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5 【莫瀧中心|東瀛眾】砂鐘奏鳴曲（更新雛人形與人間篇），27F|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25 【莫瀧中心|東瀛眾】砂鐘奏鳴曲（更新雛人形與人間篇），2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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懧者痕風

他人笑我迷不悟我笑他人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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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4)

20樓發表於: 2008-08-26 02:5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讚><
呀～都是我愛的配對耶！
這樣的文真是一文難求QQ

淵姬總是把所有重心放在神無月身上，對於「沒有神無月」的日子就是「想著等他回來前該做好甚麼、回來後該做甚麼」，淵姬滿足，神無月若滿足就太對不起她了(私心OS)

看到神無月也擔心，恩，真好(月：...)

看這樣子還有下文囉？
我等著(握拳)
(啊！希望這不會變壓力說，我很有耐心的XD)

小小貞義不知怎來的，真讓人好奇萬分
召奴和秀瀧在這短短一個月內又會如何呢？
看到她就昏了那幕笑死我了，哼哼，就算你是東瀛貴公子還是有失態的一天啦！
(聯想到劍聖種蘿蔔那段XD)

有點小呆的千代好可愛，話說，草一色你是中年歐巴桑，愛八卦喔？
(說真的，如果剃掉鬍子搞不好也很年輕！)

淵姬，你應該是挺自家ㄤ的吧？
那句「從出生就長這樣」是有心或無心呢？
(恩，應該是以此自豪沒想到吧？)

呼呼，小宗煌長大囉！
也成了個翩翩美男子騙人家東瀛少女心吧？
(丸：累都累死了哪有心思故那個==+)
不知樓主是否有打算給他許個人家？
(丸：我是男的耶！)
(咳......一時口誤><)

突然發現再寫下去不知要寫到何年何月......==
我等下一篇再繼續好了......(還來呀？)
XD

劍聖評秀瀧的劍：「妳們的劍心，都有一種溫暖，但她沒妳的悲鳴。也許，是因為她割捨了一切，選擇了自己認為該走的路。」

落日煙

好玩小遊戲

賭莊，你等著！總有一天贏回來-389

頂端

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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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21樓發表於: 2008-09-01 21:3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3.

次日，正是天青雲稀，涼風習習的好天氣。
晴空之下，有一名鬍渣滿面的男人。他岔腿站在神族宅邸的結界林外，雙手叉腰，精神奕奕。
與他一同到來的櫻子，獨自蹲坐附近的樹蔭下，並不理會他。年輕的少婦細心點數用竹籃攜帶的糕點，將它們再次小心擺放。草一色曾囑咐她少帶食物，她不解，心想若只是嫌重，那可真是小器。所以她不僅做得多，也做得精緻美味。
他們所處之地，乃是樹林外的三岔道口。不久，便看到有人從另兩條林道上緩步走來。
櫻子收拾籃子，以雙手提在身前，邁開小步從樹下走出。一身夏日小袖的她，今天顯得靈巧又清爽。
「喂，遲到了哦。」男人出聲提醒著全無自覺，神情悠然的後來者。
聚集在道口，莫召奴的身邊，有垂絹之下平靜溫和的笑容，神無月的身邊，有美艷而稍感冷漠的眸眼，餘下四人，都是平時最熟悉的輕鬆表情。
至於那第七人……
『郊——遊！郊——遊！』
該是十分興奮了。
他們交談一陣，沿第三條路向前方的山谷走去。
深藍之海上的這片島嶼，面積寬闊，地形複雜。
島上地勢北低南高，是以村莊主要建在海島北部。始於海岸，止於中部茂密的原始林。樹林中唯一的建築，正是幾乎嵌入山壁下的神族之家。
從那處更往南，就是起伏的山地。
早年村莊建設並不完善，村中時常派遣獵手進入林中，甚至走過山谷，捕捉動物供食。而如今生產自足，還會不時走過此處的，只有他們這群人。
郊遊隊伍行進之路很快與一條溪流匯攏。溪水清而晶亮，水花輕濺。沿溪川而上，走近山谷，踏上開闊的草坪。無盡的柔韌青草，鋪滿眼前的世界，野花從中輕輕探出它們的鮮亮，為綠之世界點綴色彩，仿佛一片壯麗的綴花毯子。溪流從青草間蜿蜒穿過，用水的滋潤維護這色彩的飽滿，也許因為太過飽滿，這色彩便又滿溢而出，滲入溪水之中。
溪水深入谷中，從未知的源頭靜靜流淌而下。
走入山谷，兩面山壁不高，卻足夠將天空變窄。陽光在此變得活潑，打入水中琉璃珠般的碎石，折射出各色的光。四處有傾瀉而下的水幕，透著這些光，而那飛騰起的水霧更映出一道道懸虹。行走在溪流邊，竟分辨不出眼中的光芒，是來自水下、水上，抑或是天空頂端。
撥開一道水幕，踏過水面飄萍，來到一片平坦之地。
溪流與道路再次岔開，目光追溯去，是一湖粼粼碧水。
在依稀看到湖面的草坪上，他們尋了一處較大的樹蔭，稍事休息。有人需要時間來平復被這些美麗撼動的心。

「最好是，先來分工。數理陰陽、日月星辰、山川林木【注：分別為麻將的萬、筒、條牌之象徵意義】，所有的人都一種花色就不好玩了。」
他們決定分組行動，在林間尋取一些合適的食料。午時左右，再匯合此處，分享午餐。雖是以覓食之名，寬裕的時間放任他們在這片山谷的每個角落探險遊樂。
草一色率先起身，輕拍胸脯：「我與櫻千代往下走，附近河裡的香魚長得可好，給他抓幾條來嘗鮮。」
神無月也很積極：「那麼我與淵姬往上走，去山裡……」
「年紀都一大把了，還爬什麽山。」年輕的友人攔在他面前，摸了摸下巴處的鬍渣，「你就坐在這裡，欣賞風景，看管這些東西。最多、把木柴準備上就好。」
嘲笑年齡，最近幾年已是神族之人小小的禁忌，他正要反擊，卻看到草一色匆忙丟來幾個眼色。神無月鎮定一下，才勉強附和道：「好吧，我和淵姬在這附近轉轉。」
「我也不想多走路。」淵姬端坐墊席之上，不曾行動。
「那山中就交給我。」莫召奴按膝站起，輕輕抖去衣擺上的細草，再抬起頭，他發現草一色等人紛紛轉頭注視著他。
「怎麼？」
「你是要一個人去？」
水衣之人掃過年輕的夫婦，又看向神族情侶，最終轉頭貼近身邊白衣的女子。可惜他看不到正向他微笑揮手的小先生。
『喲！召奴，我們一起去玩吧。』
「我隨你去吧。」
「好極了。」回話的卻是草一色，「姑娘家一個人行動恐有危險，你們同行正好。」
莫召奴輕咳一聲，閉目不語。他尚未主動邀請，這辭就給他人搶去了。
「那你……就陪我。」他細聲對身邊人說道，並將茶具交予留守的兩位，不耽擱任何時間，便領起她順溪流再上，往滿是斑駁光影的山中走去。
兩人皆是一身純白，披上同是烏黑珠亮的長髮，相依而行的身姿，融進多彩光影中，遠遠望去，如靈境的仙侶，令人欽羨不已。
「我說得不錯吧，莫召奴這一手要聽牌咯。」
「嘖嘖。」神無月搖首而嘆。
淵姬在旁無聲擡眼，哼笑一聲，似乎已有所知，卻遲遲沒有言語。

灌木叢中一陣抖動，探出的雙手撥開枝條，窺視之眼就從縫隙間注視前方。
「怎樣？」另一雙眼睛擠靠過來。
「噓——」
前方草地上，伏著一隻正嚼食野菜的灰色野兔。這隻壓低身子小心進食的小動物，此時已然成為他人的食材目標。
「要上麼？」
「對方是一隻兔子，你打算用幾成功力？」
「嗯……」
水衣男子悄然起身，無聲無息地逼近目標。他俯身前行，逐漸伸出雙手，眼看獵物即將入手，野兔卻突然作出反應，拔腿而逃。
他蹙眉問道：「要追麼？」
「追追看吧。」話音未落，身邊之人便往野兔逃離的方向疾步趕去。
「只是用跑的麼？」不過若輕易抓獲，倒也確實無趣，他這樣想著，便一同追趕上去。
山坡上的追逐是單純的競速。小先生速度最快，衝在最前，他飛到小動物身邊，使勁拽住它的耳朵，卻沒能減下它的速度。野兔奔跑很快，但快不過身負食材重任的兩人，只是它身形短小，左右躲閃，動作迅捷，又竄逃在及膝高的野草叢中，實在難以捕獲。
「尾追只是徒勞，」莫召奴對友人說，「我繞過去，應該能從前方截住它。」
「好。」
他加緊腳步，跑一段小弧，從右側與野兔並行，並奮力超上，轉而正面阻截這隻小動物。
兔子急偏向左，仍被前方之人追上，一時慌不擇路，轉向左後奔逃，又被另一頭的白衣女子截住。再要調轉時，片刻的停頓，已被掠空而來的手一把擒住。騎在頭頂的小先生驚慌躲開，飛回小妹肩頭。莫召奴用另一手在地面撐一把，借力回彈向上，空中旋身後，穩穩落地。
「呼——抓住了。」他提著驚魂未定的野兔，舉到友人面前，「也不能稍稍困難些……」
良峰秀瀧接到手中掂了掂，點頭道：「看來可以飽餐一頓了。嗯？你怎麼了？」
「嗯……」
莫召奴不自覺往那隻後知後覺開始掙扎的兔子看，半晌沒有說話，直到擡起頭，才對上她的目光。
他正要說些什麽，那人卻彎下身子，把午餐食料放走了。
「……其實這樣的食物，每餐都會有。只是太久不曾親自捕捉，一時想多了。」他看著野兔飛快逃開，再追回也無意義，便轉身問道，「現在去哪……」
忽聞身後砰然一聲，竟是那隻被放生的野兔又狠狠撞上了樹幹。
良峰秀瀧默然走上前去，提起被撞暈的兔子。
「還是吃了吧。」她正言厲色，將食物塞進友人手中，轉身踏上追逐中經過的山丘。

這片土地，如記憶中一般炫目。
假期中的訪客站在小丘之頂，向綿延山谷放眼望去，滿山遍野的碎花自入口的碧綠絨毯延伸而來，還有那灰白相間的色彩，在風起之時騰空而起，從平面變作立體。那是白鷺整齊展翅，向天飛去。
身後傳來踩踏青草的窸窣聲，身著水衣的男子瞇起眼睛，輕按向前吹散的長髮，順風走來。她回頭時，臉頰就被迎面的風中，那兩縷太想與她親近的髮絲輕觸。於是她隨意一握將它們制在手中。
「青天碧草作背景，一身白衣，幾乎在陽光下仍能透出朦朧光芒。不知那些終日面對深色正裝的太政大臣，既敬慎又畏懼的人會作何感想。」
風已停止，莫召奴抽回他那惹事的頭髮，笑道：「你剛才的表情，我是第二次見到。」
「站在這裡，總是深感自己的渺小。眼前的地域、熟識的歷史，都讓單獨個體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抖開衣擺，坐上柔軟的綠毯，並且伸手扯動頰邊輕撫的衣袖，牽起她的手，邀她同坐。
『啊啊——他有拉你手，有拉手。秀瀧也坐，快坐下。』
「所以我甚至了解那人所說的過眼雲烟。」良峰秀瀧靈巧地壓住裙裾，正坐在旁，「人的一生，在近乎永恒之物前，渺小得不被關注。」
「但是對於一個人，一生即是他所有的時間，從那一刻存在，到這一刻消失。」
「所以這一生就是他的永遠，再不會多上一秒了。」她截住劃過眼前的花瓣，握在掌心，「心中有志，也許即使犧牲性命，也願意追求那份意義，但對無數平凡百姓，只求人生在世，過得和樂安逸。比他的生命更久的時間，對他毫無價值。」
「這也是一種很正確的活法。」
良峰秀瀧突然轉過頭來，鄭重開口：「莫召奴，關於宗昭之事，我想對你說明……」
他注視著她，靜靜聆聽。
「對數十年安逸生活的平凡期望，比之留名歷史的英雄事跡，真是十分微小，但是莫召奴，我卻更珍惜這微小的心情。世世代代，這些心願都如此相似。」
她淡淡一笑，說道：「對比之下，我的壽命卻太短了。」
莫召奴心中一驚，張嘴片刻，最終沒有出聲打擾。
「當然我也不曾勉強宗昭，他有這樣的意願，我真心感激。」她鬆開手，似乎細細看著手中落花，「莫召奴，你曾經說，無人能保證百年後仍世界祥和，但是我……」
忽而有宜人暖風拂過山坡。青草齊齊搖擺，竟發出震動鼓膜的鳴動，使近距離的談話也變得不清晰，但是莫召奴聽得到，不受風聲約束，聽得一清二楚。
細草與花瓣被風捲起，漫天如雪，再緩緩撒遍他們全身，依附上黑髮，依附上白衣。
水色衣袖下的手輕輕握緊，觸到泥土的指尖一陣清涼。
他決定換一個輕鬆的話題，便問道：「為何突然回來？」
回來？「京上日前發生一事，對他打擊不小，我便讓他休假幾日，回鄉散心。」
「這……又是何事？」
良峰秀瀧正色道：「官場之事，如今不便對你說。」
雖是擔心，他對他們的立場也是理解。莫召奴點點頭，見她不再言語，又試探地問：「那你呢？」
「什麽？」
「你為何突然回來？」
「你說回來，我只以為是在問式部大輔。」
水衣之人頓時茫然，白衣女子看他全無反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會陪他來，也是爲了一個人的心愿。」
說罷，她轉頭向右肩看去，小先生正趴腿坐著，埋頭想將握在手中的兩撮頭髮打上一個結。那認真的模樣，教人不忍心去打擾。
「那個人也確實因此快樂了。」
是在說我？恐怕沒有其他人選吧……莫召奴見到身邊人嘴角溫柔的笑意，不免臉頰泛紅。這種奇妙的情緒，許多年來，他仍是沒有學會排解。
「這裡……」良峰秀瀧無預兆地站起身來，險險又把專心致志的小先生摔翻出去。她伸手一擋，向著山下遠眺：「你記得這裡的路麼？」
「嗯，定居之後我也去過那裡。」莫召奴起身與她並立，側身問道，「要去麼？」
「嗯。」
『是要去哪裡，我還沒打上結啊，喂！』
「跟我來。」領路者理所當然地再次牽起對方的手，輕輕拉動她跟隨他的腳步出發。

湖邊燃起火堆，支架上懸吊茶壺。近處山中取得的泉水煮著茶葉，淡淡清香愉悅著樹蔭下之人。
櫻子將壽司與糕點以盤分裝，與佐料一同置於竹席上。
草一色趴在桶邊與抓來的香魚逗玩，手指往水下一戳，突然吃痛，舉起手來，指頭被細齒緊緊咬住，釣上一隻脖子伸長的烏龜來。甩動幾下，小龜絲毫不鬆口，他便起身向悠然安坐的人走了過去。
「喏，這個給你。」
淵姬正為神無月添上一杯新茶。他一面接下杯子，一面迷惑看著那隻烏龜：「這是做什麽？」
「抓魚時看到，覺得和你很相襯，就帶回來了。」
此話何意？神無月仍是一頭霧水。
「哪裡是給人家帶，分明就和現在一樣，被咬著甩不開，才不得不提回來吧。」安放餐點的櫻子忍不住來揭底。
「喂，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漏氣。」
草一色用力掰開小龜的嘴，退回紅腫的手指，隨手一拋，把小龜扔在神無月腿上。烏龜受到驚嚇，瞬間已藏頭縮尾，只留一個外殼在未來主人的腿上搖晃。
這時，通往山中的道上，餘下兩人也衣袂飄飄並肩而來。
櫻子見他們滿載而歸，少許擔憂地迎上前去，將果物接過鋪上竹席。
莫召奴微揚嘴角，化解她的憂慮：「只是繞去兒時探險所至之處，抱歉讓你擔心了。」
「噗——」有人不幸噴了茶。
「哦？是什麽好地方？還可以帶美女一起去。」草一色興趣十足，湊過來問。
「那個地方是——」
「莫召奴，」神無月低沉的聲音插話進來，「時辰不早，我們先用餐吧。」
知曉秘密的兩人忍俊不禁。
「是，是，我明白了。櫻千代，請把這隻好生安放。」
櫻子接過莫召奴雙手捧來的兔子，小心翼翼抱在懷中，疑惑道：「這隻要拿來吃麼？」
「是吃的。」白衣女子透著垂絹嚴肅回答。
櫻子見莫召奴神情怪異，決定把受傷的小動物先置放籃中，免其再受傷害。
眾人圍坐竹席上，由年輕的少婦分發餐具。神族之女則一手提壺，一手取過每個杯子，一一倒上煮好的茶水。
草一色將水桶提到席邊，埋首忙碌一番，將處理好的魚肉插上竹籤，然後拍了拍手。
「只有三條？」神無月有些意外。
「為抓這三條就不知栽了幾趟水，再多些，我看魚都可以欺負他了。」櫻子頗有不滿。
「喂，別胡說，我是特意……」
「特意做什麽？」
「啊哈，哈哈，」他一甩還未乾透的頭髮，摸一把邋遢的鬍渣，「還是先來分吧。這條是我與櫻千代的，這條給神無月他們，還有這條……」
白衣女子主動伸手接過第三支籤。
『哇！好大的魚！』
三位女性為香魚上料時，草一色手舞足蹈地侃起他在水中的英勇事跡。
神無月對友人旺盛過度的精力也是真心贊嘆，一邊聽講造假夸張的描述，一邊心中偷笑。正在這氛圍輕鬆，全無防備之際，他捕捉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只是一瞬間，等他猛然擡眼，觀察四周，卻已尋不得這種氣息來自何處。
武者心中驚異，不由有了防備。
「怎麼了？」淵姬小聲詢問。
「奇怪的感覺，很熟悉，但又不屬於記憶中友好的那部分。」神無月臉色一變，「是劍氣，但為何在這個地方？」
「哦，不用緊張，只是料理需要罷了。」
「啊？」他轉頭看向淵姬，但她只是專心涂抹醬料，似乎並不打算解釋更多。
劃開魚身，撒上足夠的鹽，良峰秀瀧掃一眼手邊佐料，取來一瓶辣椒粉。
小先生迫不及待俯衝下來，趴上她的手。
『秀瀧，料上好沒？』
「誒！」這一趴，讓她手中的調味瓶劇烈晃動，大半瓶紅色粉末傾倒而出，撒滿魚身，深深嵌入方才劃開的刀口中。
小先生翻翻眼睛，悄然鬆開手，一言不發飛回肩膀上去。
身邊之人仍在傾聽草一色傳奇的捕魚經歷，她瞥上一眼，不動聲色地刷上幾層醬料，蓋去顏色。
「好了麽？換我來吧。」莫召奴從她手中取過竹籤，將魚放上烤架。
香魚上了烤架，頓時香氣四溢，混合特調醬料的甜味，使得席間眾人已是急切期待了。
少頃，魚身泛起金黃色，大約是烤成了。
神無月握著竹籤，品嘗一口，又遞給淵姬。
「今天的壽司很好吃，魚也是極美味，醬料配得真好，櫻子真是巧手妙廚。」
莫召奴亦將烤魚送至嘴邊：「我先試試會不會燙。」說完，便輕輕咬下一口。
「如何？」良峰秀瀧暗自憂心，湊近來問。只見那俊美面容之上，倏然一陣通紅，下一秒，長髮倒直揚起，赫赫有名的朱雀之焰自頭頂衝出，呼嘯展翅，直飛天際。
四下頓時一片寂靜。
「……喂，你做什麽！」有人大喊起來。
她按住那人的雙肩，將他緩緩轉向自己。
「要水麼？」良峰秀瀧鎮定地問。
他滿頭大汗，雙眼失焦，許久才看清眼前之人。犯事的小先生總感覺自己會被看到，嚇得躲進小妹頭髮中。
「這條烤魚，由你一人處理了……」
虛弱顫抖的聲音，和那凝視的目光，探出頭來查探的小先生，越發覺得這幕情景十分眼熟了。
「怎麼回事？」神無月問得急切。
「無事，他只是需要水……最好是醋。」
「有帶。」櫻子急忙取出裝有牛奶的瓶子，交給客人小姐。
她給身邊之人喂上幾口醋，替他抹去額頭的汗水，看他倚靠在自己身上，微蹙眉頭，閉目休息的模樣，心中實在有深深的感慨。
周圍漸漸又吵鬧起來，良峰秀瀧幾乎想象到那人平日的生活，甚至他言談之間的各種表情。
時隔數年再次相見，旅途中也曾有猜測與擔心。但是真正到達這座和平的海島，她便相信自己只需一心一意享受這難得的假期，就像今天一樣。
『他還活著吧。』
「那條魚就拜托兄長了。」
『……秀瀧……』
即使做出休假決定的最初，只是爲了別人。

4.

「草一色鬼點子多，這幾日叨擾您了。」
莫召奴邸，櫻千代拜訪而來，正為草一色胡亂的行為向客人致歉。
兩位女性互行鞠躬禮，禮畢起身，櫻子卻有種特別的感覺。
「哎，不知是否有所冒犯，但這可真像被女主人招待呢。」
良峰秀瀧並未答話，只是淺淺一笑。
「這座宅子本沒有女性居住，莫召奴常年深居簡出，偌大一片整潔雅致的庭院，連空氣都是冷的。這些日子宗昭大人和您在此小住，總算熱鬧一些，我才覺得這是一戶生活的人家了。」見對方仍是默然無語，櫻子怕她是要誤會什麽，急忙又想解釋。
「我明白，」她笑答，「宗昭大人與莫召奴正在用餐，已讓下人去喚了。櫻子小姐且暫候片刻。」
待玉露飲過一碗，那兩人也從後殿穿來。
櫻子此行為宗昭送來些新衣，都是日前量身後，連日趕制的。因著對少主的忠心與對少年的憐愛，早在本土時，她就對這位大人關懷備至，如今更是多年難得才盼到他回鄉的日子。
「大人試穿看看，不合適的地方，遣人來交待一聲，我也來得及改。」
他點頭應著，便由侍者接過衣物，送去置衣間。
宗昭捧起茶碗，送至嘴邊，卻停了下來。他擡頭問道：「前些日子的花種，不知栽種是否順利。」
「呀，正為這事來呢。」櫻子聞言面露難色，「我對種花一竅不通，也更不用指望那傢伙了。但又不能糟蹋了大人送來的花種，所以才來請教莫召奴。」
「此花既是國外品種，栽種方式東瀛未有記載。我對花種分批進行栽培試驗，對不同環境下的生長情況作下記錄並分析總結，已大概掌握要點。我去寫一份給你吧。」說罷，莫召奴退出房間，往書房走去。
宇治山的茶葉在水中輕輕旋轉，室中的對話仍在進行。
櫻子見到角落裡有灰色物體莫名移動，轉頭看去，竟是出遊那日的灰色野兔。當時她做的壽司擺滿墊席，一頓午餐吃得十分滿足，也就沒有人再想起籃子裡的後備食材。大難不死，這隻兔子也許真會有大福氣了。
兔子似乎異常活躍，在室中不停跳動，模樣甚是可愛。
「真是活潑呢。」
良峰秀瀧順著櫻子的目光看去，啜一口茶，附議道：「是啊……」
『快跑，快跑，去那邊喲，跳，喔——』
看著以兔子為坐騎的小先生玩得愉快，她不禁輕嘆一聲，重複著他人的話：
「真是活潑呢。」
未過多時，莫召奴取來一份栽培秘籍，交到櫻子手中。他說另一位樹林中的友人，一定也正需要這份信息，便跟隨起身離開的客人，一起走向門口。
「你要出門？需要我陪同麼？」
「啊，不用。」他甚至沒有回頭，只是揮一揮手，迅速離開了屋中之人的視線。
宗昭看著身邊那位尊貴的大人，她本已站起問話，現在又緩緩坐下，端起茶碗，細細啜飲起來，不知心中又作何想。

淵姬領著莫召奴進入屋中時，神無月探出頭來往後看，卻遲遲沒有看到料想中草一色的影子。
他有些驚訝看著水衣友人，友人如往常那樣，在桌邊一臉閒適地坐下，取了茶盞，自己倒上一盞茶。
「你很少一個人來。」
「嗯。」他將那份栽培秘籍按在桌上，推到神無月面前，「這是關於前日那些花種的栽植要點。」
屋主將秘籍收好，問道：「有重要的事？」
他當然不會認為這位友人是爲了幾棵花來。
莫召奴點著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捧茶莫名發呆。
「是什麽事？」既然找上門，想必不用再忌諱什麽，神無月便直接問他。
「草一色在做什麽？」
見對方一陣茫然，他又說：「郊遊、泛舟、焰火、祭祀舞蹈……你不覺得他安排了太多節目麼？」
「時間上稍嫌緊湊，但那不是為客人準備的麼？我覺得很熱鬧，也不會太辛苦。」
「嗯……」友人頓時收聲，默默灌起茶水來。
喂，幸好我家沒有放瓶酒在桌上是麼。神無月心中嘀咕著，一面又問：「說來你的臉色確實不好，最近真的很累麼？」
「啊，也許是最近拜訪的客人多了。」
屋主眉頭一緊，他依序問出的一句話，友人的回答卻顯得心不在焉。
屋中立時無言。莫召奴幾次擱盞擡頭，欲言又止，眼看一壺茶水輕易就要飲完了。神無月諳悉好友的個性，只得自行突破。
「與式部大輔同行而來的人，是太政大人吧。」
「誒？」
「淵姬認得出，」他為友人再添一盞茶，然後將壺放在友人伸手不及之處，「她是個敏銳的女人。那名女子身上存在一種氣息。相似的氣息同樣存在於另一個我們熟悉的人身上。」
莫召奴垂目細聽，沒有說話。
「以式部大輔的身份及入朝為官的年歲，能讓他如此敬重且親近的人寥寥無幾，其中與你相識，又可以絕對信任，帶來落日故鄉的，只此一人吧。」
「是的。」這樣的推論，莫召奴沒有辯駁的必要。
神無月點了點頭，卻又搖起頭來。
「但是我不明白。」他疑惑道，「男女之裝扮，真假虛實，我自認可以分辨無誤。然而這個人……」
向對面的友人看去一眼，他繼續說：「當今的太政大臣，是一名女子。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也可以想象知情者面對的壓力。妹代兄職，一旦秘密被揭穿，受牽連者何止千百。」
「你是幾時察覺的。」
「其實我早該察覺。」只是昔時於己無關。最近見到這名女子，神無月才又想起來，貴族之間關於良峰家那場婚事的傳言，及五十年前劍聖身邊的女童。
屋主稍頓片刻，室中又是一片寂靜。
「莫召奴，你真是很會藏。」神無月似乎有所不滿，「草一色不用說，即使是我，武魁也好軍神也好，早被你們看光。倒是你，一個要偷哭的秘密藏住了十年，你是怕你那院子裡還不夠悶麼。」
「抱歉。」水衣友人捻開摺扇，掩去苦澀笑容。
「抱歉是不用，現在輪到你了。」神無月捧茶輕啜，神情悠然。
莫召奴不解。
「這是你的私事，我作為一名旁觀者，所知所言已是極限。更多的事，你不說，即使在此苦惱，我又如何知道？」
說罷，神無月站起身來。他走到屋角的木柜前，取出酒瓶與兩隻酒杯，轉身替換了桌上的茶盞，繼而將酒杯各自斟滿。
兩人輕輕碰杯，一飲而盡，暖意自喉間滑下胸口，傳遍全身。
莫召奴任由主人替他斟滿，一面緩緩開口：「我從未把她當作另一個人。」
他將酒杯送至嘴邊，微仰起頭，空杯又送回主人手邊。
「名字與身份只是一種限定，限定了責任，該做與不該做的事，這一點你最清楚。」
第三杯下肚，思想似乎更清晰，更直接，心中所想，毫不費力地變作口中所述。
「我尊重她為自己選擇的身份，這也是我的決定，我們共同的願望。從戀人變作友人，其實也不像常人假想那樣痛苦。」
……
「從來都只是她。年輕時曾將這一生的幸福托付她。幾十年後，文詔之事，我依然覺得她是最值得托付之人，現在亦如是。這是愛慕，更是絕對的了解與信任。」
……
「即使名字與身份已截然不同，我不可能將她看作另一個人。身份可以改變，珍貴的記憶卻只有一份。」
……
以友人相稱，是並不輕鬆的決定。現在不知情的人，卻玩笑般想要打破界限。神無月能夠理解這種危險的觸碰。
他更能理解，現在這個名字，擔起太多的責任。作為朋友，莫召奴無力相助，即使愧疚，也只能祝福她的平安。
主人看著他再一次舉杯仰頭，並不多言，只是主動伸手為他添酒。
「我知道那是好意，但是」莫召奴支著額頭，緊閉雙眼，「這樣的好意是在挑戰我的底線，我並不允許自己去胡思亂想。落日故鄉未婚男女那麼多，草一色若是喜好擔當媒妁，換一對做目標我會感激。」
「你何不對他直說。」
「唔……但是她似乎樂在其中。很奇怪，這是我第一次無法理解她的想法……」他將空杯丟在友人面前。漸漸模糊的語句，尾音更是含在口中聽不真切。
神無月悄聲看著友人逐漸舒緩的眉頭，許久，才問道：「那將來呢？總有一天東瀛不再需要她，到那時，你們……維持現狀麼？」
「嗯……」
「那樣草一色又要罵你了。」
「神無月……」
「嗯？」
「所謂的夫妻，究竟怎樣才算是……」
「我與淵姬，你看是麼？」
「……」
那一頭再沒有了回應，只餘下平緩的呼吸聲。
屋主轉向身後，淵姬站在門邊，冷漠的目光注視著房間中的一切。
「是催發酒性的藥物？」
「我只加了一點而已。」
神無月拍拍額頭，從第一杯起，他就察覺酒中的詭怪。然而這樣的發展，也許，也是不錯的。

『咦——』
小先生趴在那人的臉上，用圓棍似的手抱住他的鼻子，瞪大眼睛盯著看。
原本睡得深沉的臉上，睫毛輕輕顫動，連帶眼眶周圍也有些細小的變化。小先生湊近去瞧那慢慢睜開的眼睛，興奮地叫起來。
『秀瀧！秀瀧！醒——了——喲——』
一邊喊著，一邊穿透緊閉的門，悠悠飄了出去。
床鋪上的人，自然聽不到這幽玄世界的叫喊聲，他只聽到清晨的鳥鳴，忽遠忽近，婉轉多樣。
少頃，隔扇被拉開，晨光隨白色人影一起進入房中，有些耀眼。宿醉帶來的頭痛也在此時發作起來。
良峰秀瀧端正坐下，將食案放在近旁，說道：「先飲水吧。」
聽到飲水，莫召奴這才感到口中乾渴難耐，他按住太陽穴，坐起身來。
「昨晚你的朋友送你回來。把你安頓好之後，我留他探聽了詳情。」她捧著茶碗送至那人面前。
專心看著眼前之人將茶水飲下，她取回茶碗，擱放在食案上，「除了那些重要的事，他還告知，你對我的態度似乎有所不解，建議我主動問個究竟。」
「……」那現在就算在問了……麼？莫召奴默默思考該如何「感謝」他的這位好友。
「我說過，此行是爲了一個人。你我共處的時間，會讓他很快樂。這是最初的理由。」她端起盛有精油的小碟，輕輕為他涂抹在額頭上。
頭痛的感覺終於漸漸緩解。
「最初的……」所以，現在又有所不同麼。
「但是後來，我發現這是我太輕視自己的需求。」
莫召奴無聲傾聽。
「這幾年，雖然持續陷身這官場之中，但身居高位，我越來越容易想一些遙遠的未來。」
「生生不息，代代相傳。」他喃喃念道。
良峰秀瀧閉目輕笑：「你果然能聽到……」
放下小碟，稍頓片刻，她才接著說：
「將名為『和平』的寶物世代傳承，成為永恒之物，真是一種夢想。我甚至無須說服自己說這不可能。但即使不可能，這樣的夢想是必須的。」
良峰秀瀧轉身面對打開的門，從那裡望出去，除了院中景設，似乎仍可以穿越屏障，看到更廣闊的，生命生存著的土地。
「但是此處……真是奇妙，這海島仿佛世外之地，後輩之人，也必然會保護好這種寧靜，將它延續下去。並且，這裡不是有一個總是與我一同夢想的人麼？我深知身負之責，所以才無比珍惜與他同處的時間。也許與他的談話，更能幫助我選擇接下來要怎樣做。因此，這種親密，我並不憂慮。」
「莫召奴，你所憂慮的，又是什麽呢？」
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遠方的某處。莫召奴看著逆光中的背影，釋然一笑，答道：
「現在，已經沒有了。」
她點了點頭，轉回身來，將食案推前，端著一小碟糕點。
「這些先點饑。」又倒上一杯茶水，備在食案上，「明天我要離開了。」
莫召奴擡頭看她，驚詫不已。
「式部大輔會再逗留一段時日，直至假滿。而我畢竟不能離京太久。」
難得解開了心頭困惑，卻不能再多陪伴幾日，他不免有些失落。
「下午便陪我四處走走吧。」
莫召奴感慨萬端，點頭應下。

午後，他仍是先帶她去到鎮上。她撫摸著那群見到客人就圍攏上來的孩子，拍拍他們的肩膀，讓他們回到各自的遊戲中去。
這裡便是那個落日故鄉，即使這幾日來過多次，她依然止不住一遍遍環視這座鄉村小鎮。
正是繁茂之季，道路邊、圍墻外滿是蔥翠欲滴的枝葉，對著一戶戶紅得艷俗的屋頂。還看見炊烟裊裊，輕烟若霧，飄拂上碧藍天空。
他們走在鎮上，依稀總是聽到似是葉笛的吹奏聲。
飄渺的笛聲中，禽類分布在草地中自由啄食，不時被調皮的孩童驚擾，便會有一陣吵鬧。
他們拜訪了婦女，她正整理著男人的勞作工具，準備送丈夫去田裡幹活。
他們拜訪了老人，他坐著藤椅觀看孩童嬉戲，若身邊有伴，就會一起喝茶、飲酒，聊著萬年不變的話題。
他們還拜訪了代理一切事務的故人，他依然操控著輪椅，研究各種詭異而巧妙的機關。
重新建起的村莊，與她領地中那一處多少有些不同，但絲毫不變的，還是那平和、質樸、閑趣的生活氣息。
他們最後拜訪了那兩家重要的友人。
稍近的友人家中，幼童哭鬧著捶打爹爹想湊上親熱的臉。少婦打發了孩子，端出豐盛餐點招待他們。桌上放著那份秘籍，好像正有人細細讀著，忙碌起來，才隨手放下。
稍遠的友人家中，烏龜緊緊咬住男主人的手指。女主人一臉冷漠，為他們倒上茶水，就再也不見身影。栽培秘籍被握在手中，仿佛是那個人一生中最難以理解與解破的一本。

「也許這些花種在這裡，會長得比京中更好。」
良峰秀瀧蹲在白砂岩的小道上，輕輕觸摸那株新出的綠苗。
「莫召奴，你可知這些花代表什麽？」她對身邊之人這樣說著。

「到底是怎樣……」
「喂，實在不行，這些種子炒來吃也不錯啊。」
「草一色！」
有的人，在跌跌撞撞的摸索中，創造一種永恒。

「這是什麽？」
「使動物快速生長的藥水，也許對這些花……」
「……」
有的人，在無風無浪的等待中，經歷一種永恒。

「若是長成了，可以送一株到京中麼？」
「一株？」
「那就兩株吧。」
有的人，在相去千里的默契中，已化作了永恒。

『快，快跑——哦——』
「快看，是兔子。」
「好可愛，快追。」
而這座海島，在孩童的嬉笑聲中，又將成為多少人的永恒。

「既然留下，就安安心心放鬆幾天。」
碼頭邊，太政大臣對略感歉意的年輕人說：「這是正式的假期，京中之事你且不用操心。」
『不要啦，不要啦，我要繼續留在這裡哇——』
年輕人點點頭，便轉而對將軍府上的侍者囑咐起各種事來。
莫召奴走上幾步，透過垂絹認真看著她。
「請一路順風。」最終，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秀瀧我不要走啦，要不然你帶召奴一起走啦——』
良峰秀瀧淺淺笑開，她拎起肩膀上不斷吵鬧的小先生，便要轉身上船。
「大人！」
才踏出一步，卻又被宗昭喊住。
年輕人意識到自己喊出了聲，竟也有些窘迫，一時不知再如何開口。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那個……」他搖了搖頭，此時他最重要的兩人正一起看他，無論如何，也要把自己的想法讓他們知曉，「太政大人……對這裡，喜歡麼？」
「嗯？」
「我希望，大人，將來，如果有這個機會……我希望將來您能到我的領地來度過隱居生活，來到莫召奴的家中……生活……」
『啥啥啥啥啥？』
莫召奴驚訝地看著身邊的小輩。
「您……您與莫召奴，是我最親近的人……你們本來就該成為家人不是麼，貞義大人與莫召奴，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不是麼？」
『是！是！我和召奴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哦！』
「所以，即使您的小妹……你們也可以成為家人不是麼？我已經沒有其他親人，所以我不愿意看到你們各自孤獨地生活……這只是我小小的心愿！」說到這裡，年輕的宗昭已是滿面通紅了，這實在是一個無禮的請求，「您……你們，愿意為我實現麼……」
意料中的沉默，卻是意料之外的長久。宗昭甚至懷疑這種靜默會永遠持續下去。
終於，他聽到垂絹下的答覆。
「我會考慮。」
『喂喂，這種事情有什麽要考慮的啊。』
她向莫召奴看去一眼，對上他的目光，看似相對無言，卻總是他們交流最多的時刻。
再一次相視而笑。
點頭致禮，微提裙裾，她轉身登上歸航的船。

十字花完

後記：

對待莫召奴的方式

前些天做了一個夢。
在碧藍碧藍的天空下，那個一身水衣的男子站在碼頭邊，嘴角帶笑，久久地望著波濤起伏的海面。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麽，要做什麽，只是受不了那種畫面。醒來之後，悵然若失。
老公跟我講了她一直在追的漫畫，她最喜歡的角色在愛人的懷抱中消失了，永遠地……連存在過的痕跡也被磨滅。那一刻我淚流滿面，即使沒有看過，也許是輕易想到另一些人，對那種心痛便了然於心。
於是眼前好像有他，還是在他十分年輕的時候。他為未婚妻豎起一塊墓碑，那上面有他親手刻上的字。人們哭泣、悲傷，他們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而他也許只是微笑，甚至未曾有過哽咽之聲。然而他是同時失去了兩個重要的人啊……葬下兄長，掩埋小妹，替代的行為隨能擔下一切重責，又如何將感情移位，重新對號入座。
《陰陽師》中晴明對博雅解說「咒」的時候，提起人的名字。他說名字是一種咒，提起這個名字，就知曉所指的是這個人。但名字不是一種「存在」，當失去名字，這個人依然是他，依然存在這世上，依然被感知。
我深深相信贊同著這一點，正如我相信莫召奴的雙眼，永遠穿透了那層假面，看的到他心中認定的那個人。
秀瀧也好，貞義也罷，不過是兩個名字套在同一個存在。莫召奴與這個存在所有的記憶、感情，不會因名字的改變而改變。如果說現在的良峰秀瀧是良峰貞義，那麼再接上一句，現在的莫召奴愛著現在的良峰貞義，我也不覺得有錯。即使稱呼改變，莫召奴從未把她當作另外的人。可是他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他認定的這個人，從他人的認知中消失，被取代。
他們都是面對這種殘忍露出笑容的人。
而我……卻如何也做不到。
於是寫下這篇叫作十字花的東西，篇名來自紫羅蘭，象徵著永恒。
會想到永恒，是因阪良城的櫻花園中那並立的墓碑。在他人眼中，那是一對有情人從此再不分開。在當事人眼中，那是生不同衾死同穴的相約。我會說他們注定要HE，我會說他們永遠在一起，這就是永恒。
但是為何這樣特殊呢……
神淵憑藉神族的壽命，正經歷著一種永恒。
草櫻雖不成熟，但是磕磕碰碰地，將摸索出屬於他們的永恒。
那這兩人呢？何以他人的永恒是共度，他們只得分別。
莫召奴說，人的一生總要做幾件傻事。可是我笑著開始回想他又做過哪些聰明事，欺負NPC也好，智勇退敵也好，探險尋物也好，聰明事那麼多，沒有一件為他自己。
所以他也許很傻地在想，這段錯過的情緣，就成為最寶貴的回憶，珍藏心底。五十年的時光，思念已成習慣，缺少了年少時的熱情與衝動，老人家的思想，只是最平淡地生活，最平淡地回憶。即使將來曾經犧牲的幸福又變得唾手可得，他也只會很傻地說，就這樣吧，現在就很好。
但是這樣真的足夠麼？
即使他們覺得滿足，就真的足夠了麼。
會覺得夫妻之名並不重要，這可不是堅持不要有的態度，而是有也無妨，沒有也無妨。無論是終生以友人相稱，還是被扔到同一間房被告知「不要耍賴了你們從此就是老公老婆了記得孩子滿月請我們喝酒」，都會……順其自然……
既然如此……又為何不推一把呢。
缺少的熱情，讓年輕人來推動，缺少的衝動，讓旁人來助力。
這是他人的意愿，是的，並非莫召奴本人所想，而是他人強加的意愿。但是他們不會抗拒（笑）。
所以就是這樣，對待莫召奴這個人，千萬不能順他的心意。爲了他的幸福，該砸暈打包的時候，就絕對不能手軟。

椰子
2008-9-1

[ 此貼被清音在2009-01-25 13:5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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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09-01-25 22: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咦，今天偶然點開這裡，發現竟然能上耶@@
好久沒有來這邊更文了……

此篇有自行設定內容

雛人形
——良峰貞義、鬼祭宗煌

上編

1.

三月桃花之季，櫻色和服的小姐走在檐廊中。
年輕的少主聽到腳步聲，突然雙手托腮，緊鎖雙眉，佯作苦惱不堪的模樣。
少女懷抱人偶，斜側身子，探頭往他臉上看去。
「兄長在煩惱什麽呢？」
「我是在擔心，京中那位公子這般優秀，倘若妹妹見了他，便不再把我放在心上，這可如何是好。」
她湊近兄長身邊坐下，掃了一眼，對那種苦惱漠不關心，甚至懷疑起來。
「當然是真的擔心啦！」少主匆忙轉身來，細細解釋，「我有去見他了哦。非常出色的少年呢，秀瀧也去見一次嘛。」
「才見一面兄長就倒戈了麼？」
少女嘟著嘴，聳聳鼻尖。她觀賞著手中人偶，全然不把兄長的話當真。
「何況對方出身名門，又是將軍正室唯一的弟弟，將來必定得到重用，出人頭地的。」
「那又如何？那些說話如同隨時要斷氣的官家公子，見上一面都讓人厭倦，更不用說成親。兄長要把我嫁給只會吟和歌，不會握劍的男人嗎？」
少主一時語塞，瞪直眼睛吐著氣，嘀咕與他無關的婚事決定權。小妹仿佛大勝利一般，瞇眼笑著。這笑容讓兄長無法再瞪眼兇她，心虛地四處亂看，這才睃見她懷中的人偶。
不知又是哪家送來了禮物，真是相當精美呢。
雛祭將近，城中歡樂的氣氛持續一個月。良峰家也已布置了木壇，擺放人偶和各種精緻裝飾。而上巳當日的新裝，此刻也正備在小姐房中，喜慶又可愛。
古時人們祈求平安的袚褉活動，如今儼然成為女孩的節日。那些放入水中的紙人偶，也為華麗奢侈的人偶所代替。唯一不變的，只是那些人偶們替人擋去災厄的使命……麼？
少主凝視那不久將放上木壇的人偶，腦中倏然就有了計較，然後伸手直指。
「這個嗎？父親大人交給我的，我正要交給母親大人去……」
「你聽好了，秀瀧。」
兄長肅然站起，瞬間嚴厲的眼神，讓少女不自覺地坐直身子。
「如果不去見那位公子，這會是一種忘恩負義的行為哦。」
「誒？」那位公子或他的家族，於我們有任何恩義麼？「對誰？」
少主屈身從小妹手中取過人偶，平舉眼前，十分肯定地說：「對人偶呢。」
少女迷惑地眨眨眼睛。粉色霞光中的庭院，陣陣風起，桃花滿園飛舞，撒上年輕人端坐的檐廊，拂過稚童之顏。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言畢，良峰貞義擡眼看著座下之人。
短暫的沉默，伴有水流間添水空空敲響，沉穩不變的節奏，仿佛映襯著回覆前一絲不茍的思考。一旁侍者為上位者奉一碗茶，膝行退至隔扇外，一臉憂慮地看向另一處的自家主人。
九條道基擡袖抹去額頭汗水，虛胖的身子因這動作抖動起來，有些浮腫的臉面上，眼睛被擠得很小，眨動幾下。他是個膽小又精明的中年人。這條件既誘人，他又絲毫不敢忤逆大權在握的太政大臣，卻仍在答覆前思慮周全，想為自己多留些可退之路，以防變故。
「太政大人為何不親自……」
「我自有我的打算。」
「是，臣下失禮了。」中年人慌忙低下頭，答道，「既然是太政大人開口，臣下自當領命，只是……」
「只是？」良峰貞義定定看著他，座下之人免不了心頭一陣怯意。
他雙手伏地，瞠目仰視著那位大人，諂笑道：「太政大人如此恩典，臣下無以為報，唯有家中小女，已適婚齡……」
太政大臣持扇擊打坐墊，嚇得道基平伏在地。少頃，凜然之聲才從頭頂傳來：「我明白了。今日就此告辭，不必相送。」
他漠然起身，從伏地的男人身邊邁步走出。
廊上玉藻屈身迎來，跟隨身後，走過桃花開滿的庭院，才細聲提問：「大人真要答應這件事麼？」
良峰貞義不語，只是停下腳步，往身後瞥去一眼。小文官自感越矩，再無多言。

離開九條府邸，良峰貞義乘轎前往東寺。
警蹕開道，四周百姓熟知這是何人的隊伍，紛紛退至路邊，跪地拜禮。一隊人在路口停下，寺門外的僧侶見狀大驚，也都匆忙行禮。
太政大臣遠遠地點頭致意，卻不走進寺中，只是負手立在路口，似乎在等待什麽。隨側的兵士張開弧形守備，將附近路人驅趕在幾丈之外。
不過多時，大道上出現一支轎隊，隊伍中懸有良峰劍桔梗紋，正緩緩向此地行來。
這支轎隊亦在路口停下。從轎中走下一名青年，十七、八歲的模樣，一身華服，清泠英俊。他走向太政大臣，屈身拜見。
「總算是平安到達，這一路辛苦你了。」太政大臣如一位親切長輩一般，輕拍他的肩頭，「你的事我已安排妥當。」
「勞煩大人。」他感激又羞愧地深深埋下頭。
太政大臣命其擡頭，仔細端詳一番，好似多年不見的小輩立在身前，長大這許多，要慢慢體會那樣。之後，他滿意地點點頭。
「宗昭。」他喚道。
青年瞪大了眼睛，茫然而無應。
他對那表情視若無睹，徑自說下去：「你母親之事，我很遺憾。既然來到我這裡，就放鬆自己，好好生活吧。」
這是在說什麽？被喚作宗昭的青年仍是疑惑，但他心知這位大人的話必有某種含義，便躬身應答：「一切聽憑大人安排。」
良峰貞義再次點頭，這一次，他的眼神中多了些深沉的意味。
「回府吧。」
兩人各自返回轎上，轎隊並作一支，向著二條的良峰邸行去。
轎中的青年名為鬼祭宗煌，乃是前次內戰中，戰敗失勢的鬼祭將軍之子，也是鬼祭家現今唯一的後人。十數年來，朝廷對鬼祭家的搜捕從未停止。此番安排他上京，除了他身邊有人極力反對，太政大臣亦是再三考慮。
幸運之處是，鬼祭少主出生不久，就被家臣帶出，隱於鄉間，又在幼年時轉居良峰家的領地之內。兩年前的騷亂中，才被當時軍神的部隊發現。而後的追捕，通緝令未及下達，岩堂太政便臥床不起。良峰貞義親自畫了一幅據說是鬼祭少主的畫像，下發全國各地。時至今日，怕是已無人記得，當初軍神帳外那少年的長相。
既便如此，上京一路仍是周密安排，嚴於防備，每一個哨站都不容絲毫差錯。
此外，他的身份早已由太政大臣為他決定。東寺前的奇妙對話，正是為此準備的引子。
「大人……」
被領入會面室中，青年待左右之人被屏退後，猶豫地開口。
見他分明好奇又急切，卻睜大了眼睛，並不提問，良峰貞義猜想這大約是在擔心四周的安全，便笑著坐上坐墊，招手示意他更靠近些。
「放心吧，這裡說話很安全。」
他果然輕鬆許多，問道：「大人方才在路上說的……」
「你若是問宗昭二字，那是你的名字。」
「名字……」青年似懂非懂的喃喃念道。
「它暫時還不真正屬於你，但是從你得到它的那一天起，它就是你唯一的名字，明白麼？」
他僵直地點著頭，心中隱約預想到接下去的話。
「上京之前這十七年，我已派人為你整理，你很快可以看到。仔細閱讀，細細品味你的童年，明白麼？」
這一問，青年遲疑了。太政大臣的意思，他自然明白。早在出發之前，這些利害關係也有另一位長輩對他提起，然而真正臨到下決心時，才發現並沒有那樣容易。
鼻頭陣陣酸楚，眼中的濕潤感被深呼吸強壓下，他想張口卻說不出回答。
「很困難麼？」上位之人微蹙額頭，慎重問道。
青年思慮片刻，認真點頭。
良峰貞義閉目不語。他的靜默讓青年暗自心慌，自己是否缺乏覺悟？是否讓太政大人感到失望呢？
幸而那位大人並無這樣的想法。
他睜開眼睛，凝視座下之人。此次再會，裝扮與氣質皆是迥然不同，記憶中稚氣未脫的少年，如今也算成年了。但是，眼中所看見的差距再大，終歸只是短短兩年的時間。他心中嘆息。
「丸太郎。」
聽到這個名字，藍衣青年一臉驚訝地看著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到我身邊來。」他又招手說道。話音落下，見對方一時楞楞無應，他再嚴肅地作下補充：「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
青年奉命走到太政大臣身邊，在所指之處坐下。與太政大臣如此近距離的相處，身份的差別讓他多少有些不安。只見太政大臣向他伸出手來，輕輕按上他的頭。
「你的心情，我都了解。」
仿佛受到鼓勵一般，他不再控制感情，撲進那位大人懷中，哭泣起來。
還真是哭得像孩子一樣。太政大臣這樣想著，臉上的笑容卻是轉瞬即逝。這是在與過去告別吶，名字、身份、十多年來一切的經歷，都將被取代。撫摸著與友人一樣純黑的頭髮，他對他眼中的孩子說：「這是最後一次。如果你做不到，即刻回到落日故鄉。」
哭聲持續不久，青年紅著眼睛退回原位，深深伏下。
「太政大人所吩咐的，宗昭已一字不差記在心裡。」
良峰貞義輕嘆一聲，認同地點了頭，說道：「你也累了，今天就先休息，有事明天再說吧。」
他目送著青年施禮退出，靠上脅息，用手支著額頭，似乎也有些疲倦了。

這一日，京城中有一條奇妙的傳言迅即傳開。
源頭是在前日，太政大臣前往東寺，迎接一位來歷不明的華服公子。最初只是修行不久的小和尚悄悄談論，不巧被某家下人聽了去，便很快進到朝官們的耳中。而後，不知又是誰稱那名公子與太政大臣是那種「血緣之親」，口口相傳之下，那人隨意的猜測，竟在許多人口中言之鑿鑿。
「是與太政大人有關呢。」
太政官廳外，沿途經過的幾位官人正想起此事。
「太政大人親自迎接，聽說還吩咐下人以對他本人的禮數對待那位公子呢。」
「不是有打掃院墻的人聽到他們交談了麼？說是有提到母親……都說長得也頗相似呢。」
「果然是這樣嘛。」
那群人湊作一團，一面竊竊私語，一面往朝堂院一方走著。話到興頭上，眾人不自知地抬高聲音，走熟的路也不顧盼。到轉角處，險險就撞上另一邊的人。
另一邊，是兩位墨色便服的大人前後走來。下位的官人們瞥見對方相貌，紛紛噤聲行禮，無不嚇出一身冷汗。
太政大臣默不做聲，低頭看了一眼，徑自向前走去了。
幾步之後的真田太宰輕輕打著檜扇，在他們身側停步。
「大津一帶連年歉收，又遭逢風災，民部省與大藏省近日來忙於賑災，你們是在討論此事麼？」高揚溫軟的音調悠悠響起，氣息微薄、卻嚴厲地詢問著。
官人們不敢出聲，同時將頭壓得更低了。
太宰大人端正視線，他有意與前方之人搭話，便急步一段，跟隨在側。
「太政大人對那些謠言怎樣看？」
小先生被突然在身邊冒出的頭嚇了一跳，幾乎從肩頭跳了起來。
『關你什麽事啦，走開走開！』
「也不一定就是謠言嘛。」良峰貞義睨笑道。
優雅的男子打扇覆於唇上，沉默片刻，才慎言道：「既是大人的私事，臣便不再多言了。」
朝所內已有數位大臣來到。良峰貞義一一回以問候，坐於上座，靜待其餘之人。
書案上已備好紙墨，真田太宰端坐案前，將紙鋪開。
他本不屬太政官之列，只是在太政大臣授意之下，自由旁聽議事，便於記錄下一些決議及相關細項。
前次內戰之時，真田龍政為岩堂军運籌帷幄，又請出軍神，使內戰迅速平定，功勞甚大。戰火方息，朝廷依賴他的能力進行重建。岩堂太政便起請天皇臨時設立太宰一職，位在太政之下，職統八省總務，擁有東瀛最高的執行權。而實際上，當時的真田太宰卻是遠遠超出職權，架空太政官，掌握實權。
良峰太政就任之後，保留太宰之職的同時，也將紊亂了十數年的政事推上正軌。所以真田龍政雖是位高於其他太政官，但並不參與決策，而是真正做回了太宰的本職。
讓低位參與決策，而由高位付諸執行，表面看似兩方的爭鬥，卻有著兩位大人私下不為人知的共識。
當然，這確實也是良峰太政對他權力的制約。

今日議事的要點，是山陽道的風災。原本各地災情並不十分嚴重，少有傷亡。受損房屋已積極展開重建，京中也調派一批木匠與兵衛，隨賑災物資一同前往。
只是在大津一帶，在此之前已是多年農作歉收，當地衣食皆有難處。地方雖有發放官糧，終歸治標不治本。如今再逢天災，上半年本就情況不佳的糧作，眼看又要遭殃，百姓真是叫苦不迭。
「分明無災無害的，卻是年年不得好收成，這實在……」
講話之人是近衛家那位怯事的老人。太政大臣依稀記得，當地領主乃是此人的外甥。
「前些年的呈書我都看過，我也派人前去確認此事，確實是詭怪之事。」他向老人點頭道。
老人長吁一口氣，輕輕擦拭著額角汗水。
「既然是原因不明，還需再派一支隊伍前往調查。農務、水利、建設的人才都需安排，主稅寮也安排人員跟隨，不要遺漏任何可能。」太政大臣向座下掃視一眼，「當然，要保證這些人的安全。」
眾位大臣紛紛點頭稱是。這整齊一致的動作，倒是教人有一瞬間的無奈。
「這件事該由誰總負責，眾位心中可有人選？」
朝所中的眾人左顧右盼一番，皆是正襟危坐，無人答話。
「那就把合適的人選、以及舉薦理由，各自寫在紙上，交給我。」
大臣們頓覺尷尬，又不得違抗，只得抓筆小心書寫。
少頃，他們將提名一一呈上。太政大臣依次過目，認真思慮。而座下之人，與身邊親近者悄聲討論起來。
「下次要討論，就放開聲音大膽地說，說到所有人都聽得到。」良峰貞義一面評閱，一面對底下人說，「而今天既然交了紙卷，現在就安靜些。」
一旁的真田太宰頓下筆墨，言道：「大人，臣有一言……」
「說吧。」太政大臣仍然專心於紙卷之上，並不抬眼看他。
「要做到沒有遺漏，是否吩咐陰陽寮派些人一同前往？也許所有助益。」
「嗯。」簡短一聲應答，良峰貞義不再有任何表示，只是繼續思考責任者的人選。
真田太宰揮筆記下新令。

「這些人真是可惡、太可惡！平時就不知道做正經事，小道消息倒是傳有夠快。大人您可知外頭傳了些什麽？私生子！啊，大人您別聽進去……比起這些見鬼的消息，他們知道京城這一年添了多少人丁？他們知道戶籍要如何管理？私生子、最好是有那麼多私生子啦！啊這不是重點，大人您的名譽。啊啊到底為什麽有人傳這種謠言——」
「玉藻。」良峰貞義突然停步，轉頭緊盯著身後之人。
小文官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驚嚇得不敢抬頭。
只聽那位大人輕輕說了一句，「說得太快，我聽不清。」便繼續前行了。
小文官慌忙追趕幾步，一時憤慨難當，繼續說道：「大人，一定要嚴懲造謠者啊！」
「那可不行啊。」來到寢殿之外，良峰貞義隨手招來一名侍者，「你，去把公子叫來。再去叫人備車，我要帶公子出門。」
而後踏入殿中，笑言道：「是我命令那位造謠者這樣傳言的呢。」
「……啥——」小文官緊緊捂住嘴巴，制止自己再發出任何聲音。
「玉藻，你可知，只有謠言才能阻止謠言。」
太政大臣悠閒地坐上坐墊，看到小文官那一臉茫然，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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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樓發表於: 2009-01-25 22: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2.

這日傍晚，良峰貞義帶著鬼祭宗煌再度拜訪九條家。
與公卿家之人見面，對青年是頭一次。良峰貞義在途中稍許叮囑一些基本禮儀，他聽下記下，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不過，最令他介懷的，是車上談到的另一件事。
「你的身世資料尚未交到你手中……不過先記著一件事。」良峰貞義如同說著任何一件平凡事的語氣，轉過頭來告訴他，「某種意義上，我是你的父親。記下即可，就不必再對第三人講了。」
「這……」青年訝異非常，竟答不出話來。
父親嗎……
誠然，自小他就生活在這位大人周全的安排之中，也接受了來自那人的，細緻嚴厲的教育。若非他身份特殊，又曾懷有恨意，這著實像極一位忙碌卻不忘孩子的父親。只是在他心中，這位大人更是太重要的恩人，有太多人因此獲得重生與幸福。這許多的恩德，他全部擔起，於是那人對他而言，也變得如此高高在上，最為敬重了。
如今面對這突然的結親，青年自感卑微，心生退卻之意。
他的心思，自然顯之於面，良峰貞義一目了然。
「你那位長輩畢竟是我的好友，我也並無子嗣，你不必與我太過生分。就當是……」長者蹙額思慮片刻，繼續道，「我的小小請……」
「大人言重了。」顧不得一時無禮，青年慌忙打斷這位大人的話。
如此，他也不可能再拒絕了。
稍許沉默後，良峰貞義突然補上一句：「你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許多啊。」
言談之間，車已行至目的地。隨行的侍者掀開竹簾，放置腳凳。
青年跟隨太政大臣進入院中，來到寢殿。
四下觀望，這座宅子與京中的良峰邸大有不同。從院中一枝一葉，至殿內屏風擺設，無不精巧美妙，錯落有致。大處觀之，繁而不亂，細微之處，也華麗至極。
從來聽說公卿貴族的生活極盡風雅之能事，今日只見到屋之一角，已大約有了了解。
會面很短暫，太政大臣原意是讓青年與九條家當主見面。有過印象，他也便於向青年解說他的計劃。
只是在茶室中，稍稍有了一段小插曲。
為太政大臣奉茶之人，乃是道基之女禮子。此次召喚這位小姐，顯然是當主為前次會面提起之事所特意安排。
太政大臣也不反感。其實這樣的事早前有過許多次，對京中的公家小姐來說，這是家族賦予她們很重要的使命。但凡其中有受他青睞者，家族的名望也隨之提升，還有各種可能的得益之處。
這個時代的女子，若非以輔佐者之姿支持著夫家的繁榮，便是成為一條通路，為家族贏取所需的利益，有許多人甚至以此為榮。這樣的女子，如果不去認真與她們見面，那便是辜負她們的決心了。
太政大臣一如往常，雙手捧起茶碗，卻忽見一雙明眸正從斜下方緊緊盯著他。
那雙眼瞳似乎閃爍著一種詭怪的色彩，說是閃爍，因為那種色彩不固定，只是偶爾從眼中一閃而過。
他們就這樣對視，並不多久，但他本人似乎無法判斷這段時長。
「你長得真好看，」少女這樣說著，「還會發光。」
身後的青年對這情景十分困惑，而太政大臣瞇起眼睛，更多了一份警戒。
「禮子！不得無禮！」九條道基將女兒拉回身邊，按下她的頭，一面自己也深深伏下，為女兒的失禮致歉。
良峰貞義不作表示，默默飲下手中的茶，才命這對父女免禮抬身。
隨後，他向對方談起關於「宗昭」之事，又做下一些吩咐，便結束了拜訪，驅車離開。

「大人為何帶我去見那位大人呢？」
返程途中，青年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良峰貞義轉頭看著青年。
果然什麽也沒說麼……想起上一封信中對友人所說之事，他仿佛能想象出友人一臉鎮定，說著「一切就拜托了」的模樣。
「十分抱歉，我又問了多餘的問題……」
「無妨，本就打算今天告訴你。」太政大臣凝視著青年，鄭重言道，「我想讓你成為九條家的養子。」
「九條家……」這一句話含義太多，在青年腦中千回百轉，最終他只喃喃念出一個詞。
突然，他顯露出厭惡的神情。
太政大臣細細注視他表情的變化，倒也有稍許意外——這樣的表情是為何？
「要做公卿家的養子麼……」
青年繼續念著。於是太政大臣知悉了重點所在。
他靠上背墊，閉目凝思，憶起久遠之前一些趣事來。
「我的小妹……啊，你應該聽說過她？」
青年瞪大眼睛點點頭，太政大臣又接著說：「她曾經也極厭惡公家之人。」
「誒？！」
但是莫召奴不是……
「那她與莫召奴——」問到一半，青年倏地臉紅起來，他深深記得那位長輩每次提起未婚妻時的眼神。是先入為主的印象麼？他始終認為他們二人是十分恩愛的一對。
青年將身子微微向前探去，小聲詢問：「……他們是怎樣，唔，秀瀧小姐是怎樣喜歡上莫召奴的……」
是想聽長輩的戀愛故事麼？太政大臣被青年如此豐富的表情與反應惹笑了。
「最初，小妹無論如何也不願去見那位訂下親事的公子。」
青年湊得更近，眼中盡是期待，側耳諦聽。
「直到某一日，一個她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人，告訴她，這樣避而不見，是一種忘恩負義的行為。」
「忘恩負義？大人的家族，有受過什麽恩義麼？」
太政大臣輕輕搖頭。
「那是臨近上巳的一天，家中擺放起人偶。那個人就指著人偶，對她說……」

「這些人偶是每個人從小都會有的，爲了保佑孩子們平安長大。但它們只是人偶，要如何保佑呢？因為，所有可怕的事都由這些人偶代為承受了喲。」
「耶——？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
「因為孩子們都有自己的使命，必須長大了才能完成。爲了他們可以完成使命，人偶們才會這樣犧牲呢。秀瀧你說，如果長大後，不願意完成自己的使命，是不是忘恩負義呢？」
「那與去見那個人有什麽關係。」
「秀瀧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麽麼？」
「……那兄長知道麼？」
「這嘛……」

秀瀧的使命，就是成為某個人的妻子，支持他，輔佐他，讓他可以無所顧忌，一心一意為他的領民創造幸福呀。
而我就必須留在這裡，保護我們從小生長的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努力生活著的人們。
嘛……如果我可以等到這樣的一天……

『……喂、喂，我在叫你啦。』
「我知道。」
良峰貞義稍頓片刻，定睛看去，聽故事的青年顯然聽得入神，雙手托腮，紋絲不動，靜靜等待後續。
「那個人便繼續說，如果相處之後不合心意，也是無奈。但如果只因自己的偏見，而不作任何嘗試與努力，就真的太不負責任了。」
「只因自己的偏見，而不作任何嘗試與努力……」
見到青年將這些話念在口中，似乎有所思考，他欣慰地點點頭。在講起下一段之前，這位大人伸手按上肩膀，輕輕揉著正為自己曾這樣聰明而驚訝不已的小先生。
「於是她與那位公子見面了。」
「留下極好的印象麼？」青年對長輩的魅力有著莫名的信任。
「算是吧。」良峰貞義笑道，又瞬即一臉嚴肅，「宗昭，那你又是為何上京呢？」
「我想在大人的手下做事……」
「但我不是因為想讓你替我做事，才准許你來。也不是依靠這種理由，才能說服你那位堅持反對的長輩。」
青年聽聞此言，仿佛受了極大的挫折。想要報答這位大人，以自己的工作為其分憂，除此之外，他從未考慮其他事。當下面對又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有些垂頭喪氣。
良峰貞義拍拍他的肩膀，鼓勵道：「不急，這件事你可以慢慢考慮。」
之後車中便再無對話。太政大臣斜倚著軟墊，閉目小憩，神情輕舒。青年雖有困惑，此時也不可再打擾這位大人了。
他眨閃雙眼，漸漸打起精神。
青年傾斜身子，將竹簾撥開一條細縫，就從縫隙間望向外面的路。
車一路平穩地駛在二條大道上，向西而行。平坦豎直的道路從這端望去，那一頭是一片充滿暖意的橙黃，誤以為所行之路正是通往夕陽沉落之處。
暮靄漸濃，華燈初上，又是繁冗一日如流而過。都城仿佛也因天空的色彩，一同熱烈起來。
公子們結伴乘坐的車，就在近處往來不絕。那些認得出、認不出的貴族府邸，門外車水馬龍，門內樂聲飄飄，該是怎樣熱鬧的景象。而夜晚的詩頌品酌，此時才只是起興。
青年暗自思忖，這種生活，也足夠他學習很久了。
突然，道旁一座氣氛古怪的宅院闖入他的視線。偌大的宅院，卻是空空蕩蕩，既望不見寢殿，也未有任何花枝越墻而出。院墻漆色或淺或深，已多處褪盡，依稀從損壞痕跡中，窺得原先精美的浮雕裝飾。院門處正搭著支架，進出忙碌著的，是一群皮膚黝黑、肩扛器具，大約是木工之人。而門外點起的燈上，所繪竟是良峰家紋。
青年頓起好奇之心，掀高竹簾，探頭細看，無奈車行太快，不等他看出些什麽，那片院子已遠遠退出視線之外。

自從太政大人將那位公子接回家中，大人便常喚他陪伴在側，時而品茗，時而對弈，時而只是膝談。有時處理公文、聽取報告，也讓公子同室而坐，毫不避諱。
如此親近，加上流言盛傳，無怪乎就連自家府上個別不太穩重的侍者，也私下議論紛紛。這讓如今隨侍在太政身邊，某位過於敏感的小文官惱火不已。而他的主人卻永遠是順其自然、甚至以此為樂的態度，小文官除了跺腳，也再難以發泄。
「失禮了。」
他攜帶幾位大臣送來的文書，走近太政大臣的居室，是在午後陽光溫暖宜人之時。太政大臣正與府上的公子坐在廊下，一同品嘗京中點心。
小文官低頭急步，將文書送上太政手邊，便退坐在隔扇之外，平伏待命。
「先起身吧。」太政大臣粗閱一番，從諸多近日事務的彙報中，揀選出唯一一份請示文書。細細讀來，實在是十分隆重，卻又微不足道之事。
「齋院？」
「是。」玉藻一欠身，緩緩答道，「早年內戰之故，資金匱乏，一度取消的齋院制度，因這些年天災不斷，便有人向天皇進言，該恢復這項制度……」
「呵，這可真是……」良峰貞義輕輕搖頭，將手中文書遞給宗昭，示意他看，「什麽樣的事都報到我這邊來了。」
「這是？」青年抬眼問了一聲，便認真觀看起來。
所謂齋院，即侍奉於賀茂神社的齋王，代代自內親王及女王中經由神諭卜定人選。這本該是皇族事務。
話雖如此……
「若要恢復此一制度，還需幕府再劃撥一筆不小的款額，所以才送來請示大人您的吧。」
良峰貞義合扇擊掌，凝神靜思。
「在財政收入主體尚未完成轉移之前，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一場侵攻中原的戰爭，巨大軍資，將在內戰後的重建中，積極生產而稍復活力的國家幾乎掏空。兩年的時間，如今朝廷雖不再百般困難，但是大部分餘留資金與收入，都為幕府所掌握。戰爭結束之後，太政大臣一直極力將政權中心自幕府向朝廷轉移，然而只有這一問題，畢竟不以人為因素即輕易改變。
心有所思，良峰貞義轉過身，不發一語地注視著那名青年。宗昭偶一抬頭，見到這樣的目光，不由得再低下頭去。
他轉頭對玉藻吩咐道：「去告訴他們，錢的事不用擔心，需要多少隨時上報即可。」
小文官伏身應下，沉默片刻，接著便不自然地挪動身子，眼神閃爍不定，不時向那位公子處瞥去。
良峰貞義見他這般模樣，心中明瞭，便交待宗昭回房念書。待青年行遠，自己也坐回屋中，將他喚至面前。
小文官低頭走上前，遞來兩封信箋。
接過信的手稍稍一頓，他取出一封，認真看著封套上的字跡，這封套背面自然不會有署名，所以他只能看到自己的名字，被一筆一劃勾描出來。
而後，他將這封信置放一邊，打開另一封。
「是備選名單啊……」將太宰傳信交予身前的小文官，太政大臣命道：「抄錄一份，再處理掉。」
小文官雙手領下信箋，握在手中，也不告退，不安分地多坐了一會兒。
「你似乎有話想說？」
被這樣直接問到，玉藻慌張抬眼，又急忙低下。這樣來來回回數次，惹得那位大人有些不快，這才小聲說道：「屬下就是覺得，那位公子……有些眼熟。」
「那是我的孩子，你天天見到我，當然會覺得他眼熟。」
太政大臣不但說得理所當然，並且突然心情大好，撥開扇子搖起來。小文官一面點頭應和，一面深深覺得，自己又被這位大人消遣了一回。
正在此時，檐廊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室中二人聞聲而望，很快便有一名侍者出現，伏在廊下。
「大人，門外有一位來歷不明的女子吵著說要見您。」
「女子？」太政大臣習慣性地猜測來人的身份。
然而，這實在是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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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樓發表於: 2009-01-25 22: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3.

會面室中，少女坐姿嫻雅，若不細看那過於豐富的表情，實在是一位修養極高的公主。
然而那樣的表情絲毫不影響她的俏美。一對活歡的眼睛光彩熠熠，環顧身處的這個房間。
她嘆賞不已。
這裡與她生活十數年的宅邸截然不同。少去繁複的講究，室中布置端重規整，摒棄累贅，盡顯武者固有的誠莊與硬朗。而若以色澤品相觀之，器具擺設，又各處是材質精貴的上上之品。
少女反復琢磨，口中偶爾哼出贊美的音調。這種情形自她在此間坐下，已經持續很久。
太政大臣按著額頭，仔細看她，問道：「你是九條家的——」
「禮子，我叫禮子。」少女不等他問完，便歡喜地回答。
她的頭轉過微妙的角度，向某處瞇眼笑開，如打招呼般揮了揮手。
小先生慌忙躲到太政頸後，只探出圓圓的腦袋。他湊在太政大臣耳邊悄悄說著：『喂，我怎麼覺得她能看到我。』
而太政大臣也有一時的不慣，太久不曾有人這樣打斷他了。
良峰貞義並非傲慢之人，只是面對這名表現特別的少女，多了一些好奇與驚異。當他在侍者通報下趕至門外，看到的是一名衣著平凡的少女，卻對著那些攔阻她闖入院中的守衛又踢又蹬。他不免心驚，那些人都佩著刀，並背負著武人的榮耀及使命而活。若他再晚到片刻，事情恐怕就難了了。
「真是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小姐吶。」也許是出於對這種任性行為的擔心，太政大臣額間微蹙，厲聲對座下的小姐說。
哪知這位大人說得嚴厲，眼前的小姐竟也毫不退讓，神情凝重起來。只聽她似乎鼓足氣勁，話音清亮地說：「大人是在責備禮子罔顧尊卑之分，做出失禮之舉麼？若是這樣，禮子願意補上禮數，但絕不道歉。倘若禮子今日只是一介平民，真不知還有何種更好的方法可以見到大人您呢。」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太政大臣稍稍一楞。但是想作解釋的念頭，卻因意識到少女言中之意，被漸起的不滿所掩蓋。
「你認為，我在責備你不守禮數？」
冷冷的一問，已讓年輕的小姐失了不少底氣。她整整衣襟，繼續說：「太政大人位極人臣，一般人若是誠心，對神明尚可傳達自己的心意，但想要見您可真是難如登天呢……」
「啪」的一聲，良峰貞義撥合手中的扇子，嚴懍道：
「但是你自以為是的任性妄為，險險就害慘了今天的那些守衛。你在為這種事忿忿不平時，可曾顧慮以那些人的身份地位，倘若傷害到你將會有怎樣的下場麼？動怒之前，身處高位的你，卻連低位之人的處境也全然不顧……」
『喂喂，你幹嘛對一個小女孩那麼兇啊！』
「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倒——」
聲音倏然止住。眼見少女面上震驚的神情，他有些許寬慰，但更多的是嘆息——他沒有必要對才見面兩次的女孩說這些。
短暫的沉默後，良峰太政擺擺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那麼，禮子小姐是為何而來呢？」
少女瞬間恢復了閃耀與活力，側著頭微笑答道：「父親大人告訴我，他要把我嫁來這裡呢。所以我就先來看看房子嘛。」
太政大臣聽聞此言，一手搭上脅息，輕輕側靠，神情輕鬆自若，「是這樣啊。」
『……什麽是這樣啊，不是這種回答吧！』倒是一旁的小先生有些著急。
或許是多次經歷之故，太政大臣漸漸能夠順著這位公主的思想，與她進行一些愉快的，用以消磨時間的對談了。
「那麼經此一行，禮子小姐對敝府有何感想？」
少女回話之前，下意識地輕仰起頭，眼中的期待之情使人困惑。
「是的，」她說道，「這是一座讓我明白自己該做些什麽的府第。」
「此話何意？」
太政大臣微微前傾，似乎要講答案聽仔細些。而九條禮子睜大一對神采清明的眼睛，按扇掩面，正身端坐，竟不再答話了。
悄無聲息，卻清楚被對方傳達著熾熱而躍動的心情，太政大臣忽感不妥，再追問下去，尷尬的將是他這名異性長者了。
「禮子小姐光臨敝府，本人自感榮幸，只是小姐這樣出門，也該及早回府，免得眾人憂心。」稍頓，他又緩緩道出一句，「與禮子小姐的這番交談，會令我印象深刻吧。」
「請恕禮子無禮，還有一事……」
這回，她不止目光偏轉，更將手靠在胸前，悄悄伸出指頭，直指那詭異之處。
少女側頭一笑，真誠而純粹：「那隻、太政大臣肩頭那隻，可否借予禮子數日？」
小先生聞言大驚，慌忙用圓棍般的手臂繞住小妹脖頸，用力想讓自己鉆進頭髮中去，好像只要對方看不見他，接下來的一切對話便與他無關。
「哦？」說起肩頭之人，太政大臣神情稍顯凝重，他伸手搭上肩，在小腦袋上按揉幾下，「你能看得到他？」
「在閃閃發光的太政大人肩頭，如此可愛，怎會不顯眼呢？記得與太政大人初次見面時，他還對我做鬼臉耶。」
太政大臣一陣默然，這算不算做壞事被找上門呢……
「你……不想問些什麽麼？你不想知道這是什麽？從何而來，又為何在我身邊麼？」
聽到問話，那雙始終閃動光輝的眼睛倏然變得溫和，她眉目間充盈著笑意，雙手輕輕觸地，十分恭敬地傾身答道：「若是眼中所見的一切，都需要探其究竟，那實在是辛苦的事。對禮子來說，更是如此呢。」
手腳忙亂的小先生動動耳朵，頓時安靜下來。他從小妹的頭髮中探出腦袋，這一眼，正看到溫靜如水，靈光與漣漪同在一處的奇妙眼睛。
話語中分明該有落寞的意味，卻是以這樣一種活力與寬柔共存的神情在訴說。
這神情美好至極，此時更與那嬌俏可愛的臉龐，以及垂落而下、高貴優雅的烏黑長髮一起，深深映在某雙不小心變作凝望的眼中。
良峰貞義察覺頸後動靜消失，睃看一眼，可惜了他不能看見小小的兄長此時是何反應。
認同少女的回答，他垂目斟酌片刻，才抬眼又問：「那請問禮子小姐借走他，是要做什麽？」
少女爽直地回答：「當然是玩咯！」
『……』
「嗯，雖然並無不可，但他對我畢竟很重要，若是離開身邊太久的話……」
『……喂，這樣回答對嗎！後半句還不錯……』
「禮子明白，只要三天就好。」
『一天也不行！』小先生閃出身子來大聲吶喊。
「但是小姐要如何帶走他？」
『喂——我說啊！』吶喊無效，他又飛到小妹面前，使勁揮舞長而柔軟的手臂，以示抗議。
「來之前已料此情形，我有帶布偶來，請這位小先生暫居其中便好。」
『喂喂，你們有沒有聽我說話啊！不要當我是死的呀！』
抗議之聲方落，會面室中陷入一片沉寂。
太政大臣端起手邊的陶杯，細細抿一口茶。
小先生被自己的發言打擊，忽上忽下飄忽幾下，突然撤去了控制，跌落到榻榻米上打起滾來。
見到這般狀況，良峰貞義擱下陶杯，傾身向前，將兄長按住，小心捧到手中。
這件事，只有拜托兄長才行。
「禮子小姐，請。」
『不要——』
少女從懷中取出布偶，置放身前，隨即雙手結印，口中默誦，布偶受無形之力牽引，站立而起。數道光芒浮動著漫向太政大臣，將手掌上的小先生籠在光團中。
小先生抵不住術法之力，掙扎一番後，被吸入布偶中去。
光芒退去，布偶眨閃著豆粒般的眼睛，抬手琢磨幾眼，吵鬧起來。
『放我出去啦！』
「那他便勞煩禮子小姐照料幾日了。」

兩人又將小先生安撫一陣，終於說服他外出暫居幾日。眼見天色將暗，太政大臣便將玉藻喚來，吩咐他護送禮子小姐回府。
客人一走，身邊忽感冷清。想來這是兄長第一次不在身邊，而一面聽那孩子氣的吵鬧，一面靜心來工作，竟也成為一種習慣了。
良峰貞義踱至側殿，在為宗昭而設的書房外停步。年輕人正研讀典籍，不曾察覺有人來到。
這名青年自抵達都城，其實一直都很認真。聽著他的教導時，在會面室中旁聽政事時，閱讀他安排下的書目時，甚至是辨識府上的侍者，也頗費心思。
他知曉這種認真多麼可貴。然而這可貴的認真，卻只爲眼前，為一道命令。他交予的每一件事，青年願意、並有能力完美實現。但是，換作另一個人，同樣能做到如此。
那為何非他不可呢？
「為何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做到的又是何事？」
那冥冥之中，自誕生之日便伴隨一生的使命，風風雨雨，千百經歷，仿佛皆是導向這最終之途的阻礙或航標。
這樣的使命，需要多少能力，他都會用心教導，現在只需等待，青年能真正發現到它……
他看著青年專注的身影，是從那時起？這孩子竟變得讓他如此放心。
良峰貞義又將與禮子小姐的對話念在心中，此時倒也萌生更多關愛之情。這名少女或許有該做之事，卻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做。自小生活在貴族之家，無憂無慮地生活，縱有善心，卻從不知曉世間的複雜，更不知自己的善意需如何得以傳達……
「嗯……？」
心中有溫暖之事悄悄涌上。
何故自己對這位小姐特別掛心，他似乎有些明瞭了。
他輕輕叩響門框，室中青年抬頭來看，擱下書卷起身行禮。
「有一件事，想讓你來決定。」太政大臣緩步入內，至宗昭面前，將玉藻抄錄的那份名單交到青年手中。

離開良峰邸，禮子小姐並未直接回家，而是指引一番，使牛車轉向南面去了。
「只需一小會兒，一小會兒便好。」她對跟隨在車旁的小文官這樣說道。
車行至市集前。傍晚的市集人流涌動，小文官看去一眼，崩起神經，領著牛車穿行在喧鬧的街市中。這若是出什麽狀況如何了得！走出幾步，他那嫌惡麻煩的脾氣不知不覺又發作起來。
禮子小姐將那隻布偶握在手中，詳細觀視。雖然其中的小先生已答應隨她暫居幾日，此刻也不再吵鬧掙扎，但豆粒般的眼睛依舊半瞇著，瞥向一邊，甚是不滿的模樣。
越看越覺得十分可愛，禮子小姐心中歡喜，一把抱起布偶，緊貼在胸口摩蹭幾下。小先生大驚，正作勢要大聲抱怨時，突然意識到那蹭在身邊，如此柔軟溫暖的是何物。這一認知讓他頭腦一片空白，雙頰滾滾發燙，完全脫離現實去了。
拐過一道彎，小文官在禮子的吩咐下，將牛車領入一處幽靜之所。此處街道鮮有來往行人，兩旁皆是喬木，在綠意漸深處，立有一座鳥居。
牛車在神社前停下，禮子安放好布偶，便靈巧地躍下車，踏入神社內。
小先生奮力操動著四肢粗短的軀體，爬到門邊，原想探頭張望，但他錯估了這具身體的重量分布，一不小心便已栽落下來，撲到地面。
他抬起頭使勁晃著腦袋，抖動滿臉灰塵，豆粒眼睛眨巴幾下，直愣愣看進去，只見到櫻服少女立於本殿之前。
她在祈禱著。
良峰貞義在繼承領地之前，只去過神社幾次。
自家府邸附近的神社建在一座山的半腰。那位暫居的公子，每隔幾日便要前往參拜。秀瀧小姐時常陪同，而少主身虛體弱，難得才會被小心安排，送至那處。
那些時候，他只是遠遠躺在舒適的坐轎中，欣賞著那二人一同祈福的美好情景。
看著看著，他便哀怨起來，那位公子果然太過優秀，把小妹的心思勾去大半。小妹踏上屬於自己的道路，再不理會他這做哥哥的啦。
……如果真能讓所有人放心，永遠不再被「理會」，倒也不錯呢。
後來那段實在無法起床出門的日子裡，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就能想起淺藍與淺粉並立的身影。自己親手將小妹送上的，這條源於使命的幸福之路，如果、如果再由自己斬斷了……
而當良峰家的少主終於能自由往返這段路程，神社中卻早已不再有那二人的身影。此後，他並不常去，每次總是獨自站在本殿前，久久沉思之後，才合十雙手，虔誠閉目。
天地間降下一片祥和寧靜，就連風也停下，沒有樹葉沙沙的聲響。寂靜中，只聽得少女隱約而起的聲音，非是口念，是自心中傳出，一種凡人無法聽懂的語言，攜帶足以穿透雲層與天空的力量。
而神社結界之外，仿佛站立著一位身著墨紫色便服的俊朗青年，溫柔地注視她，如許多年前，曾在某處的神社外發生過的事……

「咦？怎麼掉下去啦？」
禮子回轉路邊，見到趴倒在地的布偶，急忙俯身拾起，輕輕拍去沾染上的灰塵，抱在懷中。
布偶張開雙臂趴在少女胸口，豆粒眼睛竟也能被他瞪大許多。
車緩緩駛離，向北而行。車上的禮子將布偶捧到眼前，覺得小先生表情著實怪異，但無論她詢問什麽，卻一直得不到回應。她自感無趣，伸手往布偶臉上捏了一把。
『嘿拗……』
「啊——還不知你的名字呢。」
小先生閃閃眼睛，突然大為不滿地扭過頭：『我幹嘛要告訴你我的名字啊！』
「不然叫你什麽呢？」禮子小姐托腮思考，少時，擊扇入掌，笑道，「對了，那我便給你取個名字吧。」
『……哈？』布偶翻身跳了下去，穩穩站在少女腿上，舉著雙手大聲喊叫，『誰要你給我取名字啊……怎、怎麼了？！』
布偶一愣，只見少女嬌俏的臉上，漸漸浮現些灰心喪氣的神情。又過片刻，竟抽動鼻子，幾乎就要哭出來。小先生心中大亂，揮舞著手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默不做聲竄到少女手邊，趴住她的腕部，忐忑不安地仰頭觀察。
少女抬袖輕拭眼角，悄悄透出些啜泣聲來：「十五年來，禮子方才知道，自己真是讓人討厭。」
『誒？！』小先生的布偶軀殼愈發僵硬了。
「交談尚且冷淡至此，更不說同住相伴了。」少女仍是憂傷不已，「若是討厭禮子，何不直言以告，省去這許多麻煩。」
『哪有！』
「那小先生是很喜歡禮子了？」
按下手臂，少女眼中瞬間閃爍出常有的光彩，滿面喜悅將布偶托在掌心，與自己平視。
怎會相差那麼多……小先生一時驚愕，無法反應。
「又或者，禮子要如何做，才能讓小先生滿意呢？」
這小姑娘……在逗我玩嗎？小先生搖搖頭，雖說不可思議，但如此迅速的表情變化，他確確實實就在這位小姐與小妹的交談中見過。
真是難以捉摸……
此時牛車經原途而行，熙熙攘攘的街市上，隱隱飄來各種點心小食的誘人香味。
忽而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引得布偶的黃豆鼻不住聳動，若不是有些距離，恐怕連身子都要被牽走了。
布偶在香味中陶醉一會兒，想到在少女面前要保持形象，才壓抑下對美食的衝動。
他向少女偷偷瞥去一眼，故作高傲地說：『我才不會告訴你我想吃那邊的烤魚丸子呢。』
「是這樣啊。」
禮子心情大好，張大手臂將布偶團在懷中，使勁摩蹭。
「魚丸君乖，回家我就叫人做烤魚丸子給你哦。」
『啊啊，真的嗎？……等下，魚丸君是什麽東西啊！』
「不就是你的名字嗎，來抱一下啦。」
『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名字啊……抱、抱太緊了啦——』
「禮子很喜歡魚丸君哦——」

牛車依然顛顛而行，吵鬧聲伴了一路。
當它載著那位大人來到都城九條邸，或許，又是一位少女的命運之途，將因為他，從此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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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樓發表於: 2009-01-25 22: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4.

黃昏時刻，太政大臣從車中踏下，緩步邁入自家院中。
午後受天皇陛下召見，進進出出費去不少時間，再從朝所出來時，天色已晚了。看來是趕不及與宗昭同進晚餐，太政大臣心念一轉，遣人先頭回府，囑咐廚房備些公子愛吃的糕點，好讓他晚些時候帶去書房。
這會兒，糕點該做好了吧。
一身朝服的大人甫一進門，就讓侍者喚公子過來。但卻被回以意外的答案。
「出門了？」
「下午說有事要辦。大人還請放心，公子出門時帶著人，也派了幾名忍者暗中跟隨，不會有事。」
「但現在也入夜了……」他望一眼宮城上的暮靄夕色，又沉思片刻，才對侍者令道，「派些人去尋一下，若是回來了，無論多晚都要來向我報告。」
侍者躬身退下。
這稍許的擔憂，倒也不妨礙他獨自享用晚餐，只是再往寢殿走幾步，他突然感到莫名的怨氣襲壓而來。太政大臣眉間微蹙，加快腳步走了進去。

居室中一切如常，只有一團熟悉的黑白物體向他直直飛來。說是熟悉，但定睛一看，比起他認識的那隻，眼前這隻歪了頭冠，青了額頭，神情凶惡，甚至看得到周身發散的青紫之氣。
他將四周侍者全數遣下。
「兄長……」
『三條四坊轉口的惡狗追了我好幾條路，去把它幹掉！』
太政大臣見他正在暴怒，便將他團入手中，撫摸揉搓一陣。小先生很是受用，漸漸放鬆身體，舒坦地在手掌中蹭起來。那青紫怨氣也緩緩褪去了。
觀他模樣，著實狼狽不堪，大約是自己偷偷從九條家溜出來了。
「兄長為何突然回來？」
小先生這才想起重要的「正事」。他一個翻身，騰地從手中鉆出來，在太政大臣面前上下浮動。
『喂，你是不是真要娶那位小姐啊？』
「自然不會。」這位大人答得毫無猶豫。
『還好還好……』
他見兄長情緒穩定，便先褪下朝服，換上那身墨色便服。
「九條道基大人無非是想依靠女兒，稍稍挽回九條家近幾代的頹勢。既是如此，我想我的安排會令他更為滿意。」
『……安排？』
這位大人點點頭。
「天皇陛下早有退位之意，今日召我前去，除了講到這件事，也為東宮殿下的婚事。我想……」
『不准想！』
小先生揮舞著圓棍手臂，硬生生打斷小妹的話：『知道你在想什麽，不准想！』
他對這樣的反應疑惑不解，繼續解釋道：「這也是為禮子小姐的未來考慮，何況對宗昭亦有所利處……」
『不准就是不准！我說不准就不准！別說東宮，即使繼位之後也不准！誰都不准！』
良峰貞義閉口不言，凝神看著吵鬧不已的小先生。一些不可思議的想法漸漸浮現，讓他陷入沉思，但這種事實在需要證實。
良久，他才慎重開口：「但是那位小姐出身攝家，遲早是要……」
『那你去把她娶回來啊——』
「……」
他竟也一時語塞。兄長這般反應，實非尋常之事。
『總之禮子不可以嫁給這個宮那個大臣的，誰都不可以，其他的事我不管！』
「要我娶她這也絕不可能，兄長不是比誰都清楚麼？」
『那你就是要利用禮子，把她扔去皇宮，好讓你取得更大的權勢，更無所忌憚為所欲為了？來到都城不滿三年，這些官場的小伎倆你都學會了，是吧？』
面對兄長任性的指責，他只是輕輕搖頭：「這些只是尚不成熟的想法，並且我也不是……」
『只是想法就很可惡了！』
「……也許你可以先安靜下來，告訴我究竟發生何事，隨後我們再討論一個……」
『才不要！秀瀧是大壞蛋！我不要和你說話啦！』
發泄出一頓脾氣，小先生轉身就往門外沖去。太政大臣急忙伸手一探，一把揪住他的後領。
「無可否認，我早已是一名卑劣之人。但在這件事上，我確實不是利用她。兄長連我也不信任了麼？」
一句話正中靶心，小先生頓時放棄掙扎，圓棍手臂軟綿綿地蕩下來。
感到領口的手鬆開，他緩緩旋過身，想與小妹說些緩和氣氛的話，卻見太政大臣閉目靜立，似乎被他鬧得心神煩躁，此刻正需冷靜。他飛過去，繞著小妹轉幾圈，趴上頭頂摩蹭安撫。折騰一陣，又被一只手拎下來。
「兄長當真不願那位小姐……她這樣的身份，必遭非議。」
小先生耷下眉毛，一臉陰沉看著他。
「唉，我明白了。」
這是十分慎重的回答，仿佛同時向兄長作出一個承諾。
太政大臣將兄長托起，按著他的腦袋：「期限之日還有兩天，兄長請早些回去，不讓那位小姐擔心才是。」
小先生吸吸鼻子，浮到空中，又將小妹詳詳細細觀視一遍，這才心有不安地道了晚安，退出門外去。
目送兄長離開，太政大臣心中不免有許多感慨。記憶中這是他們第一次爭吵，亦是第一次有外家的女性讓兄長如此上心。這種經歷不盼著有第二次，但仍是值得紀念。

兄長離去不久，廊外一名侍者匆匆走近，傳來公子已平安歸來的消息。
宗昭候在側殿居室之外，聽到廊下傳來的腳步聲，便伏下身去。
「宗昭回來遲了。」
良峰貞義應了一聲，轉頭吩咐侍者端來糕點，便同宗昭一起進屋。
「你去了何處？」不等坐定，他先開口詢問。
「昨日太政大人交待的事，我去了解些情況。」
「哦？」長者對青年此言頗為驚喜。
昨日之事，是指派往大津查探災情的負責人選。
成為九條家養子之事大抵決定，等待成禮之日的這段期間，宗昭暫居良峰邸，每日除了閱覽古籍，並無他事。
昨日真田龍政將名單呈給他，他便交予宗昭，讓這位青年憑自己的想法，從數名素不相識的朝官中選出合適之人。
所以這一天都在為此事忙碌麼？
「那麼今日可有收穫？」
宗昭膝行上前，從懷中取出一份呈書，遞至太政面前。
打開折封，紙上工整地書有三個名字。其上所言，從官位、威信及所習專長來看，應在這三位大人中擇一授命。
太政大臣從書上抬眼，等待進一步的說明，宗昭微傾身子，再言道：「而宗昭以為，這三人中，又以民部省的庭田大人最為適合。」
太政大臣將呈書放置一邊，調整姿勢，極有興致地聆聽。
「小倉大人的夫人正有孕在身，想必難以抽身。而剩下兩人中，庭田大人年前因手下在京中酒館鬧事，他本人雖未受罰，卻也失了升遷的機會，因此正殷切希望立功補過。若將此事交他，必盡全功。」
「你出門便是打探了這些？」
宗昭忽感羞愧，臉上微微泛紅：「都是些他人家隱私避諱之事呢……」
「但因此而得的結論會令人感念於心吧。你做得很好。」長者往青年肩頭輕拍一下，作為鼓勵，而自己卻神情凝結，若有所思。
宗昭見狀也不免擔心：「大人心中有事？」
「無關緊要之事。」一手搭上脅息，一手將宗昭喚至身邊，他自嘲一笑，「只是我的某個決定，方才被另一位探知了私事的大人，確確實實地責罵一通。」
「是誰這樣無禮……」
良峰貞義擺擺手：「那位大人的責罵很及時，若不然，能以自我意願拒絕我之命令的人，恐怕並不多啊……譬如，那位更願意陪伴夫人的小倉大人。若真將他派往大津，即使當時勉強應下，也可能會天天抱怨包袱的沉重，無可作為了。」
墨色便服的長者偶一抬頭，只見近處的青年凝神看著他，不知何時起，那目光變得熾熱而明亮。青年雙手伏地，恭敬地傾身問道：「太政大人是不是……對宗昭有某種期望？」
他便反問：「宗昭對自己又有過何種期望呢？」
相視而靜默，是因為餘下那許多無法以言語傳達。宗昭雖不能體會太政大人是為何事而等待著他的決心，但他似乎漸漸明白，為何那位總是親切待他的長輩，卻在他要入京時極力反對。這條路若認真踏出，恐怕是脫身無期。
然後他抬頭問出另一個問題：「宗昭想知道一件事……太政大人對自己有何種期望呢？」
良峰貞義瞪目看他，緩緩坐正起來。
「打擾了。」
隔扇之外傳來人聲。侍者將小食案端入室內，放置在二位大人坐席之間。

回到九條邸，已近夜深人靜之時。歸程這一路不再有惡犬追趕，而小先生仍是鬱鬱不樂。
那位小姐早已睡下了吧。
『那今晚不能被抱著睡了嘛啊啊——』他越發垂頭喪氣了。
飄入府院中，小先生一面繞開辟邪之物，一面尋路前去禮子居住的側院。
到寢居前，卻發現房間隱隱有燈火跳動。
莫非還沒睡？小先生心頭一熱，匆匆穿門而入。
『禮——』才發出一個音節，圓棍手臂急忙捶上自己的嘴。
眼前的少女只著一層衵衣，蜷著身子躺臥在床墊上，棉被卻只蓋到腰部以下，兩隻手攥起拳頭，縮在胸口，分明就很冷的樣子。
這寒氣侵膚的夜晚……得給她掖緊被子呀！
可是……這小鬼的模樣……
小先生浮到燈火邊，吸足大口的氣，使勁將火苗吹熄。室中頓時漆黑一片，悠悠地，才感到有皎月之光透窗而來。
一身墨色便服的人，便披著月色光華，走近少女身邊，輕輕為她拉起半蓋的棉被。
少女果真有些受冷，迷迷糊糊哼了一聲，抓著被沿緊貼頰邊。
他蹲坐在旁，靜靜觀看少女的睡顏。看久了，不自覺地笑起來……

『你登的要亞黑阿啊？』
午後窩在太陽光下時，小先生曾含糊不清地問她。
他趴住少女手臂，埋頭大吃的同時，也不忘豎起耳朵，聽身邊少女與父親的對話。此時父親離去，他抬起頭，眨閃眼睛看著她。
「這是禮子的大心願呢。」
『心願哦。』小先生聳聳鼻尖，不知喃喃念些什麽，而後一聲不吭地咬著他的魚丸。
「就算今次不嫁，也總要嫁給哪家的公子嘛。」禮子側頭看他啃丸子的模樣，覺得實在可愛，又狠狠捏上一把，「這種事出生時就定下了，推不得。」
哦哦，真是熟悉的句子。小先生咬魚丸的速度越發快了。
「啊——不過我真是討厭這種事。」
『是怎樣討厭啊？』既然討厭就不要嫁啦。
「就是家族利益啊。到底是哪裡需要那麼多……一家人衣食無虞，很夠了，而名望與權力，九條家又少什麽？喂，魚丸君，難道這世上，但凡女子不擔起這樣的使命，家族便連最平凡的生活樂趣都會失去麼？」
小先生將幾乎埋入丸子中的腦袋抬起，仰著脖子專注看她。
「而且，生在這樣的家族，卻只懷有為家族爭權奪勢的心出嫁，這樣真的可以麼？」
她微微垂目，便看見小先生高高抬著的頭，臉上還沾了抹在魚丸上的醬汁。她將竹籤擱在一邊，掏出絲巾替他拭去。
「魚丸君還餓嗎？」
小先生稍稍一愣，低頭看看光溜溜的竹籤，拍起肚皮作滿足狀：『吃飽吃飽了喲。』
「終於飽了啊。」
她將小先生托在手中，湊到眼前。
「與母親去奈良祭拜時，我見過許多人。」她講起故事來，開始輕輕搖晃著身子。
「他們大多面目猙獰，在鄉間叫嚷著要吃肉。然而任憑他們瘋狂襲擊路人，卻總是吃不飽。即使吃掉一個村子的小孩，也仍是不停喊餓。」
小先生好似墜在搖籃裡，暈暈忽忽，仰頭靜聽，聽得懵懂。
「法師在家中設下結界。但他們時常從縫隙中悄悄靠近，似有所求。我把點心讓給他們吃，想不到他們吃下我的食物，竟一個個淚流滿面，說是終於吃飽了。說完，變化作光點消失不見。」
「後來從教導禮子的法師那裡聽說，那些人是前些年農作歉收，餓死在這處的鄉民。而他們即使平時，也從未吃過一頓飽餐。因為沒有體會過『吃飽』的感覺，於是化作了鬼，也只能一直喊餓。」
少女突然不再出聲，也不再搖晃。小先生抖抖腦袋，清醒過來，便飛到禮子頭頂，反復叫她的名字，使勁摩蹭。
「其實禮子才不喜歡嫁人呢，」少女撅嘴說著，「若是與其他小姐走著一樣的道路，那屬於禮子的生存意義又何在？禮子自小就有夢想，要成為一名侍奉神明的人，祈求人間的幸福。」
『啥？！』
「但是見到太政大人，見到他的房間，我能看見他整日整日坐在那裡，處理許多的事，憂心許多的人。我突然就找到了。」
『一座讓你明白該做些什麽的府第……』
少女滿懷喜悅地點點頭，眼中充滿光彩。
「如果太政大人能為這世間的人帶來幸福，那麼侍奉著他，就與侍奉神明一樣了……」

『但是她終歸不是神明呀……』
少女只如孩童一般，擠著臉頰，不時發出些細弱好聽的輕哼。
他看得出神，默念少女之名，忍不住伸手觸摸，少女卻本能地躲開，因為那手太過冰冷。
看著自己的雙手，他一時茫然。
『真是不方便。』
突然，室中一聲悶響。只見白色煙霧中，變回小鬼的小先生打了個轉，重重砸落到禮子身上。這一下力道不小，竟將人吵醒了。
「嗯……」
禮子揉揉眼睛，半坐起身查探情況，一眼就在黑暗中瞥到棉被上的小先生。
「呀，魚丸君你回來啦。」
禮子欣喜地抱起他，卻不見他有任何反應，於是湊到眼前仔細瞧。
『啊……頭、好暈……好累……』
「你是跑去哪裡了呀？怎麼累成這樣？」
『啊……是禮子哦……』
化出人形耗去他太多靈力，於是這一次，換作他沉沉睡去。

「這幾天真是麻煩你了。」
「太政大人言重了。」九條禮子伏身對那位大人行禮。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都城良峰邸。與上次略有不同，今天的禮子小姐著一身白撫子之色，櫻色表著外披著九條藤薄紅唐衣，十分莊重雅致。
想到那日的莽撞，少女仍有愧意。
小先生趴在小妹肩頭，伸長脖子，看著那位正裝美麗的小姐。
「其實今天，我些事想對你說。」
太政大臣向坐在一旁的宗昭瞥望一眼，繼續說道：「是關於你的婚事。」
小先生跳了起來。
「這件事是由你的父親提起，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這是禮子的意願。不論最初是何種機緣，現在，這只是以我自身意志所做的決定。」禮子小姐抬起頭，臉上掛著自信而真誠的笑容。
太政大臣點了點頭。
「這是我的榮幸。但是……」他對那位小姐微行揖禮，「我無法回應禮子小姐的決心，對此我感到十分抱歉。」
少女一時驚訝萬分，眼神無措。
「這件事我會親自與你父親解釋。」
她低眉垂目，有些沮喪地點頭。
良峰貞義突然覺得，也許被她追問一句「為什麽」，會讓自己更輕鬆一些。
「我還想請問，禮子小姐對中宮之位如何看待？」
『秀……喂！』
「中宮？」也許是出乎意料，禮子不禁瞪大眼睛，「禮子可不感興趣呢。」
「哦？」
「不過是一群為家族利益爭寵的女子。家族、家族，這樣千篇一律的理由真教人泄氣。若我的人生只爲自家利益，又何必出生貴族之家。啊，真討厭，禮子才不要像其他那些小姐……」
察覺到自己言語失態，禮子小姐急忙舉扇掩嘴，害羞地眨眨眼睛。
真是活力充沛的小姐啊……長者為她這樣的反應心生憐愛。
「唔……」少女思索片刻，收斂起古怪的表情，認真答道：「位在中宮之人，必須賢淑溫良、行為端直，且高潔無私、心繫萬民，須以自身品德、及勸諫之言，引導天皇陛下，進而影響當朝那些身負重責大任的大臣們……雖是這樣說……」
說著，少女偷偷望向上座之人。
「禮子小姐認為自己是不是這樣的人呢？」
少女稍稍一愣，隨即笑出聲來。
「中宮所需的氣質與教養，還是讓給其他小姐們來比試好了。自己適合做什麽，禮子明白，想要做些什麽，也都一一念在心裡。」
她眼中的光彩，此時又變得閃耀迷人。
「為何出生在這個家族，為何有著這許許多多的經歷，我只是想從中找到等待我踏上的那條路。無關他人，只循著自己的意志走下去。」
「從出生起、最終等待著你的、只有你才能做的……事？」
宗昭頓著音節，仿佛要將那些不可思議的話語，一字一句地加以確認。
少女聞聲轉向他去，微笑點頭。
「啊，不過要做太政大人的夫人，像我這樣的小姐果然還是不行嘛。」
『才不是咧！禮子最棒最棒了，哦依——』
太政大臣終於被這位小姐與兄長大人一同逗笑了。
只有一旁默默無聲的青年，不知正在想些什麽。

將禮子小姐送上車後，太政大臣回到寢居稍作休息，肩頭的小先生不安分地摩蹭起來。
他一面安撫兄長，一面回憶那位小姐在會面室中表現出的種種。
「兄長。」
他從肩頭拎起兄長大人，提到眼前：「真的很像。」
『哈？』
「上一次聽到這樣的想法，我也不過是不諳世事的年紀吧。」
小先生搖晃腦袋，不能理解小妹的話。
此時，忽見宗昭從廊下匆匆走來，神色不安。
他急忙迎去門外。
「發生什麽事？」
青年行了立禮，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卻並不說話。
太政大臣知曉他必有重要的話，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耐心等待他主動開口。
青年深吸一口，躬身深揖：「大人……」
「嗯？」我在等你說。
「請大人、請大人允許我成為九條家的養子。」
『喂喂，這不是早就決定的事啦？』
良峰貞義輕輕揉了揉青年的頭，將他的身子扶起。
「你的想法，我准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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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樓發表於: 2009-01-25 22: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5.

九月以降，天氣逐漸轉涼。都城良峰邸亦褪去一層蔽日綠蔭，使滿園秋花得以在晴空下傲然綻放。
此時，距離宗昭初來京中已过月余。前次向太政大臣表明自己的心意後，二人之間的交流更為親密。那位大人著手安排他的出仕之事，也漸漸將自己的政見呈現在青年面前。
眼下只等與九條家的結親之日了。
這段時間，良峰貞義抽空往阪良城走了一趟，領著宗昭前去墓園祭拜逝者。
看到親人名字，宗昭心下一凜，再想起太政大臣一番苦心，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轉回身去，卻見那位大人神情凝重，似有憂慮之事。
「大人？」
良峰貞義望著空無一物的墓前之地，微微皺眉。
再望見那座刻有「良峰秀瀧」四字的墓碑，他突然看向宗昭，笑道：「說起來，你也快做兄長了。」
「誒？！」
宗昭想起那位奇妙的小姐，而自己將要成為這位小姐的……兄長麼？
這樣反復惦記著，「兄長」這個詞，讓他又欣喜，又忐忑不安起來。

回到京中，太政大臣尚未頓腳休息，玉藻便從門口一路跟隨而來。
「大人，您不在的時候有大事發生……」
他也不驚訝，只是鎮定地讓那小文官繼續講下去。
「神祗官在入秋之前便欲卜定齋王之人選……但直至近日才有了令人意外的結果。」
「哦？是哪位殿下讓人如此意外？」
「正因神祗官宣布的人選非是皇室成員，才使人議論紛紛吶。」
「神的旨意也允許被這樣議論麼？」太政大臣對此不以為然，緩步走入室中，很快便詢問起其他事來。
然而朝中上下，卻不能像他表現得這般淡然。尤以幾位宮家反應最激烈。中務卿宮大人對於卜定結果大為不滿：
「齋王之職向來由皇女與王女擔任，臣子之女何以獲此榮耀。」
這位大人數次傳信於神祗官府，而那方態度亦是強硬，以神明之意為由拒之不理。雙方僵持不下，旁人又難以介入，幾位朝官私下聚集，委托太政大臣向天皇陛下彙報此事。
御所之中，今上陛下卻只說一句要與太政大臣商議，便將他人譴退了。
「這種小事，也要爭吵不休麼？」
太政大臣知曉他已無心俗事，勸道：「兩位齋王乃是侍奉神明之人，高貴的出身是陛下至誠之心的表現。若是怠慢神明，恐遭災禍，朝臣們的擔憂也是出自好意。」
「那要如何解決呢？」
「解決之法倒也不難，就讓神官在陛下面前再做卜術，由陛下親自驗證，若神之旨意確實如此，想必眾人也不便違逆神意啊。」
今上點點頭，准許他的建言。
「不過此事當真奇妙啊。」
太政大臣低下身去，在御簾之前低聲言道：「意料之外，卻並非荒唐之事。臣不巧正與那位小姐有過接觸，她生來具有特殊之力，能凈化鬼魅，亦能與神明交流。實在是十分適當的人選。」
今上輕咳幾聲。
「這神諭莫不是太政大臣傳達的吧？」
他深深伏下，鄭重說：「此乃褻瀆神明之事，臣萬萬不敢。」
御簾後的男人漸漸咳得厲害，心煩地揮了揮手，催他速速退下。

『喂……』
小先生趴到小妹頭頂，下巴貼底，無精打采地喚了一聲。
『這件事真是你安排的？』
太政大臣抬手往頭上按揉一把，沒有作聲。
『到底是怎樣啊。』他有些焦躁地伸長脖子，把頭垂到小妹眼前，黑色的頭髮落成一道簾。
「莫非兄長不高興？」
『我當然高興啊。但是……』又伸長了圓棍手撓撓頭髮，『這樣做不會為禮子帶來困擾麼？』
「五年，最多五年，她便有退下的機會。」
太政大臣與倒悬面前的小先生對視，輕笑說：「但我猜想她會很愛這份工作，兄長說呢？」
小先生回想起那日少女暢談自己的理想，晃了晃腦袋，縮緊脖子，貼回小妹頭頂去。
太政大臣知曉他喜悅的同時，也有許多說不出口的思量，便又輕輕拍他幾下。
牛車從美福門外向二條大路顛簸前行。
趁著兄長難得的安靜，太政大臣倚上座墊，全身放鬆，為將要應付的那些朝官蓄積精力。
突然，只覺小先生在頭頂蹬腳一跳，而後緩緩飄落眼前。見他一臉嚴肅神情，似乎有極為重要的話正要開口。

翌日，良峰太政再度親上九條邸，向當主交待此事。
早前聽聞神諭之事，九條道基已是大感驚訝，此時正想請求太政大臣為他推托，以免遭人口舌。不料一旁陪同的禮子小姐異常歡喜，再經由太政大臣一番勸導解說，道基只得尷尬地望一眼那乖僻的女兒，搖頭輕嘆，接受這道神諭。
臨走時，那位大人將禮子喚到面前，邀她午後再至府上閒談飲茶。
「大人有事對禮子說？」她對著太政肩頭好生觀察一陣，卻見不到小先生的身影，甚感奇怪。
「有人想要見你。」
見我嗎？心有疑惑，但想到下午前去拜訪後自然就有結果，禮子便也不再苦惱，恭送太政大臣離去了。
回到側殿，這位小姐難捺心中的雀躍之情，急步來到置衣間，挑選午後出行時的衣裳。
她很少特意挑選，這些瑣事自小都由品位高雅的乳母為她打點。偏偏今天，她就充滿了親自挑選的興致。
隨侍在旁的侍女見小姐喜上眉梢，不覺疲倦地穿行在層層衣架之間，也都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是去太政大人那邊的話，一定要認真對待呢。」九條家的公主將一件赤朽葉唐衣捧在胸口，像做出重大決定般點了點頭。

臨近未時，由侍女精心打扮的禮子小姐登上便轎，往太政大臣府邸行去。
那方候在門外的，是將與禮子結兄妹之緣的宗昭。
青年讓侍者領轎入院，待少女下轎，他立時迎了上去。
雖然已是三度相見，今天的宗昭才實實在在涌起一陣將作兄長的興奮。眼前衣著精緻、容光煥發的嬌俏少女，今後便是自己的妹妹，從此依賴他的關愛與庇護了。躍躍欲試的心情中，又會擔心自己做不好，這種責任感帶來的少許煩惱，竟讓他激動不已。
踏上主殿，禮子抬頭與青年對視一笑。
結親之事她亦有聽聞，如今受到未來兄長親切對待，她也如妹妹一般順從起來。
三次來到這座府邸，卻與前兩次都不相同。
宗昭領著少女，並沒有走向平日會面之所，而是幾經曲折，直至主殿後方的廊下停步。
他回身環顧一番，揮手將侍者遣下，就連九條家的侍女也一並被引往其他休頓處。
廊外恰逢院中一方山石流水的景致，正對著身後布置雅致的居室。
宗昭將禮子領入室中，半閉上朝向廊外之門，掩去寒風，然後對少女說：「大人很快就到，你在此等候片刻吧。」
「嗯。」
青年點頭一笑，退出門去。
禮子這才察覺自己被獨自留在這居室中，想再向那青年詢問幾句，追到門口，卻已不見人影。
回到屋中，一身華服的小姐往隔扇後稍走幾步，避開廊外涼風。
屋角熏物之味隱隱延開，是菊花的香味，漸漸賴在衣裙的綾布上。廊下花壇處正栽有一片菊花，從淡香悠然的室中望出去，便有了內外融為一體的親近感。
禮子小姐一面望那卷絮白菊，一面攏衣坐下，九月菊之色上的撫子紋鋪了一地，再覆上直順烏黑的長髮，優雅自不待言，而面向院中獨坐的孤寂身影，更有一番惹人憐惜的姿態。
只是若轉去正面看，這位小姐卻是眸眼靈動，滿懷期待地等候那指名見她之人呢。
院中菊花開得熱鬧。長絮舒卷，著色澄凈，花盤背向而依，在風中齊齊搖曳，精巧可愛。
而觀看的人無聲端坐，身未動，心情隨著秋花開朗，仿佛已是置身花叢之中。
於是連身後走近之人，與他走近所帶來的風，也毫不察覺。
一身墨色便服的人站立在側，見她神情投入，也不忍打擾，只是湊近她身邊，緩緩坐下。
感到肩頭衣物的窸窣聲，禮子驚訝回頭，直直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大人……」
少女正要行禮，先被那人攔下，吩咐她抬起頭來與他相對。
她有些納悶，循聲抬頭。此時再看，立刻發覺一些奧妙。
分明是相同的一張臉，神情卻柔和親切，與那種嚴凜迥然不同，也沒有時常在太政大臣身邊看到的白色光芒。
禮子目不轉睛地看那溫柔微笑的人，他的眼神執著又深沉，雙手輕扣她的雙臂。這種溫柔似將她暖暖包圍，莫名的親密感不斷提醒她想起另一個人。
「你是——」
少女只覺得左手被輕輕一拽，一時不穩，跌進那人懷中，他的左手更順勢將她環住。
貼緊胸口，頰邊所感應到的，是真實的體溫與心跳。少女並不因這擁抱而羞怯，仿佛是感受到一種急切與珍惜的心情，她任由他輕柔地摟住雙肩，自己則閉上眼睛，把頭埋得更深。
「——魚丸君哦。」
他將握住的那隻手一同貼上胸口，低頭呼吸少女髪間的香氣。用只有最近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對她說著：
「都說我不叫這種名字啦……」
室中頓時悄無聲息。那位大人環抱的手，時輕時重，也許懷中正是他得來不易的珍寶，不敢太過用力，卻又不願輕易放手。
如果可以，他會這樣一直抱下去吧。
突然，那位大人眼神一變，雙手在撫子花紋上摩挲，又撫上臉頰與披散的長髮。
他瞇眼蹙眉，側著頭琢磨起來：「原來是這樣的手感啊……」
禮子小姐端坐身子，觀察他此時的表情，果然還是平日裡那種可愛嘛。
「魚丸君沒有接觸過嗎？」
「時間太久，記不得了。」
那位大人也面對她坐正，歡喜地牽起少女雙手，左右晃動幾下。而後顧盼一番，認真問道：「現在要做什麽呢？」
「魚丸君想做什麽呢？」
「唔……啊！我來為你梳髪吧。」
說罷，他從櫃中取來梳子，又輕輕握起一小撮額髪，在指尖環圈纏繞，十分投入的模樣。
少女抬著眉毛，不解地問：「在這裡梳什麽呀？」
「噓——」他抬起頭，詳細打量少女，似乎在思考怎樣的髮型適合她，而後伸手向她頭上探去，「不要動哦，馬上就好。」
少女稍稍低下頭，順應他的奇怪舉動。那位大人大約在額頭上擺弄一陣，將額髪繞起，隨手尋到一根絲帶，細心綁出一個小髮圈來。
大功告成，欣賞著自己的可愛作品，那位大人心滿意足。
禮子小姐瞪大眼睛看他，一臉迷惑地摸向額頭上方有些凸出的小圈額髪。
「會好看嗎？」
「很好看啊……」看久了，他竟開始有些發呆。
少女撲哧笑出聲來，再摸著頭上的髮圈，心中有小小的幸福涌動。
不等那位大人再出聲，禮子小姐從袖中伸出手來，牽起他的手，領他著走出居室，踏下臺階，來到秋花繁華的庭院。
他們來到紅楓樹下，厚重衣裙沾上各樣的秋花，他見著這些花，就忍不住隨手取來桔梗枝頭的一朵，輕輕鉤在少女烏髪之中。又取來風中回旋垂落的紅楓，攤放少女手心，並為她合上雙手。
「禮子禮子。」
禮子小姐便也取來一片紅楓，放進他的手中。
「終於見到你了啊。」
風起時，飛花漫天。
兩人晃著牽在一起的手，踩上鋪地的紅葉，走過溪流上的小拱橋。
橋下碧水粼粼，只倒映了澄空、絮雲，和那兩人的身影。

「真是麻煩大人了。」
九條禮子在轎前深揖一禮。
小先生卻躲在小妹身後，只探出一雙眼睛看那位小姐。見到她對自己莞爾一笑，他的臉越加發燙了。
走到轎邊，少女再三表示謝意，又轉身對宗昭微笑道別。
此番情景，宗昭心中更添了許多親切。
「禮子小姐離開之前，有一件事，還想拜托小姐。」太政大臣走上前去，稍稍靠近，向那位小姐恭敬致禮，「禮子小姐將來若有閒暇，還請勞煩偶爾為我這個官場俗人祈禱。」
少女聞言有些驚訝，但隨即微笑起來。她用熱忱的目光與那位大人對視，眼中閃耀的光彩傳達著她的理解與決心。
「我明白。」

三日之後，天皇陛下親臨神祗官府，並在那處真正確定了兩位齋王之人選。
又過一個月，禮子小姐終於披上一身禮裝，踏上遷入初齋院的路程。
輦車隊伍從都城九條邸出發，由神祗官領至鴨川，在這裡舉行了祓禊。而後一行人再往宮中行進。
沿途有許多在遠處觀看的人。禮子小姐從縫隙間望著那些虔誠者，仿佛遠遠便聽到他們的贊美、祝福與禱告。
行至北邊，不少公卿家的公子與女眷也紛紛出門，將車停在幾丈外，懸下車簾觀看。
懸有劍桔梗紋的車停在朱雀門附近，太政大臣攜宗昭公子立於車邊，靜候輦車隊伍到來。
禮子小姐的初齋院設在雅樂寮，距離太政官府並不遠。這也是天皇陛下的考量，不但安排暫無子嗣的某位皇女成為她的監護人，更讓她繼續生活在太政大臣的庇護之下。
輦車在祭祀鼓聲中緩緩行來，不曾停頓。
太政大臣傾身施禮，對著那行進中的輦車輕聲道：「從今日起，這片土地上的光明與希望，便全數仰賴殿下了。」
「太政大人比我更要辛苦啊。」
隔著不近的距離，少女的笑聲清晰傳來。
鼓聲與歌聲漸漸沒於朱雀門內，獻予神的典禮仍將在宮中持續。而城門之外，圍觀者紛紛驅車回返。門外的都城，在喧鬧退離之後悄然沉寂。
『走了啊……』
「嗯。」
小先生從那位大人的髪間鉆出，蕩在空中，怔怔目送輦車一路遠去。
『從今往後……』
他伸出手去，也許想要安慰眼前那位飄浮不定的兄長。
『……就可以天天見面了吧！秀瀧記得多多加班！哦依——』
良峰貞義一把拎起歡呼中的小先生，走向車邊等候的宗昭。
「大人說這片土地上的光明與希望……」
「嗯？」
青年敲敲額頭：「有些好笑……但我突然覺得，那些為禮子小姐擋去災厄的人偶，若漂流至鴨川下，今日一定很幸福。」
「宗昭，」良峰貞義略作沉思，笑道，「你與他果然是親人。」
「誒？」
「我們也回去吧。」
「嗯……等等，」宗昭邁開大步，搶在他上車之前攔在面前，「大人請稍等。」
大約是折落的枯枝，勾在墨色便服的領口處。宗昭並不多想，直接伸手要為那位大人取下，卻突然被制雙臂，巨大的推力將他轉向一邊，與太政大臣的位置瞬間互換，而後重重靠上近處的車。
幾乎同時，身邊有數道黑影飛出向那逐漸散離的人群追逐而去。
宗昭尚不明白發生何事，只見原先站立之處，赫然是幾把手裡劍深深嵌入車身之中。
「這是……」
「回去吧。」
宗昭心中隱隱覺得，自己需要習慣的事，還太多太多。

此時，距離宗昭成為九條家的一員，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雛人形上編完

椰子
2008-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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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樓發表於: 2009-01-25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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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

——莫召奴、神無月

1.

紫色頭髮的大叔蹲在地上，詳細觀察那躺臥沙石之上、尚在昏睡中的人。
神色嚴肅地看久了，他突然伸出手指，往友人肩頭戳幾下。
「放心吧，還是活的。」一旁高傲孤僻的神族女子冷聲道。
那男人仰頭望去，而後立直身子，對眼前不甚專心的女子瞪視一眼。然而即使是責備的話語，他也毫無心情去說。
「接下來你想怎樣做？」
男人苦笑一聲：「回去做該做的事，不需要任何改變。這樣說，你會失望麼？」
這許多的巧合與際遇也好，不過是假期中一段奇妙的旅程，一場意外的緣分，往心中一一記下了。如今旅程結束，只該各自告別，回歸屬於每個人的世界中去。
唯一的遺憾，是他無法當面告別罷了。

落日故鄉後山，高聳入雲，陡壁無依。
前有綿長峽谷，後有險峻山壁，包圍在其間的那座與世隔絕的村莊，受此地形保護而成為不破之地——原本因是如此。
武者步行在村莊外平坦廣闊的地面，聽著身後山石隆隆巨響。這響聲仿若天地崩塌，足以令那些弱小的敵人惶然失措。想到此處，他嘆息不已。
又想起這片沙土綿延的平地，數天前也曾是奇山險谷，只一掌便在頃刻間化為灰燼。
在神力之前，人類如此渺小，不堪一擊。
但為何明知不敵，那幾乎自殺性的頑抗卻始終不止。倘若他們早早投降，憑著他與那人的情分，也許他也可以……
武者皺眉，搖著頭邁出灰土之地，向幾里之外的神風營駐地走去。

再次見到莫召奴時，終歸還是有不少變化。
對莫召奴來說，朋友始終是朋友，只是不知為何立場變得微妙。
對源武藏來說，敵人仍然是敵人，但手下無可避免地多了一份猶豫。
三日前，清晨，一身軍服的神風營大將站在營地中，氣態凜然，神色冷峻。眼前那兩位闖入者皆是受他掌力負了傷，氣勢卻完全不落下風。
執扇的翩翩公子擋在另一人之前，抬手拭去嘴角鮮血，拂袂昂立，與他對視的眼神堅定凌厲，卻一如既往的真誠。
僅僅這種無畏之氣，便讓營前大將煩惱不已。
既然來了，就必然是走不了。
他相信莫召奴本人也心中明瞭。
然而一想到要與這位公子相處幾日，源武藏立時心情煩躁起來。揮手遣人送走草一色，等水衣的友人向他走近時，他心中暗暗念叨著，與一頁書的談判已是迫在眉睫。

走進帳前，小文官如見到救星一般迎上來。觀他大汗淋漓的模樣，又不知被帳中那位「囚犯」如何折騰了一番。
「莫召奴。」
武者走入帳中。
該面對的總避不過，何況這只是開始，今後相見時，難保就要到最艱難的田地——由自己親手……
他閉目擯棄多餘的猜想。

帳中那名「囚犯」正靜坐桌邊，悠閒地泡上一壺香茶。聞香辨之，該是宇治山的玉露。這茶葉是京中那位友人所贈，平日也不常飲，這會兒竟被他找了出來。
見武者歸來，「囚犯」示意邀其同飲。
源武藏的本意是即刻放他離開，但見他親自泡茶，也覺得機會難得，便順他之意。
陶杯遞來，綠亮清澈的湯中，一片細葉浮於湯面，靜止不動。
「你要如何處置我？」而這位公子的語氣，也如這杯玉露一般平靜。
為他的淡然，源武藏有些慍怒，並開始思考什麽樣的回答能打破這種鎮定，讓眼前之人稍稍震驚？
只怕是沒有……武者厭倦地得出結論。無論是放、是殺，或是繼續囚禁，這位公子都不會有絲毫驚異。與今日山頭那位極力保全他，卻也捨得放棄他的僧者同樣，從一開始就不在乎自己的結局。
「鬼之瞳已在吾手，另一場賭局也已下注，作為這一輪的籌碼，你可以離開了。」
莫召奴雙手捧杯，抬眼看他，仿佛在催促他莫要浪費手中碧茶。
源武藏的視線落到杯中，將陶杯送到嘴邊，細細品了一口——原來一直覺得，所謂名茶也只是稍有不同，今日才知，到了高妙的手中，才真正顯露出名茶的地道來。
早先不曾發覺，以至三個月中未得口福，現在真覺得可惜。
又或者在他面前，任何人、事、物都會顯露出最真實的一面麼……哈。
待他啜飲一口，莫召奴不急不躁地問：「你真要這樣做？」
「勢在必行。」
「但我以為我所了解的武魁，不會親手促成這種兵亂。」
「莫召奴。」他的語氣有些不耐。
即使立場迥變，他也願意因著過往情誼，偶爾與這位水衣公子端坐飲茶片刻。只是真正在交談中說起那段情誼，他又聽不得，一聽便頓生怒意，實在矛盾。
於是他不得不堅決地拒絕對方：「你並不了解我。」
「哦？那你可了解莫召奴？」
源武藏不語。
「放櫻千代離開，將約定的第三掌延至清晨……你對莫召奴的了解如此之深，而我卻並不了解你，想來莫召奴實在是一名不合格的朋友。」
源武藏壓低嗓音：「你知道我並非此意。」他緩緩站起，雙手背後，轉過身去。
莫召奴亦起身，輕步走近，來到他身側。
「輕啟戰端，將飽受征戰之苦的是什麽人，你不明白？戰亂方過，十數年才重建的秩序，百姓所真正希望的是什麽，你也不明白？」
武者依然沉默。
「遊歷民間，多少事跡美談，造福了多少平凡的人。然而當你真正坐在足以改變一切的位置，卻願意將這個國家推入無謂的戰火之中。」
「够了，」源武藏猛然轉身，半瞇著眼，露出危險的眼神，「我說過有些事你並不了解。」
「那麼是什麽事？」
被詢問者蹙緊眉頭。他大約覺得，眼前這位氣質儒雅的公子，卻對他追根問底，不免讓人有瞬間的違和感。但這正是莫召奴，他明明白白地了解這一點。
「你不願對我說明。」
「你不必問，也不該問，否則……」
「否則你會將我滅口麼？」
莫召奴輕嘆一聲。
源武藏更厭煩地發現，他居然完全明白這一聲嘆息所為何事。
還在奈川之時，偶爾，神無月會以年長者的口吻挖苦這位「苦悶」的友人。那時友人在苦笑中，也許一度以為對方會比自己更擅於處理這種兩難的窘境。無奈他還是讓那友人失望了。
莫召奴的的確確是個奇人。
為阻中原戰亂，冒險回國，卻不願引起東瀛動亂。
背叛鬼祭將軍，卻將鬼祭一黨悉心安排在這片土地，保護著他們平靜的生活。
而後，明明攬下這些責任，卻又輕易為相識不過三月的人赴死……
這樣一個人，究竟為何是與他結交，換作任何一個重情義之人，此時已然為這名朋友赴湯蹈火——源武藏替莫召奴深感不值。
「不必再說，此事與你無關。你以朋友識我，而你從來就是我的敵人。我不會將私情摻入工作之中。」
「我並不這樣認為。」莫召奴反駁道，「落日故鄉早已全無屏障，你大可以武取之，毫不費力。那麼這樣大費周章將我俘虜，又是為何？」
那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猜測他的想法，源武藏難抑怒火，手中緊握的陶杯劇烈振蕩起來。
「你不願，但你已經這樣做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是，你說得不錯。所以，就當是我已還你這個人情，為這份朋友情誼，我所能做到此為止。我給了你們機會，今後便絕不寬待！」
此言之後，莫召奴竟是長久默然靜立。
無聲無語的帳中，武者的情緒漸漸平息，而他不敢回頭，不敢確認帳中之人此時是怎樣的表情。
他只看到陶杯中的細葉突然一陣抖動，翻轉沉底。
「我明白了。」
又是時間停滯般的寂靜，源武藏不記得莫召奴是何時離開。

一踏入大廳，等待的眾人圍攏上來，引起屋內一陣喧鬧。
丸太郎只喚了兩聲名字，便默不做聲，拉住莫召奴的手，前前後後、裡裡外外翻看詳細。
「喂喂，你是檢查有沒有缺角麼？缺了還要去找軍神拼命是吧？」
少年檢視完畢，放心地長吁一聲，鉆進長者懷中，轉動身子摩蹭起來。
「都這麼親了，連聲舅都不叫。」
「稱謂只是表面，有心即可。」僧者站在一旁，此時才出聲說道。
草一色摸摸鼻子，料想這莫召奴定有話與僧者商議，於是不再吭聲，拽過櫻子，讓她扶著往村中散步去了。
見懷中少年緊貼胸口，不願放手，莫召奴鄭重其事地撫摸他的頭來。小孩撒嬌的模樣他見過不少，對自己卻是頭一遭，越摸越覺得，這種滋味真是美妙。
「好了，」他最後說道，「才從囚牢裡出來，還沒沐浴更衣，這身衣服有穢氣。」

落日故鄉之內，危機暫除，四處忙碌。
經此劫難，村民們漸漸找回往日的武勇與榮耀。在幾位年長者帶領下，武藝稍強的人組成一支護衛隊，餘下人中年輕力壯者，將一些損壞不大的房屋修筑填補，以供村民居住。婦女們也聚集起來，分做炊事與醫護的工作。
那些從小生活安逸、未經變故的孩童們，仿佛受長輩的感染，一個個從驚嚇中恢復活力，一起參與到勞作中。
繁忙之中，村民都有一個不曾說出口的共識，那便是他們在這座村莊生活的日子，即將結束了。
莫召奴在丸太郎的陪同下察看村中情況。戰鬥後的滿目瘡痍，因村民充滿幹勁的表情，也顯得並不過分荒涼了。
但是在莫召奴心中，眼前景象再鼓舞人心，也止不住他的憂心。
軍神固然下令退兵，然而落日故鄉位置暴露，更多是來自幕府的威脅。岩堂將軍絕不會坐視不理。若幕府舉兵進犯，落日故鄉禁不住再次攻擊。
此地不可久留，但離開此地，這一村子人又要往哪裡安身？
犧牲者已是太多了，他定不能再讓任何人受到傷害，只是……又要去拜托那個人麼？
哈，他輕敲額頭，無論對誰，莫召奴都是個麻煩的朋友啊。
丸太郎依然牽住他的手，腳步輕快走了一路。
這孩子幾時變得這麼粘人，仿佛是要將十多年的時間都粘回來一般。莫召奴雖然偷偷高興，但畢竟一時習慣不了。
「村民們的情緒都很穩定，戰鬥中的傷者也已恢復大半，總算是撐過來了。」
才十五歲的少年如釋重負地喘一口氣。
「只是不知城主是否受到牽連，這些天我都在擔心。」
聽得少年提起那人，莫召奴頗是驚訝。
少年仍繼續說：「直到現在才明白城主對我的恩義……我真是慚愧。」
長者「撲哧」一聲笑起來。
「莫召奴，你笑什麽？」
「沒什麽，我只是歡喜。」他按揉一下少年的頭，親切道。
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前輩一定又對這孩子有了不少指點。放下仇恨，點化癥結，少年如今的成長，短短幾日已教人刮目相看。
也不知在室中，自己對一頁書前輩所說的那聲謝，這孩子領會了多少。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要保護的東西，每一個人的方式也都不同。武力不是唯一的解決之道。要掌握更多智慧與技巧，全面思考，真正找到最正確的道路。」
少年專心聆聽，不住點頭。
見少年虛心接受，莫召奴那份做長輩的心思難以按下。只是轉念想到別處，他又漸漸有了憂慮之色。
少年拉扯他的手，注目凝視。
「莫召奴，軍神……是你的朋友麼？」
「當然，是很重要的朋友。」
「你在擔心贏得這場賭局麼？」
「我是擔心他做下錯誤的選擇。」
莫召奴雖為此事千思萬想，但卻不知該如何對少年解釋他的擔心。
那個人……
奈川人民的熱情相助仿佛只是昨日之事，而今天，那同一個人卻執意將更多無辜者推入戰火，為他所認為的「唯一的解決方式」。
倘若淵姬方才所說是真——其實她並沒有說謊的必要，那麼莫召奴不願、也不能讓自己所了解的那位友人，開啟這無意義的爭戰。
且不說其他，即使只是爲了不讓神無月未來有所愧疚，他也必須這樣做。
只是他又該怎樣說服對方呢……
丸太郎見他沉思半晌，突然有些不滿意了。
「那城主呢？你從神山回來，還沒問起過城主。你不問他為何離開麼？」
莫召奴低頭看他——小小年紀卻學自己皺眉苦惱起來，是在替城主抗議我這朋友的不稱職麼？究竟這孩子被仇恨掩住了多少可愛，現在一並表現出來，倒讓身為長輩的他應接不暇了。
他笑答：「我不問，是不必問。他的決定，我從不擔心。」
估算時間，軍神部隊一退離，良峰貞義也必定往這邊趕來。出發去都城之前，莫召奴實在希望能與他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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