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20【君奉天x鬼麒主】熔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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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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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7-11-16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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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0【君奉天x鬼麒主】熔解（完）

熔解

君奉天x鬼麒主

用最炽烈的恨相互熔解。

燃

他不是鬼麒主。

鬼麒主已经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君奉天别开对着越骄子的视线，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摘下面具的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的意义在此刻失了重量，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覆盖。胸中空落莫明，又像被巨石砸中，碾作血肉模糊的一团。

这让他忆起玉箫，蒲草一般坠落悬崖的玉箫。

她说，二师兄，先救离经···

君奉天似乎也随着她一同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冲动鲁莽一并死在了那一天。

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要亲手杀了鬼麒主，无论面具下的人是谁。

将他挫骨扬灰。

君奉天是在战后的废墟里遇见他的。

刀锋锐利地撕裂皮肤，露出嶙峋的骨，他躺在血污里，漠然而无望地看着天空。

他是鬼族。

君奉天摸了他的脉门，觉出他一息尚存，便将他拖出一片死寂的战场。过程中，鬼族始终沉默，只一双眼睛偶尔眨动，证明他还活着。

不要再战了。

为什么不呢？

本不期待会有回答，他却开了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老树粗糙的枝桠。说话间，猛地咳嗽起来，慢慢从唇边溢出血线。

虽是鬼族，他的鲜血也同人族一样温热。

发觉了这一点后，君奉天便有些心软了。他取了水，替鬼族清理伤口。

离开吧，不要再战了。

君奉天的性情本就有些执着，即便已被拒绝过一次，他还是坚持地重复着。

鬼族冷冷一笑，不屑道。

离开吧，我不杀你。

你真是无可救药。

君奉天自觉好心未得好报，不由忿忿，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正法剑的剑穗随风摇晃。

鬼族却攥住了他的衣摆，凝结的血渍如同墙壁剥落的画纸，在雪白的衣袖上结成褐色的团块。

怎么？

他这一次的笑容倒是真挚很多。

晚上很冷呢。

月色和星光倒映在他的眸中，将那双瞳仁照得清澈见底。

君奉天一怔之下，竟信以为真。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重要吗？

阖目养神的鬼族倚着枕头，把半张脸都笼进暗色的阴影里。

云海仙门的少主，难道还指望着从我身上讨得一份恩情。

蓝色的长发在他背后如河流般蜿蜒，被明亮的日光一照，仿佛华美的锦缎。鬼族微微偏头，端详着正在煎药的君奉天，眸中逐渐团积起欲雨的乌云。

我想，你应是被鬼麒主所迷惑了。

如何说？

人鬼相残，群魔乱舞，到底对哪一方有好处。你会变成这样，不也是拜他所赐。

那以你之见，我该当如何？

君奉天盛了半碗药，递给受伤的鬼族，他不太会照顾人，刚滤出的药汁仍是沸腾滚烫。鬼族微微皱了眉头，并不愿接。

当然是回幽界。

鬼族低头想了想，笑了。

君奉天不解地看着他，将碗强行塞进鬼族手里。乍一触，才觉对方身上温度冰冷刺骨。

你实在不懂魔。

我是不懂。

君奉天学着玉逍遥照顾幼时玉箫的样子，给鬼族加了一床被子。

战死沙场便是魔族最好的归宿。

他捧着药碗，看向君奉天，眼底闪过神秘莫测的眸光。

如果我有一天死了，那一定会是在战场上。

而后将药汁全部饮下，莞尔一笑。

多谢你。

他将饮尽的碗放回君奉天手里，被药汤焐热的指尖慢慢融化了血块，在君奉天的掌心里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

暮色已近，落日渐渐温柔，鬼族背对夕阳，任金灿灿的光线穿过浓密蓝发的千丝万缕，并行织就星星点点的烂漫光芒，那是属于幽界、不该存于人间的美丽。

人心实在是很廉价的东西，那么容易便被拨动。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一笑，就有痴愚之人自顾自心动。

但人心有时又昂贵太过，就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善意和乐趣，他就已经没那么想杀他了。

他看着君奉天的后背，斟酌着血液的流向，尖利的指甲割划着皮肤，不断渗出的血点令人愉快不已。君奉天当然不知道他想什么，在他看来，鬼族总是非常安静，除去换药时偶尔的闷哼，常常一言不发。

然而君奉天所不知道的是，他的指甲轻轻一捅，便能深深嵌进床板里。不明身份的鬼族带着无聊又厌烦的神情，心不在焉地制造着破坏。

对他来说，让伤口缓慢愈合，就跟让他受同样重的伤一样难。

鬼族敛了眉目，没有尽头的游戏败坏了他的兴致。他能嗅到君奉天神皇之气掩盖下隐约的鬼族血脉，却懒得在这一点上做文章。君奉天是九天玄尊之子，自小长在仙门，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就算提出了鬼族的血统，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何必要大费周章，曲折蜿蜒地行事。

他既然是人，便用人的方法杀死他好了。

从哪里先开始呢？

君奉天心里一沉，忽然有种微妙的预感。他抬起头看了看天，日落将尽，山风呼啸，预示着将有一场大雨。若是以后的君奉天，也许能从这预感中窥得一两分天机。但此时的他，不过是个青年，世事的磨折还未放到眼前，心气高傲，不懂拥有，亦未曾失去。他只是掩好了窗，误以为自己是因山雨难以行路而心焦，忐忑着，疑虑着，却不明自己为何犹豫，犹豫什么。

鬼族看他一眼，仅一眼，洞悉心事。

要下雨了吗？

不若留在这里，同我说说话吧。

他实在比人族还像人族，有时君奉天也会忘记他鬼族的身份。但如果要选择一个人来倾诉，有些事情，他并不能同玉逍遥说。不是不够亲近，倒不如说是太过亲近，亲近到在这些事情上都存着不说的默契，好像一旦说了，便会引出不同的论调，分出殊异的方向。

但如果他连玉逍遥都不能说，这世上，他也再寻不出其他的人了。

这次，缄默的人换作了君奉天，他秉着烛火，静听窗外嘈杂的雨声。鬼族嘲他故作风雅，他却充耳不闻。

直到雨声渐息，他才想起鬼族的伤势，阴雨天恐会疼痛。

你的伤势···无碍吧。

鬼族以牙还牙，以同样的沉默回报于他。

君奉天烦躁地皱紧眉头。

听不见吗？

是啊。

不过，只是那句听不见而已。

君奉天凑近鬼族，在他耳边低声重复了一遍。

你的伤势无碍吧。

这回听见了吗？

他还是摇摇头。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至呼吸。

······

你听见了吗？

鬼族的额碰了下他的鼻尖，似是无心。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这算是魅惑吗，还是引诱会更恰当。君奉天看着他的脸，却寻不出答案。他抱住鬼族的腰，掌心里落了满把的长发，冰凉如水，却无法让他清醒。他从未想过另一人肌肤的触感，犹如燃烧后的薄灰，在指尖细腻地粘黏。

只沉浸于发肤骨骼间，一响贪欢。

烛火早已燃尽了，室内只余黑暗。他看不见对方在夜色中归于冷漠的眼，以及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直到一个调虎离山之计，直到一个简单却残酷的选择，直到一把连隐藏也不屑隐藏的声音。

他让君奉天明白，原来欺骗到了极致，恨意也能割裂，一半不敢置信，一半如坠冰窟。

君奉天几乎没有感到什么情绪，也许是激烈到了极点转为平淡，他来不及想其他事了，全部的心神都系在绑着玉箫和离经的绳子上，好像加载了他的情绪，那薄弱的绳结便能牢固些。

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玉箫！

她粉色的衣袂飘飞，只不过一瞬，就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有一部分的他随着玉箫一同坠崖而去，并且再也无法寻回，狂躁的情绪燃烧了一切理智。他将所有犯下的错误付之一炬。

任无用的情感随风飘飞。

他发誓，他要亲手杀了鬼麒主。

无论面具下的人是谁。

是你吗？

只手遮天的鬼麒主闲庭信步，脸戴白面具，手持白骨扇。

你为何不用自己的眼睛来验证真实？

剑锋错开三寸，挑下面具的系带。

噩梦终于成真。

鬼麒主唇边含笑，细长的眉斜斜上扬，露出一副似是惋惜又不胜愉快的表情。

这让你失望了吗。

他凝目看向君奉天，对方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早已麻木了。

鬼麒主心中忽然慌了一下，仿佛行走钢索时微风带来的晃荡，他虽自信能够掌控局面的主导，却也难料风吹来的方向。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渊底，那也许是君奉天想要拼得的同归于尽。但事实并非如此，粉身碎骨的只会是高高在上的仙门少主，出身幽界的鬼麒主本就扎根于黑暗和污泥，堕落伤不了他，他习以为常。

君奉天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慢慢地、慢慢地，他松了一口气。

见到是你，我便放心了。

哦？

鬼麒主嗤笑一声，嘲讽他言辞毫无新意。

如果揭开面具后出现的不是这张脸，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准备了别的方法来骗我。

鬼麒主摇扇的手不由一顿，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君奉天身上，看进另一双正气凌然的眼眸。

你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

是啊。

但鬼麒主伏字羲，永远不会改变。

我知道。

君奉天回答道。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改变。

这样不好吗？

鬼麒主走近一步，执扇在地面虚虚一指，隔空分割出楚河汉界，尖锐地反问他。

你尽可以继续恨我，同旁人一齐义愤填膺，将鬼者引为攻击的目标，假装你从未走入黑暗。但我知道，你也清楚，你并非无辜。

君奉天，你可以试着来杀我，只要你愿意割舍一部分的自己，鬼者给你机会，拭目以待。

静默中，夜幕间涌起阴冷的风，鲜血的腥气并未吹散，反而更加浓烈。

你怎么知晓，在玉箫死去的时候，那一部分的我不曾死去呢。

如果他们之间当中有那条岌岌可危的绳索存在，那么此刻，君奉天已将它彻底斩断，并将绳索紧紧系在了鬼麒主的脖颈，他们相互角力较劲，谁先一步松懈，就会被对方拧断喉管。

杀死他，用鲜血化为利刃，割下心头的顽疾，无望的恨与绝望的憎恶并行，浓到极致，反噬自己。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鬼麒主轻摇白骨扇。

财富、名声、地位···乃至感情，你想要的，鬼者都可以给你。

你现在尚能完好无缺地站在鬼者面前，正是因为鬼者仍念着情呢。

他说得轻浮而容易，好像这世上的事就跟蚊子叮咬一般无关痛痒。他的每一步都踏着尸山血海而来，若是不踩着鲜血和枯骨登顶，不要说他，就连君奉天也会觉得奇怪。

而最为可笑的是，当他摘下面具时，君奉天竟认不出自己宿敌的模样。带着面具的他，与不带面具的他，总是难以在眼中重叠。也许他仍在抗拒，不愿接受事实，仿佛一旦清晰了认知，践踏了何物，碾碎了何物，终究会水落石出，真相不会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意象。它将空前残酷，势必要将君奉天心中最珍贵的情感摧毁殆尽。

君奉天坚定地摇了摇头。

哈，那你想要什么。

他锵然拔剑，雪亮的剑光直指苍穹。

我要你死。

鬼麒主终于收敛了容色，脸上罩了一层冷冷的寒霜。

他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地问道。

你为什么非要守着你的正义不可呢？

你为什么非要守着你的正义不可呢。

有如当头冷水，君奉天如梦方醒。

原是他错了，错的太过。

他有他的立场，他有他的目标，没人会退让，这不是对或错的问题。这是势力的角逐，种族的征战，是累累白骨堆砌而起的处刑台。鬼麒主比他清醒，因而从未尝试让他归于自己的阵地，他却始终茫然无知，冲动鲁莽、不自量力，徒劳葬送了无辜的生命。

于是兵器交锋，刀剑相向。

就算你身在无间，我也会追至十八炼狱，因为你，就是我今生必杀的对象。

君奉天冷肃了眉目，运起决杀之招。

人族最是有情，却也最是无情。

很好。

鬼麒主重新带上了面具，君奉天再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因此他也永不知晓，在鬼麒主灰飞烟灭的瞬间，是否曾在不动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其他情感的色彩。

他只知道，他杀了鬼麒主，他杀了伏字羲，在血河战役，用天剑名锋。他报了玉箫的仇，他终结了拨弄人世的罪恶之手，他杀了他。

心痛，却是痛快的痛。

剜去恶疾、获得解脱的痛。

难以愈合、漫漫无涯的痛。

他无法原谅鬼麒主，亦无法原谅自己。

但他不能割下，不能像去除病灶那般舍弃他的存在。

鬼麒主伏字羲，他烂在君奉天的骨血里，烂得溃败，烂得生疮，日夜不停流出污浊的血。三界第一鬼智掏遍了自己的心肝，却仅有这么一丁点儿的真情。但君奉天宁愿他丝毫未有，这样他便可忽略，他是如何可笑又轻易地试图去爱，而后用胸膛拥抱了疾飞的冷箭，用血液温暖了冻结的刀锋。

因为有这一点零星不计的真情，他便永不知晓鬼麒主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将陷入恒久未定的迷惑当中，包括他的死，包括他的身份，包括那一天他令君奉天心动的理由。

可那一切，也无意义了。

当云鲸坠向神州大地，君奉天挺身而出，以肉躯硬生生挡住了浩大无边的冲击。思绪超脱了伤疲的肉体，漫无边际地遨游，网罗起许多已失落的回忆。他想到很多，那些在他生命中长久陪伴的亲人或是朋友，然而到最后，他一个也未保下，反而让他们接连离他而去，逝水难留。

他无声一叹，这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了。

纵使他不想就此便认输，但天意已行至此步，除了尽其人事之外，其他只能归于天命。

他第一次向天借剑，杀死了鬼麒主。

第二次，逼退了伪鬼麒主。

而第三次，也许会放出鬼麒主。

君奉天不想明白他心中涌动的到底是什么情绪，形势危急至此，已不容许他有更多时间犹豫，他已没有更多办法，去守护这片伤痕累累却依旧坚韧不摧的土地。

天剑名锋随着君奉天极招尽出而崩毁。

镇压其下的鬼龙王等了太久太久，恐怕早已是迫不及待了；一旦他再出，他便会得到对他而言天底下最好的消息——君奉天死了。

原来在他们之间，生与死已成一种轮回。

这样不好吗，连边界也不用划分了。鬼麒主是鬼麒主，君奉天是君奉天，一者与另一者，毫无关联。

在血雾凝结的幻梦中，他看见崩塌的天剑名锋，他看见一身蓝衣的鬼麒主，披风扬起血海。已死的影摘下修罗面具，笑意吟吟，却森冷入骨。

怎么，你还想再杀鬼者一次吗。

他闭上眼。

该结束了，那些无谓的纠缠。

君奉天杀了鬼麒主，这便是一切的终局。如此完满。

你还想再听到什么故事呢？

——焚

[ 此帖被流景在2017-11-20 16:2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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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7-11-20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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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解

君奉天x鬼麒主

用最炽烈的恨相互熔解。

焚

他杀了玉箫。

鬼麒主隐于幕后，饶有兴味地观赏。他见得太多，人世的悲欢离合实在不值一提，二选一的戏码算不上什么特别，尤其是当他早已预设过玉箫的死亡。然而，正因为抉择者是君奉天，趣味瞬时倍增。

君奉天应是认出他了，但反应很平静，平静到他们似乎从未相识。

有什么在那双眼里猝然一闪，而后永远黯淡下去。

取而代之以滔天的怒火，炙烈的恨在他眸中熊熊燃烧。

那是要取他性命的决心。

鬼麒主为他的不自量力，置之一笑。

他第一次遇到君奉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从开始到结尾。

鬼麒主揭下面具，以真实的面貌同君奉天虚与委蛇。他本来就擅于玩弄人心，满口谎言无须思索，自然而然出口，笃定如同事实。他漫不经心地微笑，薜萝蔓草下藏着虺虫蛇蝎，无声无息潜入君奉天的骨血，吮着他的神魂暗自增长，直至繁盛，直至盘根错节，而后无法自拔。

君奉天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的人，好恶总是分明，若是喜欢，便连目光都温柔；若是不喜，千金亦不屑一顾。伏字羲根本不用去猜测他的心思，只回眸一顾，就可了然。

他在人世留了很久，久到君奉天都觉得他该回转幽界。当然，也许更因为战火愈演愈烈，有人关心他的安危更胜于自己。

可惜他却不知道，始作俑者就躺在他的身边。

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了这其中的内情，又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这个悬念引动鬼麒主的兴趣，即便是三界第一鬼智也无法尽测人心，纵然能卜千秋卦象，也难推演他们之间海市蜃楼一般似存在又不存在的未来。他不曾入戏，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刻意，只因他所作所为并非全然虚情假意，抽离得不够彻底。

那个雨夜里，君奉天曾问他。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呢，风声、雨声、还是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鬼麒主在心里淡淡讥嘲着，脸上却隐约露了笑意。他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了自己未来的敌人，指尖划过对方毫无防备的胸膛，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取走这颗心脏。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君奉天的体温烧灼着他的皮肤，拓印进无法抹去的指痕，被时间沉积的倦意随着余烬一同发散。意识被尘埃掩盖，在全然的黑暗中忽明忽暗，他环着君奉天的肩膀，在清醒与混沌中沉浮。卸下面具的鬼麒主被钉在枕席之间，蝼蚁一般无处可逃，翻出床榻的腿踩着冰冷的地面，霎时的寒意侵入肌骨，仿佛落地生根，深深嵌入这片不属于他的苦境大地。

他抚着君奉天的后颈，循着血液的脉动追寻温度和生机。微弱的鬼族血脉在他指腹下轻轻呼应，如同呓语。君奉天的气息吹拂在他颈边，让他微微耳热，叱咤风云的鬼麒主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刻，但他此刻已失了那个名字，纵然夜色深重，缺了面具的遮盖，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君奉天温热的掌心覆在他汗湿的额际，缓缓拂过颤抖的眼睫。伏字羲随着他的动作闭上双眼，长睫收敛在眼睑下，浓密如扇。

说不上有多么喜欢，但并不讨厌。

他们便如此度过了第一个相拥着的漫漫长夜。

晨起时，君奉天执了木梳，他并不常照顾别人，手腕很是僵硬，挽着不知该从何处着手的笨拙。幸而他耐心足够，让梳齿慢慢滑过伏字羲的长发，理顺纠缠的结。

他俯身在伏字羲耳边说。

不要再战了，好吗。

伏字羲听了他的话，似笑非笑。

好。

我答应你。

他接过君奉天手中的木梳，看到对方明亮起来的眼神，转而去替君奉天束起发冠。他这双手可以搅弄乾坤，翻覆风云，却不曾替谁做过如此平凡卑微的小事，就算他有朝一日真的取走君奉天的性命，有这样一日，也该公平了。

怎么了？

君奉天闻得他的轻笑，不解其意。

没什么。

只是在想，若是我不再涉足战场，恐怕便无法死得其所了。

我不希望你死。

君奉天皱紧了眉，他严肃地看着伏字羲，一字一顿说得很缓慢，怕他听不清，怕他忘记。

我希望你同我一起，好好活着。

是吗。

不过这两字并不应该在此时登场，否则便会减损温情的氛围。伏字羲微微俯首，掩去眼底神色，冷冷的唇将笑意落在君奉天指尖。他布下节点，沿路施与线索，造就某个离奇情节，如同自水下拉起诱捕的网。精心设计，或许会浪费，但他笑饮满斟危险的满足。

隔岸观火，哪里抵得上身临其境的惊心动魄。承诺似假，无可兑现，曲终人散时才可比烟花绚烂。

他陪着君奉天过了好几个春秋，送去草木一季又一季的荣枯，除了中途回过幽界一年，剩下的时间仍然花在苦境中。他仍旧杀人，仍旧挑动诸国争端，掀起腥风血雨。君奉天一日比一日更恨鬼麒主，他却觉得欢喜。时间越久，感情便越难割舍，揭幕时，便会有人痛彻心扉。恨不会因爱消解，爱也不会因恨淡漠，他就是要君奉天为他在爱恨之间挣扎陷落，这可比单纯杀他有趣得多。

也许这便是善计者的通病。

君奉天却不会明了。

鬼麒主掏空了心肺，所能拿出的不过是少得可怜的一点点情愫，他给了君奉天，轻若鸿毛的份量已是他的全部。谁说感情便一定要纯粹、一定要无欲无求，他的喜欢夹杂了太多条件和利用，因为难得满足，所以稀有。而与此相反的是，君奉天能给他的固然很多，但比起他的所有，这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有正义，他有责任，他有太多珍而重之的人。他的喜欢无缘无故，无来无由，不求回报，无需结果，这般任人取用。

他厌倦了没完没了的铺垫，指引着故事向高潮发展，干脆利落地杀，用不着迟疑。不是玉箫，那就换成玉逍遥好了，再不济就用那孩子的性命，让他们三个自相残杀。总要有人死的，只要不是君奉天，他不在乎那人是谁。

该落幕了。

不用伪装声音，懒得设下诡计，反正最终不过是为了让他发现。匆匆数载，渺小不过沙尘，谁也未被同化，谁也不曾动容。鬼麒主把握着故事的脉络，情节铺设而开，他始终占据上风，君奉天在他指掌间疲于奔命。然而，君奉天越是绝望，越是心痛，越是想杀了鬼麒主，便越是欲盖弥彰。他的爱比恨更清晰，清晰得无法忽略，在鬼麒主面前暴露无遗。

为什么？

他如此质问。

你到底想问什么呢。

面具下的唇轻飘飘地扬起，他语声带笑。

我是鬼麒主，这个答案足不足够。

为什么···

他还在询问。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倘若每件事都要追根究底，岂不是有太多难以接受的事实。

如果你在初次见我时便挥下长剑，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你要为自己的无能迁怒我吗？

你···

君奉天忽而停顿了声音，他说不下去了，只愤然鼓动着胸肺，仿佛溺水生还。尽管刺痛，仍要呼吸。

···简直无可救药。

你也同样。

鬼麒主反唇相讥。

没人愿意让步，然而，讽刺的是，他们所走的从来也不是同一条路。

君奉天不再多说，只用剑锋挑开他的面具，神情出奇冷静。他甚至松了一口气，为这最后的水落石出。终于，他伸手拭去镜面凝结的水雾，镜中映照出熟悉的眉与眼，他不陌生。他只是忽略了一些细节，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看不见他微笑里融不化的冰雪。

但他仍是冷静的，或许他从未如此冷静过。

任何梦，都是会醒的。

无论美梦噩梦，都有必须睁开双眼的那一天。

既然难解，那···便战吧。

他还记得伏字羲曾同他说过的话。

我会让你死得其所。

这般莫名其妙的自信。

君奉天用剑尖对着他，秋水一般的剑锋感应到主人的心绪，发出清越的啸吟。

刺耳至极。

那厌恶的感觉一直遗留至今。

随着时间流逝，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见到玉离经的时候达到了峰值。

久别重逢，但父子相认的场景显然不够温情。如果可以，玉离经应会希望他这位生父永远不要出现，他同当年的君奉天一样，虽然身体里流淌着幽界鬼族的血，但心已留在人间。鬼麒主可以原谅他的无知，却无法原谅那个让他如此无知的人。

玉离经不像他，完全不像。

吾儿。

好久不见。

玉离经低着头不去看他，却避不过他阴沉难解的眸。无可奈何的血缘硬生生逼着他抬起头，与只存于他人口中的鬼麒主对视。

怎么，君奉天身死的消息让你伤心了？

亚父他…

你不唤他父亲吗？

鬼麒主截住玉离经未完的话。

玉离经很明显地怔仲了一下，他诧异地看了鬼麒主一眼，似乎对这句话的存在感到不可思议。

哈。

有何意外？

鬼麒主冷冷一笑，眸色深暗，唇边半含讥讽。

在你眼中，他不是比我更像你的父亲吗。

很好，君奉天。你竟让我的孩子用玉姓，很好。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他胸中涌起嗜血的冲动，若是不立刻摧毁些什么，实难压抑怒气。但他唯一的观众已经悄然离席，留下空空如也的看台，残酒冷茶，无人响应。唯余一知半解的过客，睁着或茫然或探究的眼，畏惧又猎奇地踮脚朝台上望，试图看出那演的是哪一出戏码。

这是自然，亚父对我恩重如山。

他加重了语气。

也正因如此，我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否则便辜负了亚父的一片苦心。

鬼麒主将视线转向玉离经，生出叫他自己都厌烦的感慨。是，他是残忍，残忍到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利用，他有什么不可利用，只要能够利用。他连他自己也一并作为筹码，残酷到底。

当初裹在襁褓内不记事的稚子，一别经年，竟长成他预料不及的模样。

跟君奉天如出一辙的顽固不化。

他微微眯了眼，感觉逐渐微妙起来。玉离经身上虽然流着他的血，但父子之间却切实存有一层无法突破的隔膜，无形的屏障隔断了血缘牵引，玉离经不认得他，他也认不出玉离经。

无妨。

你会明白，与为父同道方是正途。

你！

算我多言。

玉离经置气拂袖。

他对待鬼麒主的态度可比君奉天要冷漠得多。

君奉天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鬼麒主以扇掩面，默默思忖。

这些年来，君奉天会是如何看待他，是更好还是更坏，又或者他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缄口不言。怕一说破，便会将心中最珍贵的感情彻底摧毁。

玉离经冷哼一声。

你这样的人，有何可说？仇吗？

看来他还是了解君奉天的。心存芥蒂，讳莫如深，引他为不可说的禁忌，这种时候他怎么就变得这般聪明，做得这般好了。

但除却仇恨之外，是否还别有他物。

他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们的交谈不够有意义，鬼麒主得不到答案，缓步走出玉离经带着戒备的目光。他的面具失落在那场战斗当中，下意识想要去寻，却只触摸到必须赤裸的真实。

鬼麒主这才恍然发觉，时间并非凝固。他的岁月长久定格在天剑名锋之下，现在才恢复流转，而君奉天的命运却如同不息的流水，一路奔涌至海，随风升腾，遇云为雨，他将他的碎片遗失在沧海桑田的空隙。

原来君奉天的人生早已同他无关，被旁人围拥着，变成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一块钢板，没有鬼麒主伏字羲的立锥之地。一切都在那场决绝的生死场中尘埃落定。回忆是比情绪更多余的东西，他可以恼怒，可以报复，但他绝不能够追忆，他没有被赋予这样的资格。

他离开得太轻易了。

复仇者失却了发泄恨意的对象，只留下安静的遗容以瞻仰。

那叶曾载着他来回的小舟搁浅在海边，刻成一道结痂的伤疤。

他竟死了，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抛下这么多的记忆和疑问，抛下他的身份和责任，抛下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这么干脆利落地···

死了。

鬼麒主忽然失了力气，他想不下去了。

甚至比灰飞烟灭的那一瞬间还要更无力。

当天剑划破天际，向他俯冲而来时，他借着面具的遮掩，朝君奉天望去一眼。

庞大的气浪降下炽热火海，将世界扭曲变形，空气稀薄得可怕，挤压着胸臆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就在那炼狱般的场景中，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却将君奉天的神情看得那么清晰。

他是那么痛惜地、哀恸着，强逼自己面对伏字羲的终局。

于是，鬼麒主得以确定，君奉天爱他。

于是他胜券在握，让唯一的囚徒画地为牢。

这就是君奉天爱他的方式。

他已长进君奉天的血肉里，刻骨铭心。即使他的身体已经消亡，他的名字也将紧紧缠绕，随着他的心一同跳动，驱之不去，如影随形。

那里便是葬他的冢。

但君奉天死了。

他死了。

微微的苦涩在喉咙里蔓延，鲜血淋漓，锈迹斑斑。他不悲伤，也不心痛，只是有种说不明的感觉，好像被什么锐利之物钉住了咽喉。空前沉默，空前寂静，在即将袭来的风暴前，他嗅到揉杂了残酷和寒冷的死气。

他怎能死，他不能死。他君奉天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鬼麒主伏字羲的手里。他要复仇，以君奉天当初杀他同样的冷酷决绝，扼断凶手的颈。割开他的皮，取出他的骨，放尽他的血，掘出他的心，撕掉他令人作呕的正义，而后洗净双手，耐心供奉，用尽一生稀薄的真情，慢慢品尝他永不愈合的伤痕，他饱守折磨、爱而不能的心。

他根本不知道这对鬼麒主意味着什么。

所以，君奉天值得被恨，值得憎恶。

直到永远。

凛冽的风将波涛推上彼岸，雪白的浪花迸射如雨，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礁石和暗流做了故事的伏笔，潜藏水下，扑朔迷离。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往事俱已盖棺论定，言语失了攻讦的对象，再锋利伤人，也不过独角戏一场。旷日持久，不见天日，天剑名峰犹在，他不得解脱。

君奉天，你怎能这样就死。

如此可恼，如此可恨。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三个字发不出声，重若万钧，裹挟着心脏在他胸膛里一刻不停地沉降。而他无法控制，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鲜活的自己被埋入万丈渊底，凋零腐朽，与残骸并存。

而后将旧日统统抛弃。

觉龙海上降下大雨。

狂浪翻涌，如同火舌，黑色的海水吞没了所有不为人知的阴暗秘密。

鬼麒主独自站在玄黄岛上，冷眼静观这片冷海的沸腾。

任他燃烧。

任他焚尽。

——燃

[ 此帖被流景在2017-11-28 09:2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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