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01 【龙剑】迟迟钟鼓初长夜，1-3，未完，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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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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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7)

樓主發表於: 2023-01-01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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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1 【龙剑】迟迟钟鼓初长夜，1-3，未完，2F

离心而同居。
陈年老坑，混搭宫斗

1.
秋日的艳阳斜落在银杏林中，明晃晃地照出一片灿烂的金色。微风时不时拂过枝叶，簌簌轻响，总有一两片黄叶循着风落下，柔顺低伏，融入遍地堆积的金黄。
在这样宁静的午后，醉花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疏楼之外。她抬头看了眼被银杏林掩映的红墙绿瓦，努力按捺住狂跳着的心，提起食盒往大门靠近。
一步，两步，她低垂着头，在心里默数。
“什么人！”门边突然响起轻斥，醉花月抬眼，便看到一个披坚执锐的卫士，正冷冷瞪着她。
“我……”她捧出食盒，示意卫士察看，小声嗫嚅道，“御膳房做了新式糕点，小的奉命送来疏楼。”
卫士接过食盒简单检查了一番，见这小宫女低眉顺眼，心中警戒不知不觉放下了大半，他递回食盒，粗声道：“不必了，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公子静养，你还是请回吧。”
醉花月心下着急，便掩面泫然欲泣，“可是……这是掌事嬷嬷亲自吩咐的，倘若我就这么回去了，嬷嬷定会说我办事不利，狠狠责罚我！”她一把抓住卫士的手臂，仰头哀求道：“这位哥哥，您行行好，就让我进去，送了糕点，我就走。”
卫士皱着眉正要驱赶，一个小小的银锭已经被硬塞进他的手里，他微微一愣，目光犹豫着，还是生硬地撇过头，道：“不成，你走吧。”
小宫女好似终于死心了，弯腰拎起食盒就要走下台阶。卫士松了口气，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他喉口一凉，眼前忽然爆出一蓬凄艳的血雾。
身躯重重地倒下，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外表娇娇怯怯的凶手。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拎起裙裾，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终于推开疏楼的大门。

风吹入庭院，就被染上了清芬的花香。亭台楼阁静静地沐浴在秋阳中，树木葱茏之间，摆放着无数盆时令的菊花，沿着花径争奇斗艳。
醉花月沿着香径前行，花香洗去了身上淡淡的血气，她忐忑的心稍安。等走到园中深处，看到观景亭中的紫衣人影，她深吸一口气，款款下拜，“小女醉花月，拜见殿下。”
疏楼的主人却仿若未闻，他端坐在琴案前，低垂着袖口，信手续续弹着。
醉花月等了一会，开始不耐烦，忍不住出声道：“殿下，小女是渤海之民，奉命来助殿下逃出皇城。”
琴声停了。
果然有反应，醉花月暗喜。
隔了一会，温雅低沉的儒音缓缓响起：“哦，既然是营救，吾先前怎么从未得知风声。”
“今上一直封锁您的消息，”她话里透出无奈，顿了顿，悲愤地说，“这一次我们也是孤注一掷，才来见您。”
脚步声渐渐靠近，醉花月抬起头，便看见自挨挨挤挤的花丛中，悠然走近的贵公子。他一身珠络缝金带的华服，幽居生活似乎并未折损他一丝一毫的傲气，眉目间神光摄人，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并没有她预想中的惊喜或者是迫切，龙宿只是打量着她，不说话，目光却似玩味。
醉花月心底惴惴，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退缩的惧意，她低下头，又急又快地说道：“请殿下快随我来，我们早已安排妥当，从疏楼出去，到了安定门外自有人接应。”
“要是，”龙宿金眸颜色幽深，慢条斯理地道，“吾不肯走呢？”
醉花月神色大变，藏在袖中的手指骤然握紧，就在这要紧关头，她忽然听到一声轻笑——龙宿已经摆摆手，笑吟吟地说：“开个玩笑，吾幽居此地，长久没有见过生人，一时兴起，请不要见怪。”
他不笑的时候，令人望而生畏，笑起来，却实在是好看，醉花月捏了捏袖子，莫名有些不忍。
龙宿冲着还未回神的小宫女点点头，道：“带路吧。”

宣室殿。
博山炉袅袅地熏着沉香，女官恭恭敬敬地侍立着，一声咳嗽也无。
装裱精美的名录摊在案上，被一页页地翻阅。
“嗯？”手指停在某一行字上，“邓王府也送了人参选？”说话的人颇为年轻，声音冷冷清清，却沉稳内蕴，令人不敢轻视。
女官答道：“是邓翁主圣踪小姐。”
他沉吟着，正要说什么，忽见一内侍匆匆进来，神情惶急，未等他开口询问就先拜倒在地。
他心中一动，温言道：“何事如此慌张？”
内侍哆哆嗦嗦地回话：“疏楼的侍卫被杀，那位……不见了！”
出乎内侍的意料，陛下听了神色不动，也并没有疾言厉色地问责，语气和善地道：“起来吧，先去看看情况再作计较。”
内侍悄悄抬起头，瞥向御座——这皇城之中尊贵至极的人，并没有穿着冠带冕旒，却穿着白衣，雪白的暗纹织锦在他身上，哪怕身处富丽堂皇的宫室，却温和可亲如闲云野鹤。
这……内侍心中嘀咕，这位新任的陛下，一点也不像传言中那么深沉阴险么。

穿过杏林，过了桥，就是安定门。远远望去，隐约能从秋色遍染的树林中，窥见大红的宫墙和肃穆的城楼。
醉花月突然站住不动了。
在她身后的龙宿也跟着停下脚步，“怎么？”
醉花月叹了口气，“殿下，对不住。”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一抹雪亮的光已从少女袖中翻作刃，直刺数尺之外的龙宿。
这么短的距离，又是猝然发难，他必然来不及躲闪。醉花月心中有了计较，出手越发狠辣。
一片黄叶恰好飘落，被剑气激荡，瞬间撕裂成两半。
长剑穿叶而出，却突然刺了个空。
她暗道不好，一击不中，立即疾退想要脱身，就在这时，颈后忽地传来轻微的风声，右手肘被什么拍了一下，她执剑的手蓦地又酸又软，“当啷”长剑无力，掉落在地。
冰冷的扇柄自她颈后探出，架在咽喉之上，仿佛一条吐信的毒蛇。
“吾还以为，汝们会更有耐心些，好歹出了宫门再动手。”耳边传来的儒音，还是不疾不徐，像书生一样斯文。
“你没有被封住功体！”醉花月脱口而出，她目光闪烁，惊疑不定，“难道，你根本没有被幽禁在疏楼，你是假装的？”
“若非如此，现在不就已经被汝一剑戳死了，”龙宿叹气，“唉，吾还道真是有人惦念着吾，不辞辛苦前来相救，岂料又是刺客，真是空欢喜一场。”
不在疏楼直接动手，而是引到偏僻之处，恐怕是想营造出龙宿自己私逃的假象，但又怕出了宫门再动手，龙宿真的逃脱了，便一路走到安定门附近的树林，既可以让龙宿以为出宫在即而放松警惕，便于动手，动手之后，刺客可以也迅速撤离。
醉花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宫墙方向，暗中计算着时间，眼下受制于人，还是先拖延时间为妙，按照计划，接应的人马上就到了，到时候两头夹击，定能要了疏楼龙宿的命！思及此，她强自镇定，装出好奇的样子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
“小姑娘演技太差，”龙宿一语双关，摇着头感慨道，“算了，给你个痛快。”
明明是镶嵌满珠宝的扇子，压迫着喉骨之时透出凛冽刺骨的杀意。恐惧漫上心头，醉花月大喊：“等等！我知道你与皇族有深仇大恨，我家主上亦是——饶了我，我可以带你去见主上，我们可以合作的……”
“这就是汝的遗言？”龙宿轻声道。
他指下用力，醉花月剩下的叫喊就被卡在咽喉中，再也吐不出来。
扔下委顿在地的刺客，龙宿抽出丝帕随手擦了擦扇柄，摇着扇子，慢慢从树林中往外走。这片树林并不大，不过几步就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小河潺潺流过，汉白玉桥架在溪上，过了河，就是安定门的宫墙。
秋高气爽，宫墙外的天空也高旷无比，鸿雁飞过，层云瞬息万里。
龙宿一眨不眨地望着，沉默不语。
——这是三年来，他离外面最近的一次。

落叶沙沙地响着，有人靠近。
神游的遐思被打断，龙宿转身，看到自深红浅红的枫林中缓缓走近的白衣人——他没有带随从，孤身茕茕而来，广袖招摇了萧瑟的秋风，明明是一身淡泊到极致的颜色，却令枫林失了颜色甘心沦为陪衬。
“抱歉，吾应该留下活口的。”龙宿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
“宫人们说你潜逃了，”剑子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一同眺望着宫墙，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幽幽响起，轻得似一片落叶，“龙宿，你想离开吗？”
龙宿没有作答。
剑子轻叹一声，“如果想走，那就走吧。”
龙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吾只问一句，这是汝真心的话吗？”
“我……”后面的话，剑子顿住了。
龙宿唇角微翘，伸出手指抵在他唇上，打断他要说出的话：“刚才的那句，吾可以当做没听到……我的陛下。”
剑子唇边的笑意，像落叶上的霜，风一吹就淡了。
龙宿不想再谈论此事，有意转移话题道：“自从先帝殡天后，来的人越来越不成气候。守门的侍卫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剑子问：“是哪方派来的人，问出来了吗？”
“恐怕是那一家。”
“我猜也是，”剑子揉揉眉角，显出一分疲倦，喃喃道，“还要塞人进来。”
“谁？”龙宿挑起眉。
“邓王爷的长姐。”
“哦，”龙宿挑眉，略一思索，露出了玩味的表情，“不是几年前那位对外宣称已与皇子剑子仙迹定情，非他不嫁的邓翁主吗？”
剑子尴尬地咳了下，“唔……嗯。”

不久后，皇宫的谕旨就降下：邓王府大小姐品貌兼备，择为贵人，入充掖庭。
消息一出，邓王府的下人们固然高兴，但邓王爷却不甚满意，传旨的内侍一走，他就发牢骚：“大姊是堂堂王府大小姐，却才封了贵人，要我说，该从正阳门抬进去。”
本朝后宫大体承前朝遗制，皇后之下为昭仪，昭仪之下设三夫人，其余为婕妤美人诸品。贵人是三夫人之一，说起来不算低，却也算不得尊崇。
王妃红叶劝道：“王爷糊涂了，莫忘了本朝祖制，眼下这点委屈算什么，只要日后‘手铸金人’成功就行。”
邓王爷一听，哈哈大笑，“夫人所言甚是！”
本朝铁板钉钉的祖制：只有手铸金人成功，才能被封为皇后，否则无论身份多么高贵，也只能屈尊在下。而论起来铸造金人，整个皇城还有哪一家比得上邓王府娴熟。
这么一想，就觉得邓大小姐圣踪的前途无限光明，不过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还是要去提点他几句，免得做了糊涂事。

邓小姐圣踪的院子牌匾上书“渡霞流”三个字，进门后就是一个很大的荷塘，十分清幽，时已至秋，荷残已无擎雨盖，零零落落，分外萧索。
邓王爷一进门，就收起人前的得意笑脸，沉下脸，“是你派了人去疏楼？”
圣踪坐在凉亭中，闻言，头也不回，漠然道：“是又如何？”
“糊涂啊！”邓王爷跺脚道，这个姐姐从小被送走，在悬浮奇谷长大，回来后也深居简出，对皇城的旧事不甚了解，竟然去招惹那位。
“他是前渤海王，癸未年宫变之后，渤海国与皇城势同水火，你就不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呆在皇城不受牵连？那一位，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邓王爷又低下声音，好声好气劝道，“圣踪，不要感情用事，眼下新君继位，皇城动荡，正是我邓王府的大好时机，用心筹谋多年，只等施展大计便可一步登天！”
圣踪垂首不语。
邓九五见他态度温顺，也放下心，想了想又嘱咐道：“你进了皇宫内，不妨悉心打探，先太子素还真极得人心，本是众望所归，现在出事得不明不白，换了剑子登基，不知有多少先太子的旧部暗中不服，恨不得磨牙吮血，为旧主报仇。你若能联系上他们，对我们的大业，大有好处。”
圣踪木然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神采，他一字一顿道：“好。”

夜深了，伺候邓翁主的值夜丫鬟迷糊糊糊醒来，翻了身发现千工床上空无一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她急忙披衣而起，提着灯找人。才跨出房门，她就隐约瞧见荷塘边似有火光。
丫鬟蹑手蹑脚地靠近，发现圣踪披着大氅蹲在池塘边，身前摆着一个火盆。丫鬟定睛一看，差点惊呼出声——圣踪脸色惨白，两个眼睛黑幽幽的，映着火光好似烧着两通鬼火，在往里面烧着什么。火光明明灭灭中，飞起飘尘般的纸灰，把圣踪照得越发阴森可怖。
圣踪似乎察觉到这么，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丫鬟躲在茂密的树丛后，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丫鬟站得身体都发麻了，才敢挪动步子悄悄探头。
火盆熄灭了，荷塘沉浸在乌压压的一片黑中。
她终于忍耐不住好奇心，轻手轻脚地靠近火盆仔细察看：大堆的黄纸燃烧成了灰烬，只余下伶仃的火星子，还有……
她伸出手，从火盆里拨出什么，那是一小片残留的布帛，被烧得发黑，却顽固地留了下来，看材质像是条白色的丝帕之类的。
丝帕？丫鬟心中一动，圣踪小姐曾在一次醉后无意中提起“梅花树”“丝帕”什么的，说是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剑子殿下送的，小姐一直很珍视，平常压箱底谁也不让看。
难道就是那一条？
丫鬟鼓起勇气，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仔细翻看这段帛片，忽然“咦”了一声，抹去黑灰，丝帛露出本来的绣纹——竟是用水火不侵鲛纱绣制的，隐约还可见到那是……莲花纹！
夜风吹过，小丫鬟忽然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幽幽响起一声轻叹。

第二日，是个大好的晴天，新皇身边的御侍卿派了马车来接邓翁主进宫。
圣踪小姐与兄弟邓王爷依依惜别，终于被扶上了宫车。临走时那华贵的仪驾，令王府许多下人与有荣焉，成了好长一段时间内和别人吹嘘的谈资。
自然没有人发现，有个小丫鬟不见了踪影。

[ 此帖被明菱在2023-01-01 22:1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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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7)

1樓發表於: 2023-01-01 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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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皇城的中心，九重宫阙回环交叠，不说是六宫粉黛那些兴衰荣宠，便是朱红廊柱后的六尚局二十四司，就不知隐没了多少故事。人的生生死死，不过浮萍一般。通常的时候，后宫里多一个人，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河，激不起一点浪花来。
此时却不一样，新来的邓小姐显然勾动了整个后宫的敏感神经。
先皇并不沉溺美色，膝下不过两位皇子，上了年纪后，更是注重养生节欲之道，不再甄选良家子。早逝的文昭太子素还真又对王妃风氏一往情深，东宫的几位良娣、宝林早早地守了活寡。太子妃又是婉柔贞顺的性子，文昭太子遇刺后，太子妃也追随而去，只留下牙牙学语的小皇孙。现在新皇初登大宝，后宫虚置，不夸张地说，整个繁都，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后宫之主的尊荣，不过是没有人敢当这出头鸟。
邓小姐出身金银王府，虽然因是异姓王府的缘故，没有正式的翁主封诰，但到底身份不俗。有人说，当年先太子选妃，邓小姐差点就雀屏中选了，可惜她体弱福薄，偏偏是小选前恰好染了病，才让风采铃抢先一步——这传言未必可信，却传得到处纷纷扬扬，甚至有人开了庄局，赌邓小姐能不能手铸金人成功登上后位。
应无忧一路走来，听了一耳朵琐屑的传言，到了疏楼西风外才觉得清静了点。仙凤正好出来，应无忧叫了声仙凤姐姐。红裙的侍女梳着垂鬟分肖髻，神采活泼，看见应无忧也停下脚步，笑了笑，问道：“去哪了？天黑了也见不回来。”
应无忧拎着食盒，老老实实地说：“主人让我去加菜。”
仙凤掩唇一笑，又摇头：“那现在可不方便，主人和先生正有事要谈。”
应无忧看了眼食盒，有点发愁：“啊？”
“走吧，”仙凤笑吟吟地拉起他的袖子，拖着他往外走，“先去小厨房热上吧，我看主人他们说不定要谈很久的样子。”
她回头看了眼帷幔垂落的起居室，轻轻阖上院门。风吹过檐下宫灯，珠帘发出细碎的脆响。

剑子的确还有事，他坐在鸡翅木的几案前，面前是两摞堆成小山的奏折，一边是看过的，堆得高一点，另一边堆得低一点，数目上仍然可观。外人面前恩威莫测的新皇，正毫无形象地靠坐在屏床上，手执朱笔翻着奏折，眉头紧皱。
一旁的大圆桌上，菜已经上齐了，天子御膳，倾山海湖泽供养，满桌子的菜，零零总总，足有上百道。龙宿已经落座了，可惜他的饭友还迟迟不肯过来。
“当当——”，突兀的一声，如钟如罄，极为清粹——剑子抬起头，才发现是龙宿手上的银箸，正敲在瓷碗上。
察觉剑子的视线，龙宿犹觉不够似的，又当当地敲了两下碗，然后含笑睨着他。
剑子露出一丝笑：“你这样，教引嬷嬷要打手板的。”
龙宿笑道：“不肯吃饭，教引嬷嬷第一个打你手板。”
剑子叹了口气，看看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意有所指地说：“再拖延，我怕大朝会上，三公九卿心里想着要打我手板了。难怪这么多人想当昏君，我算是明白了……真是想偷懒都不行。”
龙宿起身走到屏床前，隔着高高的案牍，他倾身过来，“张嘴。”银箸上挟了一片火腿乳瓜，被跋山涉水地送到当朝天子的嘴边。
剑子微微低头，雪白的牙齿咬住翠绿的乳瓜，轻轻一吮就化在口中，宣威火腿的浓香融进乳瓜的清香，用甜醋渍了，果然很开胃。剑子本来就腹中空空，一腔心思都挂在奏折上，才拖拖拉拉不肯挪动，这口开胃凉菜，倒勾出了他的馋虫，下了肚，还意犹未尽。
“还想吃什么？”龙宿问，大有再回去夹菜的意思。
剑子瞧了眼，那头桌上的白龙臛、托汤肥鸭等正冒着丝丝热气，看着都很诱人。剑子轻轻叹了口气，推开奏折晃晃悠悠的几案，“算了，要是诸位臣工从发还的奏折上闻到了滴下的汤油，岂不尴尬。”
龙宿扶了一把，剑子顺势从屏床上下来，绕过七星灯树，在圆桌边落座。御膳丰盛，这圆桌也大，两人挑了相近的地方坐了。龙宿随口问：“要叫人进来布菜吗？”
“不用了。”剑子至今也不太适应有手有脚地还让人布菜。
他母妃早逝，先皇又一心扑在长子上，对这位次子说是纵容实则放养。小剑子能下地跑动后，就不喜欢被人喂着，每逢吃饭都喜欢自己捧勺，他年纪小主意却大，教引尚宫也随他去了。后来，皇宫里又多了一位同样主意很大的渤海王世子，小皇子十天里倒有七八天是在王世子的别宫那里过的，吃饭时也要和龙宿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有什么坏水也要悄悄地说，就嫌布菜的内侍和宫女多余，一到吃饭就远远地打发走了。
或许是打小养成了习惯，到现在他们用膳了，也习惯屏退左右，清清静静地吃一顿饭。
剑子刚洗了手，正在拆一只蟹，他手指灵巧，剥下的蟹壳还能完完整整拼在一起，满满一壳肥嫩鲜黄的蟹膏被剔出来，蘸了姜醋，送进口中细细品尝，末了，才满意地点头：“果然要自己拆的才好吃。”
龙宿看了眼：“你总不能千秋节宴上也自己动手？”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堂堂天子自己动手，沾了一手的醋和腥味，那成和体统。
剑子轻轻一笑，装着严肃的样子想了想，才说：“朕亲自拆蟹，君臣同乐，也是一桩美谈。”
龙宿瞥了他一眼，继续喝自己碗里的甜羹。
剑子追着他问：“怎么？不行？”
龙宿说：“当然行，居移体，养移气，陛下如今也有威服海内的气概了。”他这话说得有几分敷衍，哄个小娃娃的口气都比这真诚多了。
剑子想笑，又没有笑，他缓了口气，才慢慢说道：“阿龙，我想跟先皇不一样。”剑子微喟：“父……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每年宫宴，来赴宴的朝臣都战战兢兢，除了歌功颂德，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雷霆雨露均是皇恩，谁不畏惧他呢？连我那时，都想过称病避开宫宴。”
龙宿手一顿，放下汤匙，看着剑子，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他对你已经够好了，毕竟亲生父子，你们总是一家的……不像我，年轻气盛，还想置老狐狸于死地，当然是没能成功。”
话一出口，两人都后悔了，何必呢，又要踩一脚这个过不去的槛。
沉默半晌，龙宿才接着说道：“前朝愍帝生性慈柔，连个宫婢都舍不得杀，还不是被逆臣勒死在龙椅上，世宗皇帝换了十三个丞相，杀得人头滚滚，却安安稳稳地活到了八十岁……就连先帝，别人怕他，他可顺心得很，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不是先太子早逝伤了他心气，还不知能高寿多久。还有我，你也明白我，我向来不介意血流成河……只要里面没有你的血，就无所谓了。”
剑子一怔，龙宿已经朝他笑了下，接着说：“先太子众望所归，早早开府置阁，手下能人辈出，他要当仁君，也无不可，可是如果换成你……”他没有说下去。
如今的皇城，酝酿着雷雨前的躁动不安。太子遇刺，先帝突然驾崩，从小立志做个闲散王爷的清都王，匆匆执掌国器，旁边还有一个不满三岁的东宫小皇孙，三位顾命大臣态度暧昧……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看这位新帝究竟是个傀儡，还是个野心家。
龙宿所说，剑子又何尝不知道，他对上龙宿的眼睛，诚恳地说：“我只求无愧于心，过个十年八年，等续缘长大了，就交到他的手里，再做回闲散王爷，领一份丰厚禄米，远远地离开繁都，找个清静地方养老，嗯……回你封地也行。”
他把手轻轻覆在对方的手背上。龙宿唇角勾了勾，反手握住，却没有接他的话，说起另一个话题：“刚才那一份奏折，很为难？”
说起政事，方才那一点旖旎一下子就散了，剑子举着银箸迟迟不肯落下，沉吟道：“西陵驿急报，今年孟渚淤积，黄流水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水居其四，而其下九薮堵塞，若是溃堤不堪设想。”
龙宿皱眉：“若我记得不错，前年才拨下十万两河工银下去修筑新堤。”
剑子无奈解释道：“孟渚一段常有决口，先帝时修了数次也未见其效，到现在交到我手上，这头催着要治河工，可是百越族头人暴动，那头也要用兵，今年中州河东大旱，我已经下旨免了赋税了，治粟内史又来哭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我现在一分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龙宿好笑地望着他，“陛下你富有四海，到我面前来哭穷？”
年轻的天子唉声叹气，“别人都以为皇帝是天下最富的人，我如今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穷的穷人了。”他望了眼桌上一道道珍馐，玉盘连绵不断，很多都没不及品尝就冷了，从这里铺到另一头，“这样的吃穿用度……”他摇摇头，“太过了。”
“那就裁撤一半，你想做就去做，反正你最大，”龙宿又想到什么，微微一笑，“你现在就嫌家用太费了？等你大选良家子，再封几位高位嫔妃，赏赐些绫罗绸缎、明珠宝石，那才是费钱的时候。”
“说什么风凉话！”剑子斜了他一眼，“我答应，满朝文武还不答应呢。”
有正统继承人小皇孙在，忠君爱国的臣工们巴不得他后宫虚置，最好等上十年八年，等小皇孙羽翼渐丰被立为太子，那才算妥帖。毕竟，在一般人看来，一旦有了亲生子女，难免会有要将龙椅子子孙孙传下去的念头，那才是后患无穷。
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会被催婚催生孩子的皇上了。
剑子吃了七八分饱，再加心里有事，便停了筷子，用手肘捅捅龙宿：“还不如谈谈怎么治水，从哪里挤出这笔河工银。”
龙宿知道这顿饭忧国忧民的剑皇是吃不下去了，他取了银盆里温水浸的帕子，一块递给剑子，一块自己擦了擦自己的手背上沾的酱醋，才说道：“前河道总督季吴兴公，于治水一道颇有建树，后来因为党争致仕了。他曾在国子监讲学，据说文昭太子去听了，回来很是赞同……你去听了吗？”
剑子：“……”他轻咳一声，才小声说：“我那时哪有心思听这些。”
他不是被寄予厚望、悉心栽培的储君，何况有一个贤明善知政事的文昭太子在了，的确不需要另一个太过出色的皇子来争夺光辉。
季总督来国子监讲治水之策时，剑子正忙着做风筝，打算和龙宿踏青呢。
“你看我干什么？”龙宿回头一看，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对方的幻想，“我也没去——你劈竹篾的时候，我在旁边糊绢面呢。”
剑子死心了，他下了决心：“吃了饭，那我自己去找季总督的著作，研读一番。”
龙宿没说话，不忍心提醒陛下旁边几案上还有一半的奏折没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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