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23 【鹿狐】春威折（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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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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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樓主發表於: 2023-10-23 17:25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0.23 【鹿狐】春威折（代发）

from乔暮，仍然是代发，皇帝占&将军狐

1.
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春日里飞花烂漫，点点洒落在万春亭下。池子里的红背锦鲤以为又有鱼食，便纷纷凑近来，直拱得碧波翻涌，好一阵才散去。水面徐徐平复，重新拼凑起亭中人的倒影。
那人身形笔挺，穿着素绸道袍，微风徐来，万春亭里只见大袖飘飘，如仙若灵。微风止歇，长发落下，却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他深邃的目光放在远处，对满园春色毫不关心。池中鱼群簇拥，擎等着施恩垂怜，但他也只是伸手在碗里，一颗又一颗将鱼食捏碎。又过片刻，此人才问：“什么时辰了？”
亭下排着两列八个小太监，他们身上每根汗毛都能感觉到主子的不痛快，于是没一个敢吭气的。打头一位名叫居荣，是司礼监掌印贵忘年的徒弟，他深吸一口气，提起十分精神来回话：“主子，巳时一刻了。”停了停，又说，“太子殿下应该已接上了秦国公，正往德胜门来呢。”
皇帝将鱼食一撒，转过头望着居荣：“不知当年卫青凯旋，武帝有没有出城相迎？”
居荣恭顺应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没人能要挟主公做什么。秦国公虽然胜了，但最后关头抗旨冒进，险些丧命，他自己也清楚，所以才提前送了俺答的降表进京。他空着手，自然得想清楚，是功是过，可不由他做主了。”
皇帝却像没听见似的，兀自顺着栏杆踱步：“两年前他出征时，带了多少人？俺答多少人？”
居荣答：“秦国公领陕甘辽三省步骑八万，对兀密答帐下四万五千，再加铁木尔四万新军，算上散布在外的小部落，总数应当超过十万。”
“铁木尔成年男子十不存一，它的四万人，多是奴隶凑数，比不上兀密答。”皇帝微微眯起眼，“以折半算，这一仗，是八万对七万。”
居荣默然，不敢接话。
皇帝继续说：“以少胜多，需要勇气、运气，所以凡有一例，后世人必推崇备至，尊为奇迹，但这毕竟不符常理。秦国公以多数之师，打名正言顺之仗，竟然只带回了七万人。你告诉朕，这是胜吗？”
居荣想了想才说：“是胜。”
皇帝打量着他，“为何？”
“以一万人换千秋万代的太平，是大胜。”
“代价没落在你们头上，你们不知道疼。”皇帝的语气冷了。“如果不是大同镇守监守自盗，畏罪烧粮，朕的将士何至于在前线受冻挨饿。如果不是他……秦国公又何必以身做饵？干脆点说，这么好的局势，朕却险些败了，不在外头，而在家里！”
居荣连忙跪倒，“主子之前和太子殿下下棋，说，‘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排布个棋子尚能有那么多变幻，又何况几十万活人？”他抬起头道，“主子已非初登大宝，现下根基稳固，可背不住有的人鬼迷心窍，偏要发国难财，唯恐天下不乱。这种人即使是天也不愿教化的，丢到外头随他被狼撕了就是。只是……”
“不要遮遮掩掩，有话直说。”皇帝睨他一眼。
“是。”居荣一躬身，说道，“臣蒙主子大恩，在宫中学了许多书，才明白众生里只有一个天。可那是因为臣离主子近，倘有些挨不着的呢，天高皇帝远，就说的这个意思。他们见识不了主子爷的天威，难免被其他人趁虚而入，着了道了。”
“你想说，谭白谷是被人骗了？”
“主子明鉴，谭白谷有个妹妹，得了病，大同当地有个叫施秉南的方士，人称‘施半仙’，好多人给他供香火，这人不知用什么法子救了谭氏。但这妖道嗜赌如命，输了便向谭白谷这些病患家属勒索，所以谭白谷才……”
“你向来是个知事的，今天说出这番话，已经想好结果了，是不是？”
居荣沉默不语，片刻后，点了点头。
皇帝说：“想起来了，你是辽东人，攀玉趾当年救下来的嵩海遗孤之一。大同镇守谭白谷是当年第一个杀进嵩海的人，攀玉趾去了，这份救命之恩还在。这是你今天说出这番话的原因。”他面色不改，仍是淡淡的：“在朕身边，却念着别人的情？”
几年间清扫朋党的惨烈一瞬间闪过脑海，居荣趴着不住发抖，连鱼食都洒了许多，但仍坚持说：“臣确有私心，但也想靠自己报了这份恩。忤逆主子，是臣不忠，请陛下降罪。”
皇帝闭上了眼：“去吧。”他挥了挥手，居荣慢慢退到亭下，两个小太监架起他来，三人默默认定了此行的终点——郊外荆山的乱葬岗。毕竟太监离了皇上不如死了，更何况居荣本就是战争遗孤，连家也没了，拼着一腔赤血告了个御状，结果还是弄巧成拙，反倒让皇上起疑。这个“去”和监斩官扔下的签牌也没甚区别。至少大家都默认皇上是这个意思，可转过一个弯，又有声音远远传来：“居荣，去叫吕昭和管复庚到书房来。”
居荣听见，知道自己又不用死了，赶忙挣脱搀扶磕了个头，这才退下。
石子路上脚步声由远及近，贵忘年在居荣面前停了停，略扫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和湿透的衣服，便径直走到亭中。他抖落开手里大氅，兜蝴蝶一样扣住衣袖，又绕到皇帝身前，半弓着腰系带子。虽说春意盎然，但风中仍透着寒气，他走来这一路上手都冷透了，此时伺候着，皇帝的身体却是暖的，教他顿时放下心来。
“碰见居荣了。”皇帝低声问，“吓得不轻吧？。”
贵忘年系好带子，才答道：“臣教导无方，还盼圣上垂训。”
“你教得很好，他的眼睛也够亮。只是伺候你批上半年的红，就能看出点眉目了。”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这次榆川的事，你怎么看？”
“扫平俺答是高祖爷和先帝爷都没能做到的事，哪里能像抬抬手那么容易就做到了，得之不难，失之必易。正是秦国公与北军艰难得胜，这太平安康才更能绵延万年。赢就是赢了，这天灾人祸都挡不住的，才叫天命应许。”
皇帝微微抬了抬头，“哦？”
“偶有波折，不过是小小考验。主子也不必为个谭白谷就觉得挡了兴头。倒是，大同有句民谣，臣听了更觉得秦国公不易。”贵忘年回身从小太监手上接下一碗梅花酪，献上去。
皇帝吃一口，眼也不抬：“‘要吃粮，找坟头。要吃米，先啃土’，还是这个？”
“今年后头又加了几句——‘有钱难买山西饭，小麦青青大麦枯。丈夫何在榆木川，妻女何在都司府。’”
皇帝说：“军仓大火、私盐泛滥，又传出这样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了？”
贵忘年想了想，仍做愣神状，“臣也参详不透，所以说给主子听。”男人打仗，土地没人耕种，女人还在当官的手中。衣食不足，生活窘迫，只能寄托于虚无缥缈之物。这有什么可不懂的，但贵忘年只是抬着头，诚恳地等待天子赐教。
“用不着你参详，让山西巡抚贾骏进京，亲自给朕讲。”皇帝将梅花酪搁回盘子上。“今天怎么放了这么多水，淡了！”
贵忘年不慌不忙地接上一句：“许是尚膳局惦记着主子昨天打城外劳农回来，走得远，口干舌燥，才调了调方子。净是些自作聪明的，臣这就去好好教训他们。”
皇帝眼珠转回来，深深瞧了瞧那碗其实和平常并没多大区别的梅花酪。他一摆手，人已走到亭外：“可怜他们用心，今天朕又没出去，劳动的是太子。给太子送过去吧。”
贵忘年应一声，跟在皇帝后头去书房伺候。
不用贵忘年吩咐，跟在他身后的秉笔太监便差了自己的徒弟何金生去交办，没过半个时辰，尚膳局朝西的门一开，何金生拎着食盒快步而出，很快离开紫禁城向北去了。

他出宫时，头上那朵云也跟着飘远，慢悠悠越过德胜门，直到城外的龙虎台。云底下的草甸光辉闪烁，灿烂无比，龙旗高幡簇拥着金辂，隆隆前行，官路偶有不平处，震得大车微微颠簸。只听里头太子“哎”一声，头撞到窗口，颌下的朱缨垂帘似的散开了。
风云儿认真地将它理顺系好，他向小铜镜里照一照，才对镜中倒映的另一人说：“天不亮就起来，到日上三竿也穿不完，真没有皇帝是被自己衣服活活闷死的吗？要我说，还是当兵轻松。头一天打到晚上，第二天就可以睡到晌午！”
秦国公面上有一丝笑意，“让你睡到晌午是可怜你半夜还要抄书，敢天天偷懒，换我也得抽你两鞭子。
风云儿无奈道：“用不着你，现在我不读书，占……父皇就打我的手心。”见秦国公眼中多了些怜惜，风云儿便笑笑，说：“最近都背下来了，所以没打。”
十四岁前，他浑不知天子为何物，整天只知道在草地跑、在山上跑、在密密麻麻的敌阵里跑，和他最亲的是天、是地，是如臂使指的所有刀枪剑戟。养大他的攀玉趾死在五年前的秋风里，这番震撼还未过去，风云儿又被迫认祖归宗，被皇上占云巾捡去做了太子，除了惊慌，站在这样的位置上去看，不论来路或去处，都让人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惧与迷茫。
“琴狐，”太子剑眉微蹙，“我真的是皇上的儿子么？”
“嗯。”琴狐端详着他，两年未见，那股军阵中带出的杀伐之气已收敛许多，现在的风云如同金玉包裹的名剑，行止端正，风仪威严，只有和琴狐交谈时流露出的一点活泼，能让人感受到压在礼义之下的青春。琴狐继续说：“以后不要问了。谁都可以不信，唯独你，不能有半分犹疑。”
车停了，秦国公掀开帘子看一眼外头，何金生站在边上，捧了食盒递过来。他入宫晚，没见过这位军功煊赫的国公，这时抬起头来，不免微微惊住。
太子正搀着一个三十五六的男人下车，此人脸庞轮廓不似武将分明，仍是世家公子般的秀丽姿貌，两道剑眉微微上挑，不算宽厚，但与鬓发一样密实，更显俊朗。他站到太子身边，虽然没有太子那样颀长健壮的身材，却有种战场沉淀下的镇静。照规矩不该劳动太子，但何金生见秦国公面色苍白，难掩疲惫，便也没说什么，只是转了转眼珠，默默低下头去。
风云儿打开食盒，一层里摆着两碗，何金生却只说是赏给太子的，秦国公眉头微动，颔首一笑。
两人分着吃完，风云儿一样样说着京里各种变化，琴狐听着，再反问他的应对。风云儿毫无保留地讲了一遍，看琴狐时而沉思，时而欣慰点头。他又说：“只听我了，还没有问你。这次抗旨冒进，实在险胜，可我到兵部看沙盘，远不用那么艰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琴狐下意识应道：“没什么。”沉默片刻，才慢慢吐气，“揪出个该杀的蠢人罢了。”
傍晚，车驾从德胜门进京，风云儿故意拖到宫门落锁，给琴狐多留些休息时间。行至国公府门前，他才说：“明天见他，可要当心回话。太傅要考《祀胜》，我脱不开身。”
“读你的书就是。”
风云儿下了车，在门口送琴狐进去，随侍的武官劝了两次，他才依依不舍地上车。

夕阳沉入宫墙背后，何金生与太子前后脚回转，此刻正跪在昭明殿里。他侧过头看一眼书桌旁边的贵忘年，贵忘年回他一个有话直说的眼神。于是何金生道：“见着了，秦国公气色差了些，精神倒还好。”
皇帝又问：“他可带着大同镇守一家？”
何金生说：“只有一辆囚车，凑近看了，也就谭白谷一个人。”
埋头桌案的皇帝“嗯”了声，贵忘年便让何金生便退下了。
皇帝对贵忘年道：“端碗面来。”显见是打算今夜就在桌边过。
贵忘年则说：“晚膳做得了，主子知道明医正的性子，若不按她的吩咐用膳，事情恐怕就难办了……”
皇帝沉默不语，又批了两份折子，才一掀眼皮盯着贵忘年。贵忘年只能端了面和小菜来。皇帝却没有立刻吃，他把手上的笔一扔，冷笑道：“一个一个明白听着旨意，到头来反要朕难堪！”
贵忘年在旁伺候着，听见这话，夹酱瓜的筷子颤了颤。他安抚道：“山西到这儿也不过半来月的光景，主子一道旨，爬也爬来了。臣听闻谭家还有位主母，快九十了，许是经不起舟车劳顿，放在后头等着主子吩咐。虽说那老夫人是罪臣之母，但路上有些闪失，难免惹人议论。”
皇帝淡淡道：“议论而已。从朕接到先皇那道诏书开始，还少么？计较起来，天底下还能剩下几个人了？”
“那些闲言碎语还只是说着玩的，没根没据，飘两步就散了。但大同……历来是孝义之乡，光都察院就有两位大人出身于此。”皇帝冷笑一声，都察院的嘴，连着天下文人的嗓子眼儿，这一刀砍下去，喷出来的恐怕不止血，更有许多议论。贵忘年撂下筷子，又盛了汤，慢慢道：“臣不知秦国公的意思，但只是觉得您要管的事儿可多着呢，纵火案审一个谭白谷就够了，这人孤僻得很，也不会有什么同谋，待案子定了，再安排他家里那些人也不迟。”
“你不知道么，朕却知道……他是怕朕——怕朕迁怒报复。”皇帝幽幽道。
午前那一场三人会议，掌理户部的管复庚说，谭白谷倒卖军粮，填不上亏空，便故意纵火，烧光了大同军仓里的存粮，去年秋满坑满谷的七十万石，如今只救下十分之二三。兵部的吕昭也说当时战情紧迫，赶不及调查，更来不及调粮补足，前线形势急转直下，初时还能打退俺答的攻势，后来便支撑不住且战且退。直逼得秦国公临机专断，引联军元帅戈齐哈决战于山下。幸亏雪崩时秦国公被冲到地河里去，不然就要和戈齐哈那两万人一起埋在里头了。这些话皇帝听过，贵忘年自然也听得真真的，于公于私，谭白谷都活不了，只是论罪，是否夷灭三族，还在皇帝一念之间。
晚风转凉，灯芯上火苗跳了两跳，贵忘年搓了搓手，却不觉得风冷，倒是身旁的杀意更冷。他忙说：“ 怪臣没办好这差使，宣旨的时候没能劝住秦国公，教他明白这里头的情理。”
皇帝哂笑道，“只有他的情理才是情理，朕说了都没用，何况是你？”
面早凉了，皇帝生噎了半天，仍然难以下咽。他摆摆手，让贵忘年拿下去。窗外夜色茫茫，几颗星子远远地照着灯下的一主一仆，不知又有几人同他们一样彻夜未眠。

太阳出来时，早朝也散了，众人还未出宫，工部尚书燕季便薅住管复庚的革带，要他给自己个说法。黄河凌汛刚过，南直隶又逢几十年未遇的汛警，工部年前定好支取的五十万两却被户部送去山西填亏空，最后到手的只有三十万。燕季的尚书做了两朝，在先帝那时就以凶悍严苛著名，老头六十有三，在朝上什么人都敢参，狗挡了路都要被他咬一口，他在民间却有个“燕不倒”的绰号，说的是他任上督修的河堤堰口，绝不会轻易倒塌。眼看即将功成身退、告老还乡，燕季决不允许这时候名节有损，所以死盯着管复庚要银子，在皇帝面前没吵出个结果，出了门便扯他的朝服。各自的侍郎们也冲到一起，学着堂官的样子互拽头发。
混战中只听燕季大喊：“五十万！少一两我就参你一道！”管复庚回骂：“少娶几房姨太太，没五十万也有十万了！”燕季唾他一口：“修房子就是用来装人的，个穷鬼懂个屁！”
晓钟敲响，一个声音伴随钟声直插进来：“四爷、廷芳，且住手吧！”
宫门前的混乱为之一顿，人群分开，秦国公走到他们近前，挨个扶了起来。他先对着燕季说：“四爷，山西吃紧，全是为兵灾所扰。三次北伐，劳民伤财之巨，我闲暇时每每想到，都觉得上有违先帝教导，下愧对百姓托付，在这当中更是生出许多难题，让陛下和你们忧思难眠。我的意思是，您也不要怪廷芳，这五十万因我所起，差的那些我会想方法补上。”
燕季在家中行四，当年攀玉趾还年轻的时候，常叫他鸟老四，秦国公此时一叫，倒让他想起攀玉趾来，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种对这个账半买不买的别扭。他说：“补上，拿什么补，大眼贼……不，攀玉趾能留下几个钱，给我女儿买串糖葫芦都不够！”
“燕大人可别以己度人！”管复庚这时也站了起来，他被燕季追打习惯了，今日当着百官的面丢人，实在绷不住脸：“前年雷劈了国公府，皇上从内帑拨了二十万两重修，本打算一早知会工部，但当时秦国公还在前头打仗，便拖下了，现在国公府后院还塌着。自然，那笔银子也闲着呢。”
秦国公微微一笑，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温润有力：“左右也是后院，没人去的。廷芳，那二十万你就支给燕大人，也是替皇上分忧。这份资财出自内帑，想必更能体现皇上恳切的爱民之心。”
管复庚叹了口气：“虽说这些是早早赏给秦国公您的，但现在拆作他用，还需另请旨意。”
秦国公说：“我晓得。”
燕季鼻子出气，重重哼了一声：“俩小子攒起来打发皇上的钱！管复庚你等着吧，我饶了你，天下言官也不会……”
“好热闹，各位大人，聊什么呢？”话音落地，贵忘年带着司礼监的几位公公缓缓走到近前。燕季一愣，慢了半拍见礼。贵忘年一一回过，又瞟一眼围观的群臣，众人忙找个由头散了。石板路上只剩这些近臣，他才对燕季说：“这次大水光靠对付是对付不过去的，皇上说，有难处的时候，就想想这水冲到下头去，会到什么地方，也就挺过去了。”燕季眼一瞪，咬着牙磨了磨。贵忘年淡淡笑着，又转回身朝着管复庚：“管大人，上谕：‘你要操心的事太多了，难得有贵人助你，照办即可。’”管复庚接旨，心中暗想这消息传起来快得离奇，不知是天子耳目广布、料敌机先，还是天子与贵人早有默契，实在令人脊背发凉，又万分好奇。
安排过要事，秉笔太监历国伦上来说：“眼看晌午了，再待下去也不是个理儿，儿子们替干爹送送大人吧？”贵忘年颔首，四位秉笔太监便绕过秦国公，送燕管几人出宫。
长街上飘来隐约的芳香，分不清来自金碧辉煌的殿堂，还是宫墙之外的街巷，这里离两地是同样的遥远。琴狐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河水冲到南直隶会怎么样？”
“燕大人安坐京城，自然不会怎么样，只是他们燕家四子唯一的后人，可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燕仲家的那位，不是个姑娘么？”
贵忘年一笑：“是了，就是那位燕小姐。但是，去年你打到其其格穆的时候，这小丫头就跟着情郎跑去南直隶垦田啦。虽说妇人家不能做重劳力，但这孩子从小聪明，今年南直隶用的稻种就是她夫妇挑出来的。唉，老臣可天天焚香祷告，盼着秋天呐能有一场丰收，那能解了咱们皇上多少的急啊……对了，你也猜猜，她选了个什么人？这燕家的掌上明珠，又怎么甘心天天滚在泥地里？”
琴狐见贵忘年面上有种逗孩子似的慈爱，便摇摇头，擎等着他讲故事给自己听似的。
“猜不出吧？老臣当时也没想到，”贵忘年继续说道：“管复余。”
管复庚的亲弟。琴狐愣了下，想通了管燕两人如此相斗的缘由，不免和贵忘年一处大笑起来。
边说边走，贵忘年带他到暖阁：“且坐吧，”他叹口气，又说，“皇上还是整天整天地不睡，秦国公等会儿面圣，可要晓事些，不要在这个关头……”
话只说一半，但琴狐听懂了，他沉默片刻，才道：“多谢。”
贵忘年摇摇头，这边也是个不听劝的。只能转到后面，去请人来。
他撩起帘子，见占帻睡在西番莲纹的引枕上，面色苍白，只颧骨上泛出渗血一样的红。贵忘年便打定主意再磨蹭一阵，好让皇帝多休息会儿，没想他刚转身，帘子后头就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琴……琴狐！谁来，谁来救……”占帻忽然坐起，失魂落魄地大喊，“来人！来人！”
贵忘年当即扶住他，但皇帝正当壮年，力道之大逼得他不得不拦腰一抱才能稳住身形。“皇上！”外头奔来一排小太监，贵忘年回头骂道“滚出去！”众人又纷纷退回殿门。
“谁来救……他。”纱帘拂动，清风穿过殿中，占帻慢慢低下头，不再挣扎，“他”字轻轻出口，眨眼飘散得了无踪影。
香炉里滋地一声，腾起一缕青烟。贵忘年伸手去探皇帝的背，层层袍服，全叫冷汗沁透了。他颤声道：“臣替主子更衣。”说着勉强把皇帝挪回榻上。
占帻一抬眼，恢复锐利的目光闪了下，又徐徐闭上：“这是第几次了？”
贵忘年正系着领口的扣子，从容应道：“既然是梦，再多也不算数。”
占帻沉默不语，梦境又一次匆匆掠过。琴狐倒在他怀里，脸上的血凝成冰，身体也冻成冰。他一用力，琴狐顿时支离破碎，黑色的水从他们身边流下去，带走残肢。占帻扑在河里，只救下一颗头颅，无数青白的脸从头颅边漂过，每一张都是死人的脸。
占帻倏地睁眼，看向铜镜，森冷的金属倒映着他的脸。过了许久，他对贵忘年说：“朕又老了。”
贵忘年叹口气，拈了参片递到占帻嘴边：“一天一宿没吃饭了，铁做的也要垮的。”
占帻含服片刻，脸上红晕暂时退了些。贵忘年拣个沾水的篦子，又替皇帝梳了梳头发，才听他说：“一会儿端些粥来，想吃了。”说完，向暖阁走过去。
日光泼在堂下，照得四室空明，连冷硬的桌角都镀上淡淡的金光。占帻从后头绕进来，当值太监正想通传，他却一挥手，遣退了他们。
隔断内外的屏风上歇着一个影子，占帻悄悄走近，轻轻抚摸着它的轮廓。水墨的雁群纷纷飞渡，翅膀掠过影子的面庞，扑打的声音传回占帻耳中，让他的心脏不堪重负地猛跳起来。

頂端

蕊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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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10-23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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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两年了，一天天数着过，疏浚河道、赈灾济民、整顿吏治，做了那么多事，回头去看，也不过一捧飞灰，风一吹，什么也不会留给他。
这时，那个影子侧过头来，道：“皇上？”
占帻深吸一口气，所有的情绪大雨般交织，落在此间，却被这一声隔在外头，只余一缕淡淡的伤情。他绕过屏风，看向已然起身的琴狐，“午膳用了么？”琴狐整衣要跪，占帻一扶：“免了，见你坐着不动，还当睡了，原来是呆愣着想事情。本想罚你，让你去看看舒振越的请安折子，那才叫真无聊。”他话里带笑，眼神也缱绻，手攥了攥琴狐的指头，半晌也舍不得松开。
琴狐心神跟着荡了荡，眼睛追着占帻看，他满怀忧虑地说：“臣想起离京前，在这里给陛下贺寿，像在昨天一样。”
“七百多天，险些就不止了。琴狐，今天朝会上的议论你都听到了，吕昭是打算以族诛定罪的，你不赞同，朕看得出来，但还是想问问，为什么？”
琴狐开口即言旧事，自然想多说些柔情的铺垫，再劝占帻宽仁处置。但此时占帻开门见山，话题已经引到正事上，他也不再曲折回避，直言道：“因为，只有如此独处时，琴狐才敢劝谏：谭白谷罪不及此，如果他的罪名之中有一款是害臣身陷险境，那这部分也当免去。刀兵无情，本就九死一生，陛下如果不是早有准备，也不会命臣出征。”
占帻脸沉下来，他松开手，慢慢背回身后，“朕难道不能为那些冤魂讨个公道？”
“杀一人即是公道，何须株连！陛下明知北军是攀家军，就地征召，就地驻扎，新陈更替几代下来，整个北方便是一条血脉一个人。此次谭白谷若以重罪论处，就要连带四位少壮小将无辜受戮，如此下去，北军还有何人可用？难道次次都要主将……”
占帻霎时横他一眼，目光如剑锋狂扫而过。
“请陛下收回成命。”琴狐闭眼定了定神，深知此时不能停下，便从椅子上起身，跪下禀道：“近年臣不在朝中，才知庙堂之外，百姓不知朝堂上的风波，只知皇帝一夜能砍两百人的头，血流出来能淹了上林苑。长此以往，民心之变，必将为奸人利用。臣听闻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还请陛下自此案始，收敛……”
“住口。”占帻压着声音，“你怎么敢跟他们说一样的话？”
“江南盐道案斩了多少？云南改土又杀了多少？为了关外一场仗，乱我天下何止十年？没了俺答呢，那时候百姓的眼睛就都盯着这些孽债了。德政何时重修？不该是明日，更不该是下次，必须在此……”
啪！琴狐还未说完，占帻已经抬手掴了过去。这一下力道之大，直接把琴狐抽倒在地。他趴了半晌，也忘了起身，只是怔怔地望向占帻。
贵忘年这时端着两碗小米桂圆粥到门口，一见两人一个眼睛血红，一个脸上通红，不知怎么就能翻脸成这个样子，他正呆杵在门口时，又听占帻骂道：
“这个皇帝怎么做，朕还不用你来教！”
琴狐仍不让步：“你这样，还算是个明……”贵忘年赶忙冲上前去，将琴狐扶起来。老头背向皇帝，冲着琴狐摇了摇头。
“朕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乾清宫前流的血，都因他们欺君罔上，都是他们该还的债！砍头皇帝……你当朕心里得意？你当朕不想做菩萨？”
贵忘年听着占帻话音里的颤抖，也不免感到悲凉，但这情绪只闪了闪，他很快接过话头：“秦国公怎会不懂呢？老臣看你们俩都是为了一件事着急，许是今天都饿了，换天再聊吧。”
琴狐低下脸咳了两声，再抬头，面上赤红浑乱的一片，只有雪蓝雪蓝的眼珠还亮着。贵忘年来拽他，没动，琴狐膝行半步，直望着占帻，眼神中透出近乎冰冷的理智，“陛下知道么？臣不是和戈齐哈一起掉在河里的，而是另有他人暗害。年初驿报里陛下便警醒过北军众人，戈齐哈的野心膨胀得太快了，三月杀兄，五月弑父，等到咱们面前，和一条疯狗也差不多。臣引诱他出城决战，将他斩首之后，这才……这才知道人从来不是平白无故疯的。他、他身边……”箭伤处一阵剧痛，琴狐顿时咬住嘴唇，强撑着忍耐。占帻应声看去，见琴狐佝着背，面上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他眉头皱得更紧，一只手刚抬起来，想叫人扶好琴狐，却听琴狐虚喘着道：“韶无非，他还活着……此人一日不除，北疆永无安宁，所以，三年之内如不能逼他就死，臣料定……仍有一战。所以，军心不能乱，民心更不能……”
到了这种时候，伤成这个样子，他琴狐的道理还永远是正理。
“滚。”占帻身子发麻，扶着桌子才站稳。
一室寂静，琴狐张着嘴，也许仍然有话。但皇帝一拳砸在桌子上，怒道：滚！
贵忘年抬眼，占帻或许还能挺一挺，但琴狐可是连嘴唇都白透了，当即使个眼色叫居荣进来，一人架着秦国公的半边身子，急忙带他出去。到门口，又故意大着声音骂居荣，“蠢东西！伺候人都不会！别抱了，一手的血！传太医啊！”
居荣哆嗦一下，眼睛却往后望进殿里。
贵忘年默默等了三个数，身后依旧没声音，便知道这个“滚”也就止于真的滚，不会再有其他责罚，那琴狐仍然是皇帝爱重的贤臣。他心里有了底，干脆让居荣把琴狐背起来，直奔太医院。
路上，琴狐一直闷闷咳嗽，明明是饱经沙场的悍将，眼下竟然如此虚弱，贵忘年叹口气，他摸了摸琴狐的头顶，又低头擦了擦眼睛。
夜幕低垂，细雨飞洒，直透飘起的纱帘，打在皇帝脸上。
宫灯飘摇，他的脚下渐渐生出无数朦胧的影子，每一个都在问，明君、明君！谁是明君，谁是天下人的明君，谁又是你心里的明君？
望向御案旁堆积如山的奏折，昨个儿批过的几百件，垒着今天的一千件，占帻伸手去拿顶头的一份，却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空，砰地摔在地上。
“主子爷！别吓臣！”历国伦忙凑近去，又大叫，“来两个人！找太医！”
占帻眼前昏黑一片，他只是抓着历国伦，竭力问道：是谁？
先帝？还是那个本该继位，栽培你二十年的先太子？
没人回答，也没人会回答。

京城很难见到这样大的雨，绿树向四方摇晃，灰砖接着冰雹似的雨珠，一声声一阵阵，渐渐如金鼓齐鸣。水做的长刀大弓拼斗不休，透明的血飞溅上窗台，一滴正甩在当朝太子风云儿脸上，他不由得看向外头，愣愣出神。头十四年的塞外生活忽然又离他近了。
坐在上首的少詹事一抚胡须，念书的语气厉害许多：“心为万事主，动而无节即乱！”
“使文武争驰，刚柔兼济，君臣自安，何必时时劳神苦思？”
风云儿仍惦记着他眼前这番战事，随口一接，答得轻蔑狂妄，少詹事气他用心不专，刚要继续教训，却听廊下脚步纷纷，不多时，皇帝已在眼前。他抬手示意，少詹事随即奉上书册，退到一旁。
少詹事趁这机会对居荣使眼色：皇帝为何突然前来？
居荣想了想，没敢多说，只摇了摇头，叫他别多管。
皇帝站到太子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问道，具体要怎么做？
风云儿乍然回神，先站起来行礼。
皇帝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一伸手还是先让太子起身。风云儿早知他不像看起来那么薄情残酷，于是大着胆子直瞧着皇帝的脸色，他答，自然是选贤任能，广纳忠谏，居安思危，整本《政要》不就是为了这个写的？
皇帝说，道理很容易总结出来，但它能流传到今天，成为你的课业，说明这些事有很多人做不到，也坚持不了。
风云儿眼睛转了转，又看到旁边冷汗涔涔的少詹事，心有不忍，便顺着皇帝的意思说，“知道了，这首先嘛，臣得坚持读书时不走神。”
皇帝笑了笑，目光垂下，盯着桌边风云儿写的小字，几年前看着还有种说不出的拘束折磨，现在一篇文章写下来，笔锋冷峻凌厉，已经没有丝毫年轻人纵欲肆情的潇洒，于是，脸上的笑又冷了下来。风云儿见了忙问，“写得不好？”
“别看吕昭现在主理兵部，十三年前却是他那一科的探花。”皇帝又翻了几页，缓缓点头：“他很会教人，你学得也甚是勤勉。”风云儿松了口气，却听皇帝又问：“他一定说过北边的事，你听了多少？那里头的道理不比写字，复杂难办得多了。”
风云愣了愣：“打也打了，赢也赢了，还有什么难处？”
这么直率的回话也让皇帝怔住了，他哼了一声：“赢是在外面。”到家里么，根本赢不了，只能别输得太惨，皇帝想了想，这道理不能直接讲给太子听，便转了话头道：“秦国公带回京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谭白谷？”风云儿想起琴狐提及此人时竟然还语带慈心，便觉得脑子里有些丝丝缕缕的东西绞在一起，让他十分不爽快，于是不屑道：“丧心病狂的蠢东西。我还寻思要在回宫前先杀了他呢。”
皇帝听了，没言声，摆摆手让众人退到屋外，他自己搬来个雕龙墩子，在桌旁坐下。皇帝又问太子：“朕何时给过你这种旨意？”
风云儿起身道：“臣在军中长大，这种事见得多了，只是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父皇要处置，只在早晚，按说臣已经归还监国职责，本不该和您讨事情做，但今日提到了，便不敢曲意欺瞒。”他一拱手，斩钉截铁地道：“请斩谭白谷！非但要斩，还要先凌迟再砍头，他不是害死了两万人？那就让他的三族、不，九族来还，所有碰过军饷军粮的都砍了，再把他们的脑袋传示北军和东南抗倭的各州府县，底下但凡有不知好歹的蠢人，都该警醒着点！”
见他意犹未尽，由怒生怨，挺大个人却发起小孩子脾气，皇帝不由得皱起眉头：“死了两万，再杀两万，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父皇！既然知道此事根由，为什么还不下令？”风云儿大着胆子打断他，“臣为何提前监国，您就一点都不记得吗？”
皇帝深深望向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风云儿仍旧站着，执拗地盯住皇帝。眼前这个人不准他太早接触政务，故而对外臣封闭了东宫，但年初琴狐失踪的讯息传到京城，皇帝立刻改了心思，时时刻刻带着太子临朝，风云儿不止一次见他深夜思量辅政大臣的人选——春秋鼎盛之年，偏要挑人辅佐太子，这是为了什么做准备？若想传位，为什么不以太上皇之尊，亲自指点？风云儿越想越疑惑，后来看得越多，想得越多，便越清楚这答案下隐藏着更不可窥探的隐秘。
屋内如这份隐秘一样寂静，皇帝仰起脸，他权衡再三，目光已渐渐坚定。作为同样与秦国公联系紧密的人，太子的话符合他的初衷，也完全领会了通过严刑重法对朝臣释放暗示的奥妙，只是最终的决断太过轻率。这不是个好的征兆。他叹了口气：“毓德养性，垂拱修身，正当做学问的时候，动辄喊杀，这是你该说的？”
风云儿道：“父皇有什么要罚的，臣一概谢恩！”他先是硬着头皮回嘴，后来挨不住心里的委屈，眼眶里泪珠骨碌碌转起圈来，一闭眼就想见琴狐的病容，还有老攀和北军的兄弟们……他咬紧牙，跪下去磕了个头。
皇帝沉吟片刻，才道：“你是个知恩重义的好孩子，所以朕不罚你，但身为太子如此浮躁，去抄两遍祖训，晚些送过来。”风云儿急道：“父皇！我……”皇帝一指桌上笔墨：“起来，替朕草诏：谭白谷监守自盗，贻误军机，其人蠢恶实在古今未有。念他因孝受骗，朕不忍绝其宗族，就将他和从犯秋后问斩，家人不要待在关里了，赶出去。多余的事情不要做。”
风云儿犹豫半晌，不肯下笔。
“不懂？还是不愿？”
风云儿明知皇帝本来不是这样的心思，但更不知昨天琴狐面圣时谈了什么，现在圣意转圜，只能猜测是琴狐将皇帝劝服了。既然琴狐如此筹谋，他不会拦阻，风云儿收拢心神，专注笔下，旨意顷刻写成。
皇帝拿过来，边看边道：“若有不愿，也是因为不懂。”今日风云儿如此孩子气的应对，倒让他像照镜子一样看透了自己，事已至此，没必要徒增杀戮，这一家人留着，也绝不会白费。皇帝想通了，心情自然好转，但风云儿只垂首思索，忽听皇帝又说：“北军几位参将还在路上，半月后进京。一月后秋穆殿设凯旋宴，礼部快忙起来了，你替朕去看着。”
风云儿双眼一亮，转而又暗淡下去，他嘟囔着：“吕先生月月要考新读的书，这跟着礼部一忙，臣没等吃上饭，怕是要先吃板子了。”
以太子的才智，再来两件事并行也无妨。但他这样半求饶半耍赖的神情，倒让占帻想起记忆里已近模糊的妹妹。皇帝有些无奈，“行了，朕既要凯旋宴顺利开办，也要吕昭少到朕跟前开骂，还要你……”皇帝一指太子的脑门，“早点想通！”
太子只能点头答应：“当勉力为之。”
“不要起身，读你的书，”皇帝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说道，“到底离开军中几年，你有不明白的，要多请教懂的人。”
风云儿大喜，忙道：“是，待日课结束，臣就去登门‘请教’。”
皇帝一行渐渐走远，风云儿坐在原处，静静读书。雷声炸响，风雨更大了，随侍的武官来关窗，对刚刚“驰骋”过的战场，太子没有半分留恋。
眼前还有更多、更幽深晦暗的战斗，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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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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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10-23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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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连日阴雨，这一天，月亮久违地爬上京城寻常人家的屋顶，也渐渐升出宫墙之围。
“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不似秋光。”
幽幽的一句，仿佛叹息，游走在丝竹管弦之下，低得只有正在给皇帝斟酒的贵忘年才听得到。他笑了一声，道：“北军这拨都是和太子一气儿长起来的，年轻嘛，就是爱笑爱闹。瞧吕昭那老头子，可是被灌得不行了。”
皇帝抬眼一瞥，哪有什么灌酒，不过是被副将们敬了几杯，还都被秦国公挡下。皇帝眉头皱起，这时，又见太子领着礼部的人向秦国公敬酒，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慢慢、慢慢地敲着。
贵忘年故意引皇帝去看，自然准备了八百句话等着往下接，老太监低眉顺眼地伺候着酒菜，笑着道：“臣正想和皇上讨个赏。”
皇帝侧过脸，上下打量着他：“你又做什么好事了？”
“臣一辈子跟着皇上，什么也不需要。”老太监缓缓说道：“倒是臣瞧秦国公这一个月来气色大好，喝了这么一大圈，也没见脸红咳嗽，想来明医正是真用心了。”
皇帝点头：“脸色倒是不错，可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朕遂了他的意，才这么高兴？”
贵忘年答道：“哎唷，天意天意，自然是天子之意，甭管遂了谁的意，最后都会顺您的心意。”
“妖言惑主。”皇帝笑骂一声，这茬就算过去了，静了片刻，他才问：“明医正家里那个，在哪儿关着呢？”
“刑部查了两回，除了致命伤口像同一人的手法，还没找到其他证据，所以这北冥风举就先押在了大理寺。”
“明天让刑部把卷宗呈上来，朕再看看。”
贵忘年一揖手，这时，阶下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皇上。”
占帻坐直了身，看向站在灯火中央的琴狐。
琴狐说：“臣不胜酒力，不想打扰诸位的兴致，这便告退。”
皇帝眼神黯淡下去，两人互换几句客套话之后，琴狐退出宫殿，向东离去。
宫宴总是无聊的，太子将一切看在眼里，便又向皇帝敬一杯酒，劝说父皇早些安歇。
皇帝心知有上位者在，众人反而不自在，转脸扫了眼身边的老太监，贵忘年便亮着嗓子说起几天后外使来朝的事情，吕昭喝得多了，但不糊涂，于是跟着也劝了几句，皇帝这才离席。
晚风轻柔，已不似初春那样锋芒毕露，皇帝没坐轿辇，踱步走过一宫又一宫的影子，身上渐渐出了些汗。居荣凑上来说，御花园里的碧台，前年走水烧到的地方都修补好了，正好可以去看看。
皇帝面无表情地念叨：独上高台，望尽天涯路，唉。
贵忘年兜着居荣后脑勺扇了下，小声骂道：笨！
皇帝说：朕也不是伤情，你少埋怨小孩子。
贵忘年趋步走近，问道：皇上身子可沉重吗？酒劲儿上来的话可不要吹风。
皇帝拿干帕子擦了擦汗：没什么，天也不冷，去碧台看看吧。
两排提灯拐个弯，向御花园去，路过麒麟馆，见前门大敞着，里头却黑漆漆没有掌灯。贵忘年和居荣交换一个眼神，麒麟馆是秦国公入宫时暂居之处，平时一直是神宫监看管洒扫，这深更半夜的，难不成进了贼？他俩对主意的瞬间，皇帝已脱离太监们的簇拥，提起衣摆跨过了麒麟馆的门槛。
麒麟馆建在御花园的东南角，又围在竹林当中，风总是进得来出不去，在前殿还不觉得，等走到后殿，便觉得地砖都像烧热了的土炕一样暖和。
居荣瞪眼就瞧见榻上躺着个人，抻着胳膊一照，不由得回头瞧向皇帝。
皇帝向后一摆手，贵忘年立刻将人都撵出去，自己留在外头台阶上坐着。
占帻坐在榻上，坐到躺着那人脚边，故意挨着他，让他稍一动弹就必定踩着自己的腿。屋里时时有风，但只让人觉得清静舒心，这温度却苦了占帻，他坐了会儿，便觉得里外都要湿透了，这时身边也没有宫人，只能先脱一件外袍。
床上的人被惊动，翻了个身，露出脸来，正是琴狐。秦国公中了陷阱，很快就在梦里踩了皇帝一脚，占帻顺势嘶一声，心里阴恻恻地记账，一瞬间便给琴狐扣上七八十个欺君罔上刺王杀驾的帽子，扣到至少琴狐再投胎十辈子也要任他摆布。这番奇思妙想尚未结束，就见琴狐条件反射似的抱起膝盖，睡成尽可能不占地方的一团。
占帻抓到他的脚腕拽出来，“没嫌你，过来。”
琴狐爬起来，醒了醒盹，晚上至少喝了三种酒，这一切让他头脑昏沉，不知今夕何夕。他靠在占帻身边坐了，直率地问：“你是谁？”
占帻一愣，又笑了：“我是占帻，你的好朋友，刚和你喝过酒。”
琴狐说：“哦。”心里却琢磨半天：占帻是谁？模模糊糊有那么一点印象，他最近不开心，没错，所以我才会找他饮酒。琴狐点了点头，让出榻上他刚焐热乎的位置，卖力地拍了拍：“来，躺这儿。”
还挺大方，占帻脸冷了些，连床也能说让就让。
见好朋友没动，琴狐定定想了想，脸凑过去问道：“有件要紧事，我喝酒前没同你说，你想不想知道？”
占帻哼了一声，似是而非地应道：“喝这么多酒，说了也是胡话，还是早点睡吧。”
琴狐两手薅住占帻的耳朵，紧紧夹着他的脸：“听我说！”
年近不惑还要被揪耳朵，任谁也生受不住，何况是占帻。他登时蹙起眉头，和琴狐撕扯起来：“放开……琴狐你放肆！”
“你要憋死我吗！”琴狐突然大怒，一头抢在占帻脑门上，嘣地一声闷响，撞得两人眼前都是一黑。“军中能和我聊聊天的，死的死散的散，连句体己话也没人能说。想着回到家里就有人听了，可你……你竟然也……”琴狐越说越动气，竟然抓着占帻脱下来的一堆往床下狠狠扔去，占帻往腰间一摸，发现带子底下坠着的玉佩也被扯走了，正要叫，琴狐站到床边，拿着玉佩狠狠一摔，痛骂道：“什么朋友，都是假的！都糊弄我！”
脆响过后，回声久久未绝。占帻走过去，一点点拾起玉佩的碎片，琴狐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但心里的委屈打着滚地往上涌，他干脆背过身，自己怄气。
占帻手里捧了一把，装到荷包里，他说：“没有人聊天，说明你坐到了没有闲话可说的位子上，这还能怪别人？”
“我不管！既然不是称孤道寡的位子，就该有朋友！”琴狐倏然转身，“是你忘了。你忘了你说……”琴狐敲着脑袋，努力拼凑着回忆，过了许久，灵光一闪，终于抓住了那句话：“你说你永远会等着我，听我说话！”
夜风潇潇，吹过窗外摇晃的竹林，传进屋里宛如一阵哀鸣。占帻幽幽地问：“我……忘了。是我忘了？”
见朋友还在狡辩，琴狐心痛难当，于是焦躁得满地乱走，边走边搓着脑袋，絮絮叨叨重复着“你全忘了”、“不想听就算了”和“我活该一个人”等等，绕了几圈后兀自哭了起来。
琴狐开始砰砰撞向床柱，占帻叹道：“我听，你说吧。”
“真的？”
占帻点头，坐回床上。心里清楚这全是因为琴狐喝醉了，委屈寂寞都被放大了，才要发泄。
琴狐笑着把占帻挤到里面，两人躺下，他巴巴地瞪着眼睛：“都听吗？”
“嗯。”
“那我要先说说你了，”琴狐搂着占帻的脖子，一本正经地戳着他的鼻子，“你不上心，你的宫人怎么也不长眼，这金镶玉带怎么平时也敢给你穿着的？嗯？太子殿下倒不会计较，可免不了有些爱逢迎拍马的，见了肯定要说，啊宣王龙气在身当登大宝，那到时候捧杀你怎么办？前朝可有先例，五马分尸！”
占帻失笑，望着琴狐说：“你糊涂了吧？”琴狐迷瞪着眼表示不解，占帻心想算了，和一个醉鬼较什么真，又道：“我会小心。”
琴狐笑道，“这就对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沉得要命。”说着，他帮占帻解下腰带，四处摸了摸，叫道：“我给你的玉呢？”
占帻拿来荷包，搁在他手心，“碎了。”
“碎了……”琴狐呆呆地捧着。
“挡了一灾，不然摔的就是我了。”占帻刁狠地一笑。
“哦。”琴狐攥着荷包，眼睛渐渐闭上，“那谢谢它……”
等琴狐睡实了，贵忘年才推门进来，用口型问占帻：还走吗？占帻摇头，贵忘年转脸就让小太监送上一床被，显见是早就准备好了。老太监又四处置办一番，才带着人退出去。
占帻摸了摸琴狐的脸，手指碰到眉峰，一道褪色的伤疤穿进发间，摸起来十分地热，也许因为琴狐喝了酒，也许只是他的手太冰。没有头绪，人实在脆弱，生得艰难，死得却简单，生死之间的一小段回忆，说丢就丢了，说想起来又吹冷风一样直透到脑子里。他把盖在琴狐身上的被子掀起来，盖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琴狐想起多少，明天起来是否还记得，但至少这被子他们俩一起盖着。
军报送来的那一夜，京城很冷，砚台里的墨都要人时时呵气才能磨得开。占帻展开奏折，上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他看了几十遍，实在看不懂“下落不明”四个字。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幻想自己坐着冻死了，到时琴狐一定会来接他，然后就不再是“下落不明”。
占帻紧紧抱住琴狐，长舒了一口气，没多久，也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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