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佛剑x剑子】千年修，随便写写|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5.12【佛剑x剑子】千年修，随便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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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樓發表於: 2018-01-22 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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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好啊。”

梅花仙点点头，她答应了。

剑子张着嘴对上佛剑的视线，想不出说什么来缓场，只好讪讪一笑。佛剑脸色平静，甚至于眉宇间带了些淡淡的轻松，他合十双掌，低头对梅仙行了大礼。

“多谢。”

看他动作诚敬，梅仙嫣然笑道，“这么信我吗？”

“你们若有疑虑，径自说开就好，不用放在心里，暗地里揣磨。我在这北岭中天寒地冻地过着，别说人了，连会动的活物也很少。实在很想找人说说话，不想将短暂的时间浪费在你猜我猜当中。”

“佛家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她看着佛剑，询问道，“说···说破···？”

佛剑提醒她。

“说破无毒。”

梅仙拍了下掌心，雪肤上容光四射，“是了，正是这个词。”

“心里有什么念头，就说出来嘛。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恶事，说出口也损不了谁的功德。”

她说着说着，眼光瞥向剑子，末了轻哼一声，似是对他生出许多不满。那情态简直比道观里的小孩子们还要更童稚些，弄得剑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是是是，仙人你说的都对。”

剑子无奈一笑，拱起手打圆场，请梅仙放过他未语的诸般情愫。

“既然信我，那你跟我来吧。”

她招招手，示意剑子跟上，“但是大和尚要等一会儿哦。”

佛剑本想跟去，听梅仙这么说，便原地驻步。

“佛剑在此等候。”

梅仙对他的识趣很赞赏，扬手化出一盏玉杯，她从梅枝上收了薄薄冷雪，在盏里盛上七分满，而后递给佛剑。

“等这盏中雪融成水，时间就差不多了。但你必须用体温去融它，不可用功力。心诚则灵的道理你应该是懂的。”

佛剑颌首，他盘膝而坐，将玉盏收在怀中。梅花雪是梅仙所化，比雪原上还要冷得多，佛剑怀抱着一只玉杯，如同用心肺去温养一颗冷彻的冰心。

他闭目静思，一派庄严气象，但种种举动，又透着刚正下掩不住的沉静温柔。梅仙原以为他是个不入世的冷情之人，此刻却不由弯起眉眼。

“其他也没什么可叮嘱的，梅林里你可以随便转转，不要折了我的枝子就好。”

“无妨。”

“走吧。”

梅仙踏雪翩然而去，剑子只来得及念一声佛剑的名，得一声回应，就不得不运起轻功追赶梅仙的踪影。然而梅花仙并不打算带他去什么世外仙境，两人在空中周旋过一会儿，便落向高山上几个嶙峋的梅树。从盘折枝头朝下望去，就能看见佛剑静坐在落英白雪里的影绰形貌。

梅树上落了个雪团下来，刚好砸中他，剑子看着他舍利上沾到的雪色，忍不住笑出声。

他正开心，就听见梅仙的声音。

“你为什么喜欢他？”

剑子微微一怔，从梅树上翻下，仰视梅花仙人的飘逸仙姿。

“一个道士，为什么喜欢上一个大和尚？”

被她这么一说，竟是无端好笑起来。

剑子摇着头叹气，“要是能寻出理由，我还烦恼什么？”

“喜欢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梅花仙不太相信，她觉得世上的情爱总是有迹可循的，不外乎是一张皮和一颗心。

于是她问剑子。

“我好看吗？”

剑子点点头。梅花仙的容貌当然很美。

“我人好吗？”

剑子又点点头。她当然是很善良的一位神仙姑娘。

“那你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我？”

“这嘛···，”剑子抬手抚了抚梅树的枝干，指腹留下粗糙的触感，“我们今天刚刚见面，可佛剑跟我，已经相识了快七百年了。”

七百年啊，即使是对她来说，也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了。梅仙抱着树枝，在脑海里数着日子，数到一半，又想起个严重的问题。

“只要是和你认识七百年的人，你就会喜欢上他吗？”

她拍拍梅树的枝条，铺天盖地的梅花雨降下，把剑子砸得满身都是。

剑子在香雪海里默然微笑，潇洒卓然，分毫不像为情所困之人。

“不是啊。”

他撷去发上一枚洁白的花瓣，细心放在树根旁。

“姑娘，你认为什么是天下无双呢？”

这似乎是个更难回答的问题。梅仙环顾四周，举目只是她袖下成岭的梅海一片。

剑子似乎早有预料，因而只是笑，他同样没有作答。

“师父说这是劫，佛剑说要陪我渡劫，姑娘你也想为我解去此劫。”

“但剑子并不觉得这是劫。实话跟姑娘说吧，其实我心里还有些欣喜。”

梅仙拧起秀眉，很是不解。

“这如何说？出家人爱人，你如何说？”

“分说，不分说，不由分说。”

反正佛剑不在，他自可大大方方借用他的名言。

“人生里能有个喜欢的人，也不错啊···我也不是一定要成仙不可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值得担心，也许···我是怕这份感情会阻挡另一人的渡世路吧。”

“不会的。”

梅仙语气笃定。

“哦？”剑子扬扬眉角，目光穿过花雪看向她，“如何说？”

“他身上有道恶咒···”

她故意顿了顿，从剑子眼中看到霎时显现的忧虑，随着她缄口不语越发浓重。人啊，真是有趣呢，刚刚还那么洒脱，这会儿便换了一个人。

“若是你能够一直这么爱着他，那咒语就不会成真，”梅仙举起手，作了个发誓的动作，证明她没有说谎，“只要他也同样爱重你。”

佛剑爱重的何止是剑子一人，他对芸芸众生皆是深爱。但剑子不在意他在佛剑心中是否独一无二，他只在乎这恶咒不会成真。

一位慈悲的佛者独独替他颂过经文，足够了。

“那就好。”

剑子稍稍松了口气。

“你能一直爱下去吗？”

他不是一直在爱着吗。

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种话就留给我亲口跟佛剑说吧，在别人面前承认，还是有些奇怪。”

梅仙知道，他的答案是能。

“听起来，这像是一件美好的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抖了一小朵梅花下去。

“我不知道。”

但他真的不知道。剑子拾起梅花，看它在掌心绽着冷香。

每当他有所觉悟，那感觉总是熟悉如同故人归来。或许他真的心动在第一眼，只是参悟的过程需要太漫长的时间，而剑子仙迹无牵无挂、恣意挥洒了一辈子，原是后知后觉。

“感情这么玄妙，剑子哪里说得清楚。姑娘，你才是神仙，该为我解答的人是你才对呀。”

梅花仙支着下巴，在梅树上晃荡双腿，裙摆下簌簌落花。她沉思着，用她几千年的道行想着，用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分析着。

“我以前见过一个人，”她说得很慢，声音轻缓，似是怕弄碎回忆的雪片，“他是个普通人，可能是个侠客，不像你们是修行者。不知是谁跟他说北岭有神仙，他竟真的跑进来。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

“他看到我很激动，拽着我的衣角问我说，我是不是神仙，能不能替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呢？”

剑子问道。

“他说，他想让一个叫万堺的地方下雨。如果再没有雨水，城里的人就要死了。我答应了，他也很安心地笑了。我想救他，他却没了呼吸。”

“我是梅花仙，又不是龙王，怎么会下雨。但答应便是答应了，总不能食言。幸好北岭雪很多，我用瓶子收了几个山头的雪，托北风送去万堺下了一大场。”

梅仙淡淡笑了，“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我是不是喜欢他。要不然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但与他相处甚至不足一刻，难免更荒唐。”

“但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入过轮回，他也不再是他了。有一天，北岭上难得放晴，于是我决定自那天起，不再想了。弄不清楚就弄不清楚吧。谁说神仙要什么都懂。”

“但同时我也决定，如果有人见到我，我就会帮他。”

剑子陪着她沉默，梅仙低落了一会儿，最终莞尔。

“会到这地方来的，大概都是些怪人。”

“看来你的劫数并不需要我插手，还有什么愿望吗？”

剑子埋头想了想，忽而忆起老观主的嘱托。

“可以折一支梅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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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31樓發表於: 2018-01-26 0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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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梅花仙！这篇文的每一个原创角色都刻画的很棒！佛剑和剑子的感情也写的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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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32樓發表於: 2018-01-27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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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剑子的话提醒了梅花仙，她朝着远方梅林遥遥一指，问道。

“有看出什么不同吗？”

乍看过去，梅雪一色，他分不出何处是花，何处是雪，故而诚实摇头。

“敢问姑娘，何处不同？”

梅仙不甚赞同地看他一眼，嫌他不够用心。

“最东边的那一株，”她示意剑子方向，“他算是我这里最英俊潇洒的梅树了。”

剑子定睛看去，便见梅树枝干虬结，状似游龙，确实非凡品。只是···他拧起眉心，这颗树上落满白雪，并未开花。

“也是我这里唯一不会开花的梅树。”

梅仙补充道。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从来没开过花。”

“哦？”

这倒是很有意思。

“他真是很顽固。”

即使是在梅花仙的领地内，他说不开花便真的不开花。

“可以让我折一枝吗？”

剑子起了兴趣，他抬头征询梅仙的意见。

“也许换个地方，他会有不同际遇。”

“我也是这样想的，”梅仙从树枝上跳下来，飘飘然似一粒飞絮，颊边带笑，带着一分看透不说破的通慧，“缘又如何，劫又如何？梅树开不了花，还算什么梅花。”

人若是无情，还算什么人。

“去折吧。然后带他去南方，去更温暖的地方栽种他。不要像北岭一样只有冬天，也不要太暖和没有冬天，去一个有四季的地方种下他，让他可以开花。”

“而你，”梅仙顿了顿，默默沉吟，她的目光如雪一般澄澈，“我不能给你太多提示，因为···”

“天机不可泄露。”

剑子接上她的下半句。这句话他已经很熟悉，光是道尊便同他说上过许多次。既然不可泄漏，或可视之无物，又不是什么攸关天下苍生的大事，他生不出过份的好奇心。不临到关头，谁也发现不了机缘的奥妙；可当他临到关头时，甚至想不到有这一段机缘。

梅仙却摇头，她大叹了一口气，颇为不忿。

“所有的提示都是马后炮。太不中用。”

剑子哑然失笑。

“就算很多年前，有人告诉我说某天我会遇上劫，难道我就能见死不救了吗？我答应他的时候都来不及想起其他念头。所有事情，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慢慢意识到的。”

她这一串话说的很快，有几个字剑子没有听清。但梅仙说完了便不再重复，她微微笑着，恍然大悟。

原来是在那一天。

她一开始还以为，那只是几千年来照常发发善心的一天。

“无论发生什么，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

“七百年了，你一定很了解他。但如果你真的了解他，就不要为他做决定。”

梅仙用掌心将一枚花瓣托到他面前，算是赠予，亦是提醒。

“连北岭这样的苦寒之地，他都陪着你来了。还需要用什么证明，还证明什么，你怕什么。”

“你不敢么？”她问。

“还是你不愿意，你仍想成仙？”

剑子站在原地，面容平和，眼底却是睥睨之色。他弯了唇角，笑意轻巧，似是水面上荡起的一点涟漪。

“我从来不打算成仙。”

“我与佛剑之间，也不仅仅是情。剑子仙迹若是喜欢一个人，就希望他平安顺遂，心愿得偿。”

他不是非要拉他下神坛。

梅仙的双眼紧紧盯着他，剑子任其观察，他并未说谎，心安理得。

他和佛剑都是出家人，要行济世之道，众生平等，不可偏私。

但他已爱了，那爱便爱吧；既然爱了，就爱下去吧。修道七百年，他方拿起，未满千年，何必放下。

剑子对着梅花仙拱手一礼，白发洒落在臂弯。

“杯里的雪，是时候融尽了。”

“剑子就此告辞。”

梅花仙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挽留他。她目送那道惊鸿白影掠过北岭上空永恒凝固的灰色天幕，化作一只投林的飞鸟，隐入香气浮动的梅林之中。他自去寻他的归处。

多么好呀，那个人还在。

她看着，有点酸酸的羡慕。

佛剑怀中的雪终于全部融化，他拾起玉盏，杯底一泓清水倒映着冷冽雪空。而剑子就在此时，稳稳地降落在他面前。

“事情办完了？”

剑子接过玉杯，笑道，“当然。我做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不仅如此，观主所求的梅枝我也一并解决。咱们去最东边折上一枝，就可以打包回府，结束这段北岭之行。”

他有意轻描淡写，佛剑却不放过。

“你的劫是什么？”

该坦诚相对吗？

剑子脸上仍笑着，心跳却迅速，一点点慌张，一点点犹疑，他竟寻不出话来说。

“我喜欢上一个人。”

佛剑脸上露出深思的神态，他不再往下问。

“我现在···仍很喜欢他。”

剑子松不了气，反而更紧张。他真怕自己的表情会在佛剑肃穆眼光下撑不住，不打自招。但若是能被看出来，不用他自己说出口，未尝不是一种更轻松的选择。

佛剑从雪里站起，轻拍剑子肩膀，念起一首禅诗来。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识得性，无喜亦无忧。”

剑子记得，在偏僻的山寺里，那位老僧对他们两人念过一样的句子。心中无挂碍，万法便随缘，一切顺其自然，当然是再好不过的境界。可那时，他竟以为这仅是一首普普通通的禅诗，只顾着看它檐角的铃铛，听风中的轻响。

“佛剑，这是劫吗？”他握着玉杯，跟在佛剑身后询问。

佛剑反问他，“你真爱吗？”

剑子一愣，下意识点了头。动作瞬间，他觉出自己未及思量的鲁莽，但覆水已难收。

“如果是，我相信那不是劫，只是机缘。”

他比剑子还要更笃定。

“缘来则应，缘尽莫要执着。”

“不劝我放下？”

“若我劝，你就听吗？”

他真的会听，可惜他没有劝。

两人在梅枝落下的阵雪里慢慢行走，剑子将玉杯放在雪地里，杯中落入花瓣，浅浅沾上一丝水痕。佛剑走在他身前，背影坚实成一座石像，守着几百年的岿然不动，伫立成山。

“是这株吧。”

“是啊。”

他们已经走到梅林边缘，眼前的树就是梅仙所说最东边的树了。

“没有开花？”

佛剑觉得奇怪，剑子瞥他一眼，笑着点头，“要是开得很好的话，梅花仙才舍不得给我们。”

他扬起手，“我来折？”

佛剑侧过身让他，剑子围着梅树仔细看过，终于选定了一枝。他指尖用力，撇断了一根新萌芽的枝条。梅树上微微闪亮，一缕灵光飘进枝条断处，让那切口青葱如初。

剑子拿起梅枝，心道，希望万堺城是个四季分明的好地方，让这梅树也能体会一回开花的滋味。他抖去枝上的残雪，在佛剑面前炫耀似的晃了几下，颇得意。

“我们一起行动，效率果然很高。该做的事没有一件落下，统统圆满完成。若是回去路上遇到我师父，大可质问他，问他卜出的卦为什么这么不灵，害你我白白奔波，浪费了数个月。”

他摇动梅枝，轻点佛剑的肩，脑中不由想到观音菩萨杨枝在手，点洒甘露的情态。

“不够刺激？”

剑子耸耸肩，“嗯···悬念有余，惊险不足。但这样也不错。”

“虽说共患难的确可以增进友情，但若是严重到戒钉之刑的地步，那就刺激过头了。你为苍生受刑，剑子还能忍受，可要你为我受刑，那我···过意不去。”

“你也会过意不去？”

他大概是想起许多剑子拉人下水的场合。

“剑子的歉意千真万确，胜过龙宿剑上的珍珠。”

佛剑挑眉。

“嗯。”

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似乎不够信服，然而佛剑一脸从容平静，却是筑起铜墙铁壁叫剑子无处突破。

“好友，这一个‘嗯’字好像显得你并不认同。”

“我只认同一半。”佛剑道。

“前一半，还是后一半？”

佛剑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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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樓發表於: 2018-01-31 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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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北岭之行结束，他们再次度过那条宽阔的河流。这一次很顺利，没再发生什么踏空落水的事件，剑子忐忑着行走，在踏上石岸后松下心头的井绳，任那无水的空桶咣当一声掉进井里，将透明的涟漪溅上青苔陈旧的石壁。

然而表面波澜不惊。

他们走回万堺城外的道观，将折下的梅枝赠予老观主，又走回城中，在酒馆里听到那个没有后续的故事。古道热肠的侠士为了求雨走进北岭，然后再未走出，他迷失在雪原里。通过梅仙的叙述，剑子知道这个人早已死去，成为冰雪里遗落的尘埃。

不是讲故事的人不愿意说得精彩，而是这故事戛然而止，在“满山不落梅”出现时就已结束。

他们继续走，走回连绵的山峦。冬季的雪在不间断的行走中融化，渗入泥土，汇进水脉，经历过地下黑暗的奔忙，变成江河湖海。剑子弯腰用水囊取水，由干瘪而至丰满，水流滑过他的指尖，冰凉冷彻，带着对春天的呼唤。

他们走回秦庄。没了蛇女的法力，它荒芜成一片废墟。残破的房屋里盘踞着许多滑腻蜿蜒的蛇群，它们睁着冷目在夜色里窥视人间，窸窸窣窣彼此交缠，穿过逝者空洞的眼窝和脊骨，仿佛仍被驱使着，让骨骸点一点头。但那僧人灰飞烟灭，蛇女也变作微温的污血，它们游过的，也不知是哪一具无辜的尸骸。无灵识的蛇群，无目的存在着，铭记着不存在的记忆。

佛剑挥剑震碎了房梁，黑色的蛇群潮水一样涌出来，它们都跑得很快。有昏了头的撞到剑子脚下，还没来及用尖牙注入毒液，就被拂尘扫向深山野林。终于，庄里再没有其他活物，它是一座死去的庄园。

庄前的青石也老了，那个“秦”字不堪为记。直到此刻，蛇女的故事才画下句点。

于是他们向前追溯，回到山顶的凉亭。那时还是夏天，阳光热热烈烈地照耀，暴雨的水汽未干，天地间仿佛是个蒸笼。佛剑和剑子在这里初次遇见蛇女，从而开启一段平淡的旅程。

剑子拿出那把伞撑在头顶，挡住细小的雪粒。在渡口买下这把伞确实是明智之举，剑子仙迹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他一向如此。佛剑走在他身边，与剑子一同路过那些曾经遇上过的一草一木。空气是苍白的冷，树冠里没有响起蝉声，不再喧吵，但仍没有人说话，两个人各自静默无言。气氛并不凝滞，但这一回剑子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说。这一路上，他们似乎将所有可说的话题都说尽了，再说下去，也许会触及到不能坦诚交代的部分。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要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佛剑的“共同面对”说得是很轻巧，他却不舍得。

鞋履踏过积雪，发出吱呀的轻响。剑子开始思考梅花仙的话。他想，是什么咒语，只要他一直爱着，就不会成真呢。

与其空想，不如询问。佛剑不是正近在咫尺吗。

于是剑子问他，“佛剑，那位蛇女姑娘对你设下了怎样的咒语？”

佛剑淡淡道，“一个很平常的咒语。”

他没有说谎，对于他所负的杀生罪业而言，这诅咒不算重。她不需要肉体发肤上的苦痛折磨，而只要他永远不被爱并且孤独。佛剑习惯这个，从他接下佛牒说出“分说，不分说，不由分说”开始，他就很习惯了。

被蛇女的热血洒遍全身之际，他想起曾领受过的遮那八部刑。烈火焚身，是苦是痛，世人莫不在其中，不入火宅，只因身在火宅，谁不曾煎熬。他愿领受这一咒语，作为杀她的代价，替她偿赎那一百余人的杀生之罪。

“是吗？”

剑子轻笑，心里大致有数。佛剑当然会很淡然，这在他意料之中。

他亲眼见过佛剑受刑。

佛剑不呼痛。他沉默着穿上钉鞋，沉默着领受戒钉，沉默着被旁人唾弃，在如雨的恶言之中，坚定不移。他足下、身上俱是利刃穿透的伤口，皮肉外翻，血痕斑驳。剑子可以想见那会是何种支离破碎的千疮百孔，这种想象让他心头剧痛，古尘振动着，几乎要震碎它的剑鞘。

他有些怕，怕这种程度是佛剑口中的平常。所以就算佛剑已被天佛尊赦去杀生罪业，他仍下意识地觉得，佛剑还是不杀生的好。

尤其是当所有事情告一段落，他再次遇见完好无损的佛剑时，这种感觉便会强烈到无法忽视，敦促着他更加靠近，好让这罹难的过程多一丝温度，不是水月镜花的虚幻。

然而无论是佛是道，累牍经典都告诉他们，人生不过虚空一梦。

记忆像是破不开的山雾，围拢在剑子周身，将他困在离开佛剑的那一年。弥漫的烟气遮蔽视线，顷刻间又散开，不断重复着命运的螺旋。相遇、分离，伤口、愈合，世事如云聚拢，化成一阵空濛的雨雾。

跌宕的曳动在心脏里只鲜明一霎，而后被长久忽视着，不得下落。

他张开口，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吐露，却只说。

“原来从北岭里出来，是要走到开春的。”

一切早在道尊没来接他的那个冬天里改变，可他那时竟不懂。

“的确如此。”

佛剑接过他的话，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听起来非常温柔。

“我是不是错怪我师父了？这条路走起来真的很远。”

“安心迈步，终会到达终点。”

“你要回去了吗？”剑子问道。

佛剑点头。

到城镇之后，两人便可以坐船，剑子从城里直接回豁然之境会近些，少一番水路波折。佛剑知道他有点晕船。

“我能去找你吗？”

佛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剑子想去找他，从来都是说走就走，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内里却奇怪得可以。

他说，“好。”

剑子微微笑，“那正好，我们依然顺路。”

“你对佛门起了兴趣？”

这番对话出现过不少次，剑子的回答多半是用“我可是个道士”来搪塞，佛剑已很习惯。一来一往，不温不火，他们聊的都是些旧事，两人都记得很清楚，谁也不觉得讶异，好像是默认的前情，靠彼此的回忆补全那些跳过的语句。

“如果我真做了个和尚，岂不是要喊你一声师兄，你我之间还是这样平起平坐直呼姓名的关系吗？”

“为什么不能？”

雪停了，剑子收起伞。屏障落下，佛剑对上他的双眼。

“在佛剑眼中，你始终是你。”

“因为···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嗯。”

剑子叹了口气，重又扬起唇角。

“这个道理，我七百年前就知道了。”

他想起道尊的功劳，补上一句。

“我师父告诉我的。”

现在让他为难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怎么跟他师父交代。出门时他还兴冲冲的，急着跑去找闭关很久的佛剑，结果却是一头栽进苍天布下的巨网，他越陷越深。

要是道尊知道这一卦是这般解，会不会恼羞成怒，把豁然之境彻底拆掉。剑子全身家当值钱的也就一把古尘，没了豁然之境可说是倾家荡产，一贫如洗更兼无家可归···诶，他又寻出个陪着佛剑的理由来。

嗯。他在心里满意点头。

剑子抬眼一望，看见一只摇曳在风中的铜铃。

“是那座山寺。”

他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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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樓發表於: 2018-02-01 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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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这篇文！蛇女的这个咒语，感觉未来两个人还有很多坎坷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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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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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樓發表於: 2018-02-02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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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з」∠)_ 非常喜欢这篇。
两人之间的默契和感情真的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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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樓發表於: 2018-02-03 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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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寺中空无一人。

仅是半年光阴，陈腐的积灰便将这座山野小寺埋得彻底。失了人气，它暮气沉沉，连檐角的铃铛都在雪天里开始生锈。佛剑与剑子两人寻遍山寺，也未见得那位老僧的身影。后院里一地的落叶，被经冬的雨雪浸着，颇泥泞，再无人扫。

除去大雄宝殿还算规整之外，其他地方都簌簌地落灰，更兼漏雨虫蛀，不堪歇息。两人在大殿内稍稍清扫，替殿内的佛陀拭去残灰。年岁长久，佛像表面的鎏金早已剥落，露出底下锃亮的黄铜色，只见佛祖慧眼微开，唇边一缕慈悲笑意似有似无，满怀慈爱地注目着座下两人。

佛剑寻了三炷香点燃，在堂下礼佛，以佛门弟子的戒定真香供养世尊。剑子四处环顾，给他寻出个蒲团来，虽然半旧，但总比双膝跪在冰冷石板上好。他是道门弟子，因而只是站在佛剑身后，合拢双掌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伽耶城菩提树下，佛陀证觉成道，终于涅槃。经书上短短几句，仿佛比走过佛山的三解脱门还要更容易。可是，那真是难。一个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要如何看穿他的皮囊，以为他是轮回中的微尘，又如何将过往记忆归于一句镜花水月，真假不分。

这真是难。

所以成佛者，如此寥寥。

剑子点起殿中的长明灯，火光温暖了空荡的大殿。佛陀始终垂着长眉，昏黄的光线里，他的眼中似有无限的悲悯慈怜。

他们决定在这殿中凑合一夜，明日清晨再去城中搭船。

环境当然不算好，但他们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也不少，尤其是北岭的雪原，是剑子近年来试过的最恶劣的行程，现在有房有瓦，有门有灯，更不用说两人身下各一个蒲团，还剩着几分棉絮的软，乐观点来看，已是人间仙境了。

天色渐晚，佛剑终于有了合宜的场合，可以做他的功课。先是心经，然后是六字大明咒，剑子盘腿坐着，默默看佛剑阖着双目念了一遍又一遍。他将目光转向佛像，只觉得对方脸上有赞赏的神色，朗润的淡色佛光在灯火下不明显地围绕着佛剑，像是无数上下翻飞的草叶蜻蜓，薄如纸的翅翼扇起细细的风。那风是透明的。

窗外又飘起小雪。

你有看过苦境的雪天吗？

跟北岭的梅花林不一样，苦境里抹不去人的痕迹。亭台楼阁在白雾里隐隐绰绰，地面上偶有细雪覆不去的脚印，松柏上积不住雪，总还是绿色多些。无论往何处走，这些痕迹都提醒着剑子，这个世界再不如雪原上空寂而旷阔，不止属于两个互相依靠的旅人。

在漫天风雪中稳稳走向他的佛剑，属于那片他永远走不出的雪原。

镜花水月。

剑子在心里念了一遍。他看着佛剑，又念了一遍。

他从来没有这么犹豫过。

佛剑的答案不过两种可能，“不可”或是“也可”，平淡如水。然而思量的过程依然惊心动魄，同屋外的雪粒一样乱舞。

剑子托腮陷入沉思，在游移的心绪里尝到些许乐趣，未可知的、猜不到的乐趣。

佛剑就是那种你所能想象到的最完满的出家人。他很稳重，也很安静，但同时不失生命的鲜活，甚至说比许多人都更珍惜俗世的感情。他的仪容、举止、待人接物的方式都是无可挑剔的，七百年的时间足够锤炼出一座近佛的神像，更毋论说他对自己那些极端苛刻的要求。

剑子在看他的时候感觉到一种浅淡的宁静，清风般拂过他的心，让浮躁渐渐消去。然而解脱不了对“空”的思考，剑子只好就这样在安详与琐思之间来回晃荡。没修到家的七百年道行在他身体里摇来摇去，在表面覆盖上一层湿润的水膜。

他开始发出一点温热的汗。

他在佛剑身上看见他们在莲灯里写的六个字。

地狱空，干戈止。

明知不可为，为何为之。

佛剑颂完了六字大明咒，按着惯性，本想继续诵地藏经。但他转念一想，剑子的劫数早在北岭的梅林里消解，事到如今，他已没了那个单独为某人诵经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还要颂下去吗？

这个念头使他住了口，佛剑心中一悬，竟有些扰乱。心境本应空明，如云行空，无所牵系，颂或不颂并不碍于修行。但有此念头，已是迷障。

从何时起，他开始习惯于为一人诵一部经。

他朝剑子望去，迎上剑子注视他的视线。发觉自己被抓住了目光，剑子只是微微发笑。他从破旧的蒲团上站起身来，向前两步走到佛剑面前，半蹲着，对佛剑视线齐平。

“佛剑，你颂完了吗？”

佛剑没有回答。

“啊，好友，你没说话诶···这是算完还是没完。”

剑子歪着头问他，眉梢带着雀跃的光点，一副亟待与人交流的模样。佛剑便也顺他的意，变换了坐姿，以更轻松的形式跟他说话。

“看来是结束了。”剑子眯着眼笑起来。

他扯过蒲团坐在佛剑面前，隔着数尺的距离，心像是泡在温水里，懒懒地漂浮，又有些热气熏熏的发闷。

“我之前说，我喜欢上一个人。”

佛剑点点头，“我知道。”

剑子又说，“佛剑好友，我很喜欢你的。”

佛剑瞥他一眼，状似无奈。

他又点点头，说“我知道。”

剑子抬手撩一撩翘起的流海，垂下目光，稍有些窘迫。但他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扬起脸，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告诉佛剑。

“我喜欢你。”

他心里有种东西在跳动，当然，不是心跳。那种东西他无法命名，却能给予他无穷无尽的勇敢和信心。似一滴甘霖将坠未坠，他摊开掌心虔诚去接取。

佛剑沉默着，他的眉心皱起一点，昭示出些许不解与困惑。他依旧看着剑子，不曾移开视线，尽管上方便是慈悲垂目的佛陀。

“我不明白。”他最后说道。

剑子眨眨眼，“好巧。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过来。”

“我不是要你的答案，”他也跟着佛剑一起皱眉，片刻后摇摇头，轻松一笑，“只是觉得，你也有知道的那一份儿。如此罢了。”

“这世上有人爱你，不是件好事吗？”

佛剑只说，“让我想一想。”

当他开始思考的时候，就一定是不追问到底不罢休。等佛剑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剑子的答案也就触手可及了。

剑子的喉咙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他有点想阻止佛剑的思考，有些事情没必要这么认真，不用水落石出。但他最终放弃，将佛剑追问的权利还给他。毕竟他才是先陷入红尘的人。

他从来没真正怕过什么。然而，他现在转过头去企问佛祖。

佛陀温柔地看着他们，并不苛责，只有无限的慈，无尽的悲，仿佛他感同身受。泥金的眼本是空洞，但又充满许多长者对后辈的爱怜。昏昏灯火下，他与剑子一般诚恳，一起等佛剑的答案。

剑子屏息以待。

佛剑还未想清楚。但他知道他不能弃剑子于不顾。

“我是你的劫吗？”他问道。

剑子最不希望的就是他这样想，于是反驳道。

“你说过，这只是机缘。”

“这里，”他指向自己的胸口，指着那颗跳动的心脏。要是情感可以拿出来放在光下照亮就好了，那样他就不用解释，直接将那无名的东西放到佛剑面前，让他用他的法眼去品评，去看清，他说的“喜欢”到底是怎样一种“喜欢”，一种越解释越复杂的东西，“你在我这里，是独一份的。”

“佛剑，我要问你，”这一次，他的笑容让他不再像那个剑子，“你认为什么是天下无双呢？”

烛火开始乱。

屋里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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