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05 如果，只是如果。（莫滄桑與寂寞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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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71)

樓主發表於: 2008-10-06 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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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 如果，只是如果。（莫滄桑與寂寞侯）

只是自己的，一個很傻的念頭。
可以不必天下禁武、不必紫耀天朝。
大家還是能過得好好的。

　　
　　他看見她的時候，火柱衝天，四周是炎熱逼人欲死的高溫，那女人挾帶著冷風而來，壓熄了過路的火焰。他楞楞地看著，如看待夏日裡陡然出現的雪花那般驚異。

　　她一臉悲憫，當時年紀尚小的他還不懂悲憫這個詞，只感覺她的臉龐佈滿濃濃的哀傷，幾滴水珠從她臉上掉下來，跌碎在被燒成焦黑的土地之上，留下幾個小小的漬印。

　　他看見她在村裡村外行走，越走神色越是焦灼，好像在尋找什麼卻遲遲找不到一般地焦心。他忍不住想開口問問她在找什麼，喉嚨的水分卻已被灼得蒸發殆盡，他像離了水的魚，靜靜躺在母親的身體下等著皮膚乾裂。

　　女人越走越慢，最後跪倒在離他五步之外的一具焦黑屍體旁邊，不住地把自己的淚往屍體的臉上灑。

　　這樣是不行的。他默默地想。他認得那具屍體，那是住在他家隔壁的隔壁小毛家的爹爹，小毛總說他爹爹不喜歡洗臉，因為那樣會弄濕他爹爹引以為傲的鬍鬚。

　　雖然他和小毛都覺得那只是長在小毛爹爹臉上欠修理的雜草，就連其他人也這麼覺得。

　　啊。他覺得一陣暈眩。我要死了麼？我就要死了麼？我要像張大娘王姑娘王哥哥李伯伯們一樣，躺在那兒睡著了麼？

　　爹和娘也睡著了，只是他不曉得他們為什麼要趴在他身上睡覺，只知道等他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有些不一樣。

　　那女人好像開口說話了。意識已經昏昏沉沉的他聽見一點微弱的聲音，為了聽清楚她說些什麼，他很努力地將自己的耳朵往外放，並努力保持清醒。

　　「……殺戮……戰爭……人類私慾……」
　　「……沙鹿……站爭……人類斯玉……」

　　為了不能自己睡著，他將斷斷續續聽來的片斷用自己知道的字音拼了出來，乾裂的小嘴動了動，低低地隨著語句推進。

　　這樣好多了。女人沁涼如水的嗓音傳來，多少滋潤了他少許，不管生理還是心理。

　　還是有人可以和他說說話的。他安心地閉上眼，倒真的有些睏了。

　　莫滄桑轉過臉，頰上仍帶著斑斑淚痕。

　　是否是她聽錯？她不甚確定，舉目凝視在離自己五步之遙的某一點上。

　　那裡，一對男女的屍身交疊在一起，垂落在地上的手就算死也是緊緊握著，她無聲地哽咽住，提醒自己不能再哭下去，即使如此，淚仍是止不住。

　　啊。蹣跚爬起，她如受了傷的武士跌跌撞撞往希望而去。

　　神啊，如果真的有神────

　　請為在此地的生靈免除一切業障、災厄，請讓我……還能見到光芒所在，而非只能在血海中翻撿屍塊。

　　一次又一次的血腥、一次又一次的錯過，終究化為她唇邊的一場嘆息。

　　她頹然倒落在交疊的屍身旁，探出的手指發著抖，在兩具刀傷滿佈的屍體上施力，小心翼翼地不破壞任何一部分，將他們搬到一旁安放。
　
　　底下是一個小男孩。

　　一個活生生的小男孩，一個生命。

　　沒有傷痕，沒有焦炭。

　　她屏住呼吸，直到痛苦的窒息。

　　啊。她愉快且傷痛地想。神依舊沒有背棄我們麼？

　　她侷促著想試探男孩的心跳，跪在地上的腳踝卻被人一把攫住。

　　她回身，熱淚不禁再度泉湧。

　　被自己端正擺在焦土上的屍體，其中一具的手扣在她腳踝上。

　　「她」的手指被切去了三指，只留下半截的大拇指跟食指，指甲掉了，露出紅色血肉模糊的一片，仍是執念深重地扣在她腳上。

　　莫滄桑忍不住呻吟，氣促吞聲。

　　母親哪……這就是母親哪！

　　為了稚子義無反顧，死後連靈魂也不忍離去的……母親哪……

　　她幾乎痛苦地撲倒在地上，顫抖著捧起那隻手，熱淚一滴滴落下，暈開一圈圈紅漾。

　　即使心臟絞痛欲死，她仍哽咽住喉嚨，奮力擠出最堅定的承諾。

　　「請……你們放心。莫滄桑，定當好好照顧你們的遺孤……直到他不再需要我為止。」

　　必須讓，亡者安心，否則這條黃泉路，將是一步十盼。

　　世上最偉大最深刻的情感，莫非父母之愛。

　　將「她」的手舉在額前，莫滄桑對著兩人崇敬拜下。

　　當莫滄桑抬起臉時，兩具屍體同時呼出一口淡灰色的氣體，掉下的手化為粉末。
　　隨風消散。

　　走遍大江南北，這樣的奇景對她來說不算什麼。這，不過是執念解開了而已。

　　她再次低首，輕唸道：「請安息。」

　　天風夾雜雨珠而來，洗滌一切塵埃。莫滄桑回眸，深深凝望。

　　這是天遲來的憐憫麼？

　　她脫下以特殊材質製作的披風包圍住孩童，將他小小的身軀妥善抱在懷裡，保護他不受風雨侵襲。

　　望著、看著，整座村莊陸續傳來轟塌聲響，灰燼承載不了雨水沉默的重量，回歸大地之母。

　　他只剩她了。

　　
　　莫滄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耐心教導男孩學會寫字。深夜，男孩在窗檯下一筆一劃努力學字，莫滄桑在旁默默觀察，偶爾輕聲提點，或是靜靜看書。

　　當他終於能獨立寫出完整字體不需倚賴莫滄桑為他執手同時，男孩招來莫滄桑，待她湊近一看，內心有某處迅速崩塌。

　　白色宣紙在燭光下顯得昏黃，安分待在方格裡的黑色字體彷彿在跳動，又陰鬱深沉地端坐之上。

　　滄桑

　　怔怔望著男孩臉上的笑容，她突然覺得鼻酸。

　　紙糊的窗台上，黑影彼此擁抱，構成徐暖溫和的一幅畫。

　　過幾年，男孩大了點，不管生理還是心理都已經趨向成熟，某天在他沉默練字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央著莫滄桑，請她教他習武。

　　莫滄桑將視線移向他，看了許久。也沒問他為什麼，就只輕淡點了下頭。

　　這事，就這麼定案了。

　　莫滄桑心裡明白，他的體質不適合太陽剛的武術。幼年的經驗使他見到刀光劍影手指便會不自覺地顫抖，然而他什麼也不會說，只會更用力地握住劍柄，好像這樣可以止住那股自內心根深柢固的恐懼。

　　她是個沉默的師父。他不開口，她也不會主動要他休息，在他虛脫幾乎累倒，或讓刀劍從他手中滑落的時候，身後總會有一雙手扶起他，或幫他拾起他的兵器。

　　於是他知道，他每次都能放心倒下。

　　漸漸地，他倒下的次數少了，手指也不再顫抖。他向莫滄桑開口脫離師門的那天，天正下著大雪。

　　莫滄桑一如以往的無語，她明白這天終究會到來。

　　她想為他做點什麼，遞出披風的手卻被他輕輕推回，他對著她搖頭。

　　沒有誰能永遠為誰。

　　凝視著他，像多年前凝視那座村莊的莫滄桑。

　　當年的孩子，躲在披風下瑟瑟發抖的孩子，不知不覺，高出了自己一顆頭。

　　他走了。風雪從敞開的大門狂暴地進入，擾亂一室安寧。

　　她沒有及時關上門，倚著門戶，她以目光送他出去。

　　雪地上的足跡，很快被風雪掩去。

　　他走後，莫滄桑恢復一個人的生活，正常飲食、正常作息。偶爾出門採買時遇到一點小麻煩，不再有人會與她並肩抗敵，但她還是能自己解決。

　　好像她從來沒有經過那座村莊，好像多年前的那場屠村沒有發生過，好像她從來沒有撿回過一個孩子。

　　那個喚她「滄桑」的孩子。

　　她還是一樣救人、一樣殺人，左手血腥右手生命。

　　在死的人太多太多的時候，她會就地而坐，沾著血在地上寫字。

　　為逝去的生命寫下訃聞，不管好或惡。
　　替消散的生命誦念迴向，不管黑或白。

　　死了以後，肉體腐敗化粉塵，大家都一樣的，不會再有誰強誰弱。

　　偶爾，只是偶爾，她會突然很想念。

　　想念過往一切、想念某些人的微笑、想念天邊的彩霞、想念滔滔浪聲、想念這一切還沒發生前的一切。

　　可悲的是，生命不能夠重來；可喜的是，它也不需要重來。

　　世上每個人都走著屬於自己的路，某些路徑可能在某個時空會有所交集，卻不是每個人接下來的路途都會一樣。

　　於是期待相逢時剎那的喜悅，是每個人都在等待的事。

　　一天，莫滄桑坐在昔日他常坐的那張木椅上擦著飛刀，窗外下著雨，濕淋淋的雨季。

　　突然間門被敲響，她還來不及說話，已經有人推了門進來。

　　那個男人身上穿著蓑衣站在門外，臉刻意掩住看不清楚，只聽乾啞的嗓音從蓑帽底下傳出來。

　　「請問，能給我一碗水解渴麼？」

　　莫滄桑隨手一指，男人低聲道了謝，為了不將屋子弄濕，在進屋前便將簑衣脫去，安放在牆角。走入屋內坐下，自己拿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又一杯。

　　他道：「滄桑，喝茶吧。」

　　始終側臉看他的莫滄桑眨了眼睛，淡淡微笑。

　　雨浠瀝瀝地下。

　　之後有好一陣子，江湖上都流傳著現任武林盟主被刺殺的消息。

　　有人說他是被敵門的刺客給偷襲了，至於這個敵門是誰，目前還是眾說紛紜。

　　不管大門派小門派，大家似乎都對這位武林盟主的死感到同聲憤慨，成天嚷嚷著「武林不能群龍無首」及「為盟主報仇」的名號，爭先恐後推舉出自家最有能力的弟子或掌門出來競選新的武林盟主。

　　只是日子久了，大家好像都忘了那位死去的武林盟主，報不報仇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

　　數不清的江湖流言，看不完的人生百態。

　　莫滄桑和男人還是一樣生活著，男人說給自己取了名字。

　　叫：寂寞侯。

　　寂寞，及莫。
　　永遠及莫。

　　完。

[ 此貼被不言在2008-12-20 01: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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