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3 【空网】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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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停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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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樓主發表於: 2022-02-23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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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3 【空网】入骨

【空网】入骨

“吃了我，做你最擅长的事。”

这是前任帝尊留给他的最后命令。油尽灯枯的躯体，朽败的肌理再也裹不住漂泊的灵魂，萦身的魔气逐渐式微，素来狡慧的双眸深暗如潭，当中挣扎的，是摇摇欲坠的烛火赐予的，最后一丝幽光。

吃了我。前任帝尊望向他，扯着如枯柴般的嗓子，干涸的声音已失了起伏：怎么，岁月原来也是能催败妖神将的啊。这才几十年下来，就失了本性。你当年，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天下第一邪啊。

前任帝尊看着他的死寂，唇边缓缓修建出一个笑的动作，当中的挖苦与讽刺，是对将燃尽的生命余灰过度的挥霍。

来，我的爱将。吃了我，做你最擅长的事，用你绮艳的薄唇吻上我颓败的脸颊，让你如雪的牙齿从我死去的肌肤刺入涅槃的骨髓，像过去无数次的缠绵缱绻，像你曾毫不留情地对待狩来的猎物，把这已封不住灵魂的无用躯壳残忍地揉碎，凌乱成桃花与白骨。

剧烈的咳嗽亮起利刃，割断生命的红线。已在濒临边缘的前任帝尊隔着半截深青的帘帐，拭罢被血污诟病的苍白的唇，最后看向他、也看向案间垂死一线的烛，梦呓般地质问：怎不答话，怕我死得会不够快，成心要气死我吗？

衣料蹭过地面的声音微却可闻。

他屈膝跪下，于是终于开口，像从想出的千万字中胡乱抓出几根救命稻草，凑成破碎的整句，草率地奉上那人面前。

他低声道，这对我、对修罗国度，会有几分裨益？

前任帝尊重又堆砌好一个枯瘦的低笑，说这话时，早已凋零的神采竟看得出几分熠然：

“吃了我，你便是修罗国度行走的王骨。”

“所以——帝尊，你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真的是这样想的？”刺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很是聒噪。

里面有人咳了一阵，听上去像要呕尽心肝，说话的声线却是坚定：“是，策君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沉默了一阵，门那边又开口，清晰明亮，有些迟疑：“好——嘛，这也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这样黑心帝尊的遗体就不会污染环境破坏魔世生态和谐而且王骨也能无忧但是——你确定妖神将会配合吗？”

门前偷听的人心下一晃，附耳听得更仔细——

那熟悉的人低笑，有些自嘲地，自信道：“放心，不过是做他曾经最擅长的事，本帝尊有把握。”

戮世摩罗受魔气多年浸染，算是个半人半魔，百余岁的年纪，面上虽年轻俊秀，内里却早已枯败衰朽，每每网中人瞧着他，便觉得有些摇摇欲坠。死亡是人的生命中躲不过的劫，在人族短暂的生命中，总是讳言“死”字的。而显然人族魔籍的修罗帝尊看得要通透得多，像是感应到自然的召唤，早在好几年前，在书案桌侧，在月下花前，甚至在鸳鸯枕边，便开始或多或少，同妖神将隐晦地提起了死亡。

他对上最亲近的魔族复杂的目光，总会笑一下，然后拍拍他肩膀，半打趣地安慰：“放心，临死前会通知你，别这样看着我。”

他笑着，自以为还算幽默，可网中人却听得心烦意乱。

后来又过了段年岁，帝尊下了午议，便总是神出鬼没，连妖神将也找不到人。网中人一开始尚且耐心在寝殿等，奈何接连数日，都是他坐在床边等到睡着然后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要等的人不知何时回来了，躺在他身边，缓缓睁开眼笑着对他道一声“早”，看起来一如寻常。

于是他忍无可忍、等不了了。

悄悄跟踪了那小子一路，竟是跟到公子开明府上。网中人初时不敢大意，生怕被戮世摩罗发觉，哪知一路平安无事，戮世摩罗行色匆匆，时不时停下狠咳一阵，却是一点疑心都没有。

网中人恍然，这小子，功力竟已退化至此吗。

他虽是枕边人，可在此之前，纵使戮世摩罗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或许是存了些无端的妄想，又或许是戮世摩罗把真实的状况藏得太好，网中人除了偶尔在角落中发现一两团没处理干净的染血手帕，竟从未最直观地感受到，原来曾经眉眼疏狂的少年帝尊，如今已在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只差最后一阵风，就要死去。

避开门口的守卫，越墙檐入院，躲躲藏藏尾随戮世摩罗到了公子开明府邸中一处幽居角落的小房，也不知道平时作何用处。等他进了屋，网中人便躲在廊下靠窗的一脚，屏气凝神，静探室内不可泄露的天机。

屋里的两个人说话很轻，但他还是能听到些许。那人与公子开明，应是蓄谋已久，他们的言语，网中人一开始听不太懂，断断续续、带着关键词地听着，什么“上古”“王骨”，又什么“失窃”与“融合”，过了一会，他才算理出了些头绪。

原来，是在计较那人的身后事。

戮世摩罗的功绩在魔世的历史长河中，也算得上是千秋万古，一朝去后，遗骨该是要化为王骨。只是王骨自被摆上台面以来，免不了被各方觊觎，眼前便有魔之甲的前车鉴，他们在找一个法子、能让这王骨成形后，不会失窃于他方。

一来二去，主意便打到了他身上。

让他吃了戮世摩罗的遗骨，与他的肉体融合，最终形成行走的王骨——

也不知这王骨，能作何用处。

网中人听着戮世摩罗的保证，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可笑，难道他是什么一生以吃人为乐的怪物、只要是遗体，他便会吃得心甘情愿、津津有味？

……说不定那人的骨，还很难吃。

屋里的言论自那句话开始，慢慢地偏了方向。公子开明竟也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看似的轻松诙谐，同戮世摩罗叙起了情谊。纵是智计无双、清醒自持的魔，也有着大喜大悲、爱憎分明的本性，已经共事这么多年，或多或少，总会生出些五味陈杂的情感来。网中人听了一会，忽听到策君换了口气，清朗地、正经地，低声道了声“帝尊珍重”，而那人轻笑一声，同样认真地，应下一句“策君亦然”。

网中人决定走了。

大概是这两人这副做派，他看不习惯。

戮世摩罗与公子开明，平时在他耳边吵得不行，他也常会萌生出把公子开明当场掐死的可怕想法，但若他俩真的安静下来，那便总是象征着些什么。

一路上走得很快，还好在戮世摩罗回来前，他先一步提前到了寝宫，又等了一会，那人才回来。一切仍如往常，戮世摩罗步入殿中，见他今晚难得的没睡着，便笑一下，先除了一路风尘仆仆的外袍，坐上床沿，伸手要搂过他，关切道：“真难得，今天怎么没睡着，心情很好？”

被当成工具，谁心情会好。

网中人抬眼看一眼他，开门见山：“你与公子开明，到底有什么打算？”

戮世摩罗一愣，挂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收拾了心情，复杂地望着他：“原来妖神将知道了。”

网中人冷哧一声。

“既然知道了，爱将会配合的吧。”他也听不出这句话里到底是叙述、威压还是恳求，竟有些像溺水之人偏就逢上了不畏波浪的孤舟，怀揣着要活下去的信念，坚定地伸出手去。

可孤舟并不知怎样答他。

后来有几个月，网中人刻意地与戮世摩罗保持着距离，也不知是因为那件事心里不自在，还是试图让自己断去一些念想，那段时间，除了夜里的合衾而眠，他又像回到了当年，还是甲子名人贴上天下第一邪的时候，无人能左右他，孑然一身，如不系之舟，一贯独来独往。有一日夜里，他自梦中被刺耳的咳嗽声吵醒，心头一紧，索性闭上眼睛继续装睡。枕边人抬袖捂着嘴，背着他，嘶哑的声音像是已呕尽心肝。沉重的喘息后，网中人听见戮世摩罗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擦了擦嘴角，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地躺下。

感受到有指尖温柔地探入自己发间细细抚弄，网中人更不忍再醒来。

——一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那日妖神将一如既往在校场练兵，只是多了些心神不宁，身边的裨将问了几句话，素来干脆利落的他却每次都答得有些模棱不清。怀揣着他本该知道为何的几分翻滚心绪，眼见着到了时辰，网中人正欲回去，忽见得一个普通魔兵急奔而来，见了他已顾不得行礼，上气不接下气道：“禀妖神将，帝尊、帝尊不好了！”

砰然弦断。

等他匆匆忙忙、失魂落魄一般地赶回寝宫，帝尊的床榻前已经围了一堆人。曼邪音强撑着没掉下泪，公子开明面色晦暗不明，不发一言，木魅见了他来，叹息一声，转过身朝着那人说了些什么，便听见熟悉的声音沾上了泥土的味道，却依旧是岁月积淀而就的不怒而威：“都先退下，让妖神将过来。”

其余的人便行礼散去，谁也不知道再见几面就是永别。他的帝尊看着空荡荡的寝宫，最终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不过来吗，这下我可没法下去请你。”

网中人沉默着走上前去。

时至此刻，他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妖神将，你——”那人连拖长的尾音都艰难得颤巍巍，像是无力再多延长：“应当想好了吧。”

见他没答话，戮世摩罗也不恼，只勉强地抬手，让他再近一点：“这么多年了，到了最后的时候，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我与你，鱼水君臣了一世，你偏要在功德圆满的时候功亏一篑吗？”

是啊，他本不应该如此。眼前的人，是他一生认可的君王，是他最亲密的枕边人，是与他天作之合的佳缘良配，亦是同他抵死相缠的恶缘怨偶，他本该言听计从，本该有千言万语，本该依依不舍，在这生命的终途，在这红线的死结处，在这最后的诀别。就算是眼前人要他吃掉他的遗骨，那也是为了他与他心中的重中之重，无可替代的家国之思，并不为别的——

他找不出自己如此这般的理由。

一路同行，许是因着更多的岁月磨砺，妖神将似乎总是更成熟稳重的那一个，相较于戮世摩罗，他渴望的很少，他也仿佛从不需要情感的抚慰，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不动声色地献上或许光明的火种，去点燃他的帝尊心中封存得很好的黑暗，即使他的帝尊想要主动给予，他也往往点到为止，最终不了了之。所以顺理成章、理所当然，情感二字，对于早已活了几百年，见证过沧海桑田的蜘蛛，又有什么放下放不下可言？更有过分的时候，在春宵帐里、银釭照夜、锦被翻红浪之后，他不成眠之时，睁开清明的双眼，凝视着枕边人的发梢，甚至会想，这到底是情，还是欲？他是因情生欲，还是因欲才会有情？

情与欲，爱与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既是虚妄，何必分得明白。

一向豁达通透的妖神将低着头，却突然了悟，本来他就不是不需要，只是不清楚。他活了辗转二十个轮回，有时候却不如活了一世的人活得要明白。他不清楚自己也会有情绪叫做悲伤，不清楚自己也会有想法叫做不舍，他只是凭着本能去做，却从没细思，流转的星辰之下，只要是活物，就会有情感，哪怕是最最无情的魔，也一样不能免俗。

他对他的情感，早已入骨，纵使风雨侵蚀、烈火灼烧，也不会泯灭，是他无论再轮回多少次，也忘不了的执念与羁绊。

他只是不想面对眼前人的死亡。就像在火山口煎熬的那些日子里，他明知道头上悬着就要滴落的是岩浆，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等它真正滴落，还是一样让人心悸。

等不了太久的帝尊将最后的命令在他耳边反复地重述，终于忍受不了他死寂的沉默，脱口而出的责怪犹是他最亲昵的情人：“网中人……！怎不答话，怕我死得会不够快，成心要气死我吗？”

网中人垂眸，余光感受到那人视线的滚烫，终于缓缓跪下。这下换他是溺水的游人，却抓不住眼前的最后一截浮木，只好就此沉沦，须臾间天地落魄。

他说，这对我——想了想，还是不忍出口，便改口道：“这对修罗国度，能有几分裨益？”

他的帝尊最明了他的心意，总算畅快地笑，丢下一句定论，而后与他对望，那人的眼神是他感受过的，最真诚、最让人心安的温存与安慰。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喜。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笑也歌。

他要他入他的骨。

那便在心上葬你，千年不腐，永世鲜活。

Tips:

这里最后的古诗是魔改了《江有汜》，原本是女子自述，在这里被我当作空帝和阿网的对话来使用了，并且改动了几个字，大概可以理解为：

“江水决堤又流回，你就要走了，不再与我相随”

——“没有我，你也会很快乐”

“江水堆成了沙岛，你就要走了，不再与我相交”

——“没有我，你也可以自在地活”

“江水改道又成河，你就要走了，再也不会来看望我”

——“没有我，我也希望你的日子依旧璀璨如歌”

旷野掠来猎猎的寒风，利得像刃，在脸上留下辛辣的痕。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一块嶙峋的巨石上，曲起一条腿，仰头看着那轮圆满的蓝月，它已见证了魔世千载的寥落浮沉。

网中人望着，也听着，一点点地想着。他瞧着早已司空见惯的月亮，却觉得很是不同，因为他第一次感受到那些无用的风景原来是这样意义非凡。

——他对着一轮明晃晃得似笑着的月亮，一言不发地，忽然很想去看看他的故乡。

他抄起酒壶，少见地灌了自己一口荒唐的酒。滑落唇边的清液没有味道，那大概只是白水，可是他不在乎，都无所谓，或许他不过是想借着饮酒的名义给自己的失神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如此荒谬。

故乡，网中人将这个词放在口中反复咀嚼，故乡的概念实在太广泛，大到一方巍然而立的国度，小到一口碎石砌边的水井，都叫做故乡。

好个故乡，他想。故乡是孕育生灵的土壤，也是安魂的床榻，生从此来，死亦此去，生死一途，来世复归。无论是人是魔，都有自己的故乡，都会有自己叶落归根的地方。

而他没有。

蜕变大法残忍地将他遥远的记忆几乎洗尽，他已记不清自己原本的名字。网中人？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并非人族，那些中原人一开始便给他起错了名字，若真要计较，叫他“网中魔”倒更是妥当。

网中人笑着，嘴角弯起很浅的一个弧度。哈、故乡。他早就失了名字，又遑论故乡。

他从不否认修罗国度于他心中的那一份滚烫，那是他的责任、他的荣光，在数百年的岁月里，已然融成了他的一半心房，更合该是他毋庸置疑的故乡。

可他遗落了太多，他无法回想。修罗国度固然是他的故国故乡，可是究竟有没有一个地方、如芥子微尘一般渺小的地方，曾经承载着他的年幼与年少，曾经在那片方寸的土地上，也有自己的亲人给过他一粒很小的饴糖？

网中人不知道，便一直望向若无其事圆着的月亮。云雾虚虚实实地蒙着，他不能看真切，过了一会，那上面像是浮出些形状，隐约是那人的模样；但他很清楚，并不去揉眼睛，他知道这都是他突然发疯一般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没有故乡，戮世摩罗却是有的。

或者，也不算完全有。

前任帝尊仍在的时候，偶尔也会从那些苦涩的回忆中翻拣出几件还算掺甜的往事，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带着笑说给他听。那人都说了些什么，实在是太久，他的记忆有些发皱，理不清那些故事的片段，但他清楚地记得，等前任帝尊说完，他曾淡淡地发问，那你会怀念故乡吗？

他的帝尊愣了一下，移过手中的酒盏，同他碰了个杯，彼时他并不能听太明白那句话的含义：

“妖神将，此心安处是吾乡啊。”

想到这里，他便又囫囵饮下一口那尝不出滋味的水，任冷月浇漓满身烫骨凉薄。

今晚的月亮很好。他想。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有月，不过是被拘在水里的、皎皎的月亮。那是一处闲潭，簌簌地飞着落花，有人站在汀州之上，百无聊赖，数着风软潭水后那水中月之上的褶皱，不知道在等什么人。

那不是魔世会有的景象，只有人间才有。

网中人感到肌肤之下的骨骼隐隐发烫。

他本欲折残酒入喉的手改了方向，倒悬的酒壶滴着水珠掀起微弱的烟尘，融入平整的泥土。

“敬你。”

修罗帝尊戮世摩罗死后所化的王骨，非是器物，却是活生生的魔人。

但无人知晓修罗国度行走的王骨到底有何用处。一来毕竟王骨的载体是素有“魔之右手”威名的妖神将，没人敢轻易试探；二来这位魔之右手的秉性并不好相与，也从未有人问过他。

一来二去，纵使戮世摩罗的王骨已经现世多年，也尚未有人起过不轨的心思。

然而王骨的作用，其实王骨本人也不知道。

多年前网中人遵从戮世摩罗遗愿，吃下他的遗体，受了近几月的锥骨焚身的煎熬，才终于将王骨与自己的躯体融合完全。几十年下来，除了他的功体增强了不少、受伤后身体会自动修复以外，并无什么明显的特别之处。

寰宇依旧按照它的恒常而流转，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一晃数百年又过，逐渐地，王骨灵能才初露端倪。

魔族只是长生长寿，并不代表魔不会有生老病死，再强大的族类也捱不过时间的磨蚀，已近千载，昔日意气风发的王侯将相死去太多，就连闼婆尊同策君，也化为修罗国度史上最辉煌的一页传闻，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蓝月悬照的土地上已物是人非。

只有网中人还无虞地活着。许是因为王骨自我修复的灵能，他的躯体在阻止他衰老的进程。王宫寝殿前的花树已枯荣无数个世代，而他身为王骨，却一直保持着璀璨的姿态，千余载过，居然不曾老去。

短寿是折磨，可不老不死，也未尝不是一种残酷的诅咒。王骨活了太久，很多事情已经失去了意义，他越是安稳地活着，就越是想早点死去。

魔世也有志怪的传说，也有对异族奇妙的幻想。他记得有一本传奇志异上曾说，人族的短寿，其实是上苍赠予的礼物，因为上苍赐予他们早日脱离浩瀚寰宇桎梏的能力。网中人当时是不信的，人族，弱小又脆弱，在生命的长河里，是那样不堪一击，合该对魔俯首称臣。这种看法是烙印在魔的血液中的，纵使他的帝尊也是人族，那也只是他的帝尊，于整体的人间而言，他的观点始终未变。

现在看来，他却动摇了，书上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他还能有选择的权利，他想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去，跳脱这永恒的束缚，重归彼岸的轮回。

身为王骨的网中人相较以往，大概是因为融了某人的神思，他多了几分敏感的感受力。过去的妖神将，很少有触景伤怀的时候，可如今他饮着白水，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月亮，不知不觉地，空里的流霜携着萧疏，落了他满怀，犹胜豪饮三大白。

魔世的这轮蓝月，他看了太久了。

他突发奇想，决定去看看人间。

一千年，从口中说出，只是很轻巧的三个字，却已足够让野火烧尽的焦土重濯雨露，唤醒茵茵不绝的草长莺飞。

倏忽千载过，魔世尚且风云变色，更不要提人间。传说里的模样早就模糊，现下的中原已经鲜有人认得他。网中人除去一身魔气，一连问了好几个行人，才遇上一个靠谱的行人，兜兜转转，终于寻到正气山庄的所在。

中原史家不知传承了第多少代，他也懒得去计较，他只在乎这里便是戮世摩罗的“故乡”。

他站在紧闭的木门前，看着那錾金的匾额，迟疑的脚步渐渐停下。正气山庄，他不是第一次见。多年之前的邪郎，也曾在月黑风高的晚上，飞檐走壁，掠过这盈袖纯阳之气的山庄。夜幕下，星子卧云，桂华流瓦，山庄单调的色彩添了辉光，那时他眼下的，还是一个分外耀眼的地方，可如今阶上已苔痕绿郁，明瓦生尘。

春草连年生，王孙作庶人。盖人世变迁，不过如此。

在门前驻足很久，网中人感受到骨中渗入肌肤的灼热，不由抬手触至心口，似乎这样就能触到不在场的谁人。

“你有话想讲？”

得不到回答，他便把手放下来，眼睫轻颤了一下。

“若没废话，我就走了。”

回应他的却是点滴雨声。网中人转过身，仰头看了一眼天，乌压压的云将明朗的天光挤尽，空旷的视线里一个人也没有，雨点一滴滴砸落下来，敲开泥土间的点点泪斑。

这场雨，来得真突然，看来是天意也不想让他久留了。

放眼四处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他便冒着愈落愈急的雨珠，照着来时的路，匆匆回到街上，寻了一家茶楼暂时栖身。一楼二楼都挤满了人，网中人寻寻觅觅，挑了一个楼梯口靠窗的位置。窗子犹未被放下，楼外浸了夜色的街上，随着斜风吹落冷雨，溅起了满池清荷。

天赐满池清荷，醉生梦死又如何？

不饶多时，手脚麻溜的伙计已将他胡乱要的一碗热茶端上，揭过背上搭的毛巾擦了一把汗，赔笑着道了句“客官久等”就端着托盘去忙活。茶楼里人声鼎沸，谈笑声时不时传来，入鼻皆是市井的烟火味。

自他做了王骨，多年来，逐渐变得真的像只是一块遗骨，受着他人的虔诚供奉，不需要有太多余的情感。懂他的人已经尽数不在，后来的人又畏他本是一堆承载着白骨的白骨，他找不到人倾诉，也没有人让他倾听，修罗国度的王骨，妖神将、网中人，他已经将自己的内心封闭太久了。

网中人举起茶碗，直着身板，侧脸看着窗外，轻轻地呷了一口。实际上对他而言，避不避雨都不重要，毕竟凭他的功体，哪怕是浑身湿透，稍一运功就能轻易烘干。他来到这里，与其说是避雨，不如说是想好好感受一下人间。

若他与他的一生都不曾坎坷萧索，都不曾背负过那么多，是否便和这些人一样，如芥子一般，忙碌于昼与夜下的某个角落，或许，也不失为快活解脱。

苦涩的茶水濡湿口腔，从舌尖弥漫至喉头。真苦，难怪某人不喜欢喝茶。他记得他也曾经来过闲情逸致，试图泡过茶，可等他把泡好的茶砸落在坐着批奏折的戮世摩罗面前时，那人只是瞥一眼他，便让他端走。那时他只道是某人嫌弃他的手艺，有些来火，皱着眉头就要质问，戮世摩罗已抢先笑叹一声，摆手道：“爱将，人生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喝茶？”

他放下茶碗。记忆里的那个人，欢喜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无奈的时候、带怒的时候，似乎无论何时，都能摆出一点不同的笑意来，上扬的嘴角掩饰住真正的心思深浅，每一次的笑意都未曾至眼底。他知晓枕边人心间始终缺了一道口子，平日里，他也惯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竭力去弥补那一点缺口；可他只要靠近一点，那人便会主动地凑上来，这几乎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心照不宣的默契。

大抵是苦久了，有一点真心便都是甜的。

他的帝尊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身后的那一方土地，他已遗世独立了千余载；眼底的这一片人间，他也曾经孑然一身地漂泊了数十年。

他偶尔也会对戮世摩罗的遗诏有怨，但只闷在心里。用他一人被剔除轮回，换来魔世的安宁，无论怎么看，都很值得。若换了他是帝尊，他也会决定这样做，义无反顾。

他想着，他饮着，一口又一口，再苦涩的茶也见了底。

既然人生已经够苦，杯茶再苦，又有何妨。

窗外的雨还在下。

楼梯响起“咚咚”的上楼声。“你——应该不介意我和你坐对面吧？”余光里闪过一道人影，他转头，眼前的少年人把包袱摔在座椅上，笑嘻嘻道：“不过，你介意也没用，毕竟只有这里一个地方是空位了。”

网中人才不在意这些。

见他没答话，本就不客气的少年人更加随心所欲，伸了个懒腰，趴在桌上，撑着头也同他一起看窗外，无聊地瞅了一会，开始没话找话：“你知不知道，你坐的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故事里大侠才坐的地方？那些大侠就和你一样，端着酒或者茶，这么定定地看着窗外头。”说着扭过头，瞧了他一阵：“就是可惜，你长得不太像大侠。”

废话真多。

网中人扫了他一眼，还是没言语。对面显然想当然地把他的眼神当作是疑惑，颇有些洋洋自得地继续下定论：“大侠都喜欢戴那种范阳笠，或者拿个面纱围着脸，你脸上带着个这么怪的面具，还是更像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妖孽魔教教主一点。”

……对一个不熟的人敢说这么难听的话，这小子真有几分胆色。

给他的感觉，甚至有几分熟悉。

笼罩在心头的阴郁暂时被少年人清亮的嗓音攘去，网中人姑且提起神，转过头来，给一点回应，且看他怎样废话下去。

“你很大胆，不怕我真是魔教教主，当场杀你灭口？”

少年人“切”了一声：“你要真是魔教教主，到现在茶楼里会一点事没有？还这么明目张胆地盖头盖脸坐着，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么光明正大的魔教教主。”

“而且——”他歪着头，又打量了网中人一会：“虽然你看起来不像大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是正道栋梁。”

他比划了一下，续道：“还不是一般的那种，是那种，嗯，可以一拳干掉十个妖魔鬼怪，只要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很安心的正道栋梁。”

网中人有些哭笑不得，他活了一千岁，还从没被这么夸过。正道栋梁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怎么听都不太恰当。

少年人自说自的，也不需要他给多少反应，瘫在了桌子上，探出手指画着圈圈：“唉——离家出走真累。”

活泼的少年如早春明媚，也让网中人感到生机，慢慢地，也开始下意识给他捧哏：“怎么，家里人对你不好？”

“谈不上是不好，都很好，但是好过头了。”对方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这个陌生人倾吐烦恼：“我是外地人，我爹是做生意的，街坊邻里也算出名，平时经常接济那些不容易的人家。这几年闹饥荒，家家户户日子都不好过，我爹就把他屯了好些年的粮食都放出来，免费发给城里人，一个子不要，一点米不留，大家都感念他的好心，说他是大侠，虽然是商人，却不计较得失，心怀仁善。”

“你爹有济世的胸怀，确是君子。”

得了网中人的称赞，少年人反急了眼：“对啊！他确实在这一点上无可指摘，但是，也太好了吧！你不知道，这几年他基本上家里一点粮食都不留，我们家有三个孩子，加他和我娘，一共五口人，每天都饿得不行，我瞧着他饿到路都走不利索，还天天出去发粮，就劝他给自己家多留点，别救人不成自己先饿死了，他倒好，还教育我说这是大义，我们家吃不上饭挨饿难受，足可想象别的千千万万户人家也同我们一样，就算是他真的饿死，只要能多让一户人家吃上饭，也值得。你说，这算什么话，哪有人这么不要命啊！”

他说得来劲，气不过地咽了一大口白水润润嗓子，又接着说：“我又吵不过他，我哥要继承家产，天天跟在他后头，都被他影响完了，当然帮他；我小弟虽然平时都跟我一头，但每次只要涉及我爹跟我大哥，他就跟着跑了，也过来说我的不是，我真的快气死了，实在气不过，吵完那一架，我就连夜收拾行李跑路了，这个家，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了！”

网中人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突然觉得他很可爱，没忍住，轻笑出声来。

少年人有些恼：“你——居然不帮我说话，还来笑我，太过分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察觉不了的耐心：“你太小了，很多事，还不懂得。”

“我已经十八了——好歹也是要加冠了，你瞧着年纪也不大，干什么瞧不起我的年纪——”

说他年纪不大，哈，戮世摩罗要是活着，想必听了这话，是会瞧着他开怀而笑吧。

网中人取过茶壶，将碗底铺满茶水，也给少年人斟了一点：“你的想法固然没错，只是这世上，少不了你爹一样的人。”

“你们那座城里，定然不止你爹一个商人，他们可未必都如你爹一样好心，不知有多少人想趁着天灾，发一笔不干净的财。若非有你爹慷慨解囊，昨日还同你打闹的邻家玩伴，今日许已因买不起粮食而饿死。饥荒之年，真到了饿殍遍野之时，同室操戈、同类相食，也非骇人听闻之事。”

他也不顾少年人作何反应，顿了下，便说下去，语气很是平静：“一户之得失，情也、家也；千万户之得失，义也、国也。情与义，古难全，取舍之道，济世之道、帝王之道也。”

多话的少年人难得的沉默了，低下头盯着浮着茶叶的茶汤。

网中人不知道尚且青涩的眼前人能不能听懂，但那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这些事，对这个少年人而言，或许为时过早，也或许很远，一生都用不到。

他垂眸，端直着腰身，凝视着少年人蔫蔫的墨绿色的发：“怎不饮茶。”

少年人出声，有些垂头丧气：“太苦了，不喜欢喝。”

他闻言又是浅笑，并不强求，只将自己的那一点饮下。

对面隐约见他笑得好看，又有些不爽，便问道：“你又在笑什么？”

是啊，他笑什么呢。

网中人的笑意犹未淡去，略抬起头，有些回想的意思在里头：“以前我给一个人亲手泡过茶，他也嫌苦，不愿意喝，看了一眼就让我拿走。”

少年人盯着他弯起的唇角，不平道：“这么过分，那个人是谁，是你的心上人？”

他还在想心事，竟是点点头，就这么坦诚地应下：“算是吧。”

原本沮丧的少年嗅出了八卦的味道，一下子又来了兴致，眼神明亮：“真的？为什么是算是？她辜负了你，还是你另寻新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也是有过故事的人。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年纪……”

该怎样同旁人描述他呢。他的帝尊是那样惹人心烦，又那样心思难猜，平日里还那么缺爱，总要他去温暖他冰冷的襟怀。

不正经的时候，说出的话总会教他那几分薄面挂不住；正经的时候，与他吵架，那副拿出帝尊身份来威压的做派更是让他恼怒。

那，某人到底为什么是自己的心上人呢，哪里值得他作为枕边人，居然这样地喜欢。

一惯不善言辞的妖神将思考了一会怎么跟少年人讲起自己的帝尊，面具掩盖了苦思冥想的神情，思忖了半天，也没找出几句适合的话来，只好道：

“他很好。”

“她很好，那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又举起茶碗，却是把茶当作了酒来饮：

“死了。”

少年人未经过生离死别，有些愣住，想安慰又觉得虚伪，想追问又怕伤到他，就呆在那里，看着他咽下一口又一口苦涩的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小子，”久违的称呼出口，是说不出的熟悉与陌生：“你今年十八岁。”

少年人瞧着他，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眼神很是担心，还以为他喝茶喝醉了：“怎么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

窗外的天是泼墨一样的黑，已至夜里，万家灯火，这场骤雨却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网中人抬手，扶了一下眼边的面具，垂落的手交叠，放在膝上：“没什么。”

“聊了半天，我总觉得你知道的好多，不像个年轻人该有的阅历。难道，你该不会是得道成仙的算命先生，等下还要问我的生辰八字，算一算我能活到几岁吧？我没什么要求，只希望我以后能比我的心上人活得久一点，这就够啦。”

网中人心里的那根弦蓦然被拨动得干脆，终于轮到他来问：“为什么？”

少年人笑一下，望向窗外的夜雨，却是很认真的口气：“因为，我要是先死了，到时候就是我的心上人思念我了，那多不好，心爱的人先自己死去，该有多难过。”

网中人也笑，移过茶碗，与对面的碰了一下，举碗敬道：“怪想法。”

“我确实挺奇怪的，平时总喜欢和他们对着干，他们经常会觉得我是个怪人。以前的确有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不过算的不是岁数，是我的命格。”

少年也回敬他，被泛苦的茶激得皱了皱眉头：“那老东西说，我是魔王转世，命里犯煞星，十八岁的时候会遇到厉鬼索魂，只有过了这一关，身上煞气才能被冲走，往后的日子才好过。”

“我家里人都不信，我也不信，我说我要是魔王，还能怕一个厉鬼，难道厉鬼不都该听我指挥？”

“那老东西捋一把花白胡子，摇着头故弄玄虚，讲这是情债，我前世那个魔王，曾经跟他的枕边人约过永生永世，结果死前不干好事，平白无故害得一个大美人不入轮回，成了个不老不死的怪物，毁了阎王爷立好的生死簿，也白瞎了红娘同月老定好的红线，遭了天谴，魂魄被囚在阴间千年，十八年前才放出来。他那枕边人，游离于六道之外，这辈子知道魔王已经转世，怪魔王狠心薄幸，就要来寻仇。”

网中人眼波微澜：“那你遇到过那厉鬼了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听他的，我十八岁都已经半年过去了，一点事也没有。但有时候我感觉，他说我是魔王，说不定还有一点点道理。”

网中人没说话，却示意他接着说。

“我打小就喜欢一些怪东西，什么牛角啊铃铛啊，这都不算什么，最邪门的是，我小时候跟我小弟玩，曾经掉进去过蜘蛛窝。”

“家里人把我扒拉出来以后，我跟着了迷似的，疯疯癫癫地，从那天开始，就整日里捣鼓些手工活，折腾了好几天，做了个安红豆的骰子，非要给塞到蜘蛛窝里。”

“我家里人怕得不行，请了大夫给我看病，说是天冷，冻烧着了，给我开了几贴药吃，后来也就没干过这种事，不过我现在，要是看到蜘蛛，还是会很喜欢。”

少年人说着，突然睁大了眼睛，凑上来盯着对面人脸上的面具看：“我才发现，原来你这面具是蜘蛛的样子，真好看。”

他透过那镂空的纹路，恰恰对上网中人面具下细长的眼，目光交接间，像被火燎了一下，当场就愣住，缩回身去，有些恍惚。

网中人觉得心间久平的春水，竟在此时，顷刻就快要决堤。

“你没遇上那厉鬼，未来却指不定能遇到，我有一个法子，说与你听，信不信就由你。”

少年人回过神来，惊讶道：“你还懂这个？”

网中人大笑，抬起手来绕到脑后，把面具的绑带解开，将那瑰丽的蛛形递给他：“你既然和蜘蛛结过缘，想必蜘蛛也愿意护你。这面具上有些灵力，又是蛛形，你若贴身收藏好，或许未来能救你一命。”

他探手想接过来，将信将疑，抬头本想说话，却在看到他的脸的一瞬间，又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网中人，满是震惊。

他与他的指尖，便这么在他最不离身的饰物上相碰。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少年人被自己的晃神吓到，慌乱地收回手，心悸不平：“你——到底是谁？”

网中人只觉浑身的骨骼都在发烫，慢慢地，又笑了一下，侧过脸去：“魔王派来救你的老骨头罢了。”

夜雨依旧落魄江湖。

灯火阑珊，瓢泼的夜雨化作细雨冷风，已过了两个时辰。

茶楼下少年人撑了伞，扶了扶裹在身上的包袱，忽然想起什么，单手在包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把一个什么小物事紧紧攥在手里，还有点不好意思：“那我要回家了，今天晚上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这么认真地开解我，还给我你的面具，我什么都不表示也太没良心了。就是可惜，我离家太仓促，除了细软，什么也没能拿，不知道怎么就顺手拿了个这玩意，还是我小时候自己瞎捣鼓着做的。喏，给你，东西可能有点怪，别误会，就当是个纪念吧。”

网中人点点头，接过也攥在手里，撑开方才同店家要的伞，便作辞离去。少年人走了几步，脚步声踏着雨声，湿润的声音却突然停了，转过身追上来，气喘吁吁道：“等一下，萍水相逢一场，我刚刚问你，你不肯好好回答我，现在都要走了，好歹留个名字给我吧。”

他把要出口的“网”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想了想，答道：“王空。”

少年人“咦”了一声。

“这么巧，我小名就叫做小空。”

网中人心道果然，面上也配合着惊讶了一下。

“好，我记住了，下次有缘再见，或者你也可以到阳城找我，找到史记商铺，报史仗义的名字就行，走啦，多谢你了。”

少年人墨绿的身影溶入无边夜色，渐渐淡出了视线。

松散的雨珠滑过胭脂色的伞面，凉风掠过不安分的雨点，贴上他暗红的发间。

网中人松开紧纂的手掌，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很小的、镶着红豆的骨骰。

还是来找他了。

——相思已入骨，离人归不归？

——死既长相思，生当复来归。

[ 此帖被霜雪停雲在2022-02-28 12:16重新編輯 ]

且抱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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