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22 【史俏】身在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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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wuyu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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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樓主發表於: 2023-08-22 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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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2 【史俏】身在此山

史俏的短篇

上

往东走五十米是中华路大街，商贩小铺车摊一路延伸至尽头；西面一百米是居民区，可如今这片楼子里住的都不是重庆本地人，大多是从沦陷地逃难来的，其中湖广、武汉、江苏人最多，听其口音尚能分辨，但看其衣食也与当地别无二致了。时间尚早，除了卖豆浆烧饼之外，糯米饭包油条也属常见。精忠估摸着时间，抓紧了要四下里多转转，买些能提溜的东西最好。他刚在一烧饼铺子前站定，一只不客气的手便十分不客气地拿住他的肩膀。精忠愣了愣，回头看，是仗义。

乍见二弟，不可谓不喜，却也惊讶居多。仗义横叉大腰，外衫一路开到底，露出里面的灰马甲，观其面目，可没他大哥那样和颜悦色，摆明了闲话少谈。精忠笑了笑，烧饼便多带了一个。

“你吃吗？”

“饱了。”

“哦。”

“被你气饱的。”

精忠提溜儿一袋烧饼，仗义揣着手。两人中间隔着能夹人的宽度，一面走，一面说。精忠又笑了，揶揄他，“二弟，这么久不见，一上来又跟我怄气？”

“你跟三弟信里说的，是不是真的？” 原想着总得有两三圈太极，跟他大哥这种人讲话真累，不如了当单刀直入。精忠想了想，点点头。本来这事儿也应告诉他的。

仗义嗤笑一声，道：“你跟三弟说，不跟我说，这消息要转了三转才到我这。”

这下精忠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极较真又极愤怒的人了。可这愤怒何来？

精忠道：“没来得及。”

仗义怒道：“我管不着你去哪。你要上前线，去开枪，挑刺刀都不关我事儿，总之你要先跟我回去见娘亲，别老让她跟我打听你。” 仗义说着便来气，大哥离家四五年，通信屈指可数，怎么样也得再回去一次罢，就一次也好啊。

精忠哑然了，二弟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恋家是必然。

精忠：“当然。等拍完今天这场戏，就回家罢。”

两人沉默着走了几百米，仗义仍跟着他，美其名曰顺路。可他顺哪门子路？

仗义：“我就看看，即将从戎的大哥，拍的什么戏，不行？”

精忠看出来了，这人是故意要找自己不快。

精忠：“好好的，你这大学又不读了？要是爹亲知道了，他……”

一句话擦了火线，说明扎针见效。仗义一把抢过他袋里的烧饼，狠咬一口，“少跟我提他！你还是留着自个儿悄悄想罢。”

精忠只好止了话头。

人还未进茶园，便先闻胡琴试音之声，大锣、铙钹应声而起，仿佛要奏响一出大戏。茶园门堂开阔，木梁坚挺，内中景象却很凋敝。精忠依稀想起些少年往事，小指微微挑动，却被迎面而来的喧闹打断思绪。导演已经忙得满头挂汗，左手握着剧本，右手拿着扩音喇叭，帽子是早不知丢哪儿了，一见精忠如逢甘霖，着实松了一口气。

导演叫庐山，大伙儿都叫他山哥。他道：“方才制片还要到处差人找你，可我就说你守时嘛，该放一小时，绝不一小时零一分回来。”

庐山年逾三十，年轻有为，自贡人，是宣传部电影摄影场成员，以往跟过不少名导编剧，拍了几部故事片，为抗战作宣传。数月前宣传部要他亲自攒组拍一部故事片，改编一则报刊故事，地点就在重庆。战时拍片本就不易，经费物资又委实贫瘠，组里人满打满算二十六七，再多便不能了，连拍摄时间也是定好的，二十五天，少了可以多了不行，今日是最后一天。

组内大多数人还未进早饭，精忠把袋里的烧饼叫人都分了去，仗义不叉腰了，他背着手看热闹，这下他不跟着大哥，自己找了块地，和一些器材杂具融为一体。其余各部门按部就班，导演拭了把汗，展开剧本再给精忠讲这场戏的走位。这剧本精忠是早烂熟于心的，只是这景今天才看，要提前熟悉、彩排。导演一面指着茶园中心那一方戏台，一面详说——戏台左右分上场口和下场口，幕布后，下几步台阶是候场台，台前台后是两个重要的场景——是重场戏的关键。

精忠在片里饰演一位当下小有名气的青衣名伶，名号俏来。其实原本故事中的主角名为“俏如来”，可自民国二十四年起，国片要大改神怪迷信之风，立足现实，便删了“如”字。俏字为首，表明其俊秀、年轻、鲜活的青衣姿态。俏来原是一名孤儿，九岁时被人卖入梨园行，童年颠沛，少年艰辛，甫一成名，便迷恋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以致国难当头也漠不关己。可当他目睹逃难的同胞和浴血的战士，幽暗之处被照亮，也渐渐被点燃了心中的理想。

剧情恰合当下主题——迷途知返，同胞共难，当然也是为做宣传准备的。自从电影在国内普及后，电影演员如雨后春笋，可既能演电影又能唱戏的，委实不好找。制片费了大功夫，兜兜转转，想起故人之子，是个从影多年的青年才俊，其家世嘛，倒可说与戏曲有些渊源，可仍不确定。面试那天，一见精忠，果然如他人描述那般端正儒雅，又一身通白的西装，身量、气质都很合适，当下便定了。

全片最高潮的剧情便要在这里展开。从日伪监狱出逃的同胞李响带来了重要情报，俏来决定舍身犯险，与几位地下情报员掩护他出城。不料行迹泄露，日伪军通城搜查逃犯。于是，当敌军闯入时，茶园内宾客零星，剧目依然上演。逃犯藏在台后，俏来演在台前，突然台后一声枪响……

重场戏自是紧张与焦灼并具，但除此之外，编剧还为其添了一抹深情。俏来的唱段取自传统剧目《楚汉争》，当中最凄丽悲壮的一幕，又名霸王别姬。因战火而骤起的爱恨离散最为动人，故而这出剧目赚足了观众眼泪。与精忠搭戏的霸王出场不多，因此也不必非电影演员不用。制片请了真正的净角来出演这一角色，只是现下尚未到片场。

精忠合上剧本默戏，一遍遍想着台词、唱段和走位。与他搭戏的演员文佟，其性格十分傲气，虽此前见过几面，但要同台出演，也不免紧张。庐山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得不说，这二十来天，精忠的表演实在为影片增色不少，他很看好这位青年的演绎前途。时间实在不多了，让他先去后台准备罢，接下来要带妆彩排。

精忠四下寻着仗义，这小子找了条长凳坐，翘着腿抱着手，把台前布景和台上砌末都看了个遍。他一见精忠要走，以为又要跑路了，立马地站起来跟了上去。

“甩不掉的，你就老老实实拍，拍完之后跟我走。” 仗义如是说。精忠白了他一眼，还没请他来演戏呢，倒十足像个看守所的狱警，是这里气焰最嚣张的。精忠对导演歉意一笑，庐山比制片好说话，只要不闹事，他还是能待在这的。狱警大摇大摆，跟着他的看犯去了化妆间。两人要绕着墙面边缘走，避过中间布景的人员和高垒的灯具。

现在是八点一刻，天色阴白，十年前建的茶园，要赶现代的时髦，雕花木窗改用琉璃玻璃，使得日光晶莹透亮，仿佛地面铺了一层水，水里透着斑驳的颜色，随时都会泼洒出来。仗义见识了他大哥确实人缘不错的真理，路上凡打照面，没有不对精忠招呼的，脸上既疲惫又热情。

“这样不好吗？不都像你，一出场就是来演黄脸的。”  仗义刚要回嘴，精忠抬手翻了一角他校服的领子，一点儿置气竟这样被打消了。

化妆间很小，横竖不过五六步，开门正对两扇窗，窗外是后院的过道，栽了些黄的菊花和绿的翠竹；左右两边各一面妆镜，角落一道三折换衣屏风，有柜有箱，陈设是极雅致的，只这地面尽堆了些组内的杂物、腿架和线缆，极不协调，连让人下脚的余地都没了。

组内可用空间有限，向园主人租下这爿地，要小心别搞破坏，于是杂乱堆积也实属无奈。精忠不很在意，脱下白西装，先把台面擦拭了一遍。场务立马进来收拾东西，腾挪倒去，才给精忠推来一把椅子。抹布搭在椅背上，精忠换好水衣子坐了下来，台面已备好油彩胭脂，他好整以暇，准备上妆。

“还有一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斜倚门板的仗义忽然立直起来，好像预感了不是什么玩笑话。只见精忠在水盆里净手、洗脸，不急不缓道：

“父亲也在重庆，你知道吗？”

仗义就在重庆读书，三四天里报纸满城飞，谁还不知道。但这足够要他在意吗？

“怎么又提他……” 仗义转过身去，背对大哥，讥讽道：“你要趁机教育我？还是他说了会从繁重的军务中抽身来看你？”

句句话夹枪带棒，饶是亲兄弟也再说不下去。

精忠：“仗义……”

“麻利儿告诉我罢，他说了要来，我现在就走。”

“我不知道。”

实际上精忠没跟他联系过，所有消息均从报上获知，并不比旁人多——军队打胜了，打败了，负伤人数，失陷里数诸如此类。每次看报，满篇细小的字眼如同针尖，直往心里扎得阵阵刺痛。后来，他要先鼓起些勇气，才敢看报上的新闻。最先找的是黑色大标题，而后跳到尾页看伤亡名单，又才读中间的文章。

史艳文暂时在重庆休整，他最先不是从报上看到的。那天忙着赶戏，白天通大夜，皆累得精疲力尽，收工时已是深夜，他站在路灯下，制片告诉他，史艳文来了。小暑天里，他忽然嗖的一阵冷，后来才知道史艳文并非来了片场。独眼龙是他父亲在北平的好友，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信是独眼龙写的，除了临近的叙旧外，专提了贵公子在组内拍戏，满是溢美之辞。那夜听闻了消息，他稍稍安心了些，可随之而来的，是数日的失眠。

失眠的时间也不可浪费。精忠夜里翻开剧本，看着早在儿时便很熟悉的唱词，一面轻哼一面忆及往事。其实他并不很会唱戏，全靠家中耳濡目染，才学来了表面功夫，开拍前两整月，请了名师，反复练习琢磨，直到导演点头说够了，在镜头前已很生动了。小时候，祖父仍是前清的老将军，生前一大爱好，便是听戏，小到茶馆大到茶楼庙会，但凡得了空闲，必赶人潮和名声，顶爱折腾。后来亲自在家胡同里搭戏台，除了做工简单，规模较小之外，还真有模有样。不过也仅供家人自娱自乐，逢年过节再请些戏班子热闹。

精忠跟着水夫人，也爱听戏，在外看遍了《群英会》、《长坂坡》，连台的大场面，热闹非凡。家中人少，多数时候能唱上几句已很不错。原以为留洋多年的父亲不喜这些，他们穿西装，爱看歌剧，唱英文歌。那时候父亲归国不久，拉着他的手，却说异国飘零，常思念乡音。

剧本再看不进去了。精忠合了本子，却止不住记忆反噬，明明是父母兄弟的温馨场面，在异时异地，竟也成了隐痛。他一抬头看见挂墙的电扇，转啊转，仿佛变成娘亲手里的纺车。仗义不爱涂脂抹粉，不同家里人胡闹。存孝唱武生扮赵云，又笑得台下人前仰后合，祖父扮老生，一步一势最为精道，但始终凑不来一台戏。

他已经学会了不再等待，连同放下的还有一些微末的期望。今天拍完，大伙也就散了，又何必去引他牵挂呢？

仗义不信他，以为这是他又要诓自己的把戏，以往这事儿没少过，自己都快二十了，怎么还没个自由。他与大哥吵了几句，闹得门前凑近了几个旁观的脑袋，最后撂话夺门而出，精忠实在头疼。

精忠不再耽误时间，迅速往脸上扑一层肉桂底色。大开的窗外，天公脸色说变就变，竟淅淅沥沥下起雨。他从鼻梁两侧揉着腮红，愈渐心烦意乱，想到仗义没带伞，这下又不知跑到哪里去。等他定好了妆，脸上脂白与鲜红分明，正要提笔往眼上描线，门口钻出个脑袋，两股麻花辫，像旧式摇晃的钟摆，是飞渊。她来帮精忠穿繁重的戏服。台前又突然响起几声惊呼。

“外头怎么了？” 精忠问道。

“噢，下雨了，他们忙着收电线。”

线缆接了老旧电闸，又连了这么多灯具，怕漏电，众人都忙着把外露的电线保护起来。一拍戏什么事都说不准，可不能大意。雨下得渐渐大了，好在今日不拍室外戏，不然全都得泡汤。飞渊趁找着戏服的当口，悄悄抱怨了几句。听她的语气，精忠还以为她受多大委屈，原来是搭戏的文佟还未到场。尽管飞渊才十六岁，背着家里出来“打拼”，她说她可比大多数成年人知道什么叫契约精神。精忠笑了，觉得她越发可爱。按理说文佟虽年轻，却也跑过不少戏场子，懂规矩，不会故意误时，大概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等得最焦急的是导演，要文佟迟迟不来，大伙儿可都开不了工。飞渊一件件理出古装衣、马面裙，灯下鳞甲晶晶亮亮，她一时看入迷了。这时，门前咚咚轻扣了几声，两人均抬头看了过去。

来的人既不是导演也不是制片，甚至没在组里见过。飞渊一双杏眼在他身上打量，这人通身黑色，大衣套西装，满身风尘，静默着却肃穆。只见他取下帽子，儒雅一笑，瞬间融化了室内突然的安静。精忠顿了笔，黑色的油彩在台面上抹了一道痕。

“您…怎么来了？” 精忠看了飞渊一眼，扯了椅背上的抹布擦台面的污迹。那人径自走了进来，高大的身形似乎投下一道影，他避开脚下的杂物，视线左右兜了半弧。

“独眼龙告诉我你们拍到二十八号，原本早想来看你，抽不开身。今早一看日期，正好是最后一天。”

油彩有粘性，擦拭几下，黑迹反而越花。飞渊懂气场，这时候她忽然道：“我去找文佟！大家都来了，就他没来，岂有此理！” 说完，她正气凛然，蹦着跑了出去。室内安静了下来。

史艳文又说了一句，“还好没错过。”

精忠放弃擦拭了，“其实拍完了再见，也是一样的。”

史艳文不可置否，找了精忠妆台旁的空椅坐下，他不靠椅背，衣角挺直，浑身透着军人之姿。

精忠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除了龙叔，旁人不知道您的身份罢？”

史艳文笑了一下，：“一会儿就走……给你添麻烦了。”

精忠怕他误会，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组内人多，难免对陌生人有所好奇，何况还是常在报上出现的人呢？史艳文忙于军务，又忽然出现在小小片场，行迹怕要被小道报刊捕捉了去。

史艳文当然不会多想。他看着精忠，目光温煦。那张熟悉的脸上，被油彩抹得分明，却未抹去原本俊秀的底子。精忠垂下眼，目光忽然扫过史艳文脚下，只见他两只裤管上都沾了不少的泥水。

“您是冒雨来的？”

“嗯，坐公交，没料到今天突然下雨了。最近雨天多，你要注意添减衣裳。”

若放在平时，精忠怕是要被他这实在朴素的关切逗笑，史艳文就是这样的人，不爱花哨，不重仪式，一板一眼地过生活。可他对于生活实在没更多渴求的，一直得过且过，一向如此。以至于还把自己当做小孩儿，要他叮嘱过后，才懂得生活。

“把大衣给我罢。”  精忠站了起来。他坐公交，又没带伞，身上一定淋湿了。

史艳文对打断精忠化妆尤感歉意，这下又得耽误他时间，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不该这时候来。精忠不容他迟疑，拿了他的大衣挂在架上，好在外面湿里面干，其余没有沾上雨水。

窗边滴滴答答溅着雨，声音渐混杂，以至于也使人不能平静。精忠倾身勾到窗锁，把窗户关上了，也把杂乱声隔绝在了室外。

精忠：“看报上说，您三十号又要开拔了。”

“嗯。最近从前线撤下的军队很多，” 史艳文顿了顿，看着他，“这里地偏，说不定你们也会遇见。有人撤就要有人上，就像新鲜轮换的血液一样。”

精忠沉默了，史艳文看出他粉底下掩藏的神色，那是悲伤。可他始终学不会宽慰，生死如是，离别如是。史艳文想缓解气氛，他抚过台面上的剧本，翻开扫了一眼，竟笑了一下。

他对精忠说：“没想到你还记得。”

精忠当然记得，何况他觉得并没有过多久，十年前？总之他那时十六岁，是青春正好，又不会害臊的年纪。史艳文合上剧本，脚底打着拍子，竟轻轻哼唱起来。熟悉的曲调，让精忠蓦然忆起，这正是他们还在北平时唱过的曲儿。史艳文曲调温润悠远，一字一句皆是当年的模样，看来，他也没忘。只是精忠不听不知，那嗓音变得低沉了，像老家幽深的潭底，积着沙，却还是很柔软。但这或可说是一种沧桑。

只见史艳文一手附于后，一手端于前，若有把扇子，则姿态会更生动。他浅浅唱道：
海月——未尘埋

声音荡在化妆间里，竟完全隔绝了窗外雨声和台前喧闹声，精忠心跳忽然变得急切，回过神来，意识到史艳文唱罢，留了契口，等他来接。于是，他也缓缓唱道：
新妆——倚镜台

史艳文笑了，脚下回转，目光仿佛望着远方，他唱：
卷钱塘风色破书斋

精忠并了莲花指，轻巧转动，却暗中空了一词，紧接：
……昨夜天香云外吹，桂子月中开

家中女角稀缺，他常被起哄推上台做旦。那时候还小，脸皮子也算厚，竟也敢转着袖子唱起来，和祖父搭唱苏三起解，一老一少，成了家中热闹的来源。后来父亲学了小生，也来与他对唱。在亭台里转圈，肩抵肩，意相连。可早就滚瓜烂熟的唱词忽然变得烫嘴，父亲又会在他变窘迫之前扯起闲篇——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关切。

精忠唱罢，踏了小步，起头新唱一句：
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

史艳文随机应变，向他迈近，抬手念白道：
小姐——此处风露，不可久停，好处将息去

两人绷不住，都笑起来。这回史艳文又拎了起头，只见他看着精忠，目光暖融融的，又似乎看不真切。他缓缓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精忠愣怔了。他心里突然漏了一拍，乱了节奏。于是他背过身，随意唱了一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声音浅荡开去，化妆间又安静下来。两人立在逼仄的空处，回过身皆相视一笑。仿佛再见了十年前的彼此。几句唱词在内容上毫无关联，却意外的情贴意和。精忠庆幸上了胭脂打掩护，教他看不清自己真实的脸色。

史艳文：“我很久不唱了。”

精忠：“我也是……若非这次拍戏的机会，恐怕也不会学。”

他们都怀念着那个时候，那个家或许能算完整的时候。异时异地，在这狭小室内随性对唱，像是回到了那段再温馨不过的时光。两人又坐下闲谈起来。

精忠：“您知道，现在电影传播快范围广，大家又都一腔热忱，相信电影是能救国的。”

史艳文看过精忠的电影，但他没说，“当然，这是件好事。……辛苦你了。”

精忠赧然一笑，“别光顾着说我，您见到仗义了吗？”

史艳文点点头，一提起他的二子，除无奈、头疼之外，一阵苦涩也翻涌上来。他对至亲的亏欠，真一个也不少。来见精忠前，便在园外见到那个死气活样的小子，虽着校服，却一点儿不像个学生。待他要走近，看清仗义近来的模样，儿子却像意外引燃的火线，一边骂一边一溜烟地跑了。

仗义还骂自己臭老头，史艳文苦笑，问精忠：“我真有这么老吗？”

精忠抿着嘴，似笑非笑，解释道：“仗义他只是……忘不掉，不是真不懂您的难处。”  可忘不掉，就是无法释然。

史艳文：“我明白，怪我……”

任谁恐怕都会疏远这样的父亲罢，因一纸公文，便可把儿子遗忘在集市，险险找不到回家的路。诸如此类的事，还有许多，以至于父亲都变成了遥望的人影，他们期望从别人的背后寻找相似的痕迹。还有一事，是精忠知道而史艳文不知道的，那时家里人散得很快，父亲已卖了北平的胡同，填补军用。云南乡野，母亲又病重，仗义才十一岁，夜里央求他写信叫父亲回来看看罢，大家都撑不住了。可他有什么办法？

他们个个都吃尽苦头了，再想也没有意义。

半个钟头过去，也没人来叫他。精忠发现史艳文袖口底冒出黑的线头，擅自将他袖口翻了过来，那处都脱线了。

史艳文浑不在意：“精忠，有一事需要你知道。”

精忠：“您说。” 他听着，却翻着台面下的柜子，想找一把剪刀。

“我在贵州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想请人把你娘亲送过去……” 他看精忠仍在翻找，忙说，“不用麻烦了。”

那处线头实在叫人看不过去，为什么他还是不会照顾自己。精忠心一横，火气上来，竟低头用牙齿将线咬断。史艳文还想说什么，忽然顿住了。

他的手，不可避免地蹭到精忠脸旁的粉底。

缓了缓，他继续说：“我希望你也去。”

“什么？” 精忠思考着他话里的意思，“可是我……我已经决定拍完这部电影，就参……”

史艳文打断了他的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别相信报上说的东西，现在情形很不乐观，没人知道要打多少年，投进多少人……”说完，他态度一变，“可如果你们能平安，我也算放心。”

“娘亲的事我会去处理，但是我不会去。”

偏安一隅的生活，他不想要。史艳文说得含糊，遮去了暗含的事实——他把自己也算在其中：一眼望不到头的人堆，无名无姓的一个。

史艳文深吸一口气，“娘亲需要你，仗义他们……也需要。”

“可是你呢！弟弟都不是小孩儿了，你用不着替他们选择。”

史艳文：“不，我只是想好好安顿……”

精忠：“他们安顿，我陪你走。”

“精忠！” 史艳文忽然握住他的双肩，语气不再镇定，“听爹亲一次话罢……好吗？”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本想好好劝说，却不料会对视一双满含愠怒的眼睛。精忠咬着嘴，在他看清史艳文眼底依稀的焦灼，甚至痛苦之后，掉下了一滴泪。

见惯了炮火和鲜血，史艳文却在此时见不得一滴泪。他真后悔，自己是真不该来。

“对不起。” 史艳文叹了一口气。

飞渊在门前站了有些时候了，听见他们争吵、置气、又忽然安静。她探了探脑袋，视线中只能看见陌生男人的背影，以及精忠大哥湿润的眼眶。

“嗯……精忠大哥，那个，导演说趁文佟还没到场，先拍台后的戏，要你先带妆休息。”

精忠擦过眼泪，点了点头。门口走过一群带妆演员和场务，顿时有了脚步和人声。

史艳文这时站了起来，他取过大衣，披在了身上。

他歉疚道：“就这样罢，之后我再与你联系。”

精忠仍坐着，只点了点头。史艳文走得仓促，就像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雨。可他又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因为一滴泪，便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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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8-22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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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的戏是今天为二的重场戏。导演已经安排好了演员和走位，高架的灯具将狭小的空间堵得水泄不通。四个带妆演员已分散藏在角落，就等扮演敌军的演员破门搜查。一束手电光照亮了拥挤的后台，一个身着日伪军服的人手举刺枪，缓缓走入。李响和他的同僚都止息凝神，不敢有动作。那人一路挑着刺刀，翻动杂物，把掩盖的东西全都掀开来。脚步缓缓逼近，其中一人向他的同伴做出暗示，他们只有刀和绳，却要面对胜他们数倍不止的火力……

这场戏的镜头不算复杂，摄影师拍过一遍全景，卷着胶片，又零碎拍了中景的动作，之后要捕捉大量地近景和特写。导演比戏里的人还紧张，需要他操烦的事实在太多，可拍一场戏，便专注于一场戏上。李响还带着拷打伤，不便动作。随着脚步临近，一根套圆的绳索出现在地上，猛一收紧，便听见扑通一响，伴随着跌落的人影，三人一拥而上，用麻绳套住了敌人的脖颈……

这场戏除了打斗声外，无需多余的人声，要拍出李响一行人不怕牺牲的决心。在他们将要制服敌人的一刻，却不料敌人豁力死抓枪托，叩响了板机，因而导致他们被敌军发现。刺枪只是道具，枪声用后期配音，尽量不要有任何意外。

今天真是奇怪，大雨依旧没有收停的预示。等他们拍完台后的戏，已经下午一点了。精忠穿戴整齐，准备上台排练，过道里有人在悄声说话，看他们的神情，猜测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精忠按下疑虑，凝神静气。现在找不着导演，他只好问飞渊，才知道有两盏灯炸了。以往这茶园从未连过这么多架灯，便不能指望这老旧的线路能经得住雨水泡发。可组内一共只有五盏，恐怕太阳一落，照明就不够了。

精忠来到台前，人群中，他见史艳文竟还没走，脚下仿佛生根一般，迈不出去。史艳文自然是看见他的，那通身的扮相不得不引人注目：如意冠、鱼鳞甲，斗篷黄底蓝边；额前穗子，鬓边带花，来的人不是精忠，而是虞姬。

仗义自然也是回来了，他聪明的没让自己淋雨，隔了两人老远的距离坐着，一眼都不看。精忠决意隔绝心事，专注拍戏，便也不再上前。这时导演从外头走了进来，步步带风，看得出他很生气，甚至愤怒。

“难道这戏因为他一个人就不拍啦？”

独眼龙紧随其后，“没想到下这么大的雨，要不然俺去接他。”

庐山：“放他瓜娃子的屁，来回六十里路，怎么说都要两小时。”

文佟昨天跑场子轧戏，没曾想车被雨水泡在了半路。两小时后，紧赶紧拍，太阳都必定下山了。加上灯具损坏，这戏能不能拍，还是未知数。独眼龙已想好备案，再不济就向宣传部请示，多批下一天时间，就算是半天也好啊。组内上下一心，把焦虑和疲惫都拧成一股大绳，在最后一天，都有些微微松动。方才那场戏是极好的，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可就算如此，没有结尾，也只能是一部残片。残片有什么意义！

庐山看见了精忠，神情忽然有些羞愧。大家都为这部电影付出了太多艰辛和努力，临近结束的时刻，一切却都处于失控状态，他不能不感到愧疚。独眼龙又找他去讨论解决方案，要不然只能改戏了。庐山一听，实在痛苦，又不是一两个镜头，每场戏环环相扣，都暗合或者表明了主题和情感，未经深思熟虑，怎么能当场改戏！两人讨论片刻，时间委实不多了。

导演让飞渊把组内人都聚起来，算上主创、演员、场务、临时群演和其余，一共有五十六个人，这些就是艰苦的全貌。茶园内气氛变得凝重，雨声依然磅礴。庐山已经没有愤怒了，他带着难以遮掩的失落和愧疚走到人前。

“感谢大家对我们革命宣传工作的支持……”他深吸一口气，“今天实在出了太多的意外，我很惭愧，我们不能按期完成拍摄任务了……”

大家都静悄悄地没说话。这时候，无奈和低落占据了每个人的心。飞渊咬着辫子，看着精忠整齐的扮相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缺失了一个重要角色，制片已经向宣传部请示，多争取一天时间，所以我们再尽力！把还能做的都做了罢！”

沉默依旧在延宕，好在导演一番话，使得松散的心力又都凝聚起来。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立时在人群中激起诧异和打量。

“让我试试罢。” 是史艳文在说话。

导演仿佛听见的是枪响和炸雷，瞬间直挺起来，冲到他面前。精忠回身看去，顿时感觉一阵头晕。

庐山知道他是来看精忠的，但他并不认得史艳文。心怀感激的同时，也只得问他是不是会唱戏。

史艳文：“略识一二，但唱得不好，如何走位和起势却都还记得。”

庐山想了想，没其他办法了，大不了后期再配音，只要能尽力完成拍摄任务！悬石落地，大家又都紧张起来，各自忙开。台前陈设均完好无损，排练之后，即可拍摄，时间能争一分是一分。

飞渊立刻带这位救场的先生去后台化妆，尊敬之余，她仍安心不下。途中两人被拦在半路，抬头一瞧，原来是精忠，现在他的脸色不大好看。

史艳文带着笑，笑里有歉意的成分。“雨太大，我暂时没走成。” 他解释道。

“这不合适。”精忠单刀直入，语气有些不愉快，但他却没说到底哪里不合适。

飞渊意识到自己身处硝烟的前沿，是不是该后退一步？

史艳文：“我只是想尽一份力，如果今夜能拍完，也是好事。”

剧组的利益放在前，精忠微微有些动摇，“可您唱过这出戏吗？”

史艳文：“唱过，你祖父教的。” 他再次握住精忠的双肩，是与上午完全不同的语气和心情。

“就让为父代劳罢。”

独眼龙正要往宣传部通电话时，知道他们找着人了。心里纳闷，文佟莫不是开飞机过来的？又听说是一位先生临危救场，叫白阳生。独眼龙惊掉了下巴。同样震惊的还有飞渊，她想，她大概知道了这位先生与精忠的关系。台前灯已经架好，一盏居中，两盏左右，工作人员按部就班，混乱却有序。精忠闷声不响，独自在台上走位，其实早已训练过很多遍，开拍是没问题了。只是此刻他站在戏台中央，手里绞着斗篷边，惴惴不安。他强迫自己专心，盯着脚面，一步一步找回熟悉的感觉。

半小时不到，史艳文已带妆从后台走来，只见他身披戎衣，长坠脚面，腰悬宝剑，头戴霸王盔，其色殷红醒目。光看这身扮相，是绝想不出他本人的气质的——与儒雅相反，与斯文背驰。霸王立于台上，径自走了起来，刚正阔步，有大将风范。

导演暗中叫好，看来他们有希望了。此时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四小时，时间是远远不够的，但尚可完成几场关键画面。在开拍前，还需两位演员磨合，走一遍台，排演一遍。

史艳文带着髯口，脸上勾相，教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走到精忠面前，后者仍闷声不响，以为还在怪他自作主张，于是开始没话找话。

史艳文：“仗义怎么会突然来找你？”

精忠愣了愣，说：“他要等我拍完回去见娘亲。但是您说的，我不会答应。”

一句话堵了心口，史艳文没下文了。精忠犹豫片刻，悄声说道：

“您出征在即……可您知道您演的是什么角色？”

史艳文闻言一笑，“精忠，你这是钻了唯心主义的牛角尖。”

精忠不说话了。

史艳文：“没事的，来罢。”

为了电影结尾能推向情绪的高点，便只截取了中段和末段的唱词——是虞姬夜中漫游，忽闻四面尽是楚国歌声，霸王长叹大势已去，两人分离在即。奏乐师傅给了调子，他们速速走过一遍，虽不大用力，却也起了一层薄汗。史艳文身段、气度皆在，尽管演得生疏，倒也能契合。精忠连说几个不对，一步一式纠正，满眼专注，竟渐渐不再紧张了。两人都先按下心事，投入争分夺秒的排练中。

快速走过几遍，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导演掐着表，号令可以开拍了。扮演日伪敌军的演员也准备就绪，在茶园门外聚集着，他们都不打伞，身上已有雨迹。排演过后，两人在台上静止，史艳文看着精忠，眼神里带着欣慰，甚是有某种骄傲的成分。这一场先拍外景，是日伪军杀到茶园外，画面内要带到大部分空间。缓上一刻钟后，他们开始了。寥落的茶园内传来一阵阵高声叫好，领头搜查的敌军眼神阴鸷，待他作出手势，身后小兵提起刺刀，鱼贯而入。脚步声和雨声融为一体。此时天空阴阴沉沉。

摄影师看过目镜，对导演频频点头。拍电影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一些明显的阻碍或者扰乱，有时竟也可锦上添花。这场雨，意外地贴合此时的氛围。接下来，拍的是室内戏。搜查敌军穿堂而过，正见园中分散错落坐着观众，时而叫好，时而鼓掌。台上一对戏人唱得声情并茂，丝毫不被台下干扰。敌军不由分说，刺枪对着平民，有帽的摘帽，覆面的带走；茶园事佬心惊胆战又点头哈腰，上前询问何事，却被一大耳刮子掀翻在地。

这场戏仍是焦灼的试探——敌军与障眼法你来我往，攻进守退。台面上要波澜不惊，被惊吓也要不慌乱。精忠一旦入戏，便心无外物，这是他的优点。他扮的虞姬有女儿情态，也足见英姿。史艳文此刻已经是霸王了，他立于戏台右方，环顾四周。

霸王：为何敌营寨中尽是楚国歌声？想是刘邦已得楚地，孤大势去矣——

虞姬紧上一步，温声劝说：此时逐鹿中原，群雄并起，偶遭不利也属常情……

…………

导演喊咔，场记掐了表，开头全景戏告一段落。台上两人除了对戏，再无交流，也无心交流了。前面都拍得极为顺畅，演员都很尽力，没出什么岔子。正待他们要拍下一组镜头时，园外传来一阵喧闹，其中独眼龙的声音最为震耳。庐山回头望去，面色已很不耐烦。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有人群零零星星地涌了进来，带来一片雨水和嘈杂。他们身着制式的军装，泥泞又疲惫。一时间泥腿子和枪杆子充塞了片场。独眼龙从人群中冲上前来，阻拦了众人。精忠仍在台上，遥遥望见杂乱的人堆，立刻迈向台前，竟将史艳文遮于身后。

独眼龙虽怒，却也好言相劝，“各位，这里正在拍戏，若要避雨，还请到他处去罢！”

这行人也许就是史艳文说的，从战区一路撤退的队伍。可是他们怎么会来这儿？独眼龙劝说过后，队伍里无数双眼睛面面相觑，为首的还算识大体，是个年纪稍长的兵。他说：

“我的队伍走了百来里，一路蹚水，你行个方便，我们就找空地坐着，不闹事。”

组内人都鸦雀无声，喧闹的仍是这些兵。他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耳尖的听了去，他们说，唱戏的竟也在拍戏。这场面对见惯了尘土和战壕的人，实属稀奇。庐山深吸一口气，时间不能继续浪费了，他喊道，龙哥，你处理罢，要搞快。

这算是一种妥协。队长领了队伍，拥挤着坐开，原本萧条的坐席顿时坐满了百来号人，看来这是一支散队。独眼龙现在气势严肃，守在一旁，压得人不敢作乱。要不是他瞎了一只眼，那他也是要做扛枪的兵。经这一番插曲，精忠一下午凝聚的气儿，忽然掉了下去，变得比上午还紧张。可他仍立在史艳文身前，没有动摇。这时一双手轻轻握住他的双臂，那是一双沉稳有力的手。精忠回头一看，那张霸王勾脸近在眼前，他以为自己仍在戏中。

他回过神，忙道：“这事儿您不能出面！”

若要他用身份来压场子，或许奏效。但还是那句话，他不希望任何事让史艳文受累，何况还跟他有关。见史艳文不语，他有些心急：“答应我！”

史艳文：“好。”

好在方才拍完了一场全景，现在卡一个较小的景别，也不怕台下人多。庐山安排好了台下的演员，上台给两人讲戏。这场戏是敌军打散了看戏的观众，领头的缓缓向台前逼近，他们兵分两路，五人从一侧过道穿过，闯入通往后台的走廊。另五人错落在戏台周围观察。钹锣胡琴声更大了，震耳欲聋一般，使得狼虎环伺的敌人都愈渐心烦意乱。俏来这出戏，是完全的障眼法。他镇定应对，丝毫不胆怯。待后台搜查的队伍无获而返后，领头的尽管疑心重重，也只好离开。这场的戏会和上午拍摄的内容相互穿插，在敌人正要离去时，接上那一道枪声。

导演站在台下，示意开拍，场记掐表上板，摄影机对准台上的演员。精忠找回了一些感觉，他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台上被大灯照得雪亮，台下四处灰暗，却有无数目光传来。史艳文沉稳如常，很快融入戏中，他唱：

霸王：妃子！想孤出兵以来，大小七十余战，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未尝败北……

台下旁观者皆四处噤声，听着台上唱响悲歌。这时日伪军横冲直撞，进入画中。可人群里突然起了杂音。那些日伪制式军服在灯下照得发亮，瞬间激起这些将士们内心的厌恶。导演皱了眉头，仍目不转睛。那些杂音不过摩拳擦掌，声音虽不大，却足够扰乱人心。精忠脚下踩错了步伐，心里更慌乱，他紧接道：

虞姬：大王——

史艳文将他的慌乱看得分明，他迈步抬手，走向虞姬，轻轻握住他的手。因这一握，那慌乱竟然定了，然而霸王还未唱完，导演却主动叫停，方才有那些场外的杂音，也不知能不能用。他想了想，朝台上说，精忠，你再找找之前的感觉，这一条有些乱了。精忠点了点头，因自己的失误而导致停拍，本沉下的心跳又浮了起来，三盏大灯照得太久，他一时感觉有些头晕。

独眼龙一脸凶相，却还好言安抚众军的脾气。早已混入群演的仗义坐在人堆里看热闹。史艳文仍握着精忠的手，他轻声说，没关系，我们再排演一遍。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琉璃窗外是残碎的日光。精忠定下心神，和他快速又走了一遍，这次没有奏乐，只有唱词和脚步声。

“哎，我又错了。”

精忠低着头，不敢面对那双坚定的眼睛。时间越紧，他越慌乱，怎么也定不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园中的光亮渐渐暗了，史艳文仍很有耐心，陪他一遍又一遍。最后精忠忽然停了下来。

“不行，我……我唱不了了。”

两人在台上胶着，看得底下人也焦躁难当。精忠望着台下，一阵酸苦涌上心口。

这场胶着忽然被打断，那人是个兵痞子，混在人群中看不清他的相貌。他早看不下去了，嘟囔着却被大伙儿都听见。导演忍不住火气上头。队长蹭的一下站起来，一头盖打过去。

“站起来！怎么回事？说话！”

那小兵或许只有十七八岁，面对无数双眼睛，来自台上来自台下，顿时很不好意思。

他嘟囔，“我我……我看不下去，干嘛还要演分离啊！我们拼了命打仗，就是为了不要分离……”

他话音一落，大家都没声了。

史艳文看向精忠，忽然神色难辨。精忠垂着头，无数情绪翻涌着，像一道暗流。又有人说话了，是个老兵，他说，这戏不好，霸王仗还没打完，就露怯，就要投降，传出去要丢士气！这一番扰乱使得拍摄又进行不了了。

“你们都他妈的闭嘴！吵死了。”  是仗义在骂人，而且很不客气。仗义是个不怕事的，头铁心硬，竟隔着人群起了骂战。

仗义气愤难当：“要没台上的人，日鬼早当你爹了！”

受了侮辱，队伍里顿时乌泱泱躁动起来，安抚不住。有人站了起来，有人喊了几声，场面完全失控。史艳文也看得焦虑不安，刚要往台前走，却被拉住了手。

“爹亲，你别去。”

袖子底下，一双手握得死紧，但时间不够他犹疑不决，史艳文缓缓推开精忠，只身走到台前。只见他双手作揖，先施了一礼。

“诸位同胞们，听劣者一句。”

他一说话，人群中的骂声渐渐小了。

“拍片不易，我能理解众位的心情，但前方有战士，也需后方有宣传，咱们上下都是一条心！都为抗战而献身……小兄弟说得对，我们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从今往后的人，不必因战争而离散……恳请各位，先让我们拍完这场戏罢，劣者在此谢过了。”

说完，史艳文再施了一礼。

精忠凝视着那道背影，忽然间不再慌乱了。记忆中模糊不清的人，从此变得具象，就在自己眼前。从少年时悬着的忧虑，也一并落下，现在是完全澄净和坦然的心情。他鼻子一酸，急忙眨了眨眼睛，仍是看了过去。那道背影，足够让自己仰望。

史艳文回来了，他见精忠眼眶通红，有些心疼，问他：

“你怎么了？”

精忠以笑代答，抬手将史艳文歪斜的髯口架子扶了回去，内心逐渐坚定。

精忠：“我们开始罢，最后一遍。”

台上人已收拾好心情，准备就绪。这次场下完全安静了。导演看准时机，场记打板，奏乐声起。

虞姬：大王——

霸王：以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啊！

…… ……

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史艳文看着精忠，唱到此句，内心的酸涩竟也难再掩藏，以至于声音也愈渐悲凉起来。精忠听得分明，也难过不以。

虞姬：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霸王：哎——有劳妃子！

虞姬背过身，向前走了几步，掩着战袍，悄悄在脸上拭过。

虞姬：哎，罢……

两人已完全融入戏中，心情随唱词而波动。台下人竟也看得沉默无言。

霸王：妃子啊！快快随孤杀出重围！

虞姬：大王——妾妃岂肯牵连大王——也罢！

霸王：啊！

虞姬：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

霸王：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精忠上前一步，抢史艳文腰间宝剑，史艳文突然握住他的手，沉重的力道，皆使两人一顿。

虞姬：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霸王：不可啊——

精忠再追一步，步步紧逼，他虽唱虞姬，但内心全然不是虞姬。他要抢史艳文那把剑——连同他所有的责任，一并扛在肩上。

导演轻轻喊了停，已经够了，完全够了。然而台上人聪耳不闻，依旧在戏中。幕布上两道人影难分难舍，互相角力。这时三盏大灯闪烁几下，竟砰的一声，全熄灭了，人群中顿时响起惊呼。线路全被烧坏，茶园陷入了黑暗。

他们隐隐听见远处传来破风声，那声音使敏锐的人立刻警觉。慌乱和惊叫瞬间充塞在耳边。

队长吹响哨子，大喊一句：“全军整队！全军集合！”

茶园内百来号人全聚在一起，紧张和沉默并存。等待片刻，竟没有预料的炮火和空袭，大家又都松了一口气。突如其来的情况，使得史艳文动了返程的心。好在最主要的画面已经拍完，他们已经不需要霸王了，剩下是精忠的戏份。两人在黑暗中紧紧依靠，再不顾及其他。

精忠：“爹亲，你先回去罢，他们需要你。”

史艳文内心煎熬着，孩子太过懂事，竟也会成为心中难愈的伤口。他挣扎片刻，叹了一口气。

史艳文：“罢，我留下来。”

时间紧迫。

现在所有大灯全部报销，最后一组镜头完全停摆，导演苦思冥想，真有了放弃的念头。他在心中狠骂，为什么，为什么会怎么难！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不在众人面前崩溃！这时候，队长站了起来，说道：

“可以用手电！”

黑暗中，大家各自看不清神情，但听见这句话，队伍里有手电的都拿出手电来。巴掌大的，老旧的，残破的，纷纷打开，这里顿时又光亮一片。庐山看着这片光亮，微微湿了眼眶。他一咬牙，镇定情绪，说道：好！大家再加把劲！要快！

这场戏因灯光问题，导演删减了几个镜头。这次那队兵和组员们完全一心，把后台能搬动的玻璃、镜子，全搬来，连奏乐用的钹锣也征用，沿着道路一排展开，手电光反射其间，虽七零八落，但也照亮了原本黑暗的路。

台前听见枪响，所有人警觉，他们被发现了！走远的敌军立时倒转枪头，冲了过来。敌军一路开枪，闯入了后台，正撞见李响一行人跑出——带着鲜血和新的枪伤，要搏一条生路。一道枪口对准了他们的胸膛，俏来从一旁冲出，应声倒下。

这场戏看似复杂，但只要拍好几个关键动作，便算完成了。导演为了保证效率，要演员多排练几遍。一开始为了节省，手电光只开了两个，精忠把路线记在了心里，一遍一遍在黑暗中往返、跌倒，再站起来……

一场戏，竟拍到了深夜。落板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地面上躺倒了。

精忠数不清自己到底跑了多少遍，摔了多少次，身上一阵阵疼，从脚底传到脑袋，已走不动路。哦，他身上还有枪痕，血红的弹眼，一个一个，从鳞甲上淌下。那一晚，他记得史艳文竟还没走，脑袋已经完全混乱，史艳文不是早走了吗？那个是身着戎衣的霸王啊。精忠脑袋发蒙，只能做一个泥塑木雕，他竟拽住了那人的手，那手好似在颤抖。他抬头一看，怎么仍是霸王的脸？忽然间，精忠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他轻轻将头靠着他的肩膀，眼泪终究控制不住，不停地落下，滴落在霸王的手上。那人抱着他，用手巾一遍一遍，缓慢地，擦过他胸前的血迹，也许，还有他唇边的一抹嫣红。

第二天中午，天色虽然阴沉，好在没有下雨了。导演一早就和制片一起，先去宣传部报备，再到洗印场交片。有的人回家了，有的人跟着摄制组回了公司，那队躲雨的军队也早已离开。仗义在楼下等着，兴致缺缺，踢着脚边的石头，看它滚落的遗迹。不多时，精忠提着手提箱，缓缓走下。这次他换了一身米白的长衫，戴了一顶帽子。

仗义看了他一眼，帽子底下，有一双微肿的眼睛，看来他这一晚过得很不好。仗义也不好过，昨天一连串的遭遇，让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一种难以表述的酸涩。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话。竟完全不似昨天早上的硝烟弥漫。

精忠：“这次回家，你还回来读书吗？”

仗义：“没得读喽，都在闹运动，没人上课。”

不说还好，一说就气，课堂那波人不见得都有血性，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仗义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昨天，那好像是个很遥远的时间。

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离合聚散，不都是如此？与昨天那场大雨相比，他们都只是渺小的尘沙罢。仗义咬了咬嘴巴，轻声问大哥，是不是。

精忠仿佛重新认识了弟弟一般，欣慰地笑了。他搂着仗义的肩膀继续走，但红了眼眶。

“我们也是……”

仗义现在非常的狂乱，十分狂乱，他抓着头发，想大喊大叫，他生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大哥啊！我真希望，我们家还有团聚的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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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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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22 【史俏】身在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