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28 【罗黄】风会爱上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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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ri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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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

樓主發表於: 2022-10-28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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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8 【罗黄】风会爱上群山

应该快了。

黄泉紧皱双眉，催动内力，暗念幻族密术，为面前一捧金黄的光晕源源不断地渡去元功。为了罗喉复生之事，他已经筹备了很久，辗转求助了许多人才勉强掌握了大致的方法。没有百分百成功的信心，可就是有一线希望，他也想试上一试。

额前细密的冷汗提醒着他的力竭，但成败在此一举，早已无暇他顾。君曼睩护持在一旁，担忧的视线频繁在黄泉和那缕光芒之间游移，焦灼却又帮不上忙，只能时不时替黄泉擦拭源源不断的汗珠。

正当一切进入僵持之际，倏然，几缕暗红的光束自光晕母体抽丝般生长而出，在空中盘旋片刻后相互缠结，缓缓幻化为一道人形。

金红色长发的男人双眼紧闭，神色安详，被淡淡的金色光晕笼罩着，就好像一直这样沉睡了许多年。只是苍白的面容还有些朦胧雾化，不似活人，但好歹算回来了。

大功告成却连笑的力气都已经竭尽。黄泉颤抖着双手敛起内元，耳畔是君曼睩乍起的小声惊呼，虽然还想再看看那人许久未见的脸，浑身上下却如无骨般骤然失力，头晕目眩间天地倒置，身子一歪，也不管跌落在了何处，直接沉沉昏了过去。

直至金乌西坠，天幕晦暗。

“武君，手指，动了！”

“真的吗？虚蛟，快带我去看看！”

“动什么动，我吃喝拉撒都在这，怎么都没见他动？”

“诶！动了动了，黄泉快看，眼睛！”

“嗯……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啊……”

罗喉刚醒，看到的就是两个小辈一左一右横在自己眼前的大脸。

说没有冲击性是不可能的，不仅如此，罗喉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遭雷击一般戛然而止了。只不过刚刚复生精神差得很，加上迷之鬼压床的症状，震惊而又颓靡的罗喉终究没能顺利坐起身来，赏给两人一人一个脑瓜崩。

其中那张雪白冷峻的脸在罗喉睁眼的一刻飞也似地遁走了。罗喉还没太有精神去管，他搭住虚蛟过来搀扶的手臂，向床头挪了挪身子坐起来，目光堪称呆滞地环视了一周，眼皮迟缓地动了动，最后目视前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黄泉环抱银枪站在角落里背对着他，听到罗喉的叹息后不自在地打了个激灵。

什么啊，活着对你来说就这么讨厌吗？

先哭的是君曼睩。小姑娘看到自己命途多舛的大伯回归人世，心中激动不言而喻，情不自禁泪落连珠子，又是温暖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地一阵倾诉。声声泣下沾衣湿，听得罗喉心绪也温柔了许多，于是伸出手掌轻轻摸了摸君曼睩的头。

然后哭的是虚蛟。虚蛟由于种族因素，哭起来自然不像君曼睩那般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眼泪鼻涕横流一气，让本就有点骇人的五官更令人不忍直视。罗喉也不说话，坐在那默默看他这位自始至终忠心耿耿的手下哭到喘不上气，待声音渐渐止住之后才说：“将眼泪收起吧。”

黄泉还是抱着银枪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什么动静才悄悄侧过身用余光瞥一眼。面前的墙壁有很多细小的虫豸，或生或死地粘在上面，有几只爱吸血的，绕着黄泉的身子转。

因为很久没有听到过罗喉的声音，以至于当那人在自己身后语调平淡地讲些什么话时，黄泉总觉得心里痒痒的，像被猫爪子挠过，居然牵动着身上也有了反应。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只蚊子气焰嚣张地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刺破了皮肤。

等罗喉将床边的两人都安抚完，屋内退潮般沉寂下来，只剩虚蛟滑稽的抽噎。

现在只剩一个人还没讲过话了。

黄泉眼疾手快地将蚊子捏死，随手弃尸。他迈开一步转过身，仿佛压抑着什么，颜色浅淡的嘴唇紧抿着。红色的长睫低下去，用炽烈的颜色掩盖了眼底闪烁的微弱光芒。

黄泉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一个合适的，“为罗喉复生”的身份。

他已经疲于与罗喉玩什么亦敌亦仇亦师亦友的麻烦游戏，光是克服那份千方百计想复活仇人的自责与羞愧，黄泉已经在月族的簌簌大雪中凝立过好久。

漫天风雪让目之所及都微茫混沌得不像人间，吞没了红尘的颜色却并不能为自己消解些什么。他早已在心底预设了无数个重逢的可能，甚至无数次在镜子前排演。比如风轻云淡地问罗喉这么擅长死而复生是不是属猫的，毕竟猫有九条命，可以肆意挥霍。这时候罗喉一定会一板一眼地纠正自己——十二生肖里没有猫，并且长篇大论地解释一番生肖的来源。

可事实就是，情况比他想象的尴尬得多，尴尬到让他无法泰然自处。

“醒得真慢。”他闷闷地说了一句。

然后在罗喉回应之前迅速推门离去了。

明月高悬。君曼睩的隐居之处选在了一座驻扎在旷阔盆地的村庄，四面环山。由于近日雨水多，泥土芬芳松软，沉眠许久的地下生物得以钻土而出，以致蝉鸣声愈来愈响，有些恼人。黄泉心绪烦乱，运起轻功，落至东面地势稍高的一处丘陵，瞧一棵树下有许多孔洞，知道了些什么，抬头绕树干寻了片刻，果然发现了一只努力攀爬的小家伙。

有人说这种幼虫可作食材，也可入药治病。小时候的黄泉听了，想象不出这个穿着坚硬盔甲的东西被制成美食是什么样子，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对于他而言，幼蝉的唯一用处就是被放在小幽溟的枕头上，吓出他那胆小弟弟的一身冷汗和凄厉尖叫。

这对于他而言是难得的温暖回忆。黄泉心情稍缓，刚要伸手去拿，却发现有另一人捷足先登，抢先把那可怜的幼蝉捏到了手里。

顺带也重新搅动了心湖的蓄水。

能来得如此之快，又无声无息不引起自己的注意，只能是那个人了。

“罗喉，你未免太无聊了。”

“是么？”

罗喉捏住幼蝉的身体两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孩子努力地蹬着腿企图逃生。山下是绵延不绝的茵茵草地，向远望去，还能看到曲折岩石岸和广袤的湖泊。

借着一缕月光，黄泉暗自观察罗喉的眉眼，发现他没有放生的念头，可也没有杀戮的念头。一双仿佛永远风平浪静的眼睛木然地盯着挣扎中的幼蝉，没有任何情绪。

“一个虫子而已，看够了就还我。”

就像没听到黄泉的话，罗喉将其翻了个面，眨眨眼，接着看。

要让旁人看了，可能真以为罗喉久未于世，对人间生命充满好奇，自然要多瞧瞧多看看。可黄泉知道，罗喉此举只是单纯为了激他怒火，明明是个饱经风霜的上古老人，在某些方面却有着幼稚至极的恶趣味。可黄泉也知道，不管罗喉用多少次这种轻易就能看穿的激将法，自己都会莫名其妙地掉进坑里暴跳如雷，让气氛变得更加剑拔弩张。

中招的黄泉讥讽道：“操纵弱小者的生命，让你觉得满足吗？”

罗喉道：“那操纵吾的生命，让你觉得满足吗？”

很轻的一句话，却承载着沉重的过往。罗喉把它说得比风还轻盈。

黄泉身体一僵。

没成想是罗喉率先开启这个话题。黄泉本不想提起，因为其中包含的爱恨都太隐晦也太敏感，一碰就会被刺得瑟缩。

但他很快调整了思绪，回应道：“当然满足。”

黄泉深吸一口气，幽蓝的眼睛像是囿于炉中的火，看不见猛烈跳动的火焰，然偶有火星溅出。

“是我的东西，当然要拿回来。”

“什么？”

“你的命。”

夜色将四周完全包围，朦胧月影下，微凉的晚风拂动了两人之间的几根柳条。罗喉垂着眼睛，面容在几片摇曳的叶影后明灭不定。他似乎笑了，像读完一封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信，从信中知晓了鸿雁飞跃了怎样料峭的群山。

“很简单——我让谁生，谁就生；我让谁死，谁就死。”黄泉道，“这话觉得熟悉么？”

“每当感受到体内流淌着的能量，我就愈加地恨你。明明是你毁掉了一切，却又故作慷慨。我该恨你吗，我该感谢你吗？”黄泉的音调逐渐抬高，说得多了，又像坠落的雨一样低下来，“罗喉，你大概想不到自己到底有多讨厌。”

罗喉只是不语，表情冷静得有一种悲悯之意。

就像尘封的窗终于开满，满载云树，窗内的人迫不及待要将整个身子倾出。黄泉没有太多停顿，接着道：“因为这股力量，我并没有天下无敌的痛快。只是寂寞，无限的寂寞。这种寂寞并不让人骄傲，反而让我觉得，人活着只是越发的无趣。可能那时的你，想的就是这些。”

“你传我功体，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说我的缅怀是无谓的，可缅怀只是一时，不久之后，也许我的生活又可以恢复平静，你的存在彻底成为过去，不值得提起。”

“可是，因为你故作慷慨的施舍，因为你留下的力量……我再也……”

黄泉站在原地，话语也停留在了原地。他倾了倾身子，终究没有动；他动了动嘴唇，也终究没将这句话再说。

“所以如果你觉得活着有多么痛苦无聊，大可企求我赏你痛快的一程。”他背过身去，声音像被套上了一层薄衫，又被薄衫包裹得分明。

“不过这次……就多待一会儿吧。就当为了……”

两人同时道：

“君曼睩。”

“你吗？”

“什……！”黄泉不可置信地回身，几乎急得跳起来。他的声音像鼓起的帆，帆面被乍起的风揉得布满褶皱。

“说什么啊！”

罗喉用沉静的眼睛望着，眼里仿佛盛着厚积内敛的水，流淌着潜滋暗长的情绪。他抬手挡开垂下的细柳，手指在黄泉的脸庞耽延，似乎是想要捏一下，拇指似抵非抵地贴上去，食指弯曲着扫过了黄泉一小片洁白的肌肤。

罗喉放下手，问道：“为了你吗？”

目之所及之处，一座座矮小的房屋像挤在一处，各自挂着一盏引路的灯，犹如天河倾颓，繁星尽散。

这个人就算功体全无，却还是能在他身上感受到荫庇一方的力量。黄泉忽然觉得自己捧着的那张只有无穷尽道路的，来路归途都模糊不堪的地图，终于有了清晰的目的地。他走在一路风雨淋漓的追寻之路上早已淋湿，伞只是姗姗来迟的徒劳者。他要的是火，可以将他烘烤、焚烧，可以将他化为灰烬的火。

又忽然觉得自己很傻。明明知道承诺最经不起考验，黄泉还是想让罗喉像当时一样，保证些什么。

罗喉却挑了个最不相干的问题。他问道：“这些年，还在武林么？”

不相干，却也无关痛痒，不至尴尬和羞耻。黄泉只失落了一刹那，便如实道：“忙你的事，江湖当然走脱不开。找过许多人，也欠了不少人情。”

这么一想，确实奔波无数。人情相欠，也总该有还的时候，可你来我往之间又总是还不够。

黄泉不由感叹一句：“烦呐。”

“倒是像你说出的话。”罗喉道。

“哼，哪像某些人，每次自己没命，非要给别人留下堆烂摊子。”

“也需别人心甘情愿。”

“喂！少推卸责任——”

“黄泉。”罗喉突然说，“一起退隐吧。”

月成了倾泻之河中失锚的小船。

这句话像有了回音，在黄泉的脑海中来回激荡。好像有什么东西崩断在了胸口。

有多少年没做过如此真切的梦了。黄泉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次确认他没有听错，说出这话的人也确实是罗喉本人，他确实站在今夜的月下，听今夜聒噪的风声急切地想替他梳理所有的心事。

是试探，还是请求？是放下了，还是没有放下？唯一确定的是，两人的恩怨情仇，远远没有还清。可黄泉早已明了，生命总是在你纠结沉沦的档口，迅速地枯萎与流逝，让你恍然彻悟时却发现远远追之不及。

罗喉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刚启口，黄泉抢上道：“别，你别说话了。”

罗喉不问缘由，只是说：“好。”

黄泉点点头，也说：“好。”

他知道，罗喉会明白他的答案。

果然，罗喉又露出了那个笑容，不是离去前洒脱慷慨的，只是一个含蓄的，留待有许多故事要续写的笑容。

草地柔软又潮湿，黄泉把衣袍一拢，盘腿坐下。他仰起头来，月色正巧全然地打在他脸上，没有一片斜切的阴影。罗喉站在他身旁，村庄升起炊烟，蝉鸣依然汹涌，田野边的繁树中有黄鹂唱着回家的歌。

“一起退隐吧。”这句简短的话像投石入水在心中泛起涟漪后，又被黄泉翻来覆去地在齿尖咀嚼。

一起退隐吧，一起退隐吧，一起退隐吧。他反复地想着。

黄泉彻底平躺下来，月亮是他的母亲，大地是他的生父。他从过往的纷扰中逃离出来，重新被孵化，被孕育，被迎接。

“地上会凉。”罗喉说。

“不躺躺怎么知道？”黄泉拍了拍旁边的空地，“一起呗？”

罗喉道：“你说的。”

“怎么？”

“没什么。”罗喉蹲下身子，躺在了被黄泉拍过的那片草地，闭上眼睛，“那就一起。”

“哼，真无聊。”

风吹过来，把天地都吹得很窄。此时此刻他们都看不见时间停驻或推行的迹象。黄泉听着罗喉均匀的呼吸声，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被迎接在罗喉的掌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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