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04 【劍龍劍】須彌（1-5,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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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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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

樓主發表於: 2023-01-04 20:53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1.04 【劍龍劍】須彌（1-5,2F）

舊坑補檔，應該是個無差，也許還會繼續寫

0.序章

       霧起來的時候劍子仙跡正在江邊。
       船樁上一截麻繩蕩在水裡，一波又一波紋路依次漾開，散至天際。江心被一團濕重的武器籠罩，一切都不很真實。
       他茫然地走近堤岸，手裡握著一截半枯的桂枝。低下頭看，那上面唯一一朵殘存的花已經現出萎靡的顏色，枝條的截面也變成了褐色，但仍然散發出一點極淡的、屬於植物的清香來。
       那味道是熟悉的，可劍子一揚手就扔了它。
       桂枝落入水中，水面被敲開許多個圈，浮浮沉沉的江流吞吐著它，越漂越遠，再看不見了。
       有一艘小船自遠方駛來。
       劍子在水邊站住，湧至岸邊的細浪打濕他白色的衣袍，他漸漸看清濃霧裡有位僧人搖著櫓，一點點向自己靠近。
       ——原來當真有人來接他。
       搖擼的僧人十分沉默，劍子踏上小舟，船身晃得厲害，他只好坐在船尾。僧人將長篙一點，小船便離了岸，向江心中行去。
       僧人立在船頭，他的動作緩慢沉穩，很有規律。濃重的霧裡劍子只能看清他和他的船。僧人生了一雙清秀狹長的眼，眉宇之間清聖莊嚴。他背上有劍匣，頭上有舍利，合該是個方丈的樣子，卻只在這江上，一下又一下無聲地撐船。
       劍子道：“你不問我去哪裡？”
       “不必。”僧人淡淡地答，“此端與彼端，這條航路只有兩個停靠的點。”
       “行船是否也是修行的一種？”
       那僧人抬頭看了劍子一眼，一瞬間視線銳利如電，很快又恢復了溫和。
       “行船非是修行，乃是……渡人。”
       “包括我麼？”
       僧人不答，卻問道：“你為何要去須彌山？”
       劍子朗聲說：“救人，求醫。”
       “救的人是誰？求的醫又是誰？”
       “救我的……朋友。”
       “你是為了救他，還是為了救自己？”
       江心忽然起風，風聲漸緊，卻吹不散重重迷霧。劍子猛然睜大雙眼，卻被霧遮蓋了視線，連對面僧人的臉都模糊起來。
       “救他與救我，有何區別？”劍子喃喃道，“期待與執念只在一線之間，希望與絕望也只在一念之間。若不走一遭混沌元始，怎知何為可為，何為不可為？”
       “道門多出狂人，此言果然不虛。”
       “哈，多謝你說‘狂’，而非‘癡’——”劍子凝視他模模糊糊的劍匣形狀，忽又問道，“你是佛門中人，卻也負劍，你曾殺過人麼？”
       “不曾，吾之劍，只斬罪業，不曾斬人。”
       “原來如此，斬業非斬人……”劍子笑得越發狂氣十足，“你渡的人，難道不都是身負罪業，需你來親手斬斷？”
       ——此話一出，卻是劍拔弩張。風更加冷，迴旋一片秋意蕭瑟。僧人深深望他，白衣道者的身影幾乎與白色的霧氣融為一體，雖然靜坐不動，但周身儼然已經凝起一股真氣。這昭示著，他的拂塵和背上古劍，已經隨時準備迎來一場惡戰。
       “你可知有多少人想來須彌山，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走進須彌山？”
       “我知道——我知道千百年來只有傳聞遺世，須彌山所處西洲之水正中，無人能及，有來無回。”劍子一雙清亮的眼亦看向僧人，“是因為你渡的人和斬的業麼？”
       劍子分明已經看到了僧人劍匣內金光一閃，劍匣開啟，卻被他生生收了回去。僧人保持著沉靜的站姿，宛如江流中不轉的磐石。他的船篙深入河床，小舟戛然停下。
       幾乎同時，一道幾不可聞的波紋以船身為中心四散開來，波紋所及之處濃霧盡散。劍子極目而望，驚覺他們已經越過江心，四周的世界一片清明。然而霧中的時間與空間皆模糊不可知，有可能是彈指一瞬，也有可能是世上千年。
       不真實的扭曲感令他汗濕重衣，而僧人終於對他雙手合十，施一佛禮。
       “到了。”他指向遠處一條崎嶇山路，“從此行去，可見你相見之人。”
       “多謝大師指點。”
       劍子縱身上岸，天際紅日朣朦，似乎一場大夢初醒。

[ 此帖被蓬山在2023-01-04 20:5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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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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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

1樓發表於: 2023-01-04 20:5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
       驚蟄的第一聲春雷隆隆炸響，劍子仙跡猛然省起，他已經許久沒回豁然之境了。
       在外雲遊一個甲子的道人對住處本不挑剔，不過念及滿院叢生的雜草花樹，還是回轉照料為好。
       這樣想著，便自千里之外向久違的居所匆匆趕去。
       不過令他意外的是，豁然之境並非他想像中那般雜亂，園林是經過修建的，花枝整齊而茂盛，草木也一派欣欣向榮。僅有的一方涼亭之內乾乾淨淨，執起桌上茶壺，竟然還是溫熱的。
       看來在自己之前，已經有不速之客把這裡當成歇腳的客棧了。
       劍子仙跡也不惱，反而輕笑一聲，緩步向屋中走去。
       房間還是保持著臨走時的老樣子，除了隱隱約約的血腥氣。劍子微微皺眉，內室門前的幾案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紫色衣袍，綴了不少珍珠兩片之類的裝飾，看來是個華麗的有錢人，也難怪住下之前要先修繕一番了。屋裡一點動靜也無，他不確定那人是傷了、睡了抑或只是在檢查傷口；門是虛掩的，他盯了一眼那道縫隙，在門口站定，沒有問話，也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
       劍子閉目守著，他以為他的呼吸與步伐已經夠輕淺了，卻忽然聽得門裡有人開口問道：“誰在外面？”
       劍子一愣，儘管見不到人，他還是躬身行了一禮：“在下劍子仙跡，是此間許久未歸的主人。”
       他頓住沒再往下講，門裡那人也明顯怔了一下，回道：“抱歉，是龍宿叨擾了。”
       “無妨，我就在這裡，若需幫助，叫我就好。”
       “多謝。”門裡傳來那人歎息，“吾現在……只想借汝的床一用。”
       “請便。”劍子道，“被褥在床下的箱子裡，麻煩你自己找了。”
       “好。”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那人又道，“汝留吾在此，不怕對汝不利麼？”
       “劍子有生之年，不知怕字如何寫。”劍子笑道，“倒是你，如此多慮，恐怕不利睡眠啊。”
       於是許久再無動靜。
       劍子低頭看那衣物，乾乾淨淨沒有一絲血跡，恐怕那人傷在內腑，又或者是自己無法想像的情形了。他負手走到後院，廚房的爐灶仍是冷冰冰的，因為臨行之前曾經考慮過許久不會回轉的可能，就沒有更多的存貨，此時無柴無火也無食材。
       如果只他一人，劍子不介意辟穀；但現在的情形是他家裡有一位元情況不甚明瞭的傷患，可能失血過多或者受了內傷，不論如何，都應該食補一下為好。
       ——他是這種人，還未出道門時便有許多同儕評價，說即使他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主動上門來找他。
       劍子無奈地笑了笑，決定外出尋些日常用品來。
       麻煩又如何，他從不在乎麻煩，在劍子仙跡手裡哪曾有過無法解決的麻煩？

       由於不知那客人口味如何，劍子便也不計葷素地買回來好些。一清二白的豆腐，讓攤主提前剁好的棒骨，並一些不油膩的菜色，家常可是夠了。
       他窩在灶台邊生火，上一次做這類似的事情已經是很多年前了；居然會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下廚，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薰薰煙火給豁然之境帶來了些塵世間的活氣，鍋裡的骨湯冒著沸騰的小氣泡，劍子洗淨了砧板，正要翻過另一面來切菜，忽然從牆面上看見另一個人投來的影子——正是他那被紫色包圍的客人。他轉過身，那人的金眸裡尚有些朦朧；他向劍子走近，一言不發地拿過劍子手中的刀，並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熟練地切起了菜，仿佛天生就是個廚師。
       劍子愣在當地，那人只看了一眼他擺在砧板上的食材，便已按照他的想法一一處理好了。劍子一下子空出兩隻手來，頓覺過意不去：“我說……你放著就好，傷者應該休息。”
       “只是小傷，不礙的。”下到鍋裡的食材泛著香氣，紫衣人轉身，在劍子的注視下摸到櫃子裡新買的佐料，放的量也剛剛好，劍子瞬間產生一種這不是自己家的錯覺。
       “傷在何處？”劍子仍舊帶著些疑問，“你下午還在流血。”
       “這裡，汝自己看。”他從炒菜的間隙裡指了指自己的額角，那裡有一道傷口，是一痕細細的淺紅色，似乎已經癒合。
       劍子轉身去拿碗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剛踏入房中時那種血腥氣似乎還縈繞在側，但區區一個下午，傷口便已經恢復如初，傷藥和紗布應該是用不上了。這是該說他體質特別，還是……另有隱情呢？

       不多時，晚飯已經上桌，三菜一湯，令人食指大動。
       “汝這湯著實不錯。”
       “你的手藝也是一絕。”
       二人相視一笑，劍子道：“龍宿，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被喚到名字，龍宿伸出的竹筷停在半空，再沒了動作。他眼中最後一點淩厲在劍子溫和的視線裡漸漸軟化下來，融入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吾……不知道。“
       “嗯？”
       劍子皺起長眉，卻聽他繼續說道：“汝叫吾龍宿……那是吾的名字麼？”
       劍子見他神色誠懇，又想起他傷在額頭，雖然表面癒合如初，但內傷也許並未可知。於是坦言道：“是你告訴我你的名字……現在沒印象了嗎？”
       龍宿看著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吾只記得吾在一張床上醒來，感覺這裡似乎很熟悉……吾徑直走到後院，就在廚房看見了汝。”
       “為什麼受傷，為什麼找到這裡，之前你是什麼身份……都不記得了麼？”
       “是。”龍宿篤定地說，“吾並沒有和汝同居一室的經歷，汝也並不認識吾，是這樣嗎？”
       他的判斷很準確，但殷切裡含一絲戒備，又讓劍子有些不忍心直接說是。
       “這沒關係，我已有許多年不在此處居住，你來的時間或許比我還長些。我可以幫你找回記憶——如果你想的話。”
       “為什麼要幫吾？這有可能會給汝帶來麻煩。”龍宿認真地說，“連吾自己都能感覺到，那些想不起來的事並不愉快。”
       “但你仍然想知道，並且不會僅僅因為不愉快就放棄過去。對我而言，就當是出關之後調劑生活的一點樂趣吧。”劍子讀出龍宿的不安，“感激或愧疚一類的情緒，在這裡勞煩你收起吧。”
       “即使吾的仇家帶著千軍萬馬要來踏平豁然之境麼？”
       “那又如何？”劍子笑道，“吾討保之人都不曾有過生命危險，你也不會有。”


2.
       劍子的房間不大——他原本就是個對身外之物不甚在意的人。龍宿此刻坐在他的床上，天花板和床幃都是極其簡單的，劍子本想拉把凳子過來，不過令人尷尬的是這裡居然連空餘的凳子都沒有，只好面不改色地在龍宿面前紮了個穩穩當當的馬步，高度恰好可以注視他的眼睛。
       龍宿忍住笑，只聽劍子咳了一聲問道：“你除了自己，還帶了什麼隨身物品？”
       龍宿想了想，拿出一柄劍，又拿出一柄扇子來。劍身是綴滿了珍珠的，剛抽出鞘的那一刻，劍子被反過來的光晃得眯起了眼睛。扇子更甚，上等的紫絹薄如蟬翼，龍宿的眼睛透過寶扇若即若離地看過來，頗有文人名士的風流儒雅，器宇不凡。
       劍子看了看，歎了口氣又都還給他：“哪樣是你真正的兵器？”
       “真正的兵器？”龍宿不解，“汝難道認為吾並非用劍之人？”
       “只是有些疑惑罷了。”劍子指著劍上的珍珠道，“你看，這樣華而不實的裝飾會大大降低劍本身的殺傷力，倒是這柄扇子，光下可使人眼暈，出其不意進而致勝。”
       龍宿黑著臉聽他說完：“原來汝的想像力這樣豐富。”
       “修道之人的一成不變中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啊。”劍子笑道，“所以呢？有沒有想起來些什麼？”
        “汝呢？汝又看出來了什麼？”
        “第一點是，你一定很有錢。”
       龍宿輕笑一聲，橫劍在手，劍鞘上的紫色珠串流蘇顫巍巍地戳向劍子鬢角絨絨的白髮。劍子氣定神閑任他指著，又道：“至於第二點嘛——你是不是身在儒門？”
        “嗯？”
        “你的口音，你的衣著，以及配件這種華麗無雙的風格，除了入門，大概沒有別家能養出你這樣的人才了。”
        “汝確定這是褒揚麼？”
        “你看，這充滿懷疑的語氣，也是一派文人氣息啊。”
       龍宿瞪他一眼，不再反駁了。
       劍子徐徐吐氣，直起身來。剛剛只顧和龍宿說話，也不曾注意房間裡是否有變化。龍宿起身之後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尾，生活習慣顯然是極好的。床邊一個櫃子沒有動，櫃子上有個粗陶瓶，他曾經用來養過花，臨行之前已經移出去了；此刻瓶中插了一節桂枝，還未到開花時節，只生了幾片葉子，綠油油十分可愛。
        “龍宿。”劍子問他，“用桂枝裝點臥房，是你的習慣麼？”
        龍宿卻道：“吾不記得了。”
        劍子也不在意：“你今夜先歇下，明日得空，多半是要跑一趟儒門。”
        “不行。”龍宿斷然拒絕。
        劍子見他態度堅決，不禁懷疑他受傷與儒門有關。龍宿這般出類拔萃的人物，想來在儒門也是地位顯赫，若真的貿然前去，恐怕橫生事端。於是也並不堅持，只說：“我代你去如何？”
        龍宿起初只是說不清道不明地有些不安，聽劍子這樣講，竟越發頭痛起來：“汝如何代我去？”
        “三教之中，儒門生員甚多，體系龐大，管理也最為嚴格。”劍子道，“歷任門生多半會編入名冊，你既是儒門中人，即使不知往事，多少也要瞭解同期，說不定有恢復記憶的線索。”
        “這太冒險了。”龍宿道，“即使是有名冊，汝知道置於何處麼？儒門向來戒備森嚴，豈容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哈，你剛剛說了戒備森嚴。”劍子捕捉到他的擔憂，“道門中人善於隱形匿跡，劍子不才，卻也情願一試。”
        ——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好奇心作祟吧。
        龍宿只好道：“此事尚需謹慎，明日再談吧。”
        “也好。”劍子轉身要走，龍宿喚道：“汝去哪裡？”
        “我睡在外屋。”劍子輕輕合上房門，“養傷期間，還是清靜些好。”
        第二日的早飯仍是劍子主廚。龍宿並不挑剔，只是若有所思的情緒逃不過劍子的眼睛。
        “汝當真打算去儒門麼？”
        “你是不是記起了什麼？”
        “吾記得一道暗門，在藏經樓的地下。”龍宿用筷子尖蘸著茶水畫給他看，“吾一直在臺階上向下走，卻一直沒有走到盡頭。”
        “藏經樓的地下？”劍子問道，“你要找一本書麼？”
        “吾要找的……吾自己也想不起來是什麼。”
        “無妨。”劍子豁然起身，“我先去試看看，你等我回來。”
         龍宿大驚：“汝現在就去麼？”
        “有何不可？”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劍子汝真是令吾大開眼界。”
        “白日又如何？”劍子倒是十分輕鬆，“正因為尋常的入侵者都會選擇夜行，我才更容易找到守衛之人的懈怠之處啊。”
         “是是是，反正去的人是汝，自然要按汝的習慣來。”一天相處下來，龍宿多少知曉他自信的資本，於是也不再勉強，“那吾便在此靜候佳音了。”

       儒門地界遼闊，諸部各行其事，井井有條。劍子匿在青灰的簷瓦之後，目光所及是來來往往禮數十足的儒家學子，無需路觀圖，也能從言談舉止之間推斷出藏經樓的位置。他避開眾人的視線，一路向儒門腹地深入。
       藏經樓雖是書樓，仍有僕童侍女每日換些時令花卉過來。晚開的臘梅和早開的春櫻，被蘭桂之木襯著，為這古樸的所在增添了幾分詩意的生機。龍宿所說之處果然有道暗門，劍子摸到門環輕輕一拉，竟然沒有上鎖。進得門內，細窄的通道裡有條看不見盡頭的臺階蜿蜒向下，兩側的燭火用透光的琉璃罩著，搖搖曳曳照出自己的影子。
       臺階十分長，走了一刻鐘還未見底。又行半刻，通道裡古籍與灰塵的味道更重，劍子這才看見盡頭是一間開闊的書房，幾乎頂到天花板的高大書架密密麻麻排著，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這一屋子的書，光把名字看上一遍恐怕就少不了半個時辰，更別提找一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名冊了。
       書房裡沒有明火，全靠架子上懸著的明珠照明。劍子一目十行走過三個架子，對面忽然閃過一個黑影。劍子本以為是遇上了書僕，但轉念想起來時未落的鎖，便已明瞭這人八成也是儒門眾人，只是也和自己一樣偷偷潛來找書罷了。
       兩人合該井水不犯河水，但那黑衣人見了劍子，卻向他迎面擊來一掌。劍子穩穩接下，雙掌相對的那刻，才發現那人不僅著了一身黑衣，面上更是扣了一張黑虎面具，教人辨不出面目。單憑掌上修為，劍子已覺出對方是個不差的人才，然而似乎曾經傷過經脈，雖然出掌雄渾，後勁卻顯不足。即使自己收了三成內力，掌風仍然灌入黑衣人體內；那人受此衝擊，衣袍髮絲盡數鼓起，原本收在胸口的一本薄冊也被震飛出來。
       劍子本無意傷人，剛想喊住他，那黑衣人一抹唇邊血跡，猛地將面前幾座書架一拍，鑽進回轉的書架和牆壁之間出現的暗室，瞬間消失無蹤了。
       他撿起地上的書，封面上寫著《論道雅章集》，看起來像是門生的習作。他無法判斷黑衣人是否會再來取書，便在書架空位上尋了個空位放好。正要離開，卻見地上落了張紙箋，似乎是從書中掉出。那紙箋被人撕去一半，剩下的一半上寫了十六字偈：“一因一果，一事一報，一業一斬，一劫一念。”
       一種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頭，劍子重新拿下那本書，居然生出將它帶走的念頭來。
       倒不是因為內容，而是因為那紙箋上的字體，竟與自己的一模一樣。

3.
        劍子仙跡去得快，回來時也快得很。龍宿本不指望他有所收穫，劍子卻再一次令他意外了。
        劍子一踏進門便說：“龍宿，你猜我找到了什麼？”
        龍宿扣過手裡的書卷，沉思片刻，乾脆放棄：“吾猜不到。”
        劍子把那本《論道雅章集》放在他面前：“我翻了大半個藏書室，不見名冊，不過也有意外收穫。”便將他在藏經樓地下的經歷一一與龍宿講了。龍宿道：“聽汝描述，那人功力不低，汝可曾受傷？”
      “哈，當然不曾，想傷我還差些。”劍子笑道，“你獨自在此，有沒有想起在儒門的經歷？”
     “沒有。”龍宿答得乾脆，“說不定吾得罪的人很多，難道還要巴巴地一個一個找過去不成？”
      ——他這半日裡確實是想過的，詩詞歌賦、生活常識一類的東西似乎已經化成本能，不至於忘得太徹底；不經意間甚至還記得一些文章中的隻言片語，又沒有讀過的印象，至於是自己所創還是受人贈文，實在難以肯定了。此時劍子正好拿了本習作回來，不禁令他精神一震。兩人意見一致，翻開來看。
         這本子裝訂得有些粗糙，沒有目錄和扉頁，只能一篇一篇地篩。前面幾篇並無特別之處，龍宿看得快些，劍子跟著他翻頁，看到中間時，驀地眼前一亮：“龍宿你看，這裡果然有你的大作。”
      “汝似乎並不奇怪。”
    “難道不是文武雙全更適合你？”
         龍宿掃了一眼，大抵是文心雕龍一類的評論，而劍子去看了行與行之間的小字，他問道：“龍宿，你還記得君楓白這個名字麼？”
        文劍天殊君楓白。
       腦海裡突然閃過這幾個字，龍宿盯著被劍子點出來的那一行：“壬戌丁卯，疏樓龍宿會君楓白，論道而作，下同。”
       他飛快地翻過幾頁，下一篇文章的作者儼然是君楓白。
       ——文治武功，家國天下，一應一答之間相惜之情躍然紙上，除去被收錄的三四篇，或許還有更多篇章散逸塵世了。
       劍子隨手拾一片柳葉夾在書中，輕聲道：“我以為自古文人相輕，沒想到還有如此情深意重之人。”
       “吾可以認為這是汝的讚揚嗎？”
       “耶，我不是說你。”劍子毫不留情地點破，“你的文字中規中矩，但是君楓白嘛……”
       “劍子汝的想像力真是令吾折服。”
       劍子卻自懷中掏出那半張紙箋：“這是原本夾在書裡的，你還有印象麼？”
       龍宿接過來看了兩遍，搖頭道：“吾不記得自己曾經寫過這種東西。”
       “並非是你寫，而是你收到。”
       “嗯？”龍宿拿紙條去對君楓白的文章，“字跡不像，看來吾的好友還不少啊。”
        劍子就著他的話頭道：“不知我是否有幸算在其中呢？”
       “哈，當然算。”龍宿道，“吾鳩占鵲巢在先，汝赴湯蹈火在後，汝說呢？”
        劍子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卻無端生出幾分疑惑來——他與龍宿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卻不只一見如故。默契似乎作為本能無聲無息存在，令他們可以恰到好處地把握調侃的限度。這個謎團越挖掘下去，越發覺背後隱藏的巨大寶藏，連自己都要被千絲萬縷的線索繞進去不可自拔。為何他寫的紙箋會出現在儒門的書裡、為何自己第一次去儒門天下就能輕車熟路、為何龍宿這般篤定了他是自己的好友？順其自然地走下去，會尋到什麼樣的結果呢？
       越在意的事情，越不要耗費太多的心思——這是獲得道門普遍認可的人生哲學。
       劍子垂眸，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龍宿，我遇見的那個黑衣人，有沒有可能就是君楓白？”
       龍宿奇道：“汝怎會這樣想？”
      “君楓白曾經與你交好，也曾互相屬文以贈，或許他意識到當時的文中另有玄機，令他不得不取回重讀。”
      “如果只是這樣，他大可光明正大地下去，為何偏要鬼鬼祟祟遮遮掩掩？”
      “這嘛，如果他做了錯事，甚至叛離儒門，無顏再見舊識故人呢？”
       龍宿差點把茶水噴了出來：“若是劍子汝執筆去寫戲文，一定是萬人空巷，天下無雙。”
      “龍宿你過獎了。”劍子重新將書冊翻回龍宿的文章，認認真真讀了起來。
        他的行文是流暢的一氣呵成，言論之間引經據典，且不拘於儒門一派，佛道思想也是信手拈來。有些地方明顯地被一筆帶過，比如三教論道以及幾則看起來玄之又玄的傳說；但劍子本能地覺得這些隻言片語無法忽略，其中隱含著一個更加真實的龍宿。
       龍宿這段時間越發容易困倦，此刻劍子默然不語，房間裡安安靜靜，倦意也隨著發酵起來。劍子扯過一條薄毯給他披著，開玩笑似的問：“要不要我讀給你聽？”
        龍宿眨了眨眼睛，算是默認了。
        劍子清了清嗓子道：“海外仙山，以蓬萊、瀛洲、方丈為首；世人皆知東海之濱，而不知須彌。須彌者，妄念也；執念化之，八苦鎮之，斬業者渡之，諸劫多難，劫後方至。是山也，居十洲之中，莫知其處。乘一葦而可渡，擲丹桂而知返。元初四年，劍僧……”
       “別念了。”龍宿突然打斷了他，“這種文章，難怪要藏起來，燒了也不虧的。”
       “哈，你是想說，君楓白過於執念，無法放下，反成一片虛妄？”
       “若非親眼所見，吾真不想承認這是吾所寫。”
       “也可能你只是記述。”劍子道，“別忘了你那些神通廣大的朋友，就算有一兩個去過的，也算不得稀奇。”
         龍宿道：“汝執意要查的話，吾不攔著。”
         劍子越發覺得龍宿沒來由的賭氣有趣，正要出言反駁，忽地一封飛書破空而來。劍子伸手撈過，也不避諱龍宿就拆開讀了。紙上寥寥數語道：“恭賀好友喬遷之喜，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落款處寫的名字是杜一葦。說起來，劍子與這位布衣書生也是許久未見了。
        “汝的好友果然也不少。”龍宿說話間，劍子已經身形一閃到了屋外；再回來時仍是獨自一人，只在手上提了一隻碩大的冒著熱氣的籠屜，看起來似乎是剛出爐的食物，可以當作午餐了。
        “唉，好友啊。”劍子歎道，“你什麼時候也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汝一定是坑過很多人。”龍宿似乎很開心，“要不然怎的連招呼都要寫信來打、留下東西就匆匆跑路？”
        “這是哪裡話。”劍子嚴肅認真地更正，“吾一向是提前講明利害，全憑自願，只是有些發展趨勢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罷了。”龍宿拿扇子遮了眼睛，教劍子看不出他是在笑還是在贊同，不禁追問道：“難道你也覺得我現在在坑你？”
        “現在倒還不曾，但是將來嘛……”
        “龍宿。”劍子已經拆了籠屜，從裡面端出一碗蚵仔麵線給他，“莫想那些有的沒的，吃些東西要緊。”
        龍宿接過來放在桌上，卻不打算動筷：“好說好說，不過吾尚有一疑問，需汝解答。”
       “什麼？”
       “汝回豁然之境的事，汝的朋友都知道麼？”
       “好像……只有龍宿你知道。”
       “既然如此，為何汝那朋友將東西投遞得如此精准、汝又是哪裡來的喬遷之喜？”
        劍子苦笑道：“這些問題不只是你，我也很想知道啊。”
       “嗯？”
       “你沒有意識到嗎——你的問題，早晚都會變成我的問題。”
       “這算是好事嗎。”
       “能解決的事都是好事。”劍子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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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

2樓發表於: 2023-01-04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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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水聲響起又漸漸平息，是劍子洗過碗筷了。
       疏樓龍宿倚在榻上，指尖按著額角，那裡原本有一道傷口，現在已經平整光滑無跡可尋。
       和有形的傷口相比，無形的東西更加令人心急。
       他記得自己讀過哪些書，卻不記得自己見過哪些人，甚至連印象都模糊；他不知道為什麼誤打誤撞來了豁然之境，為什麼輕車熟路如同在自己家裡，為什麼就輕輕鬆松相信了劍子仙跡——儘管他看起來那麼值得信任。
       對，是值得信任，龍宿骨子裡埋著與生俱來的不安全感，從來不肯輕易向人打開心門，但劍子就是有這種神奇的能力，他一言不發站在那裡看著他，眼瞳之中就滿溢了整個世界的誠懇和溫暖；他是把一切都看開都不甚在乎的道士，卻有無數種方式給人意料之外的驚喜；他從來不曾畏懼，潤物無聲的溫和之下是不容忽視的狂氣與自信，嶢嶢不折的硬度。
       就算是團火焰，讓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近一點、再近一點，去感受外焰之下的焰芯是什麼顏色，是不是真的越冰冷就越灼熱。
       杜一葦的信箋還在桌上。
       龍宿掃了它一眼，忽地省起，這樣的劍子仙跡，本應是有許多朋友的。
       終於明白信賴與滿足源自何處——連日來的親力親為，即使明知麻煩也不曾向外界透露一分一毫的消息。那不只是因為自信；他藏起他像守著一個古老的寶藏、一個柔軟的秘密，見到“喬遷之喜”時劍子那一點擔憂神色逃不過他的視線。
       龍宿閉上眼睛。
       這裡是劍子的豁然之境，斗室撐起一片天空，而他終將踏出此處迎接風雨，與劍子仙跡一起。

       “龍宿。”劍子推門而入，輕聲喚他，好像只是想念一念這兩個字，並沒有要他回應的意思。
       龍宿聽著他腳步漸漸近了，安安靜靜等他下文。果然沒多久便聽劍子說道：“休息好了，出門走走怎樣？”
       “去哪裡？”龍宿閑閑問他，“汝的儒門一行，不是並未發現異狀麼？”
       “這倒是。”劍子不疾不徐道，“只是有些消息，不見得是表面看得出來的。”
       “汝做得一手好打算。”龍宿落入劍子清澈的目光裡，“怕是心中已有規劃，只等吾鬆口了罷。”
       “耶，這就是龍宿你多想了。”劍子凜然正色道，“吾閉關許久，不知江湖動盪，此時正該出去看看，順便……也看看是否有你的消息。”
       “哈。”龍宿起得身來，一字一字道，“欲蓋彌彰。”
       劍子卻皺起眉來：“想不到你如此心急。”
       “不然呢？”
       “唉，好友啊，”劍子指了指他華麗的珍珠衣，“你這樣招搖，是生怕別人認不出來麼？”
       龍宿怔了怔，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劍子，唇角揚起一個不明顯的弧度：“劍子大仙難不成想將吾扮成道士出門？”
       “你若不願，那便算了。”
       “吾並未說不願。”
       劍子身體力行自床下拉出一個櫃子，裡面是乾淨整齊的白衣。
       “我這邊只有幾套舊衣，恐怕要委屈你了。”劍子垂頭道，“還是你覺得吾身上這件更好——”
       “無妨，吾隨便選一件就好。”龍宿打斷他話頭，取了一件在身上比量。他二人身量相仿，劍子的道袍又是寬鬆的，套在自己身上本來就十分合適。龍宿脫去中衣外衫換上劍子的，系了帶子，兩道紗羽輕飄飄搭在身後，沒了熟悉的垂墜感，居然很不真實。
       “怎樣，有何感想？”
       “無事一身輕。”
       “那就是還不錯。”劍子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只是……還差那麼一點點。”
       龍宿心中警鈴大作，果然下一步劍子就伸手拆了他的髮髻，紫發流瀉如雲。
       “劍子仙跡汝！”
       劍子正專心記著他原本挽發的樣子，被龍宿這樣一喊，恍恍惚惚忘了個乾淨，只好解釋道：“你見哪個道士這樣明晃晃地出去？”
       再一推一按，龍宿已經被劍子按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他接過帶著劍子掌心溫度的珍珠釵，眼睜睜看他拿起一柄樸素無華的黑檀木梳。
       “吾……自己來。”
       龍宿這樣說，二人俱是一愣。劍子便將梳子給了他，陰陽鏡半面翻轉，龍宿見到鏡中的自己以及身後被銅鏡暈黃的道者身影，一時竟有些恍惚。
       束髮於頂，簪橫於中；發分二股，陰陽混元……
       似乎很久以前有人在耳畔這樣教過他，今日只是情景重現。龍宿分發的手指忽地停下，他側過半個身子，另一隻手和劍子伸出的手重合；他們一起拉開鏡臺之下的銅盒，一支玉簪靜靜躺在裡面。
       “你……”劍子先他一步拿起玉簪，卻沒下一步動作。
       “若是有特別的紀念意義，吾該說聲抱歉。”
       “不。”劍子搖頭，“與其白白擱置，不如物盡其用。”
       龍宿難得見到劍子非比尋常的沉默，便也沉默著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他確實會挽混元髻會打道士巾，可“會”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能夠自力更生並不代表他會放棄舒適的服侍，越是心急就越容易出錯。
       “你這樣挽，不知要挽到哪年去。”劍子在他身後輕聲笑，他接過被龍宿攏在掌心裡的髮絲，手指與手指自然而然在發間相觸，又漸漸分開。
       龍宿掌心有汗，他鬆開手，任劍子將長髮重新理順挽好，又覺得連這種放任與鬆手都是一種重複了許多次的習慣。那支玉簪被劍子端端正正簪好，覆在灰白的道生巾裡，隱隱約約透出一些溫潤。
       鏡中的自己卸去華麗的裝飾，裝備都是樸素的，但仍有難以掩蓋的鋒銳。
       “劍子，汝看——”龍宿將手指點在眉間的額印上，“這樣……突兀麼？”
       劍子後退一步看他，又近前細細端詳：“倒是還有些發揮的空間。”
       銅盒再度開啟，劍子這一次取出來的是點朱的筆，以及一個淺淺淡淡的胭脂樣的盒子；他稍稍俯下身子，左手扶住龍宿下頜，龍宿閉上眼睛自覺主動地微微仰起頭配合；劍子提筆從盒中取了色，輕柔地點上額間，寥寥幾筆蓋去那鮮紅如血的龍紋，看起來沉靜許多。
       不多時，劍子的呼吸和手指離開他；龍宿眨了眨眼，劍子正將銅盒放回原處。
       “唉，龍宿，想不到要你出門竟然這樣麻煩。”
       “就算麻煩，也是汝自找的。”換了一種樣貌、幾乎認不出自己的疏樓龍宿十分滿意，取過鏡臺邊的一條桂枝權當拂塵，“接下來煩請劍子大仙指路，我們是要去那裡取汝所說的消息呢？”
       “指路談不上，走啦走啦。”劍子挽過龍宿的手，“自然是去——公開亭。”

5.
       每個小鎮上都有一座公開亭，就像每個小鎮上都有一座悅來客棧那樣——毫不誇張地說，只要在公開亭前坐上半個時辰，看看公告聽聽閒聊，武林中發生的大事小情，便足以瞭解十之八九。
       公開亭前有茶亭食肆，龍宿與劍子選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茶莊的小二為他們抹了桌子，殷勤送上一壺明前、兩盤茶點。
       公開亭下貼著告示，剛剛他們已經看過了，什麼比武招親、相府鬧鬼，最大的一樁是素還真失蹤——沒有哪件是正經像樣的。龍宿倒了茶，一杯推給劍子，一杯舉到唇邊，十分氣定神閑，也沒有說接下來有何打算。
       沒有料到這裡也毫無頭緒，眼見來來往往的多是市井百姓，鮮有武林中人，劍子不禁有些納悶。
       “汝是在想，閉關之日甚短，苦境居然能平安至此？”龍宿刻意壓低的儒音響在劍子耳邊，“如果是這樣，那就大錯特錯了。”
       劍子一驚，正要出言警告，卻見又有三位年輕人進了他們所在的茶亭。三人皆是一襲長衫、頭戴儒生巾，即使沒有親自開口，身份也明晃晃擺在那兒了。為首一人將背上所負的黑布包裹卸下放在桌上，落座叫了茶食，另外兩人隨他一左一右地坐了。
       茶很快上來，離劍子最近的儒生一口喝完了一杯，忿忿然道：“天下之大，他若有意躲避，我們怎能找得到？再過一年半載，他若不曾回轉儒門，難道我們就這樣一直虛位以待下去？”
       “師兄言重了，”另一位年輕些的儒生開口道，“疏樓龍宿既已受傷，必定不會走遠，吾們在此處徹底搜尋，就不信掘地三尺也掘不出人來。”
       “夠了，莫提那人名字——鬧到這般地步，還嫌儒門不夠丟臉麼？”
       “提又如何？他不曾真正繼任，儒門之首花落誰家也未有定數。龍宿自毀前程，於吾等而言應是好事才對。”
       ——也許是尋人尋得煩了，這幾人言語中毫不避諱，讓一旁的龍宿與劍子聽了個真切。劍子心中謎團不僅未解，反而越纏越亂；龍宿卻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怎樣都覺新奇。失卻記憶讓他身上多了幾分特殊的純粹質樸，這反應落在劍子眼中，端得有趣。
       “咳，很好玩麼？”
       “自然——想不到師弟你，竟然成了‘連名字都不能提’的大人物啊。”
       “世間萬事，道化無常，不知師兄有何打算？”
       劍子不語，右掌在桌上一拍，便有竹筷自筷筒中飛出，末端落在殘茶之中，沾了一星茶水。龍宿不甘示弱，抓住劍子桌下的左手，化掌為指，在他攤開的手心裡寫字。劍子的動作並未因對方而有所停滯，他們同時起筆、同時寫完；龍宿一手支頤，道袍寬大的袖子蓋住桌上的水跡，二人相視一笑——他們寫下的正是同一個字。
       等。
       心意既定，龍宿鬆開劍子的手，出聲喚了店家，嗓音竟比先前清亮許多，也並未使用拗口的儒音：“小二，煩請再添一壺茶水。”
       “來了來了。”跑堂的小二剛剛端去鄰桌三位儒生要溫的酒，為他們重新沏了滾水。細長水線漫入壺中，那小二問他們：“二位道長也是在等這邊的劇場麼？”
       “劇場？”劍子奇道，“公開亭何時多了這種專案？”
       “少說也有半月了——半個月之前，有位走南闖北的藝人弄三平帶著戲班子來到這裡，每逢午後都會演上一兩出，吸引許多人駐足觀看，就連我們這裡的生意也連帶著好起來了。”
       劍子點頭贊道：“我們原本不知，既然這樣，等等看也是好的。”
       龍宿卻問：“他們通常演的什麼劇碼？”
       “這可說不好，古往今來能成戲的故事多得很，據說他們都可以演，什麼宮鬥穿越苦情戲、素還真戰葉小釵……不過最近新戲越來越多，發生了什麼重要的武林大事，他那班子消息靈通，准能一幕幕活靈活現給演出來。”
       “原來如此，多謝了。”劍子謝過小二，只聽一陣隆隆車響，路盡頭兩輛大車退了過來。領頭一人生了副令人過目難忘的模樣，算不上好看，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鬼靈精怪。車上滿滿載了戲偶道具，弟子們前呼後擁忙著搭台，一派熱鬧歡騰。
       “掌上風雲起，笑談弄乾坤——諸位朋友，今天的重頭戲依然是末世血劫，上回演到教父離了血堡……”
       弄三平戲已開幕，劍子將竹凳挪了個位置面對戲臺，也離龍宿更近了些。果然如店小二所言，布袋戲一日兩場，一長一短，長的講闍皇大戰查理王，捎帶前文回顧，從中間看起也能理清故事脈絡；短的講武林秘辛，北辰皇朝狸貓換太子，至於是真是假，就各自由人思量了。演到精彩處，龍宿還從道袍裡摸出幾文錢掂量著打賞，儼然一副道士模樣，旁的人完全看不出異常。劍子雖連連歎氣，卻也任他去了；一面看戲評論，一面分了些心思在那三位要找龍宿的儒生身上。
       最後一樁預告，臺上念出來的是“儒門丟書案”的名頭。龍宿疑惑地看向身邊人，劍子附在他耳畔小聲道：“我敢保證這不是我的那一出，昨日我剛去，今日便有戲文出臺，就算現場排演，也不會有這樣的速度。”
       龍宿一聲輕笑，也不知道他信了幾分。弄三平慷慨激昂念了幾句開場白便停下了，眾人正屏息凝神，戲班子的小助手打了個響指，只見戲臺上的皇子飛躍而起，如蛟龍騰躍，吸引了一眾視線；未等戲偶重新落回臺上，戲臺下眾人頭頂天女散花般紛紛落下金紙。龍宿隨手抓了一張，那紙折成信封樣子，拆開來看，裡面竟有一張邀請函。
       “一段陳年舊案，紅塵禁招絕塵寰；一朝冤情昭雪，知情人士現人間。一本劍譜，一段秘辛，其間記載了怎樣的往事，且看——紅塵劫。”龍宿迅速掃過信上內容，“這新戲的宣傳倒是特別。”
       “是這樣，為了答謝大家的支援，我們決定晚間加開一場，連續三天，義務演出，概不收費，歡迎大家捧場。”
       “紅塵劫……”劍子喊住龍宿，“這劇碼聽起來不錯，你有興趣麼？”
       “出來看看也好。”龍宿沒有拒絕，“班主，還在公開亭演嗎？”
       “不是公開亭，”弄三平揮揮手，“是在篙棘居。”
       “哈，難得傲笑紅塵贊助戲場，戲份一定十分精彩。”劍子笑起來，轉頭卻見到龍宿瞬間蒼白，“你是想起來了什麼？篙棘居，還是傲笑紅塵？那是……不太好的事情？”
       龍宿搖了搖頭，他扣住劍子搭上自己肩膀的手指，混沌突然且詭異，來得快，消失得更快，此時劍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提及，已經恢復如常。道者周身縈繞著淡淡的桂花香，他的視線仿佛帶著溫度，讓龍宿靈台為之一振，重回清明：“沒有……吾無妨，還是要慢慢想。”
       劍子沒再多問，看似退了一步，龍宿反而覺得他們之間多了一種奇妙的、更進一步的空間。龍宿從他垂眸沉思的側影看過去，弄三平帶著他的戲班子漸漸遠去——那車上的戲臺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桂枝，在他放長放遠的目光裡，隨著山路顛簸一路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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