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16 【談無慾】非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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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9)

樓主發表於: 2020-07-16 12:49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7.16 【談無慾】非似曾相識

作者:阿蕪

【非似曾相識（關於記憶與忘卻）】

素還真最後一次見到談無慾時，後者正坐在圖書館門外高高的階梯上憂鬱地發著呆。

關於“憂鬱”一詞的形容，是他女朋友風采鈴轉述給他聽的。他當時並沒有戴眼鏡。在此之前，他拎著水瓶去開水房打水，遇上正好下課的風采鈴，因為距離午飯時間還早，風采鈴說想去借幾本書，素還真於是就陪著她去圖書館。

正值畢業季，校園裡到處是穿著各式畢業服留影紀念的身影在竄動，像是一場大型的化裝舞會，也不知道在這場舞會結束之後，沉澱在各自心目中的又是否當真是這樣化了妝的美好面容。

六月的陽光在這裡十分熱烈，即使把此時學生們所以的熱情聚集起來，只怕也不及它的萬分之一。從素還真的宿舍樓到圖書館的這段路上，是去年植樹節期間才補栽的樹木，眼前它們還只能稱之為“樹棍”。所以被陽光毫無保留地照顧的這段路，是學子們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女孩子還可以撐著各式各樣精緻奇巧的太陽傘，男生們總不能也撐著那樣的花摺傘吧！但是有女朋友的就不同了，借著給女朋友撐傘的機會，自己也可以蹭點陰涼，是為美事。與此遙相呼應的，是每次考試月期間，女生們可以由男朋友代為占座。

畢業生們穿著學士服在圖書館前合影，在素還真眼中，所有穿學士服的都是黑乎乎的一團人影，只能勉強分辨出高矮，再走近一點能分辨出胖瘦。他自然不會注意到那些坐在階梯上的黑團的其中之一，是他的學弟談無欲。

“素還真，那邊那個好像是談無慾，他怎麼一臉憂鬱地發呆呢？”風采鈴成績好，眼神也好，這年頭兼具兩者的學生實在鳳毛麟角。

素還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問：“怎麼個憂鬱法？”

風采鈴想了想，回答：“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那種。”

風采鈴其實也沒見過談無慾幾次，和他並不熟悉。如果問為何對他印象深刻，那也只能歸類於“心理暗示”了。談無慾和素還真一個專業，比素還真低兩個年級，在素還真考上研究生辭去學生會主席之位後，是談無慾接手的。在素還真還是大學生的年代裡，風采鈴偶爾去找他，見到過談無慾。不知是否是女孩子的過於敏感，她覺得談無慾對素還真老有那麼點爭鋒相對的意味，可談無慾對她時又仍是十分客氣有禮的。於是她就隨口問當時站在她身邊的一個學生會成員：“談無慾是個怎樣的人呢？”

那個人——請原諒風采鈴已經不記得他的樣子了——似乎頗為不屑的嗤笑了聲，回答她：“成績沒素學長優秀，能力沒素學長強，長得也沒人家素學長好看，偏偏度量也沒人家大，呵……”

那個時候風采鈴已經在和素還真交往了，不排除那個人當著她的面這樣講有討好的嫌疑，但是，即使真如他所說的這樣，那談無慾也沒什麼值得被嗤笑的地方啊。大概是她一向不喜歡別人背後講壞話，所以對這個人的印象並不好，同時，對於談無慾，她反而莫名好感，僅僅只是因為別人說了談無慾的壞話。

這是一種很普遍的心理：如果很喜歡某個人或物，連帶他喜歡的人或物都一同喜歡——這種情況有一個專門的詞彙來形容，“愛屋及烏”；相反，如果十分的討厭某個人或物，連帶他喜歡的都一起討厭，而對於他討厭的，反而會喜歡。後一種情況有時類似於賭氣，你們喜歡他，我偏不喜歡，你們討厭他，我偏要喜歡。除了是基於一種標新立異的自我維護，有時候也可能是對自我價值肯定的一種渴求。

素還真走近一瞧，寬大的黑色學士帽裡是一張削瘦嶙峋如太湖石的臉，可不正是談無慾！於是他笑著上前往他肩上重重一拍：“談無慾！你這兒發什麼呆呢，你們班同學呢？”

談無慾被他拍得一個趔趄，差點從階梯上歪下去。但是他這次絲毫沒有炸毛，而是機械式地將腦袋轉過來，空洞洞的目光看著他，像被編寫的程式接到命令後一字一句樣板似地回答：“我的檔案丟了。”

“啊？”素還真被這個答案刺激得愣了一下，不由重新確定他是否聽錯：“檔案丟了？”

“嗯。”談無慾點頭。

“可你不是考本校研究生嗎？不用調檔案呀！”

“我不讀研。我找到工作了。”

“所以……”是調檔的時候發現檔案丟了？但是，保管在學校的檔案，一般不經學生的手，好端端的怎麼會丟呢？檔案這個事，說重要它又與生活沒什麼聯繫，說不重要卻又關係日後的人事調動。但是談無慾現在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實在有點過頭了，“這個找老師和相關部門開證明補回來不就行了。” 他也弄不明白談無慾怎麼會因為丟失檔案這種事頹喪成這樣子。

素還真拉著風采鈴一起坐在他旁邊的石階上，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談無慾眨了眨眼，像是把游離的魂魄招回來，然後轉動眼珠子看了看素還真，風馬牛不相及地回了句：“我仔細想了想，檔案裡也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東西。真正重要的東西哪有不許自己保管的道理呢。”他突然就開心起來，掀開頭上的帽子，站起來拍拍衣服，愉快地跳著下去。跳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轉回來在素還真肩頭重重一拍。素還真不及他突然這麼一下，整個人歪了下去，幸虧被風采鈴扯了回來。

風采鈴扶著他大笑起來。

素還真眯著眼也凝聚不起來的視線裡，談無慾已經融入到其它黑影子裡。被散光的人影看起來虛無縹緲，走著的、跑著的、跳著的，在他朦朧的視線裡，都如同西方動畫片裡蒙著白床單的沒有腳的幽靈，飄著飄著就不見了。

但是素還真卻對談無慾說的那句話印象深刻。

談無慾說：“我的檔案丟了。”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有些東西明明是我們自己的，卻從來也不屬於我們。它們被保管在公共的地方、陌生人的家中或者是親友以及敵人的記憶裡。與我們自身相關的一切，都只能在其它的地方尋找，為了證明自己，需要去找公安局、教育局、組織部以及人事部，可是我們彼此並不認識。而反過來，我們卻還得替他人保管那些重要的東西。“啊，我記得你以前怎樣怎樣……”“他的事蹟可以去檔案局查……”可是那些珍貴的往事、重要的憑證，都是被記憶加工過的。

“真正重要的東西哪有不許自己保管的道理呢？”

但是，我們那些重要的東西，往往只能在他人那裡獲得。

那麼他人又有什麼資格替我們保管這些重要的東西。

記憶有時候真可怕。

素還真翻著以前的日記本感慨。他自己認為記得很清楚的一件事，卻和日記本上的記載有著那麼大的出入。

他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無論哪個年代，老師們都不否認這是個好習慣。日記可以幫我們找回曾經的記憶，偶爾也會成為某項重大事件的證明憑證。

他之所以翻看以前的日記本，是因為有些事記不清了。同時，他也發現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他甚至已經不記得有些日記本放在什麼地方了。

所以說，記憶真可怕，它是沒有保障的。

他記得談無慾有寫小說的習慣，字裡行間往往能掀起腥風血雨，但跳出這些迷霧看，其實那都是別人家的事。

風采鈴抱著一垛書挨著他坐下，有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半掩著面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之前我電腦硬碟容量太小，把好多重要的檔都拷貝到U盤裡，但是，真不方便，總是忘記U盤放哪裡了。”

素還真看著她從書架上挑的一堆書，笑著問：“怎麼一下拿怎麼多？你這會兒也看不完呐！”

風采鈴看著書，自己也笑了：“看著都想看，就都拿過來了。”翻了幾頁書，又突然說：“其實我不喜歡用代書板的。一個代書板怎麼能替好幾本書呢？而且，放得近了，自己的代書板也會被其他人拿錯。”

——但是圖書管理員對於代書板格外的執著，如果不拿代書板，都不許進來借書。好像代書板比書本要重要得多。

在還很純真的年代，老師總是不厭其煩地強調：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是傳承的重要工具。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途徑。

但是，它現在可以被一塊標著牌號的塑膠板代替。

是不是，所有重要的東西都能被輕易的取代呢？

就像生存證明那麼重要的東西，也不過是被幾張薄薄的紙片所代替著。

風采鈴在看一本散文集，她發現書裡夾著一張書籤，十分精緻的蓮花形狀的書籤，上面寫著幾句話：恆河之途，形單影孤，彼岸之路，娑婆悲歌。落款是“無慾之人”。

“咦？像是有故事呢。”她拿著書籤遞給素還真看。

素還真“哈”的輕笑：“確實有故事。學校論壇那個文山墨海的版塊，你搜索一下關鍵字，應該還能搜到那篇小說。”

“小說？”她沒有看網路小說的習慣。

“是。這是一篇小說裡的，作者ID是‘一蓮托生的托’，當時很火的。所以裡面的字句常被拿來當簽名。”

風采鈴看著書籤上的字，漸漸就覺得悲從中來，連忙回神，將書籤放在一邊，繼續看書。

儘管在那次圖書館門前的談話之後，素還真再也沒見過談無慾，但關於談無慾丟檔案的事，他還是不大放心，於是去檔案室諮詢。但是檔案室的老師在電腦上查了之後，反問他：“真的是這個名字嗎？我們這邊電腦裡沒有他的相關記錄。”

“沒有？”

“是的。沒有這個人的資訊。”

學生入學，在紙質檔案被提到學校保管的同時，也會建立相應的電子檔案。如果紙質檔丟失，沒理由電子檔也沒有。

“你回去核實一下這個人的資訊吧。或者叫他本人來查。”

素還真打談無慾的電話，他翻了翻通訊錄，卻沒看到談無慾的名字。他覺得奇怪，他清楚記得自己存過談無慾的號碼，而且似乎不久之前都看到過。

但是，大概確實是記憶出現問題了，在他尋找談無慾的資訊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了。與談無慾相關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談無慾的同學說他們班沒這個人，班級和學生會的通訊錄上都沒有他的名字，甚至連圖書的借閱記錄裡都沒有出現他的跡象。

這簡直太可怕了。一直確認存在的人，有一天所有人卻證明他不存在，到底是自己的記憶錯了，還是所有人的記憶都錯了？如果是自己記錯了，那這個名字從哪裡來？如果所有人都記錯了，那這個世界是否都是不存在的？

素還真問風采鈴：“你記不記得談無慾？”

“談無慾？”風采鈴思索著：“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素還真幾乎喜極而泣，不管風采鈴是“好像”還是“似乎”，都表明“談無慾”是存在的，那麼，也就表示，並不是自己的記憶出問題了。

“啊，我記起來了。”風采鈴興奮地回答：“是在一本書裡，還是我跟你提起的呢。我有一次借書，在書裡翻到一張蓮花書籤，就是書籤上寫的，落款是‘無慾之人’。我說像是有故事，後來就聊到給故事的主角取名兒，其中一個名字就是‘談無慾’。哈哈，我都快給忘了……”

素還真看著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更加鬱卒。

“所以，采鈴，你的意思是，這個名字是想像出來的？”

“對啊。”

“那……好吧。你還記得書籤在哪本書裡嗎？”

“嗯。我再去圖書館找找看。”

在電腦上查詢了借閱記錄，書還在圖書館裡。風采鈴點了預約，跑到圖書館裡去找書。

“素還真你快過來，我找著書了！”

她抖出書籤，詫異地“咦”了一聲，書籤還是那枚書籤，字卻不是那段字：“無慾之人，脫俗還真，百年之身，千年紅塵。落款是……六九讀書社？”她自己也不疑惑起來：“這四個字原來不是落款啊，難道是我記錯了？”

她捧著書籤在書架旁站了很久，腦中努力地回憶當時的情景，然而越是回憶，在面對手中的書籤時就越是不確定。

“也許，真的是我記錯了。把‘無慾之人’記成了落款……”

為了打消這種不確定的疑惑，她開始自動地糾正這錯誤的記憶。所以在素還真找到她時，她的思維已經完全變成了“是我記錯了，這是六九讀書社製作的書籤”這種樣子。

素還真又記起談無慾那天的樣子，眼神空洞地看著他說：“我的檔案丟了。”

像被編寫的程式接到命令後執行那樣的一字一句樣板似地回答。

也許，他就是一段被編寫的程式。而他的消失，只是程式語言被修改或者刪除了。

這樣，就能很輕易的解答一個確實存在的人為什麼突然消失在所有人的記憶裡了。

因為在刪除他的程式語言時，所有與之相關的歷史記錄都一同被清理掉了。

還有什麼比沒有意識的事物能更加乾淨地抹去另一個事物存在的痕跡的呢？！

圖書室的角落裡，有人低著頭一絲不苟地在蓮花式樣的書籤上寫字：

無慾之人，脫俗還真，百年之身，千年紅塵。

恆河之途，晨鐘暮鼓，彼岸之路，悔不當初。

恆河之途，形單影孤，彼岸之路，娑婆悲歌。

身旁用彩紙剪蓮花的同伴忍不住歎氣：“這樣，就真的有人會記得嗎？”

那人拿書籤支在嘴角彎了眉眼一笑，“反正我是不會忘。”

反正，用語言和文字構建的東西，再用語言和文字記憶就行了。

（完）

[ 此帖被51196119在2020-07-16 14:5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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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s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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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07-22 11:1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寫的好好，但是還是有種想哭的感覺，，
最後是素還真和談無欲兩個人的回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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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af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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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10-25 12:5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有点怅然若失
真正重要的东西不会不允许自己保管
就像素素对谈谈的记忆
就像我对日月同天的记忆
就非常日月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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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祈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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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0-10-27 21:2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哭了，这就是我们的日月啊......日月何时再能同天呢？

珞珈之畔，流風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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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6 【談無慾】非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