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9.2【剑龙群像】黑白变奏（第二部下重修完结）F14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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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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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九章）

第九章

“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最好是告诉我你已经跟四分之三联上了。”

剑子一接通电话就直接说了这句，也没顾上自己的语气。

他如今正在离小镇最近的苦境使馆。不久前天禁不日城酒店的劫持人质事件以龙宿被带走而告终，血堡之人迅速撤离，除他以外，其他人质皆安然无恙。血堡的人一走，酒店的人立即报警叫了救护车。他被送往当地医疗所治疗，取出了肩头的子弹，包扎好伤口，便坚持要跟苦境使馆的人离开。他一到使馆就托关系让这边想法子封锁龙宿被绑架的消息，也托了在苦境做传媒的朋友尽量压下有关这次劫持人质的新闻，让他有足够时间和血堡交涉，然后他就开始联系四分之三。四分之三就是茶理王口中一直提到的“小四”，是茶理王的养子，在苦境中央调查局担任调查员，而且他还是幽灵间壁老板娘苏安的男朋友，于公于私都和剑子有来往。剑子早就知道四分之三是茶理王的养子，却从没提起也没过问对方的过往。长期相处，他了解这人，相信这人的处事为人，就更没必要对对方的出身寻根究底了。这一回，因着独夜人的情报，他开始对西方列国的西蒙一族起了探究的心。他查到血堡是西蒙一族分出的一支，分裂出来后便一直与西蒙一族对立。可西方列国毕竟不是他的主场，没有关系很难深入，于是他想起了四分之三的出身，这才想让这人替他跟血堡之主茶里王套个交情，让两人有谈话的空间。然而，四分之三在转达了他的意愿后却回复说茶理王并没有意向要与他会谈，还转达说茶理王喜欢直接明快的请求，这也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要与龙宿一同前往冰城奇域的原因之一。可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和茶理王的交集竟是这么戏剧化。

他事后回想，总觉得该是自己在找四分之三托关系时露了底，不然茶理王就算要给西蒙找茬，也不会挑那么个时机。如此，他就得从源头把事情给解决，就算茶理王在冰城奇域一带山高皇帝远的不怕疏楼家的势力，可四分之三还在苦境。几个小时下来，他怎么都连不通四分之三的电话。于是他又打电话给幽灵间壁的苏安，还有其他和四分之三有联系且可信任的人，让他们帮忙联系四分之三。再联系不到四分之三，他就要怀疑四分之三和茶里王是同谋，要采取其他手段了。

咚咚咚咚…...

他的心脏在猛烈地撞击胸口，不断地敲击脑门。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心脏能持续性跳动得那么快且猛，从龙宿自承身份后直到现在，这么多小时过去了，都没缓下来。

“你失去平常心了。”电话那一头一针见血指出了他的现状。

是慕少艾。他拜托联系四分之三的人之一。

闻言，他低头沉默了下来，没了刚接通电话时的急躁和不耐。因为这个人说的事对的，事实上，他也没想许多，就只是觉得他需要找到四分之三而已，认定了只要能找到四分之三就能将龙宿以最快速度安然捞回。用“惊魂未定”来形容他现在的状态一点都不为过。将自己陷入危险这类事他自离了检控局后就没少干过，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这般，竟是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在他被茶理王枪击、被用枪指着脑袋威胁性命的时候，他都还能保持镇静，仔细分析现场状况。托关系的时候，他和四分之三聊过茶里王，可以从话中揣测出茶理王对这人的宠爱和重视，就算真起了冲突，茶理王也断不会完全不看四分之三的面子要了他的命。然而，可他摸不准茶理王会不会杀其他人，毕竟茶里王再宠四分之三，也不是四分之三，而是血堡黑帮的老大。而他更担心的是，龙宿一旦见情况不受控制，会为自保让潜藏的护卫动手来个强行突破，然后造成冲突伤亡。那样的情况下，他已经可以想象龙宿会为安全脱离而不顾他人死活，甚至利用无辜的人命。即便保命是人的本能，他不能强求龙宿当英雄，却也不愿亲眼看到龙宿如此作为，会让他在往后再无法面对两人的关系。

然而，那么多设想中，没有一个是龙宿主动承认缴械的。

听到龙宿声音的一瞬，他觉得自己全身血液凝结，大脑一片空白，整个身体都麻了，连中枪的肩臂都没感觉了，最后只能呆呆看龙宿被带走。

于是，他想，他要联系上四分之三，自己联系不上就找其他人去联系，总之无论什么方法，他一定要联系这个人，至于之后的事，等联系到四分之三再说。

是的，他失了平常心。

没等到他回应，电话另一头的慕少艾又道：“他可是疏楼龙宿。”

“啊，是啊，他可是疏楼龙宿。”剑子疲惫地闭上眼，露出一抹苦笑，末了还是忍不住责备：“可就算别有目的，也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冒险。”

“噗，”电话那边忍不住笑了出声，“半斤八两，你有资格说吗？”玩笑过后，慕少艾严肃道：“枪伤可不得大意，你要注意休息。”

“你怎么知道？”想到自己偷偷溜出医疗所的行为，剑子望了望天，决定当做没了那段记忆。

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慕少艾消息灵通得可怕，完全不像个普通的公职法医。同样是曾经引起他注意的对象，对四分之三的过去，他尚能查出一丝半点蛛丝马迹，但对于慕少艾，他却一无所知。他认识慕少艾时，这人就像个空降兵一样成为了检控局专用的高级法医官，同时也在苦境中部最有名的医院兼职，医术出神入化，没一会就名传苦境。交往后，他发觉，这人不仅专业能力出众，而且遇事沉稳，对事有看法，处事有手段。这样的人，在成名前却默默无闻，过去像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被记录下来。在这人出现之前，苦境内外根本没有一个叫慕少艾的医生，而像他这样能力不凡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会这样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人的过去因故被人刻意抹去销毁了。后来他明白到这人和素还真的关系，便也就不再深究了。

“全霹雳大陆的医协会都是相通的。还有就是，”慕少艾恶狠狠地威胁道：“我们都不希望不听话的病人。”

“咳、咳，放心，我还没沦落到找法医医治的境地。”剑子翻了翻白眼，知这人是在变相关心，可他现在是真没这心思。只是经这人这般调侃排解，他的心情倒是松下了不少，脑子也开始重新运作了。

这时慕少艾才切入正题：“你之前不是推测说希罗圣教、蜀道行、柳湘音、剑君十二恨和工地死去的人都可能与药物催眠有关吗？”

剑子点点头，已经回复了工作状态：“嗯，我在想，会不会和蜀道行那时一样，有人是因在药物和催眠作用下，自己引爆了工厂的装置。”他皱起眉，“而西蒙，似乎正在研究一种药物，还需要明镜湖的矿物。太巧合了。”

当年蜀道行在天章古剑阁犯下杀人案，就是因为服用了某种成分不明的药物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催眠暗示。直到蜀道行死去，催眠的元凶还是没有线索。叶口月人再起的纷争，还有独夜人提及的污染案。西蒙在一直研究的药物，会不会其实就是催眠的媒介。乍一看各自独立的人事却暗含了关联。

“确实。”慕少艾点了点头，“我想着，虽然催眠痕迹很难在死人身上找到，但我可以检查血液样本从服用的药物入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可是蜀道行和柳湘音早就被火化下葬了，然后我又想，叶口月人那边的死人应该还在封存等待调查，已经申请跟苦境派去的调查员一同过去，看能不能取到没被污染的样本。”

提到叶口月人，剑子立即想到另一件事，便问：“之前有人告诉我说卧江子一个人回了叶口月人领地，你那边，嗯，”他顿了顿才问出口：“有消息了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不太好。”然后，在剑子发问之前，慕少艾又道：“但不是你现在该关心的事情。”

剑子一怔，更是觉得心累，不由得叹气反问：“那我该关心什么？”他垂下眸，单手抚上肩臂受伤的地方，心情愈发沉重，“他们一个二个的，都不听我的，也不找我商量……”

慕少艾体贴地听着，没做评注，只是末了继续话题：“这回派去叶口月人那边的调查员不是佛剑，人选还没定下。”

“素还真那家伙还没回来？”剑子本能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问题。因为如果素还真在，大概率会让佛剑继续跟进叶口月人的事。

“和素还真没关系，是佛剑主动申请调派到了其他地方，”慕少艾用卖关子的声音问：“你猜他申请调去了哪里？”

没听到剑子回应，他知道对方听得明白，便调侃道：“所以说，别担心。你现在留在那边正是时候。”

这会儿，剑子却不满道：“我以为，你不希望我利用与龙宿的关系。”过往很多时候，慕少艾总会时不时劝他不要将公事和龙宿之事混在一起，有开玩笑的，也有认真的，他听得出来。慕少艾这人喜欢那人调侃，偶尔嘴坏，实际上却是十分懂得拿捏分寸，极少过问友人的私生活。他不知到底因为什么原因，慕少艾会对他和龙宿的事上心，可这人又没给他机会发问。而这一次，这人却一反常态，反是让他心下“咯噔”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血堡的事给闹的，让他有种草木皆兵的错觉。

然而他这般思虑着，电话那头却一如既往没个正行：“哎呀呀，我可没有什么‘一个二个’的，眼前就一个，不听我的，我能怎么办？”慕少艾在电话另一头摆了摆手表示白费劲，“而且，你们俩半斤八两，劝了也是白搭。”说完，他不等剑子反驳，忽地正色道：“只是，如果西蒙真如你所猜想，想通过药物和催眠操控人心，还对人进行药物试验，”他顿了顿，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我一定会阻止。”

即便隔了电话，剑子仍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这人话中的寒意，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然后，两人再互通有无了些别的事，就挂了电话。

这时候，剑子是彻底冷静下来了。他想，四分之三不会无故失联，大概已经在与茶理王交涉了。或许，他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想让自己太早冷静下来，仿佛“冷静下来”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他知道，他这边也该做些准备了。

可他还没开始，手机铃声又响了。

这一回来电的是穆仙凤，挑在这个时候，他心头一凛，深吸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一上来就焦急问：“先生，听说您受伤了，没事吧？”

一句话就说明穆仙凤已经得到龙宿被绑票的消息了。但以儒门天下庞大快捷的情报网，再加上失联的是自家主人，这么快得到消息很正常，然而，这女子身为龙宿的贴身女仆，一上来却是先问他的安危，怎么听都不合适。他心下不悦，连带语气也跟着生硬了起来，但他开口时，措辞还是很客气委婉：“龙宿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

电话那边的声音停顿了一会，恢复了往日里的规矩条理，道：“凤儿已经交代我们这边的人全力配合剑子先生的行动。”她语气不慌不忙，声音温柔而坚定，道：“凤儿和言歆都坚信，有剑子先生在，主人一定会平安回来。主人一直都很相信剑子先生。”

剑子闻言一怔，想到方才与慕少艾的对话，忽地就生出了一丝内疚，又莫名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方才穆仙凤最初的焦虑，并不是真的在担心他，而是在铺垫，为了之后择机敲打他。是话术！他忽地心生警觉，不由得想，是不是自己一直以来都低估了这个一直跟在龙宿身边言听计从的女子。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听电话那边忧心道：“先生不要误会，凤儿不是担心先生的能力，是因为现在苦境都在传疏楼家的继承人在西方列国遭绑架失踪，对儒门天下和疏楼家的影响不好……儒门天下这边还好，但老太爷那，一个不高兴，又会……”她说着说着，竟是哽咽起来了。听那手足无措的语气，倒像是他方才多想了。

他一怔，不由得确认：“苦境那边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他明明在第一时间就交代封锁消息的，就算漏了消息，也太快了。

穆仙凤在电话另一头点点头，道：“还有人翻出了主人的旧事……我们已经想办法压下去了……”

“旧事？”

穆仙凤这么一说，剑子又想到龙宿之前一直不愿提的往事，不由得好奇了。他用脸夹着电话，立即来到桌前打开手提开始快速翻阅相关文章。

有关龙宿失踪一事在各个平台的内容几乎一样，很明显是从某个源头直接转载，内容说他和龙宿一同失陷在冰城奇域，生死未卜，没有注明肇事者是谁，但暗示性明显。报道的原本一时无从追查。而可疑的是，虽然龙宿接受西蒙邀请去冰城奇域的事是众人皆知，但他是在机上与龙宿汇合，应该很少人知道他们一同前往才对。而且，只有龙宿一人被带走之事也没被提及。感觉信息来源并不可靠，但也可能是故意混淆视听。

他一边思考，一边快速浏览铺天盖地的转载文章，企图在其中找到穆仙凤说的旧事，希望还有其中遗漏的，没被龙宿的人屏蔽的沧海孤本。然后，他在一个名为“解龙形”的博客上发现了一篇文章，标题很长，是《疏楼龙宿再次遭绑，是意外，或早有预谋，这一次，牺牲者又会是谁？》。

[ 此帖被ltian28在2024-01-18 11:5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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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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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十章）

第十章

呼、呼，哈、哈……

有谁，谁都好……快来……再慢、再慢就来不及了……

——是他！他就是疏楼龙宿！
——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我已经告诉你——

砰——

鲜血溅入眼膜，泊泊流下。

血帘落后，视野渐开——是一片茫茫草原，没有尽头，背景是灰白的天空，看着更像是密室的墙壁，却遥不可及。他独自一人在草原上往一个方向奔跑，大半个人高的长草在一下一下凌迟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可他不觉得痛，他要不断地跑，他要跑出去，他要挣脱出去。

呼呼，呼、呼……

甩开了吗？

大哥……二哥……爷爷……

该死！救援还没到吗？

他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跑着跑着，他忽地感到眼前一黑，本以为是浮云蔽日，却不想是一道巨大的影子，遮蔽了他眼前的光，让他再看不到前路。那影子散发着他熟悉的气息，却让他颤粟不安。霎时间，他浑身颤抖，双腿发软，渐渐迈不开步了。这时，一把沉冷的声音砸落头顶，他双腿顿时仿如陷入泥淖，再不能动弹。

——很好，龙宿，从今日起，你就是疏楼家唯一的继承人。

不、不是——

他本能抬手捂住双耳。他不听，他不听！

——生在疏楼家，活下来，你便没有选择。

不！不是那样的！不、不、不、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

有声音在心底地嘶吼，一声比一声高。

于是，他感觉自己是真的叫出来了。

“不、不！我不！我不要！我不要成为疏楼家的继承人！我就只是疏楼龙宿而已！”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嘶吼声，灰沉的天空消失了，无边的大草原消失了，使人颤栗的黑影也消失了，四周落入了一片黑暗，只剩下那把极具威慑性的声音如鬼魅般缠绕耳边，不断扭曲着，阴阳怪气着——

你没有选择，你没有选择，你没有选择——

“不、不——”他闭紧眼，不断地摇头。

谁、有谁，救救我——

突然，所有声音全部消失。感觉有光透入眼帘，他试探着睁开眼，不期然看到有只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喂，你是疏楼龙宿？快，跟我走！”是一把青年的声音，听着沉稳，让人安心。

他抬起头，茫然道：“你，是谁？”

耀眼的阳光驱散了黑暗，白云碧草间，一个青年站在战车旁，将重机枪搭在肩上，朝他伸出手：

“我叫佛剑分说。”

声音落，伴随着一下清脆的水滴落地声，龙宿猛地睁眼，惊醒过来。

他如今身处地牢。这是个狭小昏暗的单间地牢，四面墙壁紧逼着，连天窗都没有，只有铁门小窗透入的微光。地牢里阴冷湿寒，墙上渗着水，地上杂乱铺洒着稻草，湿黏湿黏地沾在地上。整个地牢散发着难闻的异味，啮齿目的小动物们却无知无觉，不断地在臭水和稻草堆中攒动，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一双双小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绿光，很是渗人。自从被血堡的人带回来后，他就被关在这地方。他勉力按下心中的强烈不适，尽量保持神色泰然。

他在等，等一个人，一个机会。

他将视线定在某处天花板滴水的地方，那地方光线照到，让他能更清晰地看到水滴落的瞬间。渐渐的，他开始出神。

是梦，旧时梦。

他已经很久没做旧时梦了，偏偏挑这个时候。

梦里的他不过十来岁，处于懵懂无知又叛逆且自以为是的天真年岁，生活在苦境最大、最古老的家族，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少爷。那时的他没见识过人性的黑暗和残酷，也不想争什么身外的头衔。他有个十分敬爱的大哥，有对他宠爱有加的二哥，有与他年纪相仿、志趣相投的堂兄，有其他玩得不错的兄弟姐妹，还有一大群疼爱他的家人仆人。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他想做的事情，追求自己想要的未来。

和所有同龄人一般，他也曾殷殷期盼高中毕业的旅行，毕竟那是上大学前最后的疯狂。可那对于大家族而言，是十分不上进且没有格调的平民行为。那时候，很多家世显赫的同龄人，高中还没毕业就被安排到家族企业实习，把握每一分每一秒积累人脉及经验。可他不喜欢那些虚伪的社交和上进。他坚信自己不需要这些，可以堂堂正正凭实力获取一切，毕竟这么多年他就是那般走过来的，能力出众，是长辈老师心中的宠儿。因此比起却实习什么的，他更想去旅行。他从小就喜欢对未知人文的探寻，他想走遍霹雳大陆，将各地的文化风土编撰成书，这次旅行不过是提前演习而已。他和与他同龄的堂兄央求了二哥很久，二哥才答应出面向长辈说情担保，这才让他和堂兄有了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旅行。但为了安全，也为了不影响家族的名声，家中长辈们要求他们在旅途中必须隐姓埋名，只当自己是普通的平民。具体细节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抱着二哥又亲又谢。

他们去的是苦境边界一个叫撒布奇那的大草原。他们装成普通旅人，跟着在当地组成的探险团，深入大草原深处去寻找失落的游牧部落和文明。只是，越是边境地区，中央政府的控制就越薄弱，常常有跨国武装分子或走私团体在其中游走做买卖——这也是长辈们反对他们前去的主要原因。很不幸的，他们的探险团被当地一群武装分子劫持了。

当时，他和他的堂兄还有一群探险团的同伴颤颤兢兢地蹲在某处仓库的角落，等人送赎金来营救。那个仓库和血堡地牢一样，铺着稻草，爬满了小老鼠，“吱吱吱”叫个不停。

没一会，一个看着像武装头子的人走了进来，开始粗暴地询问谁是疏楼龙宿。一开始，没有人吭声。那时的他还只是个默默无名的疏楼家么子，即便在中部地区，也没多少人认识，更别说在边远的草原了，而且他这一趟出游，他并没有用真名。被掳走时，他已偷偷发出求援信号，还沿途留了追踪信息。他估摸着自己和堂兄失联的消息该是很快就会传回疏楼家，以疏楼家的人脉和行动力，要找到他们不难，如今他和堂兄只要默不作声尽量拖时间就好。可是，他没想到，对方还没开始威胁，他的堂兄就主动跳出来指认了他。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堂兄跳出来时仓皇失措的尖叫——“不、不要，我不想死！！！”。然后，在他猝不及防之下，那人一抬手就指向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疏楼龙宿！”他的堂兄当时是这样说的，那声音就像个高分贝的喇叭，刺得他耳朵嗡嗡直响。

他不敢置信，他和那人同吃、同住一同长大，对那人推心置腹，那人却那么简单就把他给卖了，连挣扎都没有。他看着堂兄扑倒在地，匍匐着向前抱上武装头子的小腿，不断求饶，一时怒火中烧，便再顾不得自身安危，竟是当场质问了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质问别人的背叛。

而他的堂兄，仍旧紧抱着武装头子的小腿，回过头看着他一脸扭曲道：“我一点都不想来这种地方，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砰！

一声枪响，堂兄的头颅就在他眼前飞溅出了血花，而武装头子脸上不过露出了厌烦的神色而已，仿佛开枪只是随手让他闭嘴。当然，也不仅仅他的堂兄，其他人也很快就被杀了，大概是因为哭叫声太吵了吧。他麻木地呆在其中，竟是忽的也觉得一群人哭在一起挺吵，心想着，没了就安静了。结果，那场绑票，活下来的就只有他一人，因为只有他——疏楼龙宿，有交易价值。然后，他被单独留在了那个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散发着腐臭和血腥味的小仓，看着昆虫小动物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啃食尸体。

十分奇怪的，看着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双眼，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毛骨悚然，仿佛他身上某些部分已经死了。

再后来，他寻得机会杀了看守的喽啰，逃了出去奔入大草原，恰好遇到了佛剑，两人一起撇开追兵，他终是平安回到疏楼家。

然而，一切还没结束。疏楼家并没有因堂兄的死而对劫持他们的武装团体采取任何行动，冷漠得就像他的堂兄从没在疏楼家存在过一样，反倒是他这个被卖了的人气不过，暗中找人调查了，这才发现，原来是他的好二哥将他的行踪泄露给了当地的一群土匪，而他的大哥，则雇用了霹雳大陆有名的佣兵团之一，要在边界草原上处决他，然后伪装成绑匪撕票。想来他那两个兄长大概也不想有把柄留在对方手上，便各自行事，结果，两个计划相撞，再加上佛剑反水脱离佣兵团，反倒便宜了他。当时，冒险团先被土匪抢先了一步将他绑了，而佛剑则好巧不巧，隶属于大哥雇用的佣兵团，因不赞同佣兵团的行事方针，先一步行动想要在土匪头子手上救下了他，正好遇到了正在草元素逃亡的他。

他的两个兄长那般做，仅仅只是因为当家的祖父近年来开始对他开始另眼看待，有心栽培。直到那时，他才知道，曾经爱他宠他的人不过是想把他养成一只任人宰割的无害小白兔，一旦发现狼崽无论如何养都不能被养成白兔，便要在他彻底成为狼王之前处理掉。

知晓一切后，他仍不动声色地继续与家里人来往，并以因绑票而受到心灵创伤为借口，越发叛逆起来。毕竟经历过生死，性情大变也属寻常，不会启人疑窦。他开始经常借故挑事，冲撞家族中长辈，甚至故意辍学离家，转移族中有心人的注意，让那些觊觎家主之位的兄长们自相残杀，甚至推波助澜。同时他也开始暗中累积人脉，积蓄实力。最后，家里那些疯魔了的兄长们和他们的群党死的死，落魄的落魄，被驱逐的被驱逐，包括那些站了边、加入了争斗的族人和旁支，而没被牵连的，经此之后也不敢再跨进。就在这时，他的祖父将在外游荡的他接回了家。

那时他心中得意，想着这么多年后，他才是最后的赢家，心中满是报复的快感。然后，他的祖父对他说，你做得很好，作为我的继承人及格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讽刺的事了。他这才想明白，原来当年他被批准去旅游，并非因为二哥游说的口才好，本来就是祖父放下的饵，故意引一群雄狮在同一片草原上生死搏斗，留下一只狮中之王。

他想，祖父的话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曾经的他，从没想过要登上疏楼一族继承人的宝座，更没想过要掌握权力。他只想做疏楼龙宿，一阵自由的风，风吹过境不留痕，一朵优雅的花，花开花落是自由。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他？

后来他再遇到被驱逐出苦境的二哥时是真忍不住这么问了。而他那摆脱疏楼姓氏、在异乡重新开始的二哥则问他，当机会就在眼前，逼迫近在咫尺，你真能忍受平凡然后装聋作哑甚至隐姓埋名过一生么？

他无言以对。

他这才彻底明白，只怕若不是其他人怕事退出，这场角逐还得继续。是他蠢，自己跳回了这个陷阱。他不该回来，不该插手大哥和二哥还有其他潜在对手的争斗，企图扳回一局。只有敢跳下陷阱的人，才有资格参与继承人之争。真正输得一败涂地的，是他。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即便他无意疏楼家继承人的位置，却也不愿收敛锋芒，怎能不被注意。就算他不想，也会人逼他，生在疏楼家，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于是他想，既然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那他要掌握别人的命运，而法律、政治和资本，就是掌控世间的一切，所以他要牢牢握在手里。他不恨堂兄，不恨二哥，不恨大哥，但他恨极了疏楼家。所以，即使挂着继承人的头衔，他依然出来自立门户，建立自己的势力。他开办疏楼律所，成为苦境首屈一指的律师；他创立儒门天下，让儒门天下成为苦境名列前茅的企业。这么多年来，遇到再大的困难，他都不曾向疏楼家求助过一句，也没想过。苦境的人、甚至苦境外的人都以为得罪了疏楼龙宿就等于得罪了疏楼一族，却不知道，若他当真落了难，他那祖父会不会出手相助也真说不准。

他的心中，一直都仍有一团火，虽被近些年的安稳埋于心底，却从没熄灭。

这么恨恨想着，牢房的门打开了。

是茶理王。他挥挥手，屏退了左右，居高临下地睨着坐在地上从容淡定的龙宿，好一会，挑眉道：

“你小子想见我？”

“怎么会？”龙宿自信一笑，“是您想见我，我才特意应邀而来。”

“有胆识。” 茶理王大笑一声，语带赞许

“面对西蒙，谁能没胆识？”龙宿抬眼对上茶理王的视线，眼光锐利。

茶理王马上会意：“你想刺探西蒙的底线？”

“足够您换取您想要的情报。”龙宿轻勾嘴角，“互利互惠，就和您在酒店说的一样。”

“互利互惠也得看眼缘。”茶理王盯着龙宿，目光中透出杀气：“可我不喜欢你。”

“可您对喜欢的也没给好脸色。”龙宿耸耸肩，对这番言论不以为然，然后，他话意一转，一针见血地指出：“看来是还在评估。”说着他歪过头想了想，再补充道：“但现在应该有谱了，可还在估量。毕竟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合作谋取利益又是另一回事。”

一语中的。

茶理王不应话了。他上下打量了龙宿好一会才又开口：“你很眼利，那样的场合，不过几句对话，就让你得到了那么多信息，然后随机应变。”如此也算是默认了龙宿的揣测。

“毕竟我也讨厌无谓的伤亡。”龙宿再次耸肩。

茶理王却道：“可惜了，你身上散发着和西蒙那小子一样的臭味儿，让人作呕。”他呸了一声，眯起眼，语带威胁道：“虽然不知你小子和西蒙混一起安了什么心，但我提醒你，任何事情都需要底线。”

龙宿闻言忍不住笑了，问：“那闍城出身的您与闍城分裂，底线又再哪？”他顿了顿，双眼利光往茶理王脸上一扫，轻描淡写问：“在苦境的那位吗？”

“我果然不喜欢你。” 茶理王眼中凶光乍现。

龙宿并不以为意，他一脸无所谓道：“不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至于喜欢我的人么，”他金眸一转，似想到了什么，露出玩味又复杂的神情，“不需要多，只要一个就够了。”

这时，茶理王反而没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势，而是谑笑着道：“可你却不敢知道他的选择，即便你已经看清了局势。”一语命中要害。

龙宿一怔，本能别过脸掩去脸上神情，嘴上辩驳道：“我能看清的事，他必然也能，那样的选择无意义。”

茶理王见了走近几步，俯身凑近龙宿，仔细地察看他脸上的神情，直到龙宿狠狠瞪过去才重新站起身。他用耐人寻味的语气道：“看来是我看错了，你不像他，没那种从内自外的腐臭味。”他不等龙宿反驳，话锋一转，饶有兴味道：“不担心我与你的小情人合作，坏了你的大事？”

听到这般轻挑的说法，龙宿心下不悦，皱眉脱口反驳道：“论破坏力，你还远不及他。再说了，”他看往铁门外光亮的地方，好一会，恢复了平常心，道：“我与西蒙合作，与你要对付西蒙还有和剑子合作，本来就不冲突。这世上，每个人都不过是在合作和对立中取得自己的那份利益，想着通杀结果只会满盘皆输。”他将眼神落回到茶理王脸上，自信宣布：“你会与我合作，因为我疏楼龙宿能做的、能给的，他剑子仙迹不能。”

“凭什么？”茶理王挑眉。

“凭剑子仙迹是好人、有原则的正人君子，而我疏楼龙宿，”龙宿一字一顿道：“不是，也不屑。”

茶理王没有回应。两人对视了一会，他便转身要离去。临出门前，他顿了顿步，侧回脸，道：

“疏楼龙宿。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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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 28）

第十一章 F!ZE4S_

深夜时分，天幕薄云笼罩，月色黯淡。

冰城奇域边缘的一处废弃工厂中，阵阵阴风正无声吹卷地面的积雪。废厂内尽是残垣断壁，崩坏的围墙塌陷成一截一截，大小不一的落石不规则地堆落在四周，生锈的钢筋裸露在外，在时隐时现的月光透着不祥诡异的红光，还有年久失修的废弃器械装备，歪歪斜斜、互相堆叠，倾倒了一地。广场中央，一根巨型的钢铁烟囱斜倒在地上，压塌大半边工厂建筑的外墙。烟囱表面覆满了白雪，裸露的部分布满了猩红锈迹。

巨大烟囱两边，两股势力正在对峙，两方人马似动未动。静谧的气氛在蚕食着空气，给人逼近死亡的感觉。

是冰城奇域一带的两大黑帮势力——阇城和血堡。

血堡一方人稍少，却占据了断壁嶙峋的有力地形。塌陷得如阶梯般废墟上，血堡帮众根据等级由高自低分布站立，手持武器戒备。为首的茶理王坐在其中一处既显眼又能得到足够保护的断墙上，一脚踏在低一级的墙垣上，另一脚挂在墙下。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近卫，衣着有别于普通帮众，一看就知是干部级别的人。衣服偏暗红色、头带鸭舌帽、神色略显阴霾的是红寅，衣服偏蓝灰色一脸义气张扬是雷迪。当时在天禁不夜城酒店，正是雷迪指认了剑子的身份。茶理王所坐的断墙下，龙宿被蒙着双眼，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由两个帮众看守。

烟囱的另一边，闍城势力占据了开阔的平地，以人数压制。西蒙一如既往穿着贵气，是晚宴标准的装扮，他姿势优雅地坐在特意搬运来的豪华王座上，手中捧着盛了血色红酒的高脚杯，神色从容，血眸下嘴角噙着贵族式微笑，宛如在出席盛宴一般。他身旁的侍者穿着晚礼服，抱着酒瓶，正随时准备为主人侍酒。血堡的帮众皆西装革履，分腿负手站立，感觉并不是来参加黑帮斗殴，而仅仅只是参加盛宴的主人护航。

峙僵的气氛在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内，双方领头谁都没有开口挑起话题。

挞。

脆亮短促的声响打破了废厂内伪装的宁静。

茶理王用拇指顶开他那金属制的打火机盖子，叼着雪茄略略低下头，让打火机窜出来的火苗点燃雪茄，然后狠狠吸了一大口，吐出一连串白蒙蒙的烟雾。他的声音自烟雾迷蒙中传出：

“说吧。”

西蒙没有立即开口。他的目光穿越血堡帮众，落在龙宿身上。在场那么多人，就只有这人值得他注意，即便这人如今被绑作人质，毫无作为。近一两年，他一直想约见这人，却一再被拒之千里。这还是头一回，对他而言是新鲜的经验。很久以前，在西域购地时，他们曾擦肩而过，可即便没面对面撞上，这人还是搅黄了他当时的计划，让他无法开采西域的矿山。那时，这人才刚崭露头角，可他已经开始感兴趣，只是时机还没到。知道疏楼龙宿到达边缘小镇，他故意放出消息，放任血堡入侵绑人，他甚至命令酒店的员工不许抵抗，就是想看看这人能看出些什么，又会做什么应对，值不值得他大费周章。

自双方人马到达直到此时此刻，这人一直低头不作声，亦不反抗，甚至没有向他这邀请人求救。在这安静得使人窒息的气氛下，双眼被蒙，无法看见眼前形势，亦无法由对话判断形势发展，正常人该是会很不安才对，而这人却冷静得完全不像个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豪门公子哥。

西蒙以玩味的眼神审视着龙宿，勾着嘴角，晃着杯中猩红的液体。在他看来，只有随时会反扑的盟友才有能力为他创造价值，至于摇尾乞怜的忠狗，他身边多的是。

然后他抬手支上侧脸，将目光转移到茶理王身上，抿了一小口红酒，这才开口：“龙首是我阇城专门请来的贵客，老爷子如今公然绑了我的客人，是在挑衅阇城么？”他这么一说，便有意无意强调了龙宿对阇城的重要性。说完他又用眼角余光瞟过龙宿，想知道这人听过话后的反应。然而，龙宿依旧面无表情。这让他更感到趣味。

茶理王自是听得出西蒙话中之意，“呸”了一声：“呸，真假。”他重重踏了一下墙垣，将手臂支在大腿上，身体往前倾作出胁迫逼近的姿态，恶狠狠道：“老子警告过你，好好管好你的阇城，别踏过界。否则——”

“否则怎样？”西蒙漫不经心地打断，脸上是不以为然的神情。

“老子就先毙了你这位贵客，再推平你的阇城。”茶理王说这话时的语气已没了方才胁迫的意味，听着就跟聊明天的天气一样。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身，慢悠悠地抬手扶了扶嘴上叼着的雪茄，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一大口烟，然后下一瞬，电光火石间，他的眼神徒然一变，腰间佩枪已上手，抵住正下方龙宿的后脑。

“嗯？”西蒙眯着眼，看向被人用枪指着脑袋的龙宿，见这人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又看茶理王一眼，心下估量片刻，放下酒杯，拉下爵士帽檐遮了遮自己的眼神，忽地一改先前无所谓的态度，耸了耸肩，示好道：“玩笑而已，老爷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开不起玩笑。”他看着龙宿轻轻勾起嘴角：“龙首既是我阇城贵客，无论如何西蒙都会搭救。”说着，他重新看向茶理王，“只是，您要的东西我确实没有，不如一人退一步，换点别的交换。”

“少来这套，”茶理王扣动扳机护圈，用枪头顶上龙宿的后脑勺，不耐烦道：“最近爆发的嗜血症，和‘那东西’的副作用明明完全一样，你小子敢说你不知情？”前段时间血堡管辖地区，陆续有人染上怪病。他早就怀疑和闍城有关，但一直没找到切入口。

西蒙听后眸波浅浅动了一下，脸上依然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反问道：“您怎么来问我？那些杰作可是当年您协同开发的，该比我更清楚，那些未完成便被销毁的秘方到底是怎么流出去的。”

话音还没落，茶理王的脸便已沉了下来，两撇浅淡的婴儿眉收拢到眉心，低垂的眼睫已掩不住眼中杀意。他肯定道：“你打算继续研究那东西。”然而下一瞬，他忽地敛起杀气，收回配枪到腰间，抱手坐正，自断墙高处自上而下睨向在广场低地的西蒙，语带叹息地警示：“看在故交份上，送你小子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西蒙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轻笑道：“呵，这话竟出自身为禁药开发提案者的您，还真是讽刺。”他不慌不忙地喝了口酒，晃悠着杯中残酒，欣赏着茶理王听到“禁药”二字后变色的脸，露出了愉悦的神情，“你们想要获取长生之术，还想控制人心，永远统治冰城奇域，甚至整个西方列国，哼哼哼，你们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连亲人都当成实验品，不是么？”说着他抬手比着自己的脸对茶理王嘲讽道：“您如今这副年轻的容颜，不也是得益于那个半成品的药物么？”说完，他看向龙宿，预料中看到龙宿的脸有了反应。

这会儿，茶理王却没有发怒，不仅没了方才的起眼，感觉反是一下就苍老了几十年，那苍老出现在他稚嫩光华了娃娃脸上，显得无比违和。他叹道：“哎，无论是禁药本身，还是人体实验，都太有违人道，所以研究才会终止被禁。”他抬眼看向西蒙，皱着眉道：“你该是最明白，毕竟——”

“说来说去老爷子就是认定我是幕后主使。”头一回，西蒙失去了泰然，冷声打断。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一如既往那享受游戏般的冷淡和轻佻，报复般地挑衅：“而且，别说得自己那么大义凌然，要不是您夫人因不愿参与实验而自杀身亡，啧，为了个女人——”

“住口！不许你提她！”

失控般的怒吼，茶理王是真发火了。

爆发过后，他马上冷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西蒙，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雪茄，然后倏地狠厉道：“你在闍城怎么样老子管不着，但到老子地盘撒野——”他将雪茄头狠狠丢落断墙，“呸”了一声，“找死！”

“无凭无据可别胡说。”西蒙好整以暇地挑起眉，让一旁的侍卫续了酒，喝了一小口，才缓缓开口：“这么说，自老爷子率众脱离闍城，就看我们不顺眼。”说着，他语意徒然一变，反指道：“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是老爷子您故意栽赃嫁祸，绑我贵客，蓄意挑起两帮战争。”

“我听你小子放屁！”茶理王用脚重重踏了两下墙垣，墙垣碎石登时簌簌下落。

“这样吧，”西蒙突然让步，“一人退一步，我答应你一个力所能及的条件，你把贵客交——”

砰——

猛不防是一声枪响。在场所有人皆如惊弓之鸟，几近拔枪开战。

是茶理王。他站起身，解下背上重机枪，猛地砸在脚边，同时一瞬拔出腰间配枪，毫无预警向龙宿开了一枪。那子弹在龙宿脸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但没有直接命中。

在战事一触即发之际，茶理王下通牒道：“两个选择，交出解药和药物配方，或者替你的贵客收尸。少了疏楼龙宿，得罪了疏楼一族，老子看你小子还能在苦境整出什么妖？”

西蒙脸上仍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神情，眼中却有一瞬杀气闪过。他语气疏淡道：“疏楼龙宿死在你们血堡手上，凭着疏楼一族的势力，只怕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茶理王却不受威胁：“冰城奇域血堡地界，老子的地盘，难道还怕他一只外族羊羔不成。”他又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重机枪，“他们敢来，老子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呵，倒是有道理。”西蒙睨了一眼龙宿，低笑着沉吟一声，忽地换上一脸神秘的表情，往座椅背上一靠，支着扶手的手轻托腮帮，“很遗憾，解药我是没有了，但我有其他老爷子同样感兴趣的东西。”

茶理王皱眉，面露些许迟疑：“少跟老子绕弯子。”

“话说，前不久，阇城的守卫捉到几个闯入者——”说着，西蒙抬了抬手中酒杯，示意一旁的侍者侍酒。

茶理王似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时大变。西蒙继续好整以暇道：“看样子，老爷子心里有数。”他露出极具挑衅的笑意，“老爷子最是看重下属，这几个人应该有交换的价值吧？”

“混蛋！”

骂声过后，茶理王和西蒙视线在胶着，谁都没有再开口。然而，血堡这边的人已经有所动摇。好一会，茶理王重新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一根新的雪茄，缓缓点燃，抽了一口，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冷静下来再次开口：“空口无凭。”

西蒙嘴角维持着优雅却没有温度的笑意，打了个响指，站在一旁的下属瞬间齐刷刷开出了一条小道，然后，三俱已然腐烂的躯体被拖着丢了出来，从衣服样式和独独保存完好的脸上能辨认出身份——是血堡失踪的人。这讯息一下在血堡帮众中扩散开来。认出是自己的同袍，血堡帮众开始愤慨哗然，转瞬已是群情激愤，不少上级帮众甚至上前请求茶理王下令开战，让他们替同袍报仇。请战声起，底下帮众接举起枪支附和。

战！战！战！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战！战！战！将闍城杀个片甲不留！！！

战！战！战！！

杀！杀！杀！！

请战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

“西蒙小儿欺人太甚！”茶理王大喝一声，猛地再次站起，扶着重机枪的手因激怒而止不住抖动。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就连他自己也快压抑满腔怒火了。

西蒙则接续煽风点火道：“擅闯我阇城禁地，死无全尸也怨不得人。只是，如今看在贵客和老爷子的面上，我就将他们的尸体‘完璧归赵’，”说着，他语气轻挑，笑意更深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是吗？”他故意问：“这般可以将我闍城的贵客‘完璧归赵’吗？”

杀了疏楼龙宿！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杀了疏楼龙宿！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杀了疏楼龙宿！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请愿声此起彼伏，眼看就要压制不住了。

“你他妈找死！”茶理王一下将重枪抗到肩上，一个重步踏了下墙垣发出巨响，企图转移帮众的注意力：“看老子今天不崩了你这兔崽子！！”他跳下断墙，一把擒拿住龙宿的肩膀，扯着他退到了较后的地方，这才下令道：“杀！给老子杀！为弟兄们报仇！阇城的人，一个都不要留！”

西蒙不为所动，依旧气定神闲翘着二郎腿，单手托腮。这时，他的前面已经秘密麻麻挡满了部下。然后，他优雅地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饮尽。

手一松，酒杯应声落地。

“去，把贵客迎回来。”西蒙抬起手指向前方，淡淡下令。

杀啦——杀啦——

原本宁静的广场瞬即充斥满厮杀声、枪声以及铁器碰撞的声音，血花开始飞溅，染红了一地的白雪。西蒙并没有加入战场，仅是退到队伍最后观战。茶理王看了看形势，亲自押着龙宿退到战团外围。此时血堡帮众已专注在与闍城的逼杀，再顾不得龙宿的事。

“教父为什么要护着疏楼龙宿？”雷迪跟在茶理王身边，掩护他退出战团，趁空隙提出不满：“今日就算杀不了西蒙，杀了他请来的狗也算是解气。“

“这小子还有用。”茶理王四顾警惕着周遭潜在危险，简单应了一句。

“可是——”

雷迪才想再进言，便见茶理王单手执起正常人双手才能操作的重机枪，“哒哒哒”往前扫射，是在帮他挡去了敌人的偷袭。他还没来得及反省，茶理王就已破口骂道：“操你妈的，给老子皮绷紧点，有空问不如多开几枪——”

然他话还没完就忽感一阵激灵，本能用脚将身旁的雷迪踢翻，丢下重机枪，一把拉过龙宿侧身，恰好险险避开自身后突袭的一记狙击。他方才稳下身形，又马上将龙宿摔远到就近的断墙后，滚身一路避开对他追身而来的连续扫射，取回重机枪，退到就近的另一处断墙后。这时候，他才有空闲查看龙宿的安危，却发现龙宿已不见了踪影。

茶理王躲在暗处，暗中估摸了一下偷袭者的战力和目的，心中马上有了点谱。

另一面，雷迪被突然踢翻后，翻滚了几下，半跪着稳住身体，听到枪声，知是茶理王受到了偷袭，心急之下马上要去掩护。然而他人还没站直，就是“砰”地一声枪响，他大腿一痛，一个重心不稳又跪了下去。他单手捂着腿上中弹的地方，本能看向枪击的方向——墙角一隅背着清冷月光站立的，正是不见踪影的龙宿。此时，龙宿已被松绑，眼罩也已被取下。他站在冷月之下，如同展开堕天之翼的死神，正用冰冷的金眸盯着雷迪，手中的枪已对准对方的心脏。是此行之前就被交还到他手中的他的爱枪紫龙。

砰！

又是一声枪响。对准雷迪，却没有击中雷迪。紧接着，一把沉稳中略带一丝焦虑的声音响起。

“龙宿，赶紧离开，不要节外生枝。”

是剑子。在龙宿扣下扳机的一刹，他及时拽住了龙宿的手腕，这才使得这一枪射偏。

“这里不是苦境，剑子仙迹。”龙宿的声音比黄泉海水还要阴冷，他冷冷扫了剑子一眼，任对方抓住他执枪的手，一双眼盯回雷迪身上，“你越界了，还不止一次。”他满身阴霾之气再难掩盖，仿佛是长久的忍耐被一次性释放。

剑子有一瞬被慑到，心一颤，愣了一瞬，就这一瞬空档，龙宿一个侧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空出的手拔出剑子腰间古尘，同时一个跨步挡在剑子面前，用古尘往雷迪“砰砰砰”连开数枪。

龙宿的枪击快而狠，只是经剑子之前一阻挠，茶理王已在他开枪前将雷迪救走。避走的一瞬，茶理王与龙宿眼神交错，只是，说时迟那时快，雷迪一脱险就开始不甘地招唤：“疏楼龙宿和剑子仙迹带人在后偷袭教父，别让他们逃了！”

听到后方被袭，原本只顾得与阇城纠缠的血堡帮众立刻分出了部分人马回到后方支援。同时，本已准备离去的剑子一行被龙宿这一搅和，计划之外的吸引了不少血堡的仇恨，也一同被卷入了混战中，一时难以脱身。

另一方，在后方观察战局的西蒙见血堡部分战力被分走，立即就有所猜测，他见原本僵持不下的局势正倒向阇城，便果断抬起手要下令全面进攻。然，就在西蒙抬手的瞬间，他神色一凛，人迅速自座位上弹开，同时对四周大声下令“散开”。他声音刚落，一枚榴弹便自天而降，在他原本坐的地方“轰”的一下炸出了个大坑，造成了巨响和震荡，紧接的是自后方传来的枪声，逼得不少在前线的阇城帮众回援后方。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两方混战就变成了多方对立。这个时候，要求停战的声音在战场中响起。

“到此为止了，都停手吧。“

声音突然响起，阇城和血堡的人马皆有一瞬静止，不约而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废楼一处水泥墩上，背着重机枪佛牒、身上挂满各式榴弹器械、全副武装站立的，是佛剑分说。他身后跟着的，是一群身经百战、不亚于黑帮战力的高级佣兵。西蒙和茶理王皆眼尖地认出佣兵服饰上的标志，是霹雳大陆上最具名望的佣兵团之一。

但是，西蒙和茶理王并没有立即下达停战指令，短暂的停顿后，两方帮众看着又要闹腾起来。就在这时，又有声音自战场边缘响起——是剑子的声音。

剑子站在一个比较安全的断墙处，拿着提前准备好了的喇叭道：“继续下去真不要紧吗？这样大规模的黑帮集会，当地联警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还牵扯到了苦境名人被绑架的事件。”剑子顿了顿，以胁迫的语气道：“我在来之前就已经让人通知了当地警方和使馆，你们猜他们会什么时候到？”

西方列国靠北的区域是传统黑帮势力盘踞地区，警方对大多数的黑帮斗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是大规模非法集会，还是会介入避免扰民，尤其是涉及到外交安全时。而且，一直有传闻当地政府并不是真放任，而是在等待机会彻底瓦解取缔当地的黑帮势力而已。

“都住手吧。”

“暂时停战吧。”

西蒙和茶理王同时开了口。

一声令下，混战中的帮众立即训练有素地分聚回各自阵营。这时西蒙自帮众中款款走出，看向茶理王，摘下爵士帽优雅放在胸前，行了个贵族礼，从容笑道：“虽然我想说，弱肉强食是自然之理，您这般衰老的心态能保护那些人多久，但是，”他顿了顿，重新戴上帽子，往下拉了拉帽檐，松口道：“看在贵客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诉您，那个村子的事确实不是我所为，虽然那些藏头露尾的小蚂蚁也不算与你我完全无关。”

茶理王闻言一愣，又立即皱起眉，似是已明白西蒙话中所指。在他记忆里，当年禁药开发被禁止后，阇城一派为毁灭罪证，要将所有虏来的实验体与药物一同销毁，他一时心软，放走了一批。想起过往，他重新点了根雪茄，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吐着烟雾叹道：“造孽，造孽啊。”他透过层层叠叠的烟雾看向西蒙，将才烧了一点的雪茄掷到地上，态度一转，又变回了一贯的狠厉：“你小子要有种，就尽管试试，看老子不他妈灭了你。只要有老子一天，你小子就休想踏过界!”

“走！”说完，他回头看了看存活下来的帮众，大手一挥，便调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西蒙看了一眼茶理王离去的背影，藏在帽檐下的神色难辨，然后他又将视线落在了站在剑子身旁的龙宿身上，脸上换上温和无害的贵族式微笑：“如此招待您可满意？”他绅士般地鞠了个躬，“我很期待我们的正式会面。”

话毕，他往后一招呼，便领着帮众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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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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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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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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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隔日午后，西蒙的使者前来使馆前慰问龙宿，然后迎龙宿和身为伴侣的剑子正式进入冰城奇域。然而随使者离去的只有龙宿，剑子则另有行程，会稍后自行前往出席晚宴。原本的行程是先去闍城内的贵宾招待所安置好剑子，然后将龙宿带去闍城古堡与西蒙会面，如今剑子没有跟来，他们就直接将龙宿送往闍城古堡了。

闍城古堡坐落在冰城奇域中央，历史悠久，集军事和住宅于一体，世世代代为西蒙一族所有。古堡内的建筑风格是典型的哥特式，只有正中央作为主堡存在的通天高塔除外。据说这座塔在阇城古堡建立前就存在了，是远古时期，第一批来到冰城奇域定居的人们的集智慧精华和汗水。古时候的人期望这座古塔能越建越高，终有一日直达天听，让他们能与天神沟通。可惜的是，高塔建到一半就原因不明崩塌了大半。后来西蒙一族占领了冰城奇域，接手了塔楼，修复了塔楼，还逐年加高。作为神塔的拥有者，西蒙一族在当地也有神使的称谓。

二三十年前的某一日，高塔的加建停止了。西蒙站在高塔顶端，俯视着冰城奇域发表宣言：“吾是神，吾之脚下是神土，吾之顶上乃神域，天上地下，唯吾恒存。”那一日，神降临了冰城奇域，实现了冰城奇域之民世世代代对神的追求。人们把那一日称为神降之日，是冰城奇域特有的节日，也就是今日，西蒙和往年一般在高塔内开设神宴，这一年，他还特地邀请了龙宿。

神宴地点在高塔地层大堂。龙宿来到高塔时，宴会大堂仍在装潢布置。使者领龙宿沿大堂外道来其中一处楼梯口，通过螺旋楼梯可以登上塔顶。楼梯口旁有一部直通顶楼的电梯。使者为龙宿按开电梯，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道：“只有受邀之人才有资格直登塔顶，属下只能送先生到这里。”

“在我之前，有多少客人坐过这部电梯？”龙宿忽地问。

“就属下所知，您是第一位。”使者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着足以令人震惊的事，听着就像在说“今天吃过饭”了一般寻常。不，连这般寻常的情绪都没有。使者说话时，语调一直都没有正常的抑扬顿挫，面部表情木然，仿佛不是个活人。

“哦，是这样啊。”龙宿自觉无趣，随口应了句。他还是没有立即进入电梯，只是转身对向蜿蜒不知尽头的楼梯，金眸忽地一转，故作心血来潮问：“你说，沿楼梯爬上塔顶要多久？”

“您、您要爬楼梯？”

头一回，使者刻板的应答出现了断痕。要知道，以通天塔的高度，徒步登顶，不算休息时间，大约需要四到五个小时，那还没到塔顶晚宴就该开始了。

龙宿光听就可以想象使者脸上的惊讶和为难，或许还会有些许畏惧，心下忽觉痛快畅通。“当然不。”他很快接上一句，同时回过头，一下就看到使者呆若木鸡还没反应过来的神情，心情更是舒畅。天禁不日城酒店的那场事故他就可以看出西蒙对底下之人的操控掌握。那一日，那状况，生死一线，酒店的员工即便怕得发抖，也没人敢将他供出来。他想，就算事情失控，茶理王真开始杀人，那些人估计宁愿死，也不会背叛西蒙。方才他就只是好奇一下，看这人精心制作的玩偶还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残魂而已，权当和西蒙这场会面的小小娱乐。

然而，当他再次看向那蜿蜒不见尽头的螺旋阶梯时，心绪蓦然一转，不由得想，如果这里不是闍城，如果他不是为了要事而来，如果他身边伴了个人，说不定他真会愿意花几个小时，一步一步沿着楼梯，去观赏冰城奇域的风景一点点变小，享受那种悠久恒常的感觉。

察觉到自己开始失神，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整了整衣领进了电梯。

过了十来分钟，电梯终于停了下来，但仍未到顶层。他看着通往塔顶的最后一小段螺旋梯。旋梯尽头透着光亮，让他不由得想，在那上面，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山过了之后还是山，海过了之后还是海，但在冰城奇域，闍城高塔之上却再无其他。

他循着光源登上塔顶，不用走到边缘，便能看到塔下广袤之地、无尽冰海，连绵至无尽远方，感觉山海都被他踏于脚下，变得无比渺小，更遑论人类。身处孤高之地，他不仅没有感到惧怕，反是忍不住往边沿更靠近了些，寻求更刺激的感觉。这时，他听得一把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龙首当真好魄力，”是诚心赞叹，亦不乏戏谑暗示，“很多人都想爬到高处，但当他们到达真正的高处时，却害怕得发抖，不敢一览高处所得之景，只想赶紧下去，就担心一个不小心摔个粉身碎骨。”

声音的主人正是这座塔的主人——西蒙。他上前来到与龙宿并肩的地方，放眼望向天与地的尽头，随意问：“我的招待你可喜欢？”

“呵，”龙宿轻笑一声，一语双关，“这一趟确实承蒙你多招待了，从各种方面而言。”

即便是在小镇，闍城旗下的宿屋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血堡拿下。在废厂谈判时，这人当着他的面就多次言语煽动血堡帮众的情绪，丝毫不顾及他的人身安全，只怕酒店那边也是早交代好了，血堡来袭也不是巧合。不过那也无妨，他们不过是彼此彼此。

“好说。”西蒙欣然接受，丝毫不见心虚。

西蒙欣然接受，给龙宿递上一杯红酒，然后遥遥看向苦境大使馆所在的方向，勾起嘴角：“想必你的伴侣也会感谢我的招待。”

龙宿轻轻晃碎杯中薄冰，抿了一口冻酒，侧头谑笑：“那你可得找他要去。”他见西蒙一脸无所谓地笑着饮酒，似乎没有打算对他深究任何事，无论是他应邀而至的目的，还是日前经历过后的感想，忽地就有些好奇，便问：“你不打算探听。”

“为什么？”西蒙优雅地回以一笑，“你我合作，如果你另有目的，利益交换，有何不可？如果你的目的是对付我，”他那略带猩红的眸子中有一瞬利光闪现，“那就要看你的本身了。”

“好自信。”龙宿语带激赏，然后语意徒然一转，问：“对‘他’也一样？”

西蒙指向天上明月，不答反问：“龙首觉得冰城奇域的月亮如何？”

如今的冰城奇域正值极夜时期，白天亦仍是黑夜，月亮取代了太阳高挂空中。而此时在高塔，月亮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龙宿顺着西蒙手指的方向看去，忽地有种错觉，仿佛月亮就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够到。那月亮和在苦境时的清冷不同，透着异样的红光，像是有摄魂的魔力，让他不期然开始心跳加速，全身血管舒张，心底有什么就快压抑不住要冲出来。

这时，他听西蒙谑笑道：“一对一太不符合人的本性了。本质上，人和动物并没有什么不同。月亮能强化人的本能，放大人内心的欲望。在黑夜里，我们不需要什么理智，也不需要掩饰伪装，所以，”他转向龙宿，投向充满魅惑的目光，意有所指道：“我不介意与你共享。”

龙宿自月亮处收回目光，对着西蒙挑眉笑道：“可惜了。独占欲才是人性最无需掩饰的体现。”一语双关，故意曲解。

西蒙不以为忤，轻轻笑着用冰冷的杯沿挑逗般划碰了一下龙宿的脸颊，暧昧道：“刚经历心灵创伤，你的伴侣真是心大，放心让你和别的男人一起登高望远，也不担心你被趁虚而入了。”

被逾矩调戏了，龙宿却也不恼怒，只是一脸无所谓回道：“正是受伤了，才需要空间各自舔伤口啊，就如你所说，‘本质上，人和动物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想，现在的剑子应该已经和佛剑再见面了。剑子担心他的安危不假，所以他倾向于相信，当时为营救他，剑子大概没时间与佛剑细谈，可如今两人分开行动，那人不可能不把握这个机会和佛剑详谈西方列国一行之事。佛剑也好，剑子也罢，包括他自己，这一趟出行西方列国都不可能是一时兴起。而他们俩总不能一直捆绑在一起，所以各自行动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之后交锋也会是必然。但想到在废厂中剑子救走他的那一幕，即便是预料之中，他仍是不由得感到福至心灵，不自觉露出笑意：“他向来自信，该他表现的时候从不缺席。”说完，他话锋一转，故意再补充一句：“和你‘那位’不同。”然当他看向远方，眼神倏然又冷了下来，下了注解：“只会仰望强者的人最终只会被强者抛弃。”

对此，西蒙不置可否，只是问：“那你要取代他吗？”

“那你得问问我那位同不同意了。”龙宿四两拨千斤，半真半假地调笑：“和你家的野猫不一样，我的那位，看着云淡风轻，但生起气来，可是比北域的军火还可怕，搞不好你这珍贵的高塔也会被夷为平地。”

“那我就更期待了。”声音听着很是兴致缺缺。

龙宿心中莫名不喜，冷哼一声，不在关注塔外之景，转回身，看向塔顶中心。纵观整个塔顶的排布设计，感觉是什么仪式的祭坛。刚来到高塔的时候，他就认出，这高塔和佛剑在西域发现的希罗圣教用来祈神的圣塔结构设计十分相似。正思考着，西蒙的声音就自背后响起：“这是古时候遗留的祭坛。远古时期，高塔即便倾塌了，塔顶古祭坛却没有完全损毁。我看着觉得有意思，就将它复原保留了。”

西蒙的话让龙宿莫名一怔，总感觉听着哪里不对，可又一时不着头脑。于是他决定暂时按下，继续话题：“不用远古时期，最近就有关于高塔的黑暗童话。”

“哦？”

“大概得内容是，想要回家的矮人为了得到神的赦免，建筑高塔，然后有一日，他们聆听到了神的旨意，将公主献给了森林里的黑暗伯爵，换取回家的路。”

“那结局呢？”

“公主死了，小矮人变成石头了。”

“哦，那还真是个黑暗童话。”西蒙耸耸肩，然后又露出玩味的笑意：“但我挺喜欢的。”

龙宿却发问：“知道为什么吗？”

龙宿问得突兀，西蒙却似听得明白。他装模作样地朝龙宿行了个礼：“愿闻其详。”

龙宿转身，对上西蒙与猩红月色互相辉映的眸子，露出轻蔑的笑意：“因为神并不存在。所以，”他顿了顿，眼神愈发凌厉，“我无所畏惧。”说完，他用手中的杯子碰了碰西蒙的杯子， “预祝合作愉快。”

两人下楼时宴会已准备就绪，来宾开始陆续入场，剑子也在其中之列。

如龙宿所料，剑子这一天下来也没闲着。他先约了佛剑详问对方这趟请调到西方列国的打算，以及佛宗那边的动向。然而，佛剑本身也不太清楚具体任务，只是被交代到西方列国待命，但佛剑本身猜想，大概和西佛国有关。西佛国与苦境相邻，在西方列国的地位十分特殊，介于联盟地域和非联盟地域之间，和北方冰城奇遇的关系很不好。如今西佛国的佛子在苦境修行，而西蒙又有意于苦境，让人很难不联想在一起。而且，据佛剑所说，西佛国和苦境佛宗似乎一直有悬而未决的争论，还和佛剑的佛牒有关。据佛剑说，最原本的“佛牒”原是他母亲嫁给父亲时带入佣兵团的，一直由他母亲保管，去世时才正式给了佛剑。

之后他也联系了在西方列国的联系人，安排好接下来的行程。他并不担心龙宿会一直紧跟着他。就如同今日一样，他知道龙宿是故意让他单独行动，不仅仅是因为那人要与西蒙独自会面，也是自信就算他一个人做了安排，也不能影响到自己的计划。而且，重要的是，他太了解龙宿，那人与人争斗的时候，并不喜欢碾压式行进，而是你来我往的游戏氛围。而对他而言，既然阻止不了龙宿，不如专注自己要做的。若他和龙宿的各自行动最终只是两条平行线最好，可若终要交错，好歹有个应邀。待得时间差不多了，他便坐上龙宿早安排好的专车前往闍城宴会场所。

有资格出席这场神降晚宴的都是冰城奇域一带的名门望族，也有其他地域的受邀名流，但大多来自西方列国。客人们盛装出席，进入会场后可以自由走动，与其他宾客交流歌舞，甚至进行竞技活动，宴会气氛狂野而不失优雅，和正统宴席不一样，景况之盛，规模之大，比起古书上描绘的宫廷宴会丝毫不差。剑子出身世家，出席过不少名流晚宴，但仍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一瞬惊讶，毕竟在现代，尤其苦境，这类的晚宴几乎不存在了。他很快就调整心态融入进去。

他自侍者的托盘中去了一杯红酒，环视着周遭，开始牟定攀谈的对象。他会特地迎合龙宿的要求出席这种宴会，主要是为了探听情报。通常这类开放宴席是打探消息的最佳场所。然而他还没决定好，就有人主动过来搭讪了。女子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水味，身穿金黄色低胸洋裙，凸显着她丰满的胸部，和在场大多数女子的装扮大同小异，不是为了彰显身份，就是为了吸引男人眼球，或者两者兼备。女子用鹅黄绒扇挡了大半张脸对剑子抛眉眼，看在剑子眼里，却觉得女子不过是青涩女孩穿着妈妈的晚装在故作成熟。他觉得这个女子给他熟悉的感觉，似在哪里见过，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女子就已经来到他身侧。“一个人么？我留意你很久了。” 女子看着大胆主动，口中还说着暧昧的话，靠近之后却始终跟剑子维持在安全的社交距离。她见剑子一直在打量自己，本能往后缩了缩，迟疑片刻，终还是给递上了一杯酒：“我，嗯，我请你喝酒？”

剑子没有戳穿女子的不自在，也没有接过酒，体贴地婉拒：“我和别人一同出席，”他故作张望了一下，又给女子留下续话的机会，“他似乎还没到。”

女子才要接话，又有一个女子走了过来。这个女子较之前的女子更有风韵，体态妖娆，装扮更为贵气。这女子有意无意地用胸部贴到剑子手臂，用撩人的声线道：“你看着不像我们这边的人。”

“确实，我来自苦境。”剑子彬彬有礼地回答。

他这么一说，附近的人就围了过来，有男有女，像是见着了什么稀有生物一样。

“哎呀，竟然有苦境来的客人，真是稀奇。”有人惊奇道。

有人“咯咯咯”笑着嘲弄：“苦境那个地方，规矩太多，无聊透了。”

剑子故意奇道：“难道这里的宴会不欢迎苦境的人？”

他话音一落，就招来了此起彼伏的回答。

“怎么会？是苦境的人不喜欢咱们这儿。”

“才不是呢，苦境人可喜欢我们这儿了。”

“咯咯咯，咱这儿可没有什么苦境人。”

“哎哟哟，苦境的人来了，就不愿走了。”

……

人群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然后突然有人一把挽过剑子的手，邀请道：“难得来一趟我们冰城奇域，就要好好享受。”

“比如说，”又有人强势夺过剑子的酒杯，喝了口，又对剑子挤眉弄眼道：“今夜，我可以让你欲生欲死，再不想离开。”

“哎，他可是我先看上的。”

“那又如何？”

……

没一会功夫，一群人就开始自顾自抢人，完全没人在意被抢之人的意愿，反倒是最初来搭讪的女子被挤到了一边。剑子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并没有要开口的打算。终于，有人转向了他，道：“一人喝酒多无聊，如此良夜，随便选一个吧。”

“不要紧么？”剑子适时开口，声音沉静温文中透着为难的情绪，“可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呵呵呵，好绅士”、“好乖”、“我想占有”…….

此起彼伏的漫笑过后，有人道：“不过就是一夜狂欢而已，合则来，不合则去，没有什么好想的。”

不期然听闻熟悉的言论，他与龙宿那七年互不承诺的交往原则，剑子眼眸一颤，竟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在等我的伴侣。”

然后又是一阵漫笑，其中有人一边笑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里可是闍城，是月夜之城，没有束缚，无需承诺。一对一怎了，一对多怎了，有伴侣怎了，没伴侣怎了，结了婚又怎么，又如何？在这里，我们只求欢愉，对象是谁都无所谓。”紧接着又有人附和：“都来了闍城晚宴，还管那么多世俗成见。你那小情人既然敢来，想必也不会介意。”马上再有人起舞：“这可是神所赐的自由。”

“神？”剑子竖起耳朵，一脸无辜故作不解道：“什么神？”

“呵呵，”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当然是我们伟大的西蒙大人了。”

立即有人补充说明：“是啊，自千年前，西蒙大人降临我们的冰城奇域，重筑高塔，赐予我们永恒的庇护，他就是我们的神。”

“千年前？”剑子听得有些糊涂，求证道：“是指举行这个宴会的西蒙阁下本人么？”

“只有神，才能修筑高塔而不倒。”有人这么回答了，“我们的神就只有西蒙大人，他是我们永生不灭的不死神明。”

远古时期高塔坍塌之事剑子自然知道，可这一轮对话下来，信息也太过匪夷所思了，让他一时难以分辨真伪成分。他知道崇拜者有时说的话会掺杂了自己的幻想，但不会完全空穴来风。可当他正想进一步探问时，宴会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而围在他身边的人注意力已转移到了另一处——正对入口的阶梯上层——宴会主人的坐席。

这时，有两人走入了上层台阶。走在前面的身穿暗色爵士袍，斜戴着爵士帽，华贵的同时充满了霸气。剑子认出那人是西蒙。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后面的人身上时，目光有一瞬呆滞。

是龙宿，手中还碰了一束包装精美的玫瑰。

这时，原本围着剑子的人开始聚集到靠近阶梯的地方，只剩最初靠上来搭讪的女人仍留在剑子身边。她似注意到了剑子的目光，顺着目光看了一眼阶台上的贵宾，又再看一眼剑子，语带不屑道：“我看你是不用等了，你的伴侣是不会下来了。”

剑子一怔，看了一眼女子，又重新看向龙宿，自信一笑，道：“等他看到我，就会下来了。”

女子抱起胸，用不以为意的口气嘲讽道：“‘神’的青睐，可没人可以拒绝。”

剑子却并不担心，笑着道：“可惜了，他不信天不信神佛，只信他自己的眼光。”他见女子露出费解的眼神，不禁莞尔，又转头看向龙宿手中的玫瑰，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就在眼神停留那一瞬，他冷不防与龙宿的视线交错。他很快移开视线，笑着看向女子：“想想还是觉得小姐说得对。那么，”他忽地伸手取过女人手中的酒，“您请的酒，我接受了。”

刚走入上层阶台龙宿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剑子。他从不担心剑子会缺席，毕竟这么好探听情报的场合这人若不来可真是浪费这趟行程了。他本想着看在这人确实为他担心的份上，再和西蒙处一会，让这人混迹酒宴探听多些情报，反正，这人要对付西蒙，他乐见其成。

可不想，眼神交错一瞬后，这人竟敢明目张胆在他眼皮底下去喝别的女人的酒，真是赤裸裸的挑衅。而且那请酒的女人，他一眼就可以看出，和场内那些红花绿柳不同，透着股清纯的味道，不是逢场作戏的类型，一想到这样难撇清的类型缠上剑子，他就十分不悦。他太了解剑子这人，只要不涉及底线，再是胡搅蛮缠的类型都不会直接拒绝伤人感情，更何况是清纯的小白花。可转念想到自己手中的玫瑰，他又忽地觉得好气又好笑，便自顾自转身要走下台阶。

“只有上宾才有资格与我站在这层台阶。”西蒙的声音在龙宿身后淡淡响起，却隐约透了不容拒绝的威迫感。

龙宿没回头便道：“想与我合作的人则会主动走到我身后。”

然而，他还没走下几步，前方就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正对着的大门被猛力推开，伴随着一把饱含不满的叫喝声：

“谁是疏楼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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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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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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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_qbIh

大门被打开的一瞬，阵阵寒风争相涌入，龙宿正面与来人四目相对。

闯入的人戴着白色高礼帽，身穿银白混搭的燕礼服，手拄着象征着贵族高贵的权杖。他没有通报来访，没有自报姓名，也没有和主人打招呼，便直接闯入要人。龙宿认得此人，之前在调查资料中看过，是西蒙的亲信冰爵褆摩，自小便被西蒙亲点为随侍，据说曾在阇城与血堡分裂内乱时，助西蒙稳住其阇城在冰城奇域的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调查显示这人对西蒙有着极度的崇拜和占有欲，将所有想要接近西蒙的人当成假想敌。他早得知这人因病推却了今日的神宴。若换了其他人，可是要反了“大不敬”的罪，要遭“神罚”的，但西蒙并没有追究这人的缺席，甚至放任，可见此人在阇城的地位。但他大概可以猜测这人缺席的真正原因，以及西蒙的打算。

下一瞬，分布在宴会大厅各处的侍者已聚到门口将人给拦下，一口的好由求折请褆摩冷静，似是早已习惯这种突发场面。自始至终西蒙都没有发言。

龙宿好整以暇地看了一会眼前的混乱，缓缓走下阶梯，用挑衅的眼神看向褆摩，勾起嘴角，道：“我就是你要找的疏楼龙宿。幸会，冰爵褆摩阁下。”他从不惧怕承认自己是谁。他入乡随俗，行了个冰城奇域式的贵族礼，然后故意拨弄了一下手中的玫瑰，刻意强调：“能得到西蒙阁下的邀请是龙宿的荣幸，”他顿了顿，故作一时有感，叹道：“塔顶的风光真美啊，只可惜并非人人皆能看到。”

龙宿话音一落，在场大部分人，包括挡住褆摩的侍者都往龙宿投向讶异而敬畏的眼光。冰城奇域的人都知道，阇城塔顶是通神祭坛所在，只有西蒙能登上，就连冰爵褆摩都未被允许踏足。

阻挡的侍者被惊在原地，放松了阻拦力度，褆摩却没有趁机突破，反是静了下来，低下了头。

原本喧闹的宴会忽的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倏然，褆摩猛地抬头看向台阶顶上站位最高的西蒙，眼神炙热得已经冒出火来，仿佛他眼里就只剩下这个人。他不顾有众多宾客在场，忿忿求证道：“真的吗？”他不能接受，他心中的神，竟多次亲去苦境邀请疏楼龙宿，出动全闍城精锐亲自去营救，还在神宴上邀这人坐上王阶。他更不能接受，西蒙大人还请这人登上高塔，到了连他都不被允许踏足的塔顶神坛。他这段时间故意称病不参与任何有关疏楼龙宿的接待事宜并不是为了得到这个结果。

西蒙来到台阶边缘，低眸自上而下逆向褆摩，抬手打了个响指，让身边的贴身总管维特上前，取了红酒，喝上一口，又瞥了一眼龙宿，才缓缓开口：“他有这个价值。”

“我不服！”褆摩脱口怒喝了一声，然后单膝跪地，向西蒙深深弯下腰，冷不防提出请求：“西蒙大人，请让我褆摩与疏楼龙宿一决高下。”

西蒙又喝了口酒，才用冷淡的语气警告：“这可是宴会中途。”但他的神情却没有任何不悦的感觉，而且，他并没有反对这个不分场合的无礼提议。

褆摩闻言脸上一喜，站起身摘下礼帽再向西蒙鞠了一躬，进一步提议道：“如此，西蒙大人，请让我和疏楼龙宿飞镖竞技为这场盛宴助兴。”

飞镖运动很古早前就流行于西方贵族间，被誉为贵族的竞技，也成为贵族们在大型宴会中展示才艺、获取青睐的休闲游戏。褆摩深知，在这个晚宴的场合提出飞镖决斗不仅不会突兀，反会增添晚宴的趣味性，更得宾客欢心。

西蒙听后满意地勾起嘴角，将目光投向龙宿，象征性地询问：“龙首觉得如何？”

龙宿没有立即回答，现场持续安静中隐隐透着焦躁之气，每个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这时候，一直站在剑子身边的女子摇了摇头怜悯道：“哎，可惜了，又一个。”

“为何？”剑子奇道。

“被冰爵褆摩盯上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看你的情人大概是要大庭广众出丑，从此一蹶不振了。”女子看着龙宿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然后看向剑子安慰道：“不过这样也好，你就可以带他离开了。”

“啊？”剑子一时有点没跟上思路。

“他输了，就不会和西蒙纠扯，你们就能离开了。”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剑子，皱了皱眉，又道：“你看着很正派，给你个忠告，冰爵褆摩也好，西蒙也罢，都不是随便能靠近的类型，还是赶紧离去罢。”

剑子对着女子怔了一下，轻笑道：“多谢建言。”然后，他将视线落回到龙宿身上，忽地轻声呢喃道：“但我倒是希望他能输一回。”

女子显然听闻了剑子的低语，露出不解的神情，可她还不及询问，人群就起了骚动。

是龙宿有了动作。他转回身，面向台阶上的西蒙，将手摆上左胸，上前一步，浅浅弯腰，道了一句“荣幸至极”。是应战，也是挑衅。说完，他再次回身看向褆摩，再提议：“为免不浪费大家享受晚宴的时间，一标定胜负，正中红心者为胜如何？”

“可以。”禔摩一口应下。

西蒙满意点头后，又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龙宿，才招了总管维特让人布置标靶。

等一切布置就绪，碍于礼节，褆摩很是不情愿地对龙宿做了个请的动作，让龙宿先发。然龙宿却礼貌推谢，说是既然自己提出了规则，就不能再先手占便宜，末了对褆摩还了个请的姿势。龙宿这一举动引来了不少宾客低语讪笑。在场大多数人都知道，冰爵褆摩自小接受西蒙一族的培养和教育，对飞镖这类贵族运动十分熟悉，技术过人，大都觉得龙宿过于自信了，等着看龙宿落败的好戏。

“随便你。”褆摩本就无意礼让，见龙宿推却便不再坚持，脸上已毫不掩饰露出胜算在握的得意之色。他几是迫不及待就走向捧着飞镖托盘的维特。

反观龙宿并不在意，他为此着“请”的手势，目光随着褆摩移动，心中冷笑。

很快宾客的注意力便已集中在褆摩身上，竞技对决的气氛在酝酿。此时剑子的注意力却不在竞技双方。他隐匿在人群中悄然看向王阶上的西蒙，对方正执着酒杯看向竞技场，脸上维持着一贯的贵族式微笑，冰冷的血瞳沉静无波，让人看不出任何心思。可即使如此，他仍然能直觉感到这人对龙宿的探究和兴味，以及令他不快的对龙宿的征服欲。他可以猜测，从龙宿踏入冰城奇域，这人就一直在刺探龙宿能力和底线。废场交易时这人不顾龙宿安危对血堡的煽动太过明目张胆，而龙宿也没因此取消去往阇城赴宴的行程。这次也一样，他想，这人逼龙宿应下比赛，便是知道龙宿的不畏战，也想试探龙宿的反应，但更多的是对褆摩不满，故意让龙宿给那人一个教训，同时也加深那人对龙宿的敌意，让龙宿不得安宁。一想到这人如此居心叵测，再想在废厂交易时这人和茶理王的对话信息，还有独夜人曾提及的事，他就不由得皱眉。西蒙对龙宿的有恃无恐正是他对龙宿的戒备根源，因为他们都摸准了龙宿为达目的愿意铤而走险的个性。

就在他分神时，周遭突然响起热烈了的掌声，伴随着接连不断的惊呼和叫好声。他这才回过神，发现禔摩的回合已经结束。褆摩竟是一标正中红心，确实超出他意料。然后，他看到这人一脸倨傲及地走向西蒙回报自己的胜利，将心思写满了脸上，和西蒙截然不同，难怪轻易便受了龙宿挑衅。

“冰爵阁下是不是走早了？”果不其然，他立即听见龙宿的声音，那声音在他听来充满了讥讽。

龙宿看向禔摩，优雅而有礼地提醒：“我还没投呢。”

说完他也不等禔摩反应，便在众人嘲笑质疑的目光下走向维特取了剩下的一只飞镖。对着标靶，他的眼中就只剩下自己、飞镖以及标靶红心，三点一线，再无其他。求胜时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务求一击必中，便是他疏楼龙宿。

飞镖离手，快而准，直飞靶心。

“当啷”一声，一标落地，标靶红心处，新投的飞镖独占，标尾猛烈颤动着宣誓胜利。

是龙宿的飞镖。

全场哗然。

“不可能！”禔摩愤然脱口，满脸是不可置信和不甘。

龙宿回过身，在禔摩的满目不忿中来到阶梯前对西蒙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西蒙阁下可满意？”

西蒙笑着称赞了几句，配合着竞技的高潮气氛宣布宴会继续。宾客再次散开，各自娱乐。

剑子没有去找龙宿，而是转向看向身边仍处于震惊状态的女子，笑道：“好了，戏看完了，女士可是要继续请我喝酒？”他故意上前一步，反客为主故作暧昧道：“长夜漫漫，我们有很多可以聊。”

女子猛地回过神，立即涨红了脸，本能地警惕退了半步，顾盼左右了一会，陪笑着推拒：“疏楼龙宿大人这么厉害，他的人我可不敢碰。”

“可我想更了解你。”剑子笑意不减。

“不、不用了。”女子露出见了鬼的神色。

剑子忽的道：“你不是冰城奇域的人，你来自西佛国。”他往女子逼近一步，敛起脸上玩闹之色，露出探究的神色，“我们是不是曾在蜀道行主办的论侠峰法律交流会见过？”

“说、说什么呢？”女子受惊般倒退了一步。

“是啊，说什么呢？”

冷不防，一把戏谑声插入。剑子一愣，女子找到突破口，飞一般退走了。

剑子见机会已失，也不追上，只是耸耸肩，半真半假地抱怨：“疏楼龙宿大人，您不能因为自己掉到了金龟就破坏我的行情。”

“自作自受。”龙宿“噗呲”一笑。他说着上前取过剑子手中的酒杯，将自己的酒杯换了过去：“那我请你喝酒好了。”

“不要紧吗？”剑子半真半假地从善如流。

“总比留你独自一人省心。”龙宿四两拨千斤。

两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在一块。有龙宿在，再没人敢跟剑子搭讪，过来与两人搭话的人多是奉承龙宿或借机套关系，但鉴于西蒙在场也不太敢明目张胆。西蒙一如既往坐在王阶上，一边享受着美酒美食，一边俯视着大堂里的参与者。明明龙宿是他邀来的客人，他却是已然放任不管了，也没再差人请他和剑子上前一聚。

待得宴席过了大半，宾客彻底陷入各自忘我的狂欢，龙宿和剑子趁机离了大堂到高塔外的庭院式花园透气。龙宿不知何时携了之前那束让剑子看着碍眼的玫瑰。冰雕式圣白的冰冻庭院内，他穿着精心剪裁的黑色燕尾服，双手捧着鲜红的玫瑰，沐浴在暗红的月色下，优雅中透了几分诡秘气息，有意无意散发着让人难以抵御的魅惑力。剑子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忽地想起两人初次发生关系时，也是一个夜晚，这人也是站在月下，给他下了抛出了战贴，而他，未经深思熟虑，鬼使神差中就接贴了。他不由得想，或许只有月夜，才能真正展示这人的所有魅力。但他不喜欢月亮，将隐藏在黑夜里的阴影无限放大，却让人沉迷在自身的光亮中，忽略了周遭的危机。黑夜、月色、礼服、还有红玫瑰，都不是属于他的浪漫，过于强烈、反差分明的配色并不适合他，龙宿却十分沉迷。察觉到自己心绪动荡，他定了定神，随便找了句话分散注意力：“我记得你仍是幽灵间壁投标纪录的保持者。”

“那是因为你不比。”龙宿月下蓦然回首，一双金眸捕捉猎物般的锐利。

剑子一愣，惯常性用调侃打岔：“有龙宿大人在，剑子怎敢献丑？”

“欲盖弥彰。”龙宿轻笑着指出。

“怎么说？”

“因为啊，剑子你骨子里和我一样，都是好胜的人。”龙宿转回头，再次看向月光，信步上前了两步，冷不防提到：“我投飞镖的技术也曾烂到家了，还输过一个大跟头。”

“还真看不出来。”剑子暗惊，略皱了眉，心下开始琢磨这话题的走向。他不动声色，故作调笑道：“哎呀呀，竟然有人敢赢龙宿大人。”

龙宿却停下脚步，一反常态地认真回应：“没有人的胜利是真正的理所当然。”

“啊。”剑子为这忽如其来的认真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应了一声表示认可。他摸不透龙宿到底表达什么，但他自认从没认为龙宿出身高贵就代表他的成来得轻而易举，但同时他还是倾向于相信像他、像龙宿这类有身家背景的人要获得成功终归比底层的人容易，至起码，他们不用没日没夜为活计生存而烦恼，有更多的时间和资源去争胜。所以时不时，他会反感龙宿那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疾苦的高高在上。他常希望龙宿能更包容、更体谅民众的不容易，用自己的资源能力多做善举。可越是最近，他越感觉这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再提起避免不欢而散，尤其这里还是别人的地盘。他不喜欢西蒙，那深恶痛绝的厌恶仿佛是生来就刻在骨子里，不接受任何理智操控，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

龙宿则似无知无觉，对着月亮继续自顾自道：“那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没日没夜地对着标靶，一支一支地投，直到飞镖能够按照我的意愿飞去我想要的地方。然后，”他忽地回收看向剑子，眼中绽放光彩，“我再去挑战赢了我的人，不仅完胜，还刷新了记录。”

“哈，那确实是你的作风。”剑子从善如流地应和。

龙宿却没有剑子预料中露出雀跃得意的神情，而是低眸忽而低喃道：“所以他们都看出来了，骨子里的我不甘平凡。”

“啊？”剑子一怔，却是歪着头，露出没听清的疑惑表情。

“呵，”龙宿摇了摇头没有戳破，浅浅一笑，用调侃的语气重新回复：“我是说，如果是你，你也会像我一样，将飞镖技术练得炉火纯青，甚至比赢了你的那个人更厉害。但是，”他惋惜般轻叹：“若非必要，你不会找那人再比一次。”

剑子立即打着哈哈接下话：“我自然不如龙宿那般斤斤计较。”

龙宿也不揪着，顺着调笑：“呵呵，那还真是可惜了，不能比一场”

“怎么会，华丽无双的龙宿大人挑战，我不应战怎么证明龙宿大人的眼光犀利？”

“是证明剑子大律师的天下无双才对吧？”

“哈哈。也可也可。”

玩笑到此处，龙宿忽一挑眉，话锋徒然一变，道：“说起来，现下就有个机会，但我要偷步了。”

“怎的？”剑子应得轻巧，心下却猛然警觉。

“我要回苦境了。”龙宿转过身，正面对向剑子，勾起嘴角，问：“你呢，要一同回去么？”

剑子闻言不动声色，心下却大惊。他确实没料到龙宿会这么快回转。他以为，这人难得和西蒙会面，应该还需要确认更多细节，也会留下探听确认更多有关废场交易时得知的消息。他试探性地恭维道：“儒门龙首谈生意真迅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龙宿轻笑，并不否认：“有时合作的开端不过是简单的共识。”

“就像你手中的玫瑰？”剑子淡淡睨了一眼那玫瑰，仍是觉得碍眼。

“符合疏楼龙宿的审美。”龙宿用手逗弄着有些结冻的玫瑰花瓣，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就是选情人的眼光有些差。”

剑子会意：“得罪了禔摩，只怕要和西蒙合作就困难了。”

龙宿眉稍一抖，一脸戏谑地反问：“那不是正和你意？”

剑子沉默了片刻，再直视龙宿双眼时，不再绕弯子：“原因。”

“有贵客指定让我做辩护。”龙宿难得的没有绕弯子。

剑子心中一凛。

没听闻剑子回话，龙宿再次问：“所以，要一同回去么？”他淡淡看着剑子，脸上的笑意并没有进入眼眸，那语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在宣战。

剑子听得明白，不由得皱起眉。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素还真偏偏不在苦境，佛剑也因事调离苦境，而苍那边似乎也和一步莲华在跟进其他事情，没空处理叶口月人的事，就不知其他检控官会怎么处理，政府那边又会有什么动作。早上他和慕少艾通过电话，被告知之前要调查的事完全没有结果。原本搁置在西域停尸间的希罗圣教教徒的尸体被所谓亲人先一步领走火化了，这样一来就没法和叶口月人工地爆炸受害者的血液样本进行对比了。而且，慕少艾还告知，根据检验结果，离爆炸中心比较远的受害者尸体，包括剑君十二恨的，并没有发现血液问题，而靠得比较近的，由于爆炸冲击过大，被炸成碎片，还长期浸泡在爆炸喷出的化学物质中，受污染严重，很难确认什么。而他这边在西方列国，对阇城和血堡，也还没有太多线索，还有独夜人提及的药物，他也知之甚少，如今也只是猜测和在废场交易时西蒙和茶理王提及的禁药有关。

他看向龙宿，这人没再发问，但那好整以暇看戏的神情让他不悦。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故作轻松道：“龙宿满载而归，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回吧？”

“看，”龙宿耸耸肩，露出个“果然吧”的神情，“我就说你好胜，这都要斤斤计较，你还偏不承认。”

这不是用于调侃的话题。剑子在心中默默回应一句，脸上勉力维持着悠闲的神态。想到卧江子的遭遇，独夜人的遭遇，以及明里暗里牵扯在内的人，再想到如今龙宿的做法态度，他却仍在拿这些惨事故作无事与龙宿调侃打岔，即便为维系对话探听消息，他也觉得自己心中的正义道德受到了严重冲击，让他心生内疚。

龙宿看了一眼剑子，心下了然哂笑，便贴心地没再追逼。他侧过脸，抬头看向天上明月，闭上眼好一会，才再次回头看回剑子。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剑子肩臂受伤的地方。即使隔着厚重的布料，他仍能感觉到伤口上的层层绷带，于是，他放软语气，关切道：“西蒙的地盘，毕竟是法外之地，血堡那边就算有四分之三担保，也不是好惹的，你，哎，你啊，有伤在身，有事可别忘了知会佛剑，好歹他也是个物理流，总比你能干。”

剑子一怔，听着这透着真心的调侃，心下更是五味杂陈，终是只能敛眉低声应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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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106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 32）

第十五章

“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这里是医院，我想来探望病人，又没犯法，你管得着么？”

苦境中部地区，中央医院卧江子的病房內，九幽才一进门就见到恰巧来探病的傲笑红尘。两人见面分外眼红，不由分说就在门口对峙起来。

卧江子遇袭后，傲笑红尘回到中部地区没多久就以个人名义对九幽提起了私人检控，因为银狐将卧江子带出叶口月人领地的第一句话是——“是九幽”。没有前文也没有后续，但与傲笑红尘而言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在苦境，刑事案件涉及到公共安全，一般情况下，主要由检控局代表苦境对被告提起诉讼。但苦境的司法系统仍保有私人检控这种特例中的特例。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一般市民有正当理由怀疑某人犯了罪，而检控局又迟迟无理由不采取行动，这位市民就可以对嫌疑人以个人名义提起刑事诉讼。卧江子之事，在傲笑红尘看来，光有目击者这一点就足够立案检控，根本不必再花时间和司法经费去调查，哪知检控局竟是发出声明要先和叶口月人联合调查枪杀案的经过。年初工地爆炸的事情是这样，如今的事情也是，无论是苦境政府还是检控局，都没有采取积极行动，很明显在放纵叶口月人的违约行为。他本就不满叶口月人的特权，再加上苦境政府的一再放纵，以及如今连看似中立的检控局也如此行径，他便再忍不下去，就直接以个人名义将九幽告上了法庭。他是不懂政治，也不喜欢政治，所以他的看法很单纯，只凭他的良知和社会公义，既然卧江子那么努力地为叶口月人争取权益，就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不然太没有天理了。

今天他得到法院消息，告知他法院已经正式受理他的私人检控，便想来这一趟告诉卧江子，即便他不知道如今的卧江子到底能不能听到，又会不会赞同他的做法。自从被救出叶口月人领地，这人就再没醒过来。中央医院的精英医生轮番检查，得出一致结论——卧江子大脑死亡，医疗器械仅在维持他活着的假象。可银狐并不愿意放弃，后来是慕少艾出面，据说是受了剑子托付，中央医院才一直没给卧江子出死亡证书，还让卧江子一直留在医院占用床位。

卧江子的情况九幽是在接到傲笑红尘的检控状时知道的。她这一趟来苦境，是为了正面回应傲笑红尘的检控，连律师都已经决定好了。只是，在办正事之前，她还是想要见一见这个人。过来的路上她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毕竟检控状上对苏扬的现状表述得并不详尽，想着说不定还能说上话，毕竟他们最后一面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可刚刚上病房前她亲自询问了主治医师，便明白再不可能了。

这么想着，她再僵持中先移开了视线，目光越过傲笑红尘，看向不远处安静躺在床上的人。

这个病房放眼是一片灰败的白，煞白的墙壁，煞白的窗帘，煞白的床单，连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都煞白到让人感到无力，显得躺在床上沉眠的人更无生气。目光触到的瞬间，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她无法接受这便是她等了那么多年的结果。恨了大半年华，好不容易终于和解，却是这般收场，即便她从没幻想过和解后他们会有携手并进的未来。方才被傲笑红尘挑起的怒火消散，她开始觉得茫然，不觉脱口道：“我今天来就只为探病。”她自己都没发现那声音已带了些恳求，对自己的敌人。

对这般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傲笑红尘一愣，也没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势，只是皱起眉。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仍稳稳挡在原处，不让九幽通过。

眼见状况又要僵持，房里忽地响起了另一把声音：“让她过来吧。”那声音很平很淡，有如幻觉般融入空气中一下就没了。

九幽闻声一惊，这才发现病房内竟还有别人。她偏头往声源看去，这才看见床尾靠窗的座椅上还坐了一个人，白皙的脸，还有一头银发，和这病房的煞白融为一体。她认识这个人，和谈时，这人就一直跟在苏扬身边，还有更久之前，只是她有些记不清晰了。这人，好像是叫银狐。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天在领地带走苏扬的大概就是这个人。念及此，她猛地发力，一把推开傲笑红尘，往那人跨近两部，几近本能地解释：“不是我，我没有开枪。”她觉得，这人那天该是看到她了，但开枪的真的不是她。她更不希望苏扬的友人误会她。

银狐还没回话，傲笑红尘就往后一个跨步再次拦到九幽面前，重燃怒火：“砌词狡辩，你有什么脸面出现在卧江子面前。”

“与你无关你闭嘴。”九幽狠狠回了一句，同时一脸不耐地要越过傲笑红尘的阻拦，一双眼只看着银狐。

“你——”

“你放手！”

在九幽挣脱的一瞬，傲笑红尘一把抓住她的臂弯，要将她拉回，却被九幽用力甩打开。两人动作激烈，眼看着就要在病房扭打起来了。这时银狐再次开口了，是对着傲笑红尘的：“你先回去吧，我想和她单独谈话。”

傲笑红尘停下手，迟疑道：“可是她——”

银狐没再说话，只是对着傲笑红尘摇了摇头表示无需担心，眼神坚持。既然银狐如此决断，傲笑红尘也没立场再说什么，便有些不甘不愿地放了行，对银狐道了句别，再对九幽瞪了一眼以示警告，才离去。

这下子，病房内就只剩三人，卧江子躺在床上仍旧没有任何气息，九幽和银狐则各自呆在原位不作声。傲笑红尘离开后银狐重新低下头继续静坐，仿佛房间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一般，九幽则没有急着去看卧江子，而是上下打量着银狐。果然，这个人她很久以前应该认识。她依稀记得，她的三哥身边，似乎曾经有一个白发护卫。于是，她以此为切口挑开了话题：“我是不是很久以前见过你，在天外南海。”

银狐仍是低着头，入定般地坐着，不说话。

九幽皱了皱眉，还是觉得应该直切主题：“留下我，你想说什么？”

银狐仍是没有反应。

这会儿九幽的眉心皱得更紧了。她不太会处理这种没有回应的场合，比刚刚和傲笑红尘冲突更糟糕。又等了一会，她仍不见银狐动作，于是她想，大概这人本就没有话要跟她说，只是找了个由头支走傲笑红尘而言。是为了让她能和苏扬独处么？因为觉得苏扬会想见她？她猜测，大概苏扬已经和这个人讲过他们之间很多恩怨过往，毕竟他们看起来那么亲密，而如果这人真是她猜想的那个人，那他和苏扬大概在天外南海就认识了。

天外南海，是她的起点，因着床上的人，她才会去到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负上本不属于她的命运。忆往昔，她再顾不得银狐，将注意力转向病床上安静躺着的人，缓缓走了过去。她在床头边上站定，低头深深看着，有种错觉仿佛这人不过是睡着了而已，随时会睁眼醒来给她给大意外，就像和谈时突然出现一样。好一会，她才开始低声呢喃：“那个时候，你叫我快走，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你想要告诉我什么？能让你这么快就有所察觉，肯定和叶口月人有关……”说到这，她缓缓闭上眼，良久才再次睁开，眼神倏然锐利，“你放心，这一趟来苦境，我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是她的错。那个晚上，她不该怀疑，不该任性跟去，那样他们就不会落入别人圈套。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就是这份“控制不住”，才是设计之人想要的。叶口之间的压力，邱霍蛉叶的担忧，北川炼的挑拨，以及洺双锖叶的不见踪影，在这多事之秋，每一样都让她心神不宁。即便她一再告诉自己，她是叶口月人的首领，总有一日会彻底和叶口月人融为一体，会得到族民的支持，她并不孤独。可实际上，一遇到状况，她仍在独自面对一切，无论是心理层面，还是现实层面，这不是一夕之间或短短一两年便能改变的。其实，心底深处，她是倾向相信苏扬和铭双锖叶的。她不认为那两人会联手害她，会跟过去，不过是想确定，也想要加入。若那两人真有什么想法和计划，她也想参与其中。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孩，既然答应公投，应下这场长期战，就不再需要保护和周全了。

是她，太心急了。

她看着这人安然沉睡的脸，不由自主伸出手，顺了顺他额上的发丝，不由得轻问：“在想什么呢，睡得这么安心，怎么，你不再担心了么？不再担心叶口月人了么？你，”她一顿，埋怨倾泻而出，“怎么能真不管我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你知道的，我没有开枪，你是知道的……”

这个世上，恐怕就只有这个人知道她的清白……

这般呢喃着，她忽觉喉头一紧，鼻头一酸，一阵情绪猛然爆发。一惊之下，她即刻低头趴到卧江子胸前，双手扯着覆在那人身上的被单挡住脸，压低声音再忍不住一点一点开始啜泣。

邱霍蛉叶说首领不能哭，可这个人是她的苏扬叔叔啊。

情绪爆发过后，她拉了张椅子，在床边静坐了很久，等情绪彻底平复了，才离去。自始至终，银狐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原处，没有和她交谈。

离开医院后，九幽乘车去往苦境政府给她在中部地区安排的招待所。在被定罪之前，她仍是叶口月人的首领，是上宾，身份高贵之人。

她端坐车内，同排身边坐的是氏叶部的首领权袖氏叶。车上还坐了其他氏叶部的精英，是她这一趟的随行保镖，由权袖氏叶安排。

方才在医院，为了确保她安全，权袖氏叶明明就在病房外，却没有提出请求进去见上苏扬一面。明明很可能这一面后便再没机会。她有留意，从和谈到签署条约，这段期间两人没有单独交谈过。即便是碍于叶口月人和苦境的立场，洺双锖叶也和苏扬私下谈过几次话。而这次苏扬出事后，叶口月人传出了各种不同的声音，其中不乏对她的质疑，这人却从没问过到底是不是她下的手，也没表露任何情绪，也不知是碍于她手上的邪帝指环和这首领身份，还是对苏扬的事并不关心。她有些看不透。权袖氏叶曾无数次表达他恨苏扬，也恨洺双锖叶，可她知道，这人和那两人曾是青梅竹马的好友，虽然很难想象。年幼时，她并不知这个曾经一直站在她父亲身后一言不发、只会执行任务的男人竟会是父亲和苏扬叔叔的至交好友。她想，大概是因为这人太安静、太规矩了。这人不会像苏扬和洺双锖叶那般与父亲滔滔不绝地辩论，也极少提出自己的看法，就算只是普通的聚会也会坚持站在父亲身后警戒。曾经，她是真以为这人不过是个守卫头头而已。唯一一次她真正见这人爆发，是在洺双锖叶一派被押到广场判刑时。当时这人掷地有声地要求她下令格杀洺双锖叶一众为内战死去的人和她父亲报仇。还有之前和谈第一日，她虽没能亲眼目睹，但也听过回报有关这人带兵在叶口之间外堵截苏扬的情景。回报听说这人用枪堵在了苏扬的胸膛。

终于，她忍不住问：“你，就这么恨他？”恨到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

“是。”短促的一字回话，没有任何注解，也没有放入任何情绪，仿佛只是机械性应话。

九幽扭头看向应话的人，发现这人正在全身心戒备周遭，在专注于守备问题，反是她影响到这人工作了。她自觉无趣，就将注意力转向窗外。

苦境地大，尤其是中部地区，她不知道还要在车里坐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

严格来说，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造访苦境。

她出生在天外南海，很年幼时就被苏扬接到玄空岛，没多久就被赶下岛，在岛下密林一带生活了十几年，后来夺权又回到了玄空岛，就居住到现在。在岛下生活时，她曾常常去B区购物学习。可那地方与领地相邻，习俗相近，环境也相近，是个安静的地方，和真正的苦境不一样。苏扬和她曾经的老师都曾跟她提及过真正的苦境，她自己也曾在禁书上看过，很是好奇向往，也试着根据所闻所读想象，但总归没有如今身处其中的感受和震撼。不过大半日，她就彻底认清苦境和叶口月人的差距。这个地方高楼林立，各式高楼云集，一栋接一栋拔地而起，密密麻麻、参差不齐地排列着，把天空分割成一片片碎片，人落在其中，感觉就像是置身于领地的原始林海，何其渺小又迷茫。而让她更震撼的是，和叶口月人的天赐丛林不一样，这是人力建造的“森林”。

她不由得赞叹：“我们应该定期派人到苦境交流学习，这样便不会坐井观天了。”

这一次，一直专注守备的权袖氏叶接话了：“过去叶口之间确实有定期派人到苦境游历，只是一般族人不知道而已，而且所得讯息也不会对外公布。”

“可以想象。”九幽对此并不感到意外。长久以来，叶口月人的族民是那么坚信自己是强大的天之一族，然而现实的苦境却是如此先进发达，发展程度远超叶口月人，这对这个自命不凡的民族而言是致命的，是长久信仰的崩塌，严重的话还会造成内部动荡。

这么想着，她又听权袖氏补充道：“而且，不是每一个外出游历的都会回来。”

“嗯，感觉苦境是适合幻想的地方。”九幽点点头，表示能理解。年幼时，她曾去过佛狱与叶口月人领地交界的小镇。那里的居民大多都住在铁皮箱制成的房子里，还有人把废弃的车骸当作居所，还有人把破布衣服缝合起来搭起帐篷共同居住。那个小镇堆满了不知哪来的废弃垃圾，大件小件，搭起一座座小山丘。那是个穷人窟，没有人想留在那。在那里，她曾遇到过一个少年。少年拉她到铁皮箱上坐着，指向远方的大树告诉她，终有一天，他要到达那棵大树所在的地方，说是去了那里就能过上好日子。后来有一天，少年不告而别了，听说是被大人物看上接走了，直到她和大人们搬离佛狱边界一带，都再没见上面，大概是终于过上好日子。她想，追逐未知的繁华和富足大概是人类天性吧，这世上谁会想生活在地狱？

正感慨，她听权袖氏叶冷不防问：“首领喜欢？”

这问题有点私人了，不大像这人会的问题。她不由得揣测，难不成这人也会担心她趁这次机会来了苦境就不回去了？她没有立即回答，仅是继续看向车窗外，透过茶色的车窗看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看他们彼此匆匆擦肩而过，完全没有眼神或言语的交流，连碰了撞了也不怎么理会，只顾得径自赶路，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着一样。即便隔着玻璃，她仍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充满了使人焦躁不安的冷漠和压抑，让她很不适。

心中有了答案，她回应道：“可还是有人回去了。”

虽然她不知道回去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大概是为了落叶归根，而于她而言，是为叶口月人的宁静。叶口月人领地虽然封闭，但原始森林的树海洋溢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意和流水清新的气味，能安抚下人躁动不安的灵魂，使人平静下来。叶口月人的日常很悠闲自在，玄空岛的居民们经常聚集在一起闲聊活动，共同作业，人和人都认识到一块，互相扶持，给人简单宁静的感觉。她喜欢宁静无争的感觉，无由来想要保护。忽然的，她觉得她知道权袖氏叶为何问了，于是，她低声道：“苏扬他，并不是因为喜欢苦境才没有回叶口月人。”那人是想保护属于叶口月人的与世无争。

权袖氏叶没有应话，只是转了话题：“可惜这一回邱霍蛉叶不能来，不然就能趁这个机会带您观光一下苦境，让您进一步感受苦境和叶口月人的不同。”

“啊？”话题转得突然，九幽一时反应不过来，然而她还来不及细想，又听权袖氏叶解释上一句：“邱霍蛉叶年轻时也曾被派遣到苦境游历，但那也有数十年了，也不知如今的苦境，又还是不是当年的苦境，毕竟和我们那不同，苦境变得很快。”

一贯寡言的权袖氏叶难得主动交谈，她却无暇回应，只顾心头讶异。在她记忆中，邱霍蛉叶从没对她提过苦境的繁华。在岛下那么多年，邱霍蛉叶告诉她的苦境和她父亲曾经告诉她的如出一撤，一个贫瘠得需要觊觎我们财宝的地方，所以她不敢相信，那人曾经亲临苦境，感受过她如今的震撼。又或许，就如权袖氏叶所说，当时的苦境并没有如今这般繁华。可她还是不由得眼神暗淡，低声埋怨：“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权袖氏叶则宽慰道：“邱霍蛉叶不喜欢苦境。独立派的人都不喜欢苦境。人呐，”顿了顿，他才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话说完，“一旦心中有了偏执，就什么都看不进去了。”

她闻言一怔，心头一动。她直觉权袖氏叶话中有话，感觉是在回应她最初那个没有得到认真回应的问题。所以，这人是因为决定了要恨苏扬才持续恨着苏扬么？她不解，正想追问，权袖氏叶又再转了话题：“属下能问么，为何首领决定亲自来苦境，也没让邱霍蛉叶跟着？”

她再次一怔。她总觉得，今日权袖氏叶不仅话多而且犀利，虽然这人往日一开口也常让她无法招架。确实，她没必要亲自来一趟，由于是私人检控，少了检控局的介入，而中央调查局和警局也因为九幽的身份和公约的束缚，行动上有所限制，就算法庭给她发了诉讼状和传票，也难以切实执行。其实如果苦境方不积极行动，她又拒绝配合，只要呆在领地，傲笑红尘一时半会也拿她没办法。

可是，她想来，她一定要来一趟。

她将脸再次转向窗外，陷入了回想。

苏扬出事后，她一直想找机会与洺双锖叶私谈交换意见，却一直无法。她本人被以保护为由盯得很紧，而这一回的“刺杀”和爆炸案又将过往父亲被刺之事翻腾起来，洺双锖叶和锖叶部自顾不暇。等真正找到机会，已是接到法庭传票之后了，碰面的地点还是在洺双锖叶的石林石屋。

时间沉淀后，她回顾那晚之事的细节，想通了很多事，不仅仅是近期的，还有和谈，甚至父亲遇害时的事，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就潜伏在叶口月人中。她几乎可以确定，她查看受伤的苏扬时身边的那几枪虚发很大可能是洺双锖叶开的，意在提醒她注意危险。那人事发时就在现场，大概也是被引去的。那人肯定知道她并没有开枪射杀苏扬，却不能站出来替她澄清。比起她，锖叶部在叶口月人的处境更微妙。可即便如此，见面时，她仍是忍不住冲口就问：

“为什么不救他？”

那人不答反问：“首领为什么下岛？”

明明是她在质问，她却觉得自己的气势硬生生被这问话削了一截。她心里明白，当时那状况，若真有办法，洺双锖叶不会抛下苏扬，而且，即便洺双锖叶救下苏扬，留苏扬在叶口月人，只怕苏扬更凶多吉少。她知道，事到如今，她不过是想找个能责怪的人，让自己不那么内疚罢了。她觉得无论什么时候，洺双锖叶的双眼总是那么清冽，总能将她的内心看透测。仿佛抵挡不了那般窥视，她先低下头软下声：“你在怪我疑心，他才会……”她的声音彻底低了下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是的，您大意了，苏扬才会被连累。”毫不留情的当头棒喝。

她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受教。然后，她很快抓住洺双锖叶话中重点，连忙问：“‘被连累’？你的意思是，对方的目标不是苏扬？”她皱起眉开始回顾，“可、可当时我露了这么多破绽，暗中袭击的人也没有对我出手……”

“所以首领觉得您收到的传票是摆设？”洺双锖叶犀利地指出。

“啊！”她马上明白过来：“因为我还不能死，也不能这么死。”然后她又疑惑了：“可是为什么？”

那个时候，洺双锖叶静静地看了她很久才站起身，背过身看向窗外月色，良久，突然问：“你知道你父亲死亡后内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

那是一段她不愿提及的往事。她在内乱中被迫害，最后被送离了玄空岛。有那么一瞬，她想说，是因为洺双锖叶不作为，那也是权袖氏叶仇恨的根源，可倏然念一转，她又似想到了什么，本能将戴了邪帝指环的手捂到胸口，覆在上面的手悄然握紧，同时，她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这时，洺双锖叶回过头，眼神锐利地盯着她，道：“邪帝指环需要经由正统传承。”

“可当年我也是在无意中得到指环。”她皱起眉。

“但您始终是箐幽首领唯一的继承人，您有独立派和傩叶部的支持，尤其是在动乱的时期，正常的四部轮选制度不能进行。”洺双锖叶往她身前逼近一步，严肃道：“首领，在一切尘埃落定前，请一直戴着这枚指环，不要轻易交予他人，更不要轻易说出传承的话。”

话题似在持续，又似已经走远，想到未来传承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她不由得别过了眼，轻声嘟哝：“说什么传承的，等平安撑过这阵再说。”

洺双锖叶见状似也觉得说得远了，便笑着缓和气氛：“是啊，现在谈还太早了，首领还年轻，会长命百岁，反倒是我这把年纪可能看不到您将指环传下去的那天。”说完，他走回原位坐下，没等她回答，盯着她的脸，忽地叹气问：“为什么？”

“啊？”冷不防的转折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下岛？”洺双锖叶柔声重复了一遍。

她一怔，竟一时觉得心酸，忽地有了委屈的感觉。眼前之人，与其说是她的属下，更像她的长辈，严厉又慈祥，给她未曾体验的感觉。在她的一生中，敢教育她，指正她错误，真真正正充当她长辈的人实在太少了。邱霍蛉叶还有那些一直跟着她的父亲旧部，再是亲密信赖，也不过是主从关系，不能真真正正以一个长辈的威仪管束她。于是她像个想要得到大人认可的孩子，忍不住抱怨：“同是在为叶口月人，苏扬和你有什么计划，是我不能知道的？我是首领，叶口月人的首领，”她猛地提高了些声量，“是你们要我当这个首领的！但事到临头，你们什么都不说！”

洺双锖叶似有被她忽如其来的记得吓懵了，好一会才摇头，叹气道：“我们并没有密谋什么，也没有要瞒着您。他冒险回玄空岛，不过是担心叶口月人的处境，放不下，也担心自己被排除在外，就和您一样。”

“所以说他确实曾经在岛上？”她急急追问。

洺双锖叶点点头，低叹道：“哎，是他心急了，不能都怪您。”

“可、可……”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她几近脱口问出来，末了只是悄悄握紧手心，拧紧眉心转而道：“可苏扬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算。”还有其他事也一样。

洺双锖叶定定盯着她，盯得她发毛，才忽地再开口：“那首领此回去苦境，若见了苏扬，若他、他，”他说着低下了眸，仿佛已有预料，但仍是托付道：“若他仍安好，替我跟他问个好，如何？”

“你，知道了？”她闻言很是惊讶。亲去苦境应战这个决定她也是才下，却被这人猜到了。

“我只是觉得如今的首领并不是会坐以待毙之人。”洺双锖叶这么回了一句，然后他双眸徒然变利，道：“当初和谈来的三个中间人，都在苦境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中，佛剑分说可以信任，剑子仙迹可以信七成，但疏楼龙宿，非易与之辈。”

她却道：“苦境人皆不可信，以毒攻毒不无不可。没有比现在更坏的情况了。”

她一说完就不期然对上洺双锖叶审视的目光。她本以为这人还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听这人道：“看来首领已有打算。”洺双锖叶叹了口气，正色道：“您孤身在外，洺双帮不了您什么，但请首领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让权袖亲自护航，留下邱霍蛉叶。”

洺双锖叶说，邱霍蛉叶需要留下来平衡叶口月人各势力，也是她心中所想。叶口月人内部如今表面上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全因有她这个邪帝指环的持有人镇场调和，可若她离开，情况只怕要乱了。邱霍蛉叶是父亲亲信，在独立派声望高，可以暂时代她镇住独立派，而另一方还有洺双锖叶。

不知从何时起，她遇事便习惯找洺双锖叶讨教交流，很多时候甚至不会和邱霍蛉叶特别知会。过去也有过那么一段时期，她在B区遇到了老师，偷偷去上课，也没跟邱霍蛉叶特别交代。大概在潜意识里，她觉得邱霍蛉叶会反对，因为这个老人似乎对叶口月人和苦境有着根深蒂固的见解，她不想违了自己的求知欲望，又不想让邱霍蛉叶这个养育了她十几年的人失望难过。又或许，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与邱霍蛉叶的期望背道而驰。

这么想着，她回过头看向权袖氏叶，暗自打量。提议由氏叶部首领亲自护航的理由充分，可不知为什么，由洺双锖叶提出，却总让她觉得怪怪的。她总有种感觉，洺双锖叶与权袖氏叶的关系并有看上去的糟糕，即便广场行刑的那一幕曾切切实实发生过过。

十分莫名的，面对权袖氏叶难得的提问，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我要的答案只有苦境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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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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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什么，你让我承认我没有犯过的罪行？！！”

儒门天下顶层办公室内，龙宿的办公桌前，“啪”的一声，九幽双手拍上桌面，由上而下与坐在椅子上的龙宿隔桌对峙。

儒门天下顶层办公室是龙宿的办公室，也是他的会客场所，专门用来与特殊客人会面，保密安全的设计做得无可挑剔，所有材料都经过特殊处理，包括外层的落地玻璃，只能由内向外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不会流出这个办公室。

此时此刻，偌大的顶楼办公室中就只有龙宿和九幽两人，连龙宿的贴身助理穆仙凤都不在。

面对九幽的气势汹汹，龙宿悠然以对：“真的没有？”他倾身支上桌沿，双手合拢托住下巴，好整以暇地睨向九幽，谑笑道：“二十多年前，卧江子，不，就用您熟悉的名字吧，苏扬傩叶便曾叛逃叶口月人转投政府，如今也一样，工地爆炸案甚嚣尘上，您已下令封锁等待政府调查员再展开联合调查，但他却悄悄潜入领地，要去爆炸工地，甚至诱您下玄空岛——”

“都跟你说了不是他！”九幽很没耐性地打断：“是另有其人……”

龙宿却笑着对上九幽双眸，蛊惑般道：“您真的确定吗？还是，您希望如此？”见九幽微微仰起身，压在桌上的手有所松动，他又抢在对方否认前语调一变，故作义正辞严道：“无论如何，苏扬傩叶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叶口月人权威，若再放任，您如何继续统领叶口月人，如何能修复叶口月人破损的荣誉？”他饶有兴趣地观赏九幽脸上的气势一点点褪去，然后露出一副表示理解的神情，耸耸肩道：“但我可以体谅。找上我的客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有罪。”他坐起身朝着空旷的办公室张开手，“这也是这个办公室存在的意义。”

“不，”九幽单手撑回桌面，另一只手抚上心口，缓缓握紧，深深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

她怎会听不懂疏楼龙宿那赤裸裸的暗示。叶口月人确实有处置叛徒的传统，而且，处置叛徒便是树立威望，所以她当年推翻洺双锖叶后，将那人和其他主事者绑到广场意图处决。不同的是，她当时那般下令，并不是为了恢复什么叶口月人的荣誉，她只是想泄愤而已，好不容易翻了身，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想到自己那些年在岛下流窜的日子，她就按捺不住心中委屈，对了好，错了罢，她只是想感受掌握生杀大权的痛快。可她终是没有那么做，在“举刀”的那一刻，她仿佛忽地看到了道路的尽头，突然不知道自己在“下刀”后该做什么了。所以，那并不是什么荣誉，建立在杀人之上的，就只有仇恨和扭曲，尽头什么都没有，才会以人命终结为驱使。她确实恨极了叶口月人的传统和一成不变，却绝对不容许叶口月人引以为傲的文化传承沾上如此污点，这不是她纡尊降贵亲自来苦境接受审讯的目的。更别说她没有杀人，也深信苏扬没有做出危害叶口月人的举动。在这一点上，她绝不会退让。

“不是那样，又是哪样？九幽首领，您真让人忧心。”龙宿叹了口气，仍是那副悠然自在的模样。他换了个坐姿，一手托着腮，闲着的手则一下一下瞧着桌面。

两人一言不发地僵持着。好一会，他仍等不到九幽的答案，便又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双肩，再往座椅靠背一靠，双手交叠上膝盖，颇为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哎，您过去对苦境的认知是对的。这个地方啊，虽然自我标榜是个讲‘公理正义’的和谐社会，实际上却是个‘法制’优先的社会，和你们叶口月人可不一样。”他说着露出轻蔑的笑意，“所谓‘法制’社会，就是只要办事按规矩，流程看着公平公正，结果给大众一个满意的交待，就足够了，公理正义、真相什么的，呵，端看你怎么看。同样的，这里的法庭也一样，讲究的是证据。事实怎么样，谁也说不准，只要能够被证据支撑的推论，就是事实。如今卧江子被刺杀一事，人证物证俱在，银狐亲眼目击你持枪站在案发现场，卧江子身上的弹头和你的配枪吻合——”

“不可能！”九幽忽地打断否认，瞳孔微缩，一双眼瞠得老大，“你别信口——”

“喏，”龙宿随手拿起一旁的文件袋，自里面抽出一份文件，压到桌子上推到九幽面前，“这是我这边找人从检控局弄来的弹头测试结果的副本，以及用来测试的枪支照片。”

“准备做得倒是足。”九幽冷哼一声，将信将疑地取过文件。

“贵客指名，怎敢怠慢？”龙宿笑看着一取过文件就急急翻阅的九幽，看她脸上一点点变色，慢悠悠道出结论：“弹头测试吻合，枪也被查出有近期开过的痕迹。”

“不可能！”九幽“啪”的一下将报告拍到桌上。报告翻开的那页是一把复古造型的双管手枪，金色枪身，枪柄下端雕有与邪帝指环一样的骷颅纹路。“这、这不是我的枪，”她瞠大眼，“这是父亲曾经的配枪，我从没用过——”这是她父亲少数的遗留物之一，她舍不得用，就担心一个不小心对枪体造成了损伤。而且，重要的是，这并不是她那夜的随身配枪。念及此，她脱口怒斥：“你们苦境联合冤枉我！”

“哦？”龙宿一挑眉。

九幽见了更是气急败坏，不由得开始解释：“那把枪一直放置于首领书房的暗格中，和父亲别的遗物摆在一起，别说我当时根本没带在身上，我从来就使用过那把枪。而且重点是，我当时让人交个苦境检查的枪不是——”

说到一半她似想到了什么，忽地停下口，双手撑上桌面，低下头，一双眼死死盯着报告图片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龙宿接话了，一语道中九幽心事：“您真的确定是苦境在陷害您？”见九幽缄默不语，他探身取回调查报告重新放入文件袋内，然后故作叹息道：“哎，您这表情要让陪审团看到，这官司还用得着打么？”他轻飘飘地继续指出：“您可要知道，苦境的风向可是一向不妥叶口月人的。”

半晌后，九幽再次开口，却没有就枪的事继续辩驳，只是问：“如果真是我杀了人，还会把凶器交到你们手上吗？”

龙宿耸耸肩不置可否：“这样的蠢人其实不少。但是人蠢不重要，若蠢还自以为聪明，那就致命了。不过么，这也是个悖论。哎，”他说着叹了口气，语气转为惋惜，“哎，我本来也觉得叶口月人主动提供的证据不怎么可信，毕竟过于合作总会让人疑心。”说完他抬眸，用戏谑的眼神扫过九幽的脸，言下之意昭然若揭——你有那么多时间和机会销毁罪证，却不仅什么都没做，还主动将证据送到敌人手上，蠢得可以。

听了这话，九幽冷哼一声，反是冷静了下来。她不直接回应，抱胸道：“就如你说的，无论我们叶口月人做了什么，都不值得信任。但你呢？”她盯着龙宿，话意一转，尖锐道：“要做我的辩护律师，不信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信？”龙宿露出好笑的神情，“您是不是对‘信’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你想说什么？”九幽皱眉。

“这世道，就连最亲密的人也不一定信得过，您觉得我有需要信您？”龙宿轻巧地将问题转了回去：“那您，找我当您的辩护律师，又真的信我吗？”

九幽神情一滞，又不回话了。莫名的，她总能自这人身上感到让她发寒的不怀好意和压迫感。从和谈初次见面时她就察觉到了，佛剑分说给人很正直可靠的感觉，剑子仙迹再强势还是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这人和那两人站一块，话说得圆滑得体，笑意里却充满了算计，与另外两人格格不入。就如洺双锖叶所说，不好相与。

龙宿见状，再一次主动续话：“其实，信与不信，于我，于您，都不会有太大区别。”他说着正经的话，语气却十分轻漫，“作为律师，我的义务是在法律许可范围内为我的当事人争取最大的权益。律师有律师的守则，刑事辩护，知道的事情越多反而掣肘越大，因为我不能在庭上做出与事实相悖的辩护。所以，我不需要您对我完全坦诚。事实上，您什么都不说反而更好。我在庭上不能说谎，而真相这种事情，没有人有个准，我怎么说看的是我的论点和证据，但至于是不是真相，真的无关要紧。”他再次坐起身，前倾身子支回到桌上，托着下巴，对着九幽眯起眼，眼神如同猎鹰般扫了对方一眼，正色道：“身为专业律师，我如今能告诉你的是，鉴于叶口月人的历史还有摆在我眼前的控方证据，用‘荣誉杀人’作为辩护，会比无罪辩护成算更高。当然，”他说着又一脸悠哉地往后靠回座椅靠背，拿起桌上的茶杯，啜饮了一口，很是无所谓道：“如果客人坚持自己无罪，我自然不能强迫客人承认，让他为逃脱罪责而在庭上做出虚假陈述。”

这一回，九幽没再反驳。沉默良久后她只是问：“如果我获罪，会如何？”

“在苦境，您将面临终身监禁甚至死刑，您将失去您如今您拥有的一切，您可能再回不去叶口月人了。”龙宿执着茶杯，低下头专心吹着茶面的热气，若无其事地补充：“在叶口月人，您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吧，首领。”

九幽闻言再一怔，不由得低下头，瞬间感觉自己在眼前之人面前就像一张白纸。这人的话就和他那杯茶上冒着的热气一样，轻飘飘的，无形无状，难以捉摸，却无时无刻地在撩拨她游移不定的心。她不无嘲讽地想，别说被定罪后了，就是现在，在叶口月人也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拉她下马，但离开舒适区来到苦境，她就是要赌上一把，她需要赌这一把。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龙宿笑着道：“您的选择是正确的。敢赌才是做大事的气魄。”说完他站起身，转身走到落地窗前，俯视被他踩在脚下、蚯蚓般交错的街道，以及蝼蚁般来来往往的人群，然后倏地回首，一手指天，傲然指出：“我能让您免除牢狱之灾，这是我站在刑辩律师顶端的资本，同时，”他轻勾嘴角，“我也能达成您的目的，这也是您走入这办公室而不是去找剑子仙迹的原因。”隔在落地玻璃后异色的蓝天白云下，他回头背向阳光，在阴影中看向九幽，脸上笑意透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和胁迫。

九幽见了冷不防浑身一颤，本能倒退半步。

确实，她选择疏楼龙宿的原因并不单纯，工地的爆炸事件也好，苏扬的事也罢，她一定要查个清楚，但她已经不能相信叶口月人内部的人了。如今看来，她的怀疑是正确的，而交给苦境的证物被掉包便是铁证。她知道苦境的刑辩律师都有自己专门的调查手段和资源，疏楼龙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要做出有力的辩护，提出有利的证供，独立于警局和检控局的调查是必要的。疏楼龙宿替她辩护，就必定要运用疏楼律所的资源替她深入调查，如此她就能彻底弄清事件背后的真相。她有考虑过剑子仙迹，可他觉得那人和苏扬是同一类人，看的都是大局，身为当初调停者，瓜田李下，不一定会愿意涉入叶口月人的家务事，而就算愿意，也会与苦境政府或者检控局一方有挂钩，一旦涉及苦境利益，便会成为她的敌人，她不能用。然而，疏楼龙宿不一样。她感觉这人对苦境和叶口月人之事的立场并不分明，就算不能掌控，却留有谈判的空间。叶口月人内潜藏的危机只怕在她父亲活着时就有了，却在这么多年都按兵不动，她要趁这个机会利用疏楼龙宿这个外人引爆这个炸弹。

可她还没开口谈交易，却被人看了个通透。明明眼前之人大不了她几岁，为何差距会这么大？这就是真实的苦境吗？

她开始感到后怕，仍是勉力稳下心神，皱眉问：“你这是同意接我的案子了么？”

“那您怎么说？”龙宿笑笑，再次重复：“首领，你可要想好了，身为律师我可不能在庭上说谎，不能让无罪的人认罪。可我也不想打必败的仗，影响到我的记录。之前虚虚实实的试探我就当互相了解的过程好了，但这回您可要向我坦白，不然我很难帮您辩护的。”他顿了顿，金眸里的笑意更深了，“是您开枪杀害卧江子吗？”

九幽眉头紧蹙，双手无力垂下，在身侧缓缓攥成拳，又缓缓松开。最后，她闭上眼坚定道：

“是，是我开枪的。”

九幽离开龙宿的办公室时看着就像一只战败的斗鸡。她也不能判断自己方才下的决断是正确还是错误，但被问到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只能那般孤注一掷。她浑浑噩噩回到接待处，跨入的一瞬，冷不防“刷”的一下，她感受到了一道凌冽的目光，一闪而过。

她下意识抬眼捕捉，却不期然被接待处的排布设计晃了一下，不由得觉得目眩。扣去接待前台，这个接待处占地并不大，但简洁明快的装潢与蹭亮反光的地面和墙壁搭配在一起互相映照，给人在视觉上制造了一个不断往外扩张的空间，让接待处看着格外的空旷诡异，在接待处的人被倒映在每一个角落，仿佛置身于一个无休无止的镜面迷宫，分不清虚实。这样的感觉让她更是心惊，尤其她刚刚才在疏楼龙宿的高压下仓皇逃出，神经更是绷紧到了极点。

是错觉吗？

她勉力定下神，这才留意到不远处的玫红真皮沙发上坐了一个容颜俊美的淡粉发男子。接待处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只剩下空气流淌的声音。男子也很安静，安静得像是春夜里樱花飘落时的无声无息。这人正低着头翻阅手中文件，与室内的静谧融为一体。然而，男子的存在让她莫名感到发毛，却又感觉熟悉，于是她忍不住多探究了两眼。

许是察觉到他人的视线，男子抬头，见了九幽便礼貌地展颜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这时，九幽发现这人的容貌确实让她感到熟悉，不多想便迈近两步问：“我们，是不是曾见面？”

“在龙首办公室外搭讪客人是不是不太好。”男子一本正经地回应，顿了顿，有补充道：“九幽首领。”一语道破九幽的身份。

“你知道我？”惊讶中，九幽只抓到了一个重点。

“当然。”男子一脸认真地回了一句，然后忽地调侃道：“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检控官。叶口月人的案子如今闹得是沸沸扬扬，再不知道就该因失察而被革职赶回佛狱了。”这人调侃时淡金色的眸子弯成了新月的形状，嘴角高高翘起，整张脸一下就变得活泼生动了起来，一反先前的安静。末了，他摸着下巴，小声嘟哝道：“果然真人比照片更美，要是再年轻个几岁，啧啧啧……”

“无礼至极！”那嘟哝声虽小，但九幽还是一字不落听到了，顿时涨红了脸。可下一秒，她又留意到男子话中的信息，忍不住好奇道：“你，来自佛狱？”

男子闻言浅笑，再次恢复认真的神情，道：“是，我是来自佛狱的检控官。”他挑了挑眉：“看来首领知道佛狱。”

“毕竟与领地相邻，曾有过往来。而且，”九幽含糊应了一句，斟酌了一下，还是道了：“你身上，有佛狱的气息。”

叶口月人领地与佛狱交界的地方是一小片石化森林，森林中的一切不知为何都变成了石头，年复一年缓慢风化。据说那是在叶口月人定居玄空岛之前的事情了，有上千年，或许更久，传说是天谴造成的。也有传闻说，玄空岛的石林和石化森林有关。然而这些都是口耳相传的传说，至起码在叶口月人内没有书面记载，所以真相如何没人说得个准。石化森林的一边是佛狱边境的一个小镇。那是个垃圾堆放区，居住的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感觉一阵风就能吹起，看人时的眼神却如同饥渴的财狼猛兽一般凶猛。年幼时，她也曾差点沦为当地人猎食的对象，所以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她仍是忘不了那骇人的气息。

“有吗？”男子闻言很是惊讶地瞠大眼，又一脸无辜地抬起双臂，左嗅嗅，右嗅嗅，还低下头用夸张的神情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煞有介事地自嘲道：“是穷人的气息么？哎，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衣服了，商业区的名牌店买的。”

男子说话地语气轻快，满是调侃，在九幽听来却莫名想要打寒战。她本能解释：“不、不，你误会了。”

“哦？”男子挑眉。

“是‘不信任任何人’的气息。”她直言道：“我刚进来时你看了我一眼。”

男子不以为然：“龙首有访客，任谁都会好奇看上一眼。”

九幽皱眉指出：“但你的眼神不似好奇。”她进一步补充：“你是几近本能地在确认潜在危险，就像独身在丛林一样。”

男子一怔，立即露出万分浮夸的无辜表情，用不正经的语气连连否认：“误会，真是误会啊。”他放下手上文件，站起身向九幽走近两步站定，倾身往前凑近九幽的脸，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倏地一笑：“实话说，像首领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任何人遇到了都会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他轻挑语气，眉眼间染着风月味。

“什，什么！”九幽本就在戒备，闻言狠狠一惊，本能退了半步，脸一下刷红。除了年幼时在佛狱小镇的经历，她是真没试过被男人这般耍流氓。羞恼劲涌上，她仍是倔强地与男子对着视线，怒喝道：“无、无礼！”

就在这时，两声轻咳适时阻断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声音的主人道：“还请拂樱先生自重，莫要骚扰主人的贵客。”

是前台接待的穆仙凤。方才两人的互动她看在眼里，但一般情况下，客人间的交流不在她的管理范围。

拂樱闻言耸耸肩，很是无辜地抱怨一句：“明明挑话的就不是我。”说完，他从善如流地坐回沙发上。

穆仙凤不置可否，也不续话，只是对九幽恭敬道：“九幽首领，您的护卫已经在电梯口等待。”

九幽一愣，这才回过神，马上自觉有失身份，便做样整了整衣领，对穆仙凤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身要离去，却冷不防听到追身之问：“那首领也一样吗？本能发现盯着自己的目光？”

是拂樱。得到了警告他也不在意，他不避讳穆仙凤在场，直接承认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生在火宅佛狱，想要活下去，想要往上爬，得一些温饱，就不能信任任何人。人都为利益而活，没有什么背叛不背叛，毕竟，”他冷笑一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会觉得背叛的，必然是自己最信任，最不会怀疑的人。久居财狼野兽之地，我自然是习惯了无时无刻确认周遭，不会让人无声无息走近。”

九幽闻言忍不住停下脚步，偏头淡漠道：“很难想象有人能无声无息走近你身边。”

“怎么会？”拂樱露出浅笑，“人是害怕孤独的动物，越是孤独的时候，就越想要藉由相信他人来寻求同伴，进而忽略一切危险。”

拂樱沉缓而极富磁性的声音在这无限扩展的空间里像是不知从何处深处的虚无缥缈的大手，在一点一点攫取九幽的心魂，让她无法动弹，无法停止思考。

到底是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让她忍不住下玄空岛。

到底是谁，那么了解她，还有她父亲的过往。

到底是谁，在那个时候赶到，又是谁下令搜查入侵者，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不及应变遮掩，措手不及。

到底是谁，熟知父亲的一切，甚至他的配枪。

到底是谁，换了交给苦境的证物。

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再想她就要掉入无底深渊了。她感觉自己正一步一步退到悬崖边上。

这时，另一把声音突然插入，将她拉了回来。

“拂樱先生忽悠人的口才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就不知道是对谁在说。”

是龙宿走出了办公室，似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比龙首这接待室的设计扰人心神。”拂樱笑着起身相迎，意味深长地恭维了一句。他早就听到龙宿的脚步声了。然后他马上恢复惯常的玩乐语气调侃道：“我嘛，跟神棍相处多了，耳濡目染。而且，”他眼眸一转，盯着龙宿毫不避讳揭破，“听者有意。”

“还是‘说者有心’？”龙宿眯了眯眼，眼里透着警告的意味。

“哎，误会，误会。”拂樱旋即回以一个无辜的表情，“我家神棍老误会我就罢了，连龙首都这样。哎哎哎，我这人真是光等着也能惹出事端的体质。”

龙宿睨了一眼这人的装模作样，不予评论，只是道：“我倒是觉得拂樱先生该多入乡随俗，就不会轻易惹事了？”

“哈，哈，受教，受教。”拂樱笑笑，从善如流：“所以我正在学习苦境的‘信任’啊。”说完他转向九幽，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外交礼，一改先前戏耍的态度，嘴边噙着淡笑，认真道：“交浅言深了，我只是看到首领出来时神情过于凝重，才开了点玩笑，希望首领不要见怪。”

真的只是玩笑么？九幽却眯起了眼。然而，她正想追问些什么，龙宿便很委婉地给了逐客令，然后把拂樱领进了办公室。她看着拂樱的背影，心下不由得警惕——

她确实在哪曾见过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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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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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拂樱离开后，穆仙凤被龙宿唤入办公室换茶收拾。待她进入房间时，发现自家主人的的茶几乎没动，反是拂樱的那杯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她可以看出自家主人虽然对着电脑屏幕，心思却不在，而且神色凝重。她安静地撤去招呼客人的茶杯，又替龙宿换了新茶，递了上去，却不见龙宿接过。于是，她将茶杯放置桌面，斟酌了好一会，才试探着关心道：“是拂樱先生给主人出难题了？”

这时龙宿才回过神来，取过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然后往后靠到座椅靠背闭目养神。他淡淡道：“交易而已。他希望我能说服一位客人答应转为控方的污点证人，换取他的一个情报。”

穆仙凤闻言一惊，不由得追问：“什么证人如此重要，竟需要拂樱先生亲自上门找主人交换利益？”

龙宿睁开一只眼瞄了一眼穆仙凤又闭上，嘲弄道：“怎么会？”他冷笑一声，“他不过是在这个时间，来一趟我这，而且毫不掩饰。”

这时穆仙凤也想起不久前在接待处看到的一幕，再加上自家主人这意味深长之语，心中立即有了猜测，便问：“是九幽首领吗？拂樱先生也对叶口月人之事敢兴趣？”说着她又不禁感到困惑：“可凤儿听说他在检控局已多次拒绝参与叶口月人的案子了。”

“就如他常说的，好奇心作祟。”

龙宿也就随意敷衍一句，无心深入，穆仙凤却有了别的理解：“也是，叶口月人的问题如今又被推上风口浪尖，谁不好奇？”她这一说，龙宿的脸色倏地变得凝重。她见了更是忧心，本能低下头轻声问：“是凤儿说错话了吗？”

龙宿闻言意识到自己失态，却也没多做解释，只是摇摇头，问：“默言歆那边有什么回报吗？”

穆仙凤会意，回报道：“安排在边境的人没有回报剑子先生入境的消息，我想他应该还在境外。”

龙宿听了睨过去一眼，见穆仙凤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迅速低下头，才再取过茶杯喝了一口，谑笑道：“监视得严密，有本事的人总有办法避过，然后出现得无声无息。”

“和拂樱先生的情报有关？”穆仙凤猛地看向龙宿，直觉开口询问。如若不是，自己主人不会突然这样问，也不会下这样的结论。然后她就再收到龙宿的冷眼警告，再次闭嘴低下了头。她知道自己猜对了。但她觉得自己主人是在困扰，并不是在生她的气。可就她所知，她家主人遇到难题或麻烦时，更多是会变得跃跃欲试，有时也会心烦，甚至恼怒，但很少困扰。九幽找她家主人辩护在苦境已经传开，拂樱先生知道并不奇怪，而那人还专挑九幽造访的时间点上儒门天下交换情报，肯定是八九不离十。而她的主人，对拂樱这般行径却没有生气，反是感到困扰，便让她感到更好奇了。等了好一会，她没得到回答，想了想，胆子一壮，便问：“主人，凤儿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

“主人是真接下九幽首领的案子了吗？”穆仙凤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终是又问：“凤儿能问为什么吗？”

“你不赞成？”龙宿挑眉。

“凤儿不敢揣度主人的判断。”穆仙凤低下头。

“倒是顺从。”龙宿轻笑一声，搭在靠坐扶手上的手指尖一下又一下敲着扶手边缘。好一会，他调笑道：“呵，这苦境，我若不接，也没几个敢接。”说着，他抬手轻托侧脸，歪着头睨向穆仙凤，“如此严重的形式指控，总得给被告辩护的机会吧？”

穆仙凤听得自家主人戏耍，知对方许了自己的探问，放下心来嘟嘴抱怨：“主人这是在寻我开心呐。”她可是深知自家主人不是什么良善角色，那些儿话要出自剑子先生的嘴她可能还会信个半成。

龙宿轻笑着继续调侃：“哎，最近生意不景气，我琢磨着，”说着，他眼神一定，眸中倏然闪出一抹利色，“是不是该做一单大的。”

穆仙凤闻得其中之意，惊讶之色表露无遗，好一会她才缓过神，低声道：“您想通过这案子干预叶口月人之事？”说着她摇了摇头，面露忧心之色，“剑子先生一定会阻止的。” 即便主人早表明会与剑子先生终将背道而驰，她仍希望那个自己能晚一天来临是一天，直到有一日他们再割舍不掉彼此，便会不了了之。她会一直陪着自家主人，但总归希望主人能有个珍视的人，让他有一天愿意从高悬的钢丝上下来。

然而，龙宿看出穆仙凤心思，却不点破，只是道：“叶口月人如何我不关心，”他执着茶杯，低下头可有可无地吹了吹茶烟，然后喝了一小口，继续道：“我也没料到九幽敢找上我，可既然摊到我手上，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只是现在……”他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兀自陷入沉思。

穆仙凤不明所以，只能安静等待下文，今天她问得够多了，已是逾越，再问就要被追究了。过了一会，她没得到任何进一步的指示就被她家主人示意退下了。

穆仙凤离开办公室后，龙宿站起身，回身走到落地玻璃前，和往常一样放眼俯瞰底下无边的城区。天上有流云飘过，使得天色忽地暗下几分。他突然产生了错觉，仿佛看到有一个巨大的影子自天际蔓延，覆盖了整个城区，包括他自己在内。

是巨人的身影。那黑影朝他伸出手，对他说：“疏楼龙宿，我很期待，你到底能成长到什么程度？”

那一瞬，他浑身一颤，定睛再看，流云已过，窗外仍是无尽城区，映在蓝天白云底下，明亮清爽。他稳下心神，深吸了一口气，立即自衣袋中摸出手机，按下代表剑子手机号的快捷键。

电话等了很久直到他快要以为不会连通时才接通。他用惯常寒暄确认电话另一头确实是剑子本人后，快速用手机功能确认了如今的连接模式，确定是跨境连接，才重新将手机放到耳边，开始故作埋怨：“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如今分割异地不能见面，都不知隔多少春秋了，我对你都快相思成灾了。”

“少伤春悲秋，多寄情工作，就没时间想东想西了。”电话另一端一如既往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龙宿早就料到，不以为意，继续哀怨道：“我也想啊，”他金眸一转，半真半假地调笑：“可无情的你变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

“哦？怎么说？”电话另一头接下调侃，语气玩味，但实际听着却没多少调侃的味道，反倒给人一些警告的意味。

龙宿不点破，装模作样赔笑两声退了一步。他顿了顿，忽地问，语气听着很是随意，像是一时兴起的发问：“对了，傲笑红尘那私人检控，你怎么看？”

“你人在苦境，却打电话来问我这人出门在外的人？”也是闲聊般的语气。

“可叶口月人的事你不是一直在意吗？而且，”龙宿笑笑，话锋陡然一转，“论检控，你比我在行，我这不是在向剑子前检控官虚心求教嘛？”

“‘虚心求教’？华丽无双的龙宿大律师吗？”剑子也笑了，“难道你没听业内说刑辩律师是检控官的头号敌人吗？”

“别这么说，位置不同，但不都是为了司法系统的公平公正吗？”龙宿说得那个叫‘义正言辞’。他抬手向前平伸，指尖轻轻按上玻璃，勾起一边嘴角，话锋再一转，“再说了，都说‘前’检控官了，”顿了顿，他故作轻描淡写问：“还是我说错了什么？”

“我要挂断了。”

“别别别，说认真的。”

剑子意思意思要挂电话，龙宿也跟着意思意思出言挽留，在这方面，他们向来默契。

龙宿又道：“叶口月人的事，别说没有人在你耳边吹风。”

“嗯？”

龙宿笑了笑，没有明说。和谈的事是剑子没将核心问题解决，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他知情不报、顺水推舟，虽说在公而言，他本来就没有义务提醒剑子，而之后卧江子出了事，如今九幽又找上他做辩护，剑子不可能不留意，不去探听情报，尤其是有关他的动向和打算。他故作示弱，暗示道：“凭我们的关系，提点一下也不为过吧？”

过了很久，电话那边才再传来低沉的声音：“所以说，你决定接九幽的案子了？”

“怎的你和凤儿都问同一样儿。”龙宿顿了顿，指尖在玻璃上随意滑动，面露涩笑，明知故问：“为什么？”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隔着手机，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剑子终是再开口，变回惯常闲聊探讨时的语气：“我有听说卧江子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再加上大众风向，就算刑辩传奇太学主亲自下场也无用武之地。”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龙宿并不期待能从剑子口中提到什么信息，只是这人提到了一个人——太学主。就如这人所说，太学主是苦境的刑辩传奇，是刑辩不败记录的保持者，是所有刑辩律师的标杆，也是挑战对象。

咋一听这个名字，他不禁眯起眼，没了之前的漫不经心，冷笑道：“人证物证？本来就是要被质疑的。”

“看来某人是不服气。”电话另一头是真笑了，仿佛真是被龙宿语气中的倔强给逗乐了。

“你认为我赢不了太学主？”龙宿的声音更冷了。

“哈，想来任何能人都想挑战传说，华丽无双的刑辩律师龙首大人也不能幸免。”

“人往高处看不是正常的吗？再说了，”龙宿扫了一眼玻璃外无限延伸的城镇尽头，低下眸，倏地收敛方才激进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个‘政治’案件，没什么技术含量，更没难度。你说，太学主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感兴趣。”陈述的语调，听着却像是在发问。

剑子察觉龙宿语气不对，立即凝神问：“怎么说？”

“所谓‘政治案’，说白就是作秀。比如说，”龙宿眯起眼，故意偏移重点，“杀人行为本身不论，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呵，”他轻笑一声，金眸一转，按在玻璃上的五指倏地加力按紧，双眼露出狠厉的光芒，“处决叛徒以示首领之威能，毕竟是叶口月人数千年的传统教育，而且也不是首次发生了，千年来一直被苦境默许，你觉得，刚签下的公约真能改变根深蒂固的思想吗？”

“你！”剑子听得明白，本能怒喝了一声，但马上收口。他勉力稳下心绪，企图据理劝说：“实话说，我不觉得九幽是凶手，她对卧江子——”

“人心难测啊，你又了解她，或者说他们，多少？”龙宿轻飘飘地打断。他早料到剑子会这么说。不等剑子反驳，话意一转，他故作为赞同：“但很遗憾，这一次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觉得卧江子被谋害事有起鞘。哎，怎么说呢，”他用很是为难的语气继续：“我也不想九幽被舆论审判，可这种时候，若要深入调查，没什么比时间更重要了。”

电话再次沉默了。好一会，剑子还是问了：“所以呢？你专门打电话来想怎么样？”那声音很冷淡，还透着些许疲惫的感觉。

龙宿一怔，指尖又开始在落地窗上不断比划，似在写什么字，本来准备好的话到口边却拐了一下，变成了“你现在在干嘛呢”。

电话另一边似是对这突来的关心感到意外，等了一下才回答：“刚被茶理王赶出来，四处碰壁，头痛。”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听声音感觉说话的人说得很不自在。

龙宿似无知无觉，继续问：“没被留难报复？”

“我头一句你都听到了什么？”电话那边瞬间变得没好气。

“你头痛。”龙宿回得很快速，也不知是关心还是敷衍。

“还有呢？”仿佛觉得被戏耍了，电话另一边语气已隐隐透出不耐。

“你，”龙宿说了个单音，又停顿了下来，好一会才补充完：“伤好点感觉了吗？”

电话那头似是再次感到意外，沉默片刻，才小声道：“没你毒手摧残，早结巴了。” 声音听着又变得不自在了起来。

“那就好。”似是松了口气。

没几句，对话的内容和气氛都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过了一会，没听到龙宿说话，剑子再次问，声音已不复之前的强硬：“还有呢？”

这时，龙宿划着玻璃的手指突然停下，眼神一定，一口气道：“你去劝傲笑红尘撤销指控吧，反正检控局迟早要接手这案子，傲笑红尘不搅和，就能有更多时间调查内幕了。你也知道，我劝肯定不行，会火上加油。”

嘟——

电话另一端直接挂断了。

龙宿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他几乎可以想象剑子挂断电话时的表情，不禁觉得好笑，然后又开始感到茫然。他自己也分不清，最后那段对话，有多少刺探，多少关心，多少戏耍，多少掩饰。可无论以什么行事，只要话说了出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如今的他与剑子有太多私交之外的交集了，剑子的注意力也开始放在他的身上，那么无论他想如何，即便十分简单的一个请求，都能让这人留下一个心眼，甚至出手阻挠，这就足够了。其实接不接九幽这案子并不会真影响到他与潜在合作对象的关系，只是突然的，他开始有些期待起这场即将到来的刑庭上的辩论了。

一提到刑辩，他又忍不住想到太学主。但和剑子想的不同，他会在意，并不因为那人是苦境刑辩传奇，而是因为那人是他的授业恩师，也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在苦境，虽然业内人都知道他出身学海无涯——太学主创办的苦境首屈一指的以刑辩为主的律所，却很少有人，包括剑子在内，知道他是太学主的关门弟子。

他还没自法学院毕业就开始混迹学海无涯，那时太学主还是学海无涯的首席律师。后来他出来独立门户，没多久，太学主就不声不响离开了苦境，开始在霹雳大陆巡回，鲜有人清楚他的行踪。

太学主在霹雳大陆的法学界享负盛名，精通苦境甚至其他地域的地方律法，是刑辩传奇，在刑庭上未有败绩。他读法学院时他的老师便成名已久，学海无涯已是苦境首屈一指的刑辩律所，直到现在，仍是所有法学生趋之若鹜的所在。苦境各院校的法学学生明争暗斗，手段百出，抢破了头都想得到在苦海无涯实习的机会，然后在实习期满后留任，却不一定能拿到机会，可他的老师却偏偏在法学院客串当讲师时，于千千万万学生中一眼相中了当时毫不起眼的他。那时的他刚经历了绑架事件重新回到学校，读的是高中填志愿时选的历史人文专业，在同级中并不拔尖，说难听点就是个仗着家世背景天天混日子的富家子弟，成绩吊在及格线上不上不下，会去听法学院的公开讲座也不过是被人拉了去。

太学主找上他时是个风雨交加的暴雨夜。雷雨交加又是夜晚，图书馆内早早就没有什么人了，他一个人躲在角落看一些杂七杂八与学科无关的书籍。那时的他一直维持着无心进取、闲散度日的样子，期间还和不少不良学生厮混，弄出不少令家族蒙羞的事情。他估摸着待时机成熟就辍学惹怒家里的人，顺理成章脱离疏楼家的掌控，顺便避开兄长们日益白日化的明争暗斗。就在他一边随手翻书，一边琢磨下一步的时候，太学主就来了。雨夜里，图书馆异常的昏暗安静，太学主“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入他心底。脚步声停止后，他抬起头，他的老师，一身纯黑装扮，搭上被粉底铺得煞白的脸，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笑着对他提出邀请：“你要不要考虑到学海无涯给我打杂？”

他闻言后的第一反应是——又是冲着他疏楼家幺子身份来的白撞，可转念又想，他如今的荒唐度日不过是为暂避风头，总归要回去的，不能真无所事事，如此，在学海无涯打杂也是不错的。可他当时还稚嫩，没怎么想明白什么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想着在学海无涯得过且过，偷偷汲取经验。而幸运的是，进了学海无涯后，明面上，他确实只是个杂工，被太学主和律所里的其他员工呼来唤去，被丢去处理吃力不讨好的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受到特别赏识的人，便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但暗地里，他时常被太学主吩咐去执行些不太能搬上台面的任务，接触些游走在黑白中间地带的人，这样的工作一直持续到他重新回到疏楼家，正式进入法学院。后来，他正正式式成为学海无涯的见习律师，是太学主在他的实习文件上签的字，但他们在外并不以师徒互称。

太学主在教导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反是在学海无涯实习结业的律师都可以算是太学主的弟子，但论亲传，就只有他一人。

等疏楼家继承人的争夺战告一段落后他才有时间静下心细细回想自己与太学主相遇的点点滴滴，想到他在学海无涯忍辱负重的那些年，还有他们在图书馆的第一次单独交谈，他才恍然大悟，他的老师大概在第一眼就已经看穿了他在那场继承人争夺战的打算，是故意要培养他。在苦海无涯那么多年，太学主手把手教导他各种庭辩以及律政界的人事手段，对他几乎是倾囊相授，却从来没有提出过让他正式加盟学海无涯，仿佛早就知道他不会久留一样。而他，也渐渐察觉到，其实他的老师对自己一手创立的苦海无涯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上心，仿佛这个苦境首屈一指的律所对那人而言不过就是一个游戏、一个实验。教导他也好，经营学海无涯也罢，仿佛不过是那人闲暇无聊时的随意一笔，又像是上帝随手在凡间播下一颗种子。因此，后来那人彻底离开苦境，他也不算十分意外。他想，大概那人在苦境已经找不到乐子了。后来他陆陆续续收到太学主的联系，知道那人去了苦境外很多地域，却从不在同一个地域久留。最近一次收到消息，说是那人在与四魌相邻的死国担任最高法院的特邀法官。

对太学主，他一直保持着非一般的敬畏。在太学主离开苦境前，他从来没有没想过去挑战他的老师，仿佛这个念头过于荒谬本来就不该存在。他明白，那是一种胆怯，除了他的祖父，就只有太学主给过他那样的感觉。

剑子或许是在无心调侃，但听者有意，这么多年过后，他确实有在认真考虑，现在的他，若再见到太学主，是不是已经具备与那人平视的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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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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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卧江子被害一案极具政治敏感度，被告是叶口月人的首领，受害者则是苦境政府要员，曾密切参与苦境与叶口月人和谈和公约签订，过往也与叶口月人息息相关，说白了无论是被告还是受害者，都与苦境和叶口月人双方有牵扯，还与双方的公约签订有关。即便苦境法庭一直坚称苦境的司法系统独立于政府之外，但毕竟瓜田李下，加之苦境舆论一直倾向打压叶口月人，而公约签订的合法性也可能随着案子的深入而被推翻，为此，苦境法庭审判叶口月人首领的公正性遭到霹雳大陆各法政界严重质疑。

就在热议仍在进行的时候，任谁也想不到，苦境法庭竟然请回了一直在外巡游的大法官太学主回来主持叶口月人的案子。太学主虽然出身苦境，但常年在不同地域担任法官，并不真正从属苦境，是知名的国际法官，在整个霹雳大陆极具名望，出了名学识渊博，断案严明。由他来主审叶口月人的案子足以消除业内、业外对苦境法庭公正性的争议。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提前得知了太学主回归的消失。

苦境法院大楼，太学主大法官办公室门外。

龙宿来到门前停下脚步，转向门口站定。他没有立即敲门入内，而是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门上名牌的名字。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认着这门上名牌的位置比其他办公室的要高些，甚至比他平视的视线更高，需要他微微后仰脖子才能直视。这让他很不自在，于是身体无可自抑地开始绷紧挺直。

他知道门内的人是谁，在这人没回来之前就知道了。是拂樱借故找上门交易的消息。当时他虽然惊讶，但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如果消息是真，那他很快就能再见到故人了，虽然他从来没真正怀疑拂樱提供的情报，毕竟谎报消息对那人没好处。让他更在意的，是拂樱专门透露情报的目的。连他这个亲传学生都不知道太学主回归的消息，拂樱竟然知道，让他惊讶之余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知道他的老师前些年曾在四魌相邻的死国呆过一段，虽然后来失联了。至于拂樱，在他看来留，在苦境交换学习，说白了人在心不在，混得再好都不会是自己人。可拂樱对他透露这项情报无异于曝露己身情报，他摸不准，那人那般毫不掩饰让他得到太学主回归的消息到底是为了什么，看戏，测试，刺探？对他，还是对太学主？总归不会只是过于冒进不懂藏拙。还是说，拂樱其实是想让他掺和进九幽这案子里，是心理战？但好处呢，是什么？

实话说，若非猜到太学主很可能会接手案子，他还不一定真的会应下九幽的挑衅，让自己继续曝露在叶口月人这个风口位。最初他不过以九幽为借口早一步回苦境，趁机与剑子分开。理由有很多，其中之一是他想避开剑子对他过往的探究。茶理王那场绑架虽然有惊无险，却比他想象的影响大，触及到了他心底最隐秘、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疮疤，还不可避免地将那疮疤揭开在剑子面前。他是疏楼龙宿，他的过去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理解甚至插入，包括剑子在内。而单独回到苦境，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跟进他还在玄空岛出席和谈会议时在外发生的小插曲——那个毫无预警被摆上网的极具影射意味的短视频。虽然那个视频马上被他的人压下去了，但他几乎可以肯定剑子不会一无所知，但那人却没有跟他旁敲侧击那事，仿佛毫不知情，但他不信。他想，剑子留在西方列国的原因大概十分重要，重要到让他能将那事暂时摆一边，如此正好有时间掩埋一切。是太学主的消息打乱了一切计划，就和剑子留在西方列国一样，太学主的回归能让他放下其他一切。他又敬又畏的老师当年一声不响就走了，让他以为苦境已没有值得那人感兴趣的事了，包括他自己，然而，多年后，那人又回来了，还挑在这种非常时期，启人疑窦。

他觉得，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再见他的老师，然而，要是不站到那个位置上，他就无法确定。

没多久，拂樱的消息落实了，他却一反常态有了做梦般不真实的感觉。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太学主老师才回来接手案件就以主审法官的身份，动议约见控辩双方召开庭前会议。

就在他心思翻倒时，门内传出了让他熟悉的、无法抗拒的声音。

那声音道：“辩方律师既然来了，那便进来吧。”那语气听着就如同很多年前的那个风雨夜，声音的主人对他说“要不要来学海无涯”一样，充满了洞察和玩味、以及他无可抵御的蛊惑。

他几是本能回了声“是”，伸出手要去开门时才回过神，立即停顿下来，好一会才握上门柄，往下拉开。入内后他关上门，人没由来开始紧张起来，手心开始出汗。他关门的动作很慢，迟迟不想回过身，那种焦虑想逃避的感觉，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初出茅庐的自己站在这位心思难测的老师面前接受对方指导留难的日子。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定下神，这才回过身跟作为法官的太学主弯腰行了个礼，然后看向已经就坐的傲笑红尘，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最后在太学主的许可下往一旁的空位坐下。感觉心绪平复了一点，他再看了一眼一旁的傲笑红尘：对比起他的轻装上阵，这人手上捧了一堆看似案例的手稿，感觉是全副武装，也不知道一会有没有机会用上。比起这个与他对面而立的控方，他更在乎太学主的打算。

这是一个相对非正式性的庭前动议，是为了初步审核“荣誉杀人”为做为辩护手段的正当性。

接手了九幽的案子后，龙宿立即递交了使用“荣誉杀人”为辩护手段的抗辩文书，引来了不少庭外舆论争议。在苦境，争议性比较大的刑辩手段需要庭前审核才可使用。“荣誉杀人”不存在于苦境传统，在苦境律法上界定模糊，又缺乏先例，主审法官需要在正式庭审开始前初步裁定手段的合理和必要性。

此前太学主已经阅读过双方就动议议题各自提交的抗辩理由。由于是辩方提出的有争议的辩护手段，他先看向龙宿，出言警告：“刑辩手段很多，辩方却决定要用如此争议性大且史无前例的辩护手段。须知使用‘荣誉杀人’做辩护，就等于是变相承认被告杀人之事，之后可就不能进行无罪辩护了。”他进一步示意：“本席相信辩方律师是已经再三思量，跟被告陈述过利害了。”

明明太学主从语气到神情都十分认真严肃，话中暗含的顾虑和担忧也有根有据，但龙宿硬是自这人身上感到了一股他在学海无涯实习时曾经非常熟悉的看戏的恶趣味。“这是我作为辩护律师的义务和责任，谢谢法官阁下提醒。”他不卑不亢地接下太学主的话，“但恕我直言，选择何种辩护手段是辩方和被告的决定，并不在法官大人的斟酌范围内。”

“但本席有责任确定辩方不会拿出毫无法律依据的辩护手段来浪费时间以及纳税人的金钱。”太学主浅笑着回击，理由充分。然后他抢在龙宿要反驳前，先一步推进话题：“既然动议由辩方提出，便由辩方先阐述‘荣誉杀人’的合理性吧。”

这是龙宿成名后头一次如此被主审法官明目张胆地留难打压。他知道，他的老师是故意的，故意要看他好戏，并以此为乐，经年不变。在学海无涯，甚至整个霹雳大陆，有几人知他老师的真面目。他是特别的，所以他的老师不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离了苦境也一直与他保持联络。然而，这么多年了，如今的他再不是当年的玩偶。刑辩是他的主场，他不会任人摆布，即便是他老师也不行。他迅速重新调整心态和步调，开始陈述他的观点：“所谓不知者不罪，法律要在民众知晓的情况下才有约束力和公正力。民众需要了解法律的规定和限制，才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如果明知故犯，便要受到惩罚。然而，如果一个人并不知道在地法律，也不认可自己被这样的法律约束，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却因为违反自己不知道的规定而受惩罚，是不公平。通常情况下，一个地方的法律与该地居民所受到的道德教育相辅相成的，社会道德观对当地民众对法律的认知有重大影响。如果一个人长期受到某种道德规范甚至法律熏陶，即便换了新环境，也会一时难以接受新的与自身认知不同的律法约束。法律约束和人长期接受的认知差异越大，人本身受自观念的影响越强，书面条文的约束就会变得苍白。”

“这苦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不承认规矩的人多了去了。” 笑傲红尘面露鄙夷之色，冷哼一声打断，“那要按疏楼先生这么说，人人都能随随便便杀人犯法，然后用同样的理由脱罪了，如此苦境还有什么秩序可言？”他看向太学主，迫不及待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一个地域的法律是公开公布的，每一个民众都能自主查阅。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生活，就要遵守那个地方的法律约束。如果不清楚，或有疑问，他应该去查看相关法律条文或者咨询律师。不知道或不承认当地的法律并不是有效辩护。就像疏楼律师所说，明知故犯要承担责任，故意无视也需要承担责任。”

庭辩时强行打断一方陈述进而输出己方观点是十分不文明的行为。很多时候，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法官会出言维持秩序，让被打断的一方继续。然而此时太学主却没有任何动作。龙宿也不在意，太学主老师若想看他和傲笑红尘即时辩论，他无所谓。说心里话，论刑律法典，论辩论口才，论经验战绩，在刑庭上，傲笑红尘连替他挽鞋都不够资格。对那人的论点，他马上反驳道：“根深蒂固的文化教育就和洗脑一样，和一朝一夕的叛逆是不一样的。叶口月人是个传统封闭的民族，自古受邪武盟约制约，虽表面上是苦境的一部分，却不未曾承认苦境的法律，是完全自治的领地，自有一套约束律法。在叶口月人的典律中，叶口月人的首领对叶口月人的叛徒和入侵者有绝对的处决权，包括死刑，不由苦境置喙。这个传统是叶口月人首领行使权力立威扬名的根本，已经传承了上千年，可以说是深植于叶口月人族民心中，他们从小就接受了这样的教育。九幽身为首领，也从小就被教育，如果不处置叛徒，在叶口月人中就无法确立威信，赢得民心，更折损叶口月人首领尊严，严重的话甚至可能导致整个名族分崩离析。”他故意瞥向傲笑红尘，刻意加重语气，放缓语调，一字一句挑衅：“卧江子不仅仅是叶口月人追寻了二十多年刺杀首领的罪人，还在非常时期半夜偷偷潜入叶口月人领地，企图刺杀首领。九幽首领将此叛徒当场枪毙处决完全合乎叶口月人的律法。”

“反对！我不允许你污蔑卧江子！”傲笑红尘脱口怒喝，差点没噔地站起。他在苦境和叶口月人和谈和签订条约期间与卧江子长时间相处交流，他相信卧江子告诉他的有关叶口月人的过去，认同那人对故乡的付出，即便那人终是与苦境立场相对，他仍是敬重那人的为人，以及对故土的忠诚。出事的那个晚上，他知道那人是冒了生命危险专门回去的，为了他心中的故乡和景愿。那般心意即便他这个对叶口月人满心不屑的人也无法不为之感动，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蓄意扭曲否定。念及此，他感觉有一股火冲上脑门，再顾不得场合用词，对着龙宿怒骂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卧江子是去刺杀九幽？要我看就是九幽含血喷人，见公投失败，独立不成，就随意找一个借口想撕毁公约。”是的，就是这样，不然还有什么理由。有罪的人就要受到惩罚，任何刑事辩护都不过是在为有罪之人辩护，而“荣誉杀人”这种支持受害者有罪论、为加害者洗白的辩护手段更是最中之最。然而，他一通论调说完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般毫无依据反对和激烈言辞是庭辩大忌，是极其不专业的表现。

再一次的，太学主没有出言警告。而龙宿身为对家，也没有提出抗议。他只当自己在看猴戏。打一开始他就看不起傲笑红尘这个半途出家的律师，觉得这人强势越过检控局提出私人检控，不过是在给自己使绊子，让自己丢脸。懂情的人都看得出检控局和政府不过在等时机，最好有人能提他们推动时势，不是真撒手不管事，可这人什么都不懂，就自以为正义的一头热，活该被推去当枪使，B区的事才没过多久，还是没学乖。然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下直翻白眼，觉得与这人展开庭辩真真自降身价，浪费时间。于是他不再继续争辩，看向太学主，总结自己的论点和诉求：“法官阁下，辩方有什么具体凭证去支持‘荣誉杀人’的辩护并不在这次动议的讨论范围内。此时此刻，辩方只需要展现该辩护有让陪审团和法官大人一听的价值就足够了。而理由辩方方才也已经详细陈述过，再加上叶口月人的传统自治权和被告九幽身为叶口月人首领的身份，还有卧江是子在叶口月人领地遭到枪击这个无可否认的事实，足以初步支撑这个辩护的合理性。”

“辩方确实说得有理有据。”太学主似开始赞同龙宿的观点。

“法官阁下——”傲笑红尘脱口而出，然下一瞬却被太学主的视线一扫，莫名浑身一震，反射性闭上了嘴。

直到这一刻，太学主才批评道：“控方，请约束自己的言行，等一方说完再开始发言以示尊重。”他继而警告道：“身为受过专业培训的律师，请不要以自身的认知提出毫无根据的反对和结案陈词。而且，这是预审动议，不是审判。”太学主的话虽严厉，但他说话时神色温和，声音严肃中透着亲和，让傲笑红尘无法发作，只能低头道歉。见此，太学主满意颔首，这才问：“那么，控方对辩方刚才的言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的，法官大人。”傲笑红尘闻言重新昂首挺直腰坐正。这一回，他停顿了一会，认真斟酌过自己的用词语调，才道：“辩方说的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在一年多前，也就是卧江子遇袭前，叶口月人和苦境已经签订的正式公约，废除邪武盟约，正式成为了苦境的一部分，接受苦境法律监管。也就是说，就算是叶口月人的首领，也要遵循苦境的法律。”

龙宿听了没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就反驳：“可是在盟约中，苦境仍旧承认叶口月人领地的原有自治司法权，尤其是刑罚部分，也就是说在——”说到一半，他似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收住话势，转而道：“无论如何，公约签订不过一年多，怎么都不可能在短期内更改叶口月人根深蒂固的传统。再说，既然公约继续承认叶口月人的自治传统，这与九幽从小受到的教育没有冲突，她就更没必要觉得处决罪人有任何不妥了。”他自觉自己表现寻常，但末了仍是忍不住偷瞄了太学主一眼。

这时，太学主正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似在思考裁决，又似在思考其他。等他再抬头，他看了一眼龙宿，又看了一眼傲笑红尘，裁定道：“鉴于叶口月人在苦境历史上确实是个特殊的存在，而公约尚新，过往传统对被告的影响确实有必要考虑在内。因此，本席决定允许‘荣誉杀人’的辩护。”

闻言，龙宿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然就在他以为这次议会就此结束时，太学主看向傲笑红尘，突然提到：“一般苦境刑案都由检控局进行检控，傲笑红尘律师绕过检控局提起私控还是近十年来的第一次，还是这样备受关注的大案。”

傲笑红尘闻言皱起眉，放在大腿上的手攥了一下裤子的布料，据实回答：“卧江子在叶口月人领地被杀，人证物证具在，检控局却迟迟不采取动作，剑君十二恨遇害时也一样，到现在，检控局也还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一遇到叶口月人之事，检控局就缩手缩脚，如此放纵，对受害者十分不公平。既然检控局不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便跨足而来为这些受害者伸张正义。”言下之意便是指责检控局办事不力，或是有意包庇叶口月人。

“确实。”太学主点头表示赞同，又问：“虽然控方是律师，比一般市民更具备法律知识，但就本席所知，您似乎没有任何处理刑事案件的经验，对吗？”

一语戳中傲笑红尘痛处。他略低眸，沉默片刻，还是万分不自在地回答承认了，但随之他又抬眸直视太学主双眼，认真道：“但我有自信能完成这次检控。”

这时，太学主转头看向龙宿，问：“对此，辩方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龙宿马上回答：“辩方的责任是替我的当事人争取最大利益，至于控方的检控能力，不在辩方的考量范围内。”

太学主却反问：“难道保证被告的审讯不因控方的能力而被拖延不是辩方的责任之一么？”

龙宿故意瞥了一眼傲笑红尘，语出挑衅道：“可在权衡所有利弊后，快速审判这个权利并不足以掩盖掉控方能力不足所带来的好处。”

对此，傲笑红尘无法反驳，只能低下头，暗暗攥紧手心。反是太学主强势提出了反对：“但本席也有确保庭审效率的义务，保证被告的接受快速审讯的权利不被侵犯，同时也确保公众的利益不会因检控官的能力不足受到损害。鉴于控方律师缺乏刑事庭审经验，我决定另外指派一名检控官和调查员协助控方进行检控。”他这么一说完，便已是法官裁决，即便控辩双方难得不约而同地面露愕然和不甘，亦不由更改。

会议结束，傲笑红尘和龙宿先后起身告辞。失利的傲笑红尘迫不及待先行一步离开了，而龙宿则故意落在后面。果不其然，他才要开门，就听到太学主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龙宿，你不觉得你需要说一声‘谢谢’吗？”

知道太学主已经来到自己身后，他下意识扣紧手心，但回过身时已是神色如常。他看着这时离自己并不远的太学主，这人此时已不是之前傲笑红尘在场时的严肃正派，一张脸上满满是不言而喻的玩味和愉悦，和他记忆中的一样。不受控制的，他心下猛地“咯噔”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太学主在暗指是什么。方才辩论时，他一时疏忽，下意识去反驳傲笑红尘所有的言论，然后说差点把“司法权”的这个有效辩护给说了出来。若枪杀案在领地发生，叶口月人有绝对自治权，苦境法院如今的审判可以说是越权审理，这是比“荣誉杀人”这种极具争议性的取巧辩护更有效的正统辩护。要苦境没有司法权，变该把审判交还给叶口月人，那和判九幽无罪没有实质上的区别。可是，他本就是有意要用“荣誉杀人”这个不正统的辩护，若不是这样，他还没兴趣蹚这浑水。他既然选择了参与，就要从中得利，比如说，给潜在的合作对象做个顺水人情，把事情闹大，再因着这案子光明正大调查叶口月人内部，借机看看各方势力的行动，还有西蒙的目的；再比如说，作为刑辩律师，他可以达成用“荣誉杀人”辩护的先例。

其实就算说漏了，他也不担心傲笑红尘会反对，首先那人没能力察觉，就算察觉了也不会希望这案子落回到叶口月人手上。而且，就算因为司法权的争论，让叶口月人要回了这案子，作为刑辩律师，他也是旗开得胜，当然，鉴于如今苦境舆论对叶口月人的讨伐，之后在公关上可能就要花费些功夫了，但他有的是有能力的下属。无论怎么样，他都不算输。

让他担心的，就只有太学主。和这次会议一样，就算没有控辩双方的动议，法官也可以自行过问司法权的问题，然后邀请控辩双方进行答复，然后作出裁决。然而，太学主竟故意将这个问题滑了过去。他猜想，这和太学主专门回苦境的目的有关，别告诉他是与苦境百姓同仇敌忾，他的老师还没这种善心。他有种直觉，拂樱将消息透露给他，并不是冲着他来的。他琢磨着，他的老师大概是在死国做了些什么影响到了四魌了吧。

他收拢心思，神态自若道：“没有老师的教导就没有现在的龙宿，我对老师何止一声‘谢’？”

太学主轻笑出声，再往龙宿身前逼近一步，笑眯着眼，用师者的语气语重深长道：“龙宿，你知道吗，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行。”

“希望老师不吝告知。”龙宿口上说着虚心求教的话，一双眼直迎太学主的目光，满满是不服。

太学主一脸不以为忤，轻描淡写地指出：“你需要学会低下头，将在你之下的人看入眼里。”

龙宿听了直觉认定太学主是在拿他刚刚因看不起傲笑红尘而一时松懈差点说错话的一个小失误说项，瞬间回到了最初与太学主相处时老师和学生的模式，一脸不忿地反问：“凭什么？”

然后他看到他那和他差不多高的老师站在他面前，明明他们不过是平视的高度，他却莫名感觉他的老师在用眼角的余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然后他听他的老师笑着道：“因为我若不低下头，就看不到你们，也就少了不少乐趣了。”

离开太学主的办公室后，太学主的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徘徊，直到他夜晚坐上车回家，仍不休不止。

那句话到底有几层含义？他的老师想对他暗示什么？是在关照，只要他不好奇、不过问、不插手、不阻挠，麻烦就不会找到他的身上？会不会太学主主审这个案子不过是那人回来苦境的一个过度，和叶口月人之事并没有太大关联。不知为何，虽然他不过是他这老师无聊时收到身边的玩物之一，但他还是能莫名感到这位老师对他的偏宠。他一直认为，只要他能坚持抵御诱惑，拒绝参与他老师的游戏，他的老师不会强迫他下水。

这么想着，他扭过头看向车窗外。车在开着，窗外的一切，行人也好，大楼街道也好，都在匆匆与他背道而驰。其实，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停车”，所有的景物都会为他停留。可无法停留的不是车，而是他，而世事变幻，也不是简单一句“停车”就能解决的。他漫无目的地看着，就越发倦怠起来。无可否认，对疏楼家失望后，在学海无涯跟着太学主的那段时光，是他那段不堪过往中少有的安定时日。然曾经给予他安定时光、收留他教导他的人，不过是一时兴起，若真深究，其实和他的祖父没什么区别。如此，这世间又有什么人、什么事是真正值得他伫足的。

血堡那场绑架，太学主的回归，真是的，这段时间怎的仅是些勾起往事的人事，让人心烦。

他坐起身，满心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坐在副驾驶座的穆仙凤，问：“素还真的下落有确切消息了吗？”

穆仙凤回答：“有消息传出，说是在北域看到素还真的身影，但北域的人仍在核实。”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检控局那边似乎也提过素还真这趟出外差是要去一趟北域，而且近期没有要回来的打算。”

“虚虚实实。北域啊，”龙宿饶有意味地叹了口气，勾起一边嘴角，忽地又来劲了，“看来有人要烦恼了。”

穆仙凤马上会意：“主人是指北域出身的北辰集团吗？他们在北域那边是军火起家，并不是单纯的商人。嗯，但素还真不可能现在才开始存疑去查。”她说着似想到了什么，又道：“这么说来，最近有消息传出，说是北辰的董事长病重留院治疗，但医院那边口风似乎异常的紧，有点不寻常。如今又被检控局盯上，还真是祸不单行。”她摸了摸下巴，歪过头，“是巧合吗？”

龙宿低笑一声，并没有正面回应：“北辰那边，是谈无欲的问题，暂时还不会是我的麻烦。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他单手托着下巴倚上车窗看向窗外，“自从拂樱推却了叶口月人的案子后，一直是素还真亲自负责，即便那人离境出差，上面也还没有找到接手的人，就不知太学主下令要指派检控官辅助傲笑红尘，而检控局，也不知会有什么因应。”

“这个，”穆仙凤忽地正色道：“凤儿本来是想更早跟您报告的，但您自法院回来后就一直在忙着见客，便没机会。”

“怎么了？”龙宿奇道。

“我们在法庭的人回报，下午太学主在公开聆讯庭上顺手将傲笑红尘那案子指给了当时在场的昭穆尊检控官。报告的人说昭穆尊本来不过是去对局里的检控官进行现场评核，突然被点名，被惊吓到了，本想推托，但太学主似乎非常强硬就指派了。”

“哦？专门点名检控局内务部的考核官，呵。”龙宿露出玩味的神情，兴致一上来，人更是清醒了不少。

“主人似乎对此很感兴趣。”穆仙凤不解。

龙宿则问：“九幽这案子，真的只是谋杀案那么简单吗？”

穆仙凤立即回答：“自然不是，九幽的首领身份就代表了这是苦境和叶口月人的争斗。”

“真的只有叶口月人这么简单么？”龙宿轻笑一声，“那我和剑子就不用亲自去一趟冰城奇域了，素还真也就不会在北域，蜀道行当初也不会被逼到那个地步，还有将蜀道行推向那个地步的覆天殇，也不会不明不白的死去。看似单一的事件，其实是很多疑点的枢纽。”他回眸看向穆仙凤，眸光愈发锋锐，“你说，到了这地步，谁想接这案子，谁又敢接这案子？”

“这么个肥缺，总会有人忍不住。啊！”穆仙凤恍然大悟，“所以素还真才会出外差。”

“只是可惜有人搅局了。”龙宿耸耸肩。

穆仙凤点点头：“原来如此，太学主随手指派了检控官。就算昭穆尊回去检控局跟上头请辞，检控局也不会想要得罪太学主。”

“呵，一如既往的恶趣味。”至此，龙宿不再多做评价，又扭头开始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好一会，才状似随口问：“剑子那边的消息？”

闻言，穆仙凤悄然蹙眉，但仍是据实回答：“据回报，剑子先生仍在血堡一带活动，似乎与茶理王有了初步接触。”报告完，她停了一下，欲言又止了一会，透过倒后镜偷瞄了龙宿好几眼，才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说了：“剑子先生知道主人要用‘荣誉杀人’的理由为九幽首领辩护一定很生气。”

这一回龙宿没有如往常那般与穆仙凤调侃剑子的事，而是托着下巴安静地看向车窗外，又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问：“弄三平那个小电影有结果了吗？”

穆仙凤神色微黯，顺着话回报道：“还在追查。”说着，她又忧心地皱起眉，“但似乎有其他人也在追查，对我们的人造成了一些阻碍。”

对此，龙宿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耸耸肩，道：“看吧，我和剑子从来不是同路人。”这话一出，是断定了另一路人的背后主使，也是回应了穆仙凤的前话。这时，他才故意叹了口气，调笑道：“你家剑子先生啊，虽说重情，但他那类人，情再重再深，都必须给原则大义让位，多情而无情。”

穆仙凤心里知晓，不由得垂下眸，然后又轻声问：“那主人呢？”

龙宿则看着车窗外倒带般的景致，冷冷勾起嘴角：“这世间，任何人事物都需为我疏楼龙宿让位。”说着，他的眸光转瞬冷凝下来，“当然，剑子仙迹也不例外。”

他说这话时，眼中的阴狠冷冽倒影在了车的倒后镜上，恰巧落入了穆仙凤的眼里，有一瞬将她真真实实的震慑住。穆仙凤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那是她不曾见过的主人。

待回到龙宿住所，穆仙凤并没有跟着入内，而是去了后院的暖棚照顾花草。她在玫瑰花圃前出神地看着隔着温室玻璃晒月光的玫瑰花。她认识的主人总是大气优雅，带着贵族特有的从容闲适，面对敌人时也会凌厉霸气，但她确实不曾见过自家主人真真阴暗的一面，即便她心中明白自家主人并非传统意义上光明伟岸的好人圣人。她明白，一直以来，她的主人都不愿意她接触到阴暗的自己，希望她能一直保持一种纯粹。但那让会让她觉得主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默言歆。这人就站在她身后，一如既往的不言不语。但这人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有关主人的事，尤其是台面下的事。同样是被龙宿收留的孤儿，和她不一样，默言歆被龙宿安排执行很多台面下任务。或许，她不该再安于现状，她该——

于是她故意探问道：“主人自从西方列国回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不，其实在桐文出事后，就开始不同了。还有弄三平那电影——”

“穆仙凤。”默言歆开口打断了，“主人有主人的安排。”

“安排凤儿像这温室里的玫瑰，被保护着，不知道外界的冷酷么。” 穆仙凤倏地声嘶揭底了一句，然后一怔，转为苦笑，“我也想……”她终究是比默言歆多愁善感。

“这些玫瑰是属于主人的玫瑰。”默言歆看了一眼穆仙凤，再看向那些娇嫩的玫瑰，道：“主人曾说，玫瑰的美丽会让人忽略它们身上的刺。终有一天，玫瑰的刺也会成为主人的利刃。”
说完，他在身上摸出一张纸币，很快叠出了一朵玫瑰，递到穆仙凤面前：“给。”

穆仙凤一怔，心下感动，却故意嗔道：“又是纸花，真没情趣。”

默言歆面露淡笑，道：“折纸花我擅长。”他难得主动，将纸花别到了穆仙凤的耳上，“这样就够了。”

闻言穆仙凤再次一怔。

默言歆又问：“喜欢吗？”

“嗯。”

[ 此帖被ltian28在2024-02-28 13:0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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