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25 【冥迹】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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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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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 宫无后，地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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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6)

樓主發表於: 2020-08-25 21:41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25 【冥迹】独活

       审讯室。
     “是你杀了天迹。”
     “哦，我竟不知君警官原来是有耳疾，听我的供述听得还不够清楚吗？”
       地冥讥诮地看着君奉天，君奉天不为所动地接下去。
     “你的理由？”
       地冥扯了下嘴角，露出的笑像一张贴在假人脸上的五官画。
     “理由啊……”
       他沉默，神色一如装在杯中寡淡的无色无味的白开水，没有半点波澜。
      “我恨他。”
       地冥面无表情，仿佛死人。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分明来时还艳阳高照，待君奉天地冥二人走出警局，便下起了蒙蒙细雨。
     “我想去看看他。”君奉天望向地冥，“我觉得你也应该去看看他。”
     “哦？”地冥嗤笑，“那这天气还真是应景，不，不如说是君警官会挑时机。”他好似一只仙人球，张嘴就刺人。
        君奉天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你不必如此。”
       地冥僵住了，他所有遮遮掩掩的心思仿佛在这句话里瞬间原形毕露。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嘴唇苍白到毫无血色。
      “你又知道什么？”
        两人坐上君奉天的车，一路无话。

      “说起来，君警官不该将我这个杀人犯立刻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吗？居然还有心情带我来这里。该说君警官的耐性果然非常人能及啊。”
       两人来到墓地，一下车地冥就冷嘲热讽。
     “地冥。”
        君奉天终于忍无可忍叫住他：“如果他还在，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哼。”地冥冷笑一声，“可是他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
      “唉……”
        君奉天长长叹了口气，迈步往墓地里走去。
        地冥见状，也不再说话，跟上君奉天的脚步。
       走在前面的君奉天突然开口：“因为你的精神问题，所以你被判无罪释放。”
      “哎呀。”地冥勾唇，“原来当精神病还有这好处，杀人还可以逍遥法外啊。”
        话音一落，地冥先晃了下神。
      “我认为他早就知晓你的企图。”君奉天紧紧聚拢起的眉峰里，漏泄出一丝浓郁深重的悲痛，“地冥，别辜负他。”
      “辜负吗……”
       说话间，两人已走至天迹墓前。分明是如此近的距离，地冥却觉得墓碑上天迹的面容笼着一层雾气，让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一定是雨太大了，他想。
      “我不会辜负他的，我会好好活着。”地冥神情平静，眼里一片望不见底的黑沉。
      “毕竟活着才是十七的原罪，只有活着才是对我最好的惩罚。”
       君奉天眉沟更深：“地冥，你……”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地冥打断他，“毕竟我很忙。”
       他最后望了一眼天迹的遗像，依然是模糊不清的一团，只有道道水痕划过天迹的脸，纵横斑驳地将他的面庞切割成碎片。
       他收回视线，吐出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没空天天想他。”

        晚上，地冥回到家里，室内漆黑一片。
        这是当然，毕竟就他一个人住。
        哦，几周之前还不是。
        地冥在玄关处换了鞋，伸手想要开灯，却突然顿住。
       这屋子里到处都是那个人的痕迹，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开灯难免触景生情。
       算了，今天已经足够堵心，不必再添一次了。
       地冥猛地一阵心烦意乱，快步走进卧室，草草脱掉外衣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风细细地透过窗纱吹进来，窗帘无声飘拂，揭开半户月光，水一样浮动漫溢，又凝为满地银霜。
       地冥静静躺着，眼珠子空茫地在屋内乱转了几圈，床头柜上一角亮光忽而闪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副相框。
       地冥定定望着它，蓦地陷入了旧事回忆。

     “来，笑一个。”
       衣着优雅的妇人对着眼前站着的两个小男孩儿按下了快门。
       以孤儿院大门作为背景的照片上，白发的男孩笑颜明媚，脸上的喜悦如阳光般灿烂。黑发的男孩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嘴角僵硬地向上吊着，神态拘谨似乎并不知道如何去笑。
       女人放下相机，慈爱地看着两个男孩：“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兄弟啦。”
        兄弟。
        黑发男孩把这两个字在口中细细咀嚼，咽了下去。
      “我叫玉逍遥，你叫十七对吧？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弟弟啦。”玉逍遥拉起十七的手，紫色的眼眸亮如星子。他一把搂住十七的脖子，亲昵地蹭上他的脸颊，“我太开心啦！从今往后有你陪伴我，我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陪伴。
       如此陌生的字眼。
       热度从两人相贴的面颊处传到十七身上，他轻轻地回抱住玉逍遥，低低应了一声：“嗯。”
       又是如此的温暖。

       因为有了十七，所以父母给他们改了名字，一个叫天迹，一个叫地冥。
       他们进入了同一所小学的同一个班。
     “呼啊，终于放学啦！”
       下课铃一响，玉逍遥就欢呼一声，蹦到十七身边，声音轻快道：“十七，我们走吧，我感觉我已经闻到那家店炸鸡排的香味啦！啊～”他翕动鼻翼，满脸陶醉的表情。
       十七抿出一个笑：“你就知道吃，可还记得上次把油点子溅到作业上，挨了老师一顿骂？”
     “哎呀好啦，我这次注意点不就好了，快走快走，现在那家店可火爆了，去晚了可就没了！”玉逍遥不由分说地将十七推出了教室。
       而在他们的身后，有隐约的话音传来：
     “那家伙整日阴沉得要死，凭什么总能跟在天迹的身边啊？”
     “嗐，毕竟那是人家弟弟，又有先天性心脏病，你羡慕不来的。”
     “切，又不是亲兄弟……”
       十七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侧头望向身边兴高采烈的玉逍遥，继续沉默下去。
       没关系，那些人不过是嫉妒而已，嫉妒他有这么好的玉逍遥。
       他悄悄扬起嘴角。
       这是独属于我的光。

     “天迹。”
       今天放学，玉逍遥刚要叫十七一起回家，他的前桌就扭过头来，“我们一起去踢球吧。”
     “对，就去附近的体育场。”旁边的几个男生也凑了过来，期待地看着玉逍遥。
     “踢球？好呀！”玉逍遥双眼放光，拉了拉身边十七的袖子，“那个，十七……”
       十七没去看玉逍遥，他抱紧了书包垂下眼睑：“你很想去踢球么？”
     “嗯嗯！”玉逍遥用力点头。
       他语气中的欢欣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入了十七的心脏。
       十七攥紧了手指。
       自从上学以来，他一直都是和玉逍遥同进同出的。
       但是这一次，他不能和他一起了。
       他从未有任何时候如此时一般无比痛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
     “……你去吧。”
       他抖着嘴唇从齿缝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玉逍遥歪着头仔细看了看他，迟疑道：“十七……”
     “我没事。”十七扭过头，“你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你。”
     “就是，天迹你眼里只有你弟弟，真是不够朋友。”
     “哪有，我这不是来陪你们了嘛。”玉逍遥嘿嘿一笑。
     “这还差不多！”前桌一把勾过玉逍遥的肩膀，张开嘴就是一串连珠炮，“我跟你说，昨天打游戏我那叫输一个惨……”
       几个男生把玉逍遥围了起来，在他们叽叽喳喳热火朝天的讨论声里，十七背上书包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

      站定在拐角的阴影里，十七回忆起他和玉逍遥初见的对话。
    “嗯，现在有了你，回去后爸妈一定会给我们改名的。但是，我还是想叫你十七。”
     “为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十七，也喜欢十七这个名字呀。”玉逍遥的眼眸弯成一对月牙，“我以后会一直喜欢十七的。”
      十七的脸烫起来，他轻轻伸出小指勾住玉逍遥的小指，好似细羽相缠。
     “我也……我也会一直喜欢玉逍遥的。”
       当时他们坐在车上，夕照欲晚，云幕低垂，少年的许诺真诚炙热，一字一句都镀着落霞绚丽的金色。它们被他珍之重之地锁进心底的宝匣，于深沉无边的晦暗里闪闪发光。
       他以为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
       现在，玉逍遥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十七了……
       可是，他还是喜欢玉逍遥。
       虽然现在有了父母，有了家，不在像以前那样在孤儿院备受冷眼，可是他总是觉得他入不到父母眼里。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喜欢玉逍遥的。
      毕竟，他只有玉逍遥了。
      十七眨了眨眼，一滴泪珠滚落，打湿了地面。

       自那天以后，玉逍遥和其他人放学后经常一起出去玩，陪伴十七的时候越来越少。
       十七变得越来越沉默。
       这次玉逍遥向十七表示自己要与别人出去时，十七直接冲出了教室。
     “诶十七——”
       他没去管身后玉逍遥的呼喊，一口气跑到了一处废弃的工地，翻过简易的围墙跳进去藏了起来。
      “十七！”
       玉逍遥追着十七跳进这里，环顾一圈却没发现那个总是沉默寡言，注视自己时眼神却格外温柔的男孩。
       他咬了咬下唇，对周围大吼：
     “十七——最近没陪你玩是我不好——我道歉——你出来啊——”
       十七蜷缩在一排木板后，闻言颤抖了一下，将头更低地埋入双膝中。
     “十七————”
       见无人回应，玉逍遥急得冒汗，他爬上一个石头堆，双手合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十——七——你出来啊——我最喜欢你了，我永远都最喜欢十七啦————”
       十七剧烈地颤栗起来，泪水汹涌而出，他猛地起身跑出来抱住玉逍遥，放声大哭，抽噎道：“玉逍遥……对不起……我是不是……很过分……”
       明明知道自己不讨喜，还是想要缠着你，独占你，这样的我，是不是……
     “十七！”玉逍遥惊喜地抱住冲出来的十七，温柔地拍拍他的背，“没事的啦，十七很好，是我的错。”
       十七猛地抬头：“不是你的错！”
      “好好好，不是我的错，但也不是你的错。”玉逍遥捏捏他的脸蛋，眸光清澈，“你是我的弟弟，在我心里你永远会是第一位，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吗？”
       十七望着他，打着嗝儿断续道：“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骗我……”
     “逍遥哥一向说话算数，怎么会骗你呢？”玉逍遥揉揉十七的脑袋，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啦，我肚子都饿了，我们回家吧。”
     “嗯。”
       十七握紧了玉逍遥的手，再也不想放开。

       第二天，由于他们谁都没拿书包没写完作业，双双被老师罚站。
     “玉逍遥，对不起连累你了。”
       走廊上，十七低着头愧疚地对玉逍遥道歉。
     “嗐，这有啥的，我早习惯被老师罚了，一周不站个两三次还别扭呢。”
       玉逍遥大大咧咧地将手枕在脑袋后面倚在墙上，偏头对十七一笑：“而且，不是还有你陪我嘛。”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泡泡糖塞进脸发红的十七手里：“喏，最近新出的口味，很好吃。”
       他得意地挑眉：“看逍遥哥给你吹个大的！”
       玉逍遥迅速拆开一个泡泡糖放入嘴中，嚼了几下后就吹出一个小泡泡，小泡泡像气球一样逐渐膨胀变大，粉色的外皮薄而透亮，最终“啪”地一声破掉糊了玉逍遥满嘴。
     “呜……”
     “噗。”十七忍俊不禁，“牛皮吹破了吧？”
     “说什么呢？”玉逍遥抬起爪子掐了十七一把，“敢说逍遥哥在吹牛皮，看我不收拾你！”说罢便去搔他的痒痒。
     “哈哈哈……”
       十七被他挠得笑个不停，眼角泪花点点，心像浸了蜜糖一样。
       新出的泡泡糖一定很甜很甜。
       他想。

       那两块泡泡糖十七没舍得吃，一直带在身上。
       真是奇怪啊，明明玉逍遥也没少给他吃的东西，可他就是觉得这两块泡泡糖仿佛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让他留恋不已。
      每当用指尖摩挲它们时，那甜味好似就通过指尖传到了舌尖，又传到了心底。
      他像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对待它们，将自己全部的心意寄托其上。
      然而，从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更何况只是两块泡泡糖呢。
      那天放学，十七被一群男生堵在水房。
    “你们要干什么？”
      他抱着自己的书包冷冷盯住那些人，警惕防备如护食的幼兽。
    “你凭什么总要霸占着天迹？他最近都不跟我们玩儿了。”为首的男生愤怒地大喊，一脚踹翻了一个垃圾桶，“就凭你是他弟弟吗？又不是亲弟弟，你哪儿来的脸？给我打！”
       拳脚如雨点一般落在十七身上。
       十七努力挣扎，努力反抗，可是他们实在人多势众，最后他只好紧紧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掏出衣袋里的糖护在怀中，却被为首的男生发现，一把攥住手腕：“这是什么？”
       那个男生反应过来，险恶一笑：“噢～我知道了，玉逍遥给你的吧。”他掰开十七的手指强行抠出了泡泡糖。
     “还给我！！！”
      十七通红着眼要去抢糖，却被另一个人揪住头发狠狠踹在地上。
     “哼，抢到了就是我的了。”为首的男生吹了个口哨，睨着十七得意洋洋。
       十七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脱开抓着他的人猛地向为首的男生撞过去。
       男生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他表情扭曲，一把推开扑过来的十七，爬起来将泡泡糖扔在脚下疯狂踩跺：“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不——”
       十七跪着去抓泡泡糖，手背被重重踩了几脚，却忍着痛一声不吭。
       就在其他几个男生要再次围上来时，水房的门被打开了。
     “你们在干什么？”
       之前被老师叫走的玉逍遥打开门，看到跪在地上形容狼狈的十七，瞳孔骤缩。
       他小小的拳头攥了起来，疯狂地扑打周围的男生：“你们不许欺负十七！”
       男孩们全部惊慌失措地跑掉了，只剩十七还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脏扁的泡泡糖。
      “十七！”玉逍遥心疼地拉起十七，“怎么会这样……”
      “玉逍遥……”十七眼神空洞，宛如木偶，“泡泡糖……没有了……”
      “不就是两块糖吗？你给他们就是了。”玉逍遥着急上火，眉头蹙起。
      “那不只是两块糖……那是你给我的……那……”十七嗫嚅着嘴唇语无伦次，突然大力推开玉逍遥往后退了几步。
        他死死咬着下唇瞪着玉逍遥，大哭出声：“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挨打了，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十七……”
       玉逍遥大致猜出十七为什么会被堵住挨打，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
     “是我的错吗……”他迷茫地喃喃，“我只是想对你好而已啊……”
       十七顿住。
       他猛然扑向玉逍遥紧紧抱住他。
     “你没错……不是你的错……”十七流着泪低声道，“玉逍遥陪着我，我就原谅你。”
       玉逍遥清晰的心跳从紧挨的胸膛里扩散到十七的胸腔。
       十七恍惚了瞬间。
       这是玉逍遥的心跳声啊……
     “当然，我不是一直在这么做吗？”玉逍遥松了一口气，回抱住十七。
       十七不作声，他觉得玉逍遥像孤儿院阳台上的的那盆仙人球，虽然本身很可爱，但在他想碰触时却会给他带来伤害。
       仙人球不是故意要长刺的。
       他告诉自己。
      “别担心。”
       见十七不说话，玉逍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地冥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目光停在墙角的花纹上。
       那个人说他喜欢这些花纹，像云朵也像一条条小鱼，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
       当时他说了什么呢？
     “……我是不是束缚你风筝的线？”
       那个人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怎么会，线的那端是风筝的牵挂呀。”
       牵挂。
       地冥自嘲地笑了笑，闭上眼。
       恐怕是地狱吧。

       因为十七的事，父母给他们转了学，之后两人顺利升入同一所初中。
       玉逍遥虽然贪玩，但天资聪颖，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十七只有刻苦努力学习，才能赶上他。
       他一边嫉妒玉逍遥的天赋，一边又开心自己的努力终于换得了和他比肩的资格。
       玉逍遥啊……
       十七坐在绘画社的教室里，在白纸上勾勒着玉逍遥的模样。
       蘸笔，点落，挑抹，一笔一画，一点一滴，细致地描摹，淋漓出那个人的轮廓。
       他放下笔，吹干画纸，屈起食指轻轻抚蹭过画中人的容颜。
       画中的白发少年站在窗台前半侧身体，笑容恬淡。阳光穿过树梢在他脸上漏下几许零星的暗影，光影交错间，织构出一个介于真实与虚无之间的迷离的幻影，夜夜入他梦境。
      十七痴迷地凝望画中人，失神良久。
       噗通……噗通……
       他陡然惊醒，按上心口。
       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的缘故，他的心跳从来绵软无力，而现在，他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一般，于此时此刻生机勃勃地跳动在他的胸腔中。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好似新木萌芽，春雷乍响。
       有什么顽强而倔强地顶开他心里那片贫瘠的土壤破土而出，在久暗之地忽现的阳光里枝叶招摇。
       那是一粒种子。
       名为爱慕的种子。

       十七从注满的水池里舀了一捧水泼到脸上。
      “哗啦——”
       水珠顺着发丝滴滴答答地淌落，滑过眉眼下颌，状若泪痕斑斑。
       他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倏觉他的五官与玉逍遥颇有几分肖似之处。
       十七恍惚地触上镜面，低声呢喃：“玉逍遥……”
       他不由苦笑一下。
       大概是自己太过思恋他的错觉吧。

       玉逍遥在校园里，实在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活泼开朗，幽默风趣，永远是人群中万众瞩目的焦点。
       就像一片沙滩上的宝石，独放光华，熠熠生辉。
       今天是校庆日。
       十七坐在台下，看台上的玉逍遥舞姿翻飞，炫动闪跃，高超的街舞技术赢得了台下掌声雷动，阵阵喝彩。
       他看他生机勃勃，魅力四射。
       他看他光芒万丈，刺目耀眼。
       十七忽而觉得双目生疼。
       为什么要被这么多人看见？为什么自己不能站在他身边？为什么自己……不能是他……
       他的病注定了他和玉逍遥的处境是天壤之别。
       酸涩、嫉妒、苦闷、愤怒……种种情绪难以抑制地在十七的心头汹涌翻滚。他的心脏瞬间抽痛，脸色迅速惨白如纸。
       他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被单，消毒水的气味萦绕在鼻端，徘徊不散。
       单人病房里安静极了，若不是自己微弱的喘息声，十七简直怀疑他已因突发心脏病而死去，成为一缕尚有执念而游荡于世间的幽魂。
        门外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飘入门缝。
      “哎，好，谢谢医生。”
        有脚步声渐行渐小。
      “当初就不该把他接回来……”
      “那不是说他好多了没再发病么……”
      “妇人之仁！我早就说过了像这种病根本不可能自愈或者根治！”
      “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孩子，天迹的亲弟弟啊……”
        ————！！！！！
       十七的眼瞳缩刹那如针尖。
       他死死咬住手指避免自己出声，泪流满面。
       浓于水的血缘，天和地的差别。
       还有他的思慕与爱恋。
       又拉近，又推远。

       玉逍遥来看十七，十七神情平静地与他对望。
     “玉逍遥。”
       他淡淡道。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玉逍遥愣住：“十七……”
     “正好，你偏文一些，我偏理一些，适合上不同的高中。”
     “还有，我们叫彼此的大名吧。”
     “……”
       玉逍遥沉默了。
       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然而张开嘴，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他和十七之间画下了一道深深的天堑，又或者是涂上了重重迷雾，令他难以看破逾越。
       玉逍遥的眼眶湿润了。
     “……好。”
       他说。

       后来怎么样了呢？
       地冥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
       往后翻了几页，一张两个人身着不同校服的照片映入眼底。
       桌子上摆着大大的生日蛋糕。
       地冥还记得它的结局。
       支离破碎。

       他们上了不同的高中。
       高中都是全寄宿制学校，地冥和天迹偷偷带着手机互发消息，在夜晚他们的床铺上分别隆起一个微亮的茧，好像孕育着甜蜜轻盈的美梦。
       今天是地冥生日，难得这天他们的学校放假，两个人可以在一起。
       摆好蛋糕，插上蜡烛，唱完生日歌的那刻，天迹的手机响了。
       天迹接起手机应了几句，对地冥道：“地冥，学校那儿突然有点事，抱歉不能陪你了。”他歉疚地对他点点头，提上书包匆匆出了门。
       地冥伸手向他抓去，天迹却似一只白蝶的影儿，飘忽地从他手中飞远了。
       昏暗的客厅里，生日蛋糕上的十八根蜡烛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拖出数道长长的黑影，张牙舞爪。
       父母面面相觑，母亲弯下腰对地冥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们就陪你过……”
       地冥一把掀翻了蛋糕。
       他跑进他的卧室锁起门，靠着门慢慢蹲了下去。
       低低的抽泣声回荡在房间里。
       今天不值得庆祝。
       对父母来说，我只是个累赘吧。
       地冥抱紧双臂。
       玉逍遥……
       为什么……
       我只剩你的祝福了啊……
     “咳咳咳……”
       他揪住胸口的衣服呼吸急促，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最近……身体经常这样……情绪激动或者运动稍微剧烈些就不行了……明明小时候还好的……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不——！！！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手臂。
       我们是兄弟。
       他摸上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呢？天迹？
       如果你的光照不到我，那我能不能拥有你的光呢？

       高考填报志愿，他们进了同一所大学。
     “地冥，这就是我们的缘分呀。”
       缘分吗？
       地冥侧头看向一旁的天迹。
       这么多年，他的笑颜一直从未变过，银色的发丝飞扬在风中，仿若一朵洁白的曼陀罗华。
       开在地狱里的曼陀罗华。
       孽缘罢。
     “嗯。”
       地冥轻轻颔首。
       既是孽缘，那便如此一直纠缠下去吧。


       因为院系专业的不同，尤其地冥是医学院的学生，学业繁重，两人平时并不能经常见面。
       地冥会在一天的忙碌结束后，抽一点时间翻翻天迹的朋友圈，看那个人在KTV里又唱又跳，周围的人摇摇欲坠的场景；看那个人和舍友结伴涮锅，辣得满脸红潮，扇着风吐着舌头却开怀大笑的模样；看那个人在夕照里一跃而起，背光的身影定格为一幅典雅的古油画。
       他的身边永远环绕着鲜花与掌声，众星拱月一般，是神明下凡，万众景仰。
       地冥看着这些照片，又骄傲欢欣，又心痛难当。
       这是他的玉逍遥，这么好。
       这不是他的玉逍遥，这么好。
       他不是……不是他……
       泪湿鬓角。

       学校组织了一场雪山之旅，跨系打乱专业组队。
      “地冥，你一定要去吗？”
       地冥嗓音平淡：“嗯，我一定要去，我已经签好了保证书。”
       天迹落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会好好照顾你。”
       地冥定定地望着他。
     “为什么？”
       天迹一怔，随即笑开：“因为你是我弟弟啊。”
       哦。
       只是如此。
       也本该如此。
       地冥捏紧了手里的保证书，掐出几道深深的折痕。

       天迹利用学生会的关系让自己的专业和地冥的专业组在了一起。
       临行当天，天迹和地冥约在一起见面。
     “君奉天。”
      天迹身边的男人对他点点头。
     “嗐，别这么冷淡嘛，地冥，这是我师弟，跟我是一个导师哦。”天迹勾上君奉天的肩。
       师弟。
       地冥抬眼与君奉天对望，眼神落在天迹勾着君奉天肩膀的手上。
       他将天迹的手臂放下去，与君奉天握手。
     “幸会。”
       他笑，笑意不达眼底。

       他们上了雪山。
       雪地皑皑莹白，枝木挂晶凝霜。
       冰雪的世界，本该孤寂寒凉，然而此时这里人来人往，熙攘喧嚣。
       地冥倏忽觉得，他就是这方冰雪的天地，经年无人拜访，而后一朝人来，霎时寂破。
       玉逍遥是那个来人，玉逍遥是那个归人。
       归人。
       地冥向天迹望去，他置身于人群中，处理着学生会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地冥慢慢向雪山深处走去。
       归人已远。

       风雪迷眼，呼吸困难，冷气刮肤砭骨。地冥眨了眨眼，疑心前方出现的蓝点是自己弥留之际的幻觉。
       那个人还是找来了。
       他紧绷的神经一松，跪在了厚雪上。
       玉逍遥……
       他失去了意识。
       那是寒冬里的火焰，是刀刃上的冷霜。是无边暗夜里的日光，灿烈割伤。
       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的稻草，是毒瘾，也是唯一的解药，戒不掉。

      入目的是无比熟悉的病房。
      地冥转头，看到的是君奉天的脸。
    “天迹实在撑不住，我让他去休息了。”
       君奉天回视地冥，容色凝重严肃：“地冥，你是要拖他到你心中的深渊吗？”
       深渊，他心中堆满恶念黑暗腐烂的无底深渊。
       他冷笑。
     “与你无关。”
     “地冥，你知道我学的是司法相关的专业吧。”
       君奉天转身离开。
     “若天迹有事，我必不会放过你。”
     “希望未来不要在法庭上见面。”

       君奉天破门而入时，地冥正躺在血泊之中，手腕上的血水汩汩淌下。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手术刀，艳丽透红，像新鲜的伤口，经久难愈不朽。
       君奉天沉重地叹息，立即叫了救护车。

       地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不言不语。
     “地冥。”君奉天面容上带着罕见的疲惫，“放过自己吧。”
     “为什么？”
       地冥哑着嗓子问。
     “你该原谅自己了。”
       地冥笑了一声。
     “你是在替他原谅我吗？你有什么资格？”
     “谁都不能替他原谅我。”
       君奉天摇摇头。
     “你要自己原谅自己。”
       他推门离开。
       病房重归静默。
       不。
       谁也不能原谅我。
       地冥的眼眸暗沉死寂。
       谁也不能。

     “地冥——”
       地冥抓着手机，对面的天迹声音嘶哑，泣不成声。
     “爸妈、爸妈出车祸了……”
       地冥一愣。
       这样就少了一大阻碍了。
       他为这个想法而羞耻愧疚，也为这个想法兴奋到浑身发抖。
       挂了电话，地冥流着泪，捂着眼低低笑出声。

       他们毕业了。
     “地冥，我们先在一起合租吧。”
       地冥偏头看了天迹一眼。
     “好啊。”
       他说。

       之后，天迹报考了公务员，地冥继续在学校进修。
       天迹从外面回来，询问地冥的心脏情况。
     “挺好的。”
     “那学习呢？”
     “也挺好的。”
       于是天迹不再多问，只是笑着问他晚上吃什么。
       地冥一一回复了，和天迹张罗着吃晚饭。
       听着天迹说着工作上的趣事，地冥露出一个微笑。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挺好吧。
       也挺好……

       地冥出门前，无意听到了些楼里妇人的闲话。
     “……要说那两兄弟可一点儿也不像，你看人家天迹开朗大方的，模样也好……哎，不是我说，公务员这工作可是铁饭碗，你不帮你侄女留意下……”
       地冥一顿，加重脚步踏出了声音。
       楼道里的闲话声消失不见。
       玉逍遥，你会离开我吗？
       地冥站在楼道里，捏着栏杆的手指根根泛白。
       他捂着嘴咳嗽起来，然后将手按上了胸口。
       那就……找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好了。

       私人别墅里，欢乐的party正在举行，人声嘈杂鼎沸，暴躁的鼓点震耳欲聋。
       天迹垂头看着面前的红酒。
     “十七，这么多年了，还是没能救了你。”
       他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望向地冥，眸光通透澄净。
      “希望这次可以。”
        灯火突暗，鼓点骤停。
      “快快快，赶紧准备手术……”
        地冥心头的制止在疯狂尖叫，快要刺穿神经，可是他只是看着天迹缓缓倒下，一动也动不了。
        他早就知道。
        玉逍遥……
        玉逍遥——不——！！！
        寒意遍袭全身，地冥猝然喷出一口血，陷入了昏迷。

        医院。
      “你应该清楚，以你的情况，不是非做心脏移植不可。”
      “我知道。”
        地冥眼神麻木地看着君奉天。
        君奉天努力压抑着愤怒：“那你为什么要找黑医院换心？为什么要杀了天迹？”
      “因为我恨他。”地冥面目扭曲，激动地大吼，“我们是亲兄弟，凭什么他被父母千娇百宠，奉若明珠，而我却要被抛弃在孤儿院受尽冷眼？！凭什么他身体健康性格开朗在阳光下生长，我却要拖着一身病痛在黑暗里苟延残喘饱经折磨？！
       君奉天咬牙：“抛弃你是你父母不对，但是身体……”
     “我就是痛恨这该死的身体！痛恨这该死的命运，怎么了，不行吗？！”
       君奉天沉默了。
     “地冥。”他冷静地望着面前双目赤红形容癫狂的人，“你这么做，真的能让自己过得更好吗？”
       他深吸一口气，紧紧攥拳站起身，离开病房。
     “好自为之吧。”
       重归沉寂的病房里，地冥摸了摸心口，感受到指尖有力的跳动，忽而身体颤抖不已。
     “玉逍遥……”
       他低下头，扬起唇角，腥咸的液体滑进嘴里。
     “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君奉天。”
       地冥端正地坐在病床上，目光空洞涣散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你后不后悔当了警察？明明抓住了凶手，却无法让他替好友血债血偿。呵，法官也没差多少，还不是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君奉天轻轻道，“我相信天迹也不后悔他的选择。”
      “地冥，放过自己吧。”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默然。
       他只好长叹一声离去。
       窗外枝影晃动，有只小麻雀轻巧地跃上一条细枝，欢快地鸣叫，展示美妙的歌喉。
       地冥瞧着，忽地想到了自己在孤儿院捡到的那只受伤的小鸟，他精心地照料它，喂养它，做鸟巢将它东藏西藏，为他挨了多少看护人员的责骂，也从没想过放弃它。
       但是有一天，鸟巢空了，小鸟飞走了。
       它还是更爱它的自由，而他的身边是桎梏与囚笼。
       孤儿院里仅有的一点儿美好，他也没能留住。
       这是问题的源头吗？
       他问自己。
       然而恶果已铸，原因已是枉然。
       他缓缓合目，清泪两流。

       地冥开始写信。
       从草长莺飞的春写到霜雪凛冽的冬，一封又一封，却再也等不到收信人。
     “玉逍遥，今天我发现第一朵花开了……”
     “玉逍遥，今天我遇到了一只小白猫，有着蓝色的大眼睛，很可爱……”
     “玉逍遥，小学门口的那株银杏树叶子黄了……”
     “玉逍遥，我今天接住了一朵雪花，晶莹剔透，形态完整，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他以十七的口吻与笔触，固执地一直写，一直写，哪怕永远不可能得到回音。
      “玉逍遥……”
      “玉逍遥……”
      “玉逍遥……”
      “玉逍遥……对不起……”
        水滴坠下，晕开笔尖墨痕。

     “越高的地方越接近星星，可以看得更亮更清楚呢。”
       玉逍遥闭上眼睛，对着漫天繁星许愿：“我希望可以和十七永远在一起。”
       深蓝的天幕上，星子闪烁，将小小少年的心愿见证与聆听。
       十七紧紧回握住玉逍遥的手。
      “我相信。”

       地冥站在高高的大楼顶上，抬头仰望夜空。
       流星雨蓦地不期而至，如银河悬泻，浩瀚无垠。
      地冥胸膛里的心脏在此时汹涌搏动。
      他对着绚烂的星雨大喊：
     “玉逍遥——”
     “玉逍遥————”
     “玉逍遥——————”
     “玉、逍遥……”
      他倚靠着栏杆滑坐下来，失声痛哭。
      我们永远，在一起。

      地冥撑着伞站在墓园里。
      清晨的墓园安宁而寂静，他弯腰放下手中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洁白的花束，而后擦去了墓碑上的水痕。
      天迹微微笑着，脸庞柔和而清晰。
      他终于看清。
    “玉逍遥，我原谅自己了。”
      他的睫毛抖下雨滴。
    “我会好好活着。”
      他撑伞离去。
      天边曙光破晓。
      雨停了。

——End——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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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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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25 【冥迹】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