与剑谪仙一前一后地走在送肉回来的乡间小路上。
“剑谪仙。”他伸出手来想去拍剑谪仙的肩头，伸出手来，莫名地又觉得有些别扭，于是又将手缩了回去。
“嗯？”剑谪仙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便转过身来看他。
已是落日的时分了，太阳光早已失去不由分说就令人难以直视的力度，只剩下一个空虚的朱红圆球向着不知名的深渊坠去，天际西边漫着金红的暖光，一寸一寸向前噬着苍白的天空。从剑谪仙的视角看过去，月无缺披着一身霞光看向他，茫茫一片金得眩目，宛若要从金色的发端开始融化进天幕，无声无息遁入这篇残阳霞海，流入即将到来的长夜消失无踪。
“剑谪仙，你真可怕。”丝毫感受不到剑谪仙心中波涛汹涌的悲伤，月无缺吸了一口烟，毫不客气地评价剑谪仙刚刚杀生的表现。
他确实是什么也没干，因为剑谪仙操作的速度实在快狠稳准，根本没有他打下手帮忙的地方。——在剑谪仙反手一击便将猪脊击断成几节，又发功破开猪四蹄逼净猪血之时，他也只是普通地觉得剑谪仙或许确实有过处理猎物的经验，但当继续看到剑谪仙面上全无表情地挥起剑指划开猪腹，精准地伸手进去握住胸膛心脏一把扯出的场面，他确实有些被吓到了。
哪怕已经又困意上头小憩了一会儿，再看到剑谪仙的脸的刹那，月无缺还是恍惚看到那面容上沾着扯出心脏那一瞬间飞溅上的血痕，以及他看向手中肉块时那冰冷而残酷的眼神。
“刚刚吓到你了吗？抱歉，只是想起了点过去的事。”哪怕依旧没有做这件事是为了谁的记忆，但完整的图画中唯一的缺口，猜也能猜得上方应该填充的是谁的面容。不愿月无缺继续追问，剑谪仙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怎样，还困吗？可要寻个客栈过夜？”
“不要。客栈太嘈杂，烦。玉人要回自己家中去睡。”月无缺拒绝得干脆，但很快又像遇到什么问题一般皱了眉。“奇怪，玉人家的方向是哪边来着？”
越是回忆，思绪便越有些混乱，月无缺用烟杆敲了敲脑袋，将眉头皱得更紧。“好像我们先前不是在吃饭？怎么会又跑去杀猪？”
“无缺，你又喝多了。”剑谪仙心下一沉，快步走到月无缺身边，揽住他的肩膀稳定住他有些摇晃的身形，悄然传了些魂力过去。
“喝？对了，酒……”月无缺好像才想起来怀里揣着的酒一般，掏出来饮了一大口。剑谪仙正要开口说什么，不远处爆发的争吵声便夺去了二人的注意。
“都是自家人，再僵持下去不免伤了和气。早些让开对大家都好。”两名成年男人站在一栋破房子前，表情很是凶恶。而他们面前挡在房子门口的是一对幼小的兄弟，大的十岁左右，小的不过七八岁，在两名壮汉面前小得像只小动物。
“和气？你们逼人太甚，连自家兄弟留下的房产都想霸占，还有什么颜面说自家人！”两个孩子显然很愤怒，拼了命用身子遮挡住破房子那看起来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的大门，哥哥一边朝着两个男人吼，一边伸手将自己的弟弟向身后塞了塞。
“啧。”看样子是村霸打算吃绝户，月无缺抽了一口烟，有点不耐烦地想上前去，刚要抬步，却被剑谪仙用仙羽宿一拦住了腰，推了回去。
“拦着玉人做什么？”
“先静观其变。”剑谪仙收回扇子，伸手给二人掐了个隐身诀。“现在出手只会适得其反。”
月无缺想不明白有什么需要等的理由，但还是强提起耐性来站在一旁继续观看事情发展。
“怎么能说是霸占？”年龄看起来比较大的那名男人笑得猥琐，看得月无缺拳头一阵发痒。“你们兄弟俩年纪轻，没见识，这几亩地在你们手里那是小儿持金过闹市，多得是有心人觊觎啊，我们这些做叔伯的不都是为了你好？”
“你……你胡说八道！欺负我哥哥，你们是坏人！”躲在哥哥背后的小男孩颤颤巍巍扔出一个小石子，砸在男人的衣服上。男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受到的“突然袭击”，脸上的伪装收了几分，更加彰显起自己凶恶的本质来。
“听话，乖乖让开，贤侄莫要不识抬举。”
“这是爹留给我们的地，不让！”哥哥坚决地护住弟弟和身后的房子。“我可以跟你走，可弟弟才那么小，没了住处，难道要他去流浪！”
“啧，别管他们，给我进去搬！”男人显然失去了耐心，对身后的打手使了一个手势，准备从夺升级到更恶劣的抢。那精壮男子走上前去，轻松拎起瘦弱的哥哥，试图将他掼翻在地。见哥哥将要被伤害，幼小的弟弟尖叫一声，原地跳起一把扯住壮汉的胳膊，试图阻止他们接下来的动作。可惜一个才比水桶高不了多少的孩子能有多少力气？大汉只是甩一甩胳膊，便将那小小的娃儿甩飞了出去。
“啧，碍眼。”月无缺颇为不快地啧了一声，手上捏烟斗的动作用力得咯咯响，正待上前阻拦，便又被剑谪仙用扇子拦了回来。
“做什么？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快了，再等片刻。”剑谪仙摇头。不知道他究竟要等什么，月无缺面色铁青，脚下的土都快被他踏扁了半分。
那大汉踢飞了弟弟转头一看，刚刚被他放手而溜掉了的哥哥已经不见踪影，便欲向着屋子里去，可刚一抬腿，脚踝便被跌跌撞撞爬过来的弟弟死死攥住，再没法往前移动一步。
“处理掉。”男孩的大伯看了看四下无人，对精壮男子下了绝情的指令。那男子点点头，攥紧了硕大的拳头对准了男孩的头顶，只要一拳下去，男孩必然会七窍流血当场毙命。
拳头挥舞出的一瞬间，血花四溅。
小男孩缓慢地松开手，愣愣地看着惨嚎的男人，与他肩头贯穿而过的利器——家里唯一一柄破镰刀，那有些腐朽了的木棍还握在自己哥哥颤抖的双手中。
可惜电光石火，小孩子的身高又勉强，那柄镰刀并没有贯穿要害。这一击用尽了男孩所有的余力，走投无路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将残破的武器从罪恶的肉体之中拔出来，但敌人却有两个。
最终他只能颤抖着搂紧了弟弟，用不屈与仇恨的眼神作最后的武器，目眦欲裂地紧盯着他们那已经回过神来、一步一步逼向自己的血肉至亲。
“胸中小不平，举酒以消恨。胸中大不平，举剑以消恨。”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的念诗声让在场众人内心皆是一凛，还未等男人反应过来，一阵金风倏地闪过，两只罪恶的手已经齐刷刷地被切下掉在地上，扑通一声砸起一股尘灰。男人举起自己已经成了光杆在汩汩冒着血泉的胳膊，瞬间跌坐在地上，发出嘶哑变形的惨叫。他的同伙见到这幅场景也惨叫起来，不顾肩头的伤哆哆嗦嗦要逃跑，下一秒，一股仙风便重重将他推回，一股千钧巨力直直压上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膝盖压得粉碎，整个人也像烂泥一样在地上软成一团。
两个男孩哪见到过这样场景，也吓得不轻，哥哥尽力将弟弟塞在身后，血红的双眼紧紧盯着凭空出现的两个男人。
“废你们双手，是惩你们染指不该沾染之物。留你们狗命，是为他们兄弟留下做人一线。”月无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环视了一下两个男人比剑谪仙所杀的猪还能惨嚎的模样，又狠狠一人踢了一脚。“倘若你们胆敢来复仇……”
“我们不敢了，我们不敢了，大侠饶命，大侠饶命。”被切掉双手的男人用胳膊肘蹭着地面连滚带爬地过来，抓着月无缺的鞋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磕头。
“知道了就还不快滚？”月无缺掀起地抬起脚来，狠狠将那肉泥踢开。那两个人对视一下，火速一个拽着另一个跌跌撞撞地飞速逃了。
满意地见到两个畜生滚远了，月无缺愉悦地拍了拍手，转头看向战战兢兢从兄长背后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小男孩。“把眼泪擦干，你难道要全数指望兄长替你坚强？”
“小弟，快，快点跪下给二位恩公磕头！”大一点的男孩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回头反手把自己弟弟按在地上，随着自己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咚咚咚地在地上狠狠磕了好几个头。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
“肩上承担兄长之任者，不得不为保护身后之人做出改变。仙者一直在等你作出决定反抗那一刻。”剑谪仙摇了摇扇子，叹了口气，弯腰去扶两名孩童，然而大一点那名孩子死死地跪在地上，怎样都不肯起来。
“吾想获得保护弟弟的力量，请二位仙长收吾兄弟为徒！”
若是自己是完整的剑谪仙，也许还能有余力将苦命兄弟带回恒山，然而……剑谪仙苦笑一下，看了看月无缺，虽然他面上完全不说，但剑谪仙心中明镜一般，他只是在强撑。
纵然自己不断给他注元，从他醒来到现还是陆陆续续突然睡去了几次，如今自己的魂力也所剩无几，若是这次再睡过去，只怕……
剑谪仙清楚，他们两个的时间只剩今夜了。
“他人能够给与的援助终归有限，期待任何人的帮助都不如期待自己。记住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从现在起支持你今后道路的，是这份为保护兄弟而想变强的心。”闭了一下眼，剑谪仙很快就又恢复了一贯挂着的先天高人神秘莫测的姿态。“与吾来吧，吾随后会授你一套剑法，你每日勤加练习，寻常人便伤不了你。”
月无缺靠在院落当中的小树边上抿了一口酒，看着一高一矮的身影向着院落中去，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来丢给留在他身边的弟弟。
“吾这个兄长不说教就会浑身发痒，不听也罢。喏，小子，这个香囊拿好，若今后当真遇到意外便把内中花瓣撒出，内中秘法足你二人逃生。”
“对了，去给吾搬一个小凳过来。“不等小孩道歉，月无缺便打了个哈欠，快速补充了一句。”吾有些累了，在你这里稍稍休憩一下。”

下篇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戌时】
月无缺再次醒来是在某人的背上。
感受不到温暖，也感受不到布料摩擦带来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飘在虚空当中，随着陡峭的山路一颠一晃，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但，无来由地，月无缺却觉得很温暖，很怀念，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小时候，玩累了就找一块大石头一躺着，直到天黑某个人来寻自己，然后在他的背上安心地熟睡着，等待那人把自己带回家。无论自己跑了多远多远，他都会找到自己。
可是，那个人是谁来着？
“ 醒了？抓紧吾的手，屏神静气，抱元守一。”弯腰负重的人敏锐地察觉到背上之人醒来的迹象，微微侧过头来叮嘱。
“少啰嗦，吾……吾只是酒醉而已……”那人梳着高高的发髻，一头白发将自己本就模糊的视线挡住了大半，他仰起脖子来才能勉强看清那人的半张侧脸，很熟悉，熟悉得刻骨铭心，但他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奇怪……这里是哪里？吾怎么全无印象？”
“ 无甚重要，这里风景正盛就好。”
“你又是谁？为何背着吾？我们要去何处？”月无缺歪了歪头，伸手揽紧了身下人脖颈。
“我们去山顶，今日刚好是月圆。吾是谁……上了山顶再告诉你。”
“哦。”月无缺老实地应了一声，复又靠在剑谪仙肩膀上沉沉睡去。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亲耳听到月无缺的问话的时候，剑谪仙的心还是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记忆的不断流失，意识的不断中断，证明自己背上的“月无缺”体内的魂力不足以支撑起完整的意识体，已经开始崩溃消散了。
他并不是真正的月无缺，甚至连残魂也不是，而是一抹因长久深重的思绪而困锁在树下的一股执念。在意识到树下的封印的时候，剑谪仙就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即便这样，纵然理智还没有做出抉择，心却已经为自己的行动而找到了方向，最终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将剑谪仙留在这世间本不该存在的，亦所剩无几的几日自由渡了一半过去。
只是他没有料到，月无缺会在睁眼的瞬间倏然便开始消散。幸得自己这残魂本就是为困锁魔熵而铸成的天锁，硬生生将即将飞散的灵识困了起来，才能偷来之后的这片刻残光。
——“想再见剑谪仙一面”，这是月无缺最初也是最深重的愿望。在见到剑谪仙的一刹那，这份心愿终于得到了圆满，便打算飘飘然去往该去往的地方了。
剑谪仙失笑。从头到尾放不下的并不是月无缺，而其实是自己。
到了。剑谪仙抬头，他们兄弟这段路已经走到尽头，面前已经是山顶。
很平庸的山头，景色也不够优美，比起他的恒山实在是相差甚远。只是命运已经没有留给他们两个挑三拣四的时间，在问清了那对兄弟，确定了这里是观月的最佳场所之后，剑谪仙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便背起月无缺向着此处步行而来——连化光的余力都没有，剑谪仙的一生似乎都没多少机会像如今这般脚踏实地，何其讽刺。
崖顶有一块长长的大石，确实是天赐的坐卧之所，那对兄弟说得分毫不差。剑谪仙走上前去盘腿坐下，将半醒半暝的月无缺放躺在自己膝上，随后抬头注视着苍天睁开那一只冷白的瞳。
“啪。”
脑中有什么倏然断裂的感觉，自己仅剩的气力已经不足以维持那道记忆最深处隐藏的封印。
无数鲜活的记忆带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如决堤的潮水般从那断裂的缺口喷涌而出，细碎到对方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暴风骤雨一样不由分说砸向站在海岸边的剑谪仙，让他沉默得措手不及。
“原来……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切谜题的答案浮上水面，剑谪仙随着那些记忆的迸发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扶住额头狠狠抓压，一边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剑谪仙，你还真是，老谋深算啊！”
“笑什么，吵到吾了。”枕在他膝盖上的月无缺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看向视线上方的人。“这里，到山顶了……？那你该告诉吾你是谁了。”
“吾是……你今生最恨的人。 ”剑谪仙停了笑，看向月无缺那双湖蓝的眸，顿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回答。
“恨……恨该是什么样的心情？“那双眼睛露出迷茫的神情来。”厌恶吗？烦闷吗？吾记不起，也已经感受不到了。”
“无缺…… ”
“无缺？月……无缺？好熟悉的名字，是……谁？“月无缺皱眉，已经连讲话都费力得似乎马上就要烟消云散，思考更是让他有些头痛，于是他很果断地放弃了探寻这个熟悉的名字。”你的眉眼很熟悉，倒是让吾想起一个人来。”
“ 何人？”
“吾之兄长。他叫什么，吾记不得了……“月无缺轻叹一声，停顿了片刻，却又倏然提高了声音。”不，吾记得，他叫剑谪仙。”
“剑谪仙……“剑谪仙顿了顿，手不自觉抚在了月无缺心口的位置。”这个可笑的名字，真的值得你就算忘记一切，也要死死记住吗？ ”
“当然——“月无缺拉了个长声。”不值得了。“
“……”
见剑谪仙没有说话，月无缺露出了个“怎么不吐槽我呢真没劲啊”的眼神瞟了一眼剑谪仙，很快，又仿佛沉浸在脑中雾蒙蒙的回忆之中，悠悠地喃喃了起来。
“剑谪仙啊，多么伟大的剑谪仙……他拂袖而去，轻轻松松，悄无声息，却抛下吾一人困守在无他的岁月徘徊……吾该恨他入骨的，可为何还记得？若说记得，可如今吾怎样努力回想，却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晰了。”
无论是回忆起的内容还是回忆这个行为本身都像一把尖刀，越是探寻，割在身上的感觉就越痛苦，月无缺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中雾蒙蒙的薄云，可惜是徒劳无功。
“想不起来便不必回想，不要勉强。 ”剑谪仙低下头，按着月无缺胸膛的手试图再给他传功过去，却被月无缺摇了摇头，掏出酒壶给拨开了。
“再不回想就没机会了。越是听到世人如何赞颂剑谪仙的丰功伟绩，吾便越是心烦。”抬头赏了一眼旖旎月色，月无缺打开壶盖品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又将壶反手盖上递给了剑谪仙。“他肯对全天下与他非亲非故的受苦受难之人伸出援手，为何唯独对吾却是这般残忍，从不肯做吾一人的剑谪仙？”
“ 世间事很多都无两全，他会这样对你，也许是不得不为。”闻言剑谪仙沉默一瞬，接过壶抿了一口含在口中，学着月无缺的模样赏了一眼清冷月光，然后再将酒壶递过去。
“又是这一套说辞，汝之长相让我想起他，言辞也是一样教人厌烦。”有种十分熟悉的讨厌感觉，月无缺有些不耐烦起来，掀开壶盖饮了一大口。“说什么迫不得已，说什么不可不为，无非是兄弟在他的心中比起他的天下苍生、比起他的大义凛然一文不值罢了！……否则他手中有何种秘密不能与吾分享，这世间又究竟有何难题，能抵挡得住恒山兄弟联手并肩？”
“ 无缺，在你心中，剑谪仙是这样大公无私的形象吗？”又是长久的无言沉默，月无缺又品了几口，感觉自己将要又睡过去了，剑谪仙才突然开口道。
“吾希望他不是……吾多希望他不是。”
“你错了。”剑谪仙摇头，伸手轻轻抚摸着月无缺的脸颊，明明是亲密到十分冒犯的动作，月无缺惊讶自己竟然没有一点讨厌的反应。“其实剑谪仙是一个非常非常自私的人。你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志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维护世间太平吗？ ”
换月无缺摇头。
“是从他的小弟偷偷溜出恒山，不知从哪本市井杂谈读了几个行侠仗义的故事，吵着要向他的大哥学剑法保护天下苍生的时候。小孩子的一时兴起来去匆匆，这份冲劲儿很快就随着那些话本的内容被遗忘，但吾……吾友剑谪仙却将这件事牢牢记了下来。 ”
“……”或许有这样的事吧，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
“剑谪仙最以他的小弟为骄傲，他知晓，自己的小弟有着异于常人的聪慧与天资，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本该无缺的、敏感而善良的赤子之心。那片恒山困不住他，剑谪仙也困不住他，若有朝一日他学艺大成，以他之良善，必然要踏入这红尘俗世。 ”
这些话语是剑谪仙未曾说过的，他这半生到处说得最多的便是大道理，卫道、救世、牺牲自我、恒山精神……尤其是对自己怀中之人。回顾剑谪仙匆忙而疲于奔命的一生，临到在这天地间仅存的一点意识的终末他才意识到，这漫长的百年他居然没有一次能够好好传达过自己的心意。
“救世卫道这条道路荆棘遍布，太难走了。甘愿为苍生奉献的人很多，苦境的土地上亦不知道埋着多少先天的尸骨。当兄长的，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出生入死，若兄弟二人真要有人走上这条血路，吾……剑谪仙甘愿那个为苍生奔波劳碌燃尽一生的人是自己，这世间种种不平事，不用月无缺出手，正义也能得以伸张。 ”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十分爱干净结果又懒得打扫，小时候总是缠着自己帮他打扫房间。而玉川仙境空空荡荡的鱼缸和鸟笼，以及茶具上薄薄的灰尘证明此处已凋敝了一段时间了。
若剑谪仙还活着，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小弟出一点事情。
他又看向自己怀中那与自己一般不该出现的存在，既然他们兄弟已经是不存于世，那曾经树下的身影究竟在此等待了多久，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能留下这般深重的执念，在他死后还依然仅为了再次看向剑谪仙一眼而继续无尽的等待？
“所以啊，剑谪仙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在他心中，自己的小弟永远比天下苍生更重要，为了让你能够好好活下去，他宁可此后余生都被你怨怼，也要一肩抗下所有风雨，只为护佑身后的你一生顺遂无忧……而为了能将你彻底推开，他宁可将你的一切藏在内心的角落，此生与你决绝不复相见，只有夜深人静才敢想起你的脸。 ”
有些话现在说来已经晚了，但纵然成为一闪而逝的焰火，也好过将这份心意彻底葬送于天地，于人间于黄泉永远错过下去。
“哈，说了这么多，还不是在骗人。“听到对方在说剑谪仙的不是，月无缺突然来了些精神，像个小孩子维护心爱的玩具一般开始为剑谪仙辩解。”吾所知晓的剑谪仙才不是这样脆弱的人。足够坚强的人，才能一心除恶卫道，他做这一切是甘愿为了这世间，才不需要为了谁。你又是谁？有何资格这般随意揣度剑谪仙的想法？”
“ 剑谪仙三字于吾，只是如路人一般的名字，吾不感激他，亦不憎恨他。“剑谪仙强忍住心头的悲楚，扭过头去看天际垂挂的那轮孤月。”只不过吾与他一样，亦有一名最是珍爱最是舍不得的小弟，所以剑谪仙那不为人知之心情，吾多少也了解一二。”
“哈，就你这种凡夫俗子的二三心思，也配与吾兄长相比吗？他是世人的大英雄，是恶人的天罚……也是吾此生追随的榜样。吾最恨的他这副模样……”
“是啊，吾是再自私不过的人，伤害了挚爱的人甚深，又没有剑谪仙那样伟大的胸怀。 ”
“不，吾不恨剑谪仙，吾该恨吾自己。“月无缺下意识地反驳，不知是酒醉还是已经逐渐分不清记忆与现实中的场景，有些迷蒙的眼神是在看向剑谪仙，又好像是在越过剑谪仙的肩膀看向更远处的月光。”兄长也是人，也会受伤，吾早就清楚，在他强求自己成神的时刻，却任由他为吾扛下了一切，而吾做了什么呢……只是躲在一旁害怕，怕他受伤，怕他苦战，怕他死在哪一处龙潭虎穴，怕往后余生再不会出现他的一切，怕记忆随着时间慢慢变样，怕吾会像现在这样再也记不清他的脸，怕他留吾孤身一人，流浪在这人世间……你知道么，吾真的……好想他……”
月无缺说着，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酒壶，对着月光敬了一下，随后将之一饮而尽，纵然悲伤至极，但他没有哭。剑谪仙不知道他到底呢喃了这样的情感多少次，以至于让那曾经一饮酒就总是失控狂飙的眼泪早已在不断重演思念的过程中流干。
“ 无缺，你知道吗？“握住月无缺攥着酒壶的手，剑谪仙不自觉地微微用力，有些艰涩地开口：”许久之前，一场恶战在即，吾需分出一丝魂魄镇压恶物，那个争分夺秒的时刻，吾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什么——若有朝一日封印失效，会不会被那操弄人心的恶物夺取了吾之魂魄伪装成吾的模样，循着吾之记忆诓骗吾之小弟？”
“你……”
“很可笑不是吗？若是慢了半分，让那恶物脱逃了出去，结果便是生灵涂炭，这样紧急的时刻，吾虽然比起吾之战友冲在最前端，但第一件做的事竟是将那一丝魂魄中有关吾之小弟的记忆全数封印，这样就算吾身散魂消，被邪魔窃去了容貌和记忆，也不会给吾之小弟带来祸端。 ”
“你是个……好兄长，想必你之小弟也会为你而自豪。”月无缺这才略有敬意地转过视线，看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来生你愿意与吾做兄弟吗？ ”
“不要。“月无缺突然笑了，回答得十分干脆。”来生吾还要去寻剑谪仙。他欠吾太多，太多，怎么能这样简单就一笔勾销？这笔债，吾要他生生世世来还。”
“无缺，你已经很努力了，能有你做兄弟，是剑谪仙今生最骄傲的事。 ”
“那当然，来生还能有吾这么优秀的弟弟……剑谪仙就……偷笑……”
有点点的细碎桂花模样的荧光从月无缺的体内飘出，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得发亮，转着圈如细小的萤火虫一般围绕在二人左右。知晓它代表了什么，剑谪仙伸手，轻轻抱住枕在自己膝上的人，将自己最后一丝魂力分了过去。
“ 累了，就歇息吧，吾为你哼歌谣。”
“不要，玉人又不是小孩子……吾要听吾幼时最喜欢那一首。”月无缺没有挣扎，闭上眼将脸埋在剑谪仙怀中。
“好，好，就那一首。 ”
“可是名字和曲调吾记不起了，吾怎么会记不起呢？是谁，是谁为吾哼唱的……”
“不必说了，吾知晓。 ”
月无缺不自觉地跟随着剑谪仙低声哼唱起来。空旷的四野连蝉鸣声都听不到，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剑谪仙一个人的声音，低沉悠扬，带着那首自己最爱的歌谣跨越模糊的记忆，接应他回到在恒山悠然小憩的梦。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你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江月最终等到他想等到的人了吗？”
“当然等到了。吾正是为此才回来的啊，无缺。 ”
“你会一直陪着吾吗……阿兄？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脸上恍惚有衣料摩擦的感觉，很温暖，很熟悉，让人安心得一如贪玩的那一个个半梦半醒的夜。
“ 好，为兄答应你。这一次为兄不走了，不会再抛下你了。”
“一言为定。”月无缺依然埋在剑谪仙的怀中没有抬头，却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向着剑谪仙做了一个拉钩的动作。
“好，一言为定。”闭上眼将手指搭过那一刻，一滴泪从剑谪仙眼角滑落，穿过点点飞逝的荧光，落入潮湿的尘泥。

【卯时】
一缕温暖明亮的曦光照在舒龙琴心起伏的胸口，也照亮他脚下奔跑而溅起的尘灰。
有人见到剑谪仙与月无缺的身影是在昨日，而他们两个行踪最后的线索就是断在这里，他有些焦急，又有些懊恼，若是自己早点得知这个消息……
眼前就是山顶了，琴心抬头，愣住了。
面前是一地细碎的桂花，宛若金黄色的碎玉一般，被风推行着，层层叠叠地铺满了一地。在那片花雨的正中央，插着一朵小小的桂花枝，已经含着花苞，将要盛开了。
琴心有些踉跄地走上前去，脚一软，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身形而跪了下去。又一阵风吹过，吹了琴心一身的桂花，也露出了原本被一层花瓣掩盖的东西。琴心小心地拂开花瓣把它拿出来，原来是一个镶嵌着金丝玉的酒壶，内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
“无缺，这是你和师尊要留给吾的礼物吗？至少也要给吾留一口啊……啊呀，一定是你又贪杯了，对不对？”琴心将酒壶上的尘灰扫干净收进怀中，长吸了一口气，努力对着那桂花枝露出一个笑容。
只是，一开口，却已泪流满面。
“吾可是师尊派来负责监督你的，下次，绝对不会让你这样喝了哦。”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