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09 【天劍慕容府中心｜離寧莫離騷 x 慕容寧】少年子弟（其二 ‧ 中章）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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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9 【天劍慕容府中心｜離寧莫離騷 x 慕容寧】少年子弟（其二 ‧ 中章）2F

‧ 這系列每章會出現不同的角色
‧ 內容主要是天劍慕容府相關的劇情，寫慕容寧與莫離騷青梅竹馬相伴江湖的故事
‧ 每章可以斷章看，未必會有CP互動但默認是騷寧，其他角色出場都是親情向

- - -

少年子弟

其一、五月江路惡，桃源久住不能歸*

在莫離騷的印象中，他是在一個急雨的午後被師父嚷醒。師父將鎮宗之寶持之不敗塞到他懷裡，一手拎著包袱喊快，一手牽著他快步從宗門密道離開道域。

五月過午的新雨密密匝匝灑拍在竹林裡，莫離騷當時身量不足五尺，整個人被半拖著一步一步走得飛快，濺上的泥漬都快蓋過一雙朝靴原本的顏色。莫離騷在騷亂中撇頭回望越來越遠的山門，他諾諾地喚了聲師父沒得應，掐著嗓子半喊才蓋過淅淅瀝的雨聲：「……師父，我們要去哪裡？」

老宗主總算是想起什麼，低頭匆匆掃了莫離騷一眼：「即便是桃源仙境亦仍有人心操弄，徒兒並未涉世，眼下還有機會離開這道域。務須謹記。」

「那您呢？」莫離騷很快就抓到老宗主話頭的重點。

「好孩子，」老宗主拍拍著他的頭，將人托上船梢坐好：「師父半生都蹉跎在這，老啦，你小子還有大把時光，這江河萬里、萬戶千家同照月，總能覓得一處歸處。」

足尖一踏，老宗主揮過半袖凌步上船，小舟在雨中疾駛，莫離騷孤自琢磨也未能想個明白，從他記事以來劍宗就是他的家，如今好端端的又為何要另覓他處。

「我還能再回來嗎？」

老宗主聽出徒弟寡淡的性子被連連的困惑磨出一絲急迫，「有個念想也好。」他才剛滿八歲，老宗主垂眼，沒再多說，只再溫柔地揉揉小徒弟的髮。

兩個時辰的雨中行舟，江路如斯險惡，天元掄魁顛顛簸簸的山路也未能比江湖的翻浪驚人，諸多坎坷只銷在滔滔江水中再無從尋覓，這是日後屆齡不惑的莫離騷，重返故土腦中第一個飄過的念頭。當是時，持之不敗掛在他身上，劍使得再好，世事之前仍是小孩舞大刀，然看在有心人眼底反倒像是日日夜夜爭權奪柄的夢魘。老宗主的用心他後來是懂得的。

眼看雲靄漸漸消散，雲間透散的落日餘暉映照著粼粼江面，彼岸在師徒二人眼前逐漸清晰，老宗主見小徒弟整個人團著，神色消沉，只輕輕一嘆，從長袖掏出一封信要他好好收著，莫離騷一臉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等疾駛的舟筏終於靠岸，老宗主翻身下地，回頭將莫離騷牽下，立夏方撲落的雨水遇上日照蒸騰，泥腥和著落林腐葉的氣味令人益發難耐。莫離騷望去竹林盡頭的泥徑不知將往何處去，老宗主在筏前不走，僅輕輕推他向前。

「孩子，去吧，去找你的棲身之所。江湖之大，總還有你一人的容身之處。」

「萬一我找不到呢？」

「那就等。」老宗主俯身理了理小徒弟半潮沾黏在紅頰上的髮，「──等緣法。同撞上你運命的人走。」

「……師父明明修道，怎麼開口閉口還像個和尚？」

「臭小子！」老宗主捋鬚大笑，一臉慈藹地注視著莫離騷。在莫離騷的記憶裡，多數時候師徒倆不常說閒話，老宗主宗務繁忙，一出現便僅就徒弟劍法指劃一二，他自是能察覺到老宗主這關愛與憐才息息相關，如今這溫情來得突然，竟是發生在這「忙裡偷閒」的瞬時片刻。

老宗主重蹈竹筏，臨去前寬慰地撫摸徒弟的腦袋瓜，知莫離騷心性同他的劍一般通透，才能狠得下心讓孩子一個人在另一個可避的江湖走。老宗主朝他擺了擺手、示意要他快去，莫離騷──那會兒還是天道無親的「天之道」──呆呆地孤佇江邊，遠眺著越來越遠的舟筏。等到他人回神時，夕照已沉沉西落，舟與人也早已望不到頭。

※ ※ ※

如說老宗主在送徒弟遠離爭端裡有錯估什麼事，那事便該是高看一個舉目無親、被照顧慣了的八歲孩童的能為。

莫離騷在老師父離去後，僅出過渡口竹林一次，後來便沒能再主動出尋天涯未知的歸屬之地。

八歲的孩子抱著劍、揹著包袱走一天確實還不累，但連走了四五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半點人煙，荒地林相稀疏，周邊能打的野味也少，他餓到去刨路邊的草來止飢，林林總總加上前些日子吃了半熟或半焦的野味，便扎扎實實鬧了兩天肚子。這是莫離騷八年短短的生命裡，頭次體會腹痛如絞是怎麼回事，彷彿有雙閻王的手死死擰攢著他的腹腸，痛的他六神無主，幾乎擠出淚來。

眼前的路望斷無盡，莫離騷淌著冷汗，心想方才自己已吞去包袱裡最後一顆解熱毒的丹藥，再撐下去，可能路還沒到尾就得送命，他不得不半走半跌、再抱著劍回渡口駐紮，然後又因為沒了口糧且腹疼的症狀尚未緩解，縮衣節食再在渡口邊餓了幾天。八歲的孩子仰面躺著，叨唸著好餓、好餓，想著吃穿用度有人管顧的日子也才幾天前的事，連自己臉上沾了汙泥揩了幾下就懶得理了。

他就在自己餓到頭眼昏花之時，被慕容煙雨撞上。

彼時，慕容煙雨方出古岳派一心煩悶，便揀人少的地方走。

他與李沉淵每十年赴一次劍約，十年前老狐狸走著刁鑽的劍贏他，刃鋒交會聲聞百里，兩人暢意的笑聲能盪迴在整座古岳派山谷；十年後，慕容煙雨贏了招半卻沒半點歡喜，李沉淵抱拳讚了一句「老頭，果然好利的劍！」作結，但聽在慕容煙雨耳裡卻是物是人非。李沉淵幾乎是在最後一記掃劍出鞘時，便了然且坦蕩地拱手拜服。

他們各自心裡有數。江湖風雨多，李沉淵身負門派興亡，重中之重，如今門戶風雨飄搖，老狐狸早已非可獨善其身的處境。看在慕容煙雨眼裡，這份甘之如飴始終有些悵然，這天下能與他對劍者本就不多，如今又少一個。

慕容煙雨幾不可查地悶斥了一聲，他根基深厚，徒步本就快上常人，如今一腳飛跨密林，落地未察，原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石塊」見勢滾得迅急，才要撞上一叢剛冒出的筍尖，慕容煙雨眼明手快、捻指成劍掃平了五丈方圓。

慕容煙雨負手趁月色一探，發現來者矮不隆咚，還是個小子。

「小鬼仔，還起得了身麼？」

莫離騷緊揣著他的持著不敗軟喘著，滾著圓瞳子觀察這高大的身影，這是他離開劍宗後第一個遇到的人，不是飛禽、不是走獸，不是窮林枯葉。宗主師父言猶在耳卻遠的彷彿是隔世，這老頭子從天外飛來，對他有些不可思議卻又理所當然。但莫離騷面上無甚表情，緣法來得再慢一點他就死了，方才閃得再慢一點，讓一個七尺八的成年人踩在肚上他還是會死的；他讓他餓了很久，等了好久。

這頭想得千頭萬緒，慕容煙雨叫了幾聲小鬼仔都沒回應，怕孩子被嚇傻，欲拎起不發一語的莫離騷，沒料到這孩子先出了劍直戳他面門。莫離騷使了橫掃四宗的行令劍圍，想說小孩鬧脾氣有憑有理，老頭如還算個君子，讓打一頓誰也不佔便宜。慕容煙雨哼了一聲，沒著他的道，僅用一招慕容府基礎劍式「煙柳畫橋」提攜劈劍就破了陣眼，見劍圍一解，莫離騷翻身奪刺，煙雨閃身一手使了擒拿法抓了小崽子後領，一手覆住其劍借勢橫掃了一周，洩了小鬼仔劍鋒上的氣勁。

莫離騷一手垂著劍、一手垂著鞘，像剛發毛澎弱的小角鴞咕咕地喘著，默默盯著慕容煙雨，仍舊面無表情。

慕容煙雨這才看清小鬼分明是大病初癒的氣色，他皺眉。

「……矮仔叢七月半鴨仔不知死活，病成這樣還敢跑來荒山野嶺野炊？」

「老頭七八十以大欺小，你打贏我一個八歲孩童勝之不武。」小鬼仔沒在理他，只講他想講的。

「幹恁老母，你八歲！？」慕容煙雨一個登愣。

小鬼委在地上，上下打量了老人一眼，囁嚅道：「常人果然大隻雞慢啼……」，知曉慕容煙雨也正端詳他，腰骨直著不退不亢，眼睫卻有些顫顫。

「小鬼仔你叫什麼名字？」只消一眼，慕容煙雨就知道這孩子劍骨非比尋常，是一把似成未成的劍。

「師父說過要問別人名諱需先自報名姓，」莫離騷抓著他的衣角反問：「老頭子你叫什麼？」

「恁北慕容煙雨。」老頭當場就給了他一記爆栗教他做人，莫離騷抱頭喊痛，「有名字也不是你在叫。若沒地方去就隨吾回慕容府。」

不得不說慕容煙雨敲的腦瓜子穴位極準，莫離騷痛出淚來，報上「天之道」合乎禮數後，就學著慕容煙雨亂譙一通，嚷嚷老人動粗打小孩。慕容煙雨也是秀才遇到兵，又呼喝幾次對方的老母，兩方扯嗓，你來我往，如被他那票弟妹聽到又要唸他教壞囡仔大小。

但即便是哇哇叫喊，那孩子像是深怕他走遠一樣一雙眼顧得死緊，攢著他衣角的手一刻也沒有鬆過。

慕容煙雨忽地想起，李沉淵為那滿門桃李──他自己原話是「不成材的廢物」──錯失精進絕劍的一步台階，一聲歡喜做甘願受的颯笑，輸得坦蕩又真切。慕容煙雨內心鬱結，想起自己少了對手不痛快，罵罵咧咧轉頭就走，莫離騷便敏捷地綁了一只髒包袱追來。

天驀地又下起雨。慕容煙雨回頭確認小鬼仔人有跟上，看著小子拖著一把比自己身量還高的劍差點絆倒，心下煩躁，便一把撈起人托在臂上。莫離騷被這一氣呵成的舉動驚到，整個人倏地往後仰，後才抓著煙雨襯肩上的飾環扶穩。天之道即便只有八歲，然因劍術超絕，識得他的寥寥幾位師門也少把他當尋常孩童看待，就連老宗主抑只有要端正他姿勢時才半攬過他。如今這被人抱著走還是頭一遭。

莫離騷還不清楚江湖人規矩，但思量老頭子識得劍，斷不會送掉自己這麼好的天才，他偷瞄慕容煙雨好一會，才穩貼誠懇地向煙雨表示「當他的徒弟，自己還需要考慮，但如果他缺兒子，自己多個爹倒是可以通融」，反正他也沒見過他的生身父母。慕容煙雨一聽差點嘔血把這個小鬼給丟出去。

其實平素裡莫離騷也不是多多話的孩子，如今一反常態，和煙雨一路抬槓到尾。在這便宜老爹（當然最後是成了他的便宜師父）一步步穩健的步伐和罵聲中，竟暖的昏昏欲睡。等到終於不支趴倒在慕容老頭的肩上，小莫離騷仍是像抱救命瑣般，緊緊抱著持之不敗──那把他與道域最後的連結。他蜷縮在慕容煙雨的懷裡，恍恍惚惚地問：「……師父，我們要去哪裡？」

「回慕容府。」小鬼能跟他吵了一路，慕容煙雨也算認了這莫名其妙的師徒關係。聽到孩子漸漸舒緩的鼻息，慕容煙雨略側頭一看，發現小鬼仔竟已入睡，倏地就明白那聲「師父」應是小子在喚前朝的幾迴魂夢。

夢裡莫離騷還纏著慕容煙雨說話，就怕來人又是他鬧肚子時作的夢；而後一刻，他又回到劍宗柔軟的夏被裡，宗主師父將他從被窩中掏出，他揉著眼，也沒來及撐傘，就被驟急著牽趕過腐濕的山徑。

他似又依稀看見每回望一次、就更遙遠一點的宗門。

八歲那年的天之道最後是在夢裡領會，原來遊子一出桃源仙境，青山隔水，人是終不得歸。

- - -

* 原句為唐代李益《送人南歸》：「五月江路惡，南風驚浪時」，及劉長卿《會赦後酬主簿所問》：「重見太平身已老，桃源久住不能歸」。

[ 此帖被聲聲聲聲在2021-04-19 23:1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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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05-19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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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劍慕容府中心｜離寧莫離騷 x 慕容寧】少年子弟（其二 ‧ 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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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昨日溪山嬉遊處，直從總角到於今*（上）

一片白雲悠悠，正當莫離騷跟慕容寧頭頂飄過。

莫離騷仰頭嘆了口氣，沒劍練大好時光人就該睡覺，為何萬事成蹉跎：「中原的教書先生真沒度量。」

「別想逃！還不都是你，」三尺二的慕容寧一副忿忿地去瞧高他一顆頭的莫離騷，其實他頭也不用回就知道來人又要發懶：「師傅對大哥嚷著今天再不罰我們，他就要去投河。你讓大哥能怎麼辦？」

「老頭……」

慕容寧橫了他一眼。

「……師父他老人家明擺也想你收斂著點，寧。」言下之意是我很無辜。

莫離騷想到方才教書師傅氣急敗壞扯著嗓子，一副不請來慕容煙雨他就同歸於盡的樣子，想來是忍了許久才斯文掃地，潑婦罵街罵了一路。慕容煙雨一被請來，臉就被小他兩輪的文弱書生洗得比漂過的燈罩子還亮。

慕容寧扁了扁嘴，略扯了莫離騷的衣角，矮他一頭的小團子要找他的手牽。一牽著，慕容寧就一副刁民害我就義的模樣，故作傷心地躲到他身後（其實是拿他當擋箭牌他曉得）。

「老……」發現煙雨頂上就要冒團火來，莫離騷默默轉了稱謂：「師父也明白讀書最忌囫圇吞棗，寧跟我只是舉一反三。」

「舉恁老母，三日換了三個皓呆，是舉什麼讓你們天天反？」慕容煙雨長袖一甩。

天劍慕容府雖是座落江湖，以劍傳家，但府中規矩子弟及冠以前，習劍需併讀詩書，慕容寧和莫離騷才開學不到十日，一連氣跑幾個教書師傅，慕容煙雨都快把識字的像掏狼窩掏盡了，兩塊肉團子今天還激的這個想投河。

「大哥都知曉是皓呆了，跟皓呆學多了會變成皓呆。」小小的慕容寧從莫離騷的肩斜探出頭，補了一句，「寧弟不想變成皓呆。」

「誒！大哥息怒！」聞聲而來的九姐和六哥一進院子就攔人。

這廂慕容清對兩個小團子眨了暗示，擁著煙雨一臂晃啊晃，「大哥、大哥」三分帶笑七分安撫；那廂慕容千里憋笑憋得慌，也幫攬住慕容煙雨的肩，他還在為一進院大哥小弟左一句皓呆、右一句皓呆，逗得一顫一顫的。

莫離騷和慕容寧互瞟了對方一眼。他抬頭看兩位救場的慕容兄姊，估摸著慕容府那其他幾位愛湊熱鬧的兄長還能忍著不出現，不是他跟慕容寧信用破產，就是單純這群大人不想被老頭掃到颱風尾。

重回到兩小鬼被慕容煙雨斥來溪澗搬石頭的今時此刻。

「寧，阿呆師傅到底在氣什麼？」其實師傅叫常岱，莫離騷至今還沒搞懂自己就是回了句話，因何師傅的反應就像有人要他的命。

「很重要麼？」小慕容寧老氣橫秋地哼一聲，一拋在兄姊前賣乖的樣子：「你明明知曉儒生悉讀論孟，他說孟子，你回這人廢話太多。這不是討罵？」

「師傅談五柳先生不慕榮利，寧可是回『這人一窮二白不事耕耘，沽名釣譽還讓家人挨餓，你也信？』不也是同個意思？」小莫離騷平時記個人名像失憶，倒是將寧整串話都好好記下。

那堂課師傅聊君子氣節，表示君子當知恩義而婉謝厚禮，最好千山歸隱去，且戒忌驕奢淫逸，宜當從儉。早慧的小慕容寧，硬是從教書師傅自比隱士的神情飄然裡，聽出是諷刺他天劍慕容府奢侈無度。

莫離騷天生白目，應師傅話自然不是故意；然慕容寧天生反骨可是府裡上下寵來的，火都敢往小少爺身上點了，他自然要回敬。

炎炎夏日，教書師傅見兩孩子雙雙走神，一個像雞啄米一樣敵不了睡意，打起瞌睡、另一個精神分明好得很，卻只想看窗外沙塘上的青鳧撲騰，叫了也不應。

自我安慰小小年紀本難坐得住，且為了叫囂的荷包，教書師傅只得壓下心裡益發鬱積的怒火，指著木蘭辭簡書上那句「願借明駝千里足    送兒還故鄉」變法子聊駱駝蹄獸吸引孩子們注意。

哪想到慕容寧從窗外撇過頭，默默地問：「木蘭都去邊塞十年了，這明駝要不是指代名駒，等她到家又要個十年。她就不能要披馬嗎？」果然是富貴裡長的孩子。

年長一點的莫離騷則是在阿呆師傅戒奢的訓道中好不容易清醒，一聽，就覺得司馬光例子用得不對。

師傅說：「昔正考父饘粥以餬口，孟僖子知其後必有達人。」

他就回：「饘鬻糊余口是為明哲保身，人過善自顧故精於矯飾，師傅既贊擇友當以本色為先，這種人還是不要深交來得好。」

師傅又說：「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馬不食粟，君子以為忠。」

慕容寧就回：「吃飽穿好就懷疑人家不忠，這是君子誤人。自己鞠躬盡瘁，家眷卻要粗布惡衣，季文子與其跟這樣的昏君虛耗個三十年，還不如換個可以明辨是非的主君。好歹吃飯穿衣服甭人管。」

最後師傅憤恨地吼了：「管仲鏤簋朱紘、山楶藻梲，孔子鄙其小器。」

莫離騷回他：「我覺得孔子器量比較小。」因見不得人好。

這一句勢成，惹得師傅怒火燎原，一路燒到慕容煙雨那裡去。

慕容寧人小鬼大，大嘆了口氣，向莫離騷踢了踢水：「喂，離騷，你快學二哥掃劍風，把石頭都掃到右澗吧。不想搬十天半月的石頭，昨天我央劍衛紮了只風箏還想去放……」

其實煙雨的命令是趁著這幾天暑旱少落雨，澗水乾淺的時候罰他們把接近山麓的下游澗道上的碎石頭清了，好確保府裡用水。莫離騷才想要說你大哥──我師父斷不會讓你這麼呼嚨，就看見慕容寧賣乖用力地眨著雙瞳，仰視他：「離騷，我撿到膀子都疼了。」無辜地捲起袖子給他看，又急急補道：「等清完了，我帶你上街吃茯苓百花糕，六哥每回去天香樓都會帶回一份，那樓我還沒去過。」

莫離騷原沒想吃慕容寧這套，雖然叨唸著真是吃力不討好，想想左右自己也搬累了，還是認份地抽出背後的持之不敗，他好脾氣地拍了拍慕容寧的腦瓜子：「五哥不在，我們從他後院溜出去。」

※  ※  ※

莫離騷人生頭遭翹家就貢獻給四歲的慕容寧上青樓。這是慕容府在這一番荒唐後，逢年過節都要一提再提的舊事。

長輩最顧人怨的莫過於此。

他是如何被慕容寧牽著鼻子走，一切可能要從莫離騷和他相對的第一眼開始說起。

該是時，莫離騷被慕容煙雨帶回府裡，一句「吾徒弟。小鬼仔路邊撿的。」他就被扔給府內的劍師處理。莫離騷對那時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晰，只記得半睡半醒之間，他被不同的大人接連抱著，餵飽，搓澡，套上柔軟的中衣，再被塞進薄被裡睡大覺。

都說男孩放養各個身強體健，但真放人在野地裡幕天席地地等，餓了就啃草不然就吃半熟不熟的野味，還是讓原本健康的莫離騷等出一身病來，這一鬆懈就病來如山倒。夜間連發了幾次高熱，就連在府裡練劍的慕容煙雨也被驚動，來看過小鬼仔幾次。但見到莫離騷鎮日昏沉，又似仍能捕捉到若有若無的叫喚，至少慣性聽到几上輕磕出的聲響，竟能恍惚坐起身等著人餵，還不睜眼地。慕容煙雨還是不由得嗤罵了一聲。

成年後，某日莫離騷難得白天裡沒睡大覺，向一旁撣著飛劍掃花捲葉的慕容寧聊起了與師父相遇歷歷在目的事。二十多歲的慕容寧不置可否地聽到最後，端著一副像極了慕容煙雨「早知道是這樣」知之甚深的表情回譏他，大哥的部分分明只佔了一句從天外飛來的老頭，莫離騷一張嘴花了大半篇章都在形容昏眼間嘟到自己面前香味四溢、盛在半指深的匙槽裡，一塊熱騰騰還冒著煙、滾過梨湯的清蒸鳜鱼肉。

就說莫離騷當真討人嫌。

回到莫離騷半夢半醒過了五日，慕容府上奉行人犯我我犯人、人不犯我我還是犯人的小霸王慕容寧等了多天，終於按捺不住親自上門找碴。

府裡的哥哥姊姊匆匆來去，每個帶笑著說他有玩伴了，人還是大哥的徒弟，結果他等了大半天也沒等到人。慕容寧越等越不是滋味，慕容府裡裡外外可沒人敢讓他等過（事實上慕容煙雨讓他等過一次，他鬧得其他兄姊人仰馬翻，最後以慕容寧從檐緣掉下來摔斷胳膊兩敗俱傷作結）。他藏在角柱後，趁著劍師交班閃身躲進莫離騷的房裡。一撥開幔帳就看到莫離騷側捲在被鋪裡睡得沉，嘴角還疑似掛著一絲水痕。

翻身撐上約自己半身高的黃花梨架子床，慕容寧坐在榻緣，兩條小腿盪啊盪著。小孩眼利，一眼就發現擱在莫離騷藥枕邊的信。他好奇地拿近一看，便嗅到信套上渡來的檀香香味勻布、薄淡有致，分明是仔細差人烤過的，就不知人是哪戶大家的子弟。封套一翻到後面，慕容寧便留意到蠟封有被掰開過的痕跡，他摸摸上頭不曾見過的章印紋飾，感到有些新奇。莫離騷便在此刻轉醒，瓜田李下，慕容寧抑是一驚。

「先說好，我沒有偷看。」把信塞了回去，慕容寧童言童語還打量著他：「你還記得我大哥──就你師父，帶你回來的事麼？」

莫離騷因那句師父快速確認了自己身在何處，見這個身著青錦交領半臂的漂亮孩子，心想，自己那一路雖然同意認爹，但瞧這「叔父」怕是跟他年歲一般大，莫離騷翻身仰躺就認了：「那老頭還是當師父的好。」他雖八歲不想認小的老。

雖對莫離騷那番有頭沒尾的話不以為然，慕容寧更不喜他懨懨抱著那封信不說話。便伸著五指在莫離騷面前揮來揮去，問：「這封信從何而來？蠟封上的紋飾我在密房還沒見過。」

「劍宗師父給我的，上頭說我姓莫。」

「原來你不知道自己姓什麼？那有名字麼？」

莫離騷嘆了一口氣：「……天之道。」小個子怎麼就跟他哥一樣不先報名字？

聽對莫離騷回「天『知』道」回得像旱夏菜醃一樣乾癟無味，慕容寧對莫離騷的語氣雖有些不滿意，但稍稍推敲過後，便對大哥徒弟的「遭遇」暗暗升起一點點同情。慕容寧雖然愛鬧他的哥姊，但最喜他們捨不得、抱著他喊他寧弟的樣子，他喜歡親人喊他的名字。

小慕容寧見莫離騷仍舊仰面望著頂上梁柱，便哼了一聲，假意拍拍膝上看不見的落塵：「天知道就天知道，你不是還知曉自己姓莫麼？左右就請街上那個文弱書生兼半仙幫忙算一下就好，也算是問天給的。」慕容寧渾圓的眼珠子轉了個圈，似心有盤算，瞬地後撐下牀、咚不嚨咚跑得不見人影。

看了眼方闔上的門，算梁柱當助眠的莫離騷心想，怎麼辦自己來不及解釋──不過的確也沒想費氣力解釋，人便清醒不到三刻即又睡去。

莫離騷只覺得自己才剛瞇眼，就被慕容寧給推醒。慕容寧喘著氣，要他快快起身。小個子的身後又魚貫進來了一票看起來愛笑的大人，多半都抱了劍。

「喏，」慕容寧將一紙素箋塞給了他，「天給的！」

箋上寫著「莫   離   騷」三個行楷字，筆潤軟透紙被，墨色勻稱。

「離騷，」慕容寧因一路跑來人仍喘著，頰色紅撲可愛非常：「你叫莫離騷！」

那被迫拋棄過往，向「天知道」詢問的小「天之道」──起身坐在牀緣，兩手拿著那紙小小紙箋，仔仔細細看過，還逐字、逐字地摸過，他一抬頭就看見慕容寧正眨了眨那雙過於晶亮的眼睛，也在注視著他，慕容寧額上還沾著奔跑的薄汗。

「跟六代慕容府命名出《卜居》抑同出楚辭，你是我們慕容府的名字！」更天生是天劍慕容府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小莫離騷問。

「慕容寧，」小十三爺仰頭笑得如春暖綻開的笑靨花，「我叫慕容寧。」

寧。這個比他還小的男孩，原來叫寧。

那是八歲歷劫大病、病好卻壓根沒準備好「再世為人」的天之道──自此是莫離騷，頭個相對第一眼就記起來的名字。

有親有情的慕容寧，有根有底的莫離騷，這一眼就是一輩子。

- - -

* 原句為宋代李曾伯《過京山》：「總角嬉遊處，重來轉盼然。溪山猶昨日，朋友盡中年」，及樓鑰《次韻蔣德言游太白玉幾兩山》：「太白峰前成夢境，直從總角到於今」。

[ 此帖被聲聲聲聲在2020-06-21 23:1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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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劍慕容府中心｜離寧莫離騷 x 慕容寧】少年子弟（其二 ‧ 中章）

其二、昨日溪山嬉遊處，直從總角到於今（中）

話說莫離騷帶著天劍慕容府最小的么弟慕容寧出府，他除了跟過一次府裡老二、老三一起到過街市的布莊添製了幾套半臂夏裝外，便沒有再出過府一步。慕容煙雨看不慣他懶，派劍奴盯他至少每日朝食後要練足一個時辰的吹刃切葉，學會掃劍的時機和巧勁，其他時間莫離騷就都是和慕容寧在府裡上課廝混。

這天他偕慕容寧翹家，雖有拗不過慕容寧閃著一雙琥珀眼怔怔看他的原因在，但也是炎炎夏日在府裡悶得荒。一出府邸，莫離騷腦中便時不時掠過慕容煙雨各種陰惻的臉，順帶留意到眼周圍瞟來好奇的眼神。他與慕容寧兩個孩童一身雅致紗羅夏衣的裝扮，身側無大人又無隨扈，不免引人好奇。

「可惜了太晚出門，早市西街巷角的粉羹跟菊花粉藕粥挺不錯的，但乳餅應該還有在賣。」慕容寧眨巴著大眼四處顧盼，以往他都是被哥哥姊姊牽著來，這還是頭一次和年紀相仿的友人一起上街，總是有些興奮。

「我以為寧吃不慣府外的食物？」莫離騷挑了眉看他。

慕容府的伙食是頂好的，府裡還養了精擅藥理養生的總庖，慕容寧吃慣了這些精緻的烹食，莫離騷自然覺得其他的他慕容十三看不上眼。

慕容寧原想在莫離騷面前佯裝地頭蛇，顯擺一回，不料被一語戳破有些悻悻然：「……不錯不就聽六哥說的。且沒吃過不代表吃不慣，哥哥他們又不會騙我，不就是想帶你吃好吃的麼。」

莫離騷聞言一愣。慕容寧剛認識莫離騷就是他躺在病榻上多眠缺飽的樣子，是以慕容寧常不顧分食有失食儀，手上只要有食物總會撥給莫離騷一半，這還被上上任莫離騷記不起名的教書師傅罵過，那時慕容寧分明也是故意要氣他，就掰開另一半綠荷包子，要莫離騷直接就著吃。

慕容寧這份掛記讓莫離騷心底似默默團起一蹴火，有些燥暖。見矮他一顆頭的小個子有些扁嘴不高興，莫離騷眨了眨眼，拉過慕容寧糾在身側的手：「早市點心沒了，但寧不是說乳餅不錯？我們買了帶著吃，想到扇市逛逛就走吧。」

慕容寧原還有些委屈，抬頭看到莫離騷鼻尖被豔陽蒸出斗大的汗滴也要示好，握拳就放軟了，隨即哼唧一聲回握住莫離騷的手，一副打起十二分精神要盡地主之誼來揚眉吐氣：「乳餅不能消暑，我們去買涼漿，再去扇市買把扇子！」

話都還沒說完，莫離騷人絆了幾下就被慕容寧趕急著拖走。小慕容寧後撇著頭看他，似是喜愛莫離騷踉蹌的笨拙，也終於笑了。

※  ※  ※

五月暑季的扇市果然熱鬧非常，一時之間看得莫離騷與慕容寧兩小子眼花撩亂。許多消夏的吃食、遊舫泛湖聚兜在一塊，一些竹簟家私店臨柳浦岸擺貨，間或路邊貨擔如剃頭擔、行腳郎中、賣貨郎、鞋匠、沽酒戶交鑼打鼓、響鐵、搖鈴、敲木梆百工代聲，又不時摻入吆喝。

兩人一路上喝了兩碗涼水荔枝膏，慕容寧貪涼原想再添一碗水木瓜，被莫離騷一句「寧，涼水喝多了會泄痢」給攔了。慕容寧沿途又給莫離騷買了醃漬的梨條、棗圈吃著玩，路過一台鏤裝花盤架車又要了一份麻團和滴酥鮑螺，麻團慕容寧咬了一口覺得不錯，就直接餵上兩手抓著零食油紙騰不出手的莫離騷；另一份滴酥鮑螺慕容寧才撥開餡，吮著指尖覺得奶腥又過甜，便皺眉要捻起點心的莫離騷也擱下，莫離騷低頭囁嚅了一聲「還沒吃過。」一來坊間的零食花樣甚多，有機會他也挺喜歡嘗鮮的，但慕容寧只給他吃好吃的。

這吃食街明明一小段也沒幾步路，兩人閒吃閒晃竟也竟過去了兩個時辰。這得歸功於慕容寧嘴刁卻喜歡新花樣，見到什麼就什麼都沾一點，有些零食粗礪，真買了吃一口吃不慣就要丟，莫離騷倒是多趁著慕容寧又發現有東西可以花銷的間隙，就默默把慕容寧塞過來的零食全吃了個遍。不少店家見兩個小公子出手闊綽，又是一副庭台飽滿、飽頰紅潤的好面相，也樂意主動來招待。然即便莫離騷沒真當過在集市掏銀兩的人，但看到慕容寧把髮飾上的合浦珍珠一顆一顆拔下來付零嘴，莫離騷心想一般人銀兩絕對不是這樣給的。

雖不知天劍慕容府真實家底，但莫離騷自是有覺府中日用皆為精中之細，小至衣置滾絲綾紋，大至屋內樑棟牌欄，比之在劍宗過的舒適日子在慕容府中只能算過於「清心寡慾」的。慕容寧這種堂而皇之錢財露白的行徑，有些商家見獵心喜，幾次要誆騙他二人，結果多被多長心眼的慕容寧牙尖嘴利給譏了回去，來人見他們衣著華貴怕得罪貴人，倒也不敢再招惹。

兩個孩子在集裡走走停停，終於也挨到了扇市的邊。莫離騷見慕容寧髮飾上的珍珠因來路去了大半，人沒個稍停又睜著一雙火眼金睛四處逡巡。一攤人潮熱絡、專賣雅致篾絲長柄扇的小路舖，慕容寧僅瞥了一眼便撇過頭去，似覺有些無聊。

「寧想找什麼樣的扇子？」莫離騷問。

「離騷覺得我適合什麼樣的扇子？」

慕容寧一臉師傅抽試的狡獪。

「自然不是竹篾合薄木的纖扇骨。」莫離騷瞟了盯著他們兩眼放光的攤主，抬頭略掃了周圍各式型扇、五花八門的攤擔：「羽扇……我記得寧摸了那隻半出逃的野雉半夜起了疹子。你不喜檀木過厚氣味，檀香扇自然也不合你心意。蒲葵薄廉，泥金則過俗。」莫離騷眼睛停在賣一般常扇的攤子上，心念一動，又繞回來看慕容寧一臉傲氣、躍躍欲試的樣子：「普通的摺扇，木心質脆易折，鋒利不足，劍家持扇自不會是用來搧涼，寧要的是肖劍的扇。」

慕容寧忍不住綻開笑了：「猜得好！」

「但師父有說過寧莫急於求成吧。」一句話就讓慕容寧笑容給垮了。

兩小子在慕容府練劍，同時受教於慕容煙雨。就如同煙雨告訴莫離騷，要犯懶可以，每日精練劍氣收放，學會出劍時機和視時機緒力運勁，一朝練成自然能省力，沒人管他睡大覺；而慕容寧雖也是天生習劍的料子，然其性較莫離騷的揮灑愜意，更加犀利凌厲，性子上的不管不顧則需要更和緩的事物來磨，故在煙雨應允前，慕容寧就只有木劍可練。

折了那麼多柄木劍，慕容寧自然希望擁有一把配得上自己的好兵器，但眼下府裡沒人敢給他，這不就把腦筋動到其他類刃的物事上。

「權當試試水，買了又不急著用。」慕容寧有些心虛，迴避了莫離騷直利到有些懾人的視線，轉頭就瞥見一攤沒什麼人光顧的攤家，舖面上有扇面一亮一亮的，映著晌午的日照凝視更加奪刺。這不似金銀玉扇的映面，慕容寧馬上就被吸引住趨前探詢。

莫離騷原本還想說什麼，見慕容寧人走了便也跟著。

說是賣扇，但那攤上卻並非是以扇為貨，而是賣了許多類扇可把玩的古玩，攤桌上唯二兩把真扇，其質心卻屬偏門的冶金。攤主仔細地擦拭著其中一把冶金扇身，一隻獨目覷了滿心艷羨的慕容寧一眼，也不作聲。

慕容寧明顯對他手上那把紫銅扇沒興趣，而是對那把展開放在攤桌上、熠著冷光的鐵摺扇情有獨鍾。鐵扇約莫七寸長──慕容寧兩個掌寬，扇片寬度約他半截指長也適合他合握。就光瞧扇身平滑帶泛著青金的邃藍，足見造出這柄良器的冶鐵師技藝精人。且觀此扇，扇緣鋒利異常，端持著分明是堂而皇之敬告來者：這是把削人用的劍。

就是這了。莫離騷掠了眼看得兩眼發直的慕容寧，直接合攏鐵扇輕推向攤主：「就這把。」

莫離騷語音才落，慕容寧一聽略有些訝然：「你要買給我？」

「寧不也喜歡？」

「我……」慕容寧語頓，想到莫離騷那席話有些沒好氣：「方才可是你提醒了大哥不讓我用劍。」心下是沒把那幾柄折了的木劍放在心上。

「在寧心中如只有鐵劍才算劍，那麼買了這柄也無所謂。」劍者百器成劍、無刃不鋒，拘泥其形只是徒具其意。慕容煙雨手握木劍斜陽，斜陽才成了天劍慕容府的鎮府神兵，慕容寧要把稱手的鐵器可以，但劍悟不可偏，他不能不懂這番道理。

慕容寧定定地端詳莫離騷，似窺見那雙疏懶的眸子裡有股隱藏的劍意。莫離騷在劍術上的造詣常人望塵莫及，這在慕容寧纏著打輸第一場就知道了，如今他肯出言提點已是難得。

慕容寧飛快地返顧鐵扇與莫離騷人，最後心中了悟吐了口氣：「你又沒銀兩銀票怎麼買？」

莫離騷知曉慕容寧這是顧左右而言他，淺淺地彎了嘴角：「有攤家良心發現，寧給珍珠，他找開了想還你銀兩，只是一轉身你人就跑了。」

「哼，說到底不還是我買的。」慕容寧哼嗤。

莫離騷也沒多話，把那袋商家給的碎銀藏進慕容寧袖子裡掖好，自己則緩緩解開腰側縛綁的一卷竹簡，慕容寧一見，眼明手快直接掐住莫離騷的手不放：「不行。」他不會要莫離騷從道域帶出來僅存的物什。

「匠工粗鄙，立個攤子只是做些小本生意，不興物易，但賒帳倒還可以。」在旁邊看了那麼久，那獨眼的攤商終於出聲。

「說是小本生意，卻寧可賒帳不以等物相易？這如不是指望以賒放貸利滾利，就是……」慕容寧皺眉，一臉狐疑點出這其中矛盾：「你連我們掏出的東西都還沒看清楚便斷定物非等值，說明不願以銀貨兩訖。世人三顧以換得神兵，鑄師卻主動來這市井，您實是在為貨求主？」

聽著這小小紈褲竟持敬稱他鑄師，那詭秘的獨眼人幾不可查笑了：「聰明！為貨求主不差，然合著利息也是對的。要這把扇可以，二十年──至多三十──你用絕藝來跟我換。」

「不，至多十載。欠人二三十年不是慕容寧的格調。」慕容寧突然被戴了頂高帽，莫離騷語畢，旁若無人收了那把扇子，把它塞進小十三爺的衣兜裡。

那鑄師聞言大笑：「好！這小鬼說的你能成嗎？」看向年歲更稚幼的慕容寧。

慕容寧看了看莫離騷，又看了看那個高額大目身形魁武的鑄師，心有所定：「就十年。」

獨眼鑄師見慕容寧那稚嫩但炯然堅決的神色，他與扇隱於市井待價而沽，接連在幾個扇市都沒碰上好的買主，這雙送上門的稚子乍看是出自平凡的富貴之家，但兩子卻一眼即悟，四隻眼睛用看劍的眼看他的扇，劍器亦同良駒，當有伯樂識才才能成其刃，來者眼利證明當是當世劍家所出。不做這檔好買賣，有虧他一身鑄藝。

「誒，走了走了。」既然有了買賣，那鑄師內心雀躍、話不多說，扭扭胳膊伸了個虎腰，三分坦適七分舒曠，懶得在這大熱天在繼續流連，隨意將攤上的墊布一攏，也不管零星散著的桌案就要走。臨走前稍睇了兩小子一眼，眼尾帶笑喃喃自語：「果然是兩把好劍。」

慕容寧和莫離騷面面相覷，慕容寧摸了摸兜裡的鐵扇。這十年磨一劍，多指十年劍出畢露鋒芒的樣態，但這話合該更近鑽金冶鑄之人，十年所求莫不是等爐熄那刻，見好鐵一瞬成劍。

※  ※  ※

莫離騷拽著正在四處張望的慕容寧閃過一名撞上來、嘴裡不時嚷嚷「紅珠、綠璽斟酒！」的莽客，來人酒氣沖天。

「我覺得這不太對，寧。」莫離騷看著那名臉貼地的男子，眼前三層高、三棟各分北西東座以高橋相連的紅館出入者眾，歡門前兩盞成男等身、上尖下圓似梔子花形的燈盞，上頭攏著竹編圍蓋還頗為婍旎地亮著。

兩人從市集拐拐繞繞了兩時辰，這才終於來到此行目的地，但見來人來景卻有些出乎兩人意料。

「六哥來的天香樓是這？」莫離騷懷疑道。

「嗯……但這裡的確像是千里哥說的，有吃有玩有得住、要什麼有什麼的樣子。」偌大的門圍後面似有鶯聲燕語渡出，慕容寧想起那塊口味清甜雅致、鬆軟的茯苓百花糕，也覺得跟這樓的氣氛明顯兜不上。

莫離騷不知為何，腦中忽地浮現慕容寧那位嗜酒的兄長三不過五時就被慕容煙雨叫去問話的瑣事，人快三十了挨揍次數也沒比他跟慕容寧少。

「小公子，方圓百里確實只此一家天香樓，」那茶房小二早已留意到兩孩子杵在這，用袖抹了抹汗，甩了擦巾低頭看慕容寧二人，見這兩子小小年紀卻儀表矜貴、行舉有度不像來泡銷金窩的樣子，便好奇插嘴：「兩位小公子這是……要尋人？」

慕容寧古怪地和莫離騷對視一眼，問道：「小二哥，這天香樓可是賣茯苓百花糕的從食店？」

「哎呦，我的小爺，」那茶房聞言大笑：「賣糕餅能起這麼大一座的樓，小的早就自己來了！小公子說那什麼糕的著實沒聽過，但這天香樓裡什麼沒有？捧得出兩箱銀子來花要什麼有什麼，想必吃食也不敢太差，兩位小爺可去問問。」

兩人聽到那句「要什麼有什麼」幾乎就篤定沒找錯，慕容寧擰頭見那來來往往有些失態唐突的酒客，不由地又問：「這天香樓做得是什麼買賣？」慕容府雖是閒散的江湖世家，慕容寧驀地想起大哥那句府外出入的訓誡「有些規矩不可廢」。

茶房為兩位小少爺不知事感到有些好笑，「喏！」翹起下巴點了點樓門，門口立了一排氣派、纏珠繞帶的彩色歡門，一幅絹製垂地的聯子「瓊漿斗飲天人見    十春澆雨樓中香」懸於兩側，連帶橫批「與君同歡」，一派今朝有酒須盡歡的紙醉金迷，氣勢磅礡。

「都說天香樓酒水、色藝名冠江湖，『碧濤灩波，引春入海；豐郡霽都，唯君饒春』十春酒每季只兩出，物以稀為貴不成天都讓大幫子人搶著當醉仙？至於那色藝嘛……」那茶房逞著如說書先生一般伶俐的巧舌，延滯的語調一轉，意味深長又似不懷好意地瞟了兩位小少爺一眼：「美酒佳人多不是正經營生，十春酒裡的上品春引、春唯，只有與評花榜鼎元卞云濤共席者能飲。而這卞云濤是誰呢？」

茶房輕浮地挑了挑眉，見兩個孩子表情莫名亦無任何被煽動的跡象，就假意清了清喉嚨，原正要正經地開口，卻被慕容寧攔住話頭：「又是美酒佳人，又是評花榜，直說樓裡面有漂亮女人不就得了？」

茶房被這話咽了回去，莫離騷倒是氣定神閒：「寧你這句話唐突了。」慕容府裡也是有女眷的，這番突直輕慢被聽見可不是小事。

「漂亮女人為何不能說他漂亮？」慕容寧小小年紀卻一臉酷笑：「一副欲蓋彌彰、無視旁人附耳的樣子才是登徒子行徑。」

莫離騷腦子轉了轉：「重點是寧用了『樓裡面』。」這句話聽在旁人耳裡或有弦外之音，他對慕容寧「漂亮女人」的形容並無隔閡。

「樓裡面又如何？這市井除了攤貨郎，誰不是盼著能坐鋪以藝相賣？在我看來以色侍人不過是另一種買賣，遠比一隻嘴能哄得月亮掉下來的掮客正直多了。」慕容寧哼嗤了一聲：「且買賣本就是你情我願，說人家做得不是正經營生，這不是在罵自己也不是什麼正經人是什麼？」

「呵，說得好。」茶坊旁臨停的馬轎轎內出了一聲竊笑，一隻纖手撥開紅幃，轎旁的侍女欲攙扶那名女子下轎，卻被擺了擺手退了：「兩位小公子，妾身卞云濤有禮了。」

莫離騷見來者姿容昳麗非常，眉如遠山，兩頰靨窩因笑柔婉嫵媚，女子一席懶妝合著金鈿在陽光底下亮麗無匹，莫離騷不由得感嘆道：「難怪府裡的人都說寧是吉星轉世，運氣都是自己撞上門的。」

慕容寧給了莫離騷一記肘擊，莫離騷勘勘抵住。

「天香樓聲名確非以從食買賣起家，既然兩位小公子能找上門還指定用點心，妾身自然能端得上。」

慕容寧聽這像打啞謎的話，立刻就領略出其中關竅：「茯苓百花糕是你做的？」

「被一位故舊央著給他弟弟做。」那女子淺淺一笑，落落大方。

被自己哥哥推了坑，這回換喜愛裝老成世故的慕容寧紅臉。

莫離騷拍了拍寧低下的頭：「就說寧吉星高照。」裝作不見慕容寧橫了他一眼，莫離騷一語總結。

- - -

* 除了茯苓百花糕、十春酒，其他吃食、零食都是真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搜一搜，我覺得那些瓜果涼水雖是讓人看了心動，但仔細想想製程吃多了應該會拉肚子……

** 天香樓是全部私設，比較近於有兼營聲色的酒館，並非是純青樓，樓門口放有蓋竹蓋的梔子燈有參考文獻是聲色場所的示警標誌。
另外天香樓那副平仄根本對不起來的聯子「瓊漿斗飲天人見，十春澆雨樓中香」和「碧濤灩波，引春入海；豐郡霽都，唯君饒春」都是作者胡謅的，原想寫好平仄但沒腦力。「碧濤灩波」這聯上下對前五個字皆為酒名，十春酒總共是「碧春、春濤、春灩、波春、春引、豐春、春郡、霽春、春都、春唯」，春引、春唯是天香樓中最好的酒。

[ 此帖被聲聲聲聲在2020-06-21 23:1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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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dofgan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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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1-04-18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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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6.09 【天劍慕容府中心｜離寧莫離騷 x 慕容寧】少年子弟（其二 ‧ 中章）3F

幼年离宁真是太可爱，拔珍珠的宁哈哈哈从小就是阔少作风～
您的文笔绝了！一字一句引人入胜，清明上河图似的把人带回了久远的年代，太棒太棒太棒

大抵人生聚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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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1-04-19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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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3樓(sandofganges) 的帖子

哇，沒想到這篇發友段時間還有道友翻到，謝謝喜歡！
我自己也很喜歡這段離寧兩小無猜（實則一起作亂＋揮霍）的童年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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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1-05-23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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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能不能將離寧文貼來36雨呀，這邊登不上噗浪，我廢了一天時間也沒有，好喜歡您的文，看不了簡直撓心撓肺啊

喜歡布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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挹天癒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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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1-09-06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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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好棒的文，重刷！發出雞叫嗚嗚嗚嗚太太好厲害

喜歡布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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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2-04-02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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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太太您還更嗎？
等更啊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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