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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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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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

此处山明水秀，水流映着日光莹如匹练，山石陡壁之间隐约可见层台累榭，雕梁画栋，岩壁之间琼枝灵草丛生蓊郁。

但就在这一片仙灵化境之中，几块砖头铁石垒起数间破落小屋与铸台炉器，此处破败与整个环境的琼楼玉宇格格不入，似乎也因此远远地与人群聚集处相隔离。此时铸台前正站着一名白衣人，两袖高挽，轮着铁锤朝铸台上的一块剑条专力而规律地锻打。

默苍离抱着酒壶，躺在屋子前的一块青石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一边看着他背影。这里本来没有这块石头，是默苍离自己搬过来的。

铸台边的火炉火焰烧得呼呼作响，但显然炉子是经由了某种特殊的铸造手法，焰火的热度被悉数禁锢在炉膛的范围内，不能外溢分毫，使人即便站到火炉旁边也感觉不到一丝热意灼身。这并非白衣人为他自己所做的考量，因为在默苍离的记忆里，三万年以前，这炉子是没有这用处的。而且就此地主人本人心性而言，一向不喜此种矫揉讲究的作风。

白衣人忙完这个忙那个，放下铁锤又走到火炉边，将烧红的剑坯小心取出，转身放入冰凉水池之中，呲然一声，白色浓雾大起，剑坯迅速从火红变得玄青。

白衣人提到眼前瞧了瞧，啧了一声，露出嫌弃的神情，随手丢到一边……那里已经堆起了小山丘，都是被丢弃的失败品。

这柄剑受他七七四十九日锻打去质，百炼成钢，折叠了数万层，锻打了数十万次，从选材到复合都谨小慎微，花费莫大心血，然而失败后被丢弃时却毫不留恋。

锻造未果，似乎心情不好，他走到石榻边坐下，沉着脸，扭头看到默苍离瘫成烂泥没个人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我叫墨狂来，没有叫你来，来就算了，还不带墨狂，明知道自己不能近火还杵在这碍事，带上你的东西给我滚！”说着低头瞧了一眼身下自己坐着的青石，愤恨地向内踢了一脚，“这破玩意儿，迟早砸了！”

默苍离没理会他的火冒三丈，翻了个身侧倚着，问他：“我的码瑙瓶呢，做好了没？”

“做你个头，没做！”

“骗人，我都在你屋里看到了。”

废苍生闻言，又是一阵气闷，“谁让你随便进我屋了？那里面的东西，不准乱摸乱碰！”

默苍离不以为意，别开脸，还一脸的嫌弃，“小气，难怪小白不喜欢你，杏花就从不这样，他的药庐我随便进，所有东西我随便碰。”

“你管我——不对，我管他喜欢不喜欢！”废苍生冷笑道，“你要摸可以，摸到那些不认主的攻击武器，落个遍体鳞伤别怪我没提醒你。”

默苍离不屑道：“就凭你。”

“还就凭我，瞧不起是怎么的，把墨狂还来。”

默苍离垂着眼，埋怨说：“你那对码瑙瓶我也看了，说实话，你的审美实在是糟糕透顶，有时候想起来我都不理解为什么能够忍受墨狂这么久，早知道就画张图纸给你了——浪费我一斤赤血码瑙，去趟丹丘容易么，鬼怪横行的，怪不舒服。”

废苍生气得发抖，“你你——以后别叫我给你做东西！”

默苍离歪了歪头，盯着他瞧，仿佛真的在考虑，片刻后摇摇头说：“不找你，难道去西荒找小白么，太远了，我不想出门。”

“……”

也许气到极点，反而落回低谷，废苍生看他懒散的模样，谁能想到这是九天供奉的钜子，有气无力地叹一口气，决定放过这个话头，便顺着他的话说：“西荒，不去最好，西荒最近乱的很。”

“哦，他们又怎么了？”

默苍离一边随口问，一边叉开一条腿放到他腿上，废苍生也极为自然地将双手覆上他小腿，替他轻轻揉捏。

“你还真是不出门不管天下事。”废苍生调笑一句，便道：“他们王子丢了，说是被绑架，狼王急的跟什么似的，把西荒翻了个底朝天，听说，前几天找上青丘，非说是青丘从中作梗，一言不合就差没当场打起来，最后狼王走时还撂了几句狠话，看来这事儿还不能就这么完——”

末了他嗤笑一声：“这群人，好像一年不干上两仗就不能维持他们的深厚感情。”

但默苍离对两家恩怨没有兴趣，却好奇废苍生与他一般无二的宅，却竟比他知晓天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废苍生道：“锻神锋告诉我的。”

然而锻神锋同样是个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于是废苍生又回忆道：“好像风逍遥说的，动手那天他就在现场。”

默苍离叹了一句：“你们的八卦网还真是牵的长远。”

废苍生没有理他，反而很有同理心地为人着想道：“他们这么你戳一下我怼一下的，要打到什么时候，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想个法子缓和缓和才是正理。”

默苍离喝着酒，懒洋洋说：“积怨已深，想什么法子，你说说看。”

废苍生摊了摊手，“自古邦交斡旋不就那么几个法子，找块地，围个猎场，吃一顿酒，互赠点有利条件，再和个亲什么的，万事开头难，但总要先开头。”

失了腿上的按压，默苍离有些不满，曲着长腿在他身上撞了撞，直到废苍生重新摸上他的腿才安分下来，一边道：“和亲，我记得两家都没有公主……呜，轻一点。”

“……”废苍生沉默了片刻，突然骂道：“一群废物，连个公主也生不出来，活该老天都不成全他们！”

默苍离翻了个身，趴在青石上，换上另一条腿。废苍生将他的袍脚往上捋，两层软纱底下就是他白花花的小腿，什么也没有穿，这人这么大赤赤地披着一件袍子就出来了，好吧，也许在他看来整个薮泽都是他家里。废苍生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念道：“我说你啊，多少也收拾一点吧，你那儿还有个小徒弟，为师不尊，你得把他教成什么样，教出第二条懒虫来，不怕史艳文找你拼命么。”

默苍离道：“勤快的大人才会教出懒惰的小孩。”

“这就是你什么事都丢给他做的理由？”废苍生觉得自己额爆青筋。

默苍离趴着，下巴搁在双手上，酒也不喝了，闭上眼睛养神，说道：“我又没有带过别的徒弟，反正都没有经验，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他随口说，废苍生在他腿上拿捏的动作却突然顿了一顿，但很快又摸了回去，好半天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见默苍离随着身上的揉按小声地哼哼唧唧。

/

今晨一早，默苍离对杏花君说，昨晚他夜观天象，占卜到近日青丘二殿下的病情将有不虞，让他收拾收拾准备上门问诊。杏花君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技能，但俏如来却很是担心，无奈杏花君只得带上小狐狸，两人一同前往青丘。

不久后默苍离也离开，往日喧闹的水泽地一时沉寂下来，羽色昳丽的凤凰们或卧或立，墨狂安静地矗立在水畔落灰。

初阳方升，宁静祥和中，一道赤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谨慎戒备地从阴影中走出，站在阳光下。

站出来后，他仍然不放心地左右试探，确定并非陷阱之后，便感觉不可思议。两个老宅一齐出了门，可算是薮泽百年难遇的一件大事。

“他什么意思……”

「可能想让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上官鸿信沉默不语，默苍离的举动让他心生一阵迷惘。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似乎从来都无法看透他的师尊，总以为已然将此人钻析透彻，下一刻师尊的表现却又立刻将他的自以为是悉数推翻。到后来，他几乎不能分辨是自己懵懂拙笨还是默苍离变化无常，那无情的、深情的，随意的、严厉的，温柔的、残忍的，支离破碎，不能成形。仿佛每一面都是真的，却又都不是真的。

他如此坦然的放行，那自己的战战兢兢又算什么？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期盼着默苍离的阻挠，拘守禁锢，寸步不离，至少让他肯定默苍离是在乎的！

而眼下，他是该猜疑他的离开对默苍离其实无关痛痒，还是相信元邪皇所说，他是为了让自己有一次自我选择的权利？

任凭上官鸿信心思千回百转，元邪皇只盯着水边的墨狂。其实昨晚他劝上官鸿信做个决定，本意并不那么热忱纯良，定下决心是为了心无旁骛，省得是时三心二意临阵倒戈，所幸上官鸿信没有让他失望，若是昨夜上官鸿信选择留下，他也会设法把人打晕带走——别开玩笑，让他与一个古神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他宁可选达摩！

捡到青鸾是一个意外，捡到墨狂同样是一个意外。墨狂不知何故掉落在魔世，方圆百里，妖魔辟易，连鬼影也不见一只。墨狂自带克魔殊效，一旦接触犹如中毒。但邪皇借由着青鸾的躯体，轻而易举地将之拾起，并用得得心应手，甚是满意。

此剑之上被大大小小设下了百多道阵法，多是杀伤致命的攻击之阵，虽并无何等残酷凌虐的折磨手段，但正是如此剔除了一切多余成分、全心全意只为杀人取命的攻势，更令人心惊于原主何其冷静狠戾的心性。

他很有兴趣，钻研偌久，大多数阵法已经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运使起来愈发随心所欲，在钻研途中，发现有一道阵法被封锁在层层深处，光是为了封锁这道阵法，其上就用了多达十道的强硬封印，仿佛一只恶鬼，不能被轻易放出。

但邪皇何其人也，在不触及这道阵法的情况下，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其上十道封印阵法，但是除了能够隐隐察觉是一道攻击的剑阵以外，发现仍然无法将此阵发动。

似乎缺少了，某种关键。

这让他颇为失望。

「默苍离真是体贴，连作案工具都给你准备好了。」

听到他的声音，上官鸿信才从纷繁杂乱的思绪里抽回神智，望见水边的物事，却又激起了更多的回忆。

“墨狂……”

他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变。

元邪皇说的不错，既然已经做下决定，是是非非就都不重要了，被舍弃的，即便有再多不舍和留恋，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眼下，他全心所求，只为一事。

抬起头，青空万里就在头顶。

这白云帝宫，这贯月槎上，高居众神、君临天下的，理应是他，也只能是他。

所有篡夺者，都该死。

所有背叛者，都该死。

/

剑无极，作为一只魂魄残缺到只剩下一点残渣的剑灵，既不能脱离墨狂太久，也没有多好的精力，平日大多数时候，只能窝在墨狂里修养元神。

他曾长久地沉寂于剑身之中，既不能感知外界，也无法为外界所感知，邪皇握了墨狂上万年，并未察觉到墨狂内有剑灵的存在，而默苍离拿到墨狂的第一日，就有了感应。

并非尊上比邪皇更敏感，而是在离开魔世后，剑无极猝然间自沉寂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

是某种熟悉的气息。

只要存在于同一片天地，即便霄壤之隔，也能立即感知。

但仍模糊一团。

直到当日，那只曙凤蝶的侵入，让这股莫名的气息逐渐明晰起来。

已然被遗忘的身影，开始频频出现于梦境之间，白衣如云，白发如练，神情变化莫测，伸出的那一双手，恍如拥抱着他，又恍如要将他扼杀。

明明是温柔缱绻的气息，却叫他恐惧惊骇浑身发冷。

于是他竭力试图将那般气息、那般身影抛诸脑后，一遍一遍告知自己，他只是默苍离的剑灵，与任何人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日他一如既往在剑中昏睡，忽然一只不同于默苍离的手将墨狂提起。

他骤然惊醒，认清来人后，又放松下来。

“是鸿儿啊。”

奇怪，怎么好像其他人都不在？连小狐狸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也听不见。

鸿儿提着墨狂，一步步离开了水泽的范围。但剑无极并没有在意，他这一觉睡得比较长久，自觉精神不错，便兴致勃勃和鸿儿攀谈，任凭鸿儿一言不发，他也可以说得滔滔不绝。

直到鸿儿来到一座洞府之前，他才开始意识到不对。

“你要进去吗？你不会要进去吧？默苍离说过这里不能进的——就算要进也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啊！咱们偷摸着点行不行……咦，门口的两个灯笼怎么不见了……”

鸿儿带着墨狂，墨狂带着他，通过狭长的甬道。他从未进过这里，但愈是不让进的地方，愈是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因此他一边害怕着被默苍离发现，一边却又好奇地四处打量。甬道昏暗，似乎潜藏了许多莫名的小东西，窸窸窣窣的声响此起彼伏，听得他心里一阵阵毛骨悚然。

“喂，鸿儿，你小心点啊，总感觉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突然扑过来……”

鸿儿并不答话。他也不觉得奇怪，毕竟鸿儿言语不良。昏暗的光线遮掩了青鸾的面目，让他也无法辨清鸿儿此时的神情。

终于走出甬道，视线多少变得明亮，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甬道口吞没光线，犹如是鬼怪的邀请。啧啧了两声，他才扭头打量起两人所处的空间。偌大的洞穴里空无一物，岩壁倒是陡峭锋利，目之所及唯有一方不大的水潭倚在一侧岩壁之下，潭中白莲如冰如玉，白花绿叶掩盖之间，隐约可见一道小小的暗色身影。

鸿儿走近了，他也终于得见身影的面目，一时不免惊异。

“哇，鸿儿，这孩子跟你长得好像啊！”

他话音刚落，变故就产生在一瞬之间，接下去所发生的一切，几乎令他不能反应。

鸿儿伸手向孩童身上抓去，金色法阵骤然开启，庞大的冲击逼得青鸾不得不飞身后退，同时提剑破阵。

剑无极再怎么迟钝此时也意识到了不对。他不及开口劝说青鸾，只能控制住墨狂试图阻止鸿儿的举动。鸿儿低头朝墨狂瞥了一眼，蹙起的眉宇之间阴厉尽显，旋即顺着剑身往下一抹，剑无极只感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意识。

陷入黑暗前的一刻，那抹流云般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弧度美好的唇角恍惚扬起，仿佛这就是他期盼的结果。

頂端

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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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0-08-06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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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一】

剑无极伴着水声逐渐醒来，视线仍然黑幽幽的，一时不知是自己视觉未曾恢复还是身处暗地，直到转头后看见默苍离的身影。他头脑仍然一片昏沉，想不起今夕何夕，却感到体内充溢着一股轻盈灵气，贯通百骸，叫他通体舒适，甚至比出事前还要轻松。

等等，出事……

对了鸿儿！

他猛地想起前事，登时清醒，一翻起身，才发现自己还在那处寒潭所在的洞府中，水声来自池中流水，玉莲清光映着石壁，水光潋滟。默苍离跪坐在潭水前，清光为他的轮廓涂上一层弧线，逆光的身影却愈发幽暗。

后知后觉的，剑无极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厚的血腥味。

不觉四顾，待看清周遭，忍不住一阵心寒反胃。

由于光线太暗，所以他方才一时并未看清周围。

散发出血腥味的，是满地稀碎、成糜成块的血肉，骨肉飞溅、血水横流，遍及了大半个洞穴。

难道是鸿儿……不可能。

从他的位置看过去，方才躺在莲叶之间的孩童尸身，不见了。

满室的血腥，水声衬得四周越发阒静。默苍离自始至终背对着他，坐在莲池水畔一动不动。剑无极忽然有了一种极不好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浑身发冷。

他害怕，但还是驱使着身体站起来，向默苍离一点点靠近，试探性的伸出手指，戳了戳默苍离的肩膀。

“默……苍离啊啊啊啊啊！”

他手指一戳上去，默苍离就像一块棉花一样，毫无征兆地歪倒在地。

剑无极悲从中来，扑通跪倒一把将他抱住，放声大哭道：“尊上，尊上啊，你死得苦状万分啊——”

“闭嘴，吵得头疼。”

怀里的“尸体”突然不耐出声，吓得剑灵一个哆嗦，连忙放手退后。

“你你你你没死啊？”

默苍离死气沉沉地歪倒在水池边，发丝袍脚浸入水中他也不管，盯着空荡荡的莲叶，一言不发。

“鸿、鸿儿呢？”

其实前后串联，剑灵也能大概猜测发生了什么，鸿儿闯进来毁了孩童肉身，至于问出口的问题，即使默苍离不回答，他也猜得到：顶风作案，当然是跑路了。

虽然他不知道鸿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看得出来默苍离很难过。这也是自然的，之前他们那么好，默苍离对鸿儿更是爱其如伤，谁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那个，”默苍离默不作声，他试图安慰道，“鸿儿，鸿儿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啦，也许，过一阵子自己就回来了，一起生活这么久，他一定是放在心上的……你看我，虽然我拦着他，他也没把我怎么样。”

默苍离没动，却终于开了口，说道：“那是我事先布下的锁灵阵，即使你被打得魂飞魄散，碎片流不出薮泽的范围，你本就是残魂，重新聚灵也不算困难——鸿儿，他是下了杀手的。”

“嗯……这……”

剑灵对着手指，丝毫没有自己在鬼门关前遛了个弯的自觉，反而为无法排解默苍离的难过而忧虑不已。

/

无尽海。

青丘，素以明山秀水、风物富饶享誉九天，但即便是这片丰润的土地上，仍然有一些让人望而却步的“死地”。这些地方，往往不是妖魔盘踞就是环境恶劣，或者两者皆备，连自杀都不是个好去处，毕竟会激起太强的求生欲。在青丘的东部边缘，靠近无尽海的方位，有一片碎裂的蛇洲岛群，差不离就是此种境况。

上官鸿信骑着一只赤凤，选了座不大的岛屿，在上空盘旋几圈，却不急着落地，反而盘腿坐起，试着唤了元邪皇两声，依旧没有回应。

自从离开薮泽，元邪皇就没了声息。估计在薮泽时，近默苍离之身，长久的持续警惕，很是费神。上官鸿信便也不管他，凝化体内真气，身前影像恍惚一阵扭曲，两粒小圆球自他身体脱出，渐变渐大，直到有两颗嫩南瓜那样的大小。

嫩南瓜，和着黄豆炖汤最好吃了……

呸！煮饭还煮成习惯了！

上官鸿信坚定心智，将不该有的念想驱逐干净，两粒断云石在他面前盘旋空浮，他却神情不豫。断云石只产于羽国，不仅极为难得，且品质优劣有别，越是红得纯粹剔透越是上乘，越是泛白多杂质越是低劣。但相对的，越是品质上乘的质地越是可遇不可求，更是有许多人费尽千年万载也无法寻得一粒运使起来得心应手。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来是断云石的产出环境本身极为苛刻，数万年凝聚一粒，处于龙潭虎穴之中，若想自行采取，需得具备相当程度的智力、武力、应变能力以及天运。另一方面，则是缘于青鸾王族的垄断。从前上官鸿信从不觉得后者有何不妥，如今易地而处，感觉真是，作了孽。

他面前的这两粒，自然是丹朱赤泽，剔透如水，上乘中的上品。从前上官鸿信身居青鸾太子时，万事万物信手拈来，从出生到成年，就没什么事是不顺心的，断云石这种东西，不值得他放在眼里，一声令下，红彤彤的小石头们能在眼前堆成山。然而如今，他只恨自己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为何当初只练到两粒的程度。

不过他倒也并未很忧心，即便只有两粒，运使得当，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更何况，死物而已，从哪儿拿不是拿呢。

许久不用，试了试手，还算熟练。这才压着凤头缓缓向下靠近地面。

他选在岛屿的东岸，此地怪石堆砌成一赌扭曲的石壁，阻了滚滚拍岸的海潮，黑色石滩向内延伸不远，就截断在高耸入云的丛林之中。古树高大茂密，从上方，完全无法窥视林中的情况。看来只有亲下一探了。

在林边落地，红色凤凰在他身后碎成羽毛，羽毛又化成红光，倏忽飘散不见。平心而论，若不是情非得已，上官鸿信也不愿意没事来这种死亡边缘拿命试探，但自“策天凤”体内取回的那一魄，虽然是他自己的魂魄，却似乎离开了主体太久，总是在他魂体之外飘忽游离，若是因此再痴傻失智那自然是大为不妥。这本不是大问题，假以时日，每日细心融炼将养，不是难愈的病症，但在他，“假以时日”等于让他去死。

他是恨不得立刻就能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蛇洲凶险，却有一种名叫玄癸的古老生物，据传是龙脉的遥远旁支，却与蛇相近，生得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又犹如爬虫，身体两侧百足粼次，不会腾飞，却能潜水打洞，可伏于海底地底千万年不食不动。玄癸身形巨大，一条幼蛇便可长及百丈，成年的玄癸，若是在地面游走，那就是排山倒海的气势。

然而玄癸最险之处，并非它的体形，而是它具有直接伤及魂体的能力。从前亦不乏有所求而来蛇洲的人，一旦遭遇玄癸，不是殒命就是神智尽失，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不知世事。

这是世人对玄癸避之不及的原因，却是上官鸿信此行的目的。世间能够治疗肉体的药材很多，能治疗魂体的却是少之又少，玄癸能对魂体造成影响，这种影响可好可坏，端看如何使用。

玄癸此物，性喜阴湿，常年盘踞于地底水下不见天日，虽然危险，要赶巧碰上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他方才在蛇洲几个岛屿上方都转了一圈，只有这座小岛上有片林木生得稀疏凌乱，那便是曾有玄癸活动，草木才重新长出不久。他并未落得离那处树林很近，若是玄癸仍在，他一头撞上，那就完蛋了。

翻开手掌，数十只青雀自他掌心翻涌飞出，哗啦啦地向四方散开，没入茂密丛林间，很快不见了踪迹和声响。

有了青雀探路，小心翼翼地择路向前。

终于在日落西沉，光线晦明之时，上官鸿信找到了他所要寻找的——就在那处稀疏丛林的不远处，一个径长三十来丈的巨大坑洞，藏在一堵石崖之下，坑洞循着陡峭的坡度往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上官鸿信不敢贸然入内，捅了玄癸窝，他十条命都不够送的。为今之计，只有将玄癸从洞中引出。只希望那玄癸入洞不要太深，且出来一只就够。

玄癸喜食海黾鱼，上官鸿信上岛之前，便下深海中抓了不少，此时一齐放了出来，水淋淋地堆在洞口，海黾这种鱼，通体银白，透过半透明的肌肉，甚至可以隐约看见贯穿身体的脊骨与遍布全身的血脉。它们与鳞族相近，算来也是邻居，却素来不得鳞族的喜欢，原因无非是生得过于磕碜。细看那些鱼头，五官有致，头顶生须，竟有几分肖似人脸，胸前腹下更生了四根雪白无暇的四肢，若看那肤质，当真是吹弹可破、肤如凝脂，倾城美色不过如此，只可惜这美艳赤裸的四肢生长在鱼身之上，看着便是愈发的恶寒诡异。

成年的海黾鱼体量可顶两个人身，如今这里横七竖八地堆了约莫十数来条，垒起来也是挺大的一坨。这些鱼群似乎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鱼尾摆动，却无水可依，于是蠕动着那畸形的四肢，慢吞吞地企图逃跑。那情景，真宛如妖魔乱舞。

上官鸿信也不管它们，退开百来丈的距离，锁定四极方位，布阵。

金色阵形转开百丈，堪堪推及洞口的位置，须臾之后，隐匿于地下。这时那些海黾鱼也爬了一段的距离，骤然两道红光闪过，快及瞬息，看似随意地弹跳，却准确地洞穿了每一条鱼的头颅，几乎只在呼吸之间，方才还满地乱爬的白色大鱼通通趴在地上没了动静，红色血液这才缓缓地溢出，而后迅速满溢。

丛林间登时弥漫开浓烈的血腥气。

做好布置，上官鸿信便收了手，接下去就是等着，等着玄癸被海黾鱼的血味儿吸引出来，进入阵中。他所设下的，只是压制行动的阵法，并无攻击的能力，克制了玄癸一段时间不能反击，上官鸿信就能杀其取药。

阵法这种东西，可大可小，往大，可以如九霄叛天刑那般的声势，往小，可以看看俏如来的施为。但大型强悍的阵法，往往需要强大的法器作为支持，抑或者如默苍离那般的修为，可随手引动天地元力作为依凭。不过上官鸿信现在么，法器、修为，要什么没什么，两粒断云石还是开局送的，只能以自身真元凭空催动，量力而行，若真元受损，那是伤及己身，得不偿失。

每到这个时候就多么渴望墨狂啊，那不仅是一口削石断金的神兵利器，还是上百个现成精悍的阵法集合，更是无与伦比的王骨法器，拥有它仿佛拥有整个世界……

哼，默苍离的东西，才不稀罕！

再次坚定心智，上官鸿信收敛思绪，落在蛇洞洞顶上坐下，聚精会神地盯紧洞口。

如此等了两日。

他突然自梦中惊醒。

睁眼时日正中天，天色蔚蓝无云，他躺在地上，身下是绵软的草地，醒来了也没有动，仍继续躺着，感受微风轻送，拂过面颊。觉得有点饿了。

洞口仍无动静，上官鸿信却并不急躁，想着能找些什么吃的，但这穷山恶水之地，能有什么入口之物，扭头看了看地上那些泡在血中的鱼尸，算了那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站起来拍拍衣裳，正准备动身寻点食物，突然他身形一顿，一阵异样的气息正在缓慢靠近，越来越近，就在身后！

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动，一粒圆珠已然扣在两指之间。

“鸿……”

猛地，他回身出手，圆珠射出，准确无误地打在来人心口，一片波澜似的蓝色光芒蔓延周身，来人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上官鸿信走上前来，审视地上动弹不得的人，把玩着手上剩下的圆球小珠，神情颇有得意，“你以为我会不防备你吗，师尊？”

默苍离动着瞳子，跟随上官鸿信的身影游动。他虽然不能移动，说话却没有问题，便问：“那是什么？”

“你管我是什么。”仿佛不愿让他细看，上官鸿信在他问后还刻意收了起来。

“有鳞族的气息。”默苍离的眼睛跟随他的手转动，说道。

上官鸿信心中气恼，拿手去捂他眼睛，“不准看！”刚说完自己就先尴尬了，但感觉就这么把手再收回来愈发蠢得过分，一时就捂着没动。默苍离在他掌下眨了眨眼睛，柔软的眼睫搔着他手心，痒痒的。

他莫名其妙微红了脸，“不准眨眼睛。”

“……”终于对自己的语无伦次彻底无力，报复似的拧了下默苍离的鼻子，就扭开脸不再看地上的师尊。

重见天日的默苍离，目光仍然落在鸿儿身上，看着他侧脸，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棱角分明，但印象中应该更圆润、更稚嫩些，不过脾气秉性倒是一般无二的。这印象模糊，待要细想，却又都无所依凭。他思及之前对鸿儿性格的猜测，一时颇觉有趣。

默苍离问：“你是不是从前脾气就不太好？”

上官鸿信冷冷道：“谁说的，我脾气可好了，每个人见到我都要夸我热情好客平易近人，羽国举行友好天使年度大赛，我每回都拿第一名。”

默苍离笑笑，“是吗？”

“你说呢。”上官鸿信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师尊，冷声道：“你就老实在这里躺着吧，没个十天半月别想解开，待我拿到玄癸内丹离开此地，看你还能上哪儿找我。”

默苍离说：“我动弹不得，你将我弃在此处，不怕玄癸吃了我吗？”

上官鸿信说道：“那就是命，谁让你来的，苦厄自招，可别怨徒儿无情啊，师尊。”

“唉。”默苍离叹了一声，终于从上官鸿信身上移开了视线，“你封我功体没有关系，丢下我也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能自己安然无恙。”

上官鸿信凛然不惧，“你以为我——”

话没说完突然一滞，身下一股震动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剧烈，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蓦地回头，先前毫无动静的蛇洞山口，潮水般喷出黑压压的一片，四五只成年玄癸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地挤出蛇洞，朝着洞口前的鱼尸冲去，几只庞大身躯瞬间就将白花花的一片尸体遮得半点不见。

为了争抢食物，玄癸们相互绞杀撕咬着，百爪齐动，垒起来的体积几乎遮天蔽日，远超过上官鸿信两人所在的洞顶。

未曾抢到食物的玄癸，似乎嗅到了别样气息，晃了晃脑袋，发现了洞顶上的两只蝼蚁。百丈的距离，在玄癸之前只不过是一伸头的距离，这东西虽然体形巨大，行动却敏捷如狗，那仿佛天崩地裂的声势，足以将面对它的人吓得肝胆俱裂。

但扑过来的玄癸却在即将靠近洞顶时蓦地动作一顿，犹如被无形的锁链困住了身体——那是上官鸿信之前设下的阵法，用以压制玄癸的行动。

不过这个阵法在四五只玄癸的挣扎之下撑不了多久。趁着另外几只尚在争抢鱼尸顾不上他们，上一刻还说着要把师尊丢下喂玄癸的上官鸿信，一把捞起默苍离，转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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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12樓發表於: 2020-08-06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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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二】

后方玄癸已然破了阵法，携排山倒海之势，越逼越近，上官鸿信听在耳中，甚至没有余韵回头看上一眼。

偏生怀里默苍离还喋喋不休地念道：“你总是这样莽撞，遇事不经审时度势，意气用事，如今我功体被锁，你又无力施为，才落得这般狼狈的局面，若是方才你分出一些心神注意四周动静，玄癸还在地底十里之下，已足够你感知到它们的……”

“够了，给我闭嘴！”上官鸿信本不愿分神，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避着前方两侧飞速掠过的树杈藤蔓，低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还唠个没完了！”

蛇洲岛上古树千年，耸然成林，林下却并不空敞，大乔木间掺着小乔木，小乔木间掺着灌木丛，灌木丛间树根嶙峋遍地，恨不得挤满每一寸空余空间，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如今这些树山林海被四五条玄癸狂碾而过，过处一马平川。

这惊天声势逼近身后，默苍离却仿佛毫无所感，他自下望着鸿儿，果然听话闭了嘴，淡淡笑了，便靠在鸿儿身前，闭上眼睛。

果然，会说会想、会喜会怒的活人比一只痴傻温顺的青鸾好多了，活生生的。

这一闭一睁，竟然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四下清净，风和日煦，身下草地柔软。

上官鸿信好不容易摆脱了玄癸的追杀，低头瞧见默苍离睡意更好，更是气结。想直接把他丢到地上，却一念忽转，想到方才师尊跌倒在地。便没有放下师尊，反而盘腿坐下，抱在怀里，替他轻揉着肩骨腰臀，也许摔疼了吧。

直到默苍离眼睫微颤，似要将醒，上官鸿信连忙放开，退到两丈之外。见师尊睁眼之后四下顾看，末了向他望过来，立即把脸一扭哼了一声：“没见过被玄癸追着还能睡着的人，真是够了。”

默苍离说：“你不是在逃吗。”

上官鸿信恨恨道：“下回我一定把你扔在路边！”说完，却下意识一顿，默苍离听闻此言，渐渐敛了脸上温和神情，略低下头，双眸微垂，黯然神色瞧得气愤中的青鸾怒气顿时凝了大半，一时语滞。

思及默苍离前尘尽忘，记忆始于那日将自己捡回，而后两情相悦身心共许，如今一朝决裂，在默苍离看来，是既无道理也无预兆的吧，而他甚至连原因也无从知晓。这么想着，忽然有些可怜起师尊——可怜这九天诸境唯一的古神默苍离，说出来是多大的笑话，可上官鸿信，却正是这天地间独一个有资格可怜默苍离的人。

犹犹豫豫的，想要说点什么宽慰师尊，却像是黏了舌头，无法开口。拖拉半晌，反而是默苍离先轻声道：“我们从前，关系不好吗？”

上官鸿信凝然不语。

默苍离说：“是因为三万年前的事？”

“师尊不是已经说过，再不重提当年之事，默苍离是言出必践的人，如今，却要毁约了吗？”上官鸿信声音轻轻落落的，却抬头，双目紧紧盯着对面的师尊。

“嗯。”默苍离答应一声，说道，“那就不问了吧。”

他此言一出，上官鸿信反而怔愣，蓦地笑了，愈是笑愈是冷，“那就不问了吧——师尊这话说的何其凉薄，你我之情，死了就死了，师尊刨了一下坟，脏了手，就算了是吗。”

默苍离好似对他的愤怒不能感同身受，顿了顿，“过去的事，忘记就忘记了，有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死了的都不重要。”上官鸿信冷冷说道，站起身来，两粒断云石在他手掌间浮空旋绕。

远处尘嚣冲天，玄癸靠近了。他不准备逃，若是要逃，骑着凤凰就能飞离此地，但他千里来此，不是为了两手空空的回去。

动静看起来尚且很远，但以玄癸的身量与速度，也不过顷刻之间的功夫而已。

默苍离突然出现坏了他原本的计划，如今没有阵法的护持，他只能搏命去取。凝力待敌，吸收了主人真元的断云石赤光流溢，幻梦般的光彩几乎勾魂摄魄，旋转间带上了微微的颤动，发出古乐般的铮然细响。

两人身居岛上最高的山巅，山谷古木林海——近了，从一里开外，根本就是眨眼的瞬间，林海骤然探出上古巨蛇的玄色头颅，犹如黑云罩顶！

有那么一瞬间，上官鸿信也呼吸一滞，但只是一瞬，他一步不再退，心知这是凶险的一阵。

玄癸上身高昂，犹如直立，上身微微后仰，这是凶兽在攻击前蓄力的姿态——下一刻，大蛇张开巨口，仰天长吼，纵身扑来。上官鸿信看到了它口中那上下两排、一堵一堵、如铁墙似的尖牙，泛着绿色的危险颜色。

长吼。

一股异样在千钧之际蓦地袭身，方才玄癸嘲天一吼，他居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冷静下来，惊觉四周居然寂然一片，连一丝风声也听不见。

上空玄癸猛扑过来，却突然像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其力之坚，甚至将它巨大的身躯反弹回去，一阵晃动，晕头转向。

玄癸撞上的那一瞬间，上官鸿信眼尖，看见半空中一闪而过流动的金色符纹。

这只能是……不可置信地回头，默苍离刚放下右手，他仍是那样倚坐的姿势，布阵挡下玄癸，于他不过是一挥手的动作而已。

“我初见你，就知道我是爱你的。”

默苍离丝毫不看阵外的玄癸，此时其余的玄癸也已然扑到了山前，无智的凶兽只知晓追逐眼前的猎物，一个劲死命地攻击着无形的罡罩，金色符纹在空中此起彼伏，明灭闪烁，煞是好看。但他的眼里好似只有上官鸿信。

“我甚至不需要了解你。鸿儿，那时我便明白，我一定是曾经爱上了你，所以，只要你还在，我就会一直爱你，无论重来几次。”

原来他已解了禁锢。不知是因他又一次的欺骗而愤怒，还是因他的话而气愤，上官鸿信心里一片寒凉，“原来在师尊眼里，前尘往事，都可以肆意抛弃，一文不值。当然什么都可以重头来过，相识相爱，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个司空见惯的过程罢了，可以被过去、被旁人无数次重复的过程，像一粒尘埃那样俯视皆是，你是神明啊，万事万物于你都是尘埃。”

默苍离跪坐着，膝行向前，在袖中摸索到他的手掌，轻轻握住，自下望着他，眼中含笑温浅，却有千钧之重，“怎么会是重复和尘埃，你是独一无二的，有了你，这无数次的重复才有了意义。”

上官鸿信被他握着，犹似不能承受师尊的目光，不由得转眼躲避，呢喃似的道：“难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值得被重复的美好过程，只一次，我只受这一次，此后与你再无瓜葛。”

默苍离问：“你这么恨我，当年我是袖手旁观了，还是落井下石了？”

上官鸿信冷笑道：“你怎么不猜你也是施虐者之一？”

默苍离莞尔轻笑，“不可能。”

上官鸿信怒极反笑，“不可能？”

默苍离迎着他怨毒阴鸷的眸光，轻声说道：“我不可能会伤害你，鸿儿。”

万不料他能可如此信誓旦旦，若非往事如在昨日，血淋淋的历历在目，上官鸿信几乎信了他的深情脉脉，一时又怒又怨又可笑，“或许师尊看得也不是那么明白吧，在事情发生之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会是最无辜的那个。你把一切都忘了，当年的事，如今不过是个冷眼旁观的故事，你当然可以说的这么理所当然。”

默苍离摇头说道：“也许看不明白的是你。”

“那你告诉我，事出当时你人在哪里，你说你会回来，如果你真的肯回来，难道这九天诸境有人能够拦得下你？”上官鸿信大声嗤笑，愤然甩开师尊的手，“原来我是不明白，可在九霄叛天刑中，承受极刑加身的那一刻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凰后也好、鸩罂粟也好、任缥缈也好——还有那群九算！而你——你不过是信了他们的构陷，也相信我是弑父篡位的罪人，死不足惜！”

他笑得诡魅，眼里有森寒偏执的狂态，“凰后啊，凰后，我都忘了，她是你的师妹啊，前不久好像你还对我说过不要伤害她——你等着，我会在你眼前把她剁烂，做成包子塞进你的嘴里。”

他愈是神态疯狂，默苍离却愈是神情冷淡，听闻上官鸿信此言，也只是道：“若她真的铸下过错与你结怨，那也是她的报应。”

饶是青鸾癫狂，也不得不大感惊讶，“哈哈，报应？钜子当真无情得很！”

默苍离道：“因果有定，报应自偿，并非我无情，而是命理。”

上官鸿信怒道：“我听够了你的天道理数，青鸾的兴亡与你无关，旁人的生死与你无关，我的生死更与你无关！是不是在你眼里，一切正在死亡的东西都是因为它该死？”

默苍离迎着他愤怒质疑的瞪视，片刻，缓缓点头。

“是。”

“……”

如坠冰窟，从头冷到脚。上官鸿信想，大概他是从未真正了解他的这个师尊的。

他是神明啊，以万物为刍狗。

“但如果有朝一日，你陷入这场因果之中，我会陪你一起承担。”默苍离说道。

/

自那日过后，已有七日过去，默苍离不曾再找过他。

当时，默苍离撤下阵法，五只玄癸骤得自由，甩着满口嗜血尖牙就汹涌扑下，默苍离震退四只，斩杀一只，得到了内丹交给上官鸿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也不容上官鸿信阻止一下。

不过上官鸿信至少能选择很有骨气把内丹摔回师尊脸上，但他没有。非但没有，还将其吸收，谨慎地调和吸纳。玄癸内丹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仅完美修补了魂体的缺损，甚至连修为也有所增益。看来玄癸内丹还有此种出其不意的良效，那为何千百年来不曾听闻有此一道，若非如此，那些个嗜武成痴的疯子还不滔滔不绝地涌来蛇洲？想来是这本难度太大，等级太低刷不过来，等级太高不屑为之，处境尴尬。

此次若非师尊，凭他一人想要取得内丹，全身而退的概率实在渺茫。这么想着，心里涌上几分不忿，迟早我也能翻手劈山覆手倒海。

修为一事，在从前，太子殿下是无心于此的，任缥缈提一柄举世无双的飘渺剑问他想不想看彼时已无数人望穿秋水却遥不可及的飘渺绝式他都回答不想。虽然见过不少，也结识一些，身边亦不乏武痴成串，但逍遥自在的殿下从来不懂为何宁可放弃千般繁华，一定要去追求那种孤绝苦寒的极致。事实上直到今日上官鸿信仍然不敢苟同，但他至少苟同了武力修为的确至关重要。

当然了，这仍然只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

而如默苍离那般，既不必争名夺利，也不求证武证道，世间皆传，古神应龙脉而生，正如圣魔两极，如今龙脉消殒，徒留古神存世。空有一身修为，实则聊无意义，大抵是无聊透顶的吧。在这无聊透顶的世上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能够寻到哪怕一丁点令人心动的慰藉，都是极不容易的，一旦得到，便格外珍惜。

他想到这里，心头漫上几分苦楚的疼痛，又回想到七日前默苍离离开时的情景。师尊抱了抱他，说，有空回来看看我。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并未责难，也无怨叹，但总有浅淡的落寞透过相拥的躯体、透过对视的眼神、透过言辞，如丝如缕地渗进上官鸿信的身体深处。

几乎想要跟进一步牵住他。

“师尊……”

其实，没回来就没回来吧，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扬善惩恶，除魔卫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受人蒙蔽，默苍离实则也是受害的人。

方才自己言辞激切，恐怕伤了他。

还是寻时候去薮泽道个歉……但刚刚分明已经口口声声说了此后再无瓜葛，幡然倒戈多丢脸啊……何况三万年的怨恨，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想想总是感觉亏了……

上官鸿信又纠结了。

不过，说起龙脉——他低头，望见自己胸前——当然这里是看不出什么的。若是师尊知晓他从魔世带出了元邪皇，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这也是他不敢长留默苍离身侧的一个原因。

还是想想办法，尽快将这尊大神从魂体之内送走。

他欠元邪皇的，自然该还，但一码归一码。这样拖延时日绝对不是办法，他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的情况，被元邪皇吞噬元神，彻底失了自我——这么想着上官鸿信突然愣了一下：天下大乱与失去自我，居然先想到的是殃及自身，天啊，我居然不是好人！

曾经万人之上如今布衣青年的上官鸿信，骑在凤凰背上，轻抿着唇，神情冷漠严肃古井无波，如果有人正巧半空路过，一定猜不到这只看起来年轻却老成的青鸾脑子里兜兜转转在琢磨些什么。

/

他忙于吸纳调理玄癸内丹强大蛮横的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并不太管凤凰载着他往何处飞，如此又过了三日，总算功成。

十日来食水不进，一时放松下来，就觉得腹中空空。其实不止，从他离开薮泽，先下深海再入蛇洲，直至遇到默苍离，一直就滴水未进。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更饿了。

往下看，是一方湖泽，白云蓝天下，显出苍青的颜色，瑰丽澄然犹似一点碧玉，嵌在此起彼伏的山林之间。略压下凤头，可见山间稀稀落落地散着少许人家，格局风土与前些日所见迥异，原来不知觉中他已离了青丘地界，进了西荒。

西荒么，战斗民族，民风剽悍。在最不得人心的九天地域排名中，仅次于妖魔两境。不过上官鸿信倒是无甚感想，眼下他只想找点吃的。

于是驱使赤凤，缓缓降落地面。

青鸾乃五凤之首，即便不是王族，也是养在深宅大院的卿贵，衣来伸手足不履地的，又不食荤。面对漫山遍野撒欢耍野跑来跑去的野兔和獐子，上官鸿信很是苦恼了一下能找些什么吃的。他想起那段被俏如来用野果喂养的日子，啊，噩梦。熟没熟都算了，有毒没毒也不管，弄得他伤疲在身还上吐下泻，真是噩梦。

就在他回想往事不寒而栗的时候，一阵暖风送来，风中有菜肴的香味，菜香中有嫩南瓜炖黄豆的味道。

“……”

这么心想事成的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光环？

循着香气而前，来到方才所见那方湖泊，从地面看，水域自比在天上鸟瞰广阔不知几何，不变的仍然是那苍青碧水，韬曜含光。

此地甚是荒僻，湖边却临水搭了一圈小院数间草屋，篱下种了几丛幽兰，迎着湖上湿润的微风，轻舞摇曳，花朵出于丛，迎风微颤，素白中泛青。

记忆中也有一人爱杀此草，只可惜他生来之地不可生长，很是叹惋。

正思想着，风中菜香愈浓，撩拨得青鸾几分振奋，小跑着上去，扒着木篱朝里张望。院中独木，荫下方桌一案，桌上已摆了两样小菜，但都不是炖南瓜。青鸾略有失望，便朝草屋望去，屋前搭了丈高木梯，抬高了屋子。窗户半阖，之间似有人影走动。

主人大概一人独居随性惯了，门户大开不管，桌上碗筷一副，桌前矮墩一只。

习武之人，听力甚佳，屋里脚步声轻盈，逐步移动，稍后，竹编小门内果然走出一人。蓝衣，白面，束发，行止端雅，眉目清妍。手上端着双耳小锅一只，热气腾腾，浓香四溢。

青鸾望之而默。

上官鸿信不开口，这位屋主反而一眼看见了院外扒在篱笆上的玄衣青年，那张素来寡淡的脸上骤然露出的大惊失色，看得上官鸿信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懑。

“殿下？”

熟人啊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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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登錄: 202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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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0-08-06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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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三】

说回当年，达摩斩杀元邪皇。事后，鉴于青鸾一族战时的突出表现，羽国被毋庸置疑地推举为九天之首，诸境主族首领签订盟约，和平共处，友好自治，除了魔世永远骚动、青丘西荒小打小闹之外，一直以来可谓是海清河晏、百族升平。

这对青鸾首领、王族一脉来说，不可不谓是足以昂霄耸壑、光前裕后的伟大功业。

但与青鸾一族的不可一世相形而较，古神一脉仿佛是另一个极端。自达摩云隐之后，古神相继现世，却无一人持其祖功绩自居，个个淡泊名利、好隐山林，当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但即便古神如此冰心一片，贯月槎上的青鸾帝君却始终不甘寂寞。俗话说，无敌天下而非我，不是大腿，就是大敌。秉着曾经的革命友谊与利弊权衡，深谙世事的青鸾王族当然不愿意树此一敌，而是十分自然而然地抱上了这只大腿。钜子九算便是由此而生。

封墨地，拜钜子，九天尊戴，说不上殊荣抑或枷锁。九算则于九境之中出类拔萃者举一人为之，以奉钜子，说不上是辅佐抑或监审。可见为王者之良心，真不如没有良心。

第一任钜子，是默苍离的师尊。老钜子在位之时，青鸾古神关系和睦而友好，帝君钜子把酒言欢、涮素火锅、烤红白薯，那都是时有的事，青鸾亦不乏在羽国境内搜寻可造之材送往墨地求学，老钜子择其资质笑而纳之。

但及至老钜子鹤去，默苍离顺位，情况就开始有所转变，但并非当头一棒、白衣苍狗那样的突变，而是潜移默化、日渐月染的演变。因为默苍离这个人，实在是性情疏冷、不易攀交，又仿佛对庙堂诡谲之事，有种天然的规避，自视甚高的青鸾帝君热脸贴了几次冷臀，便逐渐失了兴致，几任帝君更迭下来，到上官鸿信其父即位之际，已几乎断了曾经一起涮素火锅、烤红白薯的深厚友谊。着实可惜。

钜子易位、帝君轮替，九算自然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此一任九算，个个都是传奇，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八卦谈资多到数不过来，一直到后来太子殿下横空出世，才将先生们津津乐道的说书素材以五日一小道、十日一大闻的速度活生生刷新个遍。甚至于猖獗殊胜，上达天听，太子殿下亲自带人砸过的茶馆不在少数。

凡九算者，虽然说是各境出类拔萃者居之，但从始至终，不是位极人臣就是隐于幕后，供奉古神却半点不沾古神淡泊的性情。譬如九算老三、海境师相欲星移。

师相幼时为太子伴读，而后年纪轻轻拔将立相，成功立身为太虚海境说一不二的一言堂，除了不称王以外基本就是王。收揽权力、唬弄君王的手段那可谓是一个天生天化浑然天成，说出来都让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而砚寒清，唉，砚寒清……

那个时候，砚寒清还没有那么明确的躺成一条咸鱼的志向，充其量只是有那么一点拒绝心机婊偏爱傻白甜，庙堂之争、权谋之计，没想法也没能力。也不知师相是从他身上哪根头发、哪截手指看出他是不世之材，如获至宝般的就收了为徒。以至于有时他心里都不禁在想，师相你不觉得我们站在一起画风都差了很多吗！

到后来，也许是欲星移幡然醒悟，终于看清了自己这个徒儿的真实面目，破罐子破摔的，将他带上了贯月槎。

时九天造化，百族共生，各族体质习性殊异，连年寿与心智成长也不一而足。海境鳞族三千岁成年，青丘狐族七千岁成年，西荒狼族九千岁成年，羽国青鸾一万二千岁成年，至于仙族，素来没有一个确切节点作为判断，七岁小儿或可参天人之理，几十万岁耄耋老翁许还懵懂初开，多仰赖资质与机遇。

彼时，砚寒清年方两万岁整，正是血气方刚意气峥嵘的青年岁月，不过这两个词么，在砚寒清身上，就体现得不是那么明显。

彼时，上官鸿信年方两千岁整，正是天真烂漫、灵智初开的孩童时期，当然么这两个词，用在太子殿下身上略微勉强了一些，不过无伤大雅，毕竟整个九天见到殿下都要这么夸上一夸。

包括欲星移——“哎呀，数年不见，殿下真是愈发优容可爱、灵秀动人啊。”说着让砚寒清呈上一直捧在手里的锦盒，锦盒所装乃是一种名为茂豸的物类。

青鸾不食荤，不喜丝毫腥臭浊味而已，然而此物肉质之鲜美可口，远非一般肉食可比，最适合煲汤和清蒸，当然这也是自某次太子殿下意外得尝之后的经验之谈。不过茂豸通体青灰，肥硕无骨，专生于海境污浊不堪的淤泥地底，青鸾卿贵王侯，多嫌弃此物来历腌臜，是以并未推而广之，只有殿下别具一格，颇是钟爱。

“师相客气了，数年不见，倒是愈发剔透玲珑，甚得我心啊。”殿下点点头，一边让人接下锦盒，如此回赞道。

砚寒清在一旁听得不知作何表情。

那日之后，他没再随师相回转海境，而是留下来做了太子殿下的近侍。欲星移在帝君面前将他“医术、武学、才识、人品无一不是非凡之质”一顿海夸，帝君十分青睐，又觉殿下正缺一个“得心应手的玩伴”，于是一口应允。

砚寒清心里十分苦寒：呵，得心应手的玩伴，玩物还差不多吧。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总之那日起他便长留在了这人人钦羡的贯月槎上，万年时光，时而度日如年，时而转身即逝。白云帝宫浩渺无穷，流云堆砌的层台累榭、仙宇亭楼，随日转星移无时不变，却又始终万年如一，正如尘事虚虚实实、亦真亦幻。

欲星移始终没有明确地嘱咐过他留在太子身边做个眼线，然而日常师徒重逢对谈，根据什么程度的见闻，能够推测出什么程度的情报，那是欲星移自己的本事。并非受人利用而不自知，而是知晓自己始终无能于朝堂，有时即便真相摆在眼前，也宁愿视而不见地去选择另一个可能错误却看似美满的结果。

他是惫懒的人，很多时候不愿将自己逼入孤绝冷寒的境地。

也许欲星移终究是怜惜他的，又或者只是不愿多出一个不稳定的变数，出事前不久他因事被师相调离了羽国。再其后，九天便传开了帝君与太子双双病逝于白云帝宫的讣闻。云宫覆白绫扬白幡一千九百年，天地共哀、百族同悲。

砚寒清是功臣，虽然明里暗里有不少声音不明就里窃窃私语，但师相说他是有功的他就是有功的。高官厚禄，任尔取之。但砚寒清此时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志向，平步青云不愿往，自忖一身医术尚可，唯愿奉君于太医令足矣——太医令，看病抓药而已，总不会牵涉那些蝇营狗苟云雾手段了吧。

他作此要求，师相也十分干脆，当即允了他太医令试膳官一职，即日赴任。

/

“试膳官？那是什么东西？”

上官鸿信把最后一筷子土豆丝夹进嘴里，听到这里，便开口问。

砚寒清诚恳地答道：“是撑起整个帝国的伟大基石，即便牺牲自身性命也要挺身于君王之前挡下一波阴毒暗箭的高尚职业。”

他一边答，一边冷眼瞧着上官鸿信。上官鸿信捏着筷子眉头紧蹙，盯着面前唯一一盘还没动过的宫保鸡丁，一脸欲吃不吃的纠结。砚寒清心如明镜，但这鸟已经啄完了他一天的午饭带晚饭，连南瓜汤都喝了干净。

“要不我再去给你做点素菜？”

“人在江湖，吃什么不是吃！”上官鸿信一挥手，端起盘子埋头就是干。

砚寒清一阵笑，“你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你怎么又在这种荒郊野岭？”上官鸿信头也不抬地问完，才环顾了一下俨然长居的草屋小院，“试膳官也出差？基石拆了帝国还稳固吗？”

上官鸿信一边一粒粒地夹着花生米一边看他，岂料砚寒清闻言一顿，周正的神情渐敛，面露一脸凝重。他捧着盛饭木桶的手指略紧了紧，敛目凝神的表情似乎是在考虑措辞，旋即他抬头盯紧青鸾双眼。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只能概括一下——你还记得缜殿下吗？”

“北冥缜……”青鸾拿筷子头戳了戳眉心，很是努力回忆的样子，忽然豁然开朗，“是不是爱吃女人胭脂那个？”

“是老三啊老三！你根本不记得了吧！他满月的时候你还灌他喝了二两黄酒，要不是看在你是羽国太子王当场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居然还能忘？”

“你们海境的人我一向分不清楚，都是一个色系。何况那鱼头王取名忒没水准，念起来都差不多，我哪记得哪个是哪个。”他又刨了一口鸡丁，“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那个小鬼怎么了？难道你抢了他的女人，他千里追杀？”

砚寒清不反驳，沉重而缓慢地道：“他要娶我表妹。”

“等等，你什么时候有了个表妹？”

“你死了以后。”

“你才死了。”

砚寒清却没对他这句话反唇相讥，他垂帘沉默，表情变化微妙却复杂，仿佛又回到了事发当时的不堪，良久，言简意赅地概括道：“然而合衾当晚，我醒来却发现身穿嫁衣躺在床上的人是我。”

上官鸿信：“你这也太概括了吧？”

砚寒清突然掰住他肩膀，两眼血丝满布，“是我啊！”

上官鸿信默然了一会儿，捧着盘子由衷感叹，“这个殿下，好胆魄啊。”

“不准你夸他！”砚寒清鲜有可见地目露凶光，他捋开袖子，只见他左手腕骨上方两寸之处赫然烙着一点血红印记，他白皙清润的小臂衬着那抹猩红纹路，晕染出一分异样的妩媚。“想当初他身在王宫孤苦无依受尽白眼，还是我一手将他带大，教他识字、教他习武，尊师重道、知恩图报的道理都是我教给他的，居然恩将仇报，如此算计我！”

褵子佩，上官鸿信自然认得，这在太虚海境是很常见的东西。繁文缛节，礼教纲常，海境比之羽国或许还能更胜一筹。在海境，一旦两人有了夫妻之实，褵子佩自然生长，如蛆附骨，至死不祛。旁人不得觊觎，自身不得越轨，合欢时是爱情的证明，破镜时是禁锢的累赘。

“所以……”

此印一现，许多事情不言而喻，上官鸿信择辞欲言，却被砚寒清截断话头，那双素来温润而泽的瞳子里一闪而过的阴沉，在上官鸿信看来倒是一分别有意趣的景致。

“所以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上官鸿信捏紧筷子，“你干掉他了？”

“差不多。”砚寒清别过头，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去了那个掉字。”

“……哇。”

上官鸿信毫无诚意的且略显幸灾乐祸的同情地叹了一声，拍了拍他宽慰道：“所以你就被他从水里追杀到了地上，也是惨啊。”

“你这个安慰毫无灵魂。”砚寒清拍到他的爪子，收拾桌上一片狼藉。

人生一快，酒足饭饱洗个澡。由于中午青鸾就将一天的伙食都给消灭了干净，于是晚饭砚寒清重新做了。自从师相赐官，整个海境都知道了鲛人一脉出了这么条胸无大志的咸鱼，导致他本位高权重的老爹现在走路都要避着人走，真丢不起那人。

不过如此惫懒的一尾咸鱼，在生活上却很是讲究的，不求锦衣玉食，但要有滋有味。看他这个小屋选址便可窥一二，虽是荒山野岭，却也依山傍水，草屋方院，篱下幽兰，院中独木，拓下来就是一幅世外桃源山水佳画。

他做饭，本来让上官鸿信在屋外歇着，但青鸾主动要来帮忙，砚寒清便随他做个墩子。砚寒清笑说，你走之后，茂豸的繁衍率都翻了个倍。上官鸿信翻个白眼，开什么玩笑，你们海境的虫子是按一人份繁衍的么。

晚饭之后，砚寒清烧了热水，服侍他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期间砚寒清替他宽衣，看见满身的九霄伤痕，却连动作也没有停顿一下，顶多在背过上官鸿信时多瞧了几眼，一句话没问。上官鸿信对自己的遍体鳞伤毫不遮掩，也一句话没说。

半夜，伴着窗外从湖上吹来的寒风沙沙作响，睡在床榻上的上官鸿信蓦地睁开眼睛，琉璃般的金黄光彩即使在黑夜里也珠悬玉映，流光夺目。默苍离所施下的抑制术法并没有解开，是以他此时的双目仍然看来与羽国王族有所不同。他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相信默苍离也考虑过，但鉴于某种心有灵犀，两人都没有开口提及这件事，两人都明白，以眼下处境，王族身份不是无用，但弊大于利，以免怀璧其罪。

他扭转头，便看见另一端屋角的砚寒清。本是一人居住的小屋，什么都是一人份的，砚寒清将床铺让给他，自己坐在书桌矮案前，靠着墙壁昏昏入睡。

魂体内熟悉的灵力波动，被刻意压制得极为细微。通常而言修行者都是身魂同修，元神灵念一旦强大，对空间中的同种元素自然随之更为敏感易察，因此隐匿术其实是一门十分艰深的术法，真要练到独当一面的地步，没有相当的天赋与修为是极难有所成就的。

元邪皇不会劳什子隐匿术，听都没听过，但他就是会隐匿元神气息，防范外来灵念的探查。在默苍离眼下尚且滴水不漏活蹦乱跳，何况一条砚寒清。

「此地下方有阵法运行，且灵力不小。」

「当真？！」

上官鸿信吃了一惊，忙运转灵念查探，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耳边似有龙祖一声轻笑，旋即仿佛丹心一点，一股强横无匹的灵念之力冲入魂体，瞬间贯穿周身，冲破修为不到不可突破的各层滞碍蒙昧，与自身相融凝练，竟活生生将他元神魂体洗了个遍。

下一刻，上官鸿信就感觉到了元邪皇所说的阵法。以此屋为中心，方圆一里的范围，灵力波动平缓有序，一张一弛，看来是未曾发动，尚在偃息的状态。

上官鸿信朝砚寒清那边望了望，砚寒清仍倚靠墙壁，双目轻阖，沉沉睡着。方才听元邪皇说此地布有阵法，他的确下意识地顿起防备，但下一瞬转念一想，便知此阵并非冲着他来。是恭候那个“好胆魄”的三殿下吧。

砚寒清暂且无事，上官鸿信却是被元邪皇方才一举激出浮想联翩。尽管心知肚明，元邪皇素来天地独尊，是随性惯了的，方才赞其一力，不外乎就是想让上官鸿信能感觉到他所说的阵法，好证明他所言非虚。

果然他刚这么一想，就听元邪皇略显得意的声音：「看吧，真的有吧——年轻人，有空多修炼修炼元神，如你这等视而不见，和瞎子有何区别。」

上官鸿信没跟他搭话，易筋洗髓之法，他倒是曾从书上了解，但从未亲眼见过。本来，修为根基，只能自身修炼，再加上种族之异，各成高低之别。但修炼一途旷日费时耗心耗力，一滴汗水一粒米，趋之若鹜的数不胜数，能坚持下来的毕竟少数。于是几乎有了修炼之法，便开始有了旁门左道，力图求个捷径。易筋洗髓，已经算是这些个邪魔歪道里的正道栋梁了，不仅正派，还得是宗师级别。

易筋洗髓，终究只是提升躯体的强度，就算魂体元神有所增强，也是被硬拽着上了一层，终须勤恳修炼元神，否则两相失衡，后济无力。只是少了肉躯拖累，到底事半功倍。但元邪皇的做法，比之前者，还要更上一层境界，它所改变的，直接就是元神灵念啊。

如果元神也能够如肉体那般直接承继更高程度的灵力，那修炼一途岂不是可以一日千里。但自古就没听说有过哪家盛行这般融炼元神的修法，毕竟，此径何其凶险，远胜肉躯之灾。躯体被毁，尚且可留魂体存世另谋他法，元神被毁，那就是彻底的灰飞烟灭了。

上官鸿信想了个大概，便觉得此法虽然乍听之下大是有利可图，但风险颇高，还是不要贸然涉险的好。毕竟，该浪的时候要浪，该苟的时候就要苟，苟得起，才能浪得起。

「你在想什么？」邪皇听他半晌不语，很是无聊。

「没什么。」上官鸿信没有张嘴出声，只是在神念中与他意识交流，淡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不用休息的。」

邪皇毫不掩饰，坦然承认道：「有的魂体强固可以，我不行，我很虚弱。」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点欠扁。上官鸿信自然地略过了这一点欠扁。

「那条小鱼看起来对你不错。」

随他的话，上官鸿信又一次看向砚寒清，目光沉了沉，口吻有些冷，「他是欲星移的弟子。」

邪皇道：「哪个欲星移？」

上官鸿信道：「海境师相。」

邪皇道：「那是什么？」

上官鸿信道：「墨地九算。」

邪皇道：「那是什么东西？」

上官鸿信气急败坏道：「默苍离的同党！」

邪皇吃惊道：「什么？默苍离居然还有同党！」

两人交谈至此，忽然双双停下。与此同时，从头到尾睡眠大好的砚寒清突然猛地坐直两眼一睁，他那处正好对窗，窗外射入幽幽月光，映在他的眼中，使那两只瞳子在黑夜里格外雪亮。

龙祖没说话，鲛人没动作，青鸾却早已兴高采烈地搬了小板凳端端正正坐在另一张窗户前，双手一推，屋内顿时寒气侵蚀。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但月轮悬在天际却并未隐去。这奇异景象，美得迷离错乱，月光下的霏霏雨丝，错眼真如漫天银针，飘摇落地，湖面上，银光密密麻麻，碎如一片白纱。

这熟悉的气息，不会是别的，海境特有。

邪皇问：「你做什么？」

上官鸿信随手布下一层气罩，以防雨水洒他满脸，趴在窗栏上，只恨手上没有瓜子和毛嗑，勉为其难捧了一杯冷茶：「看戏乃人生一大乐趣，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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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20-08-06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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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四】

头顶月皎如盘，映照漫天淫雨霏霏，轻如羽、薄如云、细如毛，没有翻江倒海的波澜壮阔，反倒有种烟柳画桥的缠绵悱恻，与上官鸿信心目中千里追杀的声势相差甚远，令他略感失望。

原想砚寒清气韵舒和蕴藉，一派柔弱易推倒，上官鸿信怎么也猜他是承欢那个，然而事实上下颠倒，又让他不得不去猜想那三殿下是何种的情致，但任他如何努力回忆，脑海中都只能模糊忆起一个胖乎滚圆的婴儿模样，张牙舞爪地晃着两只肥短的东西，一抓到人就往嘴里塞。

想当初，太子殿下见这位鲲帝行三之时，犹记他不过满月，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交集。此时想来倒有些古怪。截至上官鸿信出事之时，这婴儿也该有几个千岁的年纪了，可这几千年间，一次两次，间或都能听说海境大殿下二殿下如何上房揭瓦惹是生非，却是从未听过三殿下有何消息。

手臂伸直，突出气罩之外，雨丝落在指尖，浸着丝丝凉意，并不刺骨。太虚海境，阶级森严，礼教苛刻，身为鲲帝，却被一介鲛人压在身下，还如此柔情似水地千里寻踪……上官鸿信细细品来，料想不是个极品怨妇就是个极品变态。

想到这里，转头看了看砚寒清，眼里带上了一丝同情。

再转回，目光尽头，冷雨中，约莫走来一个清寒的影儿，未撑伞，蓝白衣衫，行止端正，隔得稍远，并瞧不清楚五官面相，只觉那身形魁拔修长，骨肉匀停。

待要细看，却不得心意，凉薄雨幕中，不知何时何处，忽地生出滚滚浓雾，白雾浓重，不过转瞬的功夫，已看不清三丈外的物事。月光，雨水，浓雾，一刻共存，一时之间，将这木屋小院一汪湖泊，凝成了难得一见的错乱光景。

上官鸿信看着砚寒清推开门走出去，身影融入浓雾之中，倏忽地就不见了影子。他试图竖起耳朵细听声响，不仅没有听到半点异响，连雨点落地的声音也轻了不少，这浓雾似乎不止隔绝视线，还阻碍听觉。

拜方才刚刚提升的灵念所赐，上官鸿信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地下阵法的灵力变化，此刻它正充盈丰沛，如鱼得水，转得正欢。

邪皇似乎也有惋惜：「看不了戏了。」他无聊太久，重见天日以来，看啥都津津有趣，青蛙跳水都能看出风姿卓越，三万年了这势头都没有一点消弭下去。

上官鸿信叹了声“可惜”，搬回凳子，脸上却不见多么可惜的样子，重新倒回床上补觉。

/

砚寒清走入浓浓白雾中，起初还有木屋院落的轮廓，后来逐渐什么也没有，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茫茫虚无，充斥着隔阻视听的浓雾。砚寒清行走其间，仿佛自带方向，分毫不差地步步向前，不一会儿就见了一道素色的华服身影，被雾气裹挟着，出现在正前方。

他本微微阖着眼，似乎感觉到气息的靠近，睁眼，轻敛双目向着砚寒清面带微笑，半瞬不移地望着他由远而近。

砚寒清在他跟前不远处停下脚步，瞧着他笑，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却也不怎么责备，“怎么不破阵？这阵下还有不少机关恭候，不想见识见识？”

“我知道你会来，就不费那功夫。”殿下摇了摇头，淡然说道。

砚寒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走近他跟前，十分近。三殿下比他略高了一些，四目相对，砚寒清还需仰头，“上回找到我，你用了十年，这回只用了三年，很是有些进步。”

殿下闻言，露出笑意，说道：“是你教导得好。”

砚寒清说：“我在想要奖励你些什么才行。”

三殿下伸出手，将他拉近，闭上双目与他额首相抵。他维持这个动作有了片刻，似乎失落太久，哪怕一丝一毫的亲密都足以极尽珍重。直到砚寒清尴尬地轻咳一声，将他推开，他温顺地退了一步，说：“无论什么，只要是你给的，我都乐于接受。”

砚寒清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一只手揽过他的后颈，仰头便吻住了他，软舌侵入不属于自己的唇舌，没有遭到任何的抵抗，反而分外柔顺地任君取撷。

睁开眼，见对方毫无防备地阖着双目，砚寒清在心里微微一叹。不是不说劝解的话，是说得太多，说到懒得再说，也没见有人听进去一句。

口中渡过一只小东西，融化了，侵入骨髓，四肢躯干似乎从髓鞘与血脉里抽尽气力，绵软无助，连站立都成问题。

砚寒清接住他倒下的身体，轻手放他躺下，见他努力地撑开眼睑抬头，伸手替他敛去眉下遮了视线的碎发，无奈笑道：“你是小孩子么，吃到什么都往肚子里咽。”

殿下眨了眨眼睛，望着他认真道：“亲吻是奖励，迷药是代价，想拿到奖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砚寒清笑了，“你倒是明理得很，但三年就换一个吻，我要是看戏的，都为你不值得。”

“不对。”殿下摇着头，喃喃着，“这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声音不大，像是自语，砚寒清却听在耳中，心中微感所动，倒并不是被他的情真意切所感动，而是感念他本倔强自矜，却又何必为了谁如此小心翼翼寸求寸取，是自己也好是他人也罢，为了谁都不应该。

思及此处，心里便漫上一股哀郁，但看眼前之人，一意孤行，劝不动、说不动、打不得、骂不得，于是这股子哀郁又迅速转化成了一如既往的无可奈何。

砚寒清轻喃着叫了一声殿下，摸了摸头，俨然当他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呵，孩子……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某些不该浮现的画面，蓦然间这俩字咀嚼起来，变得有些怪异。欲盖弥彰的，将抚摸着殿下脸颊的手指收回去。

殿下瞧着他收回手，近而复远，眼底漫上几分落寞，收敛了视线，声音低迷地道：“其实我每回找你……也不是为了一定要抓你回去。”

忽然听他轻声地辩解，砚寒清心生不解，不是为了抓人，难道还是沉迷猫捉老鼠不可自拔不成。看起来也不是这么无聊至极的人。

殿下不知他心里如何想，重新抬眼看他，那双清亮的瞳子，很是剔透无垢，“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你，我受不了……我想见你，做梦都想见你，听你的声音，哪怕只是一眼、一句话，就够了。”

四目相顾，像是对峙，良久的两相无言，终于是砚寒清咳嗽一下，别开脸。

“殿下，请自重。”

/

简单地收拾细软，环顾一下居住三年的屋子。屋子虽小，五脏俱全，一桌一椅都是他亲手添置，院外幽兰亲手栽种，往日间垂钓打猎，撷野菜、采蘑菇，都是很惬意的生活，还计划搭艘小船漫游湖间，看来也是没缘分了。

叫醒上官鸿信，青鸾揉了揉眼睛，“完了？是你跑路还是他回府？”

“我跑路。走吧。”

上官鸿信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砚寒清回头看他，目光不解。

上官鸿信道：“他追的是你又不是我，我跑什么？”

砚寒清道：“我有话对你说。”

砚寒清带着他出了小屋往前走，既不见那本该横在半路的三殿下，连浓雾也很快散去，雨停歇，只有月亮还好端端挂在天上。

天将明时，前方近了一座小镇，在熹光中烟云笼罩着。两人出了树林，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闲庭信步地走，砚寒清走在前头，时而观赏天光时而眺望远景，并不时回头向上官鸿信抒发一二，全然不像是一条正在跑路的鱼。上官鸿信跟随其后，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砚寒清问。

上官鸿信答道：“从哪来，回哪去。”

砚寒清不置可否，早有预料的样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回头问：“你知道现在云宫当政的是谁吗？”他笑着说，“猜猜看。”

上官鸿信不以为意道：“总不会是凰后，即便她再怎么求成心切，青鸾王脉强弩之末，余威仍在，她要出头，不会傻到把自己送上风口浪尖。”青鸾一腔悲愤，嗤笑道，“她就是要把持权柄，权宜之策，也不过扶个傀儡掩人耳目。哼，名不正言不顺，真以为插两根鸡毛就能当凤凰了。”

砚寒清始终面带轻笑，听着他说。

“至于这傀儡怎么选……虽然嫡系王脉断了干净，顺位不成，血统却仍然是不得不考量的一个条件。其次，最好是个聪明人，聪明才能识时务，知道哪些该说该做，哪些避之不及。可是这样，既要是个聪明人，又要握在手里，那就不能太有志气，赶巧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懦弱无能的废物。我想，又是我那倒霉的十八堂弟吧，做个乐痴，却摊上个不安分的娘，背了一次黑锅不算，还得背个更大的。”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砚寒清接着说道。

上官鸿信皱了眉头盯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砚寒清却不顾他，继续说道：“当年三拂公主获罪处死，先帝为了炼你心性，给你立威，让你亲手砍下了公主的头颅。虽然当时你年纪尚幼，又是先帝下旨，但毕竟杀人的是你。如今先帝已故，弑母之仇，再怎么懦弱无能的人，怕是也不能说放就放。”

上官鸿信毫不留情地嘲笑道：“你还怕他能把我如何？”

砚寒清摇头道：“他一个人，倒也不能把你如何。你不在时，他与凰后龃龉不绝，可你回去，一者复仇、一者夺权，难保他们不会站在一条线上。”

上官鸿信很欠扁地感叹道：“天啊，国仇当前忍气吞声，私恨当前狼狈为奸，太了不起了！”他不以为然地笑道：“说的像是我能让他们同心同德一样。猫鼠同笼，冰炭同器，不是死一个就是死一双。就算我回去，也改变不了他们各自的本源。”

见他果真听不进去，砚寒清暗叹一声，不在这里纠缠，转而道：“事情发生之前，我被师相遣往魔世，回来后便听说了你的事。当时九天皆传，青鸾太子身缠重疾，不治而亡。王脉嫡系从此断绝，白云帝宫白绫魂幡挂了一千九百年。”

这件事上官鸿信还是头一回听说，吃了一惊，旋即大笑。

“真是有趣，有趣，我一个受九霄叛天刑处死的恶罪之人，居然只是重病身亡，还受吊祭？他们真的挂了白绫挂了幡？写了什么样的祭词？弑君弑父么？”他像是说着格外好听的笑话，但笑容猝然凝在脸上，冰冷沉郁，“给一个不该存在于世的罪人吊祭，真是九天之大无奇不有！”

砚寒清默不作声，待他抑郁稍平，才稍抬头，鲜有几分肃然地说：“先别急着生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上官鸿信默不作声。

“要一个人神形俱灭不得超生，方法俯拾皆是，用不着非得九霄叛天刑这么举世皆知，历来这个刑法施刑的目的，象征性更大于实用性，它被用来定义不配存世的极恶之罪。按理，当时青鸾王族仍然如日中天，就算有了衰颓的趋势，台面上也是毋庸置疑的共主。凰后要篡权，就算是为了抹黑你，这种做法也是得不偿失。你认为她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吗？”

“行刑前的当晚，她曾下过牢中，当时她说过一句我至今也不甚明白的话。她说，她本来可以轻而易举杀死我，但是这样就太不值——”上官鸿信默然了片刻，说道，“所以，判刑，是另有目的。”

“可显然她的计划中道崩殂，没能成事。”砚寒清说，“她本想让你死于极罪，但后来改了计划，才让你死于病逝。那么，是什么迫使她在事情拍板定案后还不得不推翻另求出路，这就很有趣了不是吗？”

但青鸾显然并不觉得有趣，可他承认砚寒清说的有道理。

砚寒清缓缓道：“这个理由，不止迫使了凰后中止原计划，它甚至迫使了所有人众口一词，篡改过去。”

“会不会是某种，扭曲记忆的术法？西极山地门一派，就有这样的东西。”上官鸿信试着解释。

砚寒清知道他在避讳什么，“地门能够影响的也只是少部分人——但当时的事，九霄叛天刑开阵，天地为凭，宇内震荡，即便不是在场观刑的人，天变和谣言，足以让绝大部分人在短时间内了解事实，这不就是凰后最初的目的吗？如果说凭借术法能够篡改如此庞大的记忆，如此逆天倒施的能为——”

“你不要说了！”上官鸿信打断他。

砚寒清道：“除了尊上没有别人。”

上官鸿信背过身去，砚寒清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此时躁郁交错的情绪，暗叹了一声，砚寒清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比起术法，我更倾向于，一种更自然的理由。”

上官鸿信猛地回过头，眼里放光，仿佛只要与师尊无关，什么理由他都情愿接受。

“你是说，他们在说谎？”

砚寒清道：“当所有人都说着同一个谎言，谎言就会代替现实——这不也是一种通玄的术法吗？甚至更深诡莫测。”

如此异想天开般的猜测。

砚寒清略笑道：“默苍离，或者九天共谋，你更倾向于哪个？”压根没指望他选，砚寒清没等他回答，“反正我更相信是后者。虽然当时我并不知你是受刑而死，但也绝不相信你是单纯的病故，所以想方设法地，想找到一个不一样的证词，可惜，无论问谁，要么异口同声，要么一无所知。”顿了顿，又道，“本来我想，自你害病以来，始终是药神主诊，若是他可能会更接近事情的原本，可那个人就像蒸发一样，三万年了，至今都杳无音讯。”

闻言，上官鸿信稍感诧异：“鸩罂粟也失踪了？”

砚寒清同诧异，“也？”

“……”似乎懊恼自己口快失言，上官鸿信顿了顿，道：“我听说任缥缈也失踪许久了。”

砚寒清露出恍然大悟、十分了然的神情，在接收到青鸾具有威胁性的眼神后很快收敛，而后抿抿唇，说道：“这个人不是一直在失踪吗……你是怀疑，他也有牵涉？”

“我根本用不着怀疑他，就是他联合凰后抓的我！”青鸾说着又是一阵睚呲欲裂，“这种人……这种人——”

砚寒清闻言倒是没多少意外，心思没有在此多做停留，反而对药神十分感慨，道：“任缥缈是个求剑不做人的疯子，可药神……我到如今都难以相信他会投靠凰后陷害你，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

上官鸿信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如任缥缈那般的，我如何待他，他如何待我？哼，一丘之貉。”

“不，”砚寒清道，“那个人我一看他就知道他会怎么待你，也劝过你，你不听，果不其然。”

“……”

其实不止砚寒清。无妄谵心流云命，点末尘秽不染身。这是当时缺舟给任缥缈所卜的命格。然而那时上官鸿信只是信手打乱他的卦象，笑他神棍一个。

现在想想，真他妈未卜先知的圣人啊。

上官鸿信往事不堪回首地捂住脸，“跳过他。”

砚寒清从善如流，果然略过。他特意上前几步，走到上官鸿信的面前，锁着上官鸿信双目沉凝不语。见他如此慎重，青鸾不得不收敛心思，四目相顾。

默然片刻，终于砚寒清动了动嘴唇，开口道：“跟你说这些，是为了劝你……”

上官鸿信当即明了，把头一扭，“省下口舌更好。”

砚寒清没理会他，沉然说道：“你的死，很有可能牵涉的不仅是凰后一人，冒犯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他们才会这样去做。这件事也许比你我所料想更要严重，自古众心难同，但他们能众心一致地篡改你的死因，那这些人，也很有可能众心一致地仇恨你的重生。”

“你说晚了，凰后已经见过我了，就在墨地的祭殿上。”上官鸿信不回头道。

砚寒清道：“那你就更不能回去了。”

上官鸿信笑了一笑，“那我就更应该回去了。”

砚寒清蹙眉低首，摇了摇头，“为什么你就总是不能听人一句劝？”

“你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伸手戳了戳砚寒清拧紧的眉心，砚寒清有些恼恨地别开脸，他不在意，笑着，却渗透不出笑意，说道：“我已经身在深渊，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但那些人——”他向上指了指，“得到的越多、爬得越高，越心惊胆战，摔下来时，才越死无全尸。送死这种事，我当然不会做，我只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顺便，让他们付出代价，必须比我更沉痛的代价，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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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登錄: 202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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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0-08-06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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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五】

荒野小路边，砚寒清瞪着他。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良久，终于是砚寒清叹了一口气，他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砚寒清伸出一只手臂抬起来，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朝着上官鸿信的眼睛摸过来。上官鸿信盯着他凑近的手指，下意识闭了眼。果然眼睑上传来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耳中听到砚寒清问，“这是尊上给你设下的禁制？”

上官鸿信点了点头。

静了一会儿，砚寒清并没有移开指尖，反而又一次沉沉地道：“你真的确定了，不后悔？”

上官鸿信又点了点头。

眼上的手指这才移开，上官鸿信睁开眼睛——在这同时，一股柔韧的灵力似乎在眼前浸润流淌，化开了某种坚牢的禁锢。上官鸿信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看不到，只好猜测：“你解开了禁制术？”他扶额道，“师尊临走前都特意不给我解开，你倒是给我解开了。你是要昭告全天下这儿还有一只上官鸿信没死绝吗？刚才是谁口口声声说很多人都想要我死的？”

“这不叫昭告天下。”砚寒清说道，“手给我。”

上官鸿信抬起右手，手心向上，砚寒清手捏法印，飞快地在上官鸿信手心写下一连串来不及看清的字符。上官鸿信对术法方阵一类向来不甚精通，但默苍离的数术造诣深远通玄，集各方大成，而后洞彻自成，上官鸿信跟随默苍离修习，虽不能承之一二，好歹听多见多，算是见闻广博。更何况砚寒清所书之符，原本就是他家的术法！

“你——”

话还没有说出口，就感到体内真元被催动调运，如百川汇海，汹涌磅礴朝着右手手心所书之处积涌而来。手掌发热，初时只见一道道红色纹路纵横蔓延，犹似一道道不堪重负的裂痕，而后整只手变得赤红滚烫，一阵耀眼红光猝然大闪，逼得两人都不得不遮挡视线偏离脸庞。

那道红光脱离上官鸿信的手心，冲天而起，随着距离地面越远，越幻化大观，十丈、百丈、千仞、万仞，红羽覆身，八翼一足，凤首双瞳黄金琉璃，光耀焚灼。凤凰昂首高鸣，天籁清啸，破空穿云。今日本是阴沉的天气，浓云蔽日，然而凤凰在天，立时云霭散尽，整块苍穹蔚蓝如海，天光倾泻，遍照九天大地。

有凤来仪，应召而朝。

地面开始一阵阵不绝的窸窸窣窣，原是这荒郊野外，本潜伏而居的地精、树灵、兽族、禽脉……纷纷感应神召。

地精钻出地面。

树灵扶木而望。

兽族驻足昂首。

群鸟漫天振翅。

百群诸类，全都惊奇地仰头张望。

阔别了三万年……

整整三万年，九天的苍穹下，再不曾得见的青鸾神召。

遍地生灵，忙不迭匍匐跪地，磕头不止。

帝君……

是帝君啊……

帝君没有死……帝君回来了……

“这才叫昭告天下。”砚寒清说道。

“……”上官鸿信默然片刻，“我要是哪天被人当街捅死就是你害的。”

“不会有人当街捅死你的，而且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砚寒清没有看他，而是向上望着此时青空朗日的天穹。上官鸿信知道他在望什么。“当年太子殿下死于病害，九天同悲，青鸾无王，才让一介旁支滥竽充数，如今正统未死而归，天下大幸，讲道理，他是该将王位还给你的。王位固然不肯拱手相送，但谁敢明面上动你，就是有心篡权夺位的叛逆，当九天共诛。”

砚寒清道：“既然回去，就要堂堂正正地回去。你是王，便绝不可苟且偷生。”

上官鸿信看他，他的近侍，他的小先生。两千岁时，砚寒清来到他身边，彼时砚寒清两万岁整，风华意气的年纪，从不凌厉，也不哀怜，君子如玉，不雕不琢，天然璞矣。教他读书、下棋、拿剑、弄弦、捣药，无一不精、无一不奇。启蒙开智，可当一句先生。

在上官鸿信眼里，他向来软糯得似块面团，任人拿捏，搓圆搓扁，云宫上那群骄贵自矜的好事学子最好拿他嚼舌根，他倒从不生气动怒，回回都是太子殿下替他出气。

可现在上官鸿信忽然发觉，面团里也有一根不折不屈的傲骨，不肯应承师相屈就官场，不肯妥协皇子婉转承情，甚至不肯教身边的人也向瞧不起的人低一低头。

有些意外，却又不太意外，原来气性相和，倒很是有趣。

于是上官鸿信第三次点了点头，答应道：“嗯。”

/

两日后，上官鸿信在西荒一处边陲小镇上转悠。虽然西荒名声凶残，民风倒还是淳朴的。至少比起隔壁遍地人精趴趴走、肚里肠子十八绕的青丘人民纯真多了。尤其是这种边陲小镇，远离朝纲，又不邻青丘，自给自足地过着游猎牧马的生活。市集上的东西都是物物交换，甚至不乏人畜买卖。

那日砚寒清强行催动他全身真元，施术之后他便气虚乏力，昏睡了一天，夜里砚寒清喂他吃了一些药，之后继续睡，再醒来时，就已经不见了砚寒清的影子。

不告而别，上官鸿信并不怪他，反倒松一口气。

这种事不好说破，更不好深谈。他和砚寒清终究是隔阂一层的，原因无他——欲星移而已。欲星移是当年参与的九算之一，而砚寒清为其弟子。不说砚寒清立场为何，就以上官鸿信对他的信任而言，终究会是个隐患。

不如趁早撇清干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很多人都只记得前半句，并引以为说服自己盲信他人的根据。但后半句却往往被忽略，当舍则舍，同样重要。

信任这种东西，对生在青鸾、长在皇家的上官鸿信来说，不是没有，但很奢侈。尤其在经历过被曾信任的人背叛之后。显然砚寒清是明白他的。

道理了然，心里还是有一丝丝淡淡的忧伤，上官鸿信倚窗遥目，眺望远方，默然叹息。

忽然又想，那天青鸾神召，默苍离一定也看到了吧，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不太高兴？虽然不说，但上官鸿信知晓默苍离是不太愿意他执意复仇的。又转而想，可默苍离怎么也是能拿能放的人，既然放手任他搞事，再忽喜忽悲也不像是默苍离的性格。于是就这么一会儿失落揪心、一会儿坦然期待地纠结着想了又想，没有结果。

一个默苍离，永远想不清。

想到默苍离，又不免想到那几个月在薮泽痴痴傻傻、被奴役、被使唤、被压榨的回忆，真是段想一把火烧掉的黑历史——还是算了，上官鸿信很快心境坦然看破红尘——反正他想烧掉的黑历史早就多不胜数，多少不差这一宗。所以说人不要脸，简直无敌。

「我要喝水。」邪皇忽然说。

青鸾翻了个白眼，“喝什么水，你又喝不了，还不是看着我喝。”

「这样比较有生存感。」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上官鸿信沉默片刻，旋即当真依言离开窗户来到桌边倒了一杯茶。茶壶用一条绳索从梁上挂下来，吊在一只小火炉的上方，炉中炭火金红不旺，只略略温着壶中的茶，至于这茶的味道……算了，店家说是茶那就是茶味吧。砚寒清找的这间客栈，说是客栈，更像一家寻常土楼，窄小凌乱，却是这镇上唯一一间非平房建筑。

进入西荒，明显感觉到气温偏冷，街上行人大都裹着厚厚的皮毛大衣。

他喝茶的时候，邪皇说：「昨晚那条小鱼临走前，在你怀里塞了个东西。」

“啊，这个，我看到了。”上官鸿信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只蓝色小瓶，瓶外下着封印，锁链一般紧缠瓶身，将瓶子牢牢禁锢住，不能轻易打开。

邪皇得意道：「我看着他装进去的喔，想知道是什么吗？」

上官鸿信把玩着瓶子，说：“鲛人血。”

「心头血。」邪皇补充道。

前途艰难，请君珍重。虽然不告而别，但有时无需言语。

“砚寒清啊……”上官鸿信轻叹了一声，慎重地将瓶子收起来。

「那天小鱼不是说很快就有人来接你吗，怎么两天了还不见人影。」

“那上面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啊不对，应该说是几拨人。他们总要先拿几天来惊慌失措，再拿几天来商量对策。让他们忙去吧，我不着急。”

「还几拨人。」邪皇很是有些不屑的说，「我生前，别说九天之分，就是天下种族，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哪像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成一脉，将这天地割四分五裂杂乱无章。」

他顿了顿，口吻有些沉，「令人不耐。」

上官鸿信听着，默不作声。

所幸元邪皇并没有不爽很久，啧啧了两声就没再抱怨，转而有些好奇地问：「听你说现在凤凰都分了五支？都栖在贯月楂上？」

“五凤起于羽国，虽然同属凤族，但并不存在政治上的依附关系，如今除了青鸾，其余四族多有迁徙，遍布他境，羽国仍是凤族聚居之地，但要说都在贯月楂上，也不尽然。”上官鸿信说道，“五凤之中，青鸾如我，雄者为赤，雌者为青。九天第一铸师，西荒锋海主人锻神锋，是只白色鸿鹄，鸩罂粟是只黄色鹓鶵，凰后原形是只紫色的鸑鷟，这四脉都是大族。”

「那还有一脉呢？」

“凤凰——如今说起凤凰，多是概指五凤，但起初五凤初生，这两字是单指这一脉。起源最晚，却最神秘，数量稀少，好隐居而生。据说其族人天生神灵加身，若入世，可有左右天下的能为，雄君霸主梦寐以求、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青鸾摊了摊手，“不过我一向不信这些，传说罢了。高低优劣得看自己，哪里都有状元，哪里都有学渣，哪儿能都是人才。”

邪皇问：「你见过？」

“当然。”青鸾道，“不仅见过，我还养过，七千年了还是一只不开智的灵宠，亏得我每日给它洗澡刷毛，为它念书、为它弹琴，真是对牛弹琴，除了颜值一无是处。”

「后来呢？」

“后来……”上官鸿信顿了顿，不忍地闭上眼，“后来就被剑无极一剑捅死了，我那可怜的小羽儿啊。”

回想这剑灵初到薮泽就烤了默苍离一只鸿鹄的壮举，邪皇怀疑道：「这家伙和凤凰五行相克吧。」不过想到剑无极，邪皇脑子里转了转弯，问道：「我那天听你和小鱼说话，你说任缥缈也是当年参与者之一，小鱼找不到那什么药神，你为什么不去找任缥缈，你不是已经知道他就是神蛊温皇了吗？」

“不要跟我提他，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哪知他随口一句却突然点燃了青鸾的火药，上官鸿信茶杯一摔，咬牙切齿，“王八蛋，还去问他，让他去死吧，没他我还做不成事了！”他骂完不算，念念几句，还不解气，一脚踹翻了桌子，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摔一地。

「……」邪皇道，「你高兴就好。」

「不过你打算怎么办？三万年，如果你的仇人是谨慎的，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将所有不安定的因素统统铲除，能留下来的，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就一定是为了某些理由打死不肯说的。」

“打死不说那就打死，逼供而已，我最擅长了。”

「真的么？」

青鸾不语。

邪皇说道：「这件事很有意思。既然你是要受那什么九霄刑而死，为什么却会出现在魔世，撞破我的封印？默苍离失了忆，却多出一个百多岁的儿子，一具尸体，存着你的魂魄，这又是为了什么？」

没人应答，邪皇倒说起了劲，滔滔不绝，「你知不知道有种术法……可能你没听说过，我那个时候的术法，在你们现在是很古老的东西了——一种死而复生的邪术，再造肉躯，放入一点死者生前的魂魄作引，得用施术者自己的魂魄生养，起初是一个新生儿，能够渐渐生长，直到长成死者死去当时的模样。」

「不过这玩意儿向来得不偿失，据我所知，成事的就没有几个，反而施术者自身魂魄长期撕裂损耗，最后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青鸾仍然沉默不语，来到窗边，看着窗外人来人往，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似哀似冷。良久，他忽然说：“师尊原来是不怕火的。”

「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你很虚弱，魔族大多仇恨青鸾，即便不是遇上魔族，放你自生自灭，不出几日你也自会神形俱灭。而且，你身上燃着三涂业火。」邪皇说道，「这种东西，一旦沾上，哪怕一星半点，永远焚烧不灭。若此业火是燃在你的肉身，凭当时我的魂体虚弱，也无能为力。」

“……”

「好在有一道强大的灵力包裹着你的肉身，隔绝了三涂业火，准确地说，三涂业火所焚烧的，不是你，而是这道灵力。多亏了它，我才能在后来的万余年里，一点一息将三涂业火熄灭。否则你早被烧成灰了，还有今天。说起来我也是托了它的福，你说会不会是——」

“不要说了。”

青鸾突然打断他。

邪皇的话鲠在半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一时很是难受。

青鸾全身轻颤，缓缓蹲下去抱住头。

“不要说了……”

/

民风古朴的小镇，人们作息很是规律，一入夜，风声踏空巷，整个小镇都陷入沉睡。只有客栈稍晚，门口的灯笼尚亮着，随风飘飘地摇摆。

小镇入夜更冷，一只灰兔小二裹着两层大衣，哆哆嗦嗦地出来挑灯笼准备打烊，忽然他嘴边长须抖了抖，敏感的鼻子闻到了钱的……客人的味道，立刻摆出笑脸回头，“瞧客官您来的多巧，咱小店正要打烊，要不是您——”

突然他笑容僵在脸上，踉踉跄跄往后退直到砰地一声撞在门上，“客客客客官，你们是吃饭还是吃人……呸……住店呀？”

一群人死气沉沉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头顶灯笼不算亮堂的晦暗灯光映在他们脸上，非但没有增添一点光彩，反而衬得愈发阴森。

为首的是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老头和羊肠小辫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身后阴森森站在十几个制服统一的斗篷人。

老头没有开口，那个小辫男人大跨步走进店里，一边粗狂着嗓子喊：“不住店，上酒！吃完就走！”老头在后面跟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摇了摇头跟着走进。随后才是后面的十几个斗篷人。

兔子抖着看他们一个个踏进店门，这才瞧见，跟在男人和老头身后的，还有一个娇幼少女，那女孩穿着一袭红裙，走路时听见玲玲作响，煞是好听。奇怪的是，女孩头上戴着与老头一样的黑纱斗笠，将面目遮得严实，只在身后黑纱下露出长及腰际的微卷浓发。那十几个斗篷人前后左右将她护在中央，很是谨慎的样子。

兔子没敢多看，瞥了一眼就忙低下头，要知道这些行走江湖的有时脾气怪得很，早些年就听说隔壁村开一个酒馆的，就因为多看了一眼，被一男一女剁掉双腿挖了双眼，极是残忍，如今只能躺在床上被儿媳照顾，那儿媳还是个不孝顺的，唉，可怜啊。兔子生怕自己落得一样的下场，谨小慎微跟在后头，一只兔子活生生佝得像虾米。

一群人走进店里，本该是将息时分，大堂中却还有一个客人在用饭，面前很是清淡地摆着一碟花生一碟豆腐，客人动作缓慢地一粒粒夹着花生米，又不吃饭，似乎很心不在焉的模样。一群人分开坐，立刻将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占得满满当当。小辫男人几次拿眼睛去瞥那心不在焉的客人，那人从他们进店自始至终就没抬过一下头。

大堂原本就不大，他们十几个人一坐下，居然还差了两三个座。兔子一步一鞠躬地连连赔礼，结结巴巴的说：“爷，爷，您别生气，咱这是小店，实在是……不如给您加几个凳子，您挤挤看行不行……”

“不用。”小辫男人没看他，紧紧盯着墙角独自用餐的客人，“弄桌好酒好菜。”一边说一边朝着那边走了过去。老头拉着少女，站在原地略有犹豫，但还是跟了上去。

“吃得这么寒碜，叫人心疼。”男人屈指敲了敲桌面，试图引起面前人的注意。

客人抬起脸，神情冷冷淡淡，“……”

清晨和元邪皇一番谈话，上官鸿信心情抑郁了一整天，天黑才后知后觉饿了，下来随意点了两个菜，却还是吃得很苦涩，一碗饭半天没刨下一半。

这群人进店他知道，也听到了刚才小二说没座位的话，不打算为难，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请坐。”

准备上楼接着抑郁，没想到转身却突然被人拽住袖子。

“不急着走，爷不是赶你，请你吃好的，陪爷坐会儿，聊聊天。”

上官鸿信愣了一愣，回头，眨巴眨巴眼睛，几经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小辫男人的意思。

哇，被当街调戏，四万年生平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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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0-08-06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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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六】

“碧真！”

见到同行如此无所顾忌，那始终隐忍不发的老头终于忍不住了，怒气隐含地低斥了一声。而那个身姿清丽的红裙少女则始终规规矩矩地任老头牵来扯去，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像只牵线木偶。

显然老头的喝阻并没有什么用处，那被叫做碧真的男人放开上官鸿信的袖子，转而摸上半覆在赤纹袖缘下的手指，暧昧仔细地捏过修长纤细的指节，勾着手心用力摩挲，笑得非常荡漾。

“多么柔嫩的一只娇……”

可惜上官鸿信的手并不柔嫩。早年除了太子殿下自己调皮，自然很是养尊处优，但自从受任缥缈指导习剑，每日练剑练到双手豁口流血，抹上药缠了纱带继续练，反倒是后来拜默苍离为师，默苍离却不怎么督促他练武，师尊并不很看重这个。

叫碧真的小辫男人显然也感觉到了，略有点尴尬，但并不影响他继续荡漾，见对方温顺不动没有反抗，碧真觉得自己已经把美人震慑住了。对方毕竟不是娇弱的女子，一开始他也有所顾忌，但到了此时，他心中的野马已经冲破藩篱，在苍穹下的旷野策马奔腾，意乱情迷地急欲采撷，刚凑到嘴边那只手却不急不缓地抽了回去。

小辫男人有些错愕，转而愤怒，上官鸿信凉凉瞥了一眼他愤怒的眼神，心里一番估量。眼前人张扬跋扈，修为却很一般，反而是那站在他三丈之外谨小慎微的老头功体着实有些不凡，藏在黑纱下的鹰目始终紧盯上官鸿信，时刻戒备着。至于身后一群见到老大面露凶相、已个个提刀在手站了起来的斗篷人，杂鱼而已。

只剩下被老头牢牢牵着的、始终不动不言的红裙少女——上官鸿信不由地余光多瞟了几眼，女孩身上诡异的感觉让他感觉有些熟悉。

封锁灵识的蛊虫？

上官鸿信结识任缥缈之时，出身仙族年纪轻轻的神蛊温皇，蛊毒双绝早已是声名在外，引得一众炼蛊师趋之若鹜争相效仿。是以，即便任缥缈那时偶尔在他面前摆弄蛊毒、道行还颇为精深，太子殿下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练剑之余闲来无事。

其实无论是蛊是毒，在温皇之前便存在已久，只是神蛊温皇将它们钻研到了极致而已，本来此二道在台面上名声就不算好，温皇更将其变化到了如鬼如神的恐怖地步，愈发激起了九天众神的毛骨悚然。人们愈是恐惧，就愈是排斥贬低，因此提及蛊毒二道，不免就伴随着“宵小行径”“旁门左道”等批判言辞。许多成名大家根本就不屑沾染。

但太子殿下一向是一视同仁、尊重学问的，甚至对神蛊温皇拥有此等惊世绝艳的亮拔奇才和深刻不渝的钻研精神深感敬佩。不过，殿下虽不排斥，但也谈不上什么兴趣。因此，当任缥缈带着太子殿下讲毒讲蛊、教他辨认炼制，殿下有时应和，有时却兴致缺缺。

由于治学不精，上官鸿信此时并不能单凭隔空几眼就确认女孩是不是如他所想被种了蛊虫——不过种和没种都与他委实无甚关系，以及眼前这位目光交织着愤怒和淫邪地瞪着他的兄台。放在三万年前上官鸿信一定打爆他的狗头，但如今他不想做无谓之争。

于是整了整略有些被扯乱的衣袖，再次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小辫男人在他身后磨着牙，口吻阴森森的，“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叹息一声，有些不耐。

轻薄调戏可以原谅，上官鸿信素来是宽容的，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里不对——但死缠烂打就很令人厌烦了。

碧真拔刀，铮然刀声从偏左后传来，上官鸿信侧身避过，碧真一刀刺空，不及收刀再挥，却已将刀柄递到了对手身前，来不及反应，长刀劈手被夺、手肘如坠千钧，整个人失去重心脸朝下砸地，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紧接一阵剧痛痛击神经，他被自己的长刀将右手、那只有幸轻薄美人的右手捅个对穿。不等他痛呼出口，上官鸿信朝着那暴露的后脑勺狠狠补了一脚，彻底绝了他的意识。

老头见碧真一招被制，右手微动正欲出手，上官鸿信两指已指了他，声音轻轻地道：“别动。”

老头全身僵硬，动作猛滞。

倒不是他听话，而后他明显感到……一支杀气凛冽的利刃正堪堪抵着他后颈，渗透出的寒意令他浑身发冷。出发前主人特意交代，此行任务重大，因此一路上他时刻都警戒着周遭环境，见碧真朝这人走来，他本想提醒碧真不要节外生枝，但这智障向来智障，说不听。再加上，他观此人修为不深，又年纪轻轻，就算真惹出什么，解决掉应该不是问题。

但是……什么时候？方才趁着自己戒备着他全心紧绷的时候？

那群斗篷人，见到主人双双落难，群情激奋，暴吼着就要压倒过来。

突然半空，一道红光飞速闪过，带起一段瑰丽的残影光尾，看似凌乱无章，实则不走半点弯路，顿时大堂哀嚎遍地血流不止，彪悍肉躯一具紧接一具倒下。

没下杀手，重伤而已。上官鸿信，既是宽容的人，当然就不是滥杀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不是。

“你……你会后悔的，和我们作对……”

嗓音苍老沙哑，老头终于说出了进店以来第一句话。上官鸿信从他面前走过，充耳不闻。

“你别碰他——”

在他的嘶哑警告中，上官鸿信已经一把掀掉了少女的黑纱斗笠，唔，模样倒还耐看，五官很是标致，不过，就一个女孩而言，是不是太英气了一些？

咳，这不是重点。女孩被他揭掉了斗笠，却头也不抬、眼神呆滞，全无反应。

果然是被锁了灵识。

回忆任缥缈教他的逼蛊出体的手法，点过女孩身体几大要害，这始终木偶一般的少女终于自发地动了起来。浑身瑟缩，跪倒在地，一阵撕心裂肺地呕吐。

少女呕了半天，终于口中吐出一只腿脚极细极长的黑色虫子，虫子似乎惧怕明光，一脱离人体就飞快地往阴暗处钻。

上官鸿信眼明手快，摸出一只瓶子，啪的就将它罩了进去，拧紧瓶盖设下封印。

老头不敢动，正盯着他。

女孩痉挛未止惊魂不定，也盯着他。

“……”

二次利用呀，你们以为炼只好用的蛊虫很容易吗！上官鸿信不顾他们，宝贝似的小心收起来。

“你……”女孩惨白着脸，张着嘴盯着他，声音发颤。她由于跪倒在地过于剧烈的动作，原本藏在颈间的项链掉出了衣襟外。

上官鸿信本来没太在意她，然而见到这条项链，忽然神情一变，几乎有些震惊得将视线转到女孩脸上，随即又露出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他这一瞬间的变化很快，然后，毫不犹豫地——悬停的半空的那粒断云石再次穿梭人群之间，顿时遍地哀嚎的斗篷人尽皆死寂。断云石幻化的长剑猛地突刺，老头的头颅脱颈而起，飞离地面四五丈又咕噜噜地滚在地上。而他提起原本刺在小辫男人手上的长刀，一刀贯穿了男人的脖颈。就连跌在柜台前吓到失声的兔子小二都没能幸免。

老头和男人的血溅到了他，他无所谓地抬起袖子擦了擦脸，旋即，露出一个自觉温和的笑容，朝女孩伸出手。

女孩惊叫一声推开他，见鬼一样爬起来转头就逃。

“……”

上官鸿信看着她跑，一边拿袖子继续擦脸，一边扭头看着满地横尸和血，稍作考虑，便在指尖燃起了赤红火焰。

俗话说，不会喷火的凤凰不是好凤凰。作为一只凤凰，杀人、呸、放火必须是基本技能！

/

一刻钟后，白云之间，赤凤之上。

方才忙着毁尸灭迹，这会儿终于闲下来有空仔细擦脸了。女孩离他两丈远，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害怕却警惕地盯着他。青鸾被她盯得很不爽。

“你那什么态度，是我救了你，救了你。”

女孩抖着声音，“可你……你杀人不眨眼……”

上官鸿信坦然地道：“我是因为你才杀他们的，本来我也没想杀人。”

女孩闻言，惊怒交加，竟一时忘了害怕，冲他愤怒地道：“明明是你杀的人，我、我何时叫过你杀了他们！”

上官鸿信啧啧地道：“怎么，你还为他们鸣不平么？即使他们绑架你？给你下蛊？甚至不知道还要抓你去做什么这样那样的事情？多么善良的孩子呀。”

“你——”女孩被他啧得恼羞成怒，但居然还能维持一点理智，“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改变不了你的残忍！何况，那个小伙计、那只兔子总是无辜的吧，你连他也杀了！”

上官鸿信拧着眉头仿佛思索，“可他看到了全过程，不杀他，灭口还有什么意义？”他商量般的道，“不如，我们给他念个往生咒，祈祷他来世善始善终？”

“你、你……”女孩似乎已经被他的厚颜无耻呛到词穷。

“节哀吧，兔子不会白死，他的灵魂会在天堂保佑我们。”

“你、你根本没有人性、丧尽天良、厚颜无耻！你、你不是人！”

“你有完没完？”

见他阴沉下脸，气焰嚣张的女孩顿时萎靡，重新瑟缩成一团。

“这世间本就难有两全其美的事，保不住别人的时候，至少要保住自己，顾此失彼总比两头落空的好。”女孩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荒谬至极，却一时找不出什么言语反驳，便又听他道：“就比如，杀一个人，总比日后被人追杀、还陷入别人的局反害自身，划算得多。”

女孩觉得他凉薄的话简直不堪入耳，却也听出了一些玄机，忍不住又拿眼睛去瞥这个不知该是救命恩人还是杀人恶魔的人，“你……认识他们？”

“不，”上官鸿信摇摇头道，“可胆敢绑架西荒世子、还给世子下蛊的，总不会是随随便便的路人党。”

女孩瞪大眼睛，再次惊愕，“你认得我？”

可上官鸿信还是摇头，“我不认识你，不过我认识这个东西。”他说着说着已经蹭到了“女孩”的面前，手指勾着项链打量，那是一截赤红的骨节，“这是我百岁时磕断的小指骨。”

“女孩”下意识看了看他的手。

“现在当然重新长出来了。”上官鸿信解释道：“有一次我去西荒做客，你父王待我很热情，我手上一时没什么好送给他的，只好把这个送给他了，让他将来有儿子了传给世子。”

“……”估计“女孩”此时不仅觉得他残忍，还觉得他变态。

“哇，没想到他还真留着传给了世子殿下啊，太感动了。”

“……”

“你叫什么名字？”

“苍狼……”

“这是小名吧。”

殿下犹豫着，似乎不大愿意告诉他，“……苍越孤鸣。”他极小声地嗫嚅完，怯生生地抬头看向上官鸿信，几次张嘴，才迟疑不定地问：“你……你就是青鸾的太子殿下？你是上官鸿信？”

曾经的太子殿下、如今的上官鸿信得意地点了点头。

狼族小世子默然地盯着了他半晌，眼神不同先前，忽然泪如泉涌，还背过身去撅起屁股不让他看到，嚎道：“父王说、父王说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可你……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仿佛梦想幻灭般的悲恸。

上官鸿信沉默了一会儿，思索道：“会不会是你对‘很好’的理解和你父王有点偏差？”

世子殿下嚎得更大声了。

青鸾捂住了耳朵。

/

看小世子细皮嫩肉的，估计出生以来就没吃过什么苦，这回又是遭遇绑架、长途跋涉、被种蛊虫，一番波折，再加上凤凰背上羽毛确实软乎，嚎了没有两刻钟，就趴着打起了呼噜。

下方夜幕拖着黑云霭霭，赤凤自带的结界抵御了高空凛冽的罡风，罡风偶尔如刀锋迅猛劈过，流下一道水纹似的痕迹，很快重新闭合。

上官鸿信闭目养神。

邪皇却忍不住了，奇怪道：「干嘛多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每一个江湖人士的必备修养。”

「真的么？」

青鸾看向一旁沉入安眠的狼崽子，轻轻笑道：“他会有好用处的。”

「我还以为你终于想起来你是默苍离的徒弟。」

上官鸿信笑道：“得了吧，默苍离才是最不会拔刀相助的。”

邪皇诧异道：「不会吗？我以为他挺善良的。」

“善良与正义，你说的那是青丘御主。”上官鸿信闭上眼睛，淡淡说道，“至于默苍离，他才不善良——古神，钜子，九天奉尊，他代表的只有公正和秩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邪皇想了想，「别无其他？」

“嗯。”

「还有你啊。」

上官鸿信一愣，旋即脸色红了红，板起脸，“咳，不要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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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樓發表於: 2020-08-06 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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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七】

祸福相依。在砚寒清将青鸾太子未死的消息昭告天下时，两人都了然这件事在铺开道路的同时，也将随之带来一定的麻烦。只不过道路没铺开，先找来麻烦，未免就太点背了点，说不定是和默苍离过于亲密，被传染的。

当日毁尸灭迹后，上官鸿信带上世子殿下，坐着赤凤在云巅飞行大半日，直到估摸已离开案发地足够远，才收了凤凰落地。

一着地，小狼崽子掉头就想跑，被上官鸿信一把揪住。逃跑无果犹未放弃，回过头就对敌人拳脚相加，一番搏斗同样无果，唯一的战利品是在上官鸿信手上留下两排牙印。

直到某人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这场激烈的搏斗才戛然而止。此时苍狼已然胜券在握，将上官鸿信压在身下——只是暂时被制住了两只爪子。

上官鸿信闻声笑道：“现在的绑匪都这么不厚道？抓人都不喂饱？”

世子殿下红着脸，不吱声。

于是一狼一凤暂且息战，上官鸿信抓来兔子，拿石头徒手捏了两碗一锅一汤勺，让世子殿下看得叹为观止，而后殿下去采蘑菇，采了半天捧回三朵，其中两朵有毒，青鸾带着他重新去采，教他辨认哪些能吃哪些不能。最后，找到山溪畔，在小树林里搭起火堆木架，熬汤烤肉。

快入夜的时候，西边云层下隐隐透出月光，吊在火上的石锅开始悠悠泛开香味，世子殿下捧着碗，蹲在火边，两只清亮瞳子盯着汤面一眨不眨。上官鸿信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手上木枝串着兔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他心思似乎不在此，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乍一看脸色颇阴沉。

锅里的汤汩汩地沸腾起来，苍狼抬头喊：“好了！”

上官鸿信看也没看说：“再熬一会儿。”

苍狼抿着嘴，只好低回头去，继续盯着锅。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上官鸿信说好了，苍狼立即抓起汤勺在盛了一碗，接过上官鸿信递来的烤肉，也不管眼前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了。看来天大地大，比不过填饱肚子大。

对面的世子殿下攥着烤兔大快朵颐，上官鸿信忽然道：“同类相残，你不会感觉心痛吗？”殿下嚼肉的动作顿了一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上官鸿信取笑他，鉴于嘴塞住了不好说话，拿啃光的骨头丢他，被笑着一侧身躲过。

风卷残云啃完了一整只兔子，又连喝两碗蘑菇汤，世子殿下才终于有点不好意思，第三碗捧在手心，小口小口地矜持喝着。

上官鸿信也盛了一碗汤，手里一根木枝拨了拨火堆，一边瞧着世子殿下，心里一股违和说不出来，那样的父亲竟然养出个这样的儿子，怎么想怎么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这几日待在西荒，八卦轶事听了不少，杯水车薪地弥补了走失三万年缺失的信息。当今狼王虽则残暴，但却意外长情，登位时立了中宫，之后就再不曾娶，苍狼是他七千年前生下的独子，算是老来得子，小小年纪就被立为世子，恩宠极盛。或许因此养得娇宠一些，倒也说得过去。

狼王是匹经验丰富且极有自知之明的老狼，自己这些年有多么招人恨，他心如明镜，这些人杀不了他，便合计着拿他儿子开刀。因此世子殿下生来至今，出入行止皆有专事禁卫层层随身，当真是连只苍蝇都难以近身。

就是在这么窒息的守卫之下，世子殿下居然被凭空绑架，不管信与不信，事实摆在眼前。狼王怒不可遏，想都不想，矛头直指青丘，青丘御主表示这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如今青丘与西荒两方都在寻找这位失踪的世子殿下，却被上官鸿信歪倒正着地遇上。

试想西荒境内，有本事与胆量犯下如此行径，上官鸿信第一个想到的，是还珠楼。当初还珠楼被封之后，从台面上的活动转入了台面下的活动，这个上官鸿信是一向知道的，但他还不知道的是，在他身陷魔世的这三万年，任缥缈失踪，还珠楼也随之失势，早已是滚滚浪潮里的明日黄花。

还珠楼之后，上官鸿信又想到另一个可堪伯仲但通常不会被想到的组织，阎王鬼途。

这个名字，对药材行略算老手的人来说都不会陌生，它绝对是九天诸境内最大的药材商，从货源、运输、贩卖，可供掌握的资源绝大多数都掌握在同一个组织的手上，做到这种份上，自然与各国政权都有牵扯。但说它不会被想到，因为虽则不算光明正大，但阎王鬼途做的是药材上的生意，做这种生意，不管再怎么财大势大、丧尽天良，通常都不会将它与政治挑衅联想到一处。

但上官鸿信会想到，那是因为从前他就知道，阎王鬼途的目的不止是买卖敛财如此单纯。当初他是太子，阎王鬼途与羽国的交集往来，还劳烦不到他的手上，他对阎王鬼途的了解，主要是来自鸩罂粟。那个时候，鸩罂粟带着一个陷入失觉症沉睡不醒的岳灵休，日夜不断地受到阎王鬼途的追捕，那境况，比砚寒清被北冥缜千里追踪还要不得安宁，几次被找上门，惊险万分，好歹都有惊无险。

据鸩罂粟所说，阎王鬼途寻他，是为了研制某种药物。闲聊之间，他并没有说的很细致，但上官鸿信也能猜到那绝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好东西。为了研发，有的材料可遇不可求，其中就包括需要抢人的时候，比如药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漫无边际的猜测，不排除这三万年间又有哪等不可言喻的人物或组织后来居上，江山代有才人出，名显于世，有时是经年累月的资望积淀，有时是一鸣惊人。任缥缈从名声寥寥到天下第一，也不过就是一剑的功夫。

既然已经讲到西荒，不妨再溯远一些。

从天地混沌一体，到九天各成一境，九境之分，多以天然地理自然而成。譬如羽国海境，一个高在云端，一个埋在海底，又如魔世妖境，天险地劫、空间扭曲，皆导致了不能与他境直接相连，或者再如佛门圣土西极山，孤岭崇山，四周天海无涯。

无奈何，九境之中，唯有青丘西荒，就宛如一对连体婴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享着一条可移动的境界线。为了这条线，双方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每一次的腾挪，背后都是两境兵马尸山血海积骨为陵。两境人心，更逐渐从单纯的疆土之争，掺杂入了更刻骨的仇恨。掺入的仇怨更激烈了战场的龃龉往来，双方边境，人人经年累月踩着同袍与敌人的尸骨持刀披甲。

这是曾经的青丘与西荒，如今的两境虽然仍是争执不断，但比起当时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默苍离的介入。

当时，不乏著名的接壤多境的标志性地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连接了羽国、海境、魔世、青丘四境的无尽海，但出了默苍离一事之后，仅仅连接了青丘西荒两境的一条地上峡谷——两分阴阳道——却足以与无尽海盛名比肩。

原因无两，无尽海是天然地利形成，而阴阳道，却是墨狂一剑斩下，凭空劈就，强行隔断了青丘与西荒接壤的广袤地域。当时那惊天撼地的一剑，有缘所见的人，如今还活着的所剩无几，但恐惧却留了下来，它唤起了九天众神曾经在龙脉的血腥屠戮下苟延残喘的回忆。

“一剑两分阴阳道”，默苍离既已入局，狐狼双方心中都明白，这不仅是一种解决方式，更是一种警示。于是自此以后，以阴阳道东西两分，青丘西荒战事有了很大收敛，逐渐相安无事。

一直到此一任的狼王，也就是苍狼的父亲，颢穹孤鸣即位，恶狼们体内的洪荒之力仿佛已经压抑不住，非得来一场大爆发才能痛快，而这个契机很快就送上门来。

事情的开端，又得追溯到任缥缈。

任缥缈成名很早，兼之行事乖戾，行踪飘忽无定，而剑道一途，素来看重门第与意境，即便当时飘渺剑已小负盛名，许多成名大家却仍然看他稳重不足，不甚入眼。直到阴阳道中斩尽妖魔的一剑，才让诸般剑道、武道、非武道的诸人第一次正眼目睹了飘渺剑的境界。

当初墨狂劈开的这条地峡，实则斩断了妖魔两境的空间狭缝，妖物魔类自狭缝中纷涌而出，经年累月，充斥着阴阳道整条地峡，妖魔并不主动离开阴阳道，但对于进入其中的生灵却是来者不拒，统统沦为口中美食。是无人胆敢靠近凶险之地。

而就在某一日，任缥缈流云白衣一袭袅袅，浮于阴阳道之上，飘渺剑横空劈下，当初因为一剑而得出生门的众妖魔，今日再因为另一剑而尽入死门。这一剑，压入地底一千丈，千丈之上者，化为齑粉，千丈之下者，但有企图逾越的举动，被屏障也似的剑风绞为肉沫。此事据今日九万余年，这道剑风仍然盘踞于阴阳道地底，不曾消散。

留下了这惊天一剑，飘渺剑却飘然隐去，再次无踪无影，人们猜不透他此举何意，猜测各有，纷说不一。

阴阳道被清空后不久，一座孤楼在这条地峡之间悬空而建，凭借两条细如臂腕却长不可及的铁索，一东一西稳稳牵牢在地峡上空。楼曰还珠，初建却久谋，训练有素，明目张胆地做起了买卖杀手与情报的生意。

还珠楼落成，所建在阴阳道之间，正是两不管的地界。没有了妖魔肆虐，一条峡谷就如同平地。狼王暗中买下还珠楼大量杀手，专挑青丘的重要人物下手，大批的青丘骨干在当时死得不明不白，仿佛一旦在还珠楼的名册上落了单，这条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当时青丘早已是史艳文继任御主，甚至早于颢穹孤鸣。九尾狐族七千岁成年，还早于狼族两千岁，寿命却远远长于狼族，在诸境百族之中都可算鳌头。

御主心知肚明这是西荒的诡计，却仍想力争避战保民，企图和平谈判，结果谈判不成，反而被将一军，西荒借故发难，行兵侵吞下阴阳道以东百里之地。史艳文又岂是坐以待毙之辈，于是青丘西荒沉寂多年的世怨，又一次重燃了。

颢穹孤鸣，可算得上一位相当能搞事的主了，挑衅了青丘犹嫌不足，还珠楼坐落在西荒边境，来历神秘莫明，实力深不可测，不除就犹如芒刺在背。明里暗里，就有那么一股子欲动不动的趋势。

然而后来还没等他下手，太子殿下就先他一步，带上任缥缈将还珠楼里里外外砸了个稀巴烂，并勒令还珠楼此后禁止再建，还珠楼这才由此从明面生意转入了暗地。当时任缥缈为还珠楼主的身份还未曝光，曝光之后，“带上还珠楼主砸还珠楼”的壮举，又一次成功地让太子殿下沦为了各大茶馆酒楼被调侃的谈资之一。

往事不必再提——但老狼王会青眼上官鸿信，由此可知不是全无道理的。

上官鸿信掂着小木棍琢磨了片刻，期间苍狼已经吃饱喝足，放下碗，无事可做，便偷偷盯着他瞧，但还是拉开距离不肯靠近。

上官鸿信没有抬眼，拨了拨火堆，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道：“我有点好奇……”

苍狼问：“好奇什么？”

上官鸿信抬头向他笑道：“什么样的人，敢在狼王眼皮子底下犯太岁，是深仇大恨视死如归，还是当真能为通玄目中无人？”

苍狼背靠树根坐着，闻言，捧着汤碗的双手垂了下去，搁在腿上，神情也有些落寞，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绑的么？”

苍狼抿着唇，抬眼看他，眼神颇有戒备。

上官鸿信了然他的心思，语重心长解释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更何况我既然已经趟了这摊浑水，想脱身谈何容易，若想害你，一开始就不会救你，如今你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帮你就是帮我。但如果对对方一无所知，我又怎么帮你？”

苍狼仍然不肯松口，说道：“如果你是要打西荒的主意呢？”

“小东西，戒心还挺重。”上官鸿信坦然道：“放心，我连你西荒的王城都不进。”

方才自己想溜，现在听上官鸿信这么说，世子殿下反倒有点急了，“你要丢下我么？”

“不。”上官鸿信笑道：“我带你回云宫，让西荒的人来接你。”

“云宫……”

苍狼喃喃地重复，有些愣愣的。

羽国，白云帝宫，位在贯月槎中央之地的帝王城，一座以通体流云凝聚而成的偌大城池。它象征的不仅是羽国的君权，更是整个九天的至高无上——但这些对苍狼来说还不太真实，他主要是对这传说中白云修建的宫殿感觉很不可思议，有时会在心里琢磨：人走在上面，万一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怎么办？

他出生至今都没有机会去云宫看上一眼，且不说贯月槎高居九天之上，四周云下罡风如刀，若非借助特定途径，就必须依靠相当的修为才能登天。何况那又不是什么风景名胜可以供人参观，就算这些年西荒有人上云宫，那也不会带上他。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点振奋，点了点头，“嗯，我跟你去！”

苍狼答应得如此干脆，反倒让上官鸿信愣了一下，接着便听苍狼叙述起当日的情景。他说当日九月初三，是王后的忌日，他从祖王叔的王府出发，父王从王宫出发，中途会经过一处宣鹤亭，父王的銮驾本应在那处等他，但当日宣鹤亭中却空无一人，王府侍卫便守着他在亭下等待。

“等了好久也不见父王来，后来一骑传信兵快马来报，父王在后方受袭，我很害怕，就让那些人前去支援，再后来……”

“再后来绑架你的人就出现了？”

苍狼点了点头。

不怎么高明的调虎离山嘛。上官鸿信心里默默道，却不说出来，反而问：“为什么你会从你祖王叔的王府出发？”

苍狼道：“我住那里啊，父王一直都把我交给祖王叔抚养的。”

听到这儿，上官鸿信终于哦了一声，明了了苍狼这一腔单纯天真是从哪里来的。苍狼的祖王叔，也就是老狼王的叔叔，可算是当今西荒辈分最高、尊荣最显的一介人物了，这个人拥有着和整个西荒格格不入的生活情态，不提刀兵、不沾杀气，身娇体贵、虚弱多病，躺的是美酒佳肴温柔乡，饮的是风花雪月夜光杯。

不过颢穹孤鸣那么个多疑善忌的人，居然能放心把自己唯一的爱子交给旁人抚养，真有意思。

“行吧，”上官鸿信说道，“既然你也吃饱喝足，那就休息一会儿，明天咱们再走。”

该问的问得差不多了，上官鸿信便也不为难小狼崽子，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寻摸个舒服的位置，背靠着树根，闭上眼睛就没了动静。世子殿下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见他真一动不动入了睡，又不好再说什么，便只好也靠在身后的树根儿下，抱着膝盖打起了盹儿。

之前一直神经紧绷，落了地又跑来跑去，这会儿闲下来，疲惫感就像潮水一样蔓延上来，没一会儿功夫两只眼皮就重如千钧，睁不开了。

再醒过来时，是半夜，头顶月亮浑圆，悬于中天，火堆还燃着火，但柴火将尽，苍狼连忙往其中加了几根木头，直到看着火焰恢复元气才松一口气。他离开树根靠近火堆，但冷风嗖嗖的，火焰仿佛聊无作用。

忍不住望过去看上官鸿信，这人盘腿而坐犹如坐禅，倒是平和安稳地睡得很踏实。

“哥哥？”

苍狼小声地叫了一声，不得回应，又叫了两声，都不敢太大声，似乎想叫醒他又怕叫醒他。他捏起脖子上戴了多年的赤红指骨，低头默默地看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其实苍狼还没出声、摸索着添柴火时，上官鸿信就已经醒了，荒山野外他怎么敢睡得太沉，只不过懒得应声便没应声，又感觉苍狼只是呆在火边没有动静，便没理睬。可没一会儿，他感觉小狼崽子绕过火堆靠了过来，挨着他坐下，又是半晌没动静，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醒。

好奇他想做什么，上官鸿信没动。苍狼确认了他还睡着，似乎很高兴，枕在他身前睡下，还拉过他的手臂，用宽大的袖袍盖住自己的身子。

靠，这臭小子，拿他当被窝，倒挺会找办法。

显然枕着一只鸟比靠着硬邦邦的树根舒适多了，苍狼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搂着青鸾便沉沉入睡，睡梦中轻声呓语，听不太真切，不过似乎重复的都是同一个音。

青鸾试图仔细听。

苍狼抱着他又搂紧了一些，“母后……”

靠，小兔崽子不要太过分了！

第二日，清晨，苍狼是趴在草地上醒过来的。身边的火堆早已熄灭，留下一堆灰烬。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便四下望，想找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不在，但火堆余烬的对面，却坐着一个丰神俊逸的男人，轮廓深刻又端正，穿着不俗，绑着健朗的马尾，正一脸微笑着望着初醒的他。

苍狼试着想了想，记忆中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你是？”

那人闻言，一脸笑容突然消失，委屈巴巴，“我你都不认识！难道江湖上已经没有了我的传说？”

世子殿下无语不言。

好在越过此人肩膀，一抹赤玄身影由远而近，“哥哥！”他叫了一声，试图吸引来人看向这边，就差没接下一句“这里有个怪人”。

这个不明身份的“怪人”听了苍狼的话，回过头去。

上官鸿信远远也看到这儿坐着一个不速之客，但不管是谁他都不必太过惊讶，只是隐隐感觉此人背影有些熟悉，边走边漫漫思索，又想不太起来。

直到这人转过头来，上官鸿信看到他的脸——好吧，他真的惊讶了。

他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岳灵休？”你不是一直在挺尸吗？终于诈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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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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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樓發表於: 2020-08-06 22:5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十八】亡命水

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神情爽朗地冲他笑着，上官鸿信却顿足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应。苍狼似乎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眼神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他说江湖上不该有人不认得岳灵休，他的确有分量说这句话，但那是久到连上官鸿信都还八字没一撇的从前，更不要说苍狼。对这个人，严格地说，上官鸿信不算认识。但又不能说不认识，毕竟从上官鸿信结识鸩罂粟到最后仇怨收场，鸩罂粟可是走到哪儿就将他带到哪儿，活似一具人形挂件。

但要说认识，又有点勉强……自始至终这个人就是个泡在药水里的活死人，久而久之上官鸿信都不将他当个活人。无论鸩罂粟对他哭、对他笑、同他说话、默默陪他，他永远不会有回应，沉默得令人绝望。最初上官鸿信并不理解，为何到了这个地步，鸩罂粟仍然能苦苦坚持不肯放弃，对于将失觉症治愈这件事，分明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甚至有时候，上官鸿信感觉鸩罂粟也许并不想治好他。

“有时候想到，有朝一日他会醒来，反而感觉有些害怕。习惯了得不到回应，一旦有了回应，我该怎么和他相处？我都有些忘记了，他说话的方式、他生活的习惯，他偏爱什么、厌恶什么。我怕，他还是原来的他，而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小鸩对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十分的悲伤，却让当时还只走过短暂生命的太子殿下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一种沉重而持久的痛苦，从不得不为到赖以为生，已溶入骨血成为了自身的一部分，当希望的可能到来，反而不愿接受。

他敬佩小鸩的深情和忠诚，保持了缄默，但在当时就已经对此不以为然。即便有再深的感情，他认为爱也不该是这样的。

「这人来意不善。」

灵识中一直安静的元邪皇忽然出声，将上官鸿信从回忆中唤回心神，顺便有点意外。意外的不是邪皇话中之意，而来元邪皇居然对来人有所反应。

这条祖龙眼界之高，上官鸿信是知晓的，对青蛙跳水他能看得津津有味，对世间所称武道宗师却不一定会放在眼里。

岳灵休强，上官鸿信更是知晓的。这个人对他而言已是上一辈的人物，甚至在青鸾先帝、父王的口中，对这位“拳豪”的称赞也是不吝辞藻。但毕竟都是太遥远的故事，在太子殿下听来就像传说一样，没实感。何况在鸩罂粟那里，见惯了这人一动不动呆如木鸡，还谈得上什么敬畏。

虽然在乍然一见此人复苏的当下，上官鸿信并未放松任何警惕，但元邪皇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还是低估了这具行走的“传说”。

意识中应了元邪皇：「知道。」

「要是动起手来，你不够看。」邪皇中肯地评价。

上官鸿信一阵气闷：「闭嘴，没你说风凉话的份。」

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当然不能露怯，上官鸿信淡然如常地依循原来方向走了上前，将方才顺手摘来的几颗果子递给苍狼，苍狼有些犹疑，但转头看了看岳灵休，沉默地接过来。

岳灵休站在原地，并不靠近，似乎有些介意苍狼表现出的戒备，面上却不露声色地笑着：“若不错，这位可是西荒的世子苍狼殿下？”话刚说完，却蓦然见上官鸿信转头看向他，眼中似有几分不可捉摸的深意，随后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是，见过？”

“曾经有幸。”有意忽略了心中的感觉，岳灵休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最近风闻苍狼世子失踪的消息，西荒为此大动干戈，闹出的动静不小，却不想在这荒山野岭……”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与殿下同路。”

“不要误会，我可不是什么绑架的匪徒，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我岂敢。”上官鸿信一边拍拍苍狼让他去溪边洗洗脸，一边澄清道，“我也是路见不平，从别人的手里救下了他。”

“哦？这么说你是见过绑匪了？”听见这话，岳灵休眯起眼，掌上已然暗中蓄力，气海鼓荡，一股蕴含摧泰山倒北海的掌劲引箭在弦，只待上官鸿信一口承认。

然而上官鸿信说的话，却教岳灵休听了稍稍一愣。听他摇摇头道：“是不是绑匪我也不清楚，看起来还挺面善的一对男女，竟然对一个孩子种下锁灵的蛊毒，真是恶毒。”说着眼看苍狼走到溪边，蹲下去，双手伸入潺潺山溪中掬水洗脸，那处离此地较远，苍狼若不靠近，听不见两人谈话。

他才抬头看向岳灵休，眼尾带上一分飘冶的笑意，“你说是吗？”

一对男女？不是碧真和肃英，莫非两人在半路被人所劫？冒出这个念头，岳灵休竟然没有感到有多意外。他走的这条路，路上荆棘丛生，一直以来阻碍不断，早就已经习以为常，那些明里暗里，为了各种理由，想要将组织连根拔起的势力岂在少数。何况此次针对的更是西荒世子。

不知那两人现下在何处，还是已经遭遇了不测……不至于，碧真虽然不济，肃英却不是能轻易收拾的人，扶持多年，对他的修为、谨慎和忠诚，岳灵休皆较为满意。

又或许，这小子只是在掩饰。他一边想，一边上下打量上官鸿信，对方不似有说谎的迹象。

一番计较，在心中已经有了几个猜测，正打算继续问个详细，却被上官鸿信打断。

“岳前辈——这么称您一声不过分吧。方才听你叫我殿下，想来是认得我的。”上官鸿信冲他略笑道，“见到前辈，还以为是为了一些缘故，有事而来，却没想对苍狼如此关心，莫非在前辈苏醒的这段时间，与这个孩子别有际遇？”

一口一个前辈，让岳灵休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最初目的。

日前天上骤然出现的青鸾神召，让他几乎犹如在绝境中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首先不必怀疑真伪，这种存在于青鸾王脉嫡系的神召，唯有血脉能够唤起，旁人绝难仿造。但其后，他却不能确定此人到底是否真是上官鸿信。按理青鸾嫡系已经死绝，先帝病逝，太子是独子，如果说有遗漏的可能，那就只能是……

那个青鸾太子，上官鸿信，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九霄叛天刑之下……也许并没有死，即便那是九霄叛天刑。

连自己都感觉这种念头可笑——但又不是只有他不死。

怀抱着这一点微薄的希望，岳灵休亲自找了出来，他在那日神召出现的附近，搜寻所有可能的痕迹。直到昨晚，才狂喜地发现青鸾行踪。既然都丧心病狂地放出了神召的讯息，那就是不怕有人来找，对方并没有刻意隐藏踪迹。

然而找到的不但有青鸾，还有一只狼崽子，这就太让他大吃一惊了。

讲道理，此时此刻，苍越孤鸣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和这只鸟在一起！

“……”

在岳灵休的记忆中，并没有与上官鸿信相关的记忆。这不奇怪，上官鸿信虽然许多次见过岳灵休，然而彼时昏迷中的岳灵休却从来没有睁眼见过上官鸿信。

“咳咳。”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岳灵休复归沉稳地说道：“说的不错。我与苍狼殿下，的确有些非同寻常的际遇，不过就连世子殿下自己恐怕也不甚明了，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随口胡扯，谁不会啊，“重要的是，我来寻你，确有要事。见到殿下死而复生，实在幸甚之至。”

青鸾早有预料地笑道：“为鸩罂粟？我听说他失踪了。”

“不错。”岳灵休垂首皱眉，浮上愁容，“三万年了，整整三万年，我找不到他，他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昏迷不醒，恨我辜负了他……”

像是没有看到岳灵休脸上泛滥的柔情和愧疚，上官鸿信问：“你是三万年前醒来的？”

“是。”他忽然一问倒把岳灵休问得一愣，不得已停下抒情回答问题，“但是……”然而上官鸿信垂眸蹙额，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并没打算听他说但是。

上官鸿信现在想的是：三万年前，鸩罂粟背叛他的时间，岳灵休复苏的时间，虽然一开始就有过这种猜测，但乍然听到这个佐证，还是不得不打破那点仅剩的侥幸，换成满满的胸闷气短。娘的，鸩罂粟，你不是真的吧！

这时，不远处溪水边的苍狼已经洗漱完毕，但他似乎明白上官鸿信是有意支开他，洗完了也站在原地没有回来。

心里咬牙切齿，表情古井无波，上官鸿信回到方才的话题，冷静地道：“想必这些年，前辈为了找出他，已经用尽了能用的手段。如今是念在我与鸩罂粟曾有交情，才姑且一试。”

岳灵休点头，“说的不错。”

上官鸿信心里道，那你可猜错了，我要知道他在哪还待在这儿——不立马冲过去宰了那个二五仔就不是一只好鸟。

或许，直接告诉对方自己并不知情，是一个规避麻烦的机会，毕竟现在他的境况，变数和麻烦越少越好。当然，这个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转。救下苍狼的前一刻，一个计划就已经在心里大致生成，只是那时尚且不知对方是何种组织，现在么，对方的身份与幕后昭然若揭。

阎王鬼途，还不算差。

略感满意。

但是——眼神略略往苍狼那边望了一望，对方要苍狼，这一去多半不会有好下场。苍狼显然接收到了他的眼神，担忧又紧张地盯着他，手里还捏着上官鸿信给他的果子。

上官鸿信朝他安抚地一笑。

救人救到底，世子殿下，一定是不能给的。

若他一开始没插手这件事，那还好说，如今已经趟了浑水，日后此事暴露，西荒的世子殿下就是在他手上没的，反而开罪西荒，不划算。更重要的是，即便他说不知道，对方如此心急火燎地找来，能轻易放过，那才有鬼。

岳灵休耐不住性，跟进一步，问道：“殿下，关于小鸩的下落，你是否有头绪？或者只有一些线索，多小的线索都可以！”他的焦急当然不能说假，动机是伪装的，但至少情绪是真的。反观上官鸿信矜持不语，岳灵休看得心烦意乱，但还是不得不忍着。

“我想前辈是不是漏听了一些事情。”沉默许久后，上官鸿信终于开口，脸色略带冷意。经他一说，岳灵休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何事。

果然，随即便听上官鸿信说道：“当初，是鸩罂粟背叛在前，陷害于我。就算前辈今日不来，掘地九境，我也是要找到他的。不过找到了人，再后来的事，恐怕就不那么如前辈的意了。”

当年之事，岳灵休是清楚的，但未想这青鸾太子对鸩罂粟如此怨恨，执意报仇。这让他嗅到了合作的可能，但面上仍然要做出忧愁的神情，支吾一番。

“这……”叹息一声，“小鸩害你，殿下恨他也是该然。但总是要先找到人，我相信，到时候一定会有更合适的解决之法。”他双眼发亮，“这么说来，殿下是有线索的？”

上官鸿信笑而不答，反而以眼神示意溪边的苍狼，岳灵休随之望去，“想必前辈也明白，如今我身份敏感，委实不敢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但世子殿下却不能随我漂泊。如果前辈不介意，在寻人之前，我想请前辈随我一起护送殿下回西荒王城。”

笑话，他好不容易将这狼崽子从王宫劫出来，岂有再送回去的道理？该问的已经问到，该确认的也已经确认，岳灵休认为没有必要再隐藏下去，干脆直接撕破脸。

“苍越孤鸣，不能送回。”他负手不动，说道。

上官鸿信没有很意外，“啊，为何？”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何必再故作不知？”岳灵休懒得应和他，直接挑明了说道，“我比较有兴趣的是，你是何时发现我不是岳灵休？”

不是岳灵休，什么意思？上官鸿信暗自一愣。他本以为鸩罂粟识人不清，人嘛，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兴许岳灵休弃明投暗，又或者本来就是别有居心接近药神。毕竟，鸩罂粟，哼——他鄙夷地想，又算不上多聪明的人，清水白莲一朵，来个渣男忽悠他，那是分分钟的事。

可现在岳灵休却说自己不是岳灵休……更有趣了。

“刚刚知道的。”对方不愿意继续打哈哈，上官鸿信从善如流。

这次轮到岳灵休闻言一愣。

“如果你真的这么关心鸩罂粟，一上来就不会逮着一个不相关的苍狼使劲问。我只是存疑，你不关心他，却又急于掌握他的下落，那我就只能想到另一个对鸩罂粟非常‘关心’的人，阎王鬼途的绝命司。”

“哈哈。”被人拆穿的岳灵休没有一点赧颜或气恼，反而笑笑，“殿下很警觉，但又怎么样？今天，苍越孤鸣不能走，你也不能走。”

他的确有足够的自信，留住任何一个他想留住的人。就在话音方落的同时，暗影忽闪，高大魁伟的身形骤然出现在上官鸿信跟前，紧随而来的是劈面一掌。上官鸿信即时后撤，同时举掌对接。爆开的气劲横扫八方，连远处的山溪水面都溅起水花。站在溪边的苍狼见状吃了一惊，却还忍住了没有冲上来搅局。

上官鸿信退后三丈，气息不稳，好不容易压下体内一瞬蹿升的龙息。

他恨道：「你不要插手！」

邪皇幽幽道：「我不插手，现在你已经半死了。」

上官鸿信愤愤道：「没死就行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简直没有良心！

邪皇气得不想理他。上官鸿信蹙着眉，不说话。好在元邪皇方才施力不深，否则以岳灵休修为深厚，一点蛛丝马迹也会让他察觉到上官鸿信体内龙脉的存在。若是此时四周无人，杀人灭口还好说，但苍狼就在旁边，又不能杀，这不是自曝是什么。

三丈外岳灵休俊眉一挑，显然意外。他自忖这一掌功力不浅，以这青鸾太子的修为绝难抵抗，不料想居然被接下了。

“没想到太子殿下还深藏不露，那不知接下来这一掌又如何。”两分意外不碍事，岳灵休仍然游刃有余，右掌举起准备再续一掌。

“住手——”

这回还没挨上，那只青鸾就自觉放弃了防守的姿势。被这么突然一喊，岳灵休竟然下意识真的住了手，回过神来他有点懊恼，尴尬的右手举起又放下，背负到身后。看着面前接了他一掌，脸色就有些惨白的上官鸿信，料想任他如何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索性听他还想说什么。

上官鸿信缓了缓，平复了呼吸，才说道：“你无非想要我帮你找到鸩罂粟，我又没说不帮，何况我与他本就有仇在先，不用你说，我也会找到他。”

岳灵休冷冷哼了一声，“不要以为你有筹码就能够坐地起价，就算你不想说，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低头。”他还记得上官鸿信方才意欲送走苍越孤鸣的企图，鸩罂粟的确非得手不可不错，但苍越孤鸣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何况，他本就毫无必要与上官鸿信谈条件。

不想青鸾听了他的威慑反而附和笑道：“我知道，阎王鬼途集天下灵药毒药于一身，想要控制一个人，自然是信手拈来的事。”

“知道就好。”岳灵休点了点头，何其无耻的坦然。

“所以我并非与你谈条件，委实是站在合作者的立场为你着想。”上官鸿信说道。

岳灵休好笑道：“为我着想？”

可是上官鸿信没有丝毫开玩笑的神色，有些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让岳灵休好笑的表情一瞬间冷了下去。上官鸿信道：“眼下阎王鬼途实力如何，真的敢肆无忌惮地和西荒宣战？若是如此，劫掠世子殿下的行动，何必预谋良久、多方安插，还不敢暴露踪迹，这么费时费力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方才我说到从一对男女手中救下世子的时候，你的气息有变，眼神迷惑，想必那两人不是你的人？”

被人窥破心思，让岳灵休有些愤怒，绷起脸，不应答。

上官鸿信不在意，继续道：“本该劫持世子的人不在其位，那他们此时会在哪里？”他迎上岳灵休双目，淡淡一笑，“说不定已在铁军卫的大牢中被吊起来拷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对你麾下的忠诚度有几分把握？”

明知他是危言耸听，但岳灵休还是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但嘴上不肯服输，说道：“这仅只是你的猜测。”

“对，是猜测。除了这种猜测，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种的猜测。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本该严密的一局，破了一孔，那便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上官鸿信道，“或者苍越孤鸣真的是什么妙体仙胎，重要到这个地步，不惜让绝命司赌上整个阎王鬼途的存亡。”

一边言谈一边观色，岳灵休脸色黑沉，已经没有看他，上官鸿信笑了一笑，转而说道：“与其没有把握地孤注一掷，不如留得青山在，放过这一次，往后重来未可知。”

岳灵休沉吟不语，上官鸿信看他沉吟，也不再多言。

终于半晌，绝命司抬起头，冷冷双目对上上官鸿信淡然带笑的眼睛，沉声道：“你有何打算？”

上官鸿信道：“阎王鬼途不好出头，那就让我出头，保证送世子殿下安然回宫，且绝不与阎王鬼途扯上一点关系。至于你信不过的麾下，我无能为力，动用你安插在西荒的眼线，自己去瞧瞧。”

这一次，不等多时，岳灵休当即便点了头。

“好。”

上官鸿信松一口气，但还等他这口气送完，却见岳灵休手掌向上，掌心显出一只墨玉杯盏，杯中液体玲珑剔透。一种极不好的预感，让这口气不待放松又立即提上去。

“这是……”

“这是亡命水，数经改良的亡命水。”岳灵休一手托盏，神态坦然地步步逼近，青鸾下意识欲退，被他一把攥紧手腕。

“我信不过你。太子殿下真有心合作，想必不会介意献出这一点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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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19樓發表於: 2020-08-06 22:5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十九】云中雁

不介意你个鬼，拿开好吗！青鸾怒视岳灵休，毫无效果，蚍蜉撼树。

他既从鸩罂粟那里听过阎王鬼途、听过绝命司，自然就听过亡命水。这个东西，一开始的效果是快速修复肉体的损伤，快到什么地步：战场上被斩断一臂，转身就能止血镇痛，再一转身就能复生一臂提刀再战。但有副作用，肉体的伤痛并非被完全治愈，而是在短时间内快速透支整具躯体的活性，直到这具肉体生命力耗尽，再也无法支撑下一次的复原，此前积累的伤痛便会在这时一起反噬，而服用者只能痛不欲生地等待死亡降临。

但沦为战争武器并不是阎王鬼途研发此物的最终目的，这只是一个阶段内的误用。亡命水一直在经历着阎王鬼途内部的改良，据说始终不能达到预想中的效用。

及至鸩罂粟离开阎王鬼途时，此物已经具有了控制人心的功效。类似于蛊毒中的子母双蛊，被种下子蛊的人，从生理变化侵蚀心智，对拥有母蛊的人无条件服从。服用了亡命水的人，也会通过一定的机制，服从于施为者。

且亡命水究其本质，是一种药，药量过甚，成了毒，具有强烈的依赖性，永久性破坏神经组织，一次性成瘾。戒断症状怎样上官鸿信不甚清楚，但想想就很生不如死。

如今距离鸩罂粟的离开又过了这么久，谁知道还被这变态增加了什么别的功效！

「哼哼，后悔了吧，求我呀，求我我就帮你。」

刚刚被怼的老年龙祖这时乐得看戏，毫无同理心地在一边幸灾乐祸。

“哥哥，不要听他的！”

见到岳灵休拿出杯盏禁锢青鸾的时候，一直耐着性子旁观的苍狼终于还是忍不住跑了上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地预料到一定极为危险。

上官鸿信几经挣扎无果，只得瞪着岳灵休冷笑道：“堂堂绝命司，还得靠这种下作的东西才能给你安全感？”

岳灵休一脸的不为所动，攥住青鸾的手掌宛似一把铁钳，将太子殿下愤恨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纳入眼底，到这儿以来头一次感到心情舒畅，“你不喝么？”

青鸾沉默了，居然没有立刻拒绝。

他低头看了一眼苍狼，苍狼双手拽着他的衣袖，仰头朝他不断摇头。

创业很艰难，复仇很坎坷。现在他未必不能拒绝这杯亡命水，但势必随之失去阎王鬼途这个助力。上官鸿信不怕吃苦，也不怕冒险。他从没想过靠一己之力就能颠覆如今的贯月槎，也从没想过轻易就能博取绝命司的信任。但同时，他也从没想过屈服在旁人膝下，苟延残喘仰人鼻息。

但如果，这将是登顶的一个必要过程？

有的东西很重要，但只要它不是最重要的——在上官鸿信的价值观里，没有舍得不舍得，只有值得不值得。

敢让我跪下，最好也能承受让我跪下的代价。

上官鸿信接过岳灵休掌中墨玉杯盏，掩袖仰首，一饮而尽，将杯子掷回给岳灵休。

岳灵休没有接，任杯盏落在地上玉碎成片，然而看着上官鸿信的眼睛里却多了几分赏识，转而感受到一道冷意入髓的视线，低头迎上一双湛蓝的眸子，苍狼愤怒地瞪着他，那眼神反倒教他怔愣了一瞬。

异样的感觉在心底一闪而逝，毕竟没将这个孩子放在眼里，只是瞥了一眼，岳灵休就漫不经心转开了视线。

苍狼也不再看他，捏着哥哥的衣袖低垂下双眼。

“殿下果然爽快。”岳灵休退了一步，微笑道：“这对我们的合作是很好的第一步。”

上官鸿信偏头不看他。岳灵休愈发心情大好，方才这只小鸟有多倨傲，他此时的心情就有多畅快。

从不久前开始，一股充沛的清风灵息便开始在周遭萦绕，始终保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未贸然靠近。此时，该解决的已经解决，岳灵休稍抬头，不意外地看见悬浮在丛林上空——一只静谧如白云、却一双羽翅遮天蔽日的白羽凤凰。

它的靠近，在场三人自然都感觉到了，但来人似乎无意打扰，只在适当的距离外停下，静默地等候。

岳灵休道：“云宫终究还是找来了。好在我先他们一步，否则为了寻觅殿下，还得上一趟贯月槎。”他不无得意地笑笑，“可现在不同了，不论殿下身在何处，千里万里，皆如在我掌心。”

上官鸿信不理他的自鸣得意，冷冷说道：“我一回云宫，行动便不如今时自由自在，鸩罂粟的事，凭我一人，恐怕力有不逮。”

岳灵休甚为大度地应道：“知晓了，我会安排一些人，跟着你。”

说着，岳灵休的身影渐化无形，去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

眼下只剩下上官鸿信和苍狼，那悬停在半空的白凤才扑扇着羽翅徐徐降下，凤凰身形巨大，丛林中无处可落，一行人身着玄底白纹的宫服礼冠，自凤凰背上盈盈落地。羽国尚黑白双色，黑中掺白，白中含黑，却又泾渭分明。

来者众武将一文官，不是上官鸿信眼熟的人，想来是这三万年中新入宫的。文官为首，一行人上前跪拜。

“臣等奉命，谨迎雁王殿下回宫。”

上官鸿信闻言略笑道：“雁王？”

文官回答得一板一眼。

“恭喜殿下，昨日帝君已颁诏令，上官鸿信，封雁王，福荫后世，永袭不殆。”

不知这“恭喜”二字从一介迎送小官的口中说出来究竟有没有讽刺之意，上官鸿信只是无谓地笑了一笑。

还挺不错。他的身份本就尴尬，太子之名从未被夺，先帝驾崩，储君未死而回，继位天经地义。然而如今帝位已经有人，即便当初是在万众如一的无可奈何中勉强充数，毕竟人也已在帝位上坐了三万年。朝野纷乱，好不容易平息下去，如今四海升平。若是二帝相争，又是一场躲不了的乱局。

与其放任朝野众臣心怀各异，不如先入为主。于上官鸿信，堂堂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着实不算委屈，于朝野，不可不谓是一帖安定众心的折中良方，十足彰显了当今帝君的宽怀大度。若上官鸿信还不满足，那就是存心祸乱朝纲狼子野心。

这是对外的做法。

无论是对他恨之入骨的十八堂弟，还是那个已经下手杀了他一遍的凰后，都应当了然上官鸿信决不可能就此罢手。

但历来君权易位，战争祸乱无法避免，这种枉害人民生灵涂炭的事，三个人都不想做。所以安抚人心的表面文章是必要的。

表面文章做好了，背地里怎么你死我活，那就是三人自己的事了。

/

西极山，地门，倒吊林。

此地阴风惨惨，暗无天日，空气中弥散着刺骨的湿寒和死一样的沉寂。地门并不全是这样，但唯有此地，在整个地门都属异数。

一名僧者形容枯槁，孤身一人枯坐树下。

忽然天际灵光大作，拨云见日，偌大的赤红青鸾展翅而来，它太夺目耀眼，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晦暗，如火焰似骄阳，在倒吊林上空盘旋一周，缓缓降落，现出一道挺拔俊逸的人形。

树下的僧者依旧双目轻阖，问道：“来者何人？”

来人立于原地，垂袖答道：“青鸾帝君。”

僧者睁眼，来人身影映入一对清净双目。

来人含笑，说道：“我来与佛者做一桩交易。”

不久之后，平平无奇的一日，山林小路之中，两位僧者一白一黑一前一后，静默行路。

白衣的僧者白发高束，背负长剑，俊美非凡，黑衣的僧者黑发披散，身无一物，面容丑陋。截然相反的两人，却如出一辙的平和清净。

羽国没有派人来接，地门也无人来送。

这日还下着微微小雨，那黑衣的僧者撑着伞。行至一处山径之前，白衣僧者停下脚步，回身等待着同伴跟上。

黑衣僧者走上前，将手中的伞递给对方。

白衣僧者接过了，问他：“你希望我何时回来？”

黑衣僧者没有看他，双眼却越过他望向其身后蜿蜒向下的山路，“我希望你永远不回来。”

白衣僧者笑了，了然说道：“你素来是慈悲的。”

黑衣僧者淡然说道：“但你终究会回来。”

白衣僧者笑容略微敛去，“我会回来，但今日的地门已经回不来了。”

“走出这一步，便无所谓回头。”面貌丑恶，却有一双分外清灵的双眼，他终于从山径下收回视线，望向眼前的同修，“你后悔了么？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不后悔。”白衣僧者摇了摇头，撑着伞，敛衣踏入小径，入世下山，“求证过，便无悔。”

自此以后，地门少了一位“活佛”，羽国多了一位“镇国柱”。

/

终于踏上了“传说中的”白云帝宫，苍狼再矜持也难掩兴奋，好奇地跺了又跺，到处踩两脚。然而脚下的质感似乎和家里王宫的地板踩起来没什么两样，顿感失望。不同的只是，走在云宫中，低头瞧不见地板，只有贴服地面却滚滚翻涌的浓白流云。他蹲下去，用手的确触摸到了坚硬的质地，但一旦企图将浓厚的白云拨开，拨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永远不见底。

这又让他感觉十分新奇。

他从前总设想贯月槎云宫有如何如何的富丽堂皇巍峨壮阔，到了真正眼见为实的时候，却没有想象中的震撼，巍峨还是巍峨的，只是……他考虑了一下措辞，大概算是，比想象中更清净。不那么喧闹，也不那么空浮。居然就是一方十分宁静的境界。

礼官在前，上官鸿信带他去见了当今的青鸾帝君。正殿中光明遍照，帝君隔着九十九层高阶，一排琉璃珠帘，一层薄云轻纱，位在正座，接见了雁王殿下与西荒世子。没有旁人在侧。

老实说苍狼连帝君的面貌都瞧不清。

但似乎是个不错的人，说话儒雅柔和的，没有架子，缅怀了先王，表达了思念，还怜惜了一下这些年王兄在外所受的苦。当然还欢迎了与雁王殿下平位而席的西荒世子。

不过青鸾帝君再怎么平易近人，苍狼也坐得颇不自在，终于席毕，帝君遣礼官引两位殿下前往雁王府。帝君带着笑意说，怕王兄住不习惯，雁王府便是就着曾经太子宫改建的，时间仓促，略作整饬，至于太子宫，以后另择地再建就是了。

上官鸿信，雁王点了点头，说，尚可。

苍狼在袖子里拉着哥哥的手，一路走一路张望，从方才他就发现，走过这么些地方，所到之处，遍地兰花，色泽一致清寒如月，致使云宫各处飘溢着无处不在的清雅花香。

他扯了扯哥哥，小声说：“云宫的人都这么喜欢兰花吗？”

上官鸿信闻言轻笑，“只是曾经有一人喜欢，如今他已不住这里了。”

苍狼很诧异：“就为他一人喜欢，把这白云帝宫都种遍了兰花？”

上官鸿信不以为意，“有何不可。”

行至太子宫，礼官还想入内，上官鸿信挥退了他们，牵着苍狼径自入宫，宫门内左左右右立了约莫二十来个年轻貌美的少年少女，迎雁王殿下回宫。上官鸿信同样挥退他们，各归其职，该做什么去做什么。

留下苍狼，两个漂亮姐姐端来点心陪他。没让旁人跟着，上官鸿信独自在宫内转了一圈，各殿所内都审视了一番。果然是时间仓促临时整饬，格局上都没多大变化，还是熟悉的模样。不过这方宫殿，曾经是他的，如今却已经不是他的了。

快天黑时，才回到居寝的殿所来。

太子宫，拜太子殿下易变的喜好所赐，曾有过许多个不同的宫名，例如琅宣、梁父、巢岩、恨阳，多达几十个。改宫名似乎就是太子殿下万年不落的爱好之一，不知哪日心血来潮就要改一下，至于改了之后史官录书、少府刻匾、父王颁诏、众臣改口等等等等，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出事那年，太子宫的宫名是雁却，至今仍是。

雁却，雁王？讽刺么？

越想越气，抓起案上点心泄愤地吃。对面苍狼忧虑地望着他。上官鸿信回来时，那两名宫女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此时殿中点亮烛台，明如白昼。

“哥哥，这里说话方便吗？”苍狼凑近他，小声地问。

“不管说得说不得，都碍不到你什么，别忘了你可是西荒世子。”上官鸿信克制下泄愤的举动，重新恢复优雅地一口一口吃着。对苍狼这么问，他还真有点意外，还以为这小子傻白甜，跟着看热闹。不过想到白日里他与岳灵休谈话时，苍狼始终乖巧地站在范围之外，又感觉不太意外了。

说什么娇宠、娇宠，生在王室的孩子，为人父母，就算再心疼舍不得，为了自己的孩子将来少受点苦，又能娇宠到哪里去。

“可我怕连累你啊。”苍狼有点不满他不理解自己一片苦心。

上官鸿信笑道：“行了，就你还连累我，人小小的，心思还不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就当来云宫玩一趟，回头我通知你家里人来接你。”

生气他拒人千里的态度，苍狼闷声吃茶不再理他，上官鸿信也不甚在意。等苍狼再抬头看他时，哥哥支颐撑着额角，阖着双眼似乎睡着了。

哥哥睡了，服侍的宫人皆被遣退，宫里宫外都十分安静，青铜百枝的烛台默默点燃着火苗，跃动的起伏似乎与地面涌动的流云一般频率。苍狼想，这也太清寂了一些，一点不像前太子未死回宫该有的境况。

他独自一人坐得无聊，又不困，便离了案几，想寻点什么东西打发时间。

这就是哥哥从前住过的地方么？他出生时，哥哥已然“病逝”，所有关于上官鸿信的事都是旁人口中听来的，提起这位青鸾太子，大多数人大多形容是风花雪月、胸无抱负、游手好闲、玩物丧志。但苍狼在其中观看，却感觉有些不同传言。入寝的殿所是最私密也最常用的地方，然而哥哥殿中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些奇巧玩物，反而堆了许多书画古籍，更让他格外意想不到的是，还有大量的佛经。

他随手抽出一本，封面上书《栖荒山远道传灯录》，他略略翻看，是一个叫远道和尚的法师，生平与言谈记载。

他拿着书走出来，却愣住了，案几前本该睡着的上官鸿信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殿所中空寂无人，只有千百盏烛台簌簌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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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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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