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02 【神谕正法】短篇合集玉逍遥X君奉天（不定时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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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0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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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20樓發表於: 2022-10-31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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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来了，还是很喜欢太太的文 (*^▽^*)

頂端

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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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21樓發表於: 2023-05-07 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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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文不管看多少遍还是那么喜欢！真的写的太好啦！

酒是好酒，友是好友，大日抛掷，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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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23-11-06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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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期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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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樓發表於: 2023-11-06 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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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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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樓發表於: 2023-11-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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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

昊正关雄踞于崇山峻岭截断之处，远远看去，其形势如遏奔马。
若是近了关隘，便见层城高耸，飞鸟盘旋，猿猴亦不可攀。
“可我师尊呀，在此一住，可是住了一十八年！”小童在前头带路，险路曲曲折折。
缀在后头的客人饶有兴致地笑：“哦？你怎知他住了一十八年？”
小童得意地摇头晃脑：“我拜入师门八年，刚来时最长的师兄已待了十年，加起来可不是一十八年？”
“倒也并非不能这么算，”客人耐心而好脾气地点点头，“可师兄之前的师兄呢？”
“跑了，”小童撇撇嘴，“他们耐不住寂寞。可师尊说不怪他们，为什么不？我悟性不高，可真不懂。”
客人无言。小童只看见他在笑。
“先生，你再笑笑，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你师尊笑起来不好看吗？”
“师尊不笑。”
“哦。那你喜欢师尊吗？”
“喜欢！”

昊正关外，赤地千里，风色惨淡。目之所及，血色的云霭遮蔽了一切。
昊正关内，欣欣向荣，漂亮的男女像漂亮的稻禾一样生长。
距离道消魔长、鬼氛四溢的传说，至今已过去五百年了。几乎无人记得那场残酷的战争：魔族猖獗。仙统覆灭。儒门各派弟子前赴后继，死而后已，以七百余派陨灭为代价，终于止滔天黑水于神剑崖，筑起层城，是为昊正关。此后，门内高人宗师守之，终生不辍。
如今只剩下关外的无人之境和血色的异象，还昭示着斑驳的历史。

小童不知道这些往事。客人想必也是不知道的。小童记不清自己代师尊婉拒了多少慕名而来的游客，但客人只是来访友的。
他当时像白鹤一样就这么飘然落到了眼前。
“云门旧友，来访故人。”
“云门？”小童歪着头想了想，“可是仙统一脉？”
“正是，”那人笑道，“真是个聪明娃儿，赏你串糖葫芦。”
“糖葫芦在哪？”
“咱们一起去问你师尊要。”

小童想，他必定是师尊重要的友人。为什么呢？毕竟他长得那么好看。他有着云一样的拂尘和长发，山岚一样的羽衣——是道士吗？却又穿得那么华丽，不伦不类的。
总之他们进了关内。
“先生来对时候了。师尊今日闭关方出，一会便能见到。”
“嗯。嗯？——这是？”客人看着伫立在大殿正中央的古剑。
古朴。厚重。锈迹斑斑。沾满了新鲜的血迹。它沉默地立在剑鞘里，就像假寐的鹰。
小童的神色一下子更兴奋起来。他自豪地说起师尊用这把剑斩杀了多少关外的妖魔，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他说。
好脾气的客人认同地点点头：“确实。不过你知道它曾经是一双对剑中的一把吗？”
小童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呢，要真是对剑，怎么见不着师尊用另外一把？”
客人循循善诱：“你想过没有，昊正关建起来的地方原本叫什么名字？”
“神剑崖？那也算剑吗？”
客人很狡猾，他卖着关子点了点头。
小童想了想，看着客人逐渐笑容可掬的脸，气愤愤而笃定地说：“先生，你又诓我！”

==

昊正关内从来没有这样的笑闹声。君奉天走近时，那笑声更真切了，真切得像在梦里。他看见有人正蹲着身子逗弄自己的小徒。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何姗姗其来迟？
那人如有所感地转过头，然后笑得更深了。忽然殿外吹来一阵风，他袍袖飘扬地向他走来。

“今天没有晚课吗？”小童快乐地问。
“没有哦～”玉逍遥赤着脚晃荡在山崖边，快乐地回答。他摸摸孩子的头：“所以快去玩吧！”
“哦——”小童说，“可是师尊已经和你谈了一下午了。”
“旧友总有许多事要谈。”君奉天出现在他身后，解释说。
见到他，小童马上听话地离开了。
君奉天换了身衣服，像是刚刚洗过澡的样子。淡青色的薄衫被身上的水汽打湿。他说：
“起来，不要坐在那里。”
崖外夕阳西下，倦鸟归家。玉逍遥懒懒地笑着，向上伸出手，意思说：拉我起来。
两只手握在一起。君奉天的袖口滑下去，露出手腕上一圈淡红，颜色浅淡得像清水里点过胭脂笔。
四下无人。玉逍遥见了那印子，凑过去，两人碰了碰唇吻。
他抚过他披散的半湿的发，看着白发上浅淡的夕阳颜色，又想到一下午“谈天”的事情，问：“尊驾平时爱骗小孩么？”
“嗯？”
他耍赖地问：“我是你的旧友吗？”
“……”
他继续闹他：“你说是旧友还是旧情？——你说呀。”
“……情。”

君奉天是儒门镇守昊正关的宗师。玉逍遥是他的师兄，或许只能说是曾经的。因为没有人记得已经覆灭的仙统，便更加没有仙门的存在。玉逍遥恐怕就是最后一个牺牲的仙门弟子了，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神剑崖便是神谕在消散之前劈出的一道巍然天堑。
而君奉天也已经等待了五百年了。
“我看见正法流出了血泪。”玉逍遥问：“你应该不缺宝剑，为什么不把它葬在神剑崖呢？”
君奉天说：“我不会为你葬剑。”
气氛有点沉。玉逍遥转移话题，笑说：“回来的时候，差点认不得路了。”
君奉天点了点头，说起这个，话多了起来：“原来昊正关外头是一片茫茫黑水。你不在时，洪水为烈日所蒸，如今全成了荒原了。天气好的时候，血霭淡薄一些，还可以看见一些小山丘，最近似乎开始长些草木了。”
“真好。”玉逍遥一边叹着，一边躺到了他的腿上。

当年他与那魔物同归于尽之后并不是战争的结束。决定玉石俱焚的魔族唤来了蚩尤的咒术，暴雨滔天，君奉天仍在带领儒门抵抗，只是没有了表情，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骨头。
“诶诶诶别提那些啊，多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忘了？”
“是吧，我的魂魄脱身的时候可能落下了点什么。”
君奉天沉吟。
玉逍遥始终没有解释他是怎么回来的。不过那也没什么，他这师兄的天赋其实一直比他高许多，只是故意装作和他不分轩轾罢了。君奉天安慰地想，他一定研习过什么逆转阴阳的仙术，他这种悠然自在又懒散狡猾的人，一定给自己留了无数条后路。
黄昏已经消散，山崖入了夜，一整个山谷都看不分明了。但是背后的关内很明亮，万家灯火次第摇曳。
玉逍遥伸了个懒腰。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过得好快。”
他转头的时候身后的灯火映入他狭长的眼里，像烧着火。君奉天惊讶道：
“你要走？”
玉逍遥悠闲地说：“对呀，我只不过是来做客的。”
“哦，”君奉天怅然地问，“你要去哪里？”
“纵览大好河山，尝遍天下美食。泛舟天河，以北斗为酒勺，醉倒在无何有之境。”他凑近，用君奉天熟悉不已的眼神和语气蛊惑他，“那么有意思——奉天要跟我走吗？”
君奉天一瞬间恍惚回到了少年时代。那时候玉逍遥总是这样盯着他，虚着声音，问他要不要一起干某件坏事。而他总是答应。
但是满头雪发的玉逍遥忽然又懊恼地摇头道：“——啊忘记了，你要守关。”
“我……”君奉天脑中混沌，居然犹豫不已。
玉逍遥像无数次普通地下山打香肠一样对他说：“那师兄先去了哦，下次来的时候会给你带土特产的。”
“等等？你去哪？”君奉天喝道，“那是关外——不是关内！”

“师尊！师尊！”小童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君奉天骤然惊醒，案前摇曳的烛火和刚刚在谁的眼睛里看见的光，重叠在一起。
……谁的眼睛？
“师尊刚刚做梦了吗？”小童关心地问。
“……大概是吧。”君奉天扶着疼痛的额头，“有什么事吗？”
“哦，”小童笑着说，“刚刚有个有趣的客人来了。”

頂端

子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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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

25樓發表於: 2023-11-06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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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

*2020年12月9日生日贺文，作者很喜欢

透过单反的镜头可以看见小朋友鲜艳的红色绒帽。他被人牵着小手，蹦蹦跳跳地爬着石阶，帽子顶端的毛球也因此欢快地蹦跶着，一左一右，一左一右。
12月的空气像干净的雪水一样，很冷但也并不讨厌。今天天气很好，淡蓝色的天空又清又高，阳光透过头顶的常绿植物，为镜头增添了一些翠绿的光影。
牵着孩子的年轻男子边走边弯下身，笑眯眯地问：“呐，所以青青究竟喜欢什么颜色的帽子？”
小朋友抬起头自豪地说：“红色和紫色和蓝色和紫色！”
君奉天按下了快门。

身边都是趁着天气好带着年幼的孩子周末出游的，所以显得他们这一列大学生、家长、特教老师和小朋友组成的长队并不突兀。有鸣叫的小雀飞掠过他们身边，白色的肚皮深蓝色的翼。它们有时不怕人地落下来，在小小的彩色的运动鞋旁边跳来跳去。
这是一项组织大学生陪伴亚斯伯格症孩子的志愿活动。亚斯伯格综合症并不是自闭症，只是一种社交障碍。孩子们或者是不断说话不顾别人听不听，或者是只理睬相熟的人。他们智力正常甚至超常，仅仅是不懂得正常人社交的规则，使得他们好像活在自己的星空里。这种缺陷，通过耐心的陪伴和社交训练，是可以矫正的。因此会有相关社会组织联系有需要的家庭和孩子，再和大学生志服队对接，每周一会。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银杏谷。
一个小小的盆地里植着几十株高高的银杏，地上落满了金黄色的小扇子，真的像地毯一样。小朋友里好动的居多，看到这场景都兴奋了。君奉天忍着笑，看见镜头里的男人拉着孩子的手，站在三级台阶上数一二三——一起跳！下面正好有一小堆扫得好好的落叶，全被他们破坏了，扑棱棱满天飞像受惊的蝴蝶。
他们闹的动静实在太大，只听特教老师在不远处叫道：“玉逍遥！”
“诶在在在！”
特教老师正在和带队的学姐一起分配任务：“青青今天是谁带啊？”
玉逍遥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志愿者，他其实是买一送一附赠的，所以问他他怎么可能知道。
学姐无奈地解释说：“是那边那个学妹，但是青青怎样都不肯理睬她。玉老师，你别总是带着青青玩，你看他都对你产生依赖了。”
玉逍遥无辜地笑：“才没有呢，青青最喜欢的明明是奉天。”
他们一齐看向不远处。青青脱离了玉逍遥的手，便去拉着君奉天的裤腿。君奉天蹲了下来，同时他不得不举着相机。青青对相机很好奇，想要用手去摸镜头，君奉天接住了他肉乎乎的小手，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想玩吗？”
青青不假思索：“想！”
“你能举得动就让你玩，要试试吗？”
青青跃跃欲试：“好！”
玉逍遥摇摇头：“小败家子，那相机千把块钱呢。”
也不知道指的哪个“小败家子”。可能是他的语气太亲昵，带队学姐露出了诡秘的微笑。
新来的学妹刚刚还在问队伍最后头的小哥哥哪个专业的啊好好看有没有女朋友啊没有的话求一个联系方式。不敢问本人是由于君奉天可能因为是活动御用摄影师的关系，存在感比较低，不带小朋友的时候总是和单反融为一体，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拍照。
但是青青非常喜欢他，每次活动都满场找他，把负责带他的志愿者搞得焦头烂额。特别是青青发脾气的时候也只有找到君奉天才能解决，最后往往都是游手好闲的玉逍遥帮忙找到人的。
特教老师说：“那是因为奉天和青青很熟了。暑假里办活动的时候他们整天在一起，还一起游泳呢。”
“不要漂亮姐姐就要漂亮哥哥啊？”玉逍遥走回去点点小孩的脑袋，“真没出息。不过，眼光真是和我一样好。”他抬起头好像要跟君奉天说什么，君奉天预感到了，瞪了他一眼。于是玉逍遥没来得及说话。因为不一会他就被一群家长围住了：
“玉医生，我们家今天新来的，请多指教啊！他的情况有点不一样，是个唐宝宝……”
“玉医生您看，这是青青的新弟弟，今天天气好就把他抱出来了……呀，他好像要你抱呢！”

一只猫在落满阳光的灌木丛里仰躺着伸懒腰，清澈的猫瞳眯成一线。它咯吱窝下的毛像细软的新雪。
君奉天的镜头掠过猫，他调了调焦距，对准了玉逍遥怀里脸蛋红彤彤的婴儿。质量好的单反随便一张照片就很好看，画面鲜艳得像被清水洗过一样。有阳光跳动在玉逍遥格子衬衫的衣领上。
君奉天想起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带的小朋友就是青青。青青很好动，初次见面把天上地下都兴致勃勃地看过一圈了，就是故意不看他，也完全不理他。特教老师太忙了顾不上管他，君奉天正无计可施，忽然身边来了个人，语带笑意：“他不喜欢陌生人一直看着他。可以拍拍他的肩膀——从肢体接触开始。”
这是与正常人的社交方式完全相反的，可是却奏了效。教他的男人又伸出长臂亲昵地搂过了孩子：“咱们青青就是害羞，对他随便一点就好了～来志愿者同学，帮我们拍张照～”
然后君奉天发现从头到尾他都又跳又显眼比小朋友玩得还开心，活动快结束的时候他又忽然走过来：
“小帅哥你拍得很好啊，而且我今天真的好帅啊，能把照片发给我吗？”
“可以啊，您是哪位特教老师？”
“啊不是，我是被抓差的儿科医生。”
“那我们加一下联系方式吧，我今晚导出来之后就给您。”
这个人是离他很遥远的。君奉天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之后的各种一发不可收拾。

银杏谷下面有很短的一段山路，青青不厌其烦地爬上爬下了十几回，君奉天就坐在旁边的小亭子里看着他——因为不被青青认可的学妹已经委屈地把青青托付给他了。青青爬累了就粘在他腿边，君奉天为了给他安全感，总是搂着他，听他说一些复杂的数学问题——青青正属于对某个学科有天才的亚斯伯格患儿，比如他能记住所有百来个志愿者的生日，倒背如流。好不容易青青离开了一会会，君奉天忽然被人从身后挑起了下巴。
“唔……你！”
为了偷袭不惜从亭子栏杆后面的灌木丛里出现的玉逍遥吻了他一下。
什么时候开始的？玉逍遥声称君奉天带着青青游泳那会儿，他肖想了他一个暑假。
但是上个星期刚刚才确定的关系。手都没牵过几次。君奉天感觉自己的耳骨发烫，耳垂还被凉凉的手指扯了一下。
“你是不是没有跟你学姐说……”玉逍遥越笑越深，“你是我的了？”
“怎么了？”
“我跟她说我嫉妒青青。”
“……”君奉天评价道，“幼稚。”
玉逍遥偷袭他偷袭得心神荡漾，只想和青青一样长在他身上：“你出来吧，别的小朋友都去捡银杏叶做银杏花了，我们一起带着青青去捡。”
“等一下，我还要拍照。”
玉逍遥懒洋洋地笑说：“别拍了，反正你拍的都是我——你相机里偷拍了我多少张帅照，你说啊？”
君奉天羞怒道：“第一，不是偷拍，第二，没这回事！”
玉逍遥兀自自说自话：“赌一赌有没有超过一半～赌注就是……还没想好。”
君奉天忽然忍不住想说那赌注就是今晚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吧。
其实他手机里有两张电影票。他已经酝酿好久了只是一路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类似于“大众点评送我了一张海底捞的霸王餐我们晚上一起去吃吧”这样的套路实在太老套了，昨天用这个理由来邀请女友的室友还被整个寝室集体嘲笑。
但是来不及了，青青又跑了过来，他抱怨说别的小朋友都有花。君奉天赶紧哄他：“那我们也去捡银杏叶吧。青青去挑一些干净的叶子，我们一起做成银杏花。”
“好！”

青青问：“银杏叶为什么是金色的，不是银色的呀？”
“沾了蜂蜜了。”玉逍遥异想天开。
“对，沾了蜂蜜了。”君奉天被迫说谎。
君奉天想起来特教老师说过要多多引导小朋友的发散性思维：“那蜂蜜、银杏叶，你能想到什么？”
“太阳！”青青说。
“嗯，蜂蜜、银杏叶和太阳，还像什么？”
青青犯了愁：“蜂蜜和银杏和蜂蜜和……”
“和什么？”
“逍遥哥哥！”
君奉天笑了出来。
他把相机挂在身上，跟在青青身后捧了满手的小扇子，可是青青还在坚持不懈地捡。
旁边的许愿墙上挂满了银杏状的小木牌，一个妈妈带着两个穿着汉服的小女儿，踮着脚往上面系红绳。汉服小披风是鲜红鲜红的，纹着白色的刺绣，低低的衣角轻轻曳过满地黄叶。妹妹头顶边沿上有着胖嘟嘟的白色绒毛的红帽子落下来，露出黑色的马尾。
君奉天忍不住把银杏叶往玉逍遥手里一塞，举起相机。
玉逍遥煞有介事地说：“我们以后可以收养一对女孩儿，让她们也像这样穿着白色的襦裙，披着红色的毛毡——”
“那个叫披风。”君奉天抽空纠正说。
“对披风，披风上得绣着玉兔或者白鹤，打扮得像公主一样。在冬天的时候带着她们踏着棉绣鞋去踩银杏叶，让那些臭小子一片完整的都捡不到——然后去许愿树上挂红色的丝带，愿望就写祝爸爸妈妈朝朝暮暮、生生世世——”
君奉天越听越不对：“谁是妈妈，还有什么朝朝暮暮？”
玉逍遥避重就轻：“亲爱的，以前从来不知道，一个小时地铁的距离能要了我的命了。”
他们学校的校区在郊区，而市内主要的购物中心和医院甚至大电影院等等都在市区，所以就很麻烦。这也是玉逍遥每周都要耍赖跟着特教老师当免费工的原因。他还假公济私地说：“就算这周末要考英语六级也不能不来，青青找不到你要哭的。”
所以没确定关系的时候君奉天有一次去市区参加比赛，路过医院门口就顺道去找玉逍遥，可把他惊喜坏了。
而君奉天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
玉逍遥趴在桌子一脚拼一板彩色的儿童拼图，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在还原刚刚出土的远古壁画。如果他有那样一个写着“儿科主任医生”的胸牌，那么一定正被监督他拼拼图的小女孩雄赳赳气昂昂地别在胸前。
“拼好啦，”他直起腰，“你看，来了别的小朋友，和你一样也是来看病的，可不可以给医生哥哥一点时间呢？哥哥那么天才，一定能治好他的。”
“好的。”小女孩欢天喜地接过拼好的拼图，乖巧地道谢，然后哒哒哒跑了出去。
玉医生忽然恍然惊觉而大惊失色：“诶你这皮猴儿——我的胸牌！”
——玉逍遥真是占了职务之便了，你很难拒绝一个这么可爱的男人。
于是君奉天还在想电影票的事情。青青不耐烦做银杏花，君奉天只好在学姐的指导下亦步亦趋地把那些银杏叶子卷起来。他的手挺巧，意外地做得很好。一瓣一瓣的银杏叶子重叠交错出了金色的玫瑰。青青捡的叶子太多，他便做了两朵。剩下的一朵他又忍不住想送给玉逍遥。
他犹豫了好久，在玉逍遥又闲逛过来的时候叫住了他，语气随意地举着花问他：
“送给你可以吗？”
可是玉逍遥真的很讨厌，他惊讶一瞬，而后笑意明亮了双眼，故意问：“嗯，为什么要送给我？”
“……”
玉逍遥歪歪头：“奉天？”
君奉天一鼓作气：“不为什么。我还有两张电影票，今天晚上能请你看电影吗？”
“不能。”玉逍遥居然混蛋地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奉天不说清楚我就不答应哦～”
君奉天颇为无奈地揭露了本来准备作为惊喜的谜底：“……今天是你生日。”
但是玉逍遥还是夸张地惊喜了：“诶？你怎么知道？”
“青青能记得所有人的生日。”
“他说数字都是一串一串的，亏你能听得出来。”
“听了好久。”
君奉天低下了头，没看见玉逍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两张已经取好的电影票。
“啊，其实我也买了两张电影票，想要奖励自己请你一起去看电影来着。”

于是傍晚送走小朋友之后他们就站在路边一人一半地分享烤红薯了。
烤红薯摊就是一辆车加一个炉子。炉子开口的地方还可以看见橙红色的跳动的火，烟灰、红薯皮和香气一齐随着火焰喷出来。卖给他们烤红薯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奶奶很瘦小，缩在自己的领子里，她的玫红色羽绒服和她的皱纹的颜色一样很暗很暗了。
君奉天很不喜欢吃烤红薯。他知道玉逍遥只是想喂他，以防纠缠，便听话地从围巾里伸出脖子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剩下的都留给他了。
但是他不由得想起学校里的烤红薯摊最近终于回来了，下晚课的时候，大概九点半吧，每天都有四个老人家站在炉子边上等生意。不知道为什么，四个人就一个炉子，而且晚上很冷很冷，川流不息的学生快步从他们面前走过。君奉天自己不爱吃，可是每隔几天都忍不住给室友带，大冬天晚上热烘烘的红薯谁不喜欢？然而他终于买得太多导致室友都吃腻了。
玉逍遥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嗯？奉天想多买几个吗？”他眯着眼睛很享受地嗅着烤红薯的香气，红薯肉裂开的纹路像一条峡谷填满了蜂蜜，“给我十五分钟，医院就在边上，我可以带给值班护士。——您好，再要十五个烤红薯。”
“好嘞！”老奶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君奉天说：“我付钱，今天怎么能让你破费。”
玉逍遥美滋滋：“好呀～啊，那帮小丫头今天真幸运。——沾了你的光了。”
“是沾了你的光。”君奉天一边扫红薯车上的码一边认真地说，“今天大家都很幸运。”
玉逍遥声称为了让更多人幸运，趁君奉天不备一溜烟跑去边上的奶茶店买了一杯特大杯蜂蜜柚子茶。君奉天埋怨着吸了一口，又甜又暖几乎要齁住他的喉咙。可是玉逍遥又想起了什么，把他手上一大袋抢劫一般的红薯挂到了自己胳膊上，又将银杏花取出来叼在嘴里，兴冲冲道：
“摄影师，我要和心上人送我的花合个影。”

照片很好看。
用青青的话来说，君奉天想，这拍的就是银杏的蜂蜜和蜂蜜的银杏和红薯。还有冬天怎么那么暖，简直充满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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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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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

26樓發表於: 2023-11-06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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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蛋糕

*2021年七夕贺文

玫瑰蛋糕

Side A
冰箱里有一朵玫瑰蛋糕。
整个蛋糕的造型就是一朵红玫瑰的那种。它像一个雍容华贵的胖公主蹲在气派的塑料壳里，霸道地占满了冰箱里可怜的空间，把瓶瓶罐罐都挤到了一边。金色的缎带绕着塑料壳打出一个硕大的蝴蝶结，刻意醒目的标牌上写着国金百货，价格十分可观。
性价比低但是很浪漫。很好，很有份量的七夕礼物。玉逍遥想。
他穿着一条很居家的灰色长裤站在冰箱前，没有穿上衣。因为他刚刚起床，上午九点半，嗯。他用手里的冰可乐轻轻贴了贴因为宿醉而抽痛的太阳穴，发了一会呆。
一个蛋糕和两个同住人有四种可能，统计学告诉他：小玉给奉天买了蛋糕；小玉给别人买了蛋糕；奉天给小玉买了蛋糕；奉天给别人买了蛋糕。当然这都不是他一下子能接受的事情别问他为什么。哦不对，还漏了第五种可能，他有一点害羞地想，奉天给我买了蛋糕。
“滴——”大开的冰箱对愚蠢的人类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抱怨。
玉逍遥有一点恍惚地关上冰箱门。他坐到玻璃餐桌前，熟练地吞下半冷不冷的三明治——玉箫留了个条子表示她一大早就出差去了，——今天的咖啡换成了醒酒汤，玉逍遥再次感谢上天给了自己一个那么贴心的妹妹。
他一边吃早饭一边高效浏览着工作邮件和行业相关新闻。然后穿上衣服，戴上蓝牙耳机，一边和客户通话一边骑着飞一般的自行车去公司。
他们有一辆车的，算是公司财产。但君奉天肯定把它开走了，因为玉逍遥昨天恍惚听见他半夜三更从上铺下来不小心摔了，低声骂了句，然后急匆匆出门了。
肯定在公司画设计稿到现在。这人啊。
不过，家教那么严的小孩也会骂脏话，尚未清醒的嗓音又哑又冷，实在可爱得很。但想到他可能真的磕碰到哪里了，玉逍遥又担心起来。
迟到彻底，还是先去一趟药店好了。

十点一刻，玉逍遥踏进公司玻璃门。前台小哥兼HR兼财务总管默云徽一边打手机游戏一边凹造型一边挑起一边眉毛讽刺道：“老板你到得真早。”
“谢谢夸奖。”玉逍遥微笑点头，顺过他的手机丢进君奉天办公桌上的小保险箱里然后关了起来。
前台小哥发出尖叫：“可是半个月前咱们公司的财务就做完了而且我们已经没有钱聘请新员工了！”
“所以呢？”
“所以这就意味着我已经没有需要做的工作了。”
“去给别的公司做点外包替我们挣文具钱，乖。”玉逍遥慈祥地说。
“我还没有毕业！”默云徽怒吼，“你这是压榨劳工！”
“咦，我们家的小孩都是这样培养的，你不知道吗？”玉逍遥惊讶地说，“奉天大三就翘课和我一起创业了。哦，不要哭呀，你尽管向祖奶奶告状去好了。”
“我怎么会有这么欠揍的老板！”默云徽连嘴上都斗不过他，憋屈无比，生闷气去了。

玻璃会议室里正在开会，占满一整面墙的投影幕上鲜艳的立体图形令人眼花缭乱。
君奉天有点懒散地躺在看起来很舒服的特质办公椅上，一只蓝色的小鲸鱼枕头护着他的脖颈。他听取他人思路时手指习惯性地轻点桌面，指尖旁边有一朵鲜红的玫瑰。
哦，玫瑰。讨厌的玫瑰。
玉逍遥下意识地扫视一会议室的男性，他们有些是他挖来的人才，有些是君奉天的同学，其中不乏几个帅气深情的老外。
玉逍遥愤怒了。我拼死拼活拉赞助甚至搞风投养着你们这些贵得要死的设计师可不是让你们来泡我的设计总监的！
他旁若无人地溜达到会议桌主位的椅子背后，替那人按了按太阳穴。至少这一屋子的人里只有他知道他昨晚上没睡。
君奉天一惊，侧过头：“你醒了？”
君奉天在肢体接触这方面很敏感，还可能有点恐同。玉逍遥想。
“你碰到哪了？手指头？”
君奉天左手食指上包着纱布，这从床上摔下来也摔得太奇妙了。
“嗯，没事。”君奉天说。他抬起头，眼底下一片青黑。
“你中午结束给我回去睡觉。”玉逍遥心疼不已。
“好的。”君奉天又翻起漂亮的眼皮看了他一眼。
哦，天哪，他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嗯，他这表面上冷淡沉默心里面固执又热烈的小脾气，——他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天才，缪斯的宠儿，玉逍遥就是在他一脸漠然地在数位板上用黄色勾兑紫色的时候爱上他的。他除了他的话谁也不听。这让玄尊隐晦地表达过嫉妒。
玉逍遥又想起了家里那个玫瑰蛋糕。玉箫出差去了不可能再把这个蛋糕送给别人，所以这个蛋糕肯定和君奉天有或多或少的联系。而今天是七夕，大屏幕上展示的正是设计团队为客户设计的梦幻爱情礼盒。哦，蛋糕，你是一个静默的谜。
他装作试温度用手背碰了碰师弟光洁的额角。
抓肝挠肺。

Side B
冰箱里有一朵玫瑰蛋糕。
整个蛋糕的造型就是一朵红玫瑰的那种。太醒目了没有人会忽视它。
很新颖，很有设计感。肥大。厚实。芬芳。娇艳欲滴。
玫瑰花代表爱情是最常见的文化隐喻。今天是七夕，君奉天想。他不至于不知道这点，昨天刚做完一个客户的什么梦幻爱情礼盒。
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薄睡衣站在冰箱前，没穿鞋，裤子有点短露出了脚踝。他有点饿，在吃午饭和睡觉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正在这时收到了玉逍遥的短信：
给你叫了外卖，你最喜欢吃的/笑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瞬间想到一个小时前这人在会议室里碰自己额头的事，他的手令人发烧。
蛋糕......他下意识地在对话框里打着，然后删去。
玫瑰蛋糕让他烦躁。玉箫今天出差，他早就知道了。那么玉逍遥买这个破蛋糕是想干嘛？他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总不可能是给自己的吧？玉逍遥给我买了蛋糕？这猜测可太尴尬了，君奉天想，他是异性恋，他甚至不怎么愿意碰我。

他走向卧室。这房子是玄尊听说小孩们想要自己合伙开公司去碰一鼻子灰之后友情赞助的，只有三房，但胜在交通优秀。玉箫一间房，书房必须占一间房，于是他和玉逍遥睡一间，该人才想出了上下铺这个机灵点子。
可恨的机灵点子。天知道他有多想和自己的师兄睡一张床。
上下铺本来就造成很多麻烦。玉逍遥总是想把下铺让给君奉天，因为他经常半夜来了灵感从上铺摔下来；君奉天总是想把下铺让给玉逍遥，因为你不能奢望醉鬼能独立地安全地爬床梯。
玉逍遥目前是公司跑腿业务员兼职CEO。
别人22岁上完大学他PPE硕士毕业的玉逍遥主要负责陪客户喝酒，周末三个人在家里各自读书，时不时他突然一个电话接起来：“诶，李总！”声音里掺着蜜。
玉箫说：“酒桌文化真是世界上最值得唾弃的东西，奉天哥你再不看着他他就要去卖身了。”
玉逍遥说：“你要多少钱，多少人，我都会给你。你是最棒的，我的小天才。”
玉逍遥把衬衣落在床上了。君奉天在下铺躺下并用衬衣盖住了自己的脸。

他睡得迷迷糊糊，一会儿梦见玉逍遥捧着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玫瑰蛋糕，在一个女孩面前单膝跪地；一会儿梦见晚餐时候玉逍遥若无其事地把蛋糕拿出来说“女朋友送我的”，然后默云徽首先挖了一大口。全是噩梦。该死，他知道自己想梦见什么。
在梦境中友情出演的默云徽打了个电话吵醒他，泫然欲泣：“师兄，我下班了。”
“嗯，”君奉天疑惑，“辛苦了？早点回家吧。”
“我那个，那个手机……”默云徽非常不好意思，“被锁在你的保险箱里了。”
“那是一个私人保险箱。”君奉天盘腿坐起来，脑子里晕，脸上充血。卧室里一片昏暗。
“对不起！这是一个意外！”小孩快哭了，“密码是什么？”
这一秒钟内君奉天思考了全公司人不知道总喜欢暗示别人送他生日礼物的老板的生日日期的可能性，然后拇指按在挂机键上自暴自弃地说：“玉逍遥的生日。”
他迅速挂了电话，门锁响动，玉逍遥回来了。

在这个倒霉的日子那个倒霉的冰箱里有个东西在折磨着我。不能再等了。他们同时想着。

Side C
我下飞机了，玉箫发短信说，什么醒酒汤啊？哦，奉天哥做的吧，我半夜看见他切生姜。——所以你们俩的作息时间什么时候能整齐一点！
玫瑰蛋糕？对啊，我买的啊。当然是因为七夕节，国金的蛋糕店打折啊，老划算了。
什、么？你们在一起了？你们睡一起了？哦你们在一起了。
我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两个哥哥不同时间吃早饭的问题。玉箫茫然地想。

“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嗯，我今天做了好几个类似的梦。”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人。”
“哪种人？”
“就是这样之后睡三个小时继续奋战设计稿的那种。”
“没有，我真的很喜欢你。”君奉天真诚地说，他总是这样理所当然而率直得有些傻气。仿佛是觉得不太有说服力，他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每天晚上睡觉不穿上衣总是让我很难捱。”
“让我难捱的是你每天晚上在我头顶的呼吸，亲爱的。”
“所以冰箱里的蛋糕是你买的吗？”
“……”茫然，“不是你买的吗？”
“……”

頂端

子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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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

27樓發表於: 2023-11-06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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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心

*瞎编年轻时期的一次任务：山城鬼雨，剖心饲凤
*来源于我本来绞尽脑汁想先写点原剧向纯情男高练手，结果搞出了这种变态玩意
*非常年轻的小君被骗的故事，作者的智商拉低了所有人的智商

晴天映雪，高山之上莽莽白原，并肩行来两名少年。
再近些，便见到两人各自身着华美仙衣，背负宝剑，袍带当风飘举，笑闹随风传来：
“奉天，反正赶路无趣，咱们不妨来比比踏雪无痕的本事，看看谁更胜一筹？”
“哼，上次欠我的酒钱还未还，这莫非是你赖账的新点子？”
“欸～怎会呢！师兄近日来习十翼渺云步颇有所得，不如为你演示一二？”
“云海上都是雪山，还没走够么？”
“不一样，此乃人间雪山。师弟出生云海，恐怕还没见过吧？每一片雪花可都沾着世间红尘呢。”
“到底有什么不同了！雪是最纯净之物，在我眼中可见不出什么红尘意味，只怕是你心中想着哪方温香软玉吧！”
这师兄弟二人便是奉玄尊之命下山行侠仗义的君奉天与玉逍遥。且说两人接了任务，拜别师门，一路向西迤逦而来，一路上像这般逗嘴解闷，狼狈为奸挪用公款吃喝玩乐乱买纪念品种种自不待提。如今终于到了西南多山的地界，翻过这座雪山就是任务所在的鬼雨山城。
传说鬼雨山城流行一种诡异的腐尸之症，得病者由皮肤开始腐烂，三天之内至于肌骨，就是神仙来救也不免一命呜呼，因此得了这个怪名。山城位于群山之间，路途遥远，远远超过三天脚程，里外不通，故而曾有几位江湖上颇叫得上名号的大侠听了传闻前来救灾，竟也失踪在此，杳无音信。可这两位仙门高徒一个年少轻狂，一个眼高于顶，形容词互换更加没什么不妥，如斯英雄少年岂畏区区鬼雨，硬是把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走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气势。
玉逍遥没舞台施展绝技，不甘寂寞，游目四方，居然真给他寻着一点异样，忙扯住君奉天衣袖：“奉天留步，你看那是什么？”
只见灰色石块突兀立于白雪皑皑之中。两人相携走近了，发现是个简陋的祭坛。荒野茫茫，人烟寂寥，祭坛前立着的神像漫漶不清，只余一个硕大的石钵洞张大口，空无一物，如无瞳之目，十足诡异。
“或许是祭拜土神，也不知何方何脉。居民搬走之后也就没有祭品了吧。”玉逍遥道，“奉天，师兄莫名觉得此像不详，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这祭坛上刻印斑驳，仿佛有字。可是玉逍遥已经走远，君奉天颇不耐烦听此人大呼小叫，于是自己凑近了，默诵那行小字——
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
他不明其意，但因心思真纯，只觉此诗感情摇曳、震荡肺腑，不由得暗暗心惊。

下山路上，两人路遇一名因采药不慎摔伤的老妇。老妇千恩万谢，一问之下，居然就是鬼雨山城之人，便轮流背着她赶路。老妇容貌干瘪，但热心慈祥，硕大的药篓子不离身，玉逍遥好奇其中药草闻起来气味特殊，老妇坦然相告：“不瞒二位，鬼雨山城的腐尸之症，来源不是别的，正是雨中诅咒！常人只要淋了山城中雨，便如同中寒一般，或是发烧、或是昏迷，接着皮肉腐烂的症状便开始出现，无药可医。老身是城中医婆，篓中全是用来熬制祛寒汤的珍贵药材。此汤在淋雨后饮用，可减缓病者痛苦，拖命至三日之长。”
“如此诡谲，怪不得呼为鬼雨！”玉逍遥咋舌。
“正是。”老妇叹息，“因此二位少侠在城中活动时，务必记得撑伞。”
“好说，多谢提醒。请问城中可有膳食精美的客栈吗？”
老妇许是没想到这位少侠听说了鬼雨之灾后头一个还能想到这事，一愣：“老身如今借住在灵泽客栈，他家掌柜兼任掌勺是我干女儿，烧得一手好菜。”
“如此便叨扰了！敢问老人家如何称呼？”
“年岁日久，连城中人都不唤我姓名了，称呼我医婆便可。”

今日山城内阴雨绵绵，两人带着医婆在伞下小心翼翼行走，来到灵泽客栈。掌柜是个怯生生的文静美妇，屋内炉火堂堂、温暖舒适，她招呼客人坐下，添茶倒水，当真是周到备至。
“山城原本名唤灵泽，客栈得名于此。只是没想到这灵泽如今成了夺命鬼雨。”老板娘人美心善，灵泽客栈又是供应吊命祛寒汤之所，尽管是雨天也三三两两地有客人来光顾。众人见老板娘向生面孔解释因由，便也纷纷附和补充：“这种怪事，一定是那个雨娘在诅咒咱们！”
“对啦对啦，那个疯女人可是个厉害的巫婆！”
原来，雨娘是个强大的巫师，被来自灵泽城的侠客所负，从此怀恨在心。她居然一路追到大山之中，不仅杀死了曾经的情郎，而且声称平生最是憎恶侠客，认为他们道貌岸然，满口仁道正义，其实内心漆黑。她在城中滥杀无辜以泄愤，最终与灵泽城十八侠客同归于尽。可是从此，城中就下起了蚀骨鬼雨。
君奉天问：“既然如此，诸位为何不离开？”
“小伙子你真是不谙世事，此城方圆百里具是荒芜，拖家带口，如何离开？”
又有人说：“不然。年轻人倒也有些离开的，因此城中人口是越来越少啦。如今我们这些老弱病残，都是些等死之辈。更何况落叶归根，能苟活一天，便不忍背井离乡。”
看来真是座绝望之城。

“如何？”君奉天找到了站在后屋门廊前观雨的玉逍遥。
“如果是巫术，必有阵源。”
“我亦如此想，”君奉天点头道，“可是完全感应不到阵源的气息。而且确如医婆所说，武者在雨中无法施展内力隔开雨幕，只有撑伞一途。”
“奉天，我有一点疑问，”玉逍遥忽道，“这医婆到底是何人，为什么知晓那么多？”
“你在怀疑她？她应当没什么能为。你我在山上遇见她时她已昏死过去，要是我们当日不走那条路，她必死无疑。”
“嗯。”玉逍遥还想说什么，忽然客栈门口传来凄厉的大叫——“医婆！医婆！快救救人呐！可以再要一碗祛寒汤吗，我真的不想死——”
年轻人伸出藏在袖中的双手，接过热汤，仰头灌下。他的十指与双腕皮开肉绽，白骨森森，见之诡异可怖。玉逍遥拖了条凳子坐在边上，一手拉住老板娘满地跑的小女儿，一手遮住她眼睛。
君奉天疑惑：“你不是说小小看不见吗？”
玉逍遥是个顶喜欢招猫逗狗的，第一天进客栈就注意到了这小女孩，看了几眼便猜出她眼睛有问题，后来问了老板娘，果然说是天生目盲，而且心智有些滞后，不如意了每每大喊大叫。久而久之大人也不抱什么希望，当只小狗一样散养着。小小生得可爱，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最喜欢玩毛线做的假绣球，就像个寻常女孩那样每天期盼着嫁人，看得两人唏嘘不已，遂通过猜拳轮流编如意郎君的故事骗小孩。
“只是表达一下哥哥对她的关爱。”
君奉天嗤之以鼻，只觉得玉逍遥无耻，这么小的小女孩都想骗她长大了嫁给他。
这腐化的伤口看着确实有些骇人。年轻人喝完了汤，嚎啕大哭了一阵，终于离开了。“还是不对……”玉逍遥皱眉，用力嗅闻残余的药味，忽然霍然起身，十分无礼地径直往后厨奔去，“奉天，这祛寒汤的药味非但与当日医婆药篓中不符，而且绝非医术。曾有友人赠我南域异香，其中含有巫蛊之术，倒是与这味道十分相近——”
话还未说完，君奉天已经上前一掌劈开房门，却惊愕在了原地。
室内闷热，医婆正在大锅内熬煮着什么，她上身并未着衣，脊背上可见累累白骨。
医婆缓缓道：“祛寒汤确实是巫术所制作。其实，老身也是一名巫师，还与那雨娘师出同门。并非故意隐瞒，只是如二位所见，鬼雨山城十分排斥巫师，老身的身份也容易惹人疑窦。为了用祛寒汤救人，只好托名医者。”
“医婆身上这是——”
医婆凄然一笑：“老身为了研究诅咒解法，故意淋雨，可能因是巫师之故，这鬼雨不能要了我的命，只是血肉夜间腐烂，日间长好，如此循环往复。虽然疼痛难忍，但也因此可在自己身上试药，老身有心效仿那神农，尝遍百草，以还此境安宁。”
玉逍遥跟在后头，也被这一身伤震撼了，问道：“如此看来，医婆一定深谙这鬼雨究竟，如今除了祛寒汤，真的没有别的救人方法了吗？”
医婆叹息：“雨中确实是雨娘那丫头下的诅咒！可是麻烦就在她既已身死，便无法可解。这种耗尽性命换来的诅咒，我唯有在师门时听过一个现实中解咒的例子，说出来恐怕骇人听闻。”
玉逍遥拍拍胸脯：“无妨，我们俩胆子可大，是不是，奉天？”
君奉天点头：“医婆请但说无妨。”
医婆娓娓道来：“古书中说，殷商末年鬼雨连绵，王国之内饿殍遍地、白骨森森。传说那纣王剖圣人比干之心，非为观视，而是为了献祭凤凰，以弭鬼雨。”
“——凤凰？”
“凤凰乃仁世方出之兽。可煽起圣火，使万物复生。可是在动荡衰世，凤凰的肉体便也衰颓，化为幼雏之态，栖身雪山之中。唯有献祭无罪无疚的赤子之心，使幼凤啜饮热血，方能重获力量，用圣火洗涤鬼雨阴霾。
“老身听说山城东侧雪山之巅恰有古人以心血饲凤的祭坛，以天然巨石为碑，不事雕琢，有石钵陈放祭品。《山海经》西山经中也有此地凤凰出没的记载。可惜无力登高，今生一直无缘得见。”
玉逍遥与君奉天对视一眼：医婆所言非虚，两人来时路上确实见过那样的祭坛！
玉逍遥疑问道：“这世上哪那么容易有第二个比干？”
医婆回答：“并非一定要那圣人之心。少侠可知道，西南巫医坚信人心的颜色随着道德善恶而变？婴儿出生时，心脏鲜红柔嫩，可是人终须与世情虚与委蛇，一颗心愈老愈暗，抛弃原则、害人害己的，便干脆化为墨黑。除非今生今世以人为先，从没蓄意干过一件恶事，效法那固执不化的古之愚者，才能保证赤子之心。凤凰岂是凡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它只饮最鲜红的心头之血。”
“虽然没听说过，但此说倒是有趣。只是过分强人所难了。”
……剖心献祭，这世上又有几人自愿为此呢？
两人就此事商议了一下，玉逍遥提议：“此事虽然听来可信，云海仙门也有西南一带凤凰圣火的记载，但终究是传闻。兹事体大，不妨发信询问师尊。”
“嗯。”君奉天同意，“此处尽是鬼雨，我到城外运使云海密法发信。你好生待着，别随意走动。”
玉逍遥笑：“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啊！——师弟你这样真像叮嘱夫君不要偷人的贤妻。”
君奉天背转身去，扔下一句：“想要我回来找你打架？”
今日客栈来的客人多，借走了不少伞，君奉天拿走的是最后一把。

今日妈妈带小小往街对面邻居叔叔家做客。妈妈与叔叔在桌上谈笑，小小依然在地上玩她的小绣球。一不小心，那绣球一路向外，滚到雨里去了。绣球内包着铃铛，小小听力极佳，蹒跚着向门外走去。当她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妈妈看见了，她美丽温柔，目光似水，可是一言不发——她大概觉得这女儿没有了更好。小女孩无知无觉，毅然迈向坟墓做的婚床。
可是那小小手臂忽然被一只略微冰凉的大手托住了。
“小小别动，哥哥帮你把绣球找回来了。”
玉逍遥和小小在门槛内外一蹲一站。屋檐滴下的密集水帘快乐地莎莎鸣响，将两人分隔于两个世界，一个阴冷冻骨，风雨飘摇；一个温暖干燥，明亮温馨。尽管小小看不见，玉逍遥还是对她扬起一个明媚如晴天的笑来。
大雨倾盆。他浑身湿透。
回返的君奉天正巧转过街角，撑着伞愣在那里，内心一片冰凉。

“傻奉天，师兄早就说过，生亦逍遥，死亦逍遥，行止随风，无惧无畏。若天命难违，自当一死。但我心不驯，大好年华还未享受过洞房花烛夜，可不愿早早在录鬼簿上签我那潇洒的大名。”
你到底要和谁洞房花烛了？君奉天一阵烦躁。
傻师弟，总是不明白我说的就是你。玉逍遥嘴角微垮。
君奉天反应过话意，怀疑逼问：“所以你淋雨是为了小小，还是有故意的成分在里头？”
“知我者奉天也！不算故意。但事情紧急那一瞬，我也有考虑搏命之机，因此不妨一赌。”
古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易卦有否极泰来，玉逍遥好赌，从香肠摊一直赌到智计搏命时，将玄尊的教导学得炉火纯青，就好像自信身当乾卦元亨利贞。君奉天不认同地皱眉：“赌什么？”
玉逍遥微微一笑：“奉天可曾听过三折肱为良医？”
君奉天压着恼怒，声调只比寻常略高：“病在己身，方便观察病理，推演经脉，以寻治愈之法？你这是在向医婆学习。”
玉逍遥点头：“我们二人被罚打扫时，我曾翻过师尊收在藏书阁内的四海医书，囫囵也学通了一二派门。奉天如此担心师兄，师兄不胜欣喜，一定夙夜匪懈，争取救回自己小命，报答师弟未展眉之情。”（元稹众所周知的怀妻名诗：“报答平生未展眉。”这是又在调戏师弟。）
他这样撒娇卖痴，乱用成语，君奉天便红着耳尖转过脸去不好发怒了，屡试不爽。“你什么时候翻的，我怎么不知晓？”
玉逍遥又一笑：“奉天被世俗画本所迷之时。”
君奉天面上微红。他自小相伴的只有云山沧海、霜雪高山，哪里见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图景，藏书阁偶然落出些儿女情长的断肠故事，他便鬼迷了心窍，别说翻医书，就算同窗共犯玉逍遥把藏书阁烧着玩他也不知道。他便是在这些书里窥得了一星半点人间情爱，极其隐秘地奉在心中，干净得像玉壶中一捧新雪。

入夜玉逍遥就发起了烧。湿透的仙衣早被君奉天生火烧了，他换上松垮白衫，颇有点像模像样的病容。医婆听说此事后叹息不已，熬夜点灯，特地煮了一碗祛寒汤送来，在门外扣门。君奉天正从囊中取出一个小瓶，虽然比不上玄尊所宝的归元金丹，但也是云海灵药，想让玉逍遥服下。他担心药理相冲，便想拒绝姨婆，玉逍遥却抢先道：“无妨，医婆一片苦心，不可辜负，劳烦师弟替我端进来吧。”
君奉天于是任劳任怨，取了汤水，服侍此人喝下。却不料大少爷娇贵异常，药未入喉就委屈地大声喊苦，一口全喷在君奉天雪白的水袖上。君奉天一怒便把汤全倒了。

雨过天晴，玉逍遥一个将死之人偏要到门口晃荡觅食。按他的话说，哪怕活到最后一天也要享用美食，岂能辜负此生？他捋起袖子露出白净的胳膊，蹲在门槛边上享用炸鸡，君奉天就总忍不住往那瞟。他见过腐尸之症的折磨下那年轻人手臂上一片腐肉一片白骨的样子，一天到晚担心他这师兄漂亮的皮囊上豁开第一个血口子。虽然目前在云海灵药的作用下，玉逍遥看起来还是全须全尾的，但君奉天一晚上不知能做多少个血肉模糊的噩梦——而醒来后梦中人这幅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样子，着实让他愤恨不已。此地偏僻路远，音书断绝，仙门那边杳无音信，他颇有点心急如焚、肝肠寸断的意思，可他也是个奇人，因着骄傲无比，居然能一点也不表现出来，只能咬牙往肚子里吞。
小小自从玉逍遥为她捡回绣球后，与这个哥哥就特别亲。此时举着一串糖葫芦跑过来，骄傲道：“阿婆说我乖，奖励给我的——分给玉哥哥一半！”
玉逍遥笑逐颜开，颇为风流地就着小美女的手咬了一口。
“日啖糖球三百颗，不辞长作鬼城人——诶哟奉天你打我做甚！”
“瞎说什么呢！你到底研究出治病方法了吗？”
“我——”玉逍遥想说话，却觉得嘴角一片发麻，有些惊讶，“奉天，你偷师了师尊的催眠掌了吗，为什么我感觉那么——那么头晕……”
光天化日之下，这娇弱的病人居然晒着太阳晕过去了。

昏迷也是腐尸之症的一个先兆。君奉天无计可施，撬开师兄的唇齿又灌进去些琼浆玉液。他不通歧黄，只好以先天神皇之气灌注他奇经八脉，真气畅行无阻，到处都不见病灶，真是奇哉怪也。
玉逍遥昏迷的第二天，鬼雨山城中下起了暴雨。水从街道的青石板缝隙中开始蔓延，渐渐地积蓄。暴雨整日不停，鬼雨侵门入户，全城尖叫四起，眼看着就要把山城化作一片漂浮着亡魂的汪洋。
君奉天就是在这时找上医婆的。他说，没有别的办法了，人命更是等不得，不知医婆可愿即刻随他上山一试，若能相助，必当感激不尽。
医婆看着这少年沉静中透着疯狂的一双翠眸，缓缓点头：“少侠以为自己有纯善之心？”
“我以御命丹心自许，必当不负此名。”君奉天沉吟，“君奉天不敢与圣人比肩。可若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仍旧无所作为，那才是真正失了医婆您所谓赤子之心吧。”
临行之前，他又入了玉逍遥卧房一趟。那人正甜美酣睡，面色红润，恍如无病无灾。君奉天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轻轻抓住他雪白衣袖，都不敢抓实了，心中正翻滚着今生头一遭生离死别的万千滋味，岂料此人忽然翻身一把握住他手腕。君奉天呼吸为之一滞，听玉逍遥在睡梦中口吐胡言，只呼叉烧包秘汁烧鸡一类，不免又气又笑，可并无半分怨恨。他自矜自傲，惯于付出，不求回报，坦荡潇洒，何须自怜自艾？如今一别，是他自身选择，五弦弹指，飞鸿远去，甚至无关风月。

君奉天背着医婆、冒着风雪，一路来到山巅。不久之前他与玉逍遥笑闹而过的地方，祭坛之上的小字仿佛更加清晰了：
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
医婆犹豫许久，终于说出这残忍的仪式：“你须亲手将心脏剖出胸腔，置于石钵内，还要运功保证一炷香时间内不死，以活血喂养凤凰。”
君奉天道：“吾可以做到。”
“你须醉酒，使热血涌流，”她哀伤叹息，低回如风，“也好麻痹神智，好歹少受些泣血之罪。”
君奉天居然笑起来：“吾倒并不畏疼。只是师兄若在此，必定要说美酒壮人行，无乃人间乐事了！”
医婆忍不住多嘴：“你在人后倒是愿意称呼你那师兄，人前从未喊过一句，如今死别，可有遗憾？”
君奉天一愣，继而摇头，故作潇洒道：“他既赶不及，便欠着他吧。他还欠我百两酒钱，我宽宏大度，不计较了。”
医婆从药篓中取出酒壶：“城中只有劣酒，只好将就，委屈少侠了。”
“无妨。有酒便行。”君奉天接过，大口饮酒，来不及吞咽的酒液从削尖的下巴处滑落，一滴追着一滴滚入雪白襟口。鲸饮大半，他反手将酒壶向天一掷！
抛开的酒壶在空中碎裂，温热残酒甩出一道长弧，滴滴洒落，融冰化雪，如苍天洒泪为壮士践行。
君奉天剑指一并，划破锦衣腰封，雪白里衫散落，露出赤裸胸膛。他身上仙衣松垮，逶迤出点风流意态，头顶华冠却是未免，端端正正束住三千墨丝。酒生双颊，眼垂列星，醉酒的散漫中透着一丝清明，就像那系住千钧巨石的一缕毫发。
铿！铿！铿！医婆敲起诡异的木铎，隐隐然居然有金石之声，一时间狂风大作，风雪之间恍惚携有雏凤的清鸣。她长发飘扬，如鬼似魅，干瘦苍老的手托举着石钵，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厉声发问：“请少侠最后自问，此生是否有任何背德损善之事，此时坦白，或可得凤凰宽恕，仍愿饮你心头赤血！”
那少年披衣伫立，凛然不动，如玉山巍峨。
“君奉天此生行事无愧于心。”
医婆踏起诡异的舞蹈，吟哦咒语，如痴似狂，尖啸与吼声之中伴随着威严诘问：“此话当真？剖心流血，也是不改？”
一片狂乱的仪式中，那身影肃穆如松。
“并无虚言。无怨无悔。”
医婆尖叫道：“黑气上陈，仪礼将败矣！少侠何苦隐瞒，难道你是此等犹疑胆怯之人么？！隐瞒坏事，便会害死一城百姓与你那师兄！还不快说！”
她出气一声比一声短，秃鹫一样盯着那脊梁挺直的背影，竟是老眼放精光，兴奋得面色发红。
君奉天未料到如此情景。眼看着功亏一篑，他眼眶赤红，中心感伤，终于身形微晃，逼不得已，只好阖目咬牙，朗声吐露惊人之言：
“奉天恋慕师兄，实有不容于人伦之情！如今他也身染沉疴，命不旦夕，吾决意献身，自身也不知有多少是为儿女私情。如此心思，有愧于公心！”
真是！好不容易假装忘却了冤情孽债，在这种时候居然又来逼人夹缠！可他无法不思、无法不想、无法不说！他心里一阵羞愧，一阵愤怒，一阵凄然。
女巫一瞬震惊，继而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佯装大喜：“好！汝心已净，典礼已成，落刀吧！”
看见少年引刀刺向胸口，她皮肉松垂的嘴角抖动起来，就像丑陋的老树皮寸寸剥落，终于露出一抹阴毒的笑容。
但是，一瞬之间，局面丕变！女巫的身体忽然向前飞去，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雪中霎时盛开一树凄艳红梅！
只听铿锵一声，君奉天只觉得小指麻筋被扫，匕首落地，惊诧已极，转头看向投石方向：“玉逍遥？！”
来人身着雪白中衣，一身病中打扮，自藏身的巨石后转出。他收起致命杀掌，眸中凛冽春冰渐次消融，晶亮的桃花眼又笑出那副君奉天最最熟悉的、疏懒爱娇的模样，不是玉逍遥又是谁？
“——师弟胡言，谁要与你互相欠到下辈子了？”
“你！”君奉天看了眼皮肉渐渐剥落、已化为一滩死物的老妇，为尸身上溢出的鬼气暗暗心惊。他心性仁厚，涉世未深，居然被这种东西蒙骗至今！“这是怎么回事？”
“这巫婆便是当年金蝉脱壳的雨娘。她毁了自己容貌，佯装老弱，换了身份寄居城中，便是为了慢慢报复全城之人。山城的鬼雨是个幌子，其实对人并无害处，只有压抑内功是真。众人的腐尸之患，全是淋雨后饮了巫婆的祛寒汤所致！汤中阴毒，习武之人可运功抵御，拖延性命外出求医，哪有什么命在三天之说？我也曾不解为何江湖前辈尽皆身陨，逼问了受巫婆协迫的老板娘，原来是她的演技实在高明，每有意图拯救的侠客前来，全被她暗中杀死，——小小就是有次目睹这种血腥，才被熏瞎了双眼！——只对人说是在山上自愿饲凤而亡，但又推脱说侠者并无一片丹心，所以失败。其实什么祭坛与传说，全是她的陷阱，记得我们初时经过祭坛，哪有见到一丝陈年血迹？否则这山上的假‘凤凰’早就被喂得肚皮圆滚，飞不起来了！巫婆恨侠士入骨，看她这兴奋劲儿，你大概是第一个自愿剖心的小傻瓜。”
他分析得有条有理，君奉天见他气色健康，行动自如，悠然阔落，确是未得病的样子，一颗心放了下来，便问：“那你怎会昏迷？”
“我之前其实略有怀疑，所以故意不饮祛寒汤，那巫婆最后还是察觉了，一时仓促不好下巫毒，只好在糖葫芦中下了强劲的催眠迷药，诓骗小孩为恶，导致我一时不察，真是罪大恶极！我苏醒后不见了你便觉不妙，推断出这一切，劝说众人勿饮祛寒汤拖延了一些时间，从山下一路奔跑过来，好在赶到时还来得及！”
大悲大喜、生死惊心已过，君奉天按捺心跳，见玉逍遥单衣赤脚立于雪地之中，满头是汗，平日里出门必打理得英俊潇洒的额发如风中飞蓬，便知他所言不虚，不禁眉头一拧：“为何不御剑而行？”
玉逍遥居然一呆，而后摇头大笑：“忘了！”
心知师兄向来外粗内细，泰山崩于前尚能冷静设计，君奉天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如此着急？你明知我有先天神皇之气护体，三刻之内可保神魂不辍。”
“师弟当真不明白？”玉逍遥仿佛真的好奇一般瞪大了一双灵动紫眸，越笑越深，忽而握住了君奉天一双冻得白中透红的手，放到唇边哈气，“人说智者千虑，我向来亦以此自矜。可若遇上心内要紧之人身陷危难，莫说一失，就是千错万错也无可奈何。实话告诉你，我脑中至今嗡鸣震响，心跳如雷，眩晕异常，仿佛三高外加低血糖——师弟若是不信，可摸摸看。”说着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不由分说就将对方的手往自己衣襟凌乱的胸前牵，君奉天只觉得指尖触到一片细腻肌肤，立刻如触火舌一般收了回去，可这嫣红的火却从他指尖一路烧到双颊，与醉酒的酡红交相叠映，一种红那样刚烈，一种红那样娇柔，真是可爱深红爱浅红都不足以道尽。可他纯真茫然，对这一切尚且无知无觉：“你什么意思？”
玉逍遥无话可说，穿过指缝，扣住他五指将推拒的手拉到一边，倾身将一片雪片吻在他唇上：“我心与君同。”
谁料，他这一番话感人肺腑，君奉天却仿佛分毫不曾感动，只又急又气：“刚才我说的话全被你听去了？”
玉逍遥解释：“那巫婆狠辣狡诈，为了诓骗世人，能给自己下毒却又压抑毒性，巫术高强，师兄身娇体弱，生怕打她不过，只好等她以为事成的松懈一刻，阴谋诡计背后偷袭。兵不厌诈嘛。”
——意思是确实是藏在石后偷窥好一会了。
其实他在石后见君奉天剖心泣血，诉说衷情，寸寸揪心，早就心旌摇曳，气血翻涌，无法忍耐，硬是自己点了腿上大穴，才没有跳将出来。
君奉天：“……”
这云海之上的冰雪雕塑、心无纤尘的烈士赤子，终究自一片雪花上尝到了万千红尘滋味，因此变得颜色鲜妍起来。只见他雪颊近乎绛色，蛮不讲理，一拳挥出不得劲，对着自己新晋情郎拔剑就削。
一路从山上打到山下。

end

（玉逍遥：师弟真是太辣了明明爱我爱得要死甚至当着反派的面哭着给我表白可是一被戳破就削人只能说可爱）

小剧场
君奉天知道巫婆非常忌惮聪明师兄玉逍遥所以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先把他迷晕的来龙去脉之后有些消沉：她是不是把我当软柿子。而且师兄挂机之后他确实被骗了。
玉逍遥安慰人，又亲又抱又哄，心中一片柔软：宁施而失所，毋吝而不施；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奉天你这是《诗》之失愚，仁者之蔽。
君奉天（悚然）：作者她是不是学中国古代文学代疯了，居然能让你的嘴里吐出这种话。
玉逍遥：好吧大家都知道你当时着急被骗是因为太爱我了。

悄悄夹杂一些解释：
本文的发源就是杜甫《凤凰台》诗代餐。杜甫诗意是以凤凰比圣王，自己剖心泣血、鞠躬尽瘁，为国为民“敢辞微命休！”所以我借用“剖心”背后隐含的意思是为儒家理想献身。当然，另一层双关意思就是表白。剖心有这样两重相反相成的引申含义，一如脸红，刚烈是因为赴死醉的酒，全是大义；娇柔是因为指尖碰到情人皮肤害羞，全是私情。
小小是一个被家长抛弃的各种意义上的“残次品”，这么写除了呼应原剧和剧情需要（我感觉玉逍遥太聪明了只好搞个小女孩来骗他）之外，还为了强调玉逍遥觉得自己这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少爷、前途无量的仙门首徒的性命并不比她珍贵，很有些庄子齐物的意思，当然主要是他旷达博爱的精神底色。我认为真正的旷达不仅是对个人苦难的超越，还有对其他个体苦难的不惊不惧，因为活得通透而坦然地散发自己无差等的善良。（说了那么多就是在花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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