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5.24 【雨拓】樊笼（3F更新番外一·夜来风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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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4 【雨拓】樊笼（3F更新番外一·夜来风雨声）

×if线，假如太叔雨愿意为一个人重新活过来。 @)W(q5)}9"
×我流雨拓囚禁play。

0

世有樊笼，困于枷锁，不得自由，是为“囚”。

1

落拓子成为天璇巨门的阶下囚有段时日了。

封闭的囚室内，不见天日，仅凭着一日定时三餐的印象，勉强能够推敲出过了几天。

除了第一天自这座地牢石笼里醒来，见过太叔雨之外，这些日子落拓子能见到的人，只有为他送饭、照顾他起居的“哑奴”。他并不清楚这人是否真的哑巴，只记得那天太叔雨将人指给他的时候，便这么称呼。也许指望他彻底死了打探消息的心，安安心心待在这里。

可落拓子如何能安心？又怎么能够甘心？

他还记得那日，或者那夜昏迷中醒来见到的天璇巨门。

幽暗的石室内，一盏昏黄的灯火，落拓子从铁制的牢枷中望出去，男人侧着身，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灯芯，火光摇曳，时而亮堂、时而黯淡，明灭中，那人仿佛一抹幽影。明明身着一身银白色的战袍，却好像比当初穿着墨玄为色的衣衫还要沉郁，隐没烛火背光的那一面，似要与阴影一同凝固石墙之上。

落拓子讨厌天璇巨门。

犹如舞啸笔狂才该是太叔雨应有的样子。

夤夜幽深，借一地月光，于雪色布轴，书半篇泼墨淋漓。男人边饮着酒、边恣意挥毫，字狂放不羁，人也尽得风流。清辉朗月，神光离合，他一笔尽书，独立风中，伫足回望时，一双桃花眼眉目带笑的模样，似夤夜狡黠，似月色徜徉。

不像现在，不见枷锁，却比囚者更有一种沉重而窒息的感觉。

天璇巨门偏过头来，看着他，深沉的目光，有种说不上来的阴沉森冷，一如他这人此刻的阴郁。尽管如同往常，他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点笑意，不入眼，也不入心，眼底是冷的，心也是冷的，落拓子觉得眼前的太叔雨，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他说：好友，你醒了。

『别再叫我好友了！』一句话，瞬间燃起滔天怒火，眼前人，夺物交易，践踏真心，甚至为了往后的算计，虏他来此，想来也没安什么好心。一直不问，不过因为已经无法看清到底对方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包括太叔雨这个人，落拓子都不禁心生动摇，他的朋友，舞啸笔狂，又真正存在过吗？亦或是从头至尾，世上只有一个天璇巨门？『小生说过了，你的友情小生不敢恭维！直说你的来意吧，如果你想用小生来胁迫俏如来他们交易最后一件王骨，大可死了这条心，即便玉石俱焚，小生也不可能让七王之一的天璇巨门，计策如愿！』

『笔者也说过，舞啸笔狂确实将听雨秀才当成朋友。笔者不会将你当做交易的筹码，你大可安心待在此地。』灯花哔剥一声爆开，太叔雨不再摆弄，整个囚笼，登时彻底亮堂起来。男人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枯井无波，渊不见底，仿佛当真没有一点情绪似的。

落拓子隐隐心惊，他不明白为什么太叔雨会变成这样。宛若“舞啸笔狂”不过镜花水月、浮光掠影，他们相识相交，曾有欢喜与惆怅，都是一场美丽的幻梦，清醒了本该什么都不剩下了。可男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又处处表露着，这并非空无一物的美梦一场。『你到底还有什么算计？』

『若笔者真有算计，会告诉你吗？或者说，笔者告诉你了，好友如今还能相信笔者吗？』

他本可理直气壮、无比坚决地告诉太叔雨，确实，事到如今，他一句话、一个字，都不会再被信任了——然而，发现天璇巨门要的根本不是一个答案，这更是男人在真相剖白后，说给他自己听的扪心自问，落拓子不知怎么地，蓦地就心软了。

或许，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瞬，太叔雨也不愿与他走到如斯境地。

落拓子几乎痛心疾首，不住问道，『太叔雨，仙岛大计，对你而言，真正这么重要？重要到，你什么都能够牺牲？』

天璇巨门却沉默了。

男人没有回答落拓子的问题，随手召了个潜在黑影中等候的人进来，对他说道：这是哑奴，他会照顾你的起居。这段时间，就请好友暂留此地作客了。

『是不是要智者说一句真话都这么难？』

太叔雨离去的步伐顿了一瞬，随即，仍头也不回地，选择了离开。

留下落拓子一人，既生气，又难受，无处宣泄的悲苦与愤怒，只能狠狠地砸在墙面上，生生地在关节上留下鲜血淋漓的伤痕。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太叔雨。

2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行云山庄常常不见人影。”

天玑禄存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让兀自沉思的太叔雨拉回飘远的思绪，他回过头，反问，“同为仙岛七王，又是四块玉的成员，笔者去哪里做什么，难道要事事交代？笔者可不记得自己过问天玑禄存那边的行事。”

“你变得比先前尖锐。”金蹄战马冷哼一声，似有不满，也似有疑虑，“语带防备，难道是在谋算什么？”

“不管笔者谋算什么，都不会影响仙岛大计的进行，你对笔者，应该有更多的信心。”

“是你一手促成七王共聚，我从不怀疑你对仙岛大业的坚持。但如果连四块玉的成员也要互相戒备，跟七王之间同力不同心，有什么区别？”天玑禄存紧盯着他，又道，“隐瞒同伴，阴谋算计，便是猜疑与争斗的开端。”

“笔者赞同。”

“赞同不是口头承诺。”

“质疑，又是谁先开始的？”太叔雨转过身，望向天玑禄存，眼前的男人早就落入他真正的计划中，因着孤芳君的算计、未珊瑚的挑拨、他旁敲侧击的引导，同开阳武曲阵营逐渐离心，甚至产生隔阂。这些天下来，变得疑神疑鬼，一句话恨不得能听出好几种意思来，早晚有一天，这样猜忌的心，终会导致这人最终踏入他为他准备好的终幕陷阱。

他从不会为一个将死之人感到愤怒，却也不会因为金蹄战马盲目不自知地步步迈向准备的败亡而感到荒唐可笑。他亦不曾怜悯，不曾惋惜，不曾欣悦，不曾开怀。

太叔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又借男人不肯退让的双眸反观自己，这不过一出虚情假意演出的舞台，台上唱念做打皆是沿着早已写下的剧本出演的戏子。他们皆不例外。

“若非你已对我有所看法，何不把最初那句话当做是战友间的关心？”

七王并非缺乏头脑，人总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太叔雨心知肚明每个人的期望，他善于展现出人们所希望看到模样给他们看，天玑禄存这种一览无遗的粗浅试探，对他而言，向来儿戏。

他低敛眉目，收起了原先的剑拔弩张，说道，“不劳费心，笔者不过外出找寻地脉而已。”

“若有必要，天玑禄存不会罔顾四块玉的情谊。”

“无妨，相信你需要忧心处理的事情也是不少，此事交由笔者负责即可。”

“注意孤芳君的动作。先前你需要独自前往反抗阵营，仙岛大计便交由他全权主导，如今你回归七王阵营，他却不一定将计划负责的权力交还于你。”

“才子幽兰另有算计，这件事与笔者算心照不宣了。”先前太叔雨露出的一瞬破绽，也是在思考着孤芳君下一步的行动，以及，孤芳君是否有可能觉察到计划进行中的种种巧合与瑕疵。再将事情联想到落拓子岌岌可危的处境，他不免心神一分，才会在金蹄战马的疑问中反应过度了。他想了想，开阳阵营已是司马昭之心，此时此刻，不妨再来一出祸水东引，“只要不影响仙岛大计的进行，计划由谁主导，笔者并不在意。”

“你倒是心宽。”

“一切排布，皆以仙道大业为前提，孰轻孰重，才子幽兰该有计较。”

“哼，只怕你对他的信任，用错了地方。”三言两语，挑拨离间，也算太叔雨拿手好戏。请君入瓮，愿者上钩，金蹄战马与司马幻魂向来不对付，他越是晓以大义，对方心中越会积压不忿，总有一天，彻底爆发，届时，便要由孤芳君承担天玑禄存倾泻的愤怒了。

只盼仙岛七王，还能平安走到白首相知犹按剑的那一幕。

目送金蹄战马离去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苍茫一片的夜幕里，太叔雨的目光再次落回到竹林摇曳，扭曲凌乱的黑影幢幢的幽暗中。行云山庄的庭院和洗墨幽居门前的竹林多有相似，晚风徐来，竹音簌簌，闭上眼时，总会有那么瞬息恍惚，有个活泼的声音随时自身畔响起。然而，他已经不是舞啸笔狂了，听雨秀才亦被他囚禁在幽深地底，不见日月天地，一瞬间的晃神，只会叫此情此景更显讽刺。

就在这时，藏身黑暗中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跟前，“师者，落拓子已经睡下了。”

“嗯，你先退下吧。”

3

这几天来，落拓子都试图回忆起太叔雨将他抓来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狭路相逢，唐突遭遇，彼时已是天璇巨门的男人并不讳言地直白告诉他，瑶光破军从他那儿夺去的资料已经被用作交易了，那时落拓子乍听之下，恨极怒极，又无能为力。他打不过太叔雨，放的狠话听着实在不痛不痒，男人既然放他离开，便是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落拓子都想不出来是哪个环节让太叔雨改变了想法，等他离去之后又出手将他擒获。

最古怪的是，他竟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人就在此地了。虽地处囚笼，太叔雨倒也没有亏待他，这里不是一般的地牢，更像个精心布置过的房间，种种陈设，一应俱全，男人只收走了他的武器，连书篓都给他留下了。哑奴每日为他送来一日三餐，还会替他更换案上的灯烛笔墨，待他的态度也不像刑囚，更像太叔雨请来的贵客。除却限制了人身自由，落拓子的确称不上过得不自在。

那天与太叔雨见面，落拓子原想着问个清楚明白，到头来没管住自己的脾气，两人不欢而散，此后，太叔雨再来此地看他，却总挑着时间，不与清醒的自己碰上。

原先落拓子还没有察觉，不过有天醒来，发现牢门之外的桌椅上，晾着尚未干透的笔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太叔雨惯喝的酒壶随意地搁在地上。

他当即有些好奇，便试探地问哑奴能否把桌上散落的墨帖拿给他看，哑奴竟也没有拒绝。

太叔雨的字，落拓子已经熟悉到这种时候再见，居然无端都能生出亲切感的地步了。

他的草书自成一格，肆意张狂，起落无方。曾经落拓子想过能写得一手草乱无章的舞啸笔狂，必然生性豪放狂傲，别具洒脱不羁；认识以后才发现，这人虽自有风流，却并非狂放张扬的人，平日练字，行云流水中也多见飞墨圆融，而非癫墨走锋。

可如今到他手中的书帖，一帖比一帖要狂乱，无常无形，走势无端，自浓艳挥洒至笔走飞白，墨笔如枯。意犹未尽，却戛然而止。

人说见字如晤，落拓子捧着轻薄一叠宣纸，无来由地顿生沉重，太叔雨的心事纷杂，皆赋此书，未有道尽，便已休止。他不明白男人在想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最后为何又不再继续去想了，但他确实感觉到窥见了那冰山的一角，当初洗墨幽居里的心平气和，如今地层牢笼中的心乱如麻。对着梦乡里的他，一宿不眠的太叔雨，到底是不想见、不愿见，亦或者是……不敢见？

心事难解，按捺不住各种猜测的落拓子唯有一个最笨拙的方式，他跟哑奴说：我要见太叔雨。

哑奴并不会回答。

太叔雨也不曾相见。

落拓子毫无办法，日复一日，锲而不舍，他只对哑奴说，“我要见太叔雨。”

太多的疑问，关于自己的，关于对方的，关于那些明明共处一室却没有面见的日日夜夜，落拓子找不到他的良方，他只能寻人问帖了。

可是，太叔雨依然不肯见他。

4

“第八的，最近你来到尚贤宫的次数，未免太多了。”端坐中位，凰后边翻看着前朝记录，边对堂而皇之无视主人径自入内的太叔雨说道，“若是不放心，当初何必将人带到此地。”

“不放心，就不会将人交你。”

“你就不怕在此地碰上老二，或者俏如来？”凰后翻页的指尖稍一停顿，太叔雨的步伐正好此刻也停了下来，二人几乎同时抬头，四目相对，凰后又道，“不然先前宴会我们三人，何必选择其他所在。”

“至今，你仍不习惯称呼他一声‘钜子’吗，老五？”

“这声‘钜子’，你倒是喊得坦然。就不知道当初你与那个人合作的时候，是否亦如今天一般心安理得。”

“旧事重提，并无意义。笔者的目标，从来不在墨家。”

“但你迟疑了。”自仙岛回归，凰后便是他率先找上的盟友，一路走来，他对她虽有保留，但并不像对其他人一般死守严防；她最了解他所谓的“仙岛大计”的全貌，亦是最明白他所有算计排布背后驱动着的不过一颗恨火熊熊燃烧了数甲子无法熄灭的复仇之心。自然，也最容易看穿此时的太叔雨，对于全盘计划，产生了动摇与怀疑。他在她面前，终究露出了太多的破绽。“第八的，现在的你，还能一心一意、毫不动摇地坚持复仇吗？”

“计划已经开始了，无论笔者如何选择，也与大局无碍。你所要的东西，笔者保证，不会落空。”太叔雨想了想，又说道，“老五，你就不能对笔者多一点信任？”

“谈及信任，当初的一诈三死两重伤，你是否也该有更好说辞了，第八的。”

“一件早已过去的事，却反复提及，老五，你未免过于耿耿于怀了。”

“旧事重提，总好过重蹈覆辙。”

“放心，事关交易的部分，笔者自会负责到底。”

“意思就是，交易以外的部分，第八的你便打算放任自流了？”

“何必计较得这样清楚呢，老五。”太叔雨负手在背，转过身去，纵然背后的人未有动作，但字字句句步步紧逼，倒真叫他有几分心虚了。尽管他如果猜测无误，凰后此举，实际上关心大于试探，可正因为猜想得到藏在针锋相对下的那一点真心，太叔雨反而招架不住了。

如果所有的一切，眼前的人、事、物，皆可停驻在最开始，仅限于算计与交易的那一刻，或许对他来说会更好。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不能如他所愿？

为什么就连自己，也不能始终如一？

族长，当真是小雨太过愚钝，学不会聪明人的处事方法吗？太叔雨无声自问，偌大尚贤宫中，唯有凰后珠冕串珠叮铃清脆的碰撞声，他知道，她正扭过头来，盯紧着他的背后。

纵使话不必出口，他也知道她会对他说什么：第八的，暴露弱点，是一个智者最愚蠢的行为。

他没有回头，再次迈步，缓缓地，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最深处。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愚者千虑，总有一得。

或许他该告诉对方，一具尸体，若没有弱点，便太令人恐惧了。若非如此，凰后又怎肯出借尚贤宫的暗室，彻底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 此帖被一片空白在2022-05-24 05:0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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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5-07 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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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落拓子已经发现了，太叔雨仍会来到此地。

然而为了避免与他相见，哑奴恐怕在他的食物里放了些凝神静心的食物。他昏睡的时间变得更长了，连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逐渐模糊。他不知道太叔雨何时会来，也不知道他何时离去，自打他那日收起了那些书帖，太叔雨甚至连字帖都不再留下，每每他强撑着困倦不肯轻易睡去，却往往在清醒过来后，发现太叔雨来过又离开了。有时候是醇酒熏风，有时候是透纸墨香，落拓子唯一能够判断的只有太叔雨最近到这儿的时间，似乎间隔越来越长。

囚笼中的日子，最煎熬的不仅是失去同外界的联系，还有不得解的疑问在反复重温之后，不断生出纷至沓来的胡思乱想。回顾这段时间与太叔雨相交种种，行至如今分道扬镳，他初时确实被愤怒蒙蔽，恨极怒极不过是对方的有心欺瞒、假意利用；当真正受困于人，安静下来思考，却又觉得对方虽为仙岛大计，设下误导众人的陷阱，诱使中苗两方同陷劣势，但在此之后七王并未再有后续动作，或许有更深远的谋算，或许并未打算赶尽杀绝——总归，叫人觉得，太叔雨留手了。

至少，此时此刻，他姑且愿信，天璇巨门留他在此，并非当真要害他。

这样的认知令落拓子不由得心惊，他不欲为对方辩解，然而，禁不住一遍遍重温那日遭逢“天璇巨门”逼杀后回转洗墨幽居后，太叔雨的反应。

那时不单单俏如来感觉有些惊奇，连他都觉察到男人的情绪似起波澜，纵使当时太叔雨以墨鬼之争为借口将事情就此揭过。可眼下想来，对方一瞬间的迟疑与惊讶不似作伪，更遑论身为隐匿反抗阵营中的七王本身，再次确认消息这种几乎称得上露出破绽的诡异行为。

落拓子不想承认，不甘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天璇巨门，至少从未想过要他的性命。

『所以要小生先丢下你吗？』

『就这样做。』

那一日，舞啸笔狂以身为饵，诱人入局，夺取天师云杖，本就是计。

可谁又能说，决心的当下，那匆匆忙忙的只字片言中，没有半点弦外之音？

『喂，小生开玩笑的。』

『但笔者很认真。』

太叔雨早已遇见结局，也曾认真告诉过落拓子，要他舍下自己。只是书生执拗，不肯放手。

他不想再听男人唤他“好友”，终究避不过内心深处，害怕所有的一切不过虚情假意；他到底固执，向七王之一的天璇巨门索回自己的朋友舞啸笔狂，便是他仍旧相信，他的好友，是真正存在过的。

越是回想，越是难以再恨真切，也越是难以怒火中烧。

落拓子实在烦闷，郁悴的心情无从排解，只好学起了太叔雨，临帖正心。

原想临摹先前男人的留书，后来不知道怎么地愈写愈烦躁，就改默《蜀素帖》。昔日傅老欲相赠、却终成遗憾的未竟之帖。天允山比斗时，他只见过神笔状元写的《拟古》，他仿其形，难摹其骨，更不论其归真自然、淋漓痛快的神韵。《拟古》尚见端雅，而后诗文，笔锋挥洒，物我已忘形，神飞意超然，唯有傅老那等性情，才能尽书其中风流神采。由他写来，全无半点酣畅，字字滞涩，倒是这帖虽需天成意境，也讲究一个沉着戒躁，竟或多或少，平复了些许杂乱无章、纷乱如麻的内心。

静心沉思，他无法自诩聪明，自然没有聪明的办法。

想不出良方，还有毒计，笨拙之人，可以用笨拙的方式，赌一个可能，也未尝不可。

落拓子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居然仍选择相信，看来自己，果真不记教训、愚不可及啊。

6

“你看起来心神不宁。”天玑禄存说道，“最近，你便时不时是这副样子。找寻地脉，应是进行得不怎么顺利。”

“你倒是意气风发，看来是找回弓狐无忌了？”

“不只如此，暂且按下我这边的事，眼下有一事，对你而言，算是一桩好消息。”

“哦？我确实好奇了。”

“当初算计我和开阳武曲那个弓箭手已经死了，另一个弓箭手已废，王骨也到手了。仙岛大业，指日可待，对你而言，是否能算一桩好事？”说着，金蹄战马从怀中取出了羽国王骨彤弓弽，递至他的眼前。太叔雨微微垂眸，却并未立即伸手接过。“我以为，你会很急。难道你现在终于开始顾虑仙岛幽兰双华之间的交情？毕竟，他们年少至交，终也亲近。”

“若果瑶光破军知晓才子幽兰隐瞒了蔺孤阳的情报，又当如何？”他顿了顿，又说，“但笔者仍愿相信，仙岛大计已至关键，他们会有分寸。只是，笔者尚有他事处理，殊天九那边未有回报，恐怕天剑慕容府亦是棘手，这件王骨，不如由你转交瑶光破军。”

“或者让我帮你处理。”

“殊天九自有他行事原则，这件事，其余人最好不要插手。”闻言，太叔雨偏过头，口吻淡漠，暗含几分警告的意味，“眼下另有一事，既然你已寻回弓狐无忌，笔者建议改换驻守地点。行云山庄地势平坦，竹林绵延，不是一个有利于发挥弓狐无忌长处的地形，也许，天龙帮或古岳派会是更好的选择。”

“就天龙帮吧。先前在那处所在吃了大亏，现在杀了张引弦，正好占据立威。”

太叔雨毫不怀疑，对于天玑禄存而言，从头至尾，其实就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既然如此，瑶光破军那边，也交由你来通知了。”

“你要离开了？”

“先前才子幽兰派人告知笔者，俏如来率领众人前往仙岛，笔者尚要抽空处理。”

“你有考虑过吗？事到关键，他兴许想借你之手，替他去对付那个女人。”金蹄战马出言提醒，道：“这不正是他一贯以来的手笔？算计其余七王同伴，壮大他们开阳武曲的阵营。”

“才子幽兰的算计，笔者一目了然。”太叔雨想了想，又说，“我会尽量避开她。”

“即便如此，你仍觉得他有‘分寸’？”

“孰轻孰重，他该有计较，即便为了开阳武曲。”

“哼，但愿如此。”似乎对他的“冥顽不灵”懒得再多劝说什么，天玑禄存转开了视线。

话已述尽，太叔雨无意再留此地，随即便转身离去。

7

等待殊天九的时候，太叔雨回想先前与金蹄战马的对话。

以兽为帜，天玑禄存虽非上智之人，仍有着野性般的直觉，屡次窥破他神思不属。早些时候，皆因落拓子之故，然而，这一次，却是为着神尼悬箫。

重启人生，再造轮回。那人竟认真地想要救殊天九。

他问她：神尼何来自信，替殊天九打造一个全新的人生？

她回答他：生何言喜，死何足悲。

曾也有人，妄图在三途川畔，捞一具沉埋过去的尸骨。那人无喜无悲的目光，时隔多年，他又在另一个人身上再次望见。犹如悲悯慈佛，跨过时间的长河，再次向他投来恍若隔世的这一瞥。

『你能做到一视同仁的舍得，亦能做到一视同仁的不舍吗？』昔年，墨家十杰同修的尚贤宫犹在，灯火葳蕤，未至暮年，白发已生的老师坐在钜子之位上，静静地注视着他，向他发问。

当时四下无人，老师无端的一问，他只作考问心性的试题，张口便以苍生为题，徐徐作答。

然而，对方听罢，未置一词，沉默良久才又再问，『这一视同仁的不舍中，包括了你自己吗？』

太叔雨当下心惊，甚至那么一个瞬间，长期掩藏的真面目骤然暴露，他对他的老师，真真起了杀念。

毫不掩饰的杀意，在心神动摇过后，又被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他警告自己不可妄自动念，此身一切，皆为仇恨驱使，他不该、也不能被三言两句，轻易地动摇了心智。

可即便稍纵即逝，这样的分神自然也躲不过墨家钜子的慧眼。

老师对他说道：『这并非考试。答案，需要你叩问自心。』四目相对，那双不生波澜的双眸中，亦不见悲喜，如同青灯下的古佛，冷眼观世，却誓发大愿，渡尽众生。『你能为他人而死，也能为自己而活吗？』

那时，太叔雨没有回答。

他的老师，也并非只要一个答案。他想救他。

忘川水冷，不该沉溺。

只是，太迟了。太叔雨心想，不是迟了一两天，甚至不是一两年。他早已是河床淤泥下森寒白骨，被族人无数血肉深埋其中。一苇渡船，承载不了这日积月累的恨意；他的老师，拯救不了自愿沉沦的死人。

答案很早就有了。太叔雨咬着牙，一声不吭，却在心中坦言：其实，我并不在乎。无论是谁，我都舍得，无论是谁，我都没有不舍。只要恨海能平，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回来了。方才，为什么不说话？”太叔雨转身，殊天九仍是平日里那副低眉敛目的模样，他注意到对方手上拎着东西，除了剑之外，他鲜有见到这位个性殊异的剑客手里还有别的东西。“这是什么？”

殊天九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将手里的包裹放到一旁，“野蔬，给你。我以为刚才的你在想事情。”

“为何带这东西给笔者？”

“早前守孝期间，你知我百日茹素，每日必会带着野蔬前来探望。又想到近期你可能为事奔波，没好好吃过东西，所以就带了一份。”殊天九想了想，又问，“你遇上棘手的事情了？”

“过去的你，从不过问。”他的视线，落到那份野蔬上，殊天九变了，不过短短数日，由人而成的剑，便已隐隐又再次成人的征兆。“悬箫肯定带给你不同以往的挑战乐趣。”

“也许我很久不知乐趣为何物。”

“因为你之前所遇到的剑者，并非神尼悬箫。”

“或许没好好吃一顿饭，喝一杯茶，甚至看一朵花、一片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他又有多久，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喝一杯茶、赏一朵花、看一片叶？

哪怕先前在洗墨幽居，与落拓子日夜相对的、短暂抛开阴谋算计的日子，太叔雨内心深处，仍不敢半分放松心神。生怕旧日重现，击溃复仇意志。长久以来的坚持，溃堤却只会在松懈的那一刹那。

太叔雨微微阖眸，说，“看来，悬箫教了你不少。”

“是交流。”

“难得从你口中，听到‘交流’两字。”

“过往没有必要。”

“为何如今需要了？”

“其实我明白，人生百态，莫衷一是，相同的剑，意义可能不同。”殊天九回过头望向他，“你还不用野蔬吗？”

再次睁眼，太叔雨的目光从野蔬转到了溶洞石乳断续滴落汇聚的水洼上，精诚所至，滴水穿石，甚至都无需百年光阴的蹉跎，就见成效。

神尼悬箫，求仁得仁，你既有心，笔者成全。

他说：现在是亥时，十二个时辰内，笔者要神尼悬箫的命。

话音刚落，周遭的空气一凝，窒息的沉默，瞬息在他们二人之中蔓延。

太叔雨问道，“有困难？”

殊天九没有回答，他也并非逼迫，潮湿的洞内，除却他们彼此的呼吸，只有滴答、滴答，一声一声，水滴石穿的声音，不断回荡。良久的静默之后，他听见那人问他，“你有什么盘算？”

“重要吗？以往的你不会迟疑，更不会问笔者理由。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为何让你变得与过往不同了？你有想过吗？”

殊天九似乎深呼吸了口气，答道：“没有，一切如常。”

“你如今的难以抉择，又是什么理由？或者说，你需要怎么样的理由，才愿意为仙岛取下悬箫之命？”

又是一时的相对无言，殊天九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才终于艰涩地、慢慢地说道，“神尼悬箫的命，一个七王的名义尚且不足。”

“那就将剩余的名义全部押上。”太叔雨上前一步，逼近了殊天九，“还有什么问题？”

“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笔者在此宣告，加上天枢贪狼以及笔者天璇巨门，连同先前天权文曲、玉衡廉贞的名义，恳求九天剑殊，取下神尼悬箫之命。”

“名义用尽，人情也尽，这是你要的结果。”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殊天九没有威胁之意，然而太叔雨却看穿他此时此刻心神动摇。

他低垂眉目，平静地道：从此，你不再欠笔者什么了。

“我，不会再来了。”

太叔雨转过身去，负手在背，没有告别。

他心里也在想：笔者也不欠你了，九天剑殊。

聆听着背后远去的足音，直至石洞之中，再次归于宁静，太叔雨终是不禁一叹，“神尼悬箫，你所愿见的再往轮回，果真是最危险、也最自大的选项。”

这时，匿藏黑暗深处的人影，悄然迈进了一步。

“又有何事？”

“师者，关于落拓子……”来人将这些日子落拓子的情况尽数汇报，太叔雨越听、眉头便拧得越紧。直到后来，他宛若漫不经心扫过去的那一眼，沉郁森冷的气息，都能叫追随他已久的墨者不寒而栗，下意识被惊得倒退了一步。“师者？”

太叔雨沉下了脸，轻柔的声音，却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冰冷彻骨。他说，“真是……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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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27)

2樓發表於: 2022-05-11 00:0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8

通明灯火映照，囚室亮堂如白昼，落拓子面前摆开了一桌丰盛的美食，主人家贴心地照顾到他连着几日不吃不喝虚弱的肠胃，不仅主食换成了肉沫蔬菜粥，菜品也大多备了口味清淡、容易消化的食物。白水清茶置于手边，天璇巨门甫进门时便坦言，让他放心吃喝，这些东西都没有再“加料”。

落拓子确实又渴又饿，前些天为逼着对方与自己见上一面，把心一横，干脆绝食，仗着自己那点功力强撑着身体与见不上的人隔空角力，耗得气空力尽、头眼昏花。如今好不容易总算等得来人一会，又自觉自己这个方法简直蠢透了，幼稚、浅薄、任性妄为，当初冲动之下的决定，冷静下来思索便隐隐有种恃宠而骄的意思在里头，不就倚仗着太叔雨果真不会对他放任自流、害他无端伤己才能如此以作践自己的方式拿捏对方吗？

一时间，他真正被自己几乎称得上“撒泼无赖”的做法雷得够呛。明明心内一大堆疑问，迫不及待要找出答案了，可对上那双无言凝视自己的眸子，实在难免心虚，自觉不好意思之余，还心存愧疚。可落拓子转念一想，凭什么要为自己这种拙劣行径感到抱歉，太叔雨对他所作所为，分明恶质多了。骗他囚他，为仙岛计划侵害九界，洗脑无辜百姓，残杀卫道侠士——然而，他到底还是来见他了，仅仅只因为他不顾惜自己的身体都要见他，他便来了。

万般错处，终究敌不过一瞬的心软。

他心烦意乱地拿勺匙搅弄着碗中的粥水，又听进来后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开口的太叔雨道，“不是要见笔者？为何不说话？笔者还以为，好友会有许多疑问。”

“别再叫我好友了。”落拓子饿得无甚力气，这话说得也底气不足，抬眸又见来人垂眸刹那，似有一丝黯然神伤，就蓦地觉得话说太重了。于是，补了一句，“小生的朋友只有舞啸笔狂，不是你，仙岛七王之一的天璇巨门。”

“哈。”闻言，太叔雨笑了一声，似有几分无奈，却对这样的发言不置一词。男人对他道，“听雨秀才若有疑问，趁现在不妨直言，今日过后，笔者不会再来了。”

未等落拓子从纷繁想法中整理出头绪，太叔雨反倒给他投下了个重磅炸弹。他先是一愣，嘴巴比吃惊宕机的脑子更快一步，问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笔者还要如何解释？”对方顿了顿，终是说道，“今后所有食物、茶水，你皆可放心食用。有事亦可交代哑奴去办，待笔者计划完成，他自会放你离去。笔者，不会再来了。”

可惜这样的话非但不能解除他心中的惊疑不定，反而致使混乱的心神更为不安，落拓子未及细思，只能从这突如其来的开诚布公中抓出其中一点疑问，“难道仙岛的计划即将完成了？”

失去外界信息互通有无，落拓子光靠着先前收集的资料，至今没有拼凑出仙岛入侵九界的背后隐藏大计的全貌，要不是这段时间静下心来想起太叔雨曾经十分在意那本与始界有关的载录，他也无法隐约觉察出来或许计划的全貌和始界回归有关。然而，即便意识到了，落拓子也完全无法理解仙岛这么做究竟有甚利益可图的。始界回归，且不说是否有如今人族的宜居环境，光是再兴的烛龙一族就足够让七王头疼的了，除非收集王骨的目的，是为了回归始界后稳定仙岛的统治，可仙岛之人到底怎么样能够肯定王骨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这一切，都事关天璇巨门所提供的“历史文本”，那么太叔雨又会否为他解答？

“笔者只说你可以直言，却没有说过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像看穿他的心事，男人偏头望了他一眼，便说，“不过告知你也无妨，仙岛大计确实已近全功，俏如来等人眼下亦正在着手破坏摆渡一念。双方皆在争夺破局之机，就看哪一边动作更快了。”

“这样的说法……”落拓子不善谋算，沉吟之间，也听得出来这种置身事外的说法，言外之意就是太叔雨与仙岛七王并不同心。虽然俏如来和苗疆军师方面早有定见，仙岛七王阵营各有盘算，互相算计，不过为着共同大计，暂时相互妥协忍让；但太叔雨话里话外却更有另一层意思，他的计划好似犹在仙岛计划之外，并非如今七王所求。既然如此，天璇巨门以历史文本重聚七王，可谓当真别有用心了。“你故意促成七王共聚之局，与孤芳君一明一暗引导仙岛大计步步进行，实则另有目的，对吗？到底为了什么，让你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侵略他界、滥杀无辜，难道在你眼中，人命不过就是为了达成你的理想与野望而能随意践踏的数字吗？”

“笔者确实不在乎。”男人闭上眼，温声细语，无端卷来一阵血雨腥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种种作为，别人如何评价，笔者不会言辞矫饰。人命无辜，是非对错，却是与我何干？”

“你！”面对太叔雨的坦然，落拓子一时气结，怒火中烧，恨不得拆破眼前阻隔的铁栏栅，狠狠地就在那张脸上来上一拳，打醒眼前之人。“你简直不知悔改！”

“如果听雨秀才让笔者来此，只是单纯想要宣泄愤怒，那我愿意提供纸笔，让你尽书其上，再由他人转达笔者。你可以放心，一字一句、一笔一划，笔者都会用心品读，就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了。”太叔雨再次睁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说，“笔者尚要前往仙岛处理俏如来等人惹来的麻烦，若无其他疑问，请恕笔者少陪了。”

眼见着对方正欲起身，落拓子愤懑之余又来不及深思熟虑，只得连忙将人叫住，“等一下！你不肯说出自己的目的，那小生就换一个问题！”

天璇巨门起了身，背向他，却不曾真正迈步，“好友请说。”

眼下已不及纠结这一声“好友”的称呼，落拓子随即脱口问道，“那一日，派人追杀小生的人，真正不是天璇巨门？”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明知故问？”

落拓子气性上头，一时昏头，下意识就驳道，“难道堂堂仙岛七王，就连正面回答一个问题的勇气都没有吗？”话音刚落，都险些咬着了舌头，他本不该纠缠在这种细枝末节，明明对于天璇巨门的目的、仙岛背后的谋算，才是他如今应该关注的问题。可偏偏，他就是忍不住，非要明知故问。

仿佛求的不单单一个真相，更是层层欺瞒与算计背后，那一点本应存在过的实意真情。

安静了片刻，太叔雨好似叹了口气，才说：“那日要对你下手的人，是孤芳君。”

没有丝毫出乎意料的回答，满腔怒火过后，随即便是举目茫然。

“为什么……”落拓子不明白，无论如何去想都不能明白，轻易舍弃人命的人是太叔雨，如今保他安全无虞的人也是太叔雨，为什么人的心可以那么残酷冰冷的同时，又那样炽诚热烈？如果他的朋友从来都不曾真正存在过，也许他现在就不会被突如其来的痛苦席卷；然而，偏偏是他非要求来一个事实，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舞啸笔狂一直在这里，不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的幻梦，甚至不是被天璇巨门彻底夺走了。而是自始至终，他就不曾了解过真正的太叔雨。“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若果舞啸笔狂确实存在过，又或者，舞啸笔狂始终都在；那天璇巨门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

太叔雨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为什么最终却成了被他舍弃的那个人？

落拓子恨自己太傻，百思不得其解；又恨自己太敏锐，男人不曾明言过，他却如有灵犀，一点即通。

“你真是天真得可以。”太叔雨笑了一声，不为讽刺，更像自嘲，“事到如今，原因为何，还重要吗？”

“既然不重要，你又有何不能坦言的？”

“说了又能如何？说了便能弥补错误，亦或是人死还能复生？”男人望着他，过往眉目含笑的双眼里早失去飞扬神采，不见情绪的眼眸宛若无底深渊，冷漠、空洞，毫无生气；落拓子觉得自己这一刻如同被一具尸骸盯上了，空气凝窒，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太叔雨又笑了，苍凉凄清，如泣如诉，又森冷莫名，诡异非常。“可惜，太叔雨又何曾后悔，何曾后悔过啊！”

完全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是这种反应，落拓子呆愣当场，不知所措。

所幸，也不等他挖空心思，想方设法再找话题，太叔雨似已意识到情绪的外露，男人心神收敛得飞快，闭眼再睁眼的瞬息，又恢复最初见面时的模样。但他仍从这冰山一角中，窥破对方心中的厌倦，落拓子不懂这种了无生趣的弃世消沉从何而来，只多少心觉惴惴。

“你……”他原想说，你看起来意兴阑珊，心情很糟。但两人眼下立场，落拓子只得默默咽下了这听起来过于热切关心的话语，转而说道，“你接下来准备对付俏如来？”

“你担心他？”

“现在被你困于此处，小生担心有用吗？”

“确实徒劳。”天璇巨门说话着实让人讨厌，落拓子不禁心中腹诽。“但笔者相信，钜子有办法解决摆渡一念，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故意耽搁。”

“为什么？摆渡一念对你们而言，不是最大的倚仗？”

“既然你已知晓笔者另有算计，又何必多此一问。仙岛顺利入侵，确实仰赖摆渡一念，摆渡一念若毁，余下七王便不足为惧。猜忌、质疑、内斗、虚耗，孤芳君自以为掌握一切，却不料司马幻魂的春秋大梦早已岌岌可危。借机坐大的开阳阵营一倒，必然连带影响其他七王阵营，届时中苗联军、反抗势力一举歼灭仙岛，也不过早晚的事。”

“难道你所做一切，便是为了引九界与仙岛自相残杀？你——”蓦地，落拓子心思澄明，一瞬恍悟。若有利益，天璇巨门就不该放任开阳阵营独大；若为一统九界的野望，太叔雨不会放任摆渡一念被彻底摧毁。这一连串精心的布局与谋算，对眼前人而言，根本没有目的。又或者说，这样做的目的往往一种：“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非关野心，而是仇恨……到底怎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你不惜连自己人都需要设计？你不顾他界之人的死活，连仙岛人们的死活，也不在乎了吗？”

“你能想到笔者所做一切，皆为复仇，又为何想不到，笔者一开始的目标，便是仙岛？”

“为一己之私，牵连多少无辜生命，你简直丧尽天良！”

“那又如何，笔者说了，我不在乎。”

“若当真不在乎任何人命，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落拓子被他气得要命，却到底没完全被怒火蒙蔽，他瞪视男人，直白又讽刺地说道，“小生的死活，又与你何干？”

太叔雨似乎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半晌过后，才问他，“你总是要将话说得这样明白的吗？”

此话一出，落拓子怔忪了片刻，飞快意识过来，气急之下的不待择言，似乎再次将自己逼到了个尴尬的位置；太叔雨没有说出口的答案，不但击中了他内心深处不愿深究的事实，同时叫人清楚感受到男人的温情与凉薄。这样的认知，宛若无锋之刃，透入肺腑，遍生钝痛，难受又煎熬。

他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心绪纷乱，脑中一片空茫。

好半天，落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一事，小生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尽管已经明了男人所做一切就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然而，孤芳君早前的逼杀只是扰乱反抗军的视线，往后仙岛也并未再将他当做首要目标。落拓子实在感觉疑问，太叔雨为什么认为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不惜将自己囚禁此地，直至计划完成？

“当初誊纸所写，有一页你始终无法看见的空白。那时笔者为了印证猜想，将内容告知了你，却想不到致使你与鸳鸯骨同时失控，后来，你便陷入昏迷。”

“嗯……”太叔雨没再提及空白页上的内容，怕是即便说了他仍不会记得。落拓子想了想，又问，“你不想对小生透露你的猜想吗？”

“等事情结束了，笔者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不是说，你不会再来了？”

“你知道去哪儿能找到笔者。”

问题既尽，话也说尽，落拓子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没有留下太叔雨的理由了。到了最后，望着天璇巨门离去的背影，他又想起那天清醒过来时，对方如同一抹幽影，孤零零地伫立在昏暗灯光下，天地为笼，孤魂野鬼一只，困于无边旷野，举目荒凉。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样太叔雨，真是很讨厌。

而如今，他已经明白，男人已在恨海中沉沦得太深，生命中早透不进去一点光明了。

可即便如此，面对眼前愿意为他而来的太叔雨，落拓子仍做不到选择放手。

他冥顽不灵，愚不可及，总是天真，也总要勉强。

他说：喂，太叔雨，你欠小生，可不止一个交代。

男人停步片刻，便又听他续道：欠人的东西，别忘记要还。

对方并未回头，唯有一声似无奈、又凄凉的轻笑，久久地回荡他的心间。

9

心有樊笼，自困枷锁，不得解脱，亦为“囚”。

10

暗夜时分，早已无人的洗墨幽居外，太叔雨缓步而来。

分别不过一段时日，这里又开始变得荒废，庭院杂草丛生、檐下蛛网错结。他站在平日洗墨的草亭边上，默默地注视封了尘的三个座位，回忆将他领到久远以前，一个使他记忆尤深的笔海三豪相聚的晚上。

那时他刚与神笔状元、临书玉笔论交，三人均在书道上自成一格，以文入武，各有千秋。神笔状元原就与临书玉笔多年相交，而后两人听闻舞啸笔狂之名，特地拜会，他当时一介“后生晚辈”、以一帖草乱无章惊艳了两位“前辈”，虽是论武，却也算一种以文会友，自此之后，三人便成莫逆，忘年相交。

临书玉笔出自道域，舞啸笔狂又自称居无定所，三人聚会，多半约在神笔状元的居所。傅天行嫌行云山庄人多嘴杂，过于喧闹，哪里比得上洗墨幽居清净自然，青竹风雅，挂素白娟轴，兴致来时，正好一人写上一笔，方称得上一声“快哉”。

那是太叔雨这一生，难得一见的、真正轻松快乐的时光。

他记得那天夜里，神笔状元自行云山庄回转，拎着好几坛门生送了好酒，招呼他们到草亭里一同分享。

席间，傅天行嫌弃他饮酒过于克制，骨子里分明是个狂人，却还要在好友面前假正经地装持重风雅，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平日里君子端方的临书玉笔非但不肯帮腔，还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评说他明明最爱临豪放肆意的草书帖，偏偏心有罣碍，不得快意，人是温良，却也拘束。

这两个人左一句右一句的，搞得太叔雨都不由得自觉惭愧，反思自己总这样冷静克制是否当真太不够朋友了。何况，他确实有那么一刻，想要看看，彻底放开了束缚之后的自己，挥墨写下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笔。

却料想不到，长达百年筑起的心防，就在松懈的那个瞬间，猝然倾塌。经年累月闭锁的心窍，被仇恨填满的这具空虚的躯壳，竟在溃堤之后，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了这份执念的意义何在。

玄思族早已灭族，仇人大多成了死人骨头、后代血脉依稀，连名姓都快不具备意义，哪怕有朝一日，真让他做到毁灭一境，叫整个仙岛为一族殉葬，他真正渴求的一切，都不会恢复如初。玄思族的小雨被留在了过去，死去的族人今后也不会归来，全部的执妄，到头来不过徒劳无功。

既是如此，他又何苦执着？

既然如此，他又何妨放下？

可就在那一刻，太叔雨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恍然醉梦，瞬息清醒。

他怎么可能放下，又如何能够放下？

一个死在了数甲子之前的人，一抹游荡世间的孤魂，怎么能够妄想凭借一具只剩下仇恨的尸身，重新过来？

也是那一刻，太叔雨忽地明白，已承钜子之位的盗才生，为什么会评价他不过一具尸体——他当时还兀自庆幸，他不会想要像老师一样，始终不肯放弃拯救自己；在钜子眼中，他被看作“死人”，却是自在——原来，连你也想救我。意识到这一点的太叔雨忽然想笑，但怎么样都笑不出来。

那个晚上，他满身酒气，站在空白绢布下，再写不下任何一个字。

身后纵情开怀的声，与月朗风清的夜，交织出的，却是未来多年回想，万籁皆寂，满目苍白的画面。

从此之后，太叔雨饮酒，再不贪杯。

到底仇深似海，不敢再忘。

“状元兄，若你还在，是否会笑笔者太笨？”

轻轻抹去桌上尘灰，太叔雨随即化出封笔无墨，手一扬，再次悬于竹上的娟轴，无声垂落。

无风无月的夜，一点墨，一勾笔，多年前不曾写下的字帖，如今终能落笔。

起浓艳笔锋，走至枯墨飞白，一气呵成，连绵跌宕，运笔不断。如墨染烟云，交错缭绕，行遒劲而尽显狂态，书自然而自有酣畅——正是他昔年的诗号：『年少不知狂，扬步苍天舞，潇洒当头笑五陵，气盛凌文武。寂静梦沉时，明月邀华宇，身卧烟波意渺茫，水尽山穷雨。』

一笔潇洒尽书，别有飘逸风流。望着眼前飞墨纵横，错杂无端的草势，太叔雨又遥向天际一问：“尚书郎，若能看见，笔者现今这一手草乱无章，你又会如何评价？”

可惜，逝者如斯，能替故人回答的，只有夜深寂寥、静谧无声。

沉默良久，太叔雨取出怀中珍藏多年的木匣，再见曾戴族长头上的镶珠抹额，他轻轻地抚上其上纹饰，链缀的镂空雕花，回首过去，临别依依，仍历历在目，一时犹觉心血翻涌，口中腥甜气息弥漫。

老人曾说，活下去，别报仇。

太叔雨却说，雨仔早随你们一同去了，除了复仇，此身游荡于世，再无意义。

一滴殷红鲜血，滴落在石桌之上，顿生一朵凄艳的绯红之花。

他低头盯着晕染开去的红，眼底血腥，似同昨日蔓延。玄思一族，无数人命，血流成河，白骨累累，成就无数野心，成就仙岛伟业。他们用亡者尸骨铺就出后世之路，本就该用世世代代的骨血来偿还。

为此，他什么都可以牺牲。

为此，他什么都不会在乎。

明明本该如此，也只能如此才是——然而，死者的黄泉路上，为什么偏要撞进来一个捧着颗真心、固执地要拽他回人间的活人呢？又为什么，会出现那样荒唐讽刺的事？黄泉路的尽头，阻碍他迈出最后一步的，偏偏是他唯一在乎、唯一无法牺牲的那条人命。

若想做到引洪灭境，便要在天柱不周山形成之初，破坏龙涎口，引发妖海动荡，倒灌仙岛；可要稳定王骨所铸的天柱，就需得连同不周山灵核转生而成的落拓子一并熔铸；孤芳君已经隐约觉察出不周山稳固地脉一事尚欠关键，再让蔺幽兰与锻神锋开启天地洪炉、使用王骨铸造不周山，不等天柱成型，就会发觉不对。不周山不可成，破坏地脉再无意义，太叔雨能为报仇不惜一切，却无意滥杀他界之人，更不会让始界再次回归。

事已至此，再犹豫、再挣扎，实际上在弱点暴露的瞬间，他已有决断。

不是从来都没想过仇恨是否能够放下。

只是放下太过容易反倒让人执迷疯魔。

“族长，雨仔曾以为，过去努力活着，每一日为灭族之仇痛苦煎熬，就是这世间最难的一件事……”阖上木盖，轻轻的一声叩响，却如同一击重创，狠狠地砸到他的身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顿时疼得他整个人都似要蜷缩起来；颤抖的双手扶在桌上，撑持着身体不倒下，然而止不住的血红，自唇边不断渗出，溅上眼前石桌。“而如今，雨仔却发现，原来比起真正的活着，其实这些也不算什么。哈，原来放弃，这么容易，却又是这么难啊……族长，雨仔好疼，真的好疼……”

稚儿已经长大，泪水早已枯竭，多年执着，一朝舍弃，过去种种，唯有尽赋悲泣哀戚的笑声。太叔雨终是支持不住，跌倒在地，跪入泥尘。他闭上眼，贴上石桌边沿，感受片刻的冰冷，仿佛最后一次眷恋与死亡相偎，也是隔着阴阳最后一次与逝者相拥。

“对不起，族长，是雨仔食言了。”说着，他跪在地上，不顾血污沾染白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但雨仔以后会听你的话，好好活下去，也请你们……好好地看着我。”

再起身，太叔雨取出备下的坛中之物，一饮而尽。

久在樊笼，自困于心，到如今，终于一一放下，复得自然。

想来今后，他不必再惧怕醉酒了。

从此后，谁人与我、共醉千秋岁。

书生听雨，观景阑珊，舞墨一笔留人间。

完。

=

结局是一早想好的，但写到结局的过程确实艰苦卓绝。并非仓促收尾，而是这个故事实际上要说的确实只到这里了，前面种种铺垫、对话、细节，都是为了最终，太叔雨终于亲口承认自己能够放下，愿意再活一遍。
毕竟，决定是最开始就做了的。这里有个私设，就是计划如果要成功就必定要牺牲落拓子，因为我感觉他需要一个决定性的理由让他放弃，否则一个多年以前就知道复仇毫无意义的人为什么始终不敢放弃？不就是因为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嘛，也因为这世间实在是没有那么多值得在乎的东西能够与他失去的相提并论。但落拓子的死活，对老八而言就不一样了，老八能够为复仇而欺骗书生，不代表能够眼睁睁让书生为自己的仇恨付出性命。所以故事的开头，太叔雨已经有了选择。
中间有过犹豫、有过挣扎，他其实一直都在消极被动地继续进行计划，有种逃避面对一个现实就是他的报仇雪恨已经因为他的选择成为了不可能。这一一体现在了他与金蹄战马的两次对话以及和老五的对话之中。尤其老五，真的看透老八了。
而殊天九的那段，则某种程度上推动老八去承认，他其实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后面落拓子与他分别，那个对话对应则是著名的“还不起”名场面。说白了就是书生催债，让老八别龟毛了（bushi）。等于是彻底拉了太叔雨一把，因此最后来到洗墨幽居，老八写下那一帖，便是代表他已经放下了。当然要向族长交代，该吐血还是会吐血，心知肚明一回事，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重新活过来，比溺于死亡更让人痛苦。
结尾那段词，是我随手写的。不用太在意韵脚平仄之类的，没意义。
全文将近两万字，最初的确是个轻松愉快得有点搞笑的梗，然而开坑的源头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对最后几集太叔雨所展现的疯批产生了同为病友的同病相怜。反正写完了，我寄情其中的东西也表达完了——或者说宣泄出来了，这文未来还有后续，估计就是纯甜无虐的谈恋爱。
啊，也是为了后面可以走妖界度蜜月路线，文中开始的时间节点也选在了太叔雨身份刚刚揭开的18集左右，后面看似相似的场景实际上都大幅度修改了原剧剧情走向，总之仙岛不会葬于洪祸，也没有九重天啥事，七王自己内讧就完事了，未来老八会和落拓子去往妖界找寻黑水城恢复之法、及落拓子的身世（当然老八信誉很好所以跟三个盟友的交易基本完成了，不过彤后自己作死老八就不管了）。俏和老八未来的关系应该跟他和老五差不多，但看在老八主动释出善意帮忙黑水城的份上，可能还会好一点点。至于老二跟老八就有点彻底闹掰的意思了。哦，老八也不在意，坦然受之，毕竟墨家九算本就有够塑料的了……闹掰不闹掰也没差。
总之，之后有机会可能会写点这样那样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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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05-24 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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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夜来风雨声

晚上吃饭那会儿，太叔雨就对他说，看这天气，晚上恐怕要下雨。

落拓子倒是没在意，不料这场雨来得又急又大，噼里啪啦敲在屋顶砖瓦上，大半夜竟然将他闹醒了。没上锁的窗户被吹开了，正嘎吱嘎吱作响，水汽蔓延浸润，屋子里仿佛都泛着湿冷的潮意。落拓子披了件衣服，打算下床将窗关严实了，却在电闪雷鸣的瞬间，瞥见一抹幽影，静默无声地伫立在外头的廊下。

回廊的灯烛早被风雨打灭，亭台参差，树影幢幢，乍眼望去，原只是个骇人的轮廓，骤然亮堂电光下吊诡地凭空出现，吓了落拓子好大一跳。然而，定睛再看，便发现竟然是太叔雨，大半夜不睡觉，凭栏独听夜阑风吹雨。

幽深的背影，几乎与周遭景致融为一体了，这让落拓子不由得回想那时，与天璇巨门在尚贤宫地下牢笼中相对的日子。这人就好似游荡世间的孤魂，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绝望而寂寥的背影，随时都要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去，再不复人间相见。他最见不得这样的太叔雨，登时神志清醒、没了睡意，干脆搭上件外套，便走了出去。

“你在干嘛？”

太叔雨似乎没有意外他的到来，大抵早就听到脚步声了。男人转过身，眼瞧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盏灯，微弱烛火，冷风中飘摇，好像下一瞬就要灭了，落拓子犹固执地想要借那么一点光亮，温暖眼前人一身凄冷。

绵密雨声中，落拓子似乎听见太叔雨叹了口气。

然后，那人便握上他把着烛盏的手，同他挨近了些。灯火摇曳，男人平日里有些许妖孽风情的桃花眼平添了三分暖意，他敛着眸，视线像落在他的指尖，又像落在垂泪蜡炬上，“好友是被吵醒的？”

“小生原只想关个窗，谁想到你半夜不睡觉，站在外头吓人。”

“倒是笔者的不是了。”话虽如此，太叔雨的语气也不见有多少真诚的歉意。两个人靠得近，借着烛光，他还能看到男人眸中飞快闪过的一丝促狭笑意。

原以为对方的心情应该很差，落拓子还有点担心，眼下看来，反倒像他自己想多误会了。

然而，他到底不是那种会藏事的人，便直白地问道：“太叔雨，你睡不着吗？”

“笔者只是想起了些玄思一族的旧事。”

仙岛七王一事暂告一段落后，落拓子在洗墨幽居找到了太叔雨，对方如同先前答应的那样，一五一十地交代原来的筹谋与计划。长达数甲子的恨意，终究他选择为他一人放下，太叔雨说得轻描淡写，落拓子却听得惊心动魄。尽管当时男人娓娓道来的语气淡漠，仿佛说着旁人的事那般无关紧要，可落拓子还是直觉，太叔雨的内心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但是落拓子认为，如果灭族的仇恨能够这么轻易就过去了，这人也不必煞费苦心，谋算多时，舍苍生无辜性命，策动九界与仙岛之间自相残杀。那么冷酷，那么残忍，那么泯灭人性，那么枉顾天理循环，只有一场徒劳无功的报复，如果说放下便能够放下，太叔雨曾经一生的煎熬与挣扎，又算什么呢？

只是，落拓子愿意相信太叔雨能够做到。

即便不是现在，而是在遥远的不可知的将来某个时刻，其实也无妨。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都肯为他重新再活一次，他又何妨陪着对方，慢慢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呢？

不过自那次以后，太叔雨再没有同他提及过玄思族，如今骤然提起，落拓子不免心惊。失神的那一刻，一阵邪风正好漏过了指缝，吹灭了唯一一盏灯烛。四周再次陷入一阵黯淡，凄风苦雨，夜半无人的廊道上，黑暗中，落拓子有些害怕再见太叔雨冷漠得几乎不存温度的目光。

然而，男人却是笑着望向他，那一眼，如辰星闪烁，如秋波荡漾，平白叫人心跳乱序。

落拓子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撇开头，“什么样的旧事？”

“玄思族旧址，在仙岛与妖界曾经接壤的通道所在，如今虽早已荒凉，不过曾经也是人烟繁华的地方。”太叔雨想了想，说道，“在吾族，成年人大多都被派往仙岛边境，稳定来自妖界倒灌的水脉，孩童则统一由族长负责照料，直到自身妖族血脉的异能觉醒，才会被送到族学里跟随老师学习。那时候，仙岛并没有洪灾滋扰，但玄思一族居住的地方常常下雨，甚至，一下就是一整天。”

男人说着，放开了落拓子，走到廊檐下，将手伸入滂沱大雨中，又接着道，“玄思族人不畏风雨。虽然我们这样的妖族，妖脉稀薄得几乎与人族无异，不过到底源自古老的驭水一脉，这样的气候，方是吾族宜居的条件。笔者幼年，被送到族长身边蒙学，多半的记忆，都是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下了课，我们就围在族长的身边，听他讲述些古老的传说故事。”

太叔雨慢慢握起了手，抓不住的雨水自指缝中流淌，握紧的掌心里，也不过空无一物。

落拓子听见对方的声音，虚渺得犹如随时飘散风雨中的叹息，“一晃眼，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弥天雨幕，朦胧了眼前这片天地，远处楼台灯火依稀，落拓子却觉得，太叔雨望着那渺渺灯光，想到的应当不是什么难过凄楚的事。他这一刻的安宁，平静地同他讲述这些早已过去百年的陈年往事，心里大抵是暖的。是他关心则乱，这一夜的太叔雨，原就不需要他携来的那盏灯了。

似乎觉察到他的心思，太叔雨突然回过头，忽地说道，“其实，笔者也没想过要与你说这些事。”落拓子眨了眨眼，一时没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只听男人又道，“却总觉得不应辜负好友借我的这一盏灯火。”

落拓子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只觉得脸上一热，反而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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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樊笼》之后，老八和小书生组队刷妖界副本的路上，某一天晚上住客栈的时候，半夜风雨大作期间发生的故事。妖界的部分不会详述，但会写几个想写的片段这样，还有老八和俏的一点故事。
我愣是没想到这文正文难写就算了，番外竟然也这么难！
初版还有老八的视角，后来怎么写怎么不对，干脆全删了只保留了小书生的视角，搞得有些地方又好像哪里怪怪，但已经懒得再修了。困死我了！剩下的番外，就慢慢写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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