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11〔限〕〔龍劍〕〔代友轉貼〕玉垒浮云录 03.18 1F 章二狴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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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5-03-11 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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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1〔限〕〔龍劍〕〔代友轉貼〕玉垒浮云录 03.18 1F 章二狴犴

這篇文章是我代我的朋友岳櫻所貼
現在對岸翻牆日趨困難
而我希望這篇好文可以讓更多人看見
所以和岳櫻討論後便由我代為轉帖過來了
嚶嚶幾乎每天都會做更新
而我則會等到他一章寫完後再統一貼過來
如果大家喜歡想要及時更文的話可以點上面的超連結
可以直接進入嚶嚶的微博喔！
祝大家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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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章一

右弼进紫宸楼时，正是傍晚。时值盛夏，天色昏黄沉浊，阴云密布，将将要下起大雨来，却还未下。空气凝滞，周遭闷热潮湿。右弼纵然一身便装，却也是宽衣广袖，好不闷热。
  一个身着高腰襦裙的侍婢侍奉他上座，右弼瞧她一痕丰满高挺的雪脯，禁不住拿眼乱逡。那侍婢也不理他，径自通报去了。凝滞的空气如死水，倏忽泛起一丝縠纹，送来一丝淡淡的沉水香气。厅堂里窸窸窣窣，又有衣着轻薄的侍女上来点灯。昏暗的厅堂燃起昏黄的烛光，周遭一片富贵锦绣，黄花梨的桌椅镶珠嵌玉，几上放的都是些珍奇古玩，材质大抵离不开金银珠玉，琉璃水晶之类，在昏黄的烛光下依然光华夺目。厅堂周围挂着防尘的烟罗帐幔，轻薄如烟，帐幔底端用银铃做坠脚，空气浮动间总有些微的脆响。

  死水般的空气再一次微微动荡，送来一丝极淡极淡的香气，似檀似麝，味淡而意浓，细嗅之下极为冶艳，又有冷冽的余韵。又一阵微风，帐脚银铃玲玲丁丁响成一片，轻罗曼舞，珠光宝气，一片旖旎之色。风势渐大，银铃声更急了，有脚步声混着环佩琳琅由远及近而来，不紧不慢，倒是极其悠然自得的样子。右弼心里一跳，赶紧收回了到处乱瞟的视线。

  待脚步声停，右弼深施一礼，垂首道：“左都御史右弼拜见麟趾王”。

  对面一阵环佩琳琅，想来是回了礼：“不必拘礼。右弼大人，请坐吧。”

  右弼唯唯应声，低头坐了。麟趾王乃是今上宠妃所出，又是幺子，加上俊美无俦，天资聪颖，颇得圣上疼爱。但自从夔帝立储，他却渐渐懒散起来，平日里只是吟风弄月，混迹于红粉之中，日日足不出户，俨然一个纨绔公子了。紫宸楼极尽奢华之能事到还在其次，楼内从侍卫到洒扫竟都是女子。右弼虽然也算是花街柳巷的常客，但麟趾王的侍婢大多姿色不俗，他这一路下来，心里早已是垂涎三尺。可王府之中又不能轻举妄动，右弼只得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瞟。

麟趾王慢慢地坐了，却没说话，先拿起茶盏来抿了一口，久久地才冒出一句：“王兄派右大人……来此何事？”

   麟趾王蓦然发问，有些恍恍惚惚的右弼猝不及防，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拿起香茶以做掩饰。他抿了一口，仗着有茶杯掩饰，偷偷抬眼觑麟趾王。只见对面的紫檀嵌八宝椅上，斜斜地倚着一个年轻男子，心不在焉地摇着扇子。他眉如刀削，鼻如玉锥，深具一种异族特有的俊美。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眸色如同琥珀，瞳孔较一般人更为深湛，因此无论看向哪里，眼神都仿佛含着薄薄的嘲讽，显得异常的冷冽。他松松地披着一件深紫金蟒纹小褂，缀满珠玉金饰的腰带松松系着，胸膛半露，似笑非笑，意态甚为风流。有侍女恭恭敬敬地奉上茶，麟趾王金眸半睐，“啪”地合上扇子，扇柄挑起侍女尖尖的下巴，自然而然地递了一个轻佻含情的眼神。那侍女也不害羞，就势推了他一把，一面咯咯地笑一面兔子似的退开。

   右弼被这场景激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腾地站起来，再一稽首急急道：“殿下令小官传话给王爷：‘郁氏逆党曾与王弟处处为难，手足情深，愚兄实不能忍之。如今郁孤山已就地处决，兄将夷其三族以平王弟之愤。’”

  窗外白光一闪，紧接着一声炸雷。陆平章惊了一跳，白光中，麟趾王却依旧似笑非笑。

  “王兄真是好情谊。”麟趾王懒懒地合上折扇，往后歪了歪，口气轻巧得仿佛在谈论一件玩意儿：“郁孤山罪大恶极，杀了他，不但为吾，也是为吾圣朝。”他抿了口茶，“陆大人代小王和天下百姓多谢王兄吧，今日风雨交加，实在不便出行。改日小王必然亲自向王兄致谢……”他说着唤了一声：“华娥。”

   那随风飞舞的纱帐里便影影绰绰地走出个侍女来。右弼一路走来，见到的婢女无不身着轻薄的襦裙，但这个婢女却穿着石榴红的曲裾深衣，摆柳般的腰身被一道素练紧紧裹住，行动婀娜，盈盈颤颤如临花照水。她两只玉笋般的手端着个紫檀木盘，纤细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左腕戴着一只翡翠镯，更显得肤白胜雪，看的右弼眼睛都直了。盘子上盛着一双羊脂玉貔貅镇纸，还有一锞金果子。侍女一直微垂着头，右弼只看得见她饱满的额头和两道联娟修眉。麟趾王一双金眸反复逡巡着，有些意味不明地微微颔首，一挥扇道：“这对镇纸是小王对皇兄的一点心意，还劳请陆大人带给皇兄。这金果子虽然小，做的倒也精巧，右大人不嫌弃便拿着玩玩吧！”

   “这……下官这怎么敢当！”右弼一面推拒着，一面却忙不迭地把金果子收到袖子里去，还趁乱摸了那侍女的手腕，触手滑腻润泽，不觉神驰。麟趾王眉头一挑，长长地哎了一声，忽然走上前来拍了拍右弼的肩，右弼吓得往后缩了缩。麟趾王故作惊讶道：“右大人口称‘不敢当’，莫非是看不起小王？还是嫌小王打赏太薄……”右弼连连作揖：“不敢不敢！王爷折煞下官了！折煞下官了！”他说着便慌慌张张地一连退开好几步，急匆匆地说：“太子殿下与王爷兄友弟恭，真乃圣上之福！天色已晚，微臣恐雨势渐大，多有不便，这便告辞了。”

   麟趾王也笑道：“大人小心，小王不送了。告辞。”

   不一会儿，天空闷闷地滚过一道雷，紧接着又是一道炸雷。麟趾王站在门扉，闪电“刷”地煞白了他的面庞。他神色不动，冷冷地盯视着右弼离去的方向。等确定右弼已经离开王府，麟趾王忽然唤道：“华娥。”

  身着曲裾的侍女走上前来：“王爷有何吩咐？”

  麟趾王微微冷笑：“方才那位右大人……汝觉着怎样？”

  这位被唤作“华娥”的侍女，便是麟趾王的得力心腹，单姓一个陆字。陆华娥在呈东西上来时，早把右弼的馋涎之态看得一清二楚，便也微微一笑：“姜太公的直钩，尚能钓鱼。咱们用这带饵的弯钩，鱼自然手到擒来。”

  “饵嘛，必然是香饵，”麟趾王一面说一面回头往楼上走，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华娥一眼，“鱼虽然不算大，却也狡猾的很。不拿香饵来，怕是钓不上……鲶鱼虽小，干系却大。就是浪费了香饵……也是不得不为。”

  陆华娥知道这是麟趾王要她不可太顾惜自己，顿时收起笑容，立刻向麟趾王磕了个头：“华娥必定不辜负王爷嘱托。”

  麟趾王点了点头，示意她起来，又道：“汝左手那只翡翠镯，是他给的吧？”陆华娥一愣，说声是。麟趾王很是满意地哈哈一笑：“王孙公子逐后尘，华娥果真魅力非凡。正好正好，群鱼争食最能搅乱春水，好，好啊。”

  陆华娥不动声色地将戴着镯子的左手缩进袍袖之中，道：“前年王爷教导我伺候鲤鱼的法子，华娥早已熟记于心，王爷尽管放心。”

  麟趾王继续往楼上走。陆华娥问道：“王爷今晚是要等先生吗？”

  麟趾王顿了顿，微微一笑。

雨势越发大了，到了戌时已成瓢泼大雨。紫宸楼的宫灯红烛在雨中更显的暧昧昏瞑。麟趾王好静，紫辰楼建在凤京一处僻静的近郊，这时更是四野无人。忽然，远远的有个白衣人撑着伞向紫辰楼靠近，却在不远处停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暗叹一声，足尖轻点便向顶层飞去。

  顶层的雕窗上着小锁，白衣人驾轻就熟地拿银丝捅开锁眼，“吱呀”一声开了窗，室内的帘幕被忽然灌入的凉风吹得上下翻飞，压帘脚的银铃响作一片。而窗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套茶具和两只烛台，那就着灯光翻书的王爷却眼皮都不抬。

  窗“扑”地一声合上，麟趾王幽幽开口：“既无名帖，也无通报，剑子大仙真是好一派梁上君子之风”。

   来人正是崇真观的法师，俗名剑子仙迹。大昭朝以道教为尊，上至皇家，下至百姓，无一不信道。本朝夔帝更是对道家极为推崇，不但自己隔三差五的清修，连未成年的皇子都要托付道观教养。而与皇家关系最为密切的道观，就是崇真观。剑子仙迹与麟趾王年纪相仿，麟趾王受崇真观教养时便与剑子相识，至今已有十多年了。

  面对老友，剑子向来不甚讲究。一撩纱摆，便老大不客气地坐在麟趾王身边，“雨实在大，要是层层通报，等见着麟趾王，我早就成落汤鸡了”。虽然周遭景物早已见过，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刺眼”。

   那边良久的不出声。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只有铜漏细微的“滴答”声。过了好一会儿，剑子淡色的嘴唇动了动，抽出手来，从腰间拿出一个酒壶：“大半夜的，别喝茶了，省的睡不着”。

   酒不是什么好酒，味道也浓烈得几乎刺鼻。可剑子才斟满，龙宿便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性逼的龙宿几乎流泪，他狼狈地咳嗽起来，连耳根都涨的通红。剑子早知道酒烈，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却也被呛的皱眉。

   “哈，手足之情……好个手足之情……”龙宿将浑浊的酒液一饮而尽，立刻被呛得咳嗽几声，随即低哑地笑。剑子忍不住想给他顺气，但龙宿向来不喜人触碰，剑子顿了顿，还是把手收了回去。缓过气之后，龙宿沉闷地哼了一声，又哑声道：“再来”。他双眼通红地盯着剑子，把着酒杯的手猛地伸到他面前，酒在杯里猛烈地晃荡着，泼泼洒洒不剩几滴。“……麟趾王……哈，哈哈，麟趾王疏楼龙宿，保不住自己的师尊……”他作势再要斟一杯，却被剑子按住。

     “龙宿……韬光养晦才是上策，莫让先生的努力白费……”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先生的爱女，在苍那儿……”

     龙宿却没说话，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因为什么，慢慢地又昏暗下去。他闭了闭眼，冷冰冰地轻笑，幽幽道：“……呵。果然，怪道汝会插手这件事……原来，原来是为了崇真观……为了苍……”

      剑子一下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怔了一会儿才说到：“郁大人仁德爱民，山人虽然孤陋寡闻，却也对他仰慕已久。他此番受人陷害，不止崇真观，全天下有识之士都忧心如焚。可惜化外人不谙朝政，终究无法护他性命，只能尽力保住他的血脉。说来惭愧……”

     “忧心如焚？说来惭愧？哈！白沙在涅，剑子，汝的欲盖弥彰，可是越来越长进啦。”龙宿立刻打断他，极为讽刺地笑了，“说的不错。汝们呐，是该忧心，是该惭愧……昔年吾与皇兄同在崇真观教养，汝们德高望尊的老宗主，见皇后大行，父皇又迟迟不封太子，只道将来吾才是太子，因此对吾多有照拂，还让汝来伴读。皇兄那边却是冷冷清清，平日里话也不跟他多说……”龙宿又啜了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全喝光了，别开剑子劝阻的手，只管往杯里倒，“唉，唉！可惜天不从人愿呐！可惜！可惜！要不是皇太子英明，决意即位之后尊儒灭道，对崇真观决不轻饶，以小王陋质，怎能得仙长青眼！”

     剑子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手紧紧地攥着桌角。龙宿又冷笑：“今晚汝来也是为了崇真观，也是为了苍……哼，哼哼哼……”他笑了两声，神情似乎嘲讽，但声音却极为凄冷，隐隐带着一丝颤抖，“……都是，都是为了别人，为了别的事来……习惯了，反正吾习惯了……”

     “龙宿！”剑子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龙宿也不理他，径自一面轻笑，一面斟酒，一双眼睛赤红赤红的，水光淋漓，显然是醉得不轻。龙宿平时酒量极好，今夜因为心里悲伤，喝了几杯就有些撑不住。剑子忽然摁住了他的手，可不知怎么的，心里砰砰乱跳，也不知说什么好，终究只说了句“别喝了”。龙宿心里一阵失望，甩开了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龙宿！”剑子又叫了一声。龙宿摇晃了一下，看起来立刻就要倒。剑子一急，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腰。龙宿推了他一下，终究是没有推开，反而让自己重心不稳，直往前栽。剑子立刻抓住他，龙宿又是一摇晃，重重地撞在他胸口上。

      龙宿缓了缓上涌的酒气，终于清醒了一些。剑子喘了口气，低低地说：“苍有苍的打算，我……我和他不一样。”

这句话大有深意，却又似是而非。龙宿霍然抬起头来看他，只见剑子垂下眼睫，神色端正，并没有什么缠绵暧昧的意思。想来刚刚他话里那一顿，也只不过是被自己撞了，喘不过气来而已。龙宿登时心头火起，他本来就喝得半醉，何况即便不醉，也想借着饮酒放肆一回。他一把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划了三个字。剑子吓了一跳，想抽开手，却又怕龙宿摔倒，只得不动。龙宿冲他微微一笑，画字的手指力道不轻不重，只是轻轻地搔拂，剑子手心被他搔的有些痒，几乎要蜷起来。十指连心，那痒从手心顺着胳膊一路传到心尖，带了点异样的感觉，在雨夜之中尤其难耐。龙宿那三字似乎写的异常缓慢，剑子神思有些动荡，等他写完以后辨认了好久，才勉强认出是“穆仙凤”三字。而等剑子辨认完，龙宿依然在他掌心轻划。那痒意终于变质成了一种挑逗，剑子惊觉不对，慌忙抽回手。

  龙宿觉得掌心一空，心里也顿时一空，有些怔怔的。剑子抿了抿唇，咳嗽了一声，看着那双灿金的眸子慢慢黯淡下去，心里仿佛也被一点一点地揪起来，一句俏皮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沉默良久，终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又给龙宿斟上酒。

150214序章一完

[ 此帖被silber在2015-03-23 01:0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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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5-03-18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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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

章二狴犴

剑子一行人进入东宫时，主殿前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波前来问安的人。站在最前首的依然是麟趾王疏楼龙宿。东宫不比皇城，麟趾王与太子也不比麟趾王与夔帝，规矩没那么严苛，下人也不敢随意限制王爷的行动。龙宿见是剑子来，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立刻明白这必然又是剑子打抱不平，不禁大为着恼，先一步拦在三人面前，斥道：“皇兄传唤的不是苍监院吗？怎么来的是剑子法师？若他法力不济伤了皇兄和太子妃怎么办？崇真观竟如此目无尊上么！”

侍卫刚要说话，剑子一步上前稽首道：“王爷恕罪。启禀王爷，监院不来非是刻意冒犯，而是实在不得已。昨日观中事务繁杂，监院殚精竭虑，不慎偶感风寒，正在病中。王爷明鉴，监院染病事小，误了太子殿下之事事大，因此监院便派贫道前来。贫道虽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但对山精兽怪之类却略有涉猎，虽不敢与监院比肩，但……”

龙宿不等他说完便急道：“何必找这么多借口？汝回去，让苍来！”

只听殿中侍卫高声道：“殿下说了，是崇真观的法师来了么？”

侍卫一听是太子的命令，立刻回复道：“启禀殿下，是剑子法师与道清子法师。”

半晌，殿里又传出内侍的声音：“殿下问，苍监院呢？”

剑子也稽首道：“监院偶感风寒，怕误了殿下之事，特派我等前来，还请殿下恕罪。”

又过了一会儿，内侍又道：“殿下说，还是苍监院思虑周全，虽然修道人看破红尘，但也要保养自身才好。进来吧。”

剑子与道清子顿首道：“是。”便垂着头走了进去。

三人绕过一面琉璃五龙蹈海影壁，进入殿中。上首坐着一个身着正红圆领袍的人，身量修长，长相俊美，眉眼与疏楼龙宿有五六分相像，但瞳仁棕黑，五官也不如龙宿深刻，一望便知他纯然是个中原人。此人正是当今太子悦兰芳。悦兰芳正在饮茶，身边是一张紫檀木四方桌，桌上放着一架酸枣木底座羊脂玉雕“振鹭于飞”屏风，虽然图案雅洁，但精雕细镂，纹饰繁复，掩不住的富贵之气。剑子四下打量，只见房间之中布置雅洁沉稳，器具摆设多以木、瓷为主，与麟趾王府完全不同。但仔细一看，这些看似简谱的摆设，没有一件不价值万金，特别是上首悦兰芳坐着的那把浅黄色的金丝楠木圈椅，周身粼粼波光样的龙鳞纹，没有一处接榫，可见是整块金丝楠木雕成。悦兰芳点了点头，剑子与道清子走上前去，他再定睛一看，那金丝楠木椅子的色泽里还带几丝微微的绿色，可见是最近新斫的料子。剑子眉头一皱，暗暗再往旁边看了一圈，果见有好几样崭崭新的贵重摆设。

三人来到太子面前跪下，悦兰芳放下手里的碎冰纹茶碗，看着剑子慢慢道：“剑子法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多谢殿下关心，托殿下洪福，贫道身体康泰。”

“嗯。”悦兰芳眼波一转，忽然熟稔地笑道：“哦？道清子法师也来了么？法师是小王旧识，小王很是信任，监院果然有心。”

悦兰芳明晃晃地说出自己与道清子有交情，却让剑子起了疑心。他看了一眼跪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道清子，见他脸色一白，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剑子，一见剑子也在看他，赶忙垂下头去。

“汝们都下去吧，吾要亲自跟两位法师说。”

殿中侍卫鱼贯而出，悦兰芳道：“两位法师请坐吧。”剑子和道清子依言坐下，悦兰芳与两人寒暄了几句，道：“事发配殿，道清子法师对精怪之事十分熟稔，请先行勘察吧。”

道清子身体一震，惊惶地看了一眼剑子，只得唯唯连声奉命离开。剑子不为所动，端然坐在下首，也不说话。悦兰芳微微一笑：“吾万万没想到是剑子法师前来。小王说话愚钝，方才多少有些词不达意，不过法师是聪明过顶的人，自然知道小王说的是什么。”

剑子也报以一笑：“殿下赞谬，贫道不敏，不敢妄自揣度。”

悦兰芳见他装糊涂，却也不恼：“哪里。若是法师不敏，小王岂不是愚蠢至极？不过法师的打算，小王也还是能揣度一二的。往浅里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往深里说，是要知己知彼。”

剑子知道悦兰芳暗指东宫之中的狐妖是崇真观之手笔，却依然蹙起眉疑惑道：“贫道愚钝，实在不明白殿下说的什么。”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小王想做的事，并不会因为多了或少了个崇真观而改变。当然，”悦兰芳慢慢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走到剑子面前，剑子连忙站起，悦兰芳不等他垂首，便立刻贴近他，让他避无可避，连垂头的空间都没有，几乎算是逼视：“小王想让人知道的，也并不会因为多了或少了个剑子法师，而多一分，或少一分。”

悦兰芳慢慢退开半步，剑子被他紧紧逼视，却毫不慌张地问道：“殿下既然如此自信，想必是会让贫道为东宫禳除妖魔了。”

悦兰芳颔首道：“自然，法师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剑子点点头：“殿下金口玉言，自然说话算话的。”他顿了一会儿，忽然顾左右而言他：“殿下这张金丝楠木椅很是气派，贫道粗陋山野之人，从没见过这样华贵稀奇的物件。”

悦兰芳眉头一挑：“哦？道长出入宫闱，这些东西怕是见得不少吧，竟能入道长的眼？”

剑子点点头，一派仙风道骨，温润如玉的样子：“是啊，贫道听闻，新斫的金丝楠木黄中带绿，日光下能折射出丝丝金光，因而叫金丝楠木。贫道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未见到如此新鲜的金丝楠木材圈椅，因而感叹。”

悦兰芳面色一变，匆匆道：“父皇宫中也有许多，只是法师不曾看见罢了。小王已让人收拾了厢房，法师勘察之后便与道清子法师在厢房中休息吧。”

剑子微微一笑，端端正正地叩首道：“如此，贫道多谢殿下了。”

配殿中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蛛丝马迹，剑子与道清子仔细查看了一番，回到厢房之中已是四更天。道清子一直低着头，剑子也不刻意去看他。直到两人在厢房之中安顿好，剑子也并没怎样，灌沐之后便铺开被子，准备睡了。道清子站在他背后，犹豫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地轻轻唤了声：“剑，剑子先生……”

剑子也不知是真听不到还是装听不到，依然在收拾床铺。道清子咬了咬牙，只得拔高了一点声音，又唤道：“剑子先生！”

剑子手上的动作一顿，道：“怎么了？”

“小道，小道一时糊涂……我，我……”

剑子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这么说，真的都是你做的？”他虽是疑问，但语气十分笃定。道清子攥紧了手心，只得低低道：“……是。”

修道人生性清简，剑子更是个中翘楚，何况将要就寝，斗室之中便只燃了两只蜡烛。悦兰芳自然不肯给他们上好的厢房，只挪了一间杂物室出来，该有的物件虽然不缺，但小地方却不甚结实，窗户纸贴的不严。外面呼啸过一阵北风，窗纸“唰啦啦”地脆响，带进来一绺寒风，小钻头似的钻进道清子的衣襟，使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如豆烛火忽明忽灭，剑子的表情似乎没变，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只是看不分明。

许久，剑子缓缓道：“人有七情六欲，修道人也是人。老庄虽然崇尚清静无为，但并不能保证每个道子都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你追求尘世富贵，也并没有大错。”

道清子立刻跪在剑子面前，颤声道：“先生，我，我是被人利用的，并不是有意要陷害道友！可，可事已至此，我，我也是六神无主……”

“苍诱你作法招来狐妖，再将狐妖引入东宫。而据东宫内侍所言，配殿的狐妖形貌，与昨夜宫中的十分相似。此举本来不过是为了印证我们的猜测，顺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太子何等聪明，怎么会看不出你是中了我们的计？可是你也看见了，咱们一来，太子便挑明你与他是旧识。如果他真把你当自己人，又怎会这么毫无顾忌地将你陷于不义？不过是想借刀杀人。”道清子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浑身发抖，软趴在地上不敢说话了。剑子又叹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错已经铸成，愧悔也无用，你也只能将功折罪。”

道清子觳觫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是，是是！先生，先生有什么吩咐，尽，尽管开口……”

剑子顿了顿，沉下声来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道清子一听，连忙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望着那双沉静如深井般的眼睛，“灵湘子究竟在哪里？”

道清子一怔，仿佛突然被滚烫的油烫着似的猛地缩了缩，畏葸地左右看了看，朝剑子招了招手。剑子会意，捏了个手诀，立刻凑到道清子身边附耳过去。道清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遍，剑子点点头，正要慢慢退开，突然听见“噗”地一声轻响，烛火瞬间熄灭，道清子两眼一翻，“哼”地一声软倒在地。

“谁？！”

窗外只有簌簌的风声回荡。剑子暗自心惊，看来外面的侍卫已经被来人解决掉了。能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而毫无所查，此人的实力并不在他之下。

如履薄冰的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紧闭的窗忽然“啪”地一声被推开，窗外倏然跃入一条黑影，直冲剑子扑来。剑子立刻抽出拂尘格挡，招式柔中带刚，希望能缠住来人。可黑衣人的身法亦十分敏捷，对剑子的招式也极为熟稔，毫不费力便避开了拂尘的攻势。

两人打斗了一刻间，剑子见久攻不下，忽然臂膀一抬露出空门。黑衣人一侧身想要攻击剑子肋下，剑子抓住机会，趁其不备猛的甩出拂尘，将他的面罩一把扯掉。

面罩掉落的一瞬，剑子震惊得一时不能做出任何反应。来人招式已老，不及收力，一拳打得剑子闷哼出声，禁不住往后退了两步。那人紫发金眸，怒眉不舒，霁色不敛：“……汝！”

“龙宿？！”

龙宿只是怔了一会儿，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往门外带。剑子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只是不走，勉强笑道：“好友，夤夜来访，不打声招呼就走，于礼不合啊。”

龙宿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双眼死死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跟吾走！”

剑子愕然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神色一寸一寸地冷下来：“麟趾王，自从郁大人罹难以来，你似乎失了镇静。你对道清子做了什么？外头的侍卫呢？”

龙宿仿佛不可置信地猛然瞪大双眼，那双金色的瞳仁在暗夜里跃动着灼热的光，烧得几乎透明，和那晚酒醉时一模一样，剑子心头禁不住一阵乱跳，猛地要抽回手去。但龙宿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怎么挣都挣不脱。半晌，龙宿慢慢别过头去，半张脸沉没在阴影里，随着烛火的摇曳忽明忽暗，表情也看不分明。他忽然低低地一笑，那笑声极其阴沉滞涩，饶是剑子与他熟识多年，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出来，冷不防却被龙宿紧紧攥住，力道之大，连剑子都疼得抽了口凉气。

“他们不会有大碍，不过昏睡一会儿罢了，醒来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睡着的。”龙宿异常嘲讽地一笑，“倒是汝……汝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剑子沉声道：“好友之间，何必计较许多？既然不曾伤害他人性命，想必龙宿对剑子会更重情义。”

龙宿慢慢踱到剑子面前，逼得他靠在桌角，退无可退。他轻慢地笑道：“非也非也，吾的目标，正是剑子汝啊……汝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剑子愚钝，还请好友……唔！”

龙宿猝然冷笑一声，突然猛地将他一拉，剑子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就撞进龙宿怀里。龙宿蓦地抓住他的后领，把他的脸拎到自己面前，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与其说那是个吻，还不如说是咬。两人刚刚经过一番打斗，呼吸又快又重，尤其是龙宿，气急交加之下哪里有半点缠绵之意。剑子根本没有料到龙宿竟会这么做，万般惊讶之际嘴唇没有闭拢，龙宿急躁地撬开他的唇瓣，立刻攻城略地，抿住他的舌头又咬又舔，极其情色又极其残暴，仿佛随时都要讲它咬碎吞下。

剑子仿佛五雷轰顶，半晌才忍不住要惊呼。可刚刚发出一点声响，龙宿立刻抵住了他的喉头，狠狠地往下压按，那一点惊呼也化成了含含糊糊的呻吟，听得剑子自己都忍不住耳根发热。剑子被他顶得几乎要吐，难受得直想避开，后脑却早已被龙宿牢牢摁住，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龙宿才恋恋不舍地啄了啄他的嘴角，离开了他的唇。

剑子脑子里一团乱麻，好像什么都想到了，想仔细理出个头绪，却又什么都没有。这件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说他知道，可是具体是什么时候，当时的情形如何，脑海中一片却是一片朦胧，千头万绪却抓不出一缕；可是说他完全懵懂也不尽然，他发现面对这样的局面，自己虽然震惊，却不意外，甚至好像不知不觉地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

龙宿喘着粗气恨恨道：“麟趾王？麟趾王不过是有价值的棋子！这里不是崇真观，也不是皇城，只有汝吾，汝……汝难道和那些人一样，不把吾当人看吗！”

这话的意思，和那一晚他醉后所说几乎一样，他问得又急又直白，完全没有迂回的余地。剑子的心头依然像被猛地戳了一锥似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抬起头看着龙宿又急又怒的脸，顾不得疼痛，忍不住回握他早已攥得发白的手，轻声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我确实有私心……你何苦这么想……”

龙宿原本剑拔弩张的表情倏然松弛下来，他久久地凝视着他，看得剑子忍不住别过头去，眼睫禁不住微微地颤。半晌，龙宿又道：“剑子……吾不想，吾不想汝涉险……吾已经没有了师尊，不能，不能没有汝……”他忽然闭上眼，仿佛突然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惊惶地紧紧皱起眉头，抵住剑子的额，紊乱的气息直扑到颤动的白睫上，低声乞求道，“……跟吾走，答应吾，跟吾走好么？”

剑子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忽然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龙宿，你不是这么天真的人。走，你说，你能带我走到哪里去呢？”

龙宿忽然哽住，热切的目光仿佛烧尽了的炭火，一点一点地灰败下来。剑子感受到了那渐渐袭来的冷意，慢慢转过头来：“如果我就这么一走了之，落人话柄，到时太子咬定狐妖与我有关，崇真观众人该如何自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原本都知道的，我……我也知道。”他又故作轻松地一笑：“听说玄冥氏的公主很喜欢你，要是……”

龙宿被激得脸色都变了，像个小孩赌气似的一跺脚，不管不顾道：“汝……汝要是说出这种话来，何必来淌这趟混水，任吾自生自灭罢了！”他见剑子脸上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忧喜交加的表情，心底微微一颤，仿佛绒毛微微划过蜜糖的表面，有些酸痒，更多的是甜腻的欢喜。万语千言也比不上这个被轻轻地，仿佛叫醒一个浅眠的婴儿似的呼唤出的名字更直接，准确，酸涩和温柔：“剑子……”

剑子被这一声唤得心头一动，禁不住半垂下头，白睫扑簌簌地遮掩住了视线。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窗外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道钟声，虽然缥缈，却在两人心上打下重重地一锤。剑子往窗外看去，乌黑的夜色已渐渐变浅，窗纸上的靛青由下而上，已经渐渐分出深浅。剑子紧了紧他的手，半晌才叹息一般缓缓道：“天要亮了，你……走吧。”

龙宿紧紧地盯住他，神色凄惶不舍，灿金的眸子暗潮汹涌。许久，他才低缓地轻轻念道：“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剑子心中一酸，喉头动了动，他对龙宿笑笑，轻声道：“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龙宿博闻强识，这诗不难，怎么背不全？”

龙宿微微一怔，只得苦笑道：“汝就是这样性子，什么天大的事都当做闲庭信步。不知是说汝神通广大，还是不知深浅……”

剑子笑道：“相信我吧，剑子有自保的能力。”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龙宿，皇上近来收到过金丝楠木的器件吗？尤其是新斫的，木材还泛着绿的那种。”

龙宿一蹙眉，立刻明白过来：“没有。金丝楠贵重无比，多产于南疆。近年南疆叛乱，许久不上供了，因而这几年宫里都不曾有新鲜的金丝楠。汝在东宫看见了？”

剑子点点头，道：“此事大有蹊跷，你先回去再说吧。”

龙宿戴好面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汝一定要小心。”剑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这才翻出了窗外。不过一霎眼间，他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雾之中。

第二日清早，剑子与道清子便向太子问安。悦兰芳对查到了什么并不在意，那张令剑子颇觉蹊跷的椅子也没有撤下去。问安之后，两人便回到厢房。道清子为了将功折罪，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剑子身后。无论剑子想做什么事，只要眼光一递，不消他动手，道清子便会着急忙慌地帮他做好。剑子劝了好几回都没用。

厢房周围的侍卫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概不知，还以为自己真的不慎睡着，还怕被人说失职，因此也不敢太肆意妄为。剑子对他们明敲暗打了一番，又给了他们一点碎银子喝酒，借机将他们遣得远了些。确定周围无人之后，剑子又与道清子坐下，问道：“昨夜你对我说，灵湘子被藏在荆山背阴？太子虽能出入宫闱，但这种事他肯定不会亲自做。”

道清子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实不相瞒，不才当时只是将灵湘子引到指定的所在，之后的事也是听联络者说的。”

“联络者？”

道清子点点头：“小道与太子之间的联络，都依赖此人。但此人每次出现都以黑纱覆面，与他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小道竟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剑子听罢，一时沉吟不语。道清子又接着道：“小道与他说过几句话，觉得此人不但心机深重，而且对崇真观也是十分了解……小道妄自揣测，此人恐怕……”

剑子面色一变，已然明白他的话意，沉声道：“恐怕也是观里的人。”他垂眉闭目，凝思了片刻，低声对道清子道：“我要小憩一会儿，你看着些，别让外人打扰。”

道清子一愣，随即会意，警醒道：“是。”便慢慢在门窗边踅来踅去，小心看守。

剑子点点头，盘坐在蒲团之上缓缓闭目，一缕神思飞出天灵，直往崇真观去了。心识传音之术虽不费神，但必须两人熟习此术才能成功，也因而彼此间的谈话旁人也无法听见。为求保密，此术崇真观道子均不外传。

过了一刻间，苍的声音有些遥遥地传了过来：“剑子，一切可好？”

剑子一听苍那忧心忡忡的声音，便忍不住打趣：“现在我还能跟你说话，难道不好？”他又含笑道：“劳你费心，还算小有斩获。”

苍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的人，就是大祸临头也不会少说一句的，问你也是白问。”

剑子依然笑对：“‘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修道人处变不惊，乃是该然。”

“哼，还有后两句呢：‘故贵以身为天下者，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若可托天下’。你向来是忧国忧民的，为了这个，自己也该小心。罢了，到底有些什么斩获？”

“道清子说，灵湘子被藏在荆山背阴处。还有，让道清子与太子联络的人神秘异常，连道清子也不知他的真面目，此人又熟知观里的事。灵湘子的消息也是他告诉道清子的。我恐怕崇真观之中，还有内奸。”

窗外风移影动，树梢擦着窗纸挲挲作响，仿佛蠢蠢欲动的鬼蜮。半晌，苍才一字一句地慢慢道：“还有一个。好，很好。”他复又沉默，剑子猜测他大概是在压抑怒气，因而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苍才又开口，这回他的语气明显平缓了很多：“这位神秘人，恐怕是这一局的主谋。荆山在御花园以西，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把这条大鱼钓上来再作打算。”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竟然以狐妖之术惊动圣驾，悦兰芳果然是着急了。”

剑子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皇上那晚不欲声张，除却天家威严之外，恐怕……”

“恐怕皇上的身体，真的因此大受影响。罢了，还有别的么？”

“昨夜，我在太子府里发现了一件新斫的金丝楠木圈椅。龙宿说金丝楠产自南疆，这几年南疆叛乱……”

苍立刻打断他：“龙宿？你昨夜见过他？”

剑子一愣，这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期期艾艾地来打岔扯谎。苍一概不理，直接问：“太子对龙宿视如仇雠，他又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怎么会突然为你夜闯东宫？到底如何了？”

昨夜的事情全数涌上心头，剑子待要讲，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讲起；而条分缕析下来，此事无论哪一丝都让他难以启齿。他难得地结结巴巴了半晌，最后只能完全放弃，慢慢地不出声了。苍叹了口气，好似对他说，又好似自言自语：“唉！终于，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剑子装糊涂：“哪一步？”

“他昨夜前来，无非是怕你涉险，想带你离开，对不对？听你这样，大概昨夜他什么都对你挑明了吧？”

猛然被人挑破，剑子见瞒不下去，咬了咬牙，深深吸了口气道：“……剑子仙迹败坏清规，请监院责罚。”

那边是深长的沉默。妄动凡心，本就是及其严重的罪过，更何况是与龙宿这种天潢贵胄，剑子从龙宿吻住他的那一刻就明白。此刻被苍发现，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于剑子而言也不过是求仁得仁。他不禁默默地挺直了脊梁。

许久，苍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龙宿对你之情，我早有所察，真要论罚，我也该算一个。清规戒律是为道心不坚之人而设，与你我并无干碍，你不必自责。”剑子身上一松，正要道谢，苍却忽然话锋一转：“今上和悦兰芳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从前不论，可如今，我必须提醒你，虽说龙生九子，但总归不脱其类。当日他为救仙凤所用的手段，你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愿猜。”

剑子一听，犹如当头一棒，顿时心乱如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辩护：“龙宿……若他并非仁慈，我们也不会助他为君……更何况，龙宿也许……也许只是想自保……”

苍尖刻地冷笑一声，道：“无情最是帝王家。他若只想自保，早些年便不该锋芒毕露，争得今上宠爱。如今，他若想自保，除却践祚之外别无他法。再者说，自古明君不知凡几，可谁不曾杀人？‘仁’君是对天下万民而言的，可‘亲近左右’并非‘天下万民’。帝王为全元元之民，愈是仁德，愈要对亲近者严加看束，刻薄寡义。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做个仁君。他日麟趾王一朝践祚，到那时，你当如何自处？”

这话问得剑子哑口无言。苍也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如今事情未到眼前，可能昨夜他真是情不自禁……你若想……顺其自然也好，或许事有例外。”苍顿了顿，声音不知说是郑重，抑或沉痛，“苍还是那句话，我希望能保全所有人。”

剑子忽然道：“苍，我有一事问你。”

“说吧。”

那边沉默了半晌，缓缓问道：“若当初宗主对他两人一视同仁，悦兰芳不曾立誓铲除崇真观，如今，你还会不会支持龙宿？”

苍被问得一愣，随即沉默。剑子禁不住紧紧攥拳，好一会儿才有些滞涩地说：“他会是个仁德之君……你相信我。”

忽听得清子轻轻咳嗽一声，剑子知道是有人过来了。苍那边也不再说话，剑子叹了口气，便收回了神思。苍的话语犹在耳畔，剑子茫然地盯着空壁半晌，刚才丧失的感觉这才慢慢回复，好像冰铸的身体被热水一点一点地化开了。一阵刺痛从掌心袭来，剑子猛地蹙眉，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拳头攥得太紧，指甲把掌心抠得血肉模糊。

“……今天右大人又跟君大人不对付了，在右大人府里闹了个鸡飞狗跳。我听说好像是因为一只翡翠镯子！哎，这两位大人可真奇怪，跟着咱家主子，什么宝贝没见过，偏偏为一只翡翠镯子闹腾，这像什么话！”

窗缝里忽然飘进一缕细微的女声，似乎是有两个婢女在悄悄说话。道清子正要咳嗽阻止，剑子别了别手，蹑手蹑脚地走近墙角默默细听。

只听另一个更清脆一些的女声低低说道：“我也听说了。可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好像……那镯子是君大人的？右大人手里有一只翡翠戒指，成色要比君大人的镯子好些。君大人就说右大人那只戒指是镯心雕的，比他的镯子差多了，两人就起了争执。”

第一个女声轻蔑地一笑：“他们两个向来是大手大脚的主儿，怎么会把这些物件放在心上。千岁，你不懂，男人呐，就是喜欢争风吃醋！那镯子和戒指，都是成双成对的，他们俩都把剩下的那一个送了同一个人，就想比比谁更讨那人的欢心！”

“啊？那人……是谁？”

“听说原来是麟趾王府的侍婢，叫……叫什么陆什么娥的。哼，你总呆在府里，也不知道外面人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麟趾王好色，又会调教人。府里放出来的侍婢个个水灵俊俏，又能伺候得人舒舒服服的，所以外人都说，‘娶妾当娶紫宸婢’。好好的王府被养成小妾窝，麟趾王还妄想跟咱们主子比？哼，白日做梦！”

另一个女子却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是能嫁个自己钟意的男子，做一辈子妾，又有什么妨碍……”

“……千岁，你别难过，前两天宴上，主子不是多看了你两眼吗？你这么喜欢他，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那女子的口吻顿时变得十分缥缈，呢呢喃喃地，一听便知道她是痴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到底是哪一天？我一天见不到他，这心里，就像一千只蚂蚁在爬，在咬……又酸，又刺刺的疼，又挠不到。前两年又有了太子妃……她身家显赫，娶了她，对太子也好，我，我也不该嫉妒……可是……”她哽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说：“咱们惯来是让人逗乐取笑的玩物，可是谁知道，我扮的是别人的戏，可流的……却是自己的泪……”她越说越动情，最后不禁抽泣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另一个女子想要安慰，柔声唤道：“千岁……”

千岁抽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着颤音缓缓道：“吟荷，这满府里，我也就只能跟你说这些话……盯着他的人不知多少，我这点心思，不过徒然被他们取笑罢了……我也不强求，只要能天天见到他，一辈子做个戏子也不妨……”

语声渐渐飘远，剑子知道两人走远了，轻轻松了口气离开了墙角。道清子问道：“先生，您听到什么了？”

剑子长嘘一口气，雪白的眉宇间刚刚散去的愁色又一点一点地聚拢起来。他摇了摇头，凄然地喃喃：“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物伤其类罢了。”道清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剑子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又低声吩咐道：“近来不可轻举妄动。虽然那个联络者说灵湘子在荆山，但荆山在御花园西角，难保这不会又是一个局。苍会尽量拖延时间，如果找得到主谋，你引来狐祸的罪名也能洗脱。”

道清子一愣，赶忙倒身下拜，连连叩首：“多谢先生！多谢弦首！多谢先生！多谢弦首！”

又过了两日，连下了好几场秋雨，一阵比一阵更冷。东宫中一切平静，还照常发放了冬衣。剑子与道清子不是东宫中人，自然是没有份例的。不过修行精深者不为外物所感，没有冬衣于剑子倒也没什么大碍。但道清子修为不够，还是冷的直打哆嗦，剑子借了他几件衣裳，依然不太管用。

第三日夜里更冷了一些。道清子实在熬不住，便在厢房里笼起了火盆。剑子盘腿在蒲团上打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似乎又下起了小雨。剑子走到窗边，伸出手去探了探，掌心便被冰冰凉凉的点湿了。他缩回手一看，掌纹里藏着几颗还没来得及化开的冰珠。这是今冬第一场薄雪。虽然不觉得冷，剑子还是下意识紧了紧衣襟。

忽听得有人笃笃笃地敲门，道清子打开门，却是宫中的女官。她见两人都在，便道：“皇上请剑子法师和道清子法师进宫。”

剑子心头猛地一跳，与道清子对望一眼，稽首道：“姑姑稍等，贫道随后就来。”

太子府外已经有一大队侍卫和女官等候，剑子便知此去非同小可。道清子的脸色渐渐发白，冷汗细细密密地沁出来，从额头慢慢滑入衣领。剑子实在不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抚，道清子猛然转过头来，颤声问道：“剑子先生……你，你说，你们……会，会护我周全么？”

剑子不敢看他恐惧的双眼，略略别过头去，不知该说什么。正好又有女官来到两人面前道：“两位道长，请。”剑子便点了点头道：“劳烦姑姑带路吧。”

养心殿外已经聚满了人，可中间却空出一片地方来。空气中有一股浓浊的腥臭味，剑子正在疑惑，忽见苍就站在一旁，脸色及其罕见的难看。女官从他身边擦过，走到夔帝身边通报。不一会儿便听见宣召：“剑子仙迹，道清子上前来！”

人群立即排开一条小径，剑子与道清子垂着头小步上前，叩拜道：“贫道剑子仙迹，给皇上请安。”

窸窸窣窣的人群骤然没了声响，周围是能滴得出水来的寂静，雨雪渐大，细细密密地洒满了剑子的背脊，衣料紧紧地黏在他身上，只觉周身凉一阵热一阵。雨水顺着衣物从领口留到耳后，仿佛一只冰凉的蚂蚁在肉上细细地爬。时间就在这一寸一寸的爬行中，过得格外漫长。

许久，夔帝道：“抬起头吧，看看面前。”

剑子依言抬头，瞳孔骤然缩紧，一具长满白狐毛的尸体赫然撞入眼帘。那尸体周身发绿，裸露的手脚和颈侧全都发起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浊白水泡，已经有发肿发胀的迹象，但面目却还辨认的出来。

道清子失声惊叫：“灵……灵湘子！”

悦兰芳大步上前，一把揪起道清子的衣襟，厉声道：“妖道！汝竟敢引狐妖入宫，谋刺父皇！”

龙宿立刻向夔帝申辩道：“父皇！苍监院查了好几日，并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为何道清子一入东宫，狐妖便被发现了？这其中大有文章，请父皇明察！”

道清子已经抖作一团，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悦兰芳一松手，他便瘫倒在地。悦兰芳冷笑道：“麟趾王也该治治汝的妄想了！吾也要问，为何道清子一入吾宫中，狐妖便被找到了？答案不是很简单吗！苍监院玩忽职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隐瞒，想让这妖道谋害小王，谋害父皇！谁能坐收渔翁之利……”

“好了！”夔帝一拍龙辇扶手，两人便不得不噤了声。夔帝摇了摇头，道：“崇真观中，只有道清子汝，”他猛地瞪了道清子一眼，道清子早已软成一滩烂泥，只有连连叩首而已，“能引来狐妖。麟德殿的结界，也只有崇真观中的道士，才能自由出入而不被察觉。道清子，事到如今，汝有什么话说？”

道清子抖如筛糠，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雪水。夔帝道：“意图行刺，该受千刀万剐之刑。念汝也算个出家人，立时杖毙吧。”

两个侍卫立刻架起道清子的胳膊，像拖麻袋一样把他往外拖。谁知清子刚被拖出去两三步，突然猛地挣开侍卫扑向太子，一把死死揪住他的衣角，叫得脖子上青筋毕现：“殿下！您说过事成之后予我荣华富贵，救我！救我……”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悦兰芳身边的侍卫抡起一棍甩在他嘴上，道清子“呃”地一声闷哼，立刻呕出一口和着断牙的鲜血，他还来不及闪躲，脸上又挨了重重一棍，让他再怎么高声咆哮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悦兰芳脸色陡变，怒目圆睁，厉声喝道：“打！愣着干什么！快给吾狠狠地打！妖言惑众！”

惨剧没有来得太慢。铁棍重重锤打在肉体上的闷响，骨节碎裂的脆响，血肉飞溅的声音，随之此起彼伏的还有声嘶力竭而含混不清的嚎叫，听的人毛骨悚然。每一种声响都在死寂的大殿中重重回响，重重地锤击着剑子的太阳穴。这一切对他而言还是太快了，快得他来不及闭眼，等反应过来时肉体却早已凝结成了一块冰，连一根眼睫毛都动不了。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在寒风中不停地觳觫，颤抖得他几乎要尖叫，要呜咽，要咆哮。可喉咙却像被一只越攥越紧的手扼住，一丝声音也发布出来。指甲再一次深深掐入他的手心，血淋淋漓漓地从指缝里冒出来，染得衣袖一片惨红。

刻骨的恐惧和不得不压抑的愤怒，像一条冰凉的巨蟒，一点一点，从脚底到头顶，把他细细密密地缠起来，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缠得他喘不过气来。苍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紧攥的拳，掌心也是一片潮湿，冷得像刚刚化开的雪。

惨叫声渐渐低微，直至痛苦怪异的呜咽，慢慢地，一切声响终于似风中之烛，倏然泯灭。死水般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宫门外忽有寒风呼啸而过，直冲众人扑来，刮得剑子踉跄一步。道清子已经被打成了一滩肉泥，头颅被砸得只剩一半，黄白的脑浆混合着殷红的血液黏黏糊糊地结在棕黑的头发里，像隔夜呕出来的饭菜。剑子不得不死死地瞪着这几乎不能用“具”来形容的尸体，浓浓的血腥味已经让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仅存的一丁点意识只够维持站立。

行刑的侍卫对此似乎司空见惯，熟练而静默地将尸体收拾干净。悦兰芳厌恶地皱了皱眉，转身大步上前，向夔帝叩首道：“父皇，妖道已经伏诛。但崇真观不但不司其职，还私自藏匿妖物，其心可诛！为江山社稷计，请父皇严惩观中人等！”

“父皇！”

夔帝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首恶已诛，诸恶毋论。监院也曾言，青丘九尾狐法力高深，非寻常妖物可比，一时疏忽难免，所幸也没闯出什么大祸。朕不以一眚掩大德，此事就过了吧。”悦兰芳还欲争辩，不知看到了什么，却忽然沉默了。夔帝又道：“不过说到底，还是苍认人不明的缘故。也罢，就罚崇真观闭观三月罢。哦，朕听闻东宫近来也不太平，虽说首恶伏诛，但总得防着死灰复燃，便让剑子法师继续给汝守着吧。”

悦兰芳显然是很不满意：“父皇！”

夔帝猛烈地呛咳起来，黄白泡肿的脸颊立刻涌起一阵不正常的血气。身边女官立刻服侍夔帝饮下一盏药汤，又拍胸顺气了好一阵，这才慢慢缓过来。夔帝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声音因为咳嗽而嘶哑，低沉如铅云压城：“妖道所言蹊跷，但朕不想追究。听明白了吗？”

悦兰芳浑身一震，只得垂着头众人应道：“是。”

夔帝又咳嗽了几声，点点头：“好了，夜深了。朕要是再不回去，恐怕楚贵妃不高兴。”女官立刻扬声道：“摆驾钟粹宫——！”

150311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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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3.11〔限〕〔龍劍〕〔代友轉貼〕玉垒浮云录 03.18 1F 章二狴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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