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7 [墨应&剑应]冰原传奇（待续）|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27 [墨应&剑应]冰原传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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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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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10樓發表於: 2021-12-27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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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坠落只是一瞬，墨倾池在半空里努力转正身子，但洞穴的空间狭小无法腾挪，他还是重重地摔下去了。落地时脑内轰然巨响，五脏六腑跟着一齐巨震，头顶昏暗的洞口在视野里忽明忽灭，他咳一声，口腔喷出了腥咸的血。

“墨倾池！”无骞就地打个滚儿，风风火火地冲回去。它努力探头，两只前爪在洞边焦急地来回蹬踏着。幽深的洞底照不进光，一些泥土簌簌落下去，落在隐约的白影子上。墨倾池勉强抬起头，昏暗的洞顶一个小小的圆点来回晃动，惊惧的呜咽声就从那里传出来。

“我没事！”他努力维持镇定向上叫道：“你先回族群领地去，等我想办法脱困再去找你！”

无骞听到他的声音，一颗心也落回原位。他左右看看，周围不过是茫茫的雪岭树海。黯蓝的天空已投不进光了，眼看入夜，想必那些人类不会冒险进山来。但这样深的洞穴该怎样脱困呢？无骞定定神，向下叫道：“你能出来吗？”

“能吧。”墨倾池回答：“我需要缓一下。你先离开，不要在附近徘徊。这里说不定还有别的陷阱……”

“陷阱？”无骞一愣，旋即明白所谓陷阱就是人类刻意挖的这些深洞了。记得叔叔曾经说过，有些陷阱里还藏着锋利的尖刺，只要掉下去就会被戳穿身体，死得惨不堪言。想到这些他后怕起来，眼泪止不住往外涌。

“我不离开！”他哭叫：“我要救你！”

说罢他开始用力推动洞口的泥土。雪下的泥土冻结成块，坚硬堪比岩石。无骞用爪子来回刨刮地面，忙了好一阵子，收到的效果却很微小。照这样干下去，就算人类不会来收网猎物，要靠填洞让墨倾池脱困，只怕也要干上个把月。无骞停下来舔了舔流血的爪子，探头向墨倾池叫道：“你等着我，我回去找玉梁皇，让大家一齐来救你。”

墨倾池垂眼不语，半晌道：“其实也不必了。我……”

“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无骞截断他的话，“如果明天早晨你还不能出来，被人类发现咱们就死定了！”他说完转头就跑，墨倾池张张嘴，未完的话堵在喉咙里。他想说其实你可以不必死的，无骞。只要你……别再回来。

无骞撒开四足在林中飞奔。山里的夜来得早，泛灰的暮色只是稍作停歇，转眼便融化在浓稠的黑暗里。焦炭色的树影在两旁飞速倒退着，这是他走过千百遍的路，哪怕闭上双眼也不会走错。但脚下的路一望无际，无骞跑了许久，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诡异。耳畔只有风声，昏昧不明的前方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口，将他的目的地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停下来，淋漓的汗水顺着额头淌进眼睛。一身毛皮湿透了，经风一吹，森寒的凉意令他发起抖来。他左右看看，数不清的参天巨木仍然静默伫立，瘢疤叠盖的身躯千篇一律，围成了没有方向的囚笼。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升腾起来，无骞后退几步，心脏疯狂跳动。没猜错的话这么长的时间他都只是在原地打转，这阴森的地界早已不通向他的族群，而是别有用心地将他囿困于此。

有什么在操纵这一切。无骞在原地转个圈，试图寻回来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侧林中忽然亮起清冷的光芒，几尊人形巨石现了形影，与此同时，连绵不断的吟诵骤然响起，那声音摧枯拉朽地钻进耳朵，无骞忍不住痛苦地低下头，用力晃着脑袋。

“是谁！”他大叫起来，向那团光亮冲过去。记忆中云杉林与山石的轮廓也发生了改变，那些树变多了，却遮不住变大了一倍不止的巨石。

“呵呵呵……呵呵呵呵……”陡起的笑声非人非兽，非雄非雌，但无骞听得出那充满嘲讽和轻蔑的态度。他怕极了，却不得不鼓足勇气撑住发软的腿，向声音的来源高声道：“你是谁！放我走！”

突兀的回音传荡四野，笑声戛然而止，唯有清光流泻。静默过后无骞的头顶传来清冷的语声，纶音般的震撼共鸣直击他的脑海：“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狼族的少主，你为何抛弃你的族群？”

无骞咽动喉咙。“我没有抛弃。”他朗声道：“我已经将我的部族托付给了更合适的人选。”

又是短促静默，声音的语气稍缓，略见温和：“这不是你想要的，映云骞，你的理想不该仅此而已。想想你的父亲，尊长，还有手足……你真的忍心将族群抛下，而去追随虚空幻影？”

无骞愣愣，乍然听到父亲的消息令他无比震动，细密的寒意顺着脊背骤然蹿起。

“你是谁？”他低呜着威胁道：“为什么会知道我家的事？”

声音轻笑：“从前你时常把我挂在嘴边，还以为你信我敬我。映云骞，你可好好回想，这山中还有何种力量可轻易降服映朝阳？若想不到，那你便是只懵懂蠢兽，没希望了。”

无骞咬咬牙，格格冷战自口中响起。他明白了，刹那间甚至已能推断出前因后果，不禁大怒：“还我爸爸！我叔叔，我姐姐……他们也都被你害了？！”

“呵呵呵呵……”声音笑起来，枭鸣般的声音震动不绝于耳。“傻瓜！我是这山中的神明呀，怎会伤害我庇护的生灵？唯有最聪俊灵性的兽族方能来到我的面前——你失去他们，只因他们都有所求的愿心。如今想必你也有了所求之事，就实说吧！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重登王位，是亲族团圆，还是……别的？”

无骞胸口起伏着，暗自凝神打量四周，却没任何反击的头绪。思来想去连父亲那样的强者都败给了眼前的妖异，想要跟他硬碰是没可能了。他只清楚一点，这咯咯怪笑的家伙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值得信任。

无骞冷静下来，放低了身段与他交涉：“我不能胜任为王，也没什么别的愿望想许。你放我走吧，我……没什么可给你的。”

“真的？”那声音语调一扬，冷光盛了几分。“你在撒谎，小狼兽。你该知道这是没用的。既然来到我面前，就该按着我的规则。如果违逆……”声音停一停，语气忽转慵懒嘲弄：“那也无妨。你就在这里陪我好了。总不过一夜之间嘛，这天……转眼就会亮了。”

无骞眼眸一耸，犀利的狼眼闪过残暴的光芒。但这份威势毫无作用，在强大神力面前，他也只是一只弱小的生灵，只能在强权的摆布下跳起屈辱的舞蹈，以换一线生机。

“你是一个坏山神！”他恨恨出声，眼泪挂在睫毛上，又被硬生生忍回去。“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玩弄我们很有趣？还是会让你得到什么好处……”

“当然是有趣。”声音百无聊赖，“我见过很多生灵了，聪慧的，愚钝的，狂妄自大的，执着痴障的……但它们都没你有趣。你的想法格外多，防备心也比它们高等了不知多少。所以我愿意给你更多的优待，但前提是你要按我说的做，怎样？成交么？”

无骞凝眸望着那道光，沉默的面容渐趋冰冷。四野幽寂，光芒好似一泓清水，在半空中悠哉地飘荡着。玉漏光转，当合围的夜色一点点亮起，光芒也跟着淡下来，大有消退之势。

“成交！”忽然间狼的答复打破寂静，无骞闭上眼，低微的语声无比笃定。

墨倾池抬一抬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分外熟悉，惊醒了他半睡半醒的迷梦。他用了将近一夜的时间来脱困，但光滑陡直的四壁实在无法攀爬，在失败了不知多少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盹着了片刻。反正天色一明，说不定就会有猎人来起陷阱，到那时十有八九是没生路了，还不如趁此刻睡个好觉。

“但无骞呢？”入梦前他有点挂念，他那么聪明，应该懂得事已至此，回归族群方是正路。但此刻耳边传来的脚步声却说明一切，最聪明的狼偏偏做了最笨的选择——

“墨倾池！”无骞探头向洞口大叫：“你还好吗？”

墨倾池仰起头，这一瞬间他累极了，倦到没力气说教。

“不好。”他简短回答，语气很不耐烦：“你为什么回来？”

“我来看看你。”无骞轻声，落定了一桩心事。“还有，我还有事跟你讲，如果……我是说如果哦，等下你有机会逃出这里，就请你替我……去看极光吧。”

他的语声越来越弱了，最后一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墨倾池不解，心中却升起不祥的预感：“你在说什么？无骞？你受伤了吗？无骞？？”

没有回答。墨倾池站起身，想要呼号却骤然失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头顶洞穴边，那个小小的脑袋缓缓垂下来，额心一点白色十分醒目，仿若月畔将坠的寒星。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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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1-12-27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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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听！”剑非道忽然站定，凝神细辨山中的动静。清冷的风刮着面庞，也送来了群山深处杳远而悠长的嚎叫。两个同伴在他身后面面相觑，同感不可思议，喃喃议论道：“不会吧……”

“是狼？”

“为什么这时节叫起来……”

狼是夜行动物，即便是缺少食物的深冬，为了生存它们不得已走出山林，也会严格遵循族群的狩猎规则。深夜才是他们肆无忌惮行凶的舞台，光天化日之下残暴的凶兽本该潜匿行踪才对，而眼下这清晰的狼嚎分明在向山口的猎人传递着某种诡异的信息——剑非道抬起头，湛蓝天空覆着透明的光膜，山风虽劲，却已吹不散融融暖意。他眯起眼思索片刻，忽而沿着山道疾奔出去。两个同伴见状吓一跳，连忙追着他叫。

“非道！你跑什么！听不到前头有狼吗？”

“我去看看。”剑非道没头没尾撂下一句话，脚下一刻不停，将身后的人远远抛开了。

夜间的山林属于兽类，而白天的山林则属于人。人与兽之间的平衡共存全赖晨夜交替，自然的法则是互不侵犯，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剑非道听声辨位，猜测狼嚎的位置很可能来自他所设下的陷阱。身后的同伴气喘吁吁，呼唤的声音隔了老远，但那一声声狼嚎却分明近了。如此凄厉的叫声来自一匹困兽是完全说得过去的。谨慎起见剑非道慢下步速，一面向他伏设的陷阱处眺望一面等人跟上来。踏入林间，脚下呈现出缓坡的地势，此时积雪化了大半，地脉却依旧凝冻着整个冬天的寒意。相比之下这里不算深山，而是出山的必经之路。有狼会在这里陷落其实是很奇怪的，剑非道想。因为眼下已经入春，狼群们不需要冒着风险去接近人类领地，所以为什么会……嗯？

疑虑被闯入眼帘的景象骤然截断。剑非道钉住步子，目光凝在前方地面，惊异渐渐满布他的脸。如没看错，那塌陷洞口的边上应是伏着一个人，相隔有距让他看不清对方的全貌，唯有裸露而洁白手臂垂在洞沿，格外醒目。

“喂！”剑非道大叫一声飞跑过去。身后两个同伴也瞧见了，在后头连声呼喝：“别去啊非道！小心有妖怪！”

妖怪……剑非道的耳根抽搐一下。青天白日的为什么会有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他跑到近侧，见那伏着的身形十分纤细，乌黑长发像一领斗篷盖住他大半个身子，而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光洁白皙，显示他似乎未着寸缕。这样的天气下别说光着，就是少穿件毛皮袄子，不消三刻也要冻透了。所以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为什么会有个赤身露体的少年……来不及多想剑非道解下外氅盖在他身上，两个同伴在一丈外住了步子，惊恐地探看这一切。

“非道……那是什么？”他们声音酸颤颤地：“该不会是个人吧！”

“什么叫‘该不会’，这就是个人！”剑非道用衣裳裹住他，将人抱起轻晃两下：“喂……你醒醒！听得到吗？”

怀中人闭目沉沉毫无动静。剑非道探他胸口，掌心下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传回了均匀的跃动。看来他还活着，剑非道松了口气，猝不防一眼看清臂弯中的脸——鬒鬒鬓发簇拢着脂玉般的小小面孔，秀眉羽睫竟是说不出的玲珑清秀，那蓬松额发与鬓角间各掺了几绺醒目的白，虽说少年人不该华发早生，但清秀的面孔衬着这黑白发色，反倒透出几分飘逸的仙气。剑非道呆一呆，喉咙哽住似的滚动一下。此时耳畔忽然再度传出野兽的低呜生，他神色一凛，这才想起洞里还困着一只凶兽。

剑非道皱皱眉，垂头望向脚边豁开的陷阱。幽深的井口迎不进光，唯有两丸冷碧色的狼眼，正阴沉凶顽地瞪视着他。

“它在威胁我。”剑非道眼尾微狭，腾出单手摸了摸身后背着的长弓，缓缓抬头。此刻同伴们正用十分惊恐的目光盯着他怀中昏去的少年，仿佛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

一个说：“非道，这山里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个不穿衣裳的人？村长说老辈子人在山里遇到过山精……难道就是那个吗？”

另一个也劝：“事情好蹊跷，洞子里的狼也有点邪门儿。非道，你快把它丢了吧！”

“你们在说什么！”剑非道愕然过后转而失笑：“亏你们是七尺高的汉子，居然相信那些哄孩子的话！”他站起身，双臂托住怀里的身躯，发现他当真轻盈，托起来毫不费力。

“你们来帮忙照管一下。”他点头示意：“我去把洞里那只解决掉……”

“不要！”两个同伴异口同声摇头后退：“洞里那只我们解决，你抱着那东西站远些……嗐你就不能把他丢了吗！”

“你们可真行！这分明是个人，什么‘那东西’啊！”剑非道不悦，但他生性随和，也就依言站得远些。说起来那两人平素都是打猎好手，面对野猪山熊也没在怕的，谁知石头般的硬汉们竟怕传说中的鬼狐仙怪，倒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两人见剑非道站开了，一同上前围住洞口。

“这畜生掉进去没多久吧，但看洞子里的抓痕，这一夜是没少折腾……”

“可不是。”另一个点头：“那就老规矩，套上来再杀吧。”

“套上来杀可有点险。不如洒点药？”

“还是别了。这年头狼皮价贱，洒药万一惹得畜生抓坏了皮子，更卖不上价了……”

两人一番合计，拿了长杆套索缓缓放下洞去。剑非道见他们手法老练，心里踏实许多。但该有的戒备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启动此类活陷阱需要相当专注的集中力和反应力，而山洞里的那只狼……是了。剑非道虽不信什么精魅传说，却也赞同同伴们说的“它有些邪门。”

“你们等一下，我也过去！”他还是决定上前帮忙，于是将少年放在原地。他仍在昏迷，剑非道将他双臂套进袖筒，又替他扎紧腰身。腰带在手中抽了又抽，衣服打起褶子来仍嫌扎得不够紧。他太瘦了，剑非道想，这孩子平时一定吃不饱……

正走神间耳畔忽然传来同伴的惊呼：“居然是头白的！赚了赚了！你那头抽紧点，往上提！再上来一点……好了！”

看来成了？剑非道手头缓下来，疑惑自己是不是也变得神经兮兮。然而就在他迟疑的刹那，一声惨呼陡然而起，污秽的腥风卷地袭来，送上浓重的血腥气。

剑非道猛抬头，却见半空里腾挪一道雪色的影。杀戮只在顷刻之间，白影落地时一名同伴已然做了利齿下的亡魂。滚烫的血自破裂的喉管喷出，狼的脸上沾满触目惊心的乌赤色，灰蓝眸子凝冻着森森杀气，那雪白的死神甩掉猎物，旋即利落转身，闪电般地扑向了下一个目标。

“闪开！！”剑非道暴喝一声，挽弓搭箭的瞬间另个同伴已被扑倒。剑非道双目沁满红丝，咬定牙齿瞄准狼脊，随着三指一松，尖利的绷铮之音撕破空气。狼的耳朵灵活地向后拢过，辨位后旋即灵活地跃开。箭矢飞出去，洁白的身影略微晃动，一缕鲜血自他皮毛丰盈的侧颈处流淌下来。

他避开要害，却仍是伤了。脚踏着新死者微温的血，白狼转过身，以浴血的容颜阴沉地对峙着向他放冷箭的人类。

剑非道早已再度搭箭在弦，他冷静地盯着利齿森森的野兽，眼中含满狩猎者的沸腾与冷静。就算对方再狡猾再勇猛，可他终究是个蒙昧兽类，在强悍的主宰的面前，很快就会失去一切。

剑非道屏息静气，手臂微弯张弛有度。对面的狼兽目光森然，他亦报以针锋相对的对视，就在狼向前猛窜的刹那间，剑非道手指轻抬，放出了第二支箭。

他会闪？或者不。但无论如何，即将发生的败局不会更改。果不其然，就在白狼纵身避过第二支箭后，他的身躯便像被骤然打落的鸟，毫无预兆地重重摔向地面。

“畜生！”剑非道恨恨骂着，危机一过，两名同伴的死在他心中搅起了巨大的悲伤。怀着满腔刻骨恨意，他抽出长刀一步步走向挣扎着起身的狼——他不肯服输的样子倒很有尊严，剑非道决定不去顾惜什么白狼皮的价值，赐他一个痛快的了局。

他一步步行过去，距离愈近，愈看得清白狼眼中的暴戾。看来他也在恨着人类，抛开天敌的关系，这恨意简直像有旁的因果。

剑非道提起刀，目光交汇处手臂抬起，紧接着便该是行云流水般的落势——这样的手势不知做过多少次，已是本能的行动却在今次出了变数。身后拢来的人影无声无息，他那么静又那么凶——剑非道察觉身后有动静，第一反应便是回手削砍。可偷袭者的行动比他想象得还要快上几分，后来再思，那完全不像是刚从昏迷中醒来之人应有的动作。

“你？！”剑非道惊异道：“你为什么……”

他收刀，用力甩开咬在自己肩膀上的少年。身高差成了破坏计划的关键因素，还不能熟练控制这句身体也是原因之一。跌落地面的纤细身子打了个滚，不甘地爬起来。那张分明清丽的面孔上满是凶暴，山风掀动他黑色的长发，纤纤弱质的美少年像极了一匹真正的狼。他一面发威一面退着，直到退在白狼身边与他靠紧，这才发出亲昵而忧伤的呜咽。

少年伸出舌尖舔着白狼的伤口，清亮的琥珀眼中热泪滚落。除了气音他无法出声，只能不停地用额头轻蹭白狼的侧脸。而那方才还在噬人的凶兽早已收敛了锋芒，灰蓝色的眼眸沉静着，间或发出几声低沉的回应。

他们似乎忘了一切。剑非道瞠目，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诡异的一幕，感到胸口似有火焰烧腾起来。尽管小时候也曾听闻有狼群抚养孩童长大的传说，但传说就是传说，是与生活相去甚远的虚假故事。人怎么可以与狼为伍！？他再次握紧刀柄，踏前一步严厉道：“你让开！”

少年抬起头，满面泪痕被风吹冷，秀丽容颜寒若冰霜。他静定片刻忽而震动，剑非道刚要防备，却见少年身子一伏，果断地拜倒在他的脚下。

双臂向前伸展，向上摊开的掌心示意完全的臣服与无害，这是狼族俯首时最常见的姿态。剑非道垂首望住他，震惊过后更添气愤，怒斥道：“你让开！你和他……不一样！”

少年恍若未闻，只是一次次重复着拜求的动作。一旁的狼兽仍在奋力起身，眼眸中流露出愤恨与悲凉。具有麻痹效力的毒药已经布满他的血管，不肖半刻便会完全昏迷。少年拜了片刻不见回应，便开始向剑非道膝行过去，他发着抖，白皙的双足在春寒中泛出了青色。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只是抱定剑非道的双腿，以他优雅柔婉的眼眸向上仰视。剑非道在那双眼里看到自己愤怒而迷惘的面孔，他分明知晓一切都只是对方毫无诚意的所求，却又难以抗拒这份示弱的魔力。

“你走吧。”最终他还是蹲身，掰开已然僵硬的狼嘴，将一包药粉灌进去。意识全失的狼微微颤动身体，少年担忧地望着他，却又不得不随着剑非道的力道踉跄站起。

“你不该在这里。”剑非道沉声开口，拉着他退离狼的身畔。血腥的风依旧吹拂不息，剑非道敛了长树枝将同伴的尸体捆扎紧密，一手拖着少年沿来时路决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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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1-12-27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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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日头又回了几分暖，村长崇玉旨坐在院子中央，靠着铺着狼皮褥子的大圈椅晒太阳。几个男人在他身旁围前围后地，一面奉酒一面议论。

“依您老看，非道带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

“是啊是啊，单看举止分明是个狼孩，可那相貌……”

“就是个妖精嘛！咱虽没见过狼孩儿，却也听老辈子讲过。狼养大的娃娃浑身黑毛，哪像非道牵回来的那个！镇上的闺女也俊不过他，不是妖孽是什么？”

崇玉旨不说话，眯着眼的面孔不阴不阳。三天前剑非道带回一个狼孩，山下村中几十户，男女老幼都来参观这毕生罕见的奇景。起初剑非道还让看，后来烦了，关上门不准旁人再接近。渐渐地就有些谣言跑出来，妖精之说不胫而走，经众人一传，有鼻子有眼地。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规矩与禁忌，猎户是生杀的行当，自然要比旁人更加敬畏天道，惧怕精魅鬼神。但非道那孩子俊杰勇悍，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崇玉旨拿过酒壶啜一口，在辛辣的酒味中回忆起那日喧闹的场面。只披了白裘衣的男孩儿被围在院子当中，对牢十数双眼睛箭簇般的打量和指指点点，他怕起来，拖着流血的双脚东躲西藏，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讨的怒斥。他逃不开，抖簌着着身子大口喘气，又凶暴地吊起眉眼，向众人露出森森的犬齿。崇玉旨看得清楚，那淡润嘴唇下的牙齿竟是雪白的。

所以他不会是狼养大的孩子，狼孩啃食生肉，牙齿定然又粗又黄。有人怀疑他是狼崽子成了精，请来村里的大执宾一通符水乱洒，却也不见什么头绪。彼时剑非道满脸写着生气，碍于村长面子才没把那装神弄鬼的老神棍赶出去。

“他是人。”他只会说这么一句。但事情明摆着，旁人并不跟他想得一样。他拦得住神棍却拦不住木棍，被狼夺了性命的同伴尸骨未寒，他们的爹妈老婆一齐杀出来，向已经无力逃脱的少年哭嚎乱打。

剑非道也知他们苦气，就不好把拦。可那少年被打得发了性，见隙叨住女人的手臂，吭哧就是一口。方圆四里都传出凄厉的尖叫声，山民们一拥而上，扯头发的扯头发，掰肩膀的掰肩膀，好不容易才把女人从撕咬里救下来。少年满口血，发了疯似的在人群中挣扎蹬扑。几个男人都被他抓伤了脸，不得不抓住他的手脚，又把脑袋死死往土里按。黑粗的手指箍着白玉色的纤细腕子——崇玉旨坐在一个安全且视野极好的位置，满眼都是裘袍下的栀子白。

白，真的白。像三春里的柳絮掌不住拈不牢，暖风一来，却柔绒轻软地搔着心里。

山里的女人不讲究那么多，当众把袖子撸起来，哭诉那来路不明的妖精有多残忍。饶是隔着棉袄，小臂上还是咬出了深深的一环，牙印切进肉里，比狼还恶。剑非道的耐性用光了，道声对不住，分开众人要将少年掳出来。大伙儿不愿放，纷纷劝他：“非道，这不是个好东西，就算不打死，也丢进山里吧……”

话说了一半见他脸色比冰还寒，硬绷绷的神情简直像要同谁打一架。

“你真要留他？！”新寡的女人又在哭喊：“剑非道！你鬼迷心窍了！”

众人只得看向崇玉旨，这时候村长的意见尤为重要。众目睽睽之下，鬓发皆白的村长面沉似水，不声不响吸了两口烟，这才向剑非道勾勾手。

“非道啊……”他慢条斯理道：“凭空里添个人口，麻烦也多。你爷爷们现下不在家，我只好替你做个主——这孩子看着邪门外道的，不宜养在家里。不如拴在我那后院……”

“我会管他的。”剑非道不待他说完便打断，半点不带商量的口气：“我关住他，不叫他出门就是了。”

崇玉旨顿时呵呵笑开了。

“你年轻，又没个家室。平日里还要进山，怎么照顾人？”

“我自会安排！”剑非道把脸一扭，摔过手头也不回地去了。这一次崇玉旨没拦他，而是向着众人抬一抬头，算是允准。众人目瞪口呆，万没想到村长纵容剑非道竟到这个地步，三天两头上门来抱怨。

“村长……您……您真就许那妖物长久住下去了？”——这不是又来？崇玉旨回过神，向那一脸忧色的汉子呵呵一笑。

“你们想多了。这三日他在非道屋里，我瞧着也还好。”

汉子皱皱鼻子，忽而冷嘿一声。

“您也太偏着他了。非道年轻轻的没个媳妇儿，那东西又生得那样，两人整日关在房里，谁保不会干出丑事？非道可是天极地限两位老爹家里的独苗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尽了。崇玉旨靠上椅背，眯起眼向村东头一处齐整的院落眺去。方才那番计较也不是没道理的，他忽然想起来，整整三天，剑非道似乎也是……再没出过门了。

“去把他找来。”村长发话了。两个人巴不得一声，颠颠儿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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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1-12-27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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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剑非道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床上码着的被褥垛子也跟着动了动。他丢下手里一卷粗绳子，走到门边时刚好听到了敲门声。

“非道！非道！”门外的人急切叫他：“村长让你去一趟。”

剑非道拉开门，来人连忙把他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区区三天根本看不出什么变化，要真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眼圈有点黑。仅这么一点点异样也足够引来对方成吨的联想。两个汉子忍不住朝他背后瞄——靠墙砌的一铺大炕上仿佛堆着好些被褥，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什么了。

“我这就去。”剑非道态度不大好，冷漠地把门拍上了。折回屋里他凑近些，向被窝堆出来的山包说了句：“我要出去，你在家里不要乱跑，知道吗？”

被子底下一动不动。剑非道等了一阵不见回应，叹口气拾起地上的绳子。

“我不是想捆你。”他自言自语似的解释着：“但是我不在家，万一你跑出去，让别人看见就打死了。所以我也是为你好……”他一面说一面无声息地走近，电光石火间瞄准被褥下一处凸起，手臂一伸一探逮住了纤细的腕子。

褥子下头顿时折腾起来，像闹了地震的老山坳子。剑非道不理会这激烈抗拒，只顾施力向后猛拖，拔萝卜似的把个光溜溜白亮亮的身子从炕被堆里拽出来。

“别动！我不想伤你！”剑非道早有防备，按住迎面踢过来的另一条腿，反手一摔就把那纤柳条似的身子拧得一翻。耳边传来痛楚的嘶喘声，床上的人头发散乱下来，半遮半露出月牙白的瘦脸。他一双吊俏眼瞪着，鼻孔呼哧呼哧地喷气——捡来三天还是不会出声，剑非道想，只怕这孩子是真哑巴。

“但他听得见。这就算好了。”剑非道用绳子捆紧他双腿，又把手腕也捆牢了，端一碗水放在床边。

“我去去就来，你别闹。？”想一想又怕他无聊，回身去桌子上取了三张大红底子的方宣纸，每张上头都粗墨描了字。

“剑非道。”他把三张纸排在床沿上，也不管对方闹得一头乱发浑身凉汗，认真强调着：“这是我的名，教你三天，也该认识了。”

四肢被捆死的人咬着牙，阴鸷的眼睛射出冷光。剑非道扯过白袍盖在他身上，出门时身后安静，宛如无人一般空旷。

“村长你找我。”剑非道走进院子，崇玉旨见了他来，慢条斯理将烟袋在桌子腿上磕一磕，招手叫他。

“忙什么呢？也不来瞧我。”他呵呵笑着，眼角鱼尾纹堆叠，像个慈祥长者。剑非道站住了，老实回答个“没忙什么。”

“你带回来那孩子怎样了？”崇玉旨眯着眼上下打量他。“几天了也没个动静。”

滴水不漏的关切让剑非道心里很别扭。但村长看着他长大，没有撒谎的道理，也就一五一十道：“他不吃东西。”

崇玉旨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腕一圈鲜红齿痕上。

“那孩子懂话么？”

“不懂。”

“还咬人？”

“是。”剑非道把手背一背，又解释：“他是怕，那天被大伙儿摁着，吓坏了。”

崇玉旨笑了，嗓音沙哑眼光古怪。

“你这么拘束干嘛？我只是白问问。现在见着你也就放心了。家里吃喝还够吧？”

剑非道愣愣，想不到村长唤他竟是问这些个没痛痒的话。周围人跟他一样，不可思议地看着崇玉旨。

“村长！”有人忍不住说话。“您就真的……”

崇玉旨不理会，颤巍巍端了桌子上一盘点心倒进袋子里，朝剑非道递过去。

“你们不懂，世上万事讲个缘法。那孩子既然让非道捡着了，他要养就养吧。养几年有了人性，不也是件好事。咱们山里人行猎生杀，干的也是伤天和的买卖。能积点德也好。不过……”他想起什么似的，侧着头呆一阵，脸上现出老态的迷惘。

“当天你带那孩子回来，不是还打了一头狼？”

“嗯。”

“怎么不带回来？”

“带不动，就扔下了。”

崇玉旨点点头，思量片刻向两旁看看，吩咐道：“那畜生未必就死了。你们也都警醒点，进山的时候要是见着，务必杀了。”

几个猎户连声应承，又有人怪剑非道不知道斩草除根——虽说狼皮不稀罕，可单说那畜生害了两个同伴性命，也该活剥了它报仇才好。剑非道没别话，收了点心离开村长大院。回去的路上他闷闷地，那只狼没死的可能性像半空里刮来的没魂雨，在心里鼓着隔着阴得不像话。

其实这三天来他也没得好过。自从那狼孩儿进了家门就钻进炕头蓄了个被窝堡垒，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起初剑非道还耐着性子哄诱他，可他却像前世里的冤家，两只桃花眼耸起来，凶巴巴恨不能要撕谁的肉吃。剑非道喂他水米，他也铁了心闻都不闻。及后教他识字，又被恶口咬伤了胳膊。剑非道读的书不多，城里先生教书的本事是没有的，唯有老辈子熬鹰驯犬的理论倒是攒了一肚子。眼见那孩子半点人性不通，他索性也用起了熬鹰的法子——你不吃，我也不吃，你不睡，我也不睡。天地万物但凡能喘气儿的也逃不过一个“饿”字诀，任你多么铮铮铁骨百炼钢，饿得狠了只怕也要瘫成绕指柔。

今天早晨剑非道迷糊着，听见被褥垛子里传来声响。少年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朝他窥望。剑非道假意眯着，等了好半天果然见他悄悄溜下地来。外间厨房里有米有肉，灶下埋着柴火，细弱的火苗轻飘飘烧着。少年晃荡着朝那里的香味儿摸过去，剑非道睁开眼，想看他到底取些什么来吃。哪知还没待看分明，耳边就传来惊恐的嘶喘声。少年后退两步，掩着口脸色煞白，活像见了鬼。他失魂落魄退后两步，脚上裹伤的绷带散开了，被他踩住绊了一跤。

少年向后摔下去。这场面虽说有乐子，可剑非道到底不是落井下石的性子，这会儿他也不装睡了，连忙抢上去扶。臂弯里套着白袍的男孩抖成一团，嘴巴哆嗦着粗气乱喘。剑非道不解，转头看看空荡荡的厨间，纳闷道：“怎么了？那里头有什么……”

话未完手腕上忽然一阵剧痛。他下意识一推，少年便脱开他的控制，爬起来朝大门跑过去。剑非道顾不得伤，追上前採住他脑后长发顺势一揪，纤细的身子便向后倒。两人撕扯一通，少年到底饿得狠了，被他按牢了再动弹不得。剑非道满肚子恶气，恨不能将这咬人的活兽一把掐死。可再看看那张吓到煞白的脸，眼圈里泪花儿滚滚好不可怜，他就拳头再硬也挥不下去了。

“他不懂事。”剑非道努力在心里做建设。谁让他自己力排众议非要养他呢？狼孩儿嘛，咬人是天性，还得像个什么法子让他改了才行。

“你过来。”他把人拖回炕沿，少年不待他正要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手脚刨蹬着又要往他的秘密基地里钻。他虽没力道，可身姿灵活远胜常人，眨眼间剑非道手里只剩一领空袍子，袍子底下的人却早已金蝉脱壳了。

“你怎么……”他苦笑，再一想那炕头暖和又有被褥盖着，随他光着去躲吧。

“我不是要害你。”他又把三天来说得最多的话重复一遍。被子垛动动，算是对这陈词滥调有点反应。

剑非道从村长大院出来，三两天没吃东西，这一袋子点心竟也有些压手。肚子里咕噜噜发出抗议声，他到底也熬不住了。想来想去狼孩儿虽野可也终究是人，用熬畜生的法子待他怕也是不行的。不如就将这袋点心给他，保不齐他爱吃呢？

打定主意剑非道脚底生风地往回赶。进院子拔了拴，一面推门便忍不住叫道：“我回来了！带了点心，你吃不……吃？”

最后一字出口，语气已然犹疑。剑非道站在门边，呆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碗和炕沿边淋淋漓漓的血迹，热切的神色缓缓转作惊忧，手中的点心砰然落地。

他冲过去，不管不顾扒开床上的被垛子。一卷黑发在素蓝色被窝里现了形，伏在被子下头的人动动，单薄脊背拱起来，蝶骨纤细。这不胜娇弱的姿态让剑非道的心终于安定了一点。他缓下手势，语气也跟着轻下来，温言道：“你哪里伤了？出来，我给你瞧瞧……”

说话间便弯下腰伸手要拉他，却不防眼前一花，雪白的瓷片挟着冷风刮向他的脖颈。饶是反应奇速，可这样近的距离还是躲不开了。剑非道向后闪避时感到腮边尖锐的痛楚，纤细的伤口在颊上抹开一道红线。来不及多想他侧身抬手，狠狠抓住横在眼前的手腕。惊异的神色在对方稚秀的脸上一闪，雪白的牙齿一阖，腕上登时剧烈麻痛。

剑非道手指加劲，搓捏着掌中一杆瘦骨，几乎要把它折断。少年耐不住，拧动手臂挣扎，酸软的手指却再捏不牢那片白瓷，坠向地面摔得粉碎。

“你就这么想杀人吗？”剑非道促喘着，觌面相对间眼前人暴戾阴沉，面孔上唯有狼对人的杀意。难道那些人说得没错，狼孩儿终究不是人，交不下养不熟，合该扔进山里自生自灭……

残酷的道理比被刺本身更让他气愤难忍。剑非道一把搡开他，回手取了立在门边的木栓，冲过去劈头盖脸朝他打落。

“咬人？害人？！你就非要干这些事吗？你是人不是狼！懂不懂啊你不是狼！”他打一记问一句，粗木棍落在皮肉上，砰砰闷响十分惊心。少年举起手臂想要抵挡，只触着一下便哀呜着抱住了胳膊。

“凭什么人也都是贱骨头！”剑非道气头上自暴自弃地想。什么教化驯养，何必同生共情？只怕都不如棍子来得有用。除此之外他更为自己之前的愚蠢感到恼火，索性结结实实揍了一二十棍。一时间屋子里鸡飞狗跳尘土暴扬，拳锋棍影过后那少年果然低伏下来，缩在炕梢抱住两肩战抖不已。而这一顿教训似乎也真有效用——此后当剑非道再对他发些诸如“回来、过去”之类的简单口令时，他竟都能顺利照做了。

剑非道赶晚煮了一锅粥，放得温了，便端去要少年喝光。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少年披了先前的白袍一瘸一拐，带伤的脸上委委屈屈，咸涩的眼泪便掉在碗里，被他不声不响地喝下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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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21-12-27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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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日子一转眼，回暖的天光又瓷实了几分。地皮见了青，和煦的春光像一泓好水，浸透了山，润绿了树。

自打那天被打过，狼孩儿咬人的毛病倒真改了，剑非道见他驯顺起来，就不像从前那样捆着他。有时太阳好还会把他领到院子里墙根儿下晒晒。他仍旧不会说话，整个人静静的，靠在灰墙边看天上丝丝絮絮的云彩芽儿。教养许久也教不出他一句话，剑非道心里不痛快，捏着腮查看他舌头牙齿，又扳着脖子强要他出声。那孩子是被打怕的，见他起急就浑身哆嗦，含着泪张嘴喘了半天，还是哼不出完整动静。

“原来你真不会。”剑非道不甘心，请来大夫给他瞧，瞧过的却都说他喉咙好的，无从下药。剑非道每日早出早归，晚间总会讲些见闻故事给他。少年从不回应他，即便偶尔瞧上一眼，仍是畏怯而防备的。

立春这天村长摆了席，剑非道临走时把门锁好，几个孩子在院外蹦蹦跳跳地，见了他就围过来。这个说：“非道哥，你捡的那个狼孩儿呢？给我们瞧瞧。”

另个又说：“他男的女的？娘说你把他关屋里，是要讨他做媳妇儿。”

剑非道笑起来，掏几块麻糖分给孩子们，又嘱咐：“他凶，你们别吓唬他，知道吗？”

几个孩子挠挠头，搞不懂为什么狼孩儿凶还怕吓唬。剑非道去村长大院入了席，听崇玉旨讲些“开猎大吉人口平安”的吉利话。猎户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说辞，呼喝着应承一阵，推杯换盏起来。

“非道。”崇玉旨下了席，转悠着朝剑非道走过来，见他站起来奉酒，连忙伸手虚按按。

“你自家喝吧，我这些日子头疼，喝不了酒了。”

剑非道原本捧着杯，听见这话就自己把酒干了。崇玉旨问他些家事，又问天极地限——

“两位老哥有信吗？论理也该回来了。”

“前日里有信的。”剑非道老实道：“说是山道泞得很，还要再过些日子才往回走。”

崇玉旨笑呵呵说了句好，转脸又去别桌了。剑非道见他不打听狼孩儿的事，心里松了些。酒过三巡周围乡亲拢来闲聊，讲些老辈子进山时遭遇的奇闻异事，话题兜兜转转，难免又拐到剑非道家的狼孩儿身上。有人问那狼孩儿现在可通人性？剑非道几杯酒下肚，微觉黯然。

“不通，要打着才能听话。”

“知道怕打，那就是上上的悟性了！”几个岁数大的老叔议论道。“都说狼崽子驯不熟，打死不服的。”

剑非道皱皱眉，反驳：“可他是人。”

“有个人壳子而已。”众人摇头感叹。“狼孩儿不会笑，看面相就阴毒得狠。别说你捕的这只相貌标致些就是人了……非道，这些日子里你见过他笑吗？”

剑非道想一想，印象中倒真没见他笑过，不言不语喝了口酒。乡亲七嘴八舌从旁出主意，有的说要多打，也有说越打越恨，打急了就不能要了。剑非道听了半天，这些人总没个准话，倒只一句让他留了心——

“狼孩儿嘛，心里还是念着狼的。只要是他那一窝还活着，他就不会想起自己是人。所以……”

“所以什么？”剑非道追问。

“所以你得，断了他的念想。”

晚间回家时剑非道有些醉了。进门对面白影一动，披着裘袍的人迅速钻回他的堡垒里去。剑非道扫一眼桌上，见日间留的肉不见了，水也少了半舀，于是放了心，转去厨间烧火。红彤彤的灶火噼啪迸出火星，热气烘着他的脸，太阳穴跳跳地鼓胀着。乡亲的话像一群活鸦在脑里絮聒不住，一圈圈盘旋——

“狼孩儿养不熟的，你见他笑过吗？”

“知道怕打，就算聪明了……”

“娘说你关着他，是要讨他做媳妇儿……”

“剑非道，你鬼迷心窍了！”

“想要他认清自己是人，你必须得……”

炉上的铁壶忽然爆发尖利声响。剑非道猛回过神，沸腾的水已从壶嘴溢了。他提起壶将浴桶兑了水，又把灶门封上——那狼孩儿怕火，从前杀死不肯洗澡。剑非道好说歹说，见不奏效又敲了几棍子，拖进桶里强按着溺了个半死。如今他已识了趣，再要洗澡时便懂得自己蹲进去，就如乡亲们说的，知道怕打是聪明的表现，算有救的。

“你过来。”他进屋向炕头上唤一声。狼孩儿没个名儿，叫起来总是你啊你的。不多时炕上传来动静，一条纤细的胳膊伸出来，再接着是脑袋，秀气的巴掌脸儿向剑非道瞧瞧，见他手一指厨间，便顺从地挪下地去。

“你自己可以吗？”剑非道在后接住他滑下来的袍子，匹丝般的黑发遮没纤细的背影，更衬得那双小腿与足踝白皙精致。不知为何，那么多衣裳他只要最初穿过的这件——这衣裳当初被村民擒着撕破，腋下襟前裂了好几条缝。剑非道补缀了几针觉得穿不得，待要裁了，却被他抱住不撒手。剑非道无法，依旧把衣裳给他。他每天披着，袍子宽宽大大并不合体，有时阻碍了行动，跌跌撞撞竟也有点可爱。

“你家是住哪里的？还记得吗？”剑非道抱着袍子蹲在桶边，照例与他闲聊着。“村里的尊长都说你不像狼养大的，可如果你不是狼孩儿，那又究竟是什么？”

少年抱着膝一动不动，任凭浓密的长发飘在水面上。他垂着眼，对这老生常谈的絮语充耳不闻。

剑非道凝视他半晌忽然肃起神色，发号施令道：“看着我！”

少年肩头一抖，连忙转过头来。剑非道顿时笑出来，伸手一摩他的头顶：“这不是听得懂吗？干嘛不理我？”

少年瞪他半晌，确定了无事，眼中方才闪过怒意。为表抗议他再不肯理会剑非道，更将面孔浸进水里，不一会儿水面上冒出了无数透明泡泡。剑非道心情好，殷勤地帮他捞起长发拧干，再用棉布包了。

“快点出来吧。”他说。“水冷了。”

半夜里刮起了狂肆的信天风。炕下地笼的火旺旺烧着，暖住了一室悠长的迷梦。剑非道沉睡在侧，恍惚间来到一处山谷，嶙峋的石鏖白蒙昧，竟有一种柔绒的软。他挎着弓，腰间长刀静默地悬着。积雪在脚下发出橐橐声响，他漫无目的地寻找，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画面陡转，眼前出现一座山洞。雪尘飘进眼眸，令剑非道只能茫然伫立，正犹豫间耳边却忽传一两声轻喘，充满欢愉又充满隐忍，那声气引着诱着，要他忘却危险，踏进去便是万劫不复。

或许早知这样的结局，他却只能面对。起初一切只似画，窈窕的身子半贴在地面，一肩稍抬，风毛绒绒的白袍子便滑在腰间。他浓密的睫毛垂覆下来，微张的唇水色涟涟，有病态的丰艳。很快他开始前后摇晃着，叫不出声的嘴巴只能逸出嘶喘，他迎合着求索着，沉溺肉欲的模样无比放荡……

一双冷峻的狼眼豁然出现，湛蓝光色如冰如海，对视的刹那那双眼中充满了占夺与挑衅。它压着身下柔软的腰身不断进出着，撞击时更带出隐约的水声……

无比淫邪的一幕绞杀了剑非道的神经，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瞠着目，任凭沉甸甸的恨意一阵阵上涌，化作烦恶，化作剧痛，化作摧枯拉朽的腾腾杀意——

“不！！”喉咙无比干渴，猛然惊醒的剑非道通身麻木，冷汗湿透背脊。缓了许久他睁开眼，朦胧中却见窗下跪立的人影——

月光染透窗棂，披白袍的少年倚在那里，他的手落在腿间，身体随着手上套动的力道轻轻摇晃着。他的头靠在窗下，神色痴迷地倾听着长风中的动静，满室静默中唯有微促的呼吸声细细可闻——剑非道凝视他，却在下一秒狂猛的风啸中清楚地听到了远山中悠长的狼嚎。

少年身子顿了顿，手上动作得越发快了。登潮的刹那他仰起脖子，小巧的喉结难以自抑地上下滚动。他将满把炽热的白液挑起，带着一点天真的疑惑与探寻，注视片刻后终于伸出舌尖，缓缓将那丝丝缕缕的液体舔进嘴唇。

那一夜剑非道再未入睡，他的脑海中团团纷乱，最分明响起的却是那一句——

“想要他认清自己是人，你必须得让他——断了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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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1-12-27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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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好容易熬到天亮，剑非道动了动压得麻木的半身，酸涩的眼睛火辣辣，像熏了逆风烟。不远处的被窝里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看来他倒是睡得很熟——剑非道心里有气，后半夜那崽子胡闹过后又偷偷折腾，不是扒在窗边嗅来嗅去就是在属于他那半爿炕上打转转。从前他总是躲在被子垛里不出来，剑非道睡熟了，就没想过狼孩儿会有如此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可转念一想这不也是正常的么？狼是夜里出行的，那么狼孩儿必然也不例外。

如果——他想，如果只是不肯睡觉，那也实在算不得什么问题。可昨夜那一幕画面太清晰，与他惊悚的恶梦真幻交织，印在脑海挥之不去。衣襟半敞的清秀少年青涩又沉醉地抚弄着自己，微微仰头时一匹浓黑的长发垂荡在身后，黑暗中他妩媚的侧颜被玲珑秀挺的鼻梁与颌线描绘得只剩一抹剪影。

可即便如此剑非道仍能感觉出他的神往。他在迷恋纵深山谷中危险邪佞的野兽。他的心依旧属于它们，甚至连最原始本能的冲动也必定与风中的狼嚎息息相关，而这恰恰是剑非道最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痛恨着面对的。更糟的是随着难以压服的肮脏联想，剑非道自己也变得不对劲，与清晨的太阳一齐升起的是他难遏的欲求，他不得不爬起来冲进灶间，先用杠子把门顶了，也顾不得四壁冰冷，靠在墙上自己纾解起来。

炕头睡着的狼孩儿动动头，睡眼朦胧地朝声音的来源处看上一眼，旋即扯过被子，蒙头再度睡去。

村长派人来找时，剑非道正没精打采地熬着一锅稀饭。狼孩儿醒了，浑身裹着被子蹲在大炕里头，只露出小小的脑袋向外探看着。

“非道，怎么才吃饭啊。”来人说话间就朝屋里瞟一眼，冷不防见着好俊一张俏脸，后半截子话顿时趸在腔子里，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有事？”剑非道没好气，侧身挡住他的视线。那人回过神来仍是怔怔地，结巴半天才算找回魂魄。

“村长说昨儿夜里有别的屯子遭了狼，要大家一道进山围猎呢。这么大的事儿少了你怎么成啊……快去吧。”

剑非道听到个“狼”字便有些阴沉，点起头答一声“就来。”那人见他又要关门，连忙用手臂顶住，又笑嘻嘻地：“你这脸色不好，怎么，夜里辛苦睡不踏实？”

剑非道一时间没咂出这话里的邪意，便说：“昨夜有狼叫，我也听着了。”对方见他一脸憨直显是还没开窍，没好意思地嘿笑着去了。临走时他仍有些不足，一面回头一面咕哝自语：“怪不得非道死也要留他……当真是个狐媚妖精……”

剑非道将粥盆端来，舀了一碗搁在窗台上。另有两个馒头一碟小菜，再自舀一碗胡乱喝了，临走时朝炕里嘱咐一句：“你也来吃，别凉了。我去去就回。”

不待有动静，他匆匆出门去。狼孩伸头望向阖严的门板，长挑的凤目里微现疑惑。尽管剑非道的回避与窘迫并不很显，却还是被专属于的狼的敏锐直觉捕捉到了。

见村长时屋里已围了一圈子人，七嘴八舌议论着昨夜里邻村遭狼，仅有的几只奶羊被掏了不说，住在村头的老孤寡也被活活咬死。若说狼群进村行凶多半是为了掏食吃，这咬死人的行径却更像报复。譬如母狼被猎人摔杀了崽子，随后就有狼群趁着男人们进山围猎时潜进来咬死老幼妇孺。人和狼的血海深仇永无消解那一天，这样的惨剧多半也无人过问因果。剑非道沉默地听完了大家的讲述，闷声道：“可最近并没听说谁家去端了狼窝，按说这些畜生不该这么凶横才对。”

大家久不见他，听他开口便打趣：“好些日子没见非道了，也不进山，头不抬眼不睁地忙活什么呢！”

“非道有伴儿了嘛，当然有得忙，哪像你，守着个冷被窝子，不进山等什么？是吧非道！”

满屋里坐的都是粗鲁汉子，怎会听不出这话里下流意思，一股脑哄笑起来。剑非道到底年轻，不和他们似的油腻，只皱皱眉低声道：“没有的事，别瞎说。”

“什么没有的事！今天我可看着了。”方才来请他的那一位兴致勃勃。色情话题永远是男人增进友情的不二之选，大家见他有料要爆，纷纷伸长脖子等着——“你看着什么了？”“是啊说啊，你看着什么了？”

那人神秘笑笑，浓眉下的鼠眼闪着兴奋的光。

“我看着那狼孩儿裹着非道的被子盘在炕上，半个肩膀露着显然是光着……”

“够了！”剑非道沉下脸喝一声，却招来更多调侃：

“非道别急嘛，这有什么的，大伙儿都一样！”

“没错，老话儿不是说好色之心人皆有之……”

“男人不流氓，生理不正常。”

“就是就是……不过说起来也不怪非道，个多月不见，那崽子可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一群人口嗨得停不下来，剑非道嫌弃他们这涎脸相，黑下面孔道：“好了，编排你们自己的老婆去！”

众人见他面皮薄，越发哄堂大笑起来。村长崇玉旨由着他们玩笑，待总算揭过了这篇，方才款款出声：“说归说笑归笑。过两日围猎可是要在山里守着的。你们回去要养好精神，守夜山不是闹着玩，我可不想谁家老妈妈再没了儿子，或是老婆守了寡！”

大家连忙应和。崇玉旨点点头，吩咐他们退去，又着意道：“非道留一下。”

剑非道被他们拿着开涮了一回，心里上上下下不是滋味，崇玉旨见他闷闷地便不说话，一面吸着烟袋一面将他上下打量。

“那些个粗人玩笑，你别当真。”他温言道：“我知你是好孩子，必不会做没形状的事。你虽年轻，可行猎这一块儿却比他们老成，我特特留下你，是想知道上次你扔下的那头狼……这次进山若是再遇见了，你可能认得么？”

剑非道闻言抬头，一双朗眉俊目微微扬起，坦率道：“能的。”

“哦？”崇玉旨叭叭吸了口烟，饶有兴味：“怎见得能呢？狼嘛，虽然有小异，可外表上看着却总是大同……”

“不是的！”剑非道急切地将话打断。提起侥幸得了生路的狼，他的心底就涌起一股对待宿敌的恨意：“再遇见我一眼就能认出它……它不一样！它是只白的！”

“白狼？”

“对！它的体型比普通山狼更大，通身雪白，绝不会认错的！”

崇玉旨双眼睁了睁，旋复淡定。“好么，你能认得那更好了。听先人们说，那都是从很远的北方溜过来的，性多狡诈极为难拿，怪道上回我们两个熟手汉子都折在它爪牙下，你这么说也就是了。这回进山你多留意着，若看见那头狼，能生捕便生捕，知道么？”

剑非道闻言一愣：“什么？不是要杀了吗？”

崇玉旨笑笑：“杀了是下下策。白狼罕见，若能捉活的，却比死了剥皮更赚多些。我的话你记着就是了。”

剑非道欲言又止，见崇玉旨再没别话，索性告辞去了。回家时他先看粥饭，馒头还是一口没动，粥倒少了半碗。

“又不吃干粮。”他不悦，把盘子端到炕头去：“吃了！不然不顶饿！”

被窝里的人不情不愿，钻出来拿过一个馒头麻木不仁地啃起来。剑非道见他听话，撂下盘子又去拾掇弓箭。村长的话和昨夜的梦魇之景相继跳出，在他脑海里搅扰着。“断了念想……活捉……断了念想……活捉……”他心里乱糟糟，一个没留神间，三根手指被弓弦勒出了血口子。

痛楚让剑非道回过神，找棉布擦手的当儿却见那狼孩儿歪头看，那双灵动的琥珀眸子清凌凌地，正跟着他的动作移来移去。

“你吃饱了吗？”剑非道扭过头，没话找话说。“我后天要进山了，一去大概要三五天，这几天没人管你了，你自己在家里能行么？”

他的问题当然不会有回应，可当他却惊觉这的确是个问题时，任何回答也都不重要了——被豢养的一方怎么可以离开的饲主，而承诺的一方他又怎能撂下他的责任？

他想明白了，转过身正打算自答一句“不行”，却险些撞上身后站着的人。白袍少年来得无声无息，他行动比微风还静，一如他们最初相见时那样。

“你怎么起来了。”剑非道退一步，耳根腾地热起来。对方无视他的异样，走到门边拿起立在那里的门栓，折回来向他挥舞两下。

剑非道纳闷地看着他，疑惑的表情很像蒙昧的动物。少年见他不懂，便又走去门边，重新挥了挥门栓，剑非道还是不懂，他再折回来朝剑非道的头挥下去……

剑非道本能地伸手擎住那根棍子，少年盯着他，面孔上流露出认真的神情。

他在表达什么？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想要交流。剑非道脑子一蒙，冲上去握住他的肩膀，热切地大声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你想跟我说话？说吧！你说……”

少年被他晃得牙齿磕碰，他当然说不出，只能继续比划着。但这样的交流效率极其低下，剑非道绞尽脑汁猜不到他的意图，两个本就不是很有耐性的人很快就变得心态糟糕起来。终于，在少年已经显而易见的鄙视目光里，剑非道想到了一个最为靠谱的可能性，顿时恍然大悟地一指：“我知道了！你是想跟我一起进山打狼！”

当啷一声，门栓落地。少年抛下棍子撤身而走，他回到自己的被窝堡垒，任凭如何呼唤也再不肯出来。

“他一定是想跟我进山的，他不会说，但是……嗯，一定是那样！”剑非道坐在床边啃着剩下的馒头，目光凶狠地瞪着砖地上一处龟裂，仿佛只要这样坚定瞪下去就可令他的猜测成真，进而改变他们的关系，迎来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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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1-12-27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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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什么？！”崇玉旨眉毛抬起老高，布满皱纹的额头更显出深深的沟壑。他像是没听清，侧过耳朝着剑非道，谨慎追问道：“我没听错吧，非道，你要……怎么着？”

剑非道回身拉一把杵着的人，要他往前站。

“这不是要进山吗。我走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了。”他指指身边人，一板一眼地解释：“他怕火，又不会照管自己。所以……我想带他一道去。”

崇玉旨不说话，思虑间抽两口烟，觑着眼打量沉默的少年。缥缈的烟雾后头仍是秀润的粉脸，吊眼梢挑出上画儿的弧波——当真好俊模样，却偏偏是张冷脸，从天灵盖到下巴尖不带一丝人味儿的。剑非道在旁拉拉他，小声提醒：“这是村长。”

那孩子抬起眼，勾魂眸子直直盯住了崇玉旨，两道的凶光便刀子一样掇出来。剑非道见他不是不理人就是死盯着人瞧，心下尴尬，在后头轻轻推他：“打招呼啊，瞧什么呢！”

崇玉旨登时笑起来。

“非道啊，你这是拿爷爷我开玩笑。”他磕磕烟袋慢条斯理道：“这孩子分明不懂你的话，在家都作难，出门还能管得了？你既说他不能照管自个儿，那就挪到我这儿来吧。不拘谁来给口饭吃，挨个三五天，你回来再领走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轻巧，听上去根本不算一件事。剑非道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顿时急起来：“这……这怎么成，他懂话的……他只是……不行，他离不了我！”

“可进山不是闹着玩的！”崇玉旨见他脸都红涨起来，话锋一转沉了脸色：“你带着这不懂人语的玩意儿，万一出了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两位爷爷交代？”

剑非道语塞了，村长的话句句在理，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心下只有一个声音来回强调着：“绝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他懂话的！他就是……就是见了生人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辩解过后他忿忿一拽身边人，怒道：“来的时候说好了的！你怎么回事！”

想不到这声威吓当真有效，那孩子一哆嗦，如梦方醒般登时怯了。他缓缓地转向崇玉旨，楚楚的眸子含着烟，举动间宽大的袖幅洒落开来，竟是低身鞠了一躬。室内温光将他雪色的衣袍镀了淡淡的薄金，一弯黑发垂落肩头，露出少年白皙纤细的颈子。四空里霎时安静了，崇玉旨眯起眼，不知不觉竟将刚磕过灰的烟袋叼回去，吸了两口才惊觉并没有装烟点火。

他连忙低咳两声。

“这是你教的？”他连声道：“不错，不错！”

剑非道心里石头落了地，老实点点头，答了声“是。”

“您瞧，他真的听得懂话。”

崇玉旨不作声，转身取来烟草匣子，颤巍巍地取出烟叶来撕。

“这是你的手段了，训得狼孩儿也懂了礼数。但要我说……”他将烟丝挑松，又吹吹火折。“要我说你还是把他留下。不为别的，就为他是山里来的，你记得前日里我交代的话吗？要真碰上那只白毛的畜生，你带着这孩子岂不碍事？”

“这……”剑非道呆一呆，这一层厉害他倒真的忽略了。村长的提点唤起了他糟糕的回忆，他犹记得那日凶残的狼兽是如何悍戾地撕碎他的同伴，与狼兽为伍的少年又是怎样一次次伏拜在他的刀锋之下——那时的他懵懂如兽，却依旧懂得用祈求来表达心意。为了那只狼他可以示弱可以赴死，他的礼数从来都是有所求的！

午后阳光照穿屋子，光斑里有细碎的尘灰在飞舞。剑非道心底凉飕飕，复杂的目光转向身旁的少年。后者正茫然又畏惧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下一个命令。

“我说的如何？”崇玉旨一脸慈和，取过两块糕点，作势就要拉他的手：“这个给你，非道若是出门，你便来我这院子暂住……”

枯枝般的手摸过来，少年猛抬头，耸起眉眼对着崇玉旨恶狠狠“嘶”了一声。剑非道赶忙将他向后一扯，低声道：“劳您费心了。我再想想吧……”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村里的孩子们终于一睹“狼孩儿”的尊容，纷纷跟在后头嬉笑吵闹。小孩子喜欢漂亮的人，哪怕是面对传说中的妖孽，只要是容貌够美丽，他们便不惧怕了。

“这个给你。”有个六七岁大的小童跑来拦住去路，高高举起半串糖葫芦。少年后退一步，低下头冷冷瞪视那扬起来的柔团面孔。剑非道赶上两步拦在他们中间，温和道：“他不要，你自己吃吧。”

那孩子眨眨眼，嘴巴失望地扁起来。

“你不许他吃，他当然不要啦！”

剑非道不欲多缠，便将他手里的蜜食接过来，又把村长给的点心袋子递过去：“你们拿去分了吧！”

孩子们纷纷围上来争抢。剑非道将那半串糖葫芦递向少年，红果子上挂着的糖稀已在融化了，一丝丝晶莹剔透，当断不断地牵扯着流淌。

“回家吧。”见他仍旧只顾盯着那些孩子，剑非道拉住他，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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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樓發表於: 2021-12-27 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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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樓發表於: 2021-12-27 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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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剑非道回过头，身后人又在磨磨蹭蹭整衣裳。宽大的袍子总是绊着他的腿，走几步拽一拽，腰上又松了。

“这袍子不好。”剑非道折回去帮他抽紧腰里的绦子，“进山行猎有危险，行动不便是大忌。早跟你说把这件换掉，就是不听？”

少年低着头，眼睫自下而上委委屈屈地一撩，忽地扭身避开他。自打昨夜里两人闹过那一出，他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剑非道脸色一沉，重重撂了手：“不换就别去了，我告诉你……”

说话间忽有几个人影闪在门边，是打算一同进山的汉子们正一前一后地朝他们探头探脑。

“阿非还没走吶？”前面的人招呼着，又诧异：“怎么，你这是……要把他也带去？”

“他”当然是指那狼孩儿了。剑非道没说话，少年见有人来，一反常态往门口蹭了几步。只见他两手攥着挂在胳膊上的包袱，行动间急促慌乱地，将懵懂又略带惧意的面孔朝向来人。

彼时天光微曦，方升的日光是温亮的膜，均匀地轻覆在少年秀润的脸上。他细翘的睫尖挽住一点金，濛濛的眼眸中似有薄纱，流露出柔软的恳求之色。

对视的刹那门外两人不约而同地噤声了。乍然安静的氛围有点诡异，曾经大骂狼孩儿为妖孽的人们如今却像被蛊到似的，纷纷露出痴惘迷醉的嘴脸来。

剑非道转过头，神色冷愠。他粗暴地将少年扯回身畔，不顾他趔趄着险些摔倒，低道一声：“走吧。”

回过神的男人们赶忙跟上，闷闷走了一段终有人讪笑着开口：“非道好本事，瞧把那狼孩儿训得，让站着不敢蹲着。”

其他人觑着情状，见他二人间除开惧怕却也不像有什么旁的香艳线索，这让他们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心，外带着三分不理解，纷纷议论起来。

有的说：“他还小嘛，能训就好。”也有人说：“怎么训呢？就只是打吗？我瞧他身子单弱得很……”

“倒也不好总是打。”前头那人接口：“哪怕是做活儿的牛马呢？该唬的时候唬，平时也要给点吃食哄一哄……”

剑非道越听越烦，冷冷打断他们的议论。

“没有总打他。再说他又不是牲口。”

同伴见他口气不好，忍不住又朝他身边的俊俏少年溜过几眼——山里头莫说男人，就是大姑娘也少有这标致模样。难怪非道要横竖拦着不许人挨，这妖精似的东西若叫城里的人牙子看见了，想必也愿意重金买走的。

“非道，你训好了他，打算留着吗？”有人试探着开口。“天极老爹他们怎么说？”

剑非道铁板着一张脸，对那人瞧也不瞧。

“我还没提呢。等爷爷们回来再商量。”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村口，西村几个男人已陪着村长在等着，大家彼此招呼了，又说起昨夜里冷，村长他老人家多喝二两烧酒，今晨起犯头疼。

“这几天不太平，山里的活兽闹得凶，你们要多加小心。多余的话我也不再嘱咐了，你们老练得很，比我知道。”崇玉旨疲惫地按按太阳穴，忽从身后引出一个人来：“还有，这阿风也大了，昨日他娘求了我，说让带他也去山里走走。我想着你们都是熟手了，多照应个新人想必不碍事吧？”

众人愕然，一齐把目光投过去。衣衫紧称的少年站在村长身边，宽宽的身量很结实，肩上挎着弓袋，手里还挽着一杆长矛。村里人彼此认得，便向他问：“你怎么出来了。你娘病好些？”

叫阿风的孩子很精神，朗声道：“我娘好多了，她说我在家老是玩，不如跟叔伯大哥们进山见见世面。”

几个人面面相觑，虽觉不妥却碍着村长的面子不好驳回。唯有剑非道上下打量他一番，皱眉问：“你多大了？”

“15了。”

剑非道摇摇头。

“你回去吧。过两年再来。”

男孩儿听见这话登时脸面一垮，眼唇抖动着就要争辩起来。但眼前人不比旁人，令他受挫的是这山里行猎者的荣光——作为最有资历的猎户，剑非道的话是有分量的。众人听了也都深以为然，七嘴八舌劝他：“是呢，你妈病刚好些，你不该乱走的。再说年纪也不到，等来年……”

男孩儿一甩手，直着脖子不服道：“非道哥第一次上山时多大？比我小不是！？”

“你怎么好跟他比呢。”大家依旧劝他：“就那么一个非道哥，你当人人都是他么……”

男孩儿有些招架不住了，急切间四处撒摸，忽而一眼瞥见剑非道身后的少年，登时呆定定凝住了眼神。

“他……”他抬起手朝对面一指，嗓音飘悠着像是走了魂。

“那，他呢？”

一行人看向他所指之处。穿白袍的欣秀少年微微侧身，似乎察觉到自己成了众人的目标，他略带惧意地向剑非道身边靠靠。

剑非道转身将他掩过，沉声道：“他和你不一样。”

阿风不说话，眼光只顾朝剑非道身后探。小小的荷瓣面孔露出半边来，琥珀色的眼眸窥望着，媚毒的眼尾轻轻一狭，冷蕴幢幢深影。

阿风喉咙滚动两下，转向剑非道颤声开口：“他比我还小呢，你却肯带他？”

剑非道并没深想，利落道：“我带他是因为我可以护他。可你不行。”

“我怎么了？！我又不要人护！”阿风红了脸，少年人颜面扫地比遭遇狼群更要命，他向众人嘶吼：“什么意思啊！瞧不起我吗！”

憨直汉子们哪懂哄孩子，想要安稳也不伦不类地：“急什么！非道也是为你好。那野崽子如何跟你比？他就是被狼叼去了也不打紧……”

乱哄哄一闹便有些错了时辰。太阳升起来，村口地皮有浅浅的碧色。崇玉旨脸色灰暗，抚着前胸嘶喘几声，却又引动一串咳嗽。

众人这才想起村长在旁，惶惶地住了嘴。

“什么大事！也要吵起来……”崇玉旨看看剑非道又看看阿风，苦不堪言似的咧嘴叹气。

“既然你非道哥哥不许你去，便听他的吧。只有一件……”他将手掌虚按按阻住阿风开口，“你不去，那孩子也别去了。我瞧你们年纪相当，就在我这院子里玩吧，权当个伴儿……”

“这……这怎使得？！”剑非道不假思索一口回绝。崇玉旨挑起眉眼瞧他，待笑不笑地：“方才不是阿非你说的？年岁小进山不合适。”

剑非道语塞了，他万没想到村长会在此处埋伏着，一口气登时堵在喉咙。崇玉旨眼见得逞便朝他身后一指，向阿风道：“去，把那孩子领过来。”

阿风痴痴地，脚步游离向前行去。那少年歪头凝视他，蓬绒鬓发簇着脸颊更显容色清秀。阿风行到近前朝他伸手，嗓音暗哑着低道一声：“来？”

少年缓缓低下头，宁静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手心上。

“不行！”剑非道冷然出声：“这是我的事，他不能……”

话音未落却见那少见利落地叨住阿风手腕向前猛扯。阿风果然栽出去，险不曾与他撞在一处。惊过后他抬起头，方要质疑间却被一双婉娈的桃花眸子充斥视野。那澄澈的蜜色瞳仁上沁着泪，几乎映清了眼前人的面孔。阿风目瞪口呆，一时间仿若天地风息万物乃止，他唯能听见的，就只有自己胸膛里传出巨大的心跳声。

少年凝视他的眼睛，坚定又恳切地重重摇头。与此同时他淡润的唇轻轻开合，吹息般的唇语吐出的分明是一个“不”字。

阿风先是呆的，但紧接着他明白了。一瞬间交换了心意的感觉令他勇气倍增，就连方才被剑非道看扁的不愉快也可灰飞烟灭——

“村长！”一向憨实的孩子搜肠刮肚努力找辙：“那个……我，我还是想跟大伙儿一起去。再说您也说了，我跟这狼……跟这兄弟年岁差不多，我们彼此照应着不好吗？”

“胡闹！”崇玉旨见事不谐便沉了脸：“你们去了不给添乱嘛？还是赶紧回去，别耽误功夫……”

“别啊……村长！”阿风急了，转身挡住那狼孩儿一劲儿央求：“您就信我吧，我们不给大伙儿添麻烦，这么多人呢，谁不能照应啊？你说是吧非道哥？”

剑非道皱眉摆他一眼，上手扯开了两人。

“好吧。”他头也不回，这声应承多少有些勉强，显是两害相权的结果。

“我和众位大叔大哥都会照应的。村长您就安心吧。”

其他几个人也都随声附和。崇玉旨黑着脸，待要说话间脑仁儿竟又跳痛起来。阿风见状连忙撺掇：“走吧走吧！村长爷爷同意了呢！咱们快走，别错了时辰……”

一行人便乱糟糟与众作别，呼啦啦地朝前去了。崇玉旨按住半边太阳穴，灰浊眼眸望向出村的长路，苍老的面孔上渐浮起阴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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