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04 萧山志（沐灵山/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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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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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3-09-04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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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 萧山志（沐灵山/剑子）

萧山志

沐灵山是一只皮毛丰美的青鹿，有着娇好灵动的身线，修长的四肢以及健硕丰美的八枝双角。当他静伫不动，俯瞰脚下这片土地时，会有鲜丽动人的蝶鸟排排栖落到他双角上，相互鸣唱，呼朋引伴。凡是他所过之处，皆能使大地春回，万物复苏。

他被奉为，萧山之神。

剑子是一只爱趴趴走的兔子，他已经趴趴走了很多年，至于到底有多少年了，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只很了不起的兔子，因为没有一只兔子活得像他一样长。

沐灵山遇到剑子的时候，他正被一只灰面野兽咬得浑身是伤。这实在是很奇异的场面，奇异之处并非在被咬得浑身是伤的兔子，而是灰面的野兽居然没办法一口咬死他。

果然是只挺了不起的兔子。

——真有趣。沐灵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讥诮地说。

青鹿因这个声音不悦地皱了皱眉，然后抢身在灰面野兽咬死剑子前将他叼走了。

属于鲜血独有的铁锈味在他嘴里一点点漫开，像盛开的蔓珠华沙，诱人又妖冶，是并不陌生的味道，好像只要他轻轻滑动一下咽喉就能将其吃入腹中。

但是，不行的，沐灵山是山神，他不吃肉的。

所以他只是轻轻含住他，低下延长秀丽的颈子将剑子浸在水里，让流水带走浓重的血腥，剑子在他口中轻微的抽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痛。

沐灵山松开他的时候，剑子正在地上蜷作一团，两只耳朵抖抖索索地帖服在拱起的背上，看起来像是个湿哒哒黏糊糊的球。

沐灵山用角顶开他，露出白白的肚皮，缓缓向他吐出一口热气。剑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清不楚地喊了一声“龙宿…”

沐灵山看着他，不温不火地问了句“龙宿是谁？”

剑子“啊”了一声，眼睛瞪得大大的，沐灵山这时才发现，剑子的眼睛不似寻常兔子的红色，而是灰色的，井水一般沉静的颜色。

只见剑子几次艰难地翻了翻身还是没能站起来，沐灵山好心地用角将他拨正，剑子才摇摇晃晃地站住，“龙宿是我的好朋友，有和你一样的角。”

“他也是鹿吗？”

剑子想了想，摇头说“好像不是”说着踉踉跄跄跑到沐灵山身后三丈处，沐灵山原地转了一圈歪头看他，剑子冲他遥遥道“龙宿身子有这么长。”

沐灵山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是龙。”

剑子又欢快地跑回他跟前“是了，他是龙。”剑子仰头看着他，三瓣嘴一开一阖道“是你救了我吗？多谢你！”

沐灵山说“是你自己活过来的。”

剑子继续仰头，骄傲地说“我命很大的，你再也也找不到比我还长命的兔子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我是剑子，你叫什么？”

沐灵山伏下前蹄，与他四目相对，让他不那么辛苦地望着自己“沐灵山。”

剑子和他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原来你也姓慕，我有一个朋友也姓慕”说着他便低下头，闷闷道“可惜他被猎人猎死了，他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医生，救过我很多次，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你好像有很多朋友…”

“算是吧，我走过很多地方，你呢，你的朋友呢？”

沐灵山忽然起身，吓了剑子一跳“我没有朋友”他也不管剑子诧异的眼神，兀自道“你不要走开，我去为你寻点草药。”

剑子这时才想起自己还瘸着的后腿，感激地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沐灵山回来的时候，剑子正趴在湖边看月亮，夜里更深露中，他又变回湿哒哒黏糊糊的一团，沐灵山走到他身边，将口中药草推到剑子脚边，随后问“在看什么？”

剑子言简意赅道“月亮”说着一头扑进药草堆里，一边将腮帮鼓鼓囊囊包了一团，一边吧唧吧唧了起来，等到抱起后腿，才发现自己根本舔不到。

沐灵山默默看着，无声的低头将药草衔进口中慢慢咀嚼，又凑到剑子后腿伤处，伸出舌尖小心地敷上，等做完这一切，抬头就见到剑子眨巴眨巴着眼睛望他“沐灵山…”

“什么？”

“你真是只温柔的鹿。”

“温柔？”

“是啊，心地柔软又温和，这么温柔的你，怎么会没有朋友？”

“我们来做朋友吧！”剑子提议道，衔起一片草叶往湖中一舀，左摇右摆递到沐灵山眼前“这是送你的礼物。”

只见翠绿通透的叶脉上一轮皎洁的玉盘摇摇曳曳，拨乱心弦，沐灵山怔怔地凝视着水中之月，一时觉得触不可及，一时又觉得近在咫尺，竟顿生患得患失之感。

他抬头看向剑子“你……”

——等养大了，我就一口吃掉他。

沐灵山蓦地倒退数步，剑子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青鹿微不可查地避开他关心的目光，许久，终于淡淡道“没什么，休息吧。”

他在枫叶铺就的草堆上径直卧下，便不说话了。

剑子拖这叶片放到他面前，在他身侧蜷成一团安心睡下了。

沐灵山睁开双眼，看了看一旁一呼一吸之间抖动身体的剑子，既而转眼去看叶片中——遮蔽了月光的另一只倒影，一双猩红的双眼，无声地跟他说。

——等养大了，我就一口吃掉他，沐灵山，我要吃掉他。

沐灵山痛苦地闭上了眼。

清晨时分，阳光透过幢幢的树影洒落一地绚烂的明媚，沐灵山在萧山的熹微中醒来，迎来新的一天。而剑子呆呆地注视着他面前的草叶。

“月亮，消失了。”他讷讷道。

沐灵山撑起前肢，叼起湿漉漉的叶片盖在剑子的脑袋上“被我收起来了，走吧，我带你去觅食，你应该也饿了吧。”

叶片一不小心滑到剑子灰色的眸子上，他朝后仰了仰头露出“原来如此”的目光，高兴地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饿。”

沐灵山伏下身子，温言道“你行动不便，上来吧。”

剑子轻车熟路地爬到他头顶上，原地绕了几圈，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而后随他一起去巡山了。

沐灵山走过的地方，枯木逢春，百花齐放，无数飞鸟、蝴蝶竞相飞到他的双角上，毫无顾忌。

剑子忽然称奇道“是不是有角的都这么厉害？”

“嗯？”

“就像龙宿可以吞云吐雾，呼风唤雨；而你可以控时制令，起死回生，所以是不是有角的都这么厉害！”

沐灵山猛地一顿，栖息在他角上的生灵尽数惊飞。

剑子顶了顶头上的叶子不至于让它再次滑下来“不过没有角我也很厉害就是了，说不准我比你和龙宿活得都要久咧。咦…他们怎么都飞走了？”

“下去。”

“呃？”

“下去。”

剑子低头看了看自己与地面的距离又看了看毫无低头欲望的沐灵山，终于一咬牙自己跳了下去，以骨碌碌地滚了六尺开外作结。

待他抖落身上零零碎碎的草叶，抬头望去，沐灵山早已不见。

好吧，虽然龙宿有的时候懒惰至极，自己也经常惹他生气，但是，起码，龙宿不会干出让他中途跳车的事，不过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有点担心沐灵山，他似乎太反常了些。

他跑上去追了许久，终于还是把沐灵山跟丢了，后来误入一片枯叶林，放眼望去地上竟是无数动物死去的尸身，溪涧里泛起难闻的恶臭还有死白的鱼肚皮，花草败尽，一片炼狱景象，剑子震惊不已，正想着沐灵山会不会闯进了这里遇了难，忽闻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

是湘君和柳峰翠。

湘君是一只和剑子一样毛茸茸的山猫，他们也是还不错的朋友。剑子觉得湘君的前世肯定是一只熊猫变的，不然不会住在篁翠东风这种地方，甚至镇日凭竹为乐，如果有谁能见到每日里湘君抱着一只竹子滚来滚去，乐此不疲，大概就能体会到剑子心情之一二了，而身为子规鸟的柳峰翠便是其中之一。

湘君说“剑子，终于让我们找着你了，快随我们离开。”

剑子不解“怎么了？”

柳峰翠扑棱棱飞到他面前解释道“萧山之阿有恶鬼，眼前这些就是山鬼干的，已经有好多飞禽走兽命丧其口了，就连我们天心堂也未能幸免。”

剑子蹙了蹙眉细小的眉间“我在这里住了几天，并没有看到什么恶鬼，倒是结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是此地的山神。如果要走的话，我也得先知会他一声，而且听你说这里又是这么危险。”

湘君和柳峰翠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正疑惑好像从来没听过萧山有什么山神，便听有什么踩着窸窣的草业向他们徐徐走来。

背光中，一抹镀着金辉的虚幻身影踏着初升的万丈光芒在他们的视野里逐渐靠近。

只听那身影一步一句踩着脚下连绵的“沙沙”声开口对山猫和子规说“他受伤未愈，不宜远行。”

湘君和柳峰翠这时才发现那身影原来是一只百年难遇，相当少见的青鹿，而他脚边的土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出一片翠绿的嫩芽。

只是，沐灵山似乎怎么也不肯往死气沉沉的这一边再走一步。

剑子见他无恙长舒了一口气随后话锋一转“沐灵山，这是我的朋友湘君和柳峰翠，我们看到的时候这里已经这样了，你有办法恢复原样吗？”他跳了跳，示意脚下的土地。

沐灵山望了望山猫和子规，又看向剑子“抱歉，山鬼所为非我能逆转。”

“这样啊…”剑子略略失望道。

于是湘君和柳峰翠还是建议剑子和他们回篁翠东风去，毕竟此地着实不安宁。沐灵山却是没再说什么，剑子想了想仰头说“沐灵山是个好医生，而且我现在负伤确实不方便走动，等我伤好了就回去找你们玩”。

既然剑子都这么说了，山猫和子规也就不在坚持，嘱咐了几句好好养伤便挥挥爪子向他告别了。

等到只剩剑子和沐灵山两人，才听沐灵山侧头低低道“也许你该和他们一起走。”剑子恰好听到了便凑到他眼皮底下笑了笑“哈，难道你不是个好医生？”

“不过有人评价说我，不是个好病人呢。”剑子接着说。

沐灵山退后了几步，慢慢在剑子面前伏下鹿首，长长的睫毛微微扑簌着，从剑子的方向看，他的八枝鹿角在晨光依然美丽如旧，是很温驯的模样，不过他这一动作却把兔子吓得连连后跳，直道“你这次再让我半途跳车，我这把老骨头可要不保了。”

沐灵山垂眸，微笑道“不会了。”

剑子蹭蹭蹭手脚并用爬到他头上老实坐好，开怀道“沐灵山，你笑起来真好看，多笑笑吧。”

沐灵山一路驮着剑子在林中漫步，过了一会儿走到一株苹果树下，很有默契地抬起头，剑子便滑到他鼻尖，伸出两个短短的前肢抱住苹果，吭哧吭哧地用大门牙咬断了根茎，而后又抱起苹挪回青鹿的头顶，心满意足地啃了起来。

剑子一边啃一边说“沐灵山你不吃东西吗？”

沐灵山回答说“我不用吃东西。”

剑子停了下来，沐灵山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要是生灵都要吃东西的。”

“你也说了我是山神”沐灵山波澜不惊道。

剑子沉默了许久，就在沐灵山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剑子忽然说“我有一个朋友…”

“他是一只松鼠，他不像平常松鼠，总爱屯东西，把家里塞得满满的。他只爱睡觉，睡到最后成了眯眯眼。当他睡觉的时候别人就当他在睡觉；他不睡觉的时候别人也当他在睡觉，哈哈。”

“你果然有很多朋友。”

剑子这次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沐灵山我觉得你很像一只松鼠呢。”

沐灵山正兀自不解，只听剑子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月亮…被你收到哪里了？”

微风袭来，剑子的声音被揉碎吹散在风声中。

傍晚时分，剑子拖来了一堆艾草，他身板小，所以每推一段距离都会落下些，于是只得转身叼回来再推，如此往复。

当他把这些艾草推到沐灵山跟前，沐灵山只是看着他。

剑子文绉绉地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是人间的诗。意思是一群鹿儿呦呦叫，在原野吃苹草。我有一批好宾客,弹琴又吹笙。”

沐灵山点点头“你知道的真多。”

剑子用脑袋拱了拱面前的草堆“你请我吃苹果，我也请你吃艾草。”

沐灵山皱了皱眉，往旁走了两步“我说过我不用吃东西了。”

剑子追上去，颇锲而不舍“那你就不会饿吗？”

“饿？”沐灵山茫然道。

“你饿过吗？”

沐灵山忽然不说话了。

“我尝了一点，这些艾草很好吃的。我想过了，等我伤好了，我就带你去篁翠东风，湘君吹竹子很好听，还有柳峰翠的歌声，虽然他每次唱起来都很悲壮。你尝一尝吧，不试怎么知道不好？”

沐灵山心里响起一声轻蔑的嘲笑，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湖上荡漾开来，一波一波，划出细小的涟漪，却激得他心里掀起狂风巨浪“这些……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沐灵山可怕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那我再摘点回来。”

“不用了…”他说“我发现…”

青鹿红色的眼睛里泛起妖娆的笑意。

“你就很够塞我牙缝…”

然后是长久的、死寂一般的沉默，沐灵山看到剑子灰色的眼睛里倒映出的鲜红的自己和以他为中心迅速枯死的植被。

黑夜仿佛是一只巨大的手倒扣下来，压得萧山的生灵喘不过气来。

剑子没有张皇失措没有大喊大叫而只是轻轻地喊他的名字。

“沐灵山…”

他听见自己在笑，剑子说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是沐灵山一点也不想这样笑，他想停，却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

只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不停回荡，令他几近疯狂。

“——让我帮你吃了他。”

“——让我帮你吃了他。”

“——让我帮你吃了他。”

“——让我帮你吃了他。”

“——让我帮你吃了他。”

“——让我帮你吃了他。”

“——让我帮你吃了他。”

他瞪大了双眼，视线停留在飞溅的鲜血上，滴在脸上的时候还是温热的、熟悉的，混合着嘴里药草的苦味和鲜血的咸味令他的胃反复抽搐着。

沐灵山想起剑子说他是只很了不起的兔子，说他再也遇不到像自己这样长命的兔子了，说他比他活得还要长。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剑子没说完的是，那后面的诗…

【end】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