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缜砚】治谁（长篇/8.23更新至196、197章/古代玄幻架空）|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12 【缜砚】治谁（长篇/8.23更新至196、197章/古代玄幻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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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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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50樓發表於: 2022-04-28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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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砚寒清看到一条阶梯，跟燕石山庄的石阶相差无几。狂风乱作之下，他拾级而上，闻到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气味。

他看到阶梯的顶端站着一位青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往上跑，全然不管会不会踩到哪片青苔重重磕到石阶上。

砚寒清认为自己跟雨夜中挖坟的少年一样，肩上背着希翼，眼底却布满绝望。

野草野花跟着泥土往外飞去，有人想从富有生机的泥土里倔出活生生人，或者要亲眼看见尸骨，方才死心。

砚寒清从北冥缜嘴里听过这件事，他亲自把坟掘开，看到里面除了他的药箱，别无他物。

那药箱对砚寒清来说，只是几个月的东西。

对北冥缜来说，却是他埋于地底许多年的遗物。

若说少年时的北冥缜是被困在轮椅中，那青年的北冥缜就是困于无妄的情意里。

砚寒清早就知道北冥缜一直被困着了。但脑中始终只有模糊的念头，携带自私的逃避感，不敢看，不敢正视——自己伸出的手竟造就少年今后的牢笼。

而今他亲眼见证碾压在少年身上的苦，只能站在一边，束手无策，像一棵树，枯荣随他去，任由如猛兽扑来的情绪穿过身体，给他降下严酷惩罚。

北冥缜那么多年的苦难，短时间骤然让砚寒清经历了一番，像快渴死的人一次喝了一条江，像快饿死的人一次吃了几十亩粮食，那些灰暗过去如浪潮一般将他吞没，一重浪高过一重，他从强撑着站直，到弯腰，跪下，到最后仰倒在地，毫无反击之力。

黑云涌，雷雨至，铺天盖地的湿意淌进门槛中，门被风拍打出声。

屏风后，烛火的光无法抵达。阴影中北冥缜靠在木桶边缘，手从水里抬起来去碰怀中人的额头，发现高热仍是下不去。

今日下了隐峰去镇上走过一趟，砚寒清就一蹶不振，宛如被谁抽去几丝魂魄，浑身像冷得发抖，碰上皮肤却滚烫。

砚寒清除了流泪，便只会呢喃一些破碎的言语。

北冥缜心焦地请大夫来看，大夫只说他猛然受了极大打击，忧思过度，精神不振，喝下一些补气的药，再放松心情就能好了。

但砚寒清的心情为何突然一落千丈，北冥缜无法探知，只能把一切能做的事都做了。

譬如他记得每天砚寒清在正子时必须得泡水。

凭砚寒清之前不管不顾从崖边跳下江水也要遵循泡水时间，北冥缜就知道这件事对他很重要，所以就算是发高热的病，也要把他抱到冷水里。

只是，他不愿让砚寒清自己泡着冷水着凉了，便跟着一起待在水里，从背后把人抱在怀中。

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影响泡水，但北冥缜根本无暇去想，他看心上人失了魂，自己也糊涂，未褪衣衫泡着水，布料都湿着黏在身上。

北冥缜安静擦着砚寒清眼角的泪痕，指尖被他皮肤烫得要融化，眼泪干涸后给皮肤带来的刺痒仿佛传到自己身上。他忍不住拿唇去贴他发烫的额头，以往这令自己心悸的动作，现今成了延续他生命的行为，即便是肌肤相亲，心中迷茫苦寂还是挥之不去。

北冥缜无数次在他耳边低喃：“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

“告诉我……好吗？”

感受到怀中人的木然，北冥缜为压住眼底的酸涩，强撑笑道：“先生难道又中了失语毒……又不会开口了？”

北冥缜疑问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担忧着急，变成温声轻哄，再到后来，变得哽咽。他不知道砚寒清在为什么事伤心欲绝，只是为他深切的哀伤而痛心。

他甚至恐惧起来，自己怀里的人本就不属于现世，此刻如此突然反常，是否意味着自己即将失去他了。

他要正视一件事——他总有一日会失去砚寒清。

若是失去，到时候连现在拥着的体温都消散。

北冥缜肉长的心开了一个洞，有血不停流下来，血腥气绵延翻滚上喉咙，压抑已久的眼泪不断涌出，滴在水面上和砚寒清肩上。

仿佛又回到过去孤寂的岁月，北冥缜紧咬齿关，恨自己在命运前束手受戮的无能，只能抱着身前人，抵在他望过无数次的脊背，无声流一场泪。

外面的雷雨都已经收敛，仅剩细密如针的雨雾。

北冥缜在一片泪光中注意到砚寒清已经闭上眼，似乎是失去意识了，便抱着人从水中出来，替他脱下衣服，擦干身体，换上干燥的睡袍。自己也收拾好一切，才熄了烛火上床。

走上最高的阶梯，砚寒清惶然看到青年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山庄内。而这山庄，已经布满不知名的绿色藤蔓，盘根错节缠绕在墙上，只剩一个门供人出入。

他惊措地追上前，想要叫住那名青年，想扑上那脊背，紧紧搂住他，告诉他——

“少爷……”砚寒清察觉自己又因为北冥缜而呓语，身上一切力量都虚浮。他的手搭在枕边，沉重得抬不起来，也握不住什么。

正又要陷入某种愁绪中，砚寒清感觉到手被握住，微睁开眼，看到梦中追逐的人此刻正低下头，将唇贴在他指尖。“先生……你终于醒了吗？”

门窗外透进来熹光，远处是隐约鸡鸣声。

北冥缜语气沙哑，眼角红肿，砚寒清看清一切，身上力量在逐渐恢复。他恍如一夜苍老，又劫后余生，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救赎。

的确如此，他发现眼前的人从来都是他的救赎。

砚寒清舒展了眉头，垂下眼看北冥缜握着他的手指。指节上有刻苦岁月留下的厚茧。他见过少年苦练的模样，眼下看到那些痕迹，心下止不住动容。

北冥缜本在担忧他苍白的面色，手指忽然被反握，低头看一眼，看见砚寒清动了肩头，靠近来，跟他一样，垂头去吻他手指。

嘴唇只是轻碰一下那些粗糙的痕迹，便离开，昨夜麻木失魂的青年现在睁着清亮双眼，定定望着他，哑声道：“少爷……你十三岁才开始练武功，练到如今的程度，一路定然很辛苦。”

饶是已经心痛一夜，不理解青年为何开口第一句是如此，北冥缜仍是无奈笑笑，伸手去搭在他背后，收紧手臂让他靠近自己。“很辛苦……但值得。”

想起往生门后被武师折磨得咬牙切齿的少年，砚寒清眼底莹着光，抬眼看他。

北冥缜喉头微动，轻声道：“若不刻苦……如今便无法自保，也无法护你。”

砚寒清茫然地垂下眼，苦涩笑道：“谢谢少爷，但少爷请先好好保护自己，爱惜自己。”

北冥缜沉默了一会，手指贴在他刘海边，抵开发丝探额温，松了口气，道：“先生昨天生病了。”

砚寒清看到他憔悴的脸庞，心里疼，只能木讷地附和：“是，我生病了……”

他想说，自己也患了心疾。

已经与他一样，为着什么疯了。

回想昨夜恍若跌进无人之境的寰宇，砚寒清身上又冷得发颤，他侧躺着，紧闭双眼去感受身侧人的鼻息，稍一抬头，自己的嘴唇就能迎上北冥缜的下唇。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们又栖息于什么地方，都不重要。

砚寒清从他的嘴唇，吻到他下巴，直到贴近颈间皮肤才停下动作，垂头紧紧靠在他胸口，听起落数次的心跳，感觉那像寂静寺院的钟声。

他昨夜还有残存的知觉，身子一半在人间，一半在森冷之地，模糊感觉到自己浸在冷水里，身后靠着温热的胸膛，有臂膀紧抱过来，有声音在不断呼唤他，追问他。

还听见了苦闷的哭声。

砚寒清此刻确认那是曾经发生过的哭声，就来自三少爷，否则，为何他眼睛肿得厉害。

他在往生门后看到北冥缜落泪几次，现在知道自己昨夜的反常又令他哭了，心开始撕裂。

可不同的是，往生门后的事，他已经无法插手。

而眼前的人，他伸手就能紧握。

他已经亲眼看见这个人走过多么灰暗的岁月，但也只是见到了，并非亲身感受，也许只体验到他万分之一的苦痛。

这个人到如今鲜活地躺在他身侧，他恨不能将人揉进自己身体里，与他同身同心。甚至，让他替他感受一切就好了。

北冥一夜未眠，惊惧身侧的青年因为发烧伤身，便隔一段时间就换冷毛巾，替他擦身。更害怕，自己若合眼，青年便消失。

现在见砚寒清已经恢复神智，表情鲜活起来，也主动收紧了手环住自己。他紧绷的一切才终于可以慢慢松懈，眼皮都变得沉重。

砚寒清抵在他肩旁，大概明白是什么事能让眼前坚韧的青年落泪，所以跳过疑问，直接道歉：“对不起，少爷……昨夜又害你伤心，害你担忧了……”

北冥缜闭上眼，手指轻揉他耳廓，“没关系……先生醒了就好……还在就好。”

“少爷没睡吗？”

北冥缜点点头，双眼睁开望他。

砚寒清想告诉北冥缜自己昨夜失魂的理由，却不忍看他强作精神，打算等他睡了一觉，精神稍饱满了，再说出口。

他都能想象到，若是说出缘由，他不免又心痛，而北冥缜也可能会因为不堪回忆被触碰而难过。

所以，他们得休息够了，有足够精力，才能坦然面对过去一地狼藉。

“我昨天的事，等少爷睡过一会，醒来就说给你听……”砚寒清身子往上躺，让自己的唇刚好和青年沉重的眼皮齐平，如此，稍动一下便能亲到他眼角。

砚寒清舍不得松手，手臂搭在北冥缜颈下，让他枕着，另一只手则在他背后轻抚，呢喃道：“我哪里都不去，少爷醒来我还在这里，放心睡吧。”
115.

日光太毒辣，然而暗夜冷寂，只渴求缥缈的月光能一直照在自己身上。

北冥缜睡了很久，连梦也没做。再睁眼，门窗外是极透亮的阳光，晌午干燥的叶片弥散自身气息，穿过居所的缝隙闯进来。

砚寒清信守承诺，北冥缜睡了多久，他便在一旁躺了多久。

北冥缜意识到自己枕着砚寒清的手臂从未动过，立刻抬手撑起上身，让砚寒清解放。

“少爷醒了。”

为什么，人总爱说这样明知故问的话语。好像一切有意义言语的开端，都要有这样无意义的话作为序幕。

看见砚寒清的手还搭在原处，北冥缜伸手去抬起来，听见他倒吸一口冷气。

“抱歉，先生，我睡太久。”北冥缜边说，边垂着眼替他揉按。

“不久，少爷道什么歉。”砚寒清心底发虚。他只是付出一只手臂，就能得到望着北冥缜的睡颜发呆度过一上午的机会。

除了需要强作镇定的时候，平时，他都缺乏勇气直视北冥缜。因为他觉得那张脸有过去稚嫩的影子，也有如今初显成熟的坚毅，看多了不免怀疑世界虚实。

可他今日必须要注视那张安然的睡容，靠着这份贪婪才能稍微缓解心口的闷痛。

手臂被越揉越麻，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皮肉下啃噬，砚寒清皱起眉头，忍不住笑道：“少爷刚醒来，就要开始对我这般体贴吗？”

北冥缜眼皮微抬。“这……不算体贴。”

砚寒清的手臂在逐渐恢复，后来握住手让他停下来，“少爷起来用膳吧。未时，隐峰饭点也过了。我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食材。”

看砚寒清坐在床沿弯腰穿鞋，北冥缜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他总感觉眼前的青年有哪里变了。

平静无波的心又惴惴不安，北冥缜伸手去环在他腰际，感受到身前人因为受惊而瑟缩的腹部，开口道：“先生别一个人去，让我跟在身边吧……”

“我只是去……”砚寒清很快住口，将手缓缓覆盖在北冥缜的手背，低头应了一声。

管小厨房的弟子在院子里晒干货，看到北冥缜和砚寒清过来，便说厨房还有一些绿叶菜，一些米，几两肉，直起身走进去要替他们做些吃食。

砚寒清拦住他，拱手道：“谢谢少侠，在下自己动手便好了，不麻烦您了。”

那弟子点点头，回到小马扎上分拣干蘑菇。

砚寒清进了厨房，站在水池边洗洗瓜苗。北冥缜淘好米，盖上木盖子蒸饭，走到砚寒清一身旁问他要做什么菜。

“先做瓜苗炒肉片。”

余光注意到北冥缜拿起菜刀，砚寒清转头，看见他拿起篮子里的肉洗了洗，弯下身默默切片。

刀功还不错，肉片薄厚均匀，切得又快。

砚寒清是第一次看北冥缜做这种事，怔了半天，才回过头继续洗菜。他紧咬下唇。想三少爷以前十指不沾水，去哪里都有人伺候，现在却在这里亲自切肉……

不过，他在外游荡，要自己照顾自己，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可能还学不会烹饪呢？

砚寒清发现自己对北冥缜的了解，其实很匮乏。

但往生门背后那些若全是真的，这种匮乏就能减弱一些了。他了解过那些苦难，为其心痛到丢了半条命，直到现在，脑子还是恍惚。

好在醒来后，他看着北冥缜的脸，逐渐想清楚，人的一生并非只有血泪。

北冥缜或许也有欢畅快意，有轻松自在的时刻。那些事，他今后要亲自听他说。

就算没有往生门，他也可以仔细听北冥缜讲述出来。甚至可以从他的讲述中，猜测他对那些是事情是仍牵挂还是已释怀。

无论是放下还是放不下，在他身边侧耳倾听，至少还可以伸出手触碰他。而非在往生门后，一眨不眨睁着眼，任由血泪扑打。隔了多年的长河，他的指尖只能穿过虚影。

砚寒清走神间，北冥缜就已经拿佐料腌好肉片，仔细洗干净手，走到他身边，“先生，可以告诉我昨夜为何会那么难受了吗？”

锅已经烧热，砚寒清放了点油，瓜苗扔进去，锅边蒸腾出来的烟火气直上烟囱。

“等少爷吃饱了，我告诉你。”

开口前，砚寒清担忧道人给他开往生门的事也属于不可泄露的天机，便想斟酌字句，想想怎么才能说得委婉一些。毕竟，若身处三少爷的立场，自己的过往回忆被人看去了，心底肯定也不好受。

两菜一汤摆在小厨房外面的石桌上，北冥缜和砚寒清对坐，无言吃完一餐，二人又去把碗碟洗净了，相继走出厨房。

北冥缜才又问一遍方才的问题。

灿阳高挂，投下炙人热温。，砚寒清踏出院子慢慢走了几步，转头看北冥缜此刻平静的神情。

“少爷，我看到……”

“少爷！”三冬的声音突然在长廊对面响起，砚寒情愣了一下，回身朝三冬看去。

三冬神色焦急，很快冲过来跟北冥缜禀报：“少爷，路上探子来报，无影楼那边似乎派人来要人了。”

北冥缜本就因为被打断而不悦，此刻脸色更沉，眼神冷下去：“他们来得倒是时候。”

“赵雷说什么也不想放走云萍跟他师兄回去。”

“云萍跟贾绵自是不能放走的，无影楼的人到哪了？”

“探子刚传来的消息，说那些人离隐峰大概还有五里地……现在估计更近了。”

北冥缜沉声道：“你跟赵雷带着那三个人立刻下山。”

三冬点点头，很快离开了。

砚寒清在一旁听着，大概知道北冥缜是要从隐峰撤离，不想把祸水引来叨扰飞雨派。他正思忖什么，手臂就被攥住往某个方向走。

“先生，我们也要走了。”北冥缜回到房间拿起佩剑，问他还需要带什么。

砚寒清摇摇头，把衣裳都塞进包袱里，“本就是来这里暂住的，没什么东西可带了。”

至于治疗李云的那些药，装药的药箱。眼下情况紧急，干脆放弃。

北冥缜还让人去沿路散播他们已经离开隐峰的消息，跟飞雨派老掌门道过谢和致歉，再让误芭蕉做好准备，也许无影楼还是会派人来飞雨派探情况，提醒她做好应对。

飞雨派是明门大宗派，无影楼不过是个买凶杀人的暗处组织，虽然对抗起来不是问题，但苍蝇始终还是难缠。

“知道了，庄主你去吧。”误芭蕉站在阶梯顶端，对着砚寒清笑笑，“砚先生，后会有期。”

“多谢误姑娘这些天的照拂，后会有期。”

他们一行人决定先走个十几里。赵雷带着李云和云萍坐马车，三冬则带着被迫乔装改扮后的贾绵坐在另一辆马车，分头两辆，不同的路行进。

砚寒清和赵雷他们坐在一个马车里，北冥缜则坐在外面驱马。

马车速度不慢，黄昏时便驶离隐峰近六里地。

砚寒清跟李云坐在一侧，赵雷则和云萍坐一侧。

砚寒清一直望着窗外的树木出神，看累脖子就转回视线看对面。云萍早就被误芭蕉废了武功，连着几日精神状态不佳，毫无往日的风采，此时正双眼无神地靠在赵雷肩头。

砚寒清再往下看，就瞧见赵雷和云萍的手腕各自用一条绳子连着。他的视线凝在那条绳子上，直到听见赵雷不耐地啧了一声，才抬头。

赵雷动了动手腕，“看什么？”

砚寒清抿了抿唇，“在下只是好奇。为何你要把自己和云萍捆在一处？若是遇险，岂非拖累。”

云萍肩膀微动，眼眶里的墨色瞳仁转过来，一言不发对着砚寒清。

砚寒清被那双眼睛盯得浑身不适，更想起之前被他折辱的事，微微侧头，等待赵雷的回答。

赵雷冷笑一声，手臂伸着揽紧云萍：“我跟他以后生死同命。”

身侧人突然干咳几声，砚寒清才想起自己身边坐着李云，他是赵雷的兄长，亲眼看自己弟弟这样病态地痴缠另一个男人，想来心里应该要承受不少。

李云的神色果然有些尴尬，他稍微起身走去门帘边，对着外面的北冥缜道：“我来赶车吧。”

北冥缜三言两语指明接下来的路线，便进到厢内，坐到砚寒清身侧。

砚寒清看他把窗帘掀起来挂好，手搭在膝上，问他：“少爷赶了一下午的车，累吗？”

北冥缜没说什么，只是垂下头靠在砚寒清右肩。

天边半块落日被连绵群山遮掩，夜色渐深，车内变得昏暗，每个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突然听闻对面赵雷的嗤笑声，砚寒清抬起眼看他。

“你们也有一条绳子连着。”赵雷意味深长地说完，便稍往后靠着车壁，让云萍枕得他肩膀更舒服。

北冥缜偶尔也是如此不分场合的，砚寒清心下赧然，却微笑道，“壮士真会开玩笑。”他觉得右肩虽沉了一些，但有种踏实感。

砚寒清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离北冥缜的手腕只隔几寸距离。

他在想象，若真的有一条绳子将他们连在一起，会如何。

砚寒清有时会刻意忘记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事，只当自己是寻常的凡人，就恍惚有些念头。这种有人在身侧的日子，他以前觉得可遇不可求。

现在他悲哀地体会到了，便悬搁理智，只荒唐地认为，就算当下他们不知道要前往何处，要浪迹天涯，也是无所谓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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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51樓發表於: 2022-07-26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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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走到某处更荒郊野岭的山脚，马车停了下来。大家都下车透透气。

北冥缜怀里有一支梅花袖箭，他取出来，递给砚寒清。

“先生，若今晚有人追上来了，你可拿这个自保。”

砚寒清接过成色陈旧的竹筒，趁月色还明朗，低头仔细观察一番。

“是袖箭，还是梅花袖箭。”他前世也听说过这个暗器，但还是第一次触碰。

“嗯，已经装满六把小箭。这里有一个机关，按下即有箭弹出。最远可射到百尺之外。先生要不要试一次？”

“不用练了……里面只有六把，要好好珍惜。”砚寒清收好袖箭，看北冥缜犹豫的神色，轻笑道：“我以前投壶、射箭技术尚可。少爷不用担心我。”

北冥缜点点头，注视着青年脸上轻松的笑意，发现那笑意很快收敛了。

“若有危险，少爷……不要因为想着我而分心，要专注对敌。”砚寒清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有多自我意识过剩，虽是正色言明，脸上热度却诡异升起。

他听见北冥缜平静答他：“好。”

砚寒清靠着树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知道马车还有多久可以到能歇脚的地方，若是今夜都要赶路，那他可要找一处水源泡水。

说曹操曹操便到，北冥缜突然让砚寒清躲到树后，转身对着十丈之外的漆黑树丛，高声道：“各位高手来得真快。”

砚寒清靠在树干边，隐约看到赵雷带着云萍回到了马车内。

北冥缜剑未出，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细数有多少气息。

这几步几乎没有声音，后来加速了往前疾冲，北冥缜足尖掠过地面，同时抽出佩剑刺向身前。一声惨叫后，十几个黑影跃了出来。

“北冥庄主，麻烦交出右护法和贾绵！”

北冥缜垂下剑刃。“他们都被我杀了。”

为首的黑衣人轻哼一声：“我敬你是一庄之主，也谢你当年在秦楚楼及时收手，现在才在此与你客气。你若把我们都当傻子，别怪……你！”

北冥缜不与其废话，长剑一亮又刺倒几位绕到他身侧伺机而动的人，剑尖的血飞速向前一溅，为首之人眼睛一热，闻到浓郁的血腥气。

“今日你们死在此处。”北冥缜撂下一句话，那十几位乌鸦般的死士便拿出样式各异的武器，近的则突袭北冥缜身边，远的则迅速放出暗器。

砚寒清紧紧贴在树边，心神不宁地望着战场，冷汗从额上冒出。

目前情况看，北冥缜一人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但人数众多会分人心神，而且北冥缜的架势是只攻不守，以攻代守，对待凶器从不避让，只挥袖或者挥剑劈开。

这样的身法虽然攻击性很强，但也容易受伤。

砚寒清看了一眼另一侧安静如死湖的马车，心想车上三个人倒是会袖手旁观。李云虽然失忆，但身上的武功可是半点不受影响。赵雷也是，明明会武，却也一动不动，想是和云萍捆在一起，根本不愿意出手。

他的视线转回北冥缜身边，陡然瞧见一个悄无声息的暗影自树丛边潜到北冥缜身后，身上衣着跟周遭都融为一体，实在难辨。

偏偏此时北冥缜正与身前四人缠斗。

砚寒清立刻拿出袖箭，对准那亮出匕首的暗影射了过去。

那暗影身形一晃，回过身狠狠瞪向砚寒清的方向。

是射中了，还是没射中，但被那人发现这边还有人。

暗影迅疾转身朝砚寒清所藏的那棵树冲来。

砚寒清愣了愣，抬袖又出一发，这次他瞧得清楚，射中了暗影的膝盖，他的脚步变慢了一些，却好似没受多大影响，继续飞过来。

砚寒清立刻连连退后，同时注意周遭是否还有别人。可惜他没有精确捕捉他人气息的能力，退了几棵树，心神被那鬼魅般的暗影悚得头皮发麻。

他又射出一箭，这一次对着那暗影的躯干中心，应是射中那人腹部。

暗影重重跪倒，咬牙切齿喊道：“敢问是哪位高手！”暗影心底惊骇，明明自己速度极快，暗处那人还能在动态中投准自己要害。

暗处的人只传来些许足音，暗影听这虚浮的脚步声，更是惊诧不已。既然是不会武的人，因何百发百中？

见暗处的人没回应，暗影放下忌惮，立刻掏出身上所有暗器，以万箭齐发之势投向身前树林。

暗处的人脚步声更乱，中途还闷哼了一声。暗影听见那声痛哼和倒地的声响，满意地撑起身子，正欲开口奚落，腰侧却一痛。

他低头看自己又中一箭，气得大喊：“不可能！你明明中了我的暗器，为什么还能射箭？”

惊愕和猜忌让暗影失了神智，他很快反应过来，箭矢方向和大小都不对，侧过身看到远处马车边站着一名壮汉，他手上支着弓弩。

“立刻滚，否则下一箭便在你心口。”

暗影嗤了一声，即刻感受到身后疾冲而来的冰冷剑意。原本战场已经寂静无比，想来所有人都落败了，他浑身血液倒流，立刻矮下身遁地而逃。

却还是被冷剑擦过后背，血溅一路。

北冥缜收了剑，冲进树林里，“先生！”

“我在这里。”砚寒清站树后，看了一眼自己手里还剩几发的袖箭。方才那暗影投来无数暗器，他努力往树后面躲，却还是中了几次。

他沉下气数了数，大概三处。中了两次轮形飞镖，一处擦过耳廓，一处是刺破肩头。还有一处，不知道是什么针，刺到了颈边。

北冥缜找到了人，扶着他的肩膀松了口气，“太好了，先生没事……不，你的肩膀……还有耳朵。”他数着，逐渐冷下声。

砚寒清心想还好针刺进颈后他很快找到针眼拔了出来，这处不明显。

“我没事……那暗器应该是没毒的。我身子没什么感觉。”砚寒清笑笑，看向马车，“方才多谢李壮士一箭。”

李云道：“二位快上车吧。”

北冥缜很快带着砚寒清上了马车。

砚寒清也仔细看了看北冥缜是否有受伤，看他只是衣衫破了几处，皮肉毫发无损，便放下心来，转而安慰他自己身上那两处伤得浅很快就愈合了。

“你们真是浓情蜜意啊。”赵雷在对面开口。

砚寒清很快收了搭在北冥缜衣领边的手，回过头看赵雷，冷声道：“不比赵壮士，时刻与心上人紧靠，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

他脸皮有些热，知道自己此话一出就生怨怼，可是他本就对赵雷不满，又听他揶揄，心下更是不快。

“那几个人根本不是北冥庄主的对手。”赵雷笑道，“你担心过头了，砚先生。”

看赵雷那无耻的笑容，砚寒清心火便起，波及整个身子。他按捺住自己心下的烦躁，奇怪自己今日为何这么暴躁。明明他们已经脱险了，而三少爷也安然无恙。

北冥缜沉声道：“今夜他们派这些喽啰过来，也只是探探情况，看人是不是在我们这里。之后可能就要派真家伙了。”

赵雷看砚寒清面色不对劲，便软下态度，“刚才那个黑色的影子是左护法门下的弟子，擅长隐身遁地。先生能几次都射中他，实在厉害。”

北冥缜听了，转头看砚寒清，“先生用了袖箭。”

砚寒清点点头，拿出袖箭来，“还好少爷给了我这个。”他边说，边抬头看北冥缜的脸，希望能借那张脸驱散自己心中燥意。

可他在昏暗中看清北冥缜映着月光的眼神，心底的火就燎原，他方才以为心下之火是赵雷轻佻言语引起的怒火，现下才发觉自己身上不对劲。

他的心火燎至四肢百骸，更多直接聚在腹下，其他则分散在肌底。

北冥缜迎上砚寒清的眼神，抬手握住他的肩头，感受到他微颤的身体，怔道：“先生怎么了？”

砚寒清很快低头吐出一口热息，极力用平静的声音答他，“没事。”

北冥缜搭在他颈肩的手臂和掌心，砚寒清隔着几层布料都能体会到那像温润的玉贴着自己，令灼烧的皮肤感到舒适。

却也勾起他体内一阵阵浪潮，他又极其干渴起来。

难道快到正子时了？他要泡水，否则人形又要受到影响？！

可方才看天色，还不至于到子时！

砚寒清抑制自己颤动的躯体，不自觉紧贴着身旁的怀抱，凭着残存理智惊惶地望向地板上的月影。

“先生是不是受惊了？”北冥缜搂紧了他，伸手在他耳廓伤口边轻拂，“等会便到盛宇镖局了，我们今夜在那里歇下。”

砚寒清神智不清地点头，脸忍不住去蹭北冥缜衣领上方，和他颈侧肌肤贴在一起时，皮肉下酥麻的感觉能得到舒缓。他气息不稳，又恐惧自己现在这异常的模样被人看去，便低头极力平复心绪。

若是还没到需要泡水的时机，那现在为何……不可能……！

砚寒清又怒极了，愤怒中带着羞愧。

若是他没想错，自己方才从颈间拔出的针，或者那两次飞镖……上面应该涂有某种情热的东西。

为何那暗影会投出这东西？！这到底有何意义？

[ 此帖被宋皎在2022-08-10 11:1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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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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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52樓發表於: 2022-07-26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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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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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53樓發表於: 2022-07-26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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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纵情之后，代价来得很快。

砚寒清再次醒来时，感觉自己像被巨轮碾过全身，疼得手都抬不起来。重重纱帘阻挡外头的日光，他在些微光亮中很快发现自己枕在北冥缜的手臂上。

身体虽然十分疲累，精神上却感到舒畅。他们睡下的时候天已经放亮，现在既然感觉睡够了，想来已经是下午。

砚寒清想告诉自己，昨夜那番荒唐的性事是一场旖旎梦境。但他很难忽视身后的剧痛，低头也看见自己胸膛上的青紫红痕。他愣了愣，后知后觉自己身上未着片缕，而此刻搂着他的人好好穿着薄衫，沉沉睡在身侧。

他和三少爷，身心彻底纠缠在一处，是再也不能回头了。

砚寒清垂下眼，想起自己昨夜能失控到那种程度，实在恨不得抹去记忆。可烙印在脑海中的，是自己发出了自己都觉得陌生至极的湿吟，自己最后……在三少爷面前泄得一塌糊涂。

他没想到，媚毒竟如此可怖，自己这具身体，在承欢之初就显现出潜力。昨夜且不提肌肤之亲，三少爷的每一缕气息和每一句言语都能在他身上展开火势。

他平时何曾如此敏感。

砚寒清不敢再仔细回忆，也不敢长久注视身旁人的睡颜，怕自己此刻抵着温热躯体，又发生什么很难收场的事情。他使劲浑身解数动了动手指，想撑起身，却感觉腰后手臂收紧了。

砚寒清愣了愣，抬眼看仍闭目的人。

“少爷？”低声开口后，他很快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得噤声。这声音，就像他之前中失语毒后的恢复期，喉咙像粗砺的砂石磨过，说话时听感实在不佳。

都已经到这地步了，他昨夜到底叫喊到什么程度？砚寒清惊恐地紧闭双目，不记得自己昨天是否有好好压抑声音，是否方圆十里的人都听见他不受制的吟叫了。

“先生……”

额头贴上温软的东西，然后极近的声音传来，同他一般沙哑，唤他：“先生……还疼吗？”

北冥缜想继续收紧手臂，却担忧动到砚寒清何处，牵扯他的疼痛。

毕竟昨夜他们清洗好一切后，相拥而眠时，他偶尔还听见正在做梦的人呓语着疼。

砚寒清听他缱绻至极的声音，垂下眼犯起热症，摇摇头。“我……我的衣服呢？”

北冥缜轻笑几声，伸手到床的深处，拿起叠好的几件干净衣服。“抱歉，先生抱起来很舒服，我忘了给你换上……夏天快到了。”

三少爷这番话乍一听很莫名，砚寒清却迅速明白，很快起身坐好，边吃痛边展开手边的衣服。

他只是想起自己因着本体是鱼，体温略低于常人。所以三少爷才说，夏天快到了。

北冥缜看着坐起的人正背对着他，明灭光线里是清瘦的脊背，肩胛骨随着主人的手臂动作而凸起，腰窝下的阴影似是隐藏着什么。令人心折的背影很快被白色衣袍遮好了，那人又稍微起身，衣摆下是紧致的两瓣臀肉，匀称修长的双腿迅速伸进亵裤里，再套上长裤，一气呵成。

北冥缜之前替砚寒清换过衣服，那时他不敢细看眼下的身体，只想着手臂要套进袖子里，腿要套进裤管，腰部的系带不要系得太紧……管好自己的眼睛，还有躁动的心。

尽管他之前如何大放厥词，说自己对心中的神有邪念，有时也不愿太放肆。直到昨夜他已经亵渎自己的神明，犯下罪后，坦然接受自己的堕落，现下才敢全程望着。

眼前人很快回过身来看他，对上视线的那刻，脸色同昨夜一样红，红到耳廓，被光线照得剔透。

“少爷……该起床了。”

盛宇镖局的客栈客人不多，他们二人的客房跟赵雷他们隔了一层楼，三冬带着贾绵绕远路，清晨时才到达镖局。

大家一直等到下午，等北冥缜露了面，才聚在议事堂一起讨论后面的事。

砚寒清坐在一旁，总感觉对面有谁在注视着自己。他凭直觉望回去，看见云萍的黑瞳。不知道他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但砚寒清总觉得不舒服。

北冥缜打算用用舆论干扰的方式，派各处眼线，在民间悄悄散播徐知府利用驯兽师饲养恶狼为祸百姓的事。人言可畏，等徐知府的名声有裂痕，再以赵雷和李云作为人证揭发恶事。

砚寒清仔细听着，想起之前自己记在纸上的疑点，结合现在所听内容，算是稍微了解了一些事。

在恶狼事件里，无影楼之所以参与其中，一是因为徐知府不方便做暗处的事，需要有人来替他做。二是徐知府的义子严宜华与云萍交情不浅，云萍又是无影楼的右护法，所以严宜华于情分上向徐知府力荐无影楼，希望能把暗处的事交给无影楼。

北冥缜的调查行为让徐知府那边忌惮，便想了一个阴毒的办法要除掉他。恰好陆府的官员在政事上得罪过徐知府，他便命无影楼灭了陆家，贾绵也在那夜乔装扮成北冥缜，故意暴露在他人视野里，意在栽赃。陆府的大人素日爱结交侠士，本人突然被残忍杀害，家里也没留活口，江湖人听闻必定集体讨伐凶手。有人见过贾绵假扮的北冥缜，消息一放出去，北冥缜自是百口莫辩。

砚寒清想到此处，为徐知府的恶毒，心底生寒生怖，也为陆府上下多数人命哀戚。

但他细思，姓徐的之所以拐了这个弯来害三少爷，想来是因为三少爷身上有他不能直接出手的原因。否则凭着无影楼利落狠毒的屠.杀方式，三少爷早就遭遇不测……

砚寒清想起来，北冥府是王府，那么三少爷的父亲，肯定在朝中有很高的爵位。也许徐知府是忌惮这一层，才用间接的方式害三少爷。

但他不敢完全笃定，若北冥缜的父亲在朝中有高位，为何堂堂王府要在织水县偏安一隅，而府内家仆们也不叫那些夫人叫王妃或是侧夫人，那些少爷也不被称作世子。

有些事他没细思过，以前是因为不当一回事，觉得与自己无关，便没有过多的探究欲。

现在却不同了。

砚寒清侧身望着正专注排布下一步动作的人，发现自己对北冥缜还有太多地方不了解。

121.

除了揭露徐知府暗处饲养恶狼的事。北冥缜还想弄清楚当年黑疫是天灾还是人祸。

砚寒清在他谈吐间知晓他的心思，议事堂里没作声。等人都散了，他们走在后面，回到客房里，砚寒清就拉着北冥缜坐下，问他：“少爷，你告诉我，你总共想做成几件事？”

北冥缜顿了顿，道：“先揭发徐知府谋划恶狼事件，再探查当年黑疫……”

砚寒清按着他的手臂让他止声，靠近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少爷之前说，怀疑那黑疫也是徐知府做的。但少爷如今已经为了恶狼这事撕破脸了……那边把你盯得那么紧。你还想调查黑疫的事，恐怕会更危险。”

北冥缜端坐着，视线望向远处，“先生是认为我贪多了？”

砚寒清顿了顿，摇头道：“黑疫的事过去太久了，慢慢来查吧。少爷先用恶狼事件压制徐知府，若事成，徐知府受罚，也许官位都会受影响。少爷怀疑徐知府的义子严宜华在润泽乡投毒，当年已经用一封匿名信让那义子严宜华忌惮了，他看你在恶狼这件事上都不依不饶，岂能傻待着让我们去找麻烦。”

北冥缜搭在桌边的手指抓在一处，“可当年就是黑疫……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还让先生……”他的声音逐渐沉下去。

砚寒清握住他的手指让他松开来，“我……我不是建议少爷撒手不管了。我是觉得少爷可以更稳妥一些，不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记得少爷先前说，曾经见过云萍和严宜华同城一辆马车，他们既然交情不浅，我们可以先问问云萍，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北冥缜手指扶在下巴处，低声道：“嗯，从人情入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还有，严宜华的姐姐，这也是一处能使力的。他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找云萍了解情况，而严宜华的姐姐孙沁……”说到这里，北冥缜忽然停顿了。

砚寒清疑惑地望着他，“他姐姐如何了？”

“我是在想，让孙姑娘与严宜华见一面。孙姑娘找了他这么多年，知晓他在徐知府府内生活，便再无相见之意。可我看孙姑娘当年的神情，还是有万分不舍的。就是不知道严宜华八岁时和姐姐走散，这么多过去了，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有一位亲姐……”

北冥缜仍是一副犹豫的神色。

砚寒清很少见他露出这样为难的模样，问道：“少爷还有什么顾虑？”

“我只是抱歉……竟然想利用他们亲骨肉相见的机会来促成我的目的，这太失礼了。”北冥缜垂下眼。

砚寒清看了北冥缜一眼，无奈笑笑，“当初是少爷帮助那孙姑娘找到走失多年的亲弟弟，于他们来说，是有恩的。现下只是各取所需。”说着，他恍惚觉得这番说辞显得自己有些无情，便又道：“少爷若实在过意不去，在愧疚之前，可以先问孙姑娘是否愿意和严宜华相见。至于严宜华那边……八岁的话应该记事了。”

北冥缜安静听他说话半晌，握住他的手放在掌心里。“嗯。先生说得不错。我稍后便让人去找找，看孙姑娘如今过得如何了。之后我再登门拜访，试探孙姑娘的心意。”

砚寒清的手指反过来握住他，“到时候，我跟少爷一起去吧。”

北冥缜视线转过来，望着他，“先生，本该是下凡来修炼的……如今净是卷进我的事情里。”

砚寒清怔了怔，垂下眼笑笑，“我……如今修炼的任务里，大概能明确一件事。”

“什么事？”

“我先前说过……我的任务就是要让北冥府的少爷们健健康康，既是如此，便看少爷们身上有何病症，我再对症下药便可。上个月我跟二少爷和五少爷相处，发现他们身体状态都良好。”

“所以先生的修炼范围缩小了，还剩大哥、异弟和我吗？”

砚寒清笑笑，“少爷聪明。”

北冥缜看着眼前人的笑颜，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只是顺着先生的话来，何处聪明了。”

砚寒清抵在他肩膀处，胸中跃动的脏器加速，还要使劲让自己不忘正事，“我还没见过大少爷。”其实北冥府的大少爷不大可能是修错对象。因为在前世，大少爷便是太子。宫人若是为了太子的病情出宫求他出山救人，何不用东宫的威势压他。

他分明记得当时跪在身前的一群宫人口中唤的都是皇子。

但既然三少爷提到了，他当下也不想言明大少爷不是修错对象，不然显得自己只专注修炼之事，就这么把大少爷排除在北冥府的少爷之外，也不关心他人健康了。

北冥缜低头拿下巴蹭砚寒清的额发，整齐的发帘都被蹭乱。“大哥十八岁就跟着父亲，去戍守西南，三四年才跟着父亲回家一趟。”

砚寒清犹疑道：“北冥府的老爷……是镇守西南的大将军吗？”

北冥缜没作声，过了一会才开口：“父亲常年镇守西北，大哥在弱冠之后便被派去西南。”

看来今世北冥府是将门之家……

砚寒清心底觉得奇妙。三少爷前世镇守西北，今世竟轮到他父亲去了……

三少爷的父亲，前世的天子，如今戍守西北，而大少爷在西南。也就是说，军权大部分都是在北冥府这边的。而驻守边疆总是有功的。但妻儿却都迁出都城崐仑，如今只在某个县里定居。这怎么听，都觉得有不合理之处。

而且，砚寒清还想知道，如今是谁坐着天子之位。

“少爷，我想问一件事。我本不该问的，但我很好奇……若少爷不愿回答，也不要勉强自己。”

北冥缜应了一声。

“少爷一家本该住在都城，享受王府的优渥生活，为何会搬来织水县？”

“原来先生是好奇这件事？”北冥缜抬手碰碰他的脸，抚过眼角，“我也只是听我母亲说了一些事……她叫我不要外传。”

砚寒清抬起头来，神色有些慌张：“既然如此，少爷还是不要跟我说了。”反正这件事于修错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我会和先生说的……先生口风严实，我毫不担心。”北冥缜牵着他的手指，低声道，“也是因为，先生是我最相信的人。”

砚寒清怔愣一下，很快垂下眼去。因为听了他热切的言语，也羞愧自己并不值得全身心信任。但他不舍得驳眼前人，只低声道：“少爷愿意信我，是我的荣幸。我听过后定然当作没听过。”

“好。”

砚寒清仔细听了半天，越听越觉得唏嘘。

原来北冥府的老爷年轻时征战沙场，为先帝打天下，又是先皇嫡子，理应坐上东宫之位，却在先帝立储前自请免去太子身份，不愿成为储君。后来太子之位让给了二皇子北冥骄雄。

北冥骄雄坐上天子之位后，恐镇西北的北冥封宇功高盖主，明里暗里压制他。北冥封宇无心与他争，又自请废去爵位，仅保留俸禄，举家迁走。

经此一事，天子被人指摘逼让贤的长兄离都，又令他常年守着苦寒边境，是罔顾人伦。天子本来还想夺回军权，却怕悠悠众口，只能由着北冥封宇，让他至今还能手握军权。

皇族权势之争听起来就令人头疼，砚寒清摇摇头，握住北冥缜的手臂，“天子听起来多疑无情，那王爷实在是……让错贤了。”

“我也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这么多年，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北冥缜顿了顿，“他有自己的想法。我还记得小时候他曾跟我说过一句话，自己选择的事，一定不要回头。”

砚寒清看他的神情，猜他是想起什么令人感伤的事，下意识抬手抚平他的眉头，“好了，少爷不是说过……活在当下吗？要多笑笑。”

北冥缜轻笑一下，眼神专注望向他，“嗯，当下有先生在身边，便是值得珍惜的乐事。”

砚寒清被他说得脸热，与身旁人对视一会，眼波流转间感觉到气氛逐渐变得暧昧。

可青天白日，要事繁多。他心想当下实在不适合多做纠缠，于是很快偏过头，看远处桌面的花瓶。“少爷，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呢？”

“在人来人往的盛宇镖局待着不是长久之计，过几日我就打算带他们回燕石山庄。庄里人多，庄外也有不少得力的人手。徐知府或者无影楼那边要是派人来庄内闹事，总会传出去。”

砚寒清点点头，道：“少爷要多加小心，不要一切事都冲在前头……少爷从前，就是如此全力以赴，不看重自己的命。”

他此刻总有不祥的预感。因为徐知府这么多年的官，做了坏事也从容不迫，定是树大根深。而三少爷年轻，纵然一身武力，头脑聪明，人脉活络。可也怕有什么变故。

在往生门后，他亲眼看见三少爷在什么事情上都是拼了命的。顶风雨，迎刀剑，踩碎瓦，从不给自己留退路，仿佛明日便不用活了。

砚寒清垂下眼，莫名想起三少爷身上的受罪者命格，为了受苦，自然是命悬于天，死不了，活得却很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活法也是生不如死的。三少爷本该在轮椅上度一生，这个过程会经历什么苦难，现在已经是不得而知了。

他用自己一根红发丝换来三少爷一双腿，虽然扭转了他部分苦难，却也把他引到另一条煎熬的道路上。他没想到健全的双腿让三少爷跑得很远，想得也很远，更有为了自己认为的正义不辞日夜的精力。

他也想起那道人。

他到现在还是不敢信的。

回忆起之前和道人相见所发生的事，他推测这道人的神仙之力应该在观星君之上，毕竟这道人上敢与天作对，下敢给他开往生之门，还让他找出这个世界的所谓“破绽”

最令他在意的其实是，道人说他可以借天帝给的机会回到前世改变三少爷的受罪者命格。

至于个中细节，那天由于他受到往生门后面景象的冲击，来不及细问。只记得时间重新行走的一刻，道长在他神识中留下一句话：等清醒了，对我的提议有兴趣，可以解下你手上的手钏，我便会出现。

砚寒清站在宅院天井下，抬头看了看夜色渐深的天空。他想等更深夜的时刻，再与那道人相见。

现在的他就是首鼠两端，一边对着希望他修错成功的仙君，另一边是突然出现的奇怪道长，希望他能破除这个天帝所造的沙盘世界。一般遇上两难境地，他只需权衡利弊，选择最满意的那一件。

可这两件事，还有尚不明确之处。他现下比较不出。

修错成功后，三少爷就可以在他消失之后免去相思之苦。

若道长所言为真，他可以改变三少爷痛苦的命格……找到这个世界的破绽，若能成功破除，也不必修错了。但那之后，他们会如何？

122.

在天井发了一会呆，砚寒清便打算回到客房。

走了几步，他想起三少爷跟他说今夜去镖局里的演武场练剑。便有了些心思，脚步一转往演武场去了。

盛宇镖局地方宽大，演武场有许多木桩和武器。空地上有两个人影，正以剑相抵，交战中时不时传来泠然剑声。砚寒清站在远处，眺望一瞬便瞧见夜色里一抹白色的身影。

现下还是两个人，平日就算是在人群里，三少爷也是翘楚之姿，他能一眼就望见。

北冥缜使的不知是什么剑法，揽天掠地的架势，逼得身前对手步步败退。

他的对手穿着黑衣，身形更为强壮，挥剑却轻盈，比不过北冥缜从容身法之下强有力的剑势。

两者交战数招，黑衣那位站定了，拱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北冥缜也收好剑，与他交谈数语。半盏茶后，黑衣人便离开了演武场。

砚寒清身下是一块供人栖息的三级石阶。他坐在最高处，身上穿的深蓝色衣袍，头顶又是参天大树。他以为这么隐蔽，北冥缜是瞧不见他的。谁料黑衣人走了之后，他便转身朝这里走来。

看着颀长的身影不断朝自己走近，砚寒清心脏就一寸寸高悬，悬到嗓子眼，如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鱼迫不及待从水里跃出来。

“先生，久等了。”北冥缜走到石阶旁，上了一级坐在他下方。

恰好树影遮蔽不住三少爷，月亮如玉光华倾泻而下，照到他被汗浸湿的额发。有一滴汗从鬓角往下，要垂落衣领。砚寒清伸手去替他拭掉，感受到北冥缜绷紧的身体，以及退缩的动作。

砚寒清脸上莫名起了笑意，撑着腮边，伸手继续擦他额头的汗，直到北冥缜抬手握住他的手指，不让他动弹。

“少爷，为什么要躲？”砚寒清知道答案，却想在北冥缜难得不从容的时刻报复他。

北冥缜垂下眼，“我练武后浑身又热又脏……先生还是等等吧。”

砚寒清怔了一瞬，细想他最后一句的意味。

三少爷叫他等等？是以为他还要再做什么事吗。

砚寒清比他高一阶，低头看他的侧脸。“如果我等不了呢？”

北冥缜松开手，抬起眼来看他，又恢复平常的从容神态。砚寒清有些措手不及。

每当三少爷露出这副神情，接下来就极可能要说出什么让人心乱的话了。

“先生要等不及做什么？”

果然是令人心乱的话。

砚寒清却不似从前那般惧怕这种心乱。只因为令他心乱的人就在眼前，他尽管坦坦荡荡对症下药。

他觉得自己的气息在对视间变得紊乱，压抑着心胸平静道：“少爷不脏，练武后觉得热也正常……坐过来吧。”

北冥缜把剑放在阶上，起身与他砚寒清坐在同一阶，保持一拳距离。

砚寒清喉头一动，转身对着他，“少爷……既然觉得一身汗不舒服，是不是要尽快回去沐浴更衣？”

北冥缜转头看他，“先生说的对。可先生方才说，等不了，是何意？”

看他非要抓住不放，砚寒清无奈地笑一下，伸手到北冥缜颈侧，脸靠近他的下巴，生怕自己气息灼热烧了他。

三少爷主动低头，嘴唇贴在他还欲开口的唇上，趁势咽下他的热息。

看来三少爷已经领悟他到底等不及什么了。

砚寒清偏头压着他，闭眼才敢微动舌尖，主动舔舐他的唇。好像很久没有听见三少爷细数他们是第几次接吻。

他却记得仔细，第一次说爱他，相抵着发泄的那晚，他们大概吻了五次。

这个次数的计算总是会有误差的，因为那一晚他们粘连在一块，不好算次数。而在那之前，已经吻了五次。到此为止总共十次。

加上昨夜性事，大概五六次。他数不清了，决定选个六次……寓意好。

那至今，便一共十六次了。

现在吻着的，是十七次。

有限的时间使他变成了斤斤计较的人，仿佛每次亲吻都是一笔必须记录在本的帐……他不如真的就找一个本子，仔细记好吧。

如此，就算日后喝下断魂水，也有一个本子提醒他自己经历过什么荒唐事。

砚寒清有些失神，直到唇舌交缠间，舌尖被咬了一下，有些刺痒的疼令他清醒过来。

北冥缜稍稍退开，气息粗重打在他脸上，靠着他的额头，问道：“先生在走神想什么？”

砚寒清微蹙的眉头舒展，脸热得犯病，倾身向前含住他下唇，齿尖磨着要咬回去报复。

在与北冥缜互通心意之前，他永远想不到自己能坦然与他人亲密至此，他前世明明老态龙钟，清心寡欲，从未学过如何与他人厮磨。

现在却无师自通，只顺从心意，想做什么便做。

砚寒清松开北冥缜，看他被自己咬得愣神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面上无所谓地笑着，心下却认真地想，是三少爷给了他亲密无间的可能性，给他直面爱意的勇气，让他觉得，自己即使这样爱人，也不过分，不虚伪。

只要他能暂时忘了，这只是一场抢夺时间的爱恋。

北冥缜摸了摸自己的下唇，看着眼前人稍纵即逝的笑意，便拉住他的手，问他：“先生回答我……方才在想什么走神了？”

砚寒清有些为难，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在忙着数他们接了几次吻……这样，实在显得他满脑子都是儿女情长。

可三少爷在眼前不依不饶的模样，令他不忍遮掩。他只好委婉地回答：“我虽然走神了，但想的是关于少爷的事。”他看北冥缜颈间薄汗都已经被夜风吹干，转移话题道：“我们该回房间了。”

北冥缜依旧注视他，“先生要回答完整……你想的是，关于我的什么事？”

那渴盼的眼神让人难以拒绝。砚寒清无奈地垂下眼，叹了口气，道：“我若说出来，少爷可别笑话我。”

北冥缜本来是一副正经认真的模样，现在听眼前人这么说，脸上的笑意浮现，同样垂下眼：“就算笑……也是因为我高兴。断不会嘲笑先生。”

砚寒清犹豫来犹豫去，手指都攥紧了，嗫嚅道：“我在想……刚才应该是第十七次。”

话音刚落，身子立刻被揽过去。砚寒清仍是不习惯三少爷突然这样抱住他，因为每次他都吓一跳，惊心之下心如擂鼓，情动又使鼓声绵延千里，经久不衰。

他隔着温热胸膛听见三少爷的笑声，听音调，确实是高兴。

砚寒清也被他的笑声感染了，嘴角微扬。

他忽然觉得，能让愁苦那么多年的心上人轻松一笑，就算自己觉得羞耻，无地自容，也值得。

123.

很快就到五月底了，如梭光阴令砚寒清觉得，自己在沉溺之际，也要着手做好自己的打算。

三少爷如今不单是他的心上人，还是枕边人。

干净客房内，砚寒清睁开装睡的眼睛，仔细看身前人熟睡的模样。放心之后，就悄无声息地脱下腕间的手钏，霎时，房间内空荡荡，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他仓惶望着身虚空，下意识要唤一声少爷。

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你来找我，是想问什么，还是想清楚了？”道人施施然从房门口出现。

砚寒清从床上下来，拱手道：“道长如何称呼？”

“彭坤。”

“我想请彭仙人解答，您是为何寻上我，以及，想要我做什么？”砚寒清把最想弄懂的两个大问题抛出去，只等待道人一一回答。他走到桌边倒茶水，请道人坐下。

彭坤好整以暇坐着，看眼前的茶杯，笑道：“我上一次喝茶，还是一千年前。这东西，我已经戒了。”

见道人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砚寒清在对面坐下，把茶杯拿到自己身前，“既然如此，晚辈便喝了。”

道人拂袖，沉声道：“我找你，是因为你是修错者。相比另外的受罪者、赎罪者这两个身份。我更理解修错者的生存机制……而且，我看你也不想修错。”

砚寒清抿了一口冷茶，“我自然是想修错的，成仙是谁都求不来的。”

“口是心非。”道人不以为意地轻笑，“就算你是想修错，也未必是为了成仙。”

砚寒清抬眼看他。

“你是为了那断魂水吧。”瞥见眼前青年犹疑不悦神色，道人维持脸上的笑容，“你放心，我对你的窥探是点到为止。你与那受罪者之间的事，我只知道个大概。”

砚寒清脸有些热，恍然有种自己正赤裸站在道人身前的感觉。

道人看他为情露出破绽来，淡淡笑道：“我真羡慕你，还没断六根绝七情。你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确定还想修错吗？”

砚寒清捏紧了茶杯，轻笑道：“那道人认为，我除了修错。还有什么选择？”

“又在引导我，”道人看了他一眼，“你一定要让我说得很清楚？那我便告诉你，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老实修错，之后喝了断魂水登仙。另一条，是与我联手破了天帝沙盘，只要天帝设定的三个命格不复存在，你不用苦恼修错的事，你的意中人更是不必受罪，还有那些赎罪者，他们是下凡来赎罪，可天界却给他们异于常人的能力，你见过那些黑气吧，你不觉得荒诞吗？”

砚寒清抬手支着下巴，仔细听他说话，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道人见他此刻不露山水，又淡然道：“我知道你定是觉得第二条路太繁琐。你眼下时间紧迫，不愿冒险，贫道是理解的。”

其实听到三少爷不必受罪，他差点就要应允了。只是还有很多疑问按着他。砚寒清想起被夺去赎罪者命格的李云，问道人：“若命格消失了，是否记忆也没了？”

道人恍然一笑，答道：“这个你放心，命格没了，记忆还在。”

砚寒清疑惑地望着他，“可是我身边有一位赎罪者……”

“是李云吧。”道人说完，看见身前青年惊讶的模样，继续道：“我知道这件事，毕竟李云先前是在仙册里的，后来犯了错贬为赎罪者，谁知他不懂悔改，惹得观星君剥了他命格，还抹去他关于仙界和赎罪的记忆。”

“这么说来，李云失忆，并非是因为赎罪者命格的消失。而是因为观星君把记忆消去了？”砚寒清忽然有些恐惧。这么说来，观星君能促他修错，自然也能在他犯错之时，毁去他身上的东西。

“不用害怕。观星君能有权消除李云的记忆，是经过天帝允许的。否则观星君不能随意抹去谁的记忆。这事情，本该由断魂水来决定。实在是因为李云屡教不改，天界才做出这样强制之事。”

听道人安抚之语，砚寒清虽然心神稍定，但还是不敢全然信任。

道人看他沉默，继续道：“这第二条路。破除一切命格就要找出这个世界的破绽，这件事说得轻巧，做起来是很难的。这么难的事，你应该没信心，也没把握答应我。”

听道人把自己的心思剖析得明明白白，砚寒清心底有些惊愕，他稍微收了一下袖子，开口道：“既然道长看得如此清楚，怎么现今还对我谈这么多？”

“我说过，你终究会答应我。”

“为何如此笃定。”

“就凭之前从往生门出来后，你的反应。”

砚寒清怔忡一下，垂下眼。

“你此世无亲友，只需修错，本不该有任何挂念的。但你现在有个弱点，便是那受罪者。”道人轻笑，“你上次疯了似地让我告诉你为何北冥缜是受罪者。其实我知道原因。”

砚寒清抬眼紧盯着道人。

道人回望他，又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沉声道：“可这是莫大的天机，我若是泄露了，被天界发现，可是粉身碎骨的死罪。”

砚寒清面色平静。“从见面到现在，道长已经向我泄露太多天机了……您都敢有破了天帝所设命格的想法，晚辈猜，这想法要是被发现，后果应比泄露天机还严重。”

道人沉默半晌才笑道：“好，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和我联手。”

“我知晓不答应你会发生什么，我要继续修错，三少爷也继续受罪，一切都按着定局来。但我不知道答应你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道人站起身来，“是你不够相信我罢了。上次我已经为你开了往生门，让你见识过我的法力了。这次，还要我做什么来表现表现我自己？”

砚寒清跟着站起身。

道人闭上眼，手指微捻，片刻后低声道：“我算了算，北冥缜明后两日又会有一难。”

砚寒清呼吸一窒，沉声道：“什么难？”

“他在计划做一件很得罪人的事情，自然是引得仇家上门。”道人毫不遮掩，看青年气息不稳了，心下满意。“你若是不信，这两日就等着吧。”

砚寒清捏紧了拳头。“……仙人可是在用三少爷的事来威胁我？”

“威胁算不上。我只是告诉你我有这个能力看到北冥缜的苦难。若你不救他，他今世过后再熬上两世，也可以解脱。只是魂飞魄散天地间再无此人。我先前说过了吧。”

砚寒清太阳穴突突地跳，心底为道长的话惊惶，咬牙道：“那三少爷可有办法避开苦难？”

“受罪者，重非在‘罪’，而在‘受’。他避不开，只能受着。”

怜惜的疼痛顺着心口蔓延到四肢，砚寒清低头看自己掌心的手钏，喃道：“那彭道长给的这手钏是……”

“有一定用处。一个人的一生有好运也有厄运。北冥缜除了要承受命中的罪，还要接受偶然的厄运，就像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掉下来的瓦片砸到这种事，其实人人都可能遇见。他应受的罪我没办法帮他避免。我的手钏，只能尽量消去他那些可避开的厄运。”

砚寒清忽然用审视的眼神望着道人。“我一直忘了问，仙人为何对三少爷这么好？”

道人迎着他的眼神，笑道：“因为他是世间仅有的受罪者。其实也是因为，我认为这沙盘的破绽就在他身上。”

砚寒清愣了愣，瞳孔微震。“仙人……不是说破绽很难找，现在怎么又说在三少爷身上了。莫不是引我答应的说辞？”

道人不慌不忙坐回椅子上。“你既然不信我，一开始便不要找我出来问问题。”

砚寒清想想，确实是自己先拉人出来的。于是轻叹口气，跟着坐回原处。

“坦白说，我是不相信您的。”在道人脸色突变之前，砚寒清赶紧补充，“但我认为您确实恳切。您能否听我几个重要的疑惑，然后回答我，让我能更加清楚地去考虑，权衡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问罢。”

124.

砚寒清握着空茶杯，安静道：“第一个疑问。我若答应道长您，回到过去改变三少爷的命格。这整个过程要如何瞒过上天？”

“我有把握瞒天过海。现在与你在此商榷，是天帝都无法得知的。”

“好，第二个疑问，非常重要，三少爷到底犯了何错，要负担受罪者的命格。”

“他成为受罪者的原因，是我让你答应这件事的筹码。恕我无法告知。”

砚寒清捏紧了拳头，“我总得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事。道长无法告知的话，我如何扭转少爷命格？在一件茫然不知的事情上我怎么可能成功。”

“你能做到。”道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一定能做到。”

砚寒清望着道人笃定的神色，轻叹道：“罢了。第二个疑问先放着。第三个疑问，你找我，除了因为我是修错者。是不是还有别得原因？”他暗自攥着手指，总感觉这道人还明白什么更多的事。

“是。除了你修错者的命格。还因为，此刻的你，会为北冥缜做一切事。”

砚寒清错愕地垂下眼。时间的裂缝里，一切都是停止的，霜雪般的月光已经凝滞在地面太久。

“既然你会为北冥缜豁出去，那什么事情都很好说。”

砚寒清抬起眼，眼神冰冷地望着道长。

“我知道你想说我卑鄙，利用你的情意来成事。可天若有情天亦老，你自己都明白这是致命之处，还义无反顾往下跳。你现在进退两难，都是自己铸成的。”道人用冷静的语气说着一些令人心惊的言语。

砚寒清沉下气，冷声道：“我知道了。是因为我有这个身份和这种感情。让你觉得用起来十分合适。”

道长颔首道：“下一个问题吧。”

“第四个疑问，改变三少爷命格后，他不再是受罪者。是否成了普通凡人，能世世轮回了？”

道长抬眼看他，安静一会才回答：“是。没错。你担心的记忆随着命格消失的事也不会发生。你回到过去改变他的命格，这只是小小一步。若你实现了这件事，之后便要与我联手寻找这人世的破绽。让所有人的命格都消失……解放所有人荒诞的命运。”

“第五个疑问，我若答应了你，一起寻找这世间破绽……我的时间够吗？”

道人面露为难，咂舌道：“唉，其实是够的。但你若是害怕不够，我可以为你续命。”

听到最后一句，砚寒清当下立刻站起身来，惊讶道：“您……是不是逆天而行逆得太过分了。”

道人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哎，我也只敢偷偷摸摸逆天……”

“我不是在夸您。”

“你接着问。”

“第六个疑问，道长也知道我答应您这件事是有风险的。若中途失败，或者阴谋败露，我该如何承担后果？”

“纠正一点，这不是阴谋，是大略。”道人眉头微蹙，“你若失败，尽管放心，罪责都落在我这个始作俑者身上，你最多只是被我挑唆的。”

砚寒清眼见仙人一脸诚恳，当下也毫不客气，故意要说出更过分的话：“我需要一个保证，你要用什么抵在我这里，最好是能让我安心。”

道人忽然起身来，走到砚寒清身前。

砚寒清疑惑地看着他。

“我看过你的每一世，”道人定定看他，双眸中闪烁着异样光芒，“有一世，你是天下能排进前十的剑客。却毫无上进之心，不为民守义，不为国献力，壮年时便躲进桃花源内，不问世事，荒废一身武力至死。”

砚寒清听着觉得有些莫名，仿佛在那是别人的故事。

“所以，那一世过后，掌管轮回的仙君把你的武根夺了。之后每一世，你都习不了武。你的前一世，包括今世，都是文弱的。”

砚寒清愣了愣。想起前世自己小时候曾经被二爷爷带着去武馆试过，来多少个武师都对他摇头，说他毫无根基，强行练功是伤身之举。还有嘴巴毒的武师，还说他空长手脚，是个活废人。

气得他二爷爷说不练就不练了，不练武就一定是废人吗？然后痛言以后永远不许他练武。

道长抬起手，握住他的手腕。“我现在，把你那世的武根拿出一半给你。”

察觉到自己命脉被钳制，砚寒清惊愣得想挣开手，反被道长牢牢制住。

“你不是要我抵押什么吗？我把半分武根给你，算不算抵押？”道人看他脸色苍白，耐心道，“你分得这点武根，对你来说是有益无害的。你今世难道没有恨过自己不会武？”

砚寒清已经毫无行动和思考的能力，他全身烫得难受，却有什么力量强行撑着他，令他站得笔直。

道人手中源源不断传着光华到砚寒清腕里。“更重要的是这份武根存在你这处，日后我们若是失败了，天帝问罪下来，你尽可以用体内这武根状告上去，说我私用天界武根。我到时定是生不如死的……”

有什么东西强行入侵过来了，体内的滚烫沿着经脉传至全身，砚寒清感受到濒死的热意和疼痛，却喊也喊不出来。

他在铺天盖地的折磨中，懊恼地想，自己到底是遇见了什么疯魔神仙……？

在某一刻，时间突然恢复行走。砚寒清跌落回现实，重重倒在茶桌边，随着一身剧痛，仿佛手脚都被拧断，被五马分尸，嘶哑着痛喊出声来。

被这声痛呼叫醒，北冥缜立刻坐起身，看到旁边无人，转过身望见地上挣扎的人影，霎时血液倒流。

“先生！”他扑下床，冲过去把人抱在怀里，见砚寒清面无人色，闭着眼，一直在喊疼喊热，浑身颤抖着，按也按不住。

北冥缜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肝肠寸断，想抱紧人却怕他疼，只能松松拢着手，忍住眼里的泪意。“先生！到底怎么了……先生……来人！”

他再喊几声，终于有几个人冲来。三冬冲在前面，一进门看见砚寒清躺在自家少爷怀里，是一副昏死的状态，便回身冲着身后人喊道：“叫这附近的郎中来！”

[ 此帖被宋皎在2022-08-08 11:5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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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樓發表於: 2022-07-26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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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镇上的郎中大半夜被盛宇镖局的人拽起来，冲去替人看诊。

到地方的时候，人都还是蒙的。

“这……”郎中小心翼翼把着脉，注意到坐在床边的人面色十分阴郁，转过身想说出自己的诊断结果，又怕对方不信。

北冥缜看郎中一脸为难，沉下气道：“郎中先生请说。”

“这位公子身体非常健康，什么事也没有。”

北冥缜紧皱的眉头稍舒缓。“当真？”

“在下没必要骗庄主，”郎中笑了笑，“说不定只是做了噩梦，或者是心疾之类的。”

北冥缜叹了口气，看着床上的人，凝神片刻观察确实是没什么事的样子，才道：“真是辛苦郎中先生了。三冬，送送这位先生。”

三冬点点头，提好灯扶着郎中出门去了。

凌晨外头还寂静如死潭，只有远处偶尔几声犬吠。

郎中抹了额头的冷汗，边下阶梯边问三冬：“三冬兄弟……我刚才看的那位公子是不是……是不是砚医师？”

三冬惊愕地看着他，“您怎么认识砚先生？”

“那可是治疫病的大英雄！谁人不认识。前段时间鄙人就听医会那边说砚医师出现在织水县了。简直不敢信啊！没想到英雄还活着。”

“诶诶……先生要做什么呢！”三冬赶紧拦住要回头跑上阶梯的郎中。

郎中叹了口气，扒着三冬的手臂懊恼道：“能否让我仔细看看大英雄……等他醒来我想问一下他当年是如何……”

“砚先生最近疲乏，不好见客人！再说现在也很晚了……”三冬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银票，“先生收下吧，大半夜劳烦您了。”

“哎！这太多了！”郎中摘出几张想给回去，被三冬塞回怀里。

“您就收下吧！回去好好休息。等过几日，我定向砚先生介绍您。”

“好……好！”

客房内，北冥缜坐在床边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彻底安静了，他才俯下身，碰碰砚寒清的手腕。见他没有喊疼，也没有醒来的迹象，便躺下把人拢进怀里。

这个季节回温明显，就算是大半夜也有些热。砚寒清被子盖得太紧，额角冒了点汗。北冥缜就把被子松开，拿出枕下的帕巾，拂开砚寒清的刘海仔细擦干净汗珠。

砚寒清的刘海平时总是搭在额前，仿佛要藏着什么。现在刘海都往上撇开，就露出光洁的额头，整张脸完整地展现。

眉毛整齐浓黑，眼睛就算闭着也能想象后面的光彩。鼻梁直挺，鼻头秀气，连带下面紧抿的双唇，都令人移不开视线。

八岁的砚寒清曾问，他恋慕的人是不是很美。

自己当时已经形容得很收敛了。

北冥缜看了一会，松开怀抱来，让人好好躺在床上。等冷静片刻，身上热度俱散，才又拿起帕巾去擦砚寒清颈间的汗水。

砚寒清皮肤是凉的，还流那么多汗，证明房内还是很热。

北冥缜轻轻松开他的衣襟，得以透气的人眉头缓缓展开，侧过身蜷缩身子躺着。

砚寒清衣襟一松，修长颈项下，锁骨和胸膛遍布的青紫红痕都露了出来。烛光里，北冥缜望着那些由自己播种下的罪证，只恨自己不懂克制。

也因为有了那些痕迹，其他处皮肤显得过于白净，很空。总驱使他继续填上去什么。

盛宇镖局里面有养鸡，天未放亮就打鸣。

砚寒清醒了，身子酸胀，他睁开眼，迅速想起昨夜和道人见面的事。

那道人给他植入了半分武根……自己会怎么样？

还没等他细想，他就注意到身侧的气息，很清晰地打在他耳边，近在咫尺。

砚寒清很快偏头看过去，却发现三少爷正背对着他躺着，心中不禁疑惑距离这么远为何自己还能把少爷的气息听得很清楚。

很快坐起身，砚寒清突然感觉身上的酸胀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刻伸手给自己把脉。

北冥缜被身后动静弄醒，转过身就看见砚寒清眉头紧皱，正握着自己的手腕，一脸惊诧苦恼，不知在嘟哝什么。

熹光里，衣衫半敞的人表露这样的神态，实在是令人心悸。

“先生，你身子还好吗？”北冥缜收回视线，跟着坐起身。

“我……我很好……不如说好得过头了。”砚寒清低头，觉得太惊恐。他给自己把脉后发现脉象十分强健，甚至探到了自己体内陌生的力量，应该是内力，深厚如海的内力。

他之前从没有这种感觉，难道这就是那半分武根的力量？

北冥缜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想跟平常一样把人拉进自己的怀里，却发现拉不动，于是疑惑地望着砚寒清。

砚寒清怔了怔，发现三少爷伸手过来时，自己就会下意识有一股力抵抗过去，实在是诡异。

怕惹三少爷伤心，砚寒清迅速靠过去把人抱住，贴着他的胸膛，喉结滚动几次，哑声道：“少爷……我……”

他想把武根的事也说出去，不想隐瞒什么，却斟酌半天都想不到用什么合理的字句。

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否自如运用这武根。

“先生怎么了？”很少见砚寒清这样主动抱过来，北冥缜此刻的心被浇了熔岩，心头肉被瓦解成滚烫血泥，他的脸逐渐生热。

砚寒清轻笑几声，侧头吻他温热的面颊。“少爷，我没事，起床吧。”

这武根，真是改变他很多。拿重物比以前轻松太多，走起路来足底生风，说话时更觉得雄浑有力。

今日大家还是来议事堂说话，把昨日谈到的事计划得更细致，还说明日大家便要启程去燕石山庄。

砚寒清坐在北冥缜身边，和昨日一样感受到云萍的目光。

那股梭巡的视线总投过来，砚寒清直视回去。云萍惊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冷静，跟他用眼神较劲。

议完事，大家散开时，北冥缜还坐在原地，说道：“云萍留下来。”

赵雷本来拉着云萍想走，听见北冥缜的话，又在椅子上坐下，问：“我可以跟萍儿一起留下吧。”

“保持安静就可以。”

“你要问什么？”赵雷开口道。

北冥缜视线转向赵雷身侧。“我要问的人是云萍。”

赵雷眉头一皱，看了一眼沉默的云萍。“萍儿不能说话了，你有什么事问我，我替他回答。”

砚寒清仔细看云萍的脸色，想到误芭蕉那天把人提回来之后，确实没听过他开过口。

北冥缜问：“他怎么了？”

赵雷紧紧握着云萍的手腕，隔一些距离砚寒清都能看见云萍腕间的红痕。

“他服了身上全部的失语毒。”赵雷想起什么，神色变得阴郁起来。

北冥缜侧身看了砚寒清一眼。

砚寒清与他对视一瞬，转头望着对面微笑道：“我有失语毒的解药。”之前他中了失语毒之后，在疗养期间深受折磨，于是想想，不如做一些现成的解药。反正他们已经和无影楼结仇了，要做好准备防止再被毒害。

砚寒清从怀里拿出一瓶东西，起身道：“正好，虽然我研制出来这解药，但可惜当时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来不及试验药效如何。云萍公子现在替我试了吧。”

云萍眉头一皱，很快低下头去。赵雷扶着他的肩膀，冷声道：“萍儿之前跟我说他累了，以后都不想说话了。”

砚寒清站在大厅中央，手里还攥着药瓶。

“赵壮士也中过失语毒，难道不知道有多难受？”

赵雷很少见砚寒清这样中气十足地说话，莫名觉得有种威压感。“我知道。可萍儿说再让他说话不如让他死了。”赵雷看了看云萍冷淡的神色，又道：“他的事我基本都知道，你们问我就是了……”

北冥缜向后靠在椅背上，开口道：“云萍和徐知府的义子严宜华，是什么关系？”

云萍依旧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赵雷面色明显变得阴沉，回答道：“姓严的只是萍儿曾经的客人。”

云萍手里忽然被塞进一张纸和笔，他抬眼看见青年的笑脸，不甘地瞪了他一眼。

砚寒清坐在云萍身侧，对他说：“说不了话就麻烦公子写下来。不劳烦赵壮士代为回答了。”

126.

【是旧友】

云萍低头写下三个字。

砚寒清看见赵雷沉郁的神色，轻叹口气，道：“那云萍公子和严宜华的交情有多深？”

云萍犹豫一下，提笔写字。

【莫逆之交】

砚寒清看云萍的神情，见他整张脸都不如从前那样艳丽，此刻寡淡得像遮了一层雾，所以分辨不出他是真心还是虚伪。

“既然交情如此之深，以后在下能否请云萍先生代写一封信，约那严宜华出来会面？”

云萍抬起眼，冷冷看着他，迅速写下：【你要对他做什么？】

赵雷坐在一侧已经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把纸抢过去。

砚寒清抬眼看赵雷。“赵壮士，你就如此沉不住气？”

“要萍儿回答你们的问题本就是额外的事了。不是要揭发那徐狗官吗，关萍儿什么事？”赵雷平时挺正常一个人，一旦碰上云萍，突然就变得喜怒无常。

砚寒清看不懂他的震怒，只叹口气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对面的北冥缜。

北冥缜平静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

赵雷拉着云萍离开，屋内就只剩北冥缜和砚寒清。

砚寒清看了看桌面上寥寥几字的宣纸，轻声道：“今天上午什么都没问出来。”

“无妨，本来也不指望云萍会答应。”

“倒是赵雷的态度很耐人寻味。”砚寒清伸手整理那些纸张，拿起一张纸仔细看上面的字迹，身后忽然就覆盖一个宽厚的怀抱。

北冥缜低头，下巴蹭在他柔顺的发间，感受到砚寒清僵直的脊背，温声道：“放心，我听外面没有动静。”

砚寒清方才也觉得四周安静，现下却觉得自己心跳吵闹。他微微偏头，将手掌覆盖在环住自己腰间的手臂上。

北冥缜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怔了一下，注视着他耳后，犹豫道：“先生，你……”

“有人，好像有人来了。”砚寒清的耳力变得比以前敏捷太多，还能分辨出来人的脚步，是比较厚重敦实的。

北冥缜缓慢松开手，神色平静地望向门外。

三冬走到门边时放慢了脚步，扬声道：“砚先生，有人来找您！”

砚寒清心中疑惑，把宣纸叠好塞到自己怀里，大步走到门边。看到三冬的笑脸，自己也不由微笑起来。“三冬，是谁来找我呢？”

三冬挠挠头，眼神有些闪躲。“昨夜先生您疼得昏过去了……我叫人请了附近的郎中。那郎中认识你，一直说有机会要见见你，我客套地答应了。没想到他今天就来了。”

“那郎中是从医馆来的？”

“是……听他们说那个医馆距离镖局挺近的。”

“三冬你帮我请那郎中到厅内坐坐。我稍后便来。”砚寒清说完，看三冬离去的背影，转过身看见北冥缜还站在原处，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的模样。

砚寒清走回去，靠近他耳边。“少爷……我今天要去医馆买些药。”

北冥缜问他：“什么药？”

砚寒清欲言又止半天，脸上泛红，最终还是镇定道：“少爷上次，不是说有……有后遗症？这个必须要治……不然身体会难受的。”

北冥缜垂眼看他良久。“那我这个病患按理应跟在大夫身侧。”

他们二人赶到会客厅的时候，郎中立刻起身来，直奔之前仅能在画像上瞻仰的人。“砚先生！”

砚寒清被他的热情惊了一下，拱手笑道：“不知同仁如何称呼？”

“鄙姓王，王仁和。”

“王兄。”

“哎，先生……这兄一字不敢当！论年纪，我才该叫您一声兄，但我敬您，只愿意叫您先生……”

郎中看样子不过二十几岁，一举一动和言语却老成。砚寒清跟他三言两语问候了一番，说自己想去医馆买一些药。

王仁和便好奇地问要买什么药，他可以代买。

砚寒清摇摇头，笑道：“我想自己去看看，还麻烦王兄指指路了。”

看敬仰已久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谈话间发现他性子又温顺谦和，王仁和高兴得合不拢嘴，视线一转，看到砚寒清身侧的人，才发现自己忘了问候这年轻的庄主，现下看他面色清冷，不禁躬身道歉，“抱歉，北冥庄主。”

“劳烦王郎中了，我跟砚先生一同去。”北冥缜转身往门外走。

“举手之劳！那我们便出发吧”

盛宇镖局附近有一条宽阔的车道，沿着道上走一刻钟的时间便能到小镇。镇里的医馆很大，横的竖的招牌都惹眼，上面写着：仁义馆。

砚寒清忍不住想，这听起来有点像武馆的名字。走进医馆内，他看见一侧很大排的药柜，另一侧则是看诊的地方，旁边有一条幽深的走廊，应该是各种疗室。

王仁和请他在内庭坐下，问他要买什么药，写下来叫人去拿便好。砚寒清盛情难却，托人拿来纸笔，仔细把草药名和剂量都写清楚。

落笔时有些恍惚，砚寒清想自己今世来此，好像很久没有专注地替人医治，前世他成日替人看诊，开药方，或是亲自治疗，忙得晕头转向，而今在此写药方，只觉得恍如隔世。

王仁和在一旁候着，看砚寒清放下笔，便拿起写好的药方，叫药童去抓药。自己则放松地坐在砚寒清一侧，认真问他关于当年治黑疫的事。

砚寒清大概和他说了一些细节，略去自己染病的事，主要还是说在润泽乡那些病患当时有什么严重病症和试药的过程，还有各地医师每日是如何殚精竭虑地研发最快最好的药……

王仁和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扼腕、欢欣，有时又眼含热泪，哀叹自己当时太年轻，没资格去支援。

北冥缜在砚寒清一侧安静坐着，忽然注意到厅外的动静。

砚寒清也听到了，止了声。

王仁和起身，大声喊了药童的名字。药童神色慌张跑来，急促道：“王哥！那二痦子又闹起来了，今天还带了棍棒说要痛打林医师！”

“阿木阿子他们呢？”

“都被打伤了！林医师现在躲着呢，那二痦子为了找他不管不顾地敲所有的门，那些病人能跑的都吓跑了！”

听起来是医闹。砚寒清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走到堂中，果然看见一个人在挥舞棍棒，大概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蛮力十足，将木柜台都砸出了洞。

“姓林的！你有胆子出来！我今天就要为我娘子报仇！”二痦子高声喊着，动静惹得医馆外头簇拥了不少人，都站得远远地看戏。

王仁和走出来，好声好气地靠近二痦子。“大哥……您家夫人昨天来不是还好好的吗？”

二痦子转身看王仁和。“她昨天好好的，今天肚子疼得下不来床。还不是那庸医开错了药！他在哪里？让他滚出来！”

王仁和弯着腰，瞪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打手们。“林医师今天上门看诊去了……您放下东西，我们好好说话……”

“放屁！你告诉我他上哪家的门去了我自去找他！”

王仁和皱着眉，伸手好声好气哀求。“大哥，您冷静冷静，我这医馆还要看诊不是！你看看病人们……都跑了！”

“滚！”二痦子抬手，又要落下一棒。王仁和吓倒在地，颤着身子闭上眼，却没感受到棍棒之痛。他惊愕地悄悄睁眼，看见一个青年握着二痦子将落未落的手臂。

“砚……砚先生！”王仁和立刻手脚并用爬起来，退后几步。

砚寒清稍微转动手腕，二痦子棍棒立刻掉在地上，他吃痛地揉着手，大喊：“你是谁啊！”

砚寒清看着自己的手，愣了愣，望向面前暴怒却不敢冲过来的人。

他刚才看到二痦子要打王郎中，想冲上前阻拦，跑过去时身子健步如飞，迅速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他明明是正常地拦住人，可现在看二痦子的反应，好像扭了手腕。

砚寒清心中惊诧，难道是那半份武根给他的力量？

二痦子还有另一只手，他赤红了眼拎起棍棒要报复过来，却碰不得青年一点衣角，突然被人拎住后颈，连人带棒重重扔出了医馆大门外。

砚寒清怔愣望向出手的北冥缜。

“先生，这样冲上前太危险了。”

二痦子被摔得哎哟乱叫，周围人群哄散开来，个个都不敢跟他对上眼。他指着馆内另一个高大青年，咒骂道：“你他吗又是谁！”

北冥缜掀起衣袍下摆，一腿跨到门外，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我是馆内新请的打手，你还想切磋吗？”

二痦子脸一绿，想起身来发狠，动一动却觉得背后疼得要紧，整张脸都扭曲在一块。

“劝你尽早去找大夫看看骨头……不过，谁敢给你看病呢？”

二痦子应声看去，方才扭断他手骨的青年神色冷静站在门边。

“你们……你们等着！”

围观的有人喊了一句：“官府那边来人了！”

“谁无法无天寻衅滋事？！”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推开人群，看到地上的人，立刻怒道：“又是你！”

几个人把二痦子架走了。砚寒清靠在门边松了口气，旁边迎来一人，诚恳感谢道：“砚先生！今天真是谢谢您和庄主了！”

砚寒清转身拱手道：“王兄不必客气……只是这人今后还可能再来闹事。”

王仁和摆摆手，叹气道：“唉，其实他这样发作真是把自己逼进绝路……先生放心吧，我会请更加能打的人来守着。”

砚寒清也松了口气，退到门的一边。

他前世也遇见过好几次医闹，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也有同仁的。严重的还有同仁被已经不治身亡的病患家人以“报仇”名义害得殒命。他打从心底恐惧这些医闹的人，这些人无法正视家人所必须要承受的苦痛甚至逝世的结果，一味将失去的哀痛和愤怒发泄在已经努力过的医师身上。都是不清醒的狂人。

127.

药童拿来几份药包，笑着递给砚寒清。“太感谢先生了……我们特意给您多加了一些分量额外包好了，先生您以后还需要的话欢迎继续来。”

砚寒清拿出银两，被王仁和推回去。“哎呀砚兄别跟我客气！就当今日谢您出手！”

砚寒清摇摇头，坚持把银两递过去。“王兄才是跟我客气，一码归一码。”他在与王仁和推拉间，余光看见身侧走廊出来一人在朝自己靠近。

正眼看去，是一位年纪稍长的老先生，大概五十岁有余，正感激地望着他。“真是多谢先生搭救了！不然……我这身老骨头，怎么经得住那二痦子一棒啊……”

药童急急地扶住老先生的手臂，“林伯，您快回去坐好吧，别让那地痞又发现了。”

“他已经被巡逻的官差抓走了，没事。”王仁和叹了口气。

砚寒清拱手说了些客套话。那老先生一直盯着他看，半晌才惊道：“莫非……您就是仁和说的砚医师？”

王仁和激动道：“正是！”

“这……这！”老先生双膝一弯，砚寒清惊愕得立刻扶住他，问：“老先生这是？”

“砚医师……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当年也在润泽乡支援，跟您说过几句话的，只是九年过去了，你可能都忘了我是谁了。”

“林医师，就是您？”砚寒清看着老先生的脸，总觉得很脸熟，但当年他一心扑在疫病上，大家都戴着防护的面巾，所以基本上不记得谁的面容。

“实在是太感慨了，先生……先生还跟当年一样啊！”林医师红了眼，仔细看青年的模样，现下握着他的手腕，顿了顿，惊诧地开口：“先生……怎么跟当年一样？”

砚寒清怔愣一瞬，不动声色松开林医师的手，笑道：“大概是我平时比较注重养生……所以状态保持得比较好吧。”

林医师站直了身子，眼神里还是保留惊疑。

王仁和仔细看身前的青年，感叹道：“确实，砚先生跟那流传的画像里长得真是一模一样……我听说先生当年才二十五……如今应该三十四了，看起来还年轻得很啊！”

砚寒清正觉得背后发冷，忽然肩上落下重量。他转头，看见北冥缜的手掌。

“先生，我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要采买？”

“是，不买就来不及了……”砚寒清笑笑，把银两悄悄塞进王仁和的袖子里，躬身道别。

医馆里又恢复平静，有不少患者踏进门槛寻医，跟二人擦肩而过。

砚寒清走在午间灿阳下，还是冒了不少冷汗。

方才林医师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而且他说了两次自己与当年一样……难道是……

砚寒清知道有些老医师摸骨、看面相和诊脉，是可以估计出一个人的年岁的。他这具身体，的确就是二十五岁的状态。莫非林医师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北冥缜安静跟在他身旁，听到一声叹气。

“先生在为方才那老伯的话苦恼吗？”

他们走到一处阴凉的街巷。砚寒清把人拉进屋檐底借凉站着，压低声音道：“我担心那老先生发现我确实和当年是一模一样的……”

“寻常人应该不会想到鬼神之类的事，先生放心吧。”北冥缜与砚寒清肩膀相抵，炎热烈日，感下受到一股沁凉之意。他安静了一会，开口道：“早上起床后，我就感觉先生身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方才在医馆内，感受得更强。”

砚寒清抬眼，跟北冥缜对视间逐渐放下心中忧虑，现下只想着该怎么解释这半分武根的事情。既然直言是说不出口的天机，要如何委婉的说出自己突然多了几分力量这件事？

“少爷打我一掌。”砚寒清垂下眼。

北冥缜肩膀一动，转身面对他，疑惑道：“先生？”

“少爷不是想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变化吗？你闭上眼……或者想象我是你痛恨的恶人……就正常地打我。”

北冥缜会遵从他说的事，此刻也因为心中有一些猜想，所以能耐心沉下气。他答应了，闭上眼，还能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也难以将他想象成自己痛恨的谁。

他手中运起掌风要拍过去，却在犹豫的瞬间抵到另一掌雄厚的内力。北冥缜错愕睁眼，看到自己手掌被砚寒清抬手挡着。

“这……就是我身上多出来的事。”砚寒清收起掌风，握住他的手腕放下，抬头对上三少爷的眼神，补充道：“也是昨晚突然晕过去的原因。”

北冥缜愣神望着他，低喃道：“先生从此有自保之力了？”

砚寒清迟疑片刻。“我还没试过……只是觉得自己浑身更有力，脚步也更轻了。”他忽然不敢看三少爷的神情，总觉得自己在此时的异类感更重。

骤然给予他这半分武根，就算那道人说是他某一世所拥有的，但对他来说仍是轻易多出来一身武功。相比三少爷每年日积月累的苦练血泪，是不值一提，更是对他努力的不尊重。

自己在三少爷眼里，该变成什么样了？

“先生。”砚寒清感觉自己肩膀一沉，他抬眼看着北冥缜，看他神色中并没有自己所恐惧的情绪，不由怔了。

“先生需要一把剑，”北冥缜微笑着，伸手把人揽进自己怀里，“先生的武力到底如何……我还没见识过。”

砚寒清愣在他怀里，巷口是来往的人，好似所有人都看不见屋檐下重叠的身影。

为什么不问他这身武力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么迅速就接受了这种异事？

“少爷不好奇我的武力从何而来？”

北冥缜松开手臂低声道：“自然是好奇。但先生本就不是凡人，想来是修炼路上又多了什么便利。”

没想到北冥缜能这么迅速地自我开解。砚寒清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叹口气，他现在十分害怕自己在对方眼里变得陌生了。

然而手边一暖，熟悉的手指触感，有一层剑茧。砚寒清回握过去，那手指就与他紧扣在一块。

低头看看交叠的手指，砚寒清无声笑了笑。心想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不知克制，也不懂得收敛，任何羞涩的情绪都抵挡不住想要碰触彼此的心。

也发现，三少爷实在是近乎完美的伴侣。他总能在适合的时候做合适的事，也能把不适合的时候变得适合。

“回去吧。少爷，我今天先煎药给你吃。”

北冥缜点点头。“先生今日先随便熬一些，明天我们便启程回去了。”

“好。”

回到盛宇镖局正好是午膳时间，北冥缜命人把吃食送到砚寒清房内，他们对坐着吃完饭。北冥缜看砚寒清正认真分拣药草，便问：“先生，要吃多久才会好呢？”

砚寒清顿了顿，犹豫道：“得看少爷的体质，我暂且抓了十天的量。”

起反应后不能立刻感知，还有晚泄，这些病症虽然都是个人的感受，比较难把握分寸，但如果拖久了，怕伤了阳气。他只能慢慢摸索，看三少爷什么时候能有所缓解。

至于怎么看……那是后续的事。

砚寒清想这些事的时候，只能努力把北冥缜彻底当成病患，才能尽量让自己毫无邪念，但有时候还是容易走神。

他快速分好一份，准备去厨房找药壶。

厨房在客栈一楼，他找到一个比较旧的瓦罐，仔细洗干净了，便生火熬上药。

北冥缜一直在他身侧，安静看他做很多事情。砚寒清承受他的注视久了，不免在意起来，他低头把柴塞进灶炉内，问：“少爷困吗，要不要睡午觉？”

北冥缜摇摇头。

“也是，你平时就少眠。”砚寒清拍拍一旁的小马扎，“少爷也坐着吧。”

北冥缜挨着他身侧坐下。“先生困了就回去睡，我看火。”

“不困。”砚寒清低头看灶炉的火苗。这罐药需要熬上两个时辰，若他一直守着，会觉得时间太漫长难熬。但此刻身侧坐着北冥缜，相伴的时间快得如同雨水滴落地面后散开的速度。

他怎么舍得用这个时间去会周公。

128.

砚寒清没忘记道人那天回答他疑问的那些话，也记得道人的预测，说北冥缜这两日有一难。虽然那道人没说是大难还是小难。

可他还是为此紧张。

所幸北冥缜一直在他身侧，缓解了他这份紧张。

他们两个人坐在灶炉面前，聊了过去的许多事。聊到夕阳都路过窗棱打来昏黄光线也不知疲倦。

一屋子的油盐酱醋味，混着烟囱泄露出的烟灰，丝毫不影响他们说得动情时靠在一处。

暮色将至的时候，做饭的人也应该快来了，他们不能粘连得太久。

砚寒清在身侧人温热的唇舌里徜徉片刻便离开了，他觉得自己像渴饮甘泉的人，北冥缜的吻，清淡，回甘，像偷放了糖的茶水。

他坐正身子，红着脸低头看瓦罐，为自己的想法而羞赧。

那三少爷觉得如何？跟男子接吻，是否如他想象中的那样。

砚寒清恍惚想起北冥缜混乱的味觉，好奇心一起，即使气息不稳，也仍开口问北冥缜：“少爷平时分不清酸甜苦咸……那……刚才是什么味道？”

北冥缜用惊讶的眼神望过来，砚寒清为他的反应感到新奇，也为自己提出这样奇怪的问题而后悔。他到底怎么能想出这种非人的题目，简直无地自容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北冥缜一副认真回答的模样，垂眼轻笑道：“每次都不一样，但不是酸甜苦咸里的任何一种。”他止住声，望着砚寒清等待他继续回答的眼神。

远处传来厨子们的聊天声，他们在聊今晚应该做什么菜，煮什么汤。

再对视便危险了。砚寒清轻笑一下，移开视线。“我问了傻问题……少爷别在意。”他拿垫布提起药罐，在盅里倒了一些药汤出来。“少爷，还烫，我们先回去吧。”

客房里打进几道光柱，砚寒清端着一盅东西进来放在桌上，桌面的托盘倒扣着几个白瓷茶碗，他翻过来，从盅里倒出半碗药汤，拿瓷勺去搅搅吹了吹。

他看向大敞的房门，疑惑三少爷方才还在自己身后，现在为何不见了。

过了一会，北冥缜才出现在门外。

砚寒清看他手里拿着一把剑，站起身来警惕地问：“少爷，有人来了？”

北冥缜按下他的肩膀，让他坐好。“没事，我只是觉得，先生需要一把剑。”他把剑横放在桌上，“先生收下吧，这把剑，叫悬命。”

砚寒清看着剑鞘上盘布的暗纹，伸手握住剑鞘，拔出一寸来，看见里面的寒光。他第一眼便觉得这剑眼熟，现在细想，才想起自己还是孩童形态时，就在北冥缜房内见过这剑。

“这是少爷的佩剑，我怎么能收下。”

“都是身外之物，”北冥缜在桌边坐下，“我身上有软剑，够用。还有一把刀放在庄内。”

剑刃收回去，砚寒清将剑放在一边。“多谢少爷。”

悬命这名字，真是无意中和三少爷受罪者的命格对应，有肃杀之气，又带着被命运所制的悲凉。

砚寒清把药碗递到北冥缜手边，催促他喝下。

北冥缜端起碗喝得干净，砚寒清本想问他要不要吃些蜜饯解苦，见他神色如常，才想起他这次品到的大概不是苦味。

“苦不苦？”砚寒清想拿帕巾想帮他擦嘴边的汤渍，犹豫了一下，心想自己真是把三少爷看作当年的少年了。

若真替他擦，会不会被认为关怀过头。

“不苦。有点酸。”北冥缜拿帕巾拭了拭嘴角，低头看着空掉的药碗，忽然道：“先生在厨房里问刚才我体会到的是何味道。”

砚寒清想起自己先前提的不知羞的问题，仓惶笑道：“少爷不必认真对待那问题的。”

北冥缜握住砚寒清撑在桌边的手，他总是这样，要依赖身体上的触碰，促成自己清更楚地传达内心感受。

“我虽难以分辨味觉。但每次吻先生……我体会到的并非是味觉，而是感觉。若要我形容，那就是下一刻死了也无憾的满足。”

砚寒清重重一怔，低下头，心跳快得要忘记怎么吐纳气息。他早知道三少爷一开口，自己就是“非死即伤”。

他明明知道，还要问，是自讨“苦”吃。

砚寒清恍然地笑笑，脸皮滚烫得不知该面向何处。“少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总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种话？”

北冥缜正好握着他的手，现下听了他的话，便把他的手拉近来，扣在自己心口上。“先生，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红不红……但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北冥缜根本没那么从容。包括刚才的回答，和现在的举动，其实都是因为在心底演练了太多遍。他对砚寒清，是蓄谋已久的觊觎。这也许就是他被误认为时刻从容的原因。

熟悉的干渴感堵着喉咙，砚寒清一手覆在他胸口上，感受到明显跃动，另一只手忍不住托在他脸颊边，发现三少爷的脸碰起来是热的，比平常热很多。

看来三少爷只是轻易不脸红的体质。

北冥缜察觉脸颊边稍凉的手掌忽然移开，心口处的手也松走了，他愣愣抬起眼，看着站在身前的人。

砚寒清捕捉到他稍显失落的情绪，立刻解释：“抱歉……少爷……我……我只是觉得……此刻真是……”他边说话，边弯下身来，直到蹲在地上，攀着北冥缜的腿。仿佛回到了以前在少年轮椅边的光景。

我只是觉得，此刻真是快乐得令人恐惧。

砚寒清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只能低头看着北冥缜衣袍下摆。

再来一针媚毒，他是否能和当晚一样，什么言语都能说出口。

他不知道北冥缜真正恋慕他什么。却知道，自己恋慕北冥缜的一小部分原因中，有他在被情意压制的时候也一样能坦然面对的豁达。

三少爷在恢复行走能力后，能潇洒地抛弃一些事，为自己追寻的人和事拼命。

连面对爱意的时候，都是潇洒的。

而他自己，总想逃，想着如何克制，才能不沉溺得忘乎所以。

他从小到大对待自己喜爱的事物就是如此。他喜欢喝花茶，怕太喜欢，喝得肚皮涨破，所以尽量不喝。他喜欢吃蜜饯，怕太喜欢，吃伤身体，也很少去碰。他喜欢看情节跌宕起伏的话本，看起来不分昼夜，察觉自己的沉迷后，一样很少去翻开。

这些他喜爱的事物，很多，但还好是死的，可以掌握在手里，他只需控制自己不去碰，一切泛滥的情绪和行动便还能止住。

可他喜欢的人虽只有一个，却是活生生的，自己再如何克制，每当与对方眼神相接，气息相缠，实在很难不沉沦。

砚寒清发现，跟三少爷展开这场爱恋，自己不单是在与天作对，与流逝的时间割席。同样地，还要与自己内心不坦诚的阴暗面困斗。

129.

北冥缜有时候觉得已经很满足。

他爱慕的人就在身边，望着他的时候，眼里的情意溢出来，能将他整颗心都浸泡其中。若有一个罐子能装下这颗被浸湿的心，封好口埋藏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几千几万年都不朽，他求之不得。

他从容的另外原因，还是因为知道砚寒清同样对自己有情。

但有时候，北冥缜却知道自己的贪欲是无边的。心上人眼神若稍有闪躲，他就想站到他视线所及之处，让他时刻都要看着自己。

此刻砚寒清伏在他膝边，神色掩在余晖下，大概又是在纠结什么事。

北冥缜扶起砚寒清，轻笑道：“先生，距离用晚膳还有些时间，我们去演武场走走？”

演武场的灯笼已经点上，场内落了些绿叶，在剑气中扬起飞舞。

剑刚出鞘，砚寒清就察觉到自己身上仿佛有什么涌动着，体内哪一部分苏醒了。

对面北冥缜抽出腰间软剑，拱手道：“先生，这一刻我们先忘了彼此。不要留情。”

砚寒清稳稳提着剑，心中忽然冒出接下来许多步剑招，正讶然，身前冲来一道威压，他立时侧身挥剑抵开。来不及为自己的灵敏心惊，手中招式一出，剑身染了月华，映出逼人的寒光。足尖轻点地面，退远三少爷的剑，同时用揽月之势绕到他身侧。

北冥缜反应不慢，迅速退几步，软剑划过身前刺来的悬命。向后踢到一根木桩，借力压到砚寒清身前。

砚寒清腕间一转，横起剑散出冲击剑气，北冥缜移向一侧，站定的瞬间斜刺向对方腰际。

全身感官仿佛都调动了起来，砚寒清甚至不用转身都能感知到对方的目标在自身何处，手腕抬起，一剑挑开软剑，磨出不小刺响。他身形稍动，轻巧跃起，欲拉开距离。北冥缜却步步紧逼，他退他便进。

演武场的所有落叶都被二人的动静清扫到边缘，木架上的灯笼在无风的夜幕中摇摇欲坠。

砚寒清在出招的同时指尖内力自行注入剑身，灵活地应对北冥缜每一次攻击。

北冥缜却好似有源源不断的招法，砚寒清拆了一招，他便换一招，出其不意间，剑尖几欲刺中砚寒清。直至尤为险恶的一次，北冥缜将将收了剑势，退开站定，剑停下来时目光灼灼望着远处的人。

“先生还是让我太多了。”

砚寒清将剑归鞘。方才点跳飞跃，又是运剑又是运掌。虽是随心而动精神却绷紧。现下他已经冒了一身薄汗，此刻松弛全身，低下头不敢看北冥缜。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方才起势拆招自如似天成的人极度陌生。

这半分武根，像在他的灵魂中掺入了本不该有的东西。改变了他，也让他觉得不适。

就算先前以八岁孩童的形态站在北冥缜身前，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存在。毕竟孩童形态是自己记忆里的某个成长阶段。而这会武的身体，仿佛是另一个人的。

砚寒清几乎要松手，把剑扔到地上，却又瞬间收紧了手指。因为他想起这把剑，悬命，陪伴了三少爷很多年。

“我暗室里有一把木剑，先生可见过？”北冥缜朝他走来。

砚寒清抬起眼，点点头。

那把木剑，是自己去润泽乡支援的前一日，在小贩摊上问过的。这些事，还恍如昨日。

“那是我雕的木剑。”北冥缜在他身前大概两步距离站定。

砚寒清怔了怔，又恍然道：“难怪……我觉得十分眼熟。”可是，为什么三少爷那时雕的木剑，会出现在商贩的摊位上？

“我那时候做梦，经常梦见自己是一位大将军。手里拿着剑，无人不服无人不从，”北冥缜神色平静地望着他，继续道“我醒来后，回忆起那把剑，便把那剑的模样画下来。后来不满足，想把它雕出来。但是怎么样都不合心意，想扔了。”

砚寒清安静望着他，等他继续说话。

北冥缜停顿了一下，转身看摇曳火光的灯笼。“楚申先生看见了，说交给他，他会帮我处理。我就给他了。”

提到楚申，砚寒清拳头就忍不住绷紧了。他十分清楚地记得，楚申这道貌岸然的人，是如何对三少爷说那些嘲讽之语，又怎么用恩威并施之术哄骗一个心智尚未健全的少年顺从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那些木雕瑕疵品，都被他拿去卖给摆摊的手工小贩了。”北冥缜想起了什么事，脸上带着无谓的笑意。

砚寒清看他这模样，心中怜惜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我不在意这些，因为那些瑕疵品对我来说已经毫无价值。”北冥缜转头看他，“但是那把木剑，我知道先生预定了它，那它便重焕新生了。”

砚寒清笑了笑。“我……我当时也只是觉得眼熟，才让那小贩留着。”

“那木剑我收了回来，没有继续雕刻。”北冥缜垂头看他的手腕，“我照梦中那把剑的样式，去让匠人打了一把剑，学习如何做剑鞘，于是就有了悬命。”

砚寒清抬手，仔细看这剑鞘。上面有很多被岁月打磨过的痕迹，显得陈旧，却别有一番意境。

“那这把剑是否合少爷的心意？”砚寒清抬眼看他。

北冥缜抓住剑鞘，低声道：“它也不是完美的，跟我梦中的还是有所不同……而且，梦里我还使刀。所以我后来也同样打了一把刀。那刀如今就在庄里。”

“少爷为何不带着？”

“不知为何，握着那把刀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自己的梦……带着血的梦。”

北冥缜脸色变得沉郁，砚寒清动了动剑鞘，轻声道：“刀比剑还重……少爷总带着剑，是比较轻巧方便的。”

他脑中又出现往生门后的场景，三少爷不分寒暑地练武，刀剑都练，从一开始握不住到最后运用自如，结果是可喜的，但中间经历太多辛苦。

“少爷的腿好了之后，便很努力地习武去了……为何不习到可以护身的程度就停下呢。”砚寒清垂眼，莫名问了一句。他终究还是认为自己将北冥缜引到了另一条辛苦的路上。要是当年少爷的腿好了，而他也从润泽乡安然归来，他在漫长的几年里慢慢修错……

“我只是想试试，如果我跟梦里一样，有武力傍身。往后会遇见什么事。”北冥缜向前一步，掌心往上，覆盖握着剑柄的手。“然后我发现，我做不了跟梦里一样的人……因为那不是我自己。”

“所以三少爷没有从军。”砚寒清平静道。

北冥缜抬起眼，专注看着他的脸。“我有时候，会觉得先生很陌生。”

不知道话题为何陡然转到这处。砚寒清呼吸一滞，迅速低下头，心仿佛被悬着。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永远无法彻底了解先生了……你的修炼之路，其实本不该有我缠着。”

砚寒清心重重一跳，仿佛又归入沉寂。他不知道北冥缜此刻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可我放不下。看见你以孩童模样回来的时候，我欣喜若狂……觉得，我等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机会见到你，能常常看见你就够了……后来先生恢复了原来的一切，我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放手……”

砚寒清不知为何松口气，听他说“这辈子”，鼻子忍不住泛酸。他慢慢挣开北冥缜的手掌，故作镇定道：“我……我其实都没办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现在，突然有这一身武功，都不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不知道明天后天，下个月，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少爷这辈子还很长，确定要执着这么久？”

砚寒清肩膀绷得很紧，有些担心自己又和那日在江边一样在北冥缜面前发作。因为不安，更因为他知道，北冥缜会一直看着他，接受他的发作……

他们仿佛总要借这样情绪激烈的时刻，才能彻底剖析彼此的心灵。看得清楚，却也在心上留下划痕。

“我刚才说，有时候会觉得先生很陌生……”北冥缜目光凝在他脸上，“但是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每次感到陌生，就是对先生有新认识的机会。先生总是身不由己的，要接受修炼之路上的各种变动……”

砚寒清愣了愣，抬眼看他，实在没想到北冥缜能看出他的身不由己。

“你怜惜我……可我看见先生为什么事烦恼迷茫的时候，也同样感到怜惜。”北冥缜双手垂在身侧，强忍着不去碰砚寒清，继续道：“我在几年前就想过，先生孑然一身，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该有多孤寂。”

砚寒清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只是哑然失笑，笑北冥缜真是为他想了很多。“少爷怎么知道我没有？”

“因为这么多年，只有我在找你。”

砚寒清头颅沉重地低垂，北冥缜的话像斩首的刀，轻易就能夺了他的命。

“抱歉……先生，我不应该这么说的。我曾经想过，我能不能做先生的亲人……或是朋友。”北冥缜凄然一笑，“但我很快发现，我对你不止是如此……亲人，有时候反而是容易疏远的。朋友，却也做不到时时相伴。”

“所以，我发现，自己其实是爱慕你的，也只有爱慕你……才能缓解这心疾。”

砚寒清心中轰动，又是一副被庞然爱意击打得摇摇欲坠的模样。他想叫北冥缜别说再说这些直白言语了，至少不要一下子全倒出来，他想仔细一点点品，烈酒一下子喝太多，容易不省人事。

北冥缜颤声道：“自我选择跟在先生身侧，就决定，无论前路有多难……也无论以后先生会不会消失……我都认命。”

砚寒清眼眶灼热，握紧剑柄，终于是撑不住了，开口道：“少爷认什么命呢？现在我们就活在此刻，什么也别想了。”

“活在此刻……先生说得对。”北冥缜沉下气，定定望着身前人。“那先生告诉我。你方才，和此刻，因何感到不快？”

没想到自己的情绪都被对方收入眼底。砚寒清紧绷着身子，迟疑片刻才开口道：“我不知道怎么适应这身武功……也认为这不是自己了。”

北冥缜向前握紧他的双臂。“先生就站在此处，不是自己还是谁？”

“我也怕少爷，认为我怪异。”砚寒清已经知道自己没出息到什么地步了，一开口，依恋之心就暴露无遗。他认为北冥缜这么多年被自己禁锢着，现今发现，自己在人世这短短光景里，何尝不是活在北冥缜的影子下。

“先生在我眼里始终如一。”

砚寒清望着他坚定的神情，低喃道：“少爷为何……？”

北冥缜苦涩地笑了，说道：“先生问我为何如此从容？因为我想着先生很多年了……我已经在心里，和先生厮守了很久。”

砚寒清脸热得发狂，手心冒汗，剑都要握不住。他甚至荒谬地羡慕起来，羡慕北冥缜有那么多时间酝酿，羡慕他心里陪他那么久的“先生”。

割裂感把他劈成两半，一半欣喜，一半忧愁。

演武场起了一阵风，树叶摩擦出声响来。砚寒清眼前一暗，身子被巨大的影子覆盖，他低头看北冥缜靠近的鞋尖，抬手精准地搂住身前人。

“你无需证明自己是谁，凭心而活就可以了。” 北冥缜手臂揽在他腰后，低声说着，“先生就当这份武功是新买的一件衣裳，暂时还脱不了。”

砚寒清怔了怔，靠在他肩上笑道：“少爷比喻精妙。”

“会武的先生，也是别有风采。”北冥缜哑声道，手掌轻轻搭在自己方才差点刺中的腰侧，隔着衣袍，都能感受到那处的紧致。

他方才与砚寒清试剑，直觉他的武功应该在自己之上，心底忍不住欣喜，自己总算可以稍放下悬着的心，不用惊怕他哪天被自己所害，由仇家掳走。

北冥缜的话和体温确实有一定疗效，砚寒清心疾稍缓了，无奈笑道：“少爷对这些荒唐事总是接受得太快。”

“我能接受这双起死回生的腿，也能接受先生回来……接受这两件最荒唐的事，已经足够了。”北冥缜抬手在他背上轻拍以作安慰，掌心碰到他脊背时，恍惚想起他肩胛骨的形状。

砚寒清垂下眼，点点头。“谢谢少爷……”他轻叹口气，笑道：“会开解人，又能言善辩……少爷真是聪明惊人。”

北冥缜轻蹭他被汗濡湿的鬓发，低声道：“我说话只是随心所欲。我其实很蠢笨……但自然是不肯让先生发现的。”

砚寒清松开怀抱，笑道：“少爷这么说，我倒是想看了。”

“先生……不是已经看过我过去？”北冥缜脸逐渐生热，热度都传到砚寒清脸颊上。

那些痛苦，对砚寒清来说也许新鲜，所以才会令他痛惜。可是对北冥缜来说，那些都已经是烟消云散的事，今后再提起，内心至多只剩感慨。

“那些事……那些事哪里是蠢笨的？少爷明明很好。”砚寒清想起那些惊人的过去，霎时都笑不出来了。

“摔了那么多次还不学聪明，恐怕今天没法这样站在先生面前。”北冥缜叹了口气，胸膛轻易和砚寒清抵在一处。“我听别人说我，做事一根筋、无趣、木讷……”

一根筋……的确有点。无趣和木讷，砚寒清却不认了。

砚寒清脸上恢复笑容：“那些人只是看到你的表面……我是荣幸的，能看到有趣的少爷。”

北冥缜总是有让他不庸人自扰的能力。

他想，自己总会习惯这身武力。而且有了武功，在某些事情上就会很方便。他能自保，不再是三少爷的累赘，努力一把说不定还能保护三少爷。

这样多出来的一件“衣裳”，看来也有可取之处。

夜色已经深到灯笼透出的光都暗淡。

“少爷，我们回去用晚膳吧。”

“嗯。”

[ 此帖被宋皎在2022-08-08 11:5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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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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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55樓發表於: 2022-07-26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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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道人说北冥缜这几天有一难，砚寒清总忍不住在意，就算北冥缜在他身边好好待着，他的心也一上一下，因为有不祥的预感，夜里都睡不好，总想起身去外面看看镖局的防守如何。

上次无影楼派来的几个杀手应该只是试探，万一背后在酝酿什么阴谋，那就不好办了。毕竟那边是在暗处的，背后使什么手段，他们这边都难以估计。

砚寒清在今世待得不久，对这股黑暗势力没有太多了解。有些杀手是快刀斩下去给人痛快，有些杀手却能用阴毒之法而折磨人。无影楼的失语毒和媚毒针，砚寒清领教过这两样，猜他们定是精通折磨人的法子。也许这两个还算小儿科。

给北冥缜治病的药，砚寒清怕药性太热伤身，故在药方里加了一些温和的，这样虽然起效慢，但循序渐进更能保全未来的持续性，还能安神。加上近日他紧密的陪伴，北冥缜不再像之前因为防备过重而浅眠，之前身旁人动一下都能醒来，现在却能沉沉睡着。

可今夜砚寒清因为心中杂乱的思绪毫无困意，他借了武根的力量，学会放轻自己的气息和动作，辗转反侧片刻，轻轻挪开北冥缜搭在他腰上的手臂，在环住自己的臂弯里小心翼翼起身。

砚寒清低头看枕边睡颜，昏暗的天色在那张脸上蒙了一层纱，把立体的五官都磨得柔和了。他伸手去挑开挡在三少爷唇边的发丝，仔细替他捋到后面。

再注视那张脸一会，他才轻手轻脚下床，披上一件外袍。思索片刻，拿起挂在床尾的悬命出门。

盛宇镖局的院墙都很高，有专门存放货物的地方。也有更高的瞭望塔。夜里会有几个人守夜。

砚寒清走出客房那栋楼，正想到偏僻的几处入口看看，忽然听见檐廊另一边有极轻的交谈声。他掩去声息，靠近去听。模糊察觉其中有一个是赵雷的声音。而另一个——好像是云萍的师兄贾绵，之前假扮三少爷上隐峰的那位。

目前只有两个声音出现。

砚寒清全身感受力凝于耳边，努力听他们的交谈内容。

赵雷的语气十分鄙夷：“你现在还想着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师弟在哪。”

“他在我房里睡了。”

“你……！”

“我劝你还是好好配合北冥庄主。至少他还会保你性命。陆府灭门一案，你觉得无影楼会帮你掩盖吗？”

贾绵把声音压得极低，“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出个场，露露面。”

赵雷的声音更小，“是，你露的还是北冥缜的假面……可笑不可笑，无影楼让你这么做，最终却嫁祸失败了。如今北冥缜清清白白，你作为无影楼的失败者，还想着回去……无影楼会留失败者吗？”

贾绵沉默了。

“你继续留在这里，至少还有价值。而且你留着，是不是可以天天看见萍儿？……不过我劝你对萍儿的心思收一收……”

“住口……我对师弟不像你一般肮脏心思！”

赵雷低声笑一阵，忽然沉声道：“总之，你回房好好待着吧。接应你的那些人我已经放倒了，你别老想着跑了。我看他们身上可是带了很结实的捆绳。到底是来接你回无影楼还是把你绑回去拷问折磨的。嗯？你好好想想。”

之后是一个脚步远去的声音。而另一个人，好像还停留在原地。片刻后，朝着砚寒清的方向过来了。

砚寒清转身想离开，却顿了顿站定，等在原处看拐角出现了人。

“你怎么在这里？”赵雷皱了皱眉，看眼前人披着外袍，衣裳松垮，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疑惑顿生。

砚寒清没回答他，明知故问：“贾绵还是不安分？”

赵雷愣了愣，眼眸射出寒光来，在月光下打量砚寒清片刻，才回答他：“嗯。我方才去外面散步，看见无影楼的人在院墙边好像要接应谁，就将那些人撂倒了。回来看见贾绵鬼鬼祟祟的，我猜那些人应该是要把他带回去。”

砚寒清是没想到赵雷这么明事理的，看他这么尽心尽力，似乎是死心塌地帮北冥缜了。“多谢赵壮士。”

“客气了。”赵雷目光还是在他身上梭巡，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先生方才听见我和贾绵的话了？”

砚寒清点点头，望着眼前惊诧的人。“怎么了？”

“我只是惊讶先生耳力过人。”赵雷收回视线，转身靠着廊柱。

“你这样阻挠无影楼的人，他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赵雷转头看他，嗤笑一声。“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蝼蚁罢了。我以前是为了钱，跟那些人合作过。现在……”

“现在可是弃暗投明？”

赵雷无奈地盯着砚寒清。“只要萍儿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行……北冥缜能确保这件事，我便替他做事。”

砚寒清不忍看他的痴情，转头看廊外的草丛。“赵壮士如此暴露自己的弱点，不怕吗？”

赵雷轻笑一下。“砚先生不是早就知道我的弱点？”

砚寒清侧头看他。“你真是个痴情人。”

“天下为情所困的人多了去了。我如今能得到萍儿是三生有幸。痴情没有付之东流，已经是幸事。”平时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人，讨论起情意来头头是道。砚寒清仔细听着，不免愕然。

“赵壮士是不是太轻易与人交心。”

赵雷站直身子，忽然语重心长道：“我说的这么明白，是希望砚先生知道我的弱点，相信我会愿意帮北冥缜成事。”

砚寒清愣了愣，问道：“听起来，像是壮士希望取得我的信任？”他还是惊讶的，好奇自己在三少爷计划的这件事里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地位，竟让赵雷这么重视他的看法。

“我只是担心……先生若不信任我……恐怕又要作弄我。”赵雷玩味地看着他。

砚寒清讪笑道：“壮士是何意？”

“你平时看起来是闲散的性子，可是动起脑筋来，也挺会折磨人。”赵雷冷哼一声，“之前你在秦楚楼骗我我会失语的事，我可还记得。”

砚寒清怔怔笑了。大概是夜色下晚风吹得轻，赵雷神态放松，他不自觉也放下紧绷的神经。他疑惑地问：“既然壮士看出来我是骗你的，为何还将错就错。”

赵雷蹲在廊边，捏了一根草。“因为你于我有恩。”

砚寒清霎时一头雾水。“在下做了何事？”

“我曾经也染过黑疫……七年前，跟我哥游历时不小心染上的。若不是先生您早就研制出解药。我和我哥都活不下去。”

看来黑疫的解药虽然研制出来了，但是这疾病时不时还会在某处传染。

砚寒清思索片刻，低声道：“壮士客气了。解药非我一人之功。”

“但你为此差点丢了性命。这是值得佩服的。”赵雷把草叶衔在嘴边，似是不想再讲自己以前的事，便含糊道：“你说我是痴情人，我看北冥庄主更痴情。”

砚寒清身子一僵，无声地望着赵雷在廊边蹲成的一团黑影。

“他找你可找了很久。”赵雷无畏地笑笑，“这下好了。我知道他的弱点，他也知道我的弱点。我和他都是为情所困之人。某种程度倒也算是知己。”

砚寒清已经惊愣得说不出话，听赵雷这么大大方方讨论情事，自己倒忸怩，甚至无措了。

“我看你们，大概是已经生米煮成熟饭。”

这种轻狂之语更令砚寒清浑身一僵，他先是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涵义，之后脸就热得冒气，只能借走廊的阴影盖住脸上绯色，故作从容道：“壮士请慎言。”

为什么感觉周围人都明白他跟三少爷的事？砚寒清心底有些惶恐。

“你不必惊讶。”赵雷看他的反应就觉得有趣。毕竟青年总是一副安静的模样，有时像是抽离了当下，像个旁观者。突然这样以他为主角来展开话题，料想能能看到他无措的样子，果然如此。

砚寒清很快恢复镇定，心想三少爷找了他这么多年，最近又总是和他同出同进。确实在他身边待得久的人都能看出端倪。

“是萍儿告诉我的。”赵雷笑笑，“他好像很了解你们之间的事。”

提到云萍，砚寒清便继续沉默。这个人是笑面虎，来自无影楼，曾经还想利用他来让三少爷陷入险境。赵雷因何痴缠这种两面三刀之人，他丝毫不好奇。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取向，他也没兴趣讨论这个。

赵雷却是不依不饶的人，看砚寒清噤声，一副难得无措的模样，他的捉弄之意便起，莫名来了一句：“你和庄主，谁是上面的那位？”

砚寒清先是怔了一下，嘴唇微颤，忍了这么久，差点想骂他无耻。这种隐秘情事有什么可搬上台面说的？

“你应该是下位吧。”

砚寒清拱手道：“壮士是不是聊得过火了？在下还想去附近勘察一番……”

“抱歉，我无意冒犯你。”赵雷起身来，拍了拍裤腿，“但是我想提醒先生，以后再如何动情，还是要注意周边。”

砚寒清宛如被一道惊雷劈了，他愣愣看着赵雷意味不明的神色，脑中迅速得出一个结论——赵雷大概是在哪里听见甚至看见什么了。

也是……他那夜情难自已，很难不发出声音。而这边的客房隔音不佳，被人听去了也实属难免。砚寒清头脑中已经是风雨交加，再来一道雷，就能把他劈成八瓣。

“我前夜想跟北冥庄主说些事，便上楼去了。不小心听见了一些动静。但是放心，我很快离开了。”

饶是赵雷再怎么认真解释，砚寒清心中的羞耻和尴尬也挥之不去。

赵雷叹了口气，“你干嘛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你不也撞见过我和萍儿的事？”

砚寒清皱起眉头看他，迅速想起之前在隐峰上，他急着出去寻三少爷时冲进赵雷房中看见的交缠身影，他没细看就逃了。

赵雷挠了挠头，“你不必这样拘束。”他顿了顿，眼神里也涌上尴尬，“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的，扯平了。我们都是下位，其实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知己。”

听见自己跟三少爷一样都被赵雷归为知己了。砚寒清哑然失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壮士到底是有多渴望知己？”

他转身欲离开时后知后觉震惊了一下。赵雷这粗糙汉子……云萍那窈窕的身姿……赵雷在下位？

砚寒清不爱用世俗眼光看待一切。但他平时看云萍那副弱柳扶风，被赵雷钳制得身不由己的模样，真是没想到……他竟是上面那位。

他一直以为，上位的事情是交给体力更好、更游刃有余的一方的。他都没仔细想过这件事。那一夜为了让三少爷能更畅快，不假思索就……

媚毒支配着他，他哪有那么多心思。而且谁上谁下……其实没关系。

赵雷的脚步还跟在身后。砚寒清转身看他，脸上的热度如雨后的乌云逐渐消退下去。“壮士为何跟着我？”

“我也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宵小来骚扰。”

砚寒清点点头，握紧了剑鞘，往廊外走。

“你那天，其实是中了欲死针吧……我在马车里都感觉到了。”

“什么针？”

“无影楼的特色，欲死针，中了就让人欲仙欲死。”

“赵壮士……你……”

“好了好了，我不谈了。之前先生在秦楚楼里能那样面不改色的捉弄我，我还真没想到您脸皮这么薄。”

砚寒清脸上又开始犯热了，连带头皮都是热的。他不懂今世的人对断袖之情是何看法，但来到这里，隐约能感觉到这好像不是一件奇异的事情。他忽然想起秦楚楼那样的分区，还真是第一次见这种声色场所。

前世可不能如此坦荡。那时断袖之人都被视为怪异，视为心疾。前世有些男子因为激烈情事受伤而上门求诊的，都用别的事做借口，说什么摔倒受伤了、什么不小心坐到哪了……真正原因都是隐秘到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替他们看诊医师其实都明白，只是不明确戳破。

砚寒清默默走着，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他总身处三少爷的情意里，又与赵雷他们经常见面，所以对此逐渐习以为常了。

131.

砚寒清问赵雷，他是在哪里发现无影楼的人。

于是赵雷把砚寒清引到盛宇镖局的一个侧门，门边挂着大灯笼，有值夜的壮汉坐在下方看守，黑头发照得锃亮。

刚才赵雷在外面处理无影楼的喽啰时展现了身手。那几位兄弟看见赵雷，脸上都露出钦佩的神色。赵雷上前跟他们扯了几句闲话。

“砚先生。您大半夜怎么也出来了。”说话的是靠在门边的一位壮汉，他白天里跟砚寒清打过照面。

砚寒清轻笑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你们真是劳累了。”

他们摆摆手，都说习惯了，这是在镖局内的本职工作，不走镖的时候就在这闲守，其实也轻松。

赵雷拍拍其中一位比较高的守卫，叹口气：“主要是无影楼那些人看我们在这，总是会源源不断派人来的。我们明天走了就好了……对了，这门能开了让我们出去探路吗？”

那位点点头，为难地看了看厚铁门上的重锁。“这边门不常开，也不好开，恐怕您二位要去另一处门看看了。离这里不远。”

赵雷摆摆手，“就这里吧，不碍事，我刚才不就是翻墙出去的。”他说完，毫不客气地一跃，站在墙头往另一侧底下看，突然笑了笑，“这群人还没醒，我还以为他们早跑了呢……我把他们搬上来，你们在下边接住了。”

话音刚落，赵雷看一眼站在墙下的青年。“砚先生，您让让，不然砸中您了。”

砚寒清点点头，朝旁边站开了一些。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隐约叫喊声，围墙上倒映了暖黄的光芒。他迅速回头，浑身血液倒流——盛宇镖局的客房方向有炙热火光在疾速蔓延。

守卫一下子精神了，“走水了!快去灭火！”

赵雷刚把一个人抛到墙内，听到呐喊声，翻身又上墙，看见砚寒清已经不在原地。

烈火燎原之势让整栋客楼亮得像炉火中最大一颗热炭。砚寒清风驰电骋般冲去客房那栋楼，一路被带了灰烬的风击打脸上，呼吸都不顺畅。他惊惧地想起，离开房间之前，床上的人睡得那么沉。

他路上夺了旁人的水桶，三两下跃上楼，水撒出去却如杯水车薪。“有见到少爷出来吗？”砚寒清手心冒了冷汗，强作镇定地问周围的人。看见他们怔愣的模样，立刻改口：“有看到北冥庄主吗？”砚寒清见他们都摇头，立刻眉头紧皱。

他忍着灼烧的痛楚冲到房间门口里。房内一切都被燃得起了重影，万物扭曲似人间炼狱。

“先生……别进去了！”有人在喊着，可那身影完全不听阻挠，一下就进了火窟窿里。

砚寒清将沾湿的袖口蒙在脸前面，小心避让着奔到床边。床早就被烧得只剩一个架子，一下子断裂在地上，喷出不小火花。砚寒清脸上皮肤被溅得炙痛，后退几步，视线惊恐地梭巡地面，想看见什么，可又不想看见什么。

一时忘了掩面，他被呛得难以呼吸，头昏脑涨。砚寒清转过身艰难地离开，时不时避开倒下的炭架子，难免还烧到衣角，他边重重拍打，边弯下身冲出去。

也许三少爷醒了，早早就离开了……毕竟火燃起的时间不久，不至于将人烧得灰飞烟灭。

他好不容易踏出房门，可心底仍是惊惧不安。

因为这栋木头大楼即将要因为大火蔓延而倒塌，大家几乎快放弃了，都逃到楼下更广阔之处。三冬在下面，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火光中伫立，霎时声嘶力竭喊道：“先生！快下来啊！”

砚寒清一下反应过来，在火势燃到脚后跟的时候飞快下了楼。“三冬……少爷呢？”

三冬看他无神的眼睛，仿佛火光都照不进去，恍然觉得那眼神很熟悉，好像在谁眼里也出现过。他愣了一瞬，垂下头道：“我也不知道，起火的时候那房间里已经进不了人了……但我相信少爷没事的……倒是先生方才怎么还进去！亏你命大。”三冬仔细拍他身上的黑灰，看他衣袍都被烧出几个窟窿。“先生哪里有烫伤吗？”

砚寒清浑浑噩噩，脸色惨白，他抬眼看到人群中的贾绵，冲过去质问他：“这场火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嗓子，方才就浓烟燎得堵塞，现在开口都沙哑。

镖局常年要守住货物，怎么可能不做好防火的准备？这么大的火，绝对不是无心之错。

贾绵双臂被掐得死疼，他惊恐地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也差点被烧死了！”

“无影楼的人刚来接你，后面就起火了？”砚寒清喃着，猛地松开手。

他应该往好处想的。目前没看见三少爷，也许一件好事。可他总想起三少爷要受苦，顿时连脚步都虚浮。他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听到身后不断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回过神来跟着救火的人群去运水。

客房的火过了半个时辰才彻底灭下去，显然是有助燃的东西。砚寒清放下水桶，心似那堆废墟里的焦炭木条，错落得无处安定。

三冬正在和镖头那边的人说话，有人冲过来禀报。“其他地方都找过了……没有看到庄主。”

砚寒清攥紧了腰间的佩剑，他猜想三少爷是离开了。虽知道受罪者命硬，可砚寒清也惧怕他是遭遇了什么劫难。

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凌晨的空气又变冷了。

砚寒清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腕间的手钏，耳鸣逐渐消退下去，便注意到不远处有低泣声，怔了怔，转头看向声响来处。有个黑影蹲在烧断半截的木梯旁。

他走近去看，发现是赵雷。

“萍儿……”赵雷颤着声，手里像握着什么，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人此刻涕泗横流。

砚寒清叹口气，蹲下身问他：“找不到云萍吗？”

“他定是被烧死了。”赵雷悲怆地笑了，“我走之前……把萍儿的腿锁在床尾了。”

砚寒清骇然地望他。“你……”他惊得浑身发冷。再怎样痴恋，何至于这般病态？

“你为何……！”

“不用你来指责我……我也恨透了我自己。”赵雷抬起眼，赤红的双目被残月照亮。砚寒清也看清他手里的发簪，是云萍常用来挽头发的那副，由金银制成，再大的火都烧不融。

“你看到云萍尸首了？”

“都烧成灰了……有什么能看的。”赵雷悲极反笑，一下子起身来，往贾绵那边去。

砚寒清不想看他们又要起什么事，叫周围的人都拉住他们。自己则往镖局外面走。仿佛被赵雷的绝望之情感染，加上这夜一栋楼付之一炬，他仍回不过神，也莫名怅恨，脑中反复想起道长提醒的那一难。

看不见北冥缜，他的心永远无法落定。

救火的人都已经在做善后工作，镖局周围的防守十分薄弱。

他选了某处出口离开，望着外头茫然昏暗的花草树木，寂寥的道路绵延至前方。砚寒清一下茫然了。

三少爷不是会留下脚印的野兽。他要根据什么去找人？难道他只能等在镖局内？砚寒清尚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应该把所有关于无影楼的人关起来盘问，或是等天亮了仔细勘察火源在何处。然而更多心思全系在一人身上，仿佛离了北冥缜，一切事情都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了。

砚寒清向前走了几步，强行让自己镇定，不要被莫大的慌乱压得失去思考能力。若是三少爷离开，迟迟未出现，不会只是为了逃开火势，定是因为有急事。一切可能性都集中在——他可能去追谁了。或是更坏的猜想，是三少爷被谁带走了。可他武功高强……

砚寒清浑身冒了冷汗，闭上双眼，再睁开时选了一条小径。他冥冥中直觉北冥缜是追谁而去了，也愿意赌这个选择。

若是因为追人而离开，那么被追的人，也许会选择一条不好走或是不起眼的路逃跑。

132.

盛宇镖局后门往西之处，有一座繁密山林。里头有不少参天古树，树枝伸在空中，与其他棵的都缠绕在一起，仿佛织成一个别样穹顶。最粗的那棵榕树，五人合抱都难拢上。它已经安静伫立了几百年，任何风雷雨电都难以撼动。所以黑暗中被一只利箭刺中也不痛不痒，而且树干只是插入了箭尖，利箭更多是埋在人肩膀里。

抵在树边的人，此刻伸出手扶上箭把，试图要将其从自己肩上拔出来。

走入密林前北冥缜就已经反应过来，也许无影楼的人只是布了个圈套引他出来。可他睁眼就发现砚寒清不在身侧，而窗外擦过突兀响声，几个身影如鬼魅般闪过。他出去时只看见那些身影掳走一个人，黑暗中什么都混沌。

他刚醒来的脑子仿佛还不清醒，立刻追了上去。飞鸿踏泥一般疾掠过林中，北冥缜中途想起来，砚寒清已经是会武的，功力也不在他之下，被无影楼那些人带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等他的双眼逐渐适应黑暗，才模糊辨认出被掳走的人是云萍。那几个人影在林间慢了下来，云萍倒下去时，被一个乌鸦一般的身影接住了。

无影楼这次派出的人不再是比较低级的杀手，而是常年跟在楼主身边的那几位精锐。

“北冥庄主真是好雅兴。”北冥缜在枝头听见底下传来悠扬语气，便扶好树干，回话道：“楼主竟亲自出马，对云萍真是有情有情有义。”

话音刚落，一把利剑旋着向上刺到枝头。北冥缜避开了，伸手到腰间方才发现没有带软剑。剑再次飞来，北冥缜于剑身借力一踏，退出几棵树的距离。执剑的人正是无影楼楼主手下最得意的门生，人唤“无视”。双眼俱盲，却有无可比拟的感受力，就算闭着眼也能察觉对方方位，出剑既快又恨。江湖上曾有那么几年流传爱杀人的瞎子故事，遇见过无视的人都清楚，那些血腥的事并非编撰。

北冥缜以掌代刃，擦过无视的肩侧，翻到更高处。无视剑法卓绝，身法却不如青年的轻快。他又举腕削来，把北冥缜衣角割下几片。

北冥缜举掌拍向剑身一侧，身后抵到树枝根部。“前辈真是好剑。晚辈的双手空空，恐怕敌不过，先甘拜下风。”

“好剑？我怎么听你在骂人呢？”无视虽然语气里带了怒意，但敏锐的听觉捕捉到身后呼唤声，那股怒意便与剑一起收了，身子往回退。

北冥缜看周围没有诡异的黑影，落到树下。与徐徐走来的高大黑影对峙。

“几年不见了，庄主还如当年一般争当英雄。”黑影怀里搂着虚弱的云萍，抬手握着他的手腕。“我的右护法，被你的人虐成这样？”

“他的武功是我废的。”北冥缜注视前方，看到高大黑影之后有蓄势以待的几位杀手。“云萍对无影楼也非全然忠心。楼主何必执着此一人？”

“小英雄是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呢？”黑影呵呵笑了几声，搂着人转过身离开。几位杀手怔了一下，转身也跟上去。

北冥缜站在原地，凝神听周围一切。

“后会有期，希望你真的能当成英雄啊……”黑影越走越远，混着树叶沙沙声响，他拔高了声音：“最好是活着的英雄，而非死了。”

林间传来几声破空响，北冥缜几次避让，可箭矢来势之汹涌，最后一根还是直接将他肩膀捅穿。他被箭钉在一棵树前，箭尖都没入了树干内。

“庄主肯赏脸受过，我就不追究了。”黑影留下笑声，跟几位杀手疾速消失了。

风仿佛也跟着那些鬼魅消失了，昏暗树林里月光难透进来，北冥缜的呼吸逐渐沉重。他扶着肩上的箭，低头看了看它的粗细，再看箭身，上面有许多棱角，他只要动一分，皮肉就被那些棱剜着。

树叶编织的顶压着如同乌云。砚寒清每次多走几步，都要回头看一眼。因为这里实在太黑，他生怕自己选错了路，前面走不下去，回头也难以全身而退。

绕过很多棵树，砚寒清握紧了悬命，将手钏缠在剑把上。步步向前，只能听见自己足下被踩碎的枝叶声。他几乎要放弃了，想退回去了。直到他停下脚步，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一声闷哼。

是谁的，太清楚。

砚寒清甚至能从那声音里听出痛苦，他不假思索地回头，迅速朝声音来源冲去。连自己的足音要不要放轻都不顾了。到了一颗极粗壮的大树边，他伸手去碰树干，有种老树被撼动的错觉。

他绕着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身影靠在树边。

“少爷！”砚寒清鼻子酸涩，扑过去，暗色中看到北冥缜的轮廓，心头苦涩弥漫开。他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脸，触及到一片湿冷的汗，立时怔了。“少爷……你！”北冥缜身着白色的薄衫，任何异样的颜色在上面都十分明显。砚寒清后知后觉空气中的血腥味，手在北冥缜肩上摸到了温热的湿意。

北冥缜一直发怔，根本没料到砚寒清能出现，心头巨石为了这份重逢落下。可听见身前人颤抖的语气，心脏被揪紧，只能哑声安慰他：“先生，我没事……你帮我拔出来。”

砚寒清沉默地点头，低头看清北冥缜肩后已插进树干里的箭，呼吸一滞。这箭定是用了极有力的工具发射出来，否则一把远程射来的箭怎么会在穿过人体后还能牢牢扎在树上。

他强作冷静，脸色却也变得和北冥缜一般苍白。“少爷忍忍。我需要把这插在树上的箭柄后方切断……这样才能更好地拔出来。”

北冥缜用另一边手抓起衣袍一角咬住。

砚寒清屏息，现下手里只有悬命这样的利器。若是用剑刃一点点磨断箭身，定是会扯痛三少爷……然而一剑砍下去，带来的后坐力恐怕更强，可能会让三少爷的创口变大。他不自觉已经咬着牙根，太阳穴随之绷紧。

“少爷，忍。”砚寒清深知不能再拖。树干和北冥缜肩后有一点缝隙，他用手指扶在箭身上托着，希望能借自己这一点力量减少他的痛苦。

手起剑落，他余光看见北冥缜僵直了身子，头重重垂下。

树干上残留一段箭身，北冥缜已经自由，身子猛地向前，砚寒清耳朵里又出现了熟悉的嗡鸣声，立刻伸手扶住他，看他眉头紧皱，额间冷汗被隐约月光照得透亮，心中霎时就跟着那创口发疼。

砚寒清避开他受伤的肩膀将人搂紧了。“少爷，要去医馆才能处理箭伤。不能立刻拔出来。”

北冥缜点点头，松开齿关，被咬皱的衣角落了下去。

“这里离医馆应该不远，我带少爷去……”砚寒清让他站好，自己在他面前矮下身，“少爷上来吧。”

北冥缜僵着一边手臂，低声道：“我的腿没有受伤。”

砚寒清急促地回头：“这样更快些，走动多了总会摆动到手臂，扯到肩膀会疼。少爷快上来……少爷是不相信我能背你？”

北冥缜沉默地俯下身，胸膛靠在他脊背上，一边手臂环在他身前。砚寒清扶好身后便站了起来。北冥缜身材高大，还有一身精瘦的肌肉，人不轻。可砚寒清却不觉得重，也许是武根帮忙，也很可能是他现在一心只想找到出口送少爷去疗伤。这份背上的重量，倒让他心底踏实无比。

跟着北冥缜指引的方向，再往前就能感受到习习凉风传进了林间，他们离天然穹顶越来越远了。砚寒清脚步不停，路上顺便问了北冥缜为何离开房间的事，听他简单回答一番，当下便皱眉道：“无影楼的人真是狠毒……盛宇的客房也被他们烧了。”

“我走时一切都还安静，看来他们是在我离开之后纵的火。”

听到身后沙哑的声音，砚寒清眼眶逐渐发热，沉声道：“少爷不要责备自己。”

北冥缜低头贴在他发间，体会到砚寒清疾步后飞速跃动的心跳，能真切感受到这些，他已经觉得肩膀上的伤口都变得微不足道。

今夜砚寒清出现的那一刻，北冥缜第一反应是庆幸他安然，第二反应是惭愧自己的狼狈被心上人瞧见。可到后来，他感受到砚寒清哽咽的颤音，瞥见他忧愁疼惜的神色，一种莫名的快意涌动，像有鹰在他心口盘旋，发出声声嘹亮的鸣叫。

北冥缜逐渐怨蒙蔽双眼的夜色，恨稀薄冷清的月光，让他不能更清晰细瞧砚寒清为他失神的脸。

133.

砚寒清脖子下方多了一条鲤鱼吊坠。是在回燕石山庄的马车上，北冥缜低头靠在他肩上，偶然发现的。

五月底天气变热后，砚寒清白色的里衣薄一些，透出红色的线。他的外袍松松系着，北冥缜垂眼，轻易便发现了。他伸手去抵开衣领，感受到砚寒清绷紧的身体。

“少爷……我们在车上。”

顾忌北冥缜左肩的伤，哪怕他只是用右侧靠着他，砚寒清还是一动不动。

玉坠垂着贴在锁骨下方，北冥缜的手指掠过时，砚寒清便微微躬下身，随之瞥进自己衣领里，恍然地伸手去先一步把鲤鱼拿出来让身侧人细看。仿佛是劫后余生，他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视线落在他指尖，北冥缜开口却与玉坠无关：“先生以为我要做什么？”

“没什么。”砚寒清稍微偏头，手仍悬着，好好展示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砚寒清无法泄露天机，自是说不出这是仙人给予的神器，只开口道：“偶然得之。”也不算是欺骗。

北冥缜接过玉，不愿让红绳勒到砚寒清的脖颈，便把手靠近回去，端详道：“细腻温润，此成色世间少见。”他能感觉到，鲤鱼玉因为直到方才还贴着砚寒清的皮肤，已经被烘得发暖。再贪看一眼，这份暖意就要从他指间流失。

砚寒清有些怔，轻笑道：“少爷还会看玉？”的确，非是凡物。北冥缜笑笑，摇头说自己不会看，只是一眼感受。他边说，边把玉送回他衣领里。

红绳带着玉垂回原处。砚寒清稍微拢紧衣服，看着对面被微风吹起的窗布，外头的树木还带着清晨的湿意，却显出初夏的葱茏之色。他之前得了这块玉，回来后很快就摘下来贴身放着。主要还是不想太快去前世。然而昨夜三少爷肩上的血窟窿，令他想拿出来戴好了。

昨夜砚寒清带着北冥缜去还有医师值夜的仁义馆，婉拒其他医师的善意，自己亲自操刀替他拔出那满是棱角的箭。剔去已经了无生机的死肉，箭身还差一点，往下就是心口。他哑着声，问为何，这箭这么狠。

北冥缜用了麻沸散，也还是满脸惨白，只用气音叫他别担心，其他时候，他并不会坐以待毙。然而今晚，这箭他须受着。

砚寒清当时愣神，想起那诡异道人的话，受罪者，重在“受”。就算明白这道理，他也忍不住追问北冥缜。直到察觉对方一直沉默，脸上尽是忍耐的神色，砚寒清才作罢，转而问他是不是麻沸散药效不够了。

包好伤口，北冥缜回去给了盛宇一大笔钱重建客房，又歉疚地向镖头以及几位管事者道歉。他们都说人没事便好，本来这处地广人稀便没有多少人投宿，如今重建也不碍事。

三冬坐在车辕上赶马，另一辆车则坐着李云、赵雷和贾绵。李云在外赶车，车内两位对彼此皆是深恶痛绝的估计相处一室也气氛不佳。砚寒清在两辆车并驾齐驱的时候就可以透过车窗瞥见赵雷阴沉的背影，以及贾绵晦暗不明的神色。

“赵雷以为云萍被烧死了。”砚寒清对着身侧的人说。

北冥缜闭目养神，神思却清明。昨夜回去，今早离开，一切事繁忙，他未来得及跟赵雷交谈，赵雷也不想说话，可他大概能猜测到，赵雷缄默的原因。现在听砚寒清开口，他便接话：“为何以为他被烧死了？”

砚寒清顿了顿，抬手扶住肩侧的头，本想向下环住北冥缜的肩膀，在想起他的伤后又转而向上，抚摸他柔顺的鬓发。“因为……失火之前，赵雷把云萍锁在床边了，在他看来，云萍没有武功，身子又虚弱，失火后应是没有逃离之法。”砚寒清看赵雷失魂落魄，本想直言告诉他云萍只是被无影楼的人带走了，人还好好活着。可他不知道自己一出口，赵雷是否会发作冲去无影楼，耽搁了正事。

转念间，他便为自己这份冷漠而惭愧。他为了能成事，竟能无视他人哀痛了。

“锁在床边，赵雷真是病态。”三少爷的反应与他最初一样，砚寒清听了，无声地笑笑，心底却不轻松。他的手停在北冥缜耳侧，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他对云萍的痴缠竟然到这种地步……明明云萍行动不便，再如何想逃也逃不开。且说，镖局里外都有人看守，防备还算森严……”他徐徐说着，还是想起昨夜的大火，不由得叹一口气，“可再森严也防不住无影楼的人。”

“无影楼昨夜应是派了老手来，所以我们防不胜防。”车轮碾过一段石子路，凹凸不平，颠簸得北冥缜的头都不断往下，靠不住砚寒清的肩膀，便干脆再近一些，抵在他颈窝处。

砚寒清逐渐退到车厢最角落，形成一个牢靠的姿势，手臂绕开北冥缜的肩膀，往下抱在他身侧。北冥缜抬了手臂，让砚寒清能更紧地搂在自己腰上。

他们此刻的姿势很舒服，却不成体统。

浮光掠影被送至窗帘纷飞的车厢内，砚寒清喉结动了几下，偏开头，接上他的话。“因为是老手……所以少爷追出去时，才会被那冷箭伤到？”在温情的时刻，他却回到昨夜的逼问，是希望北冥缜此刻能卸下什么顾虑回答他。

“无影楼楼主对云萍有情，看他情况不佳，定是会报复人……误芭蕉废了云萍武功，赵雷圈得云萍奄奄一息……我昨夜坦然受那一箭，是希望他能收回报复心。”北冥缜的声音十分平静，“虽然我知道他也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但我揭发徐知府的事，未必对他无益。”

砚寒清转回头，定定望着他，眸中满是疑惑。

他以为徐知府和无影楼是一伙的，所以赵雷才会因为是徐知府抛弃的棋子而被无影楼杀手追踪。可现在听北冥缜的话，砚寒清有些迷茫了。

“先生可还记得，你被云萍带走的那一夜，有人扮成你的模样，在鹤鸣镇门口被人掐住咽喉，故作姿态地求救？”

“记得。”砚寒清脑中想法飞速轮换，“那掐着假的‘我’的人，是谁？”他想起那夜猖狂笑着的黑影。

北冥缜道：“我原先也以为徐知府买了无影楼的杀手作恶，那黑影应是无影楼楼主，可接近后，才发现是他人假扮的。”

“当时情况危急，少爷竟然还能分神辨认真假……”砚寒清收紧了手，想起北冥缜当夜被无数把剑指着，心中后怕翻涌。

“嗯，我暂时还未知，是谁敢假扮无影楼的楼主，甚至还动用了无影楼的几位强将。那天之后我查过，你被劫走时，云萍身边的，应该有负责易容的贾绵，还有楼中力气最大的姜力，以及几位擅长折磨他人的能人……”北冥缜牙根仿佛咬得发响，他记起砚寒清腰上被掐出的淤青，想起他被灌下失语毒，脚踝被人踩得青紫，几乎要断了骨头。

他冷冷道：“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他们。”

砚寒清愣了愣，低头拿下巴抵在他额前。“少爷，不要想这些事了……心情会受影响。”

北冥缜平息气息，沉声道：“总之，那天云萍应该是与假楼主的人合伙骗了无影楼的精锐出来，要把陆府灭门之事嫁祸于我。再借愤怒的江湖人士的手把我杀了。”

砚寒清心念一转，道：“那云萍与假楼主的事，真楼主是提前授意过，还是对此不知情？”

“我猜对此不知情，”北冥缜沉默了一下，“真楼主在暗处一般不爱与明官有交涉。云萍私自用了无影楼的人去帮助徐知府。真楼主对此也许心怀不满，云萍无疑是背叛了无影楼。”

“云萍为何会不惜背叛无影楼，也要帮徐知府？”砚寒清问完，心中约摸有了答案。

北冥缜顿了顿，思忖道：“我猜，大概是因为徐知府的义子，严宜华。云萍先前说他们是莫逆之交。”

砚寒清叹了口气，“那……无影楼楼主这次接云萍回去，云萍应该不好受了。”

“楼主对他有情，应该不会罚得太严重。也许还会想办法给他恢复武功。”

“武功被废了……如何恢复？”

“无影楼有许多怪奇毒药，有一种毒便是偷走人的寿命，增长人的功力。”

这是什么歹毒之物？心头逐渐起了寒意，砚寒清忽然有些怕他们这方跟无影楼作对下去的后果。“楼主对云萍确实有情，他为了云萍，竟把你伤了……你也是江湖上有头脸的庄主，他这么做，不仅是得罪你，也是得罪你的人。”

“先生……太高看我了。”北冥缜对砚寒清方才说他有头脸的事惭愧，垂下眼道：“我在那楼主眼里，不过是小生。”

砚寒清轻叹口气，“昨夜少爷兵器未带，对方又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精锐，楼主没有要了少爷的命，就证明你在他眼里，还是轻易不能动的。”

北冥缜无声地笑笑，“我刚才说楼主不爱与官员交涉。但有例外，无影楼作为阴毒的杀手组织能一直稳定存在，背后似乎有官员护着，应是比徐知府更高级的官员。他留我一命，恐怕是想借我之手，铲除徐知府这股势力……他本不想管徐知府的事，是云萍执意要助严宜华。现在有我揭发罪恶，楼主求之不得。”

砚寒清看他眉心紧皱，一副对此事看得透彻的模样，心不由得收紧。他忍不住低下头，贴近他的脸，“少爷，等会我们回到山庄里面再细说。现在车马颠簸，先避免愁烦。”

砚寒清劝慰时，气息与他交融在一起，北冥缜的眉心缓缓松开了，“我不愁烦。”

他沉默一会，在又一次颠簸过后，抬头擒住砚寒清近在咫尺的唇。只是轻贴一下，倒也不似之前每次那样火热难分。在砚寒清怔忡间，北冥缜缓慢退开来，手往下，碰到他腰上。“先生这里的淤青褪了吗？”

他们是为何又陷入这种气氛里。明明方才还在说严峻的事情。

砚寒清脸颊高热，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北冥缜的问句，腰际的手指像烙铁，他当下就松了腰带，解开衣服。

北冥缜靠着他，自是瞧得一清二楚。他看砚寒清提着衣角颤抖的指尖，光洁的腰侧，只有淡淡阴影，不知是未褪尽的淤青，还是因为劲瘦轮廓，光照不过去。

其实亲密无间时，几次砚寒清坦赤上身的时刻，北冥缜已经见过他腰侧的情况。

但此刻砚寒清仿佛忘了自己曾经的坦诚，只顺从地让他看。

“的确好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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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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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樓發表於: 2022-07-26 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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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早晨还明明有露珠，车马走了几个时辰，天空就出现灰色的云。周围一切忽然变得暗了些，尤其是快到山庄底下，那里沿路都有茂密的大树，本就黯淡的光线现在更是微乎其微

车子在山脚下停了。赵雷率先从车上下来，立刻踏了阶梯上山。李云则紧跟在贾绵身边，钳住他的手臂，跟上赵雷。

三冬从车辕跳下去，犹豫着敲了敲马车外壁。“少爷，先生，到了。”

车内安静一会，才传来北冥缜的声音。“你先上去，把赵雷他们安顿好。贾绵要多派人看守。”

三冬点点头，看了一眼安静站在原地的马，摸摸它的鬃毛便转身上山了。

砚寒清的额头抵在车墙壁上，他颈边已在痊愈的剑伤，近日原就时时作痒。此刻被柔软的嘴唇掠过那边缘完好的皮肤，更是激起他抓狂的痒意。

砚寒清腰侧的淤青消了，北冥缜却转而关注他自戕的印记。寻死的剑伤已经变成暗色的痂，浮在颈上，底下和周围长出细嫩的新皮肉，是初生的粉色。北冥缜没再吻过去，手掌抚在砚寒清背后，感受到脊背隐约的颤抖，知他早已忍得难受。

砚寒清看着身前人包扎得整齐的左肩，由于北冥缜抵着在他颈侧，太近，他要是做什么抵抗的动作，唯恐动到那箭伤。

所以他的忍耐，一点点化作炙热的气息，从口中溢出，打在北冥缜额间。

砚寒清察觉自己的失态，迅速偏头道：“我不知道……少爷这个时候还能那么镇定地吩咐三冬。”

“我们没法下车。”北冥缜的声音哑得惊人。

砚寒清绷紧了腰腹，身下之物被隔着衣袍摩擦，惧怕自己难以控制的不再仅是气息。他和北冥缜方才在车里又说了些话，给他看过腰侧已经消失的淤青，想要穿好衣服，却被北冥缜按住手。

然后，就变成如今这副难以收拾的场面。

砚寒清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起了反应，他明明在车上，而且明明在讨论正事。

可突然被北冥缜抬头吻了一下，又下意识袒露自己上身，被那样注视着，他突然就有哪处不对劲了。那一处很快被北冥缜找到，并且攥在手里。

直到该是下车的时刻，他们都无法出去。

砚寒清感受到伏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与此同时，是下身传来凉意。他惊颤一下，按住埋在自己腿间的人，又很快缩回手。怕弄疼北冥缜肩膀，他只能把腿坐开一些。更像是把下身往北冥缜口中送得更深了。

湿滑的舌尖掠过挺立柱身，砚寒清低下头，双手撑在坐垫边揪紧了，努力绷着双腿，看到身下人是如何吞吐他的性器，眼睛就几乎要涌出泪意。

除了那酥麻夺命的快意，还感受到无法自控的羞耻。他上次这样被情欲所制，还是因为媚毒。而今日不仅神志清醒，还是不该动情的时刻。很快就要攀上顶峰了，砚寒清急促道：“少爷……快吐出……！”

话语因为猝不及防的泄出而中断。砚寒清失魂了一瞬，很快眼角湿意弥漫开来。“抱歉，少爷。”道歉的言语并未让北冥缜有什么反应，他把砚寒清已经释放过的性器放回亵裤里，再替他把裤子提上去穿好，然后从他腿间抬头，定睛时不由一怔。

砚寒清排解过难耐，脸色红润，上身靠着车壁，刚扯动间散乱的衣袍下腰腹在颤着，胸膛由于不稳的气息上下起伏。这副模样，令北冥缜觉得陌生。

却不是那种令他落寞的陌生。

之前砚寒清情动难抑的模样，倒可以说是因为媚毒。而现在这样真切的反应。让北冥缜觉得，眼前的青年对他是有情欲的。这种陌生的模样，只令他得寸进尺，想步步紧逼砚寒清，看看到底还有什么新鲜的神色和反应。

他虽奉自己的神如皎月，却也会在月光大片弥漫下来的时候渴求那月亮能落下来，本体还在天上，那虚像落在水面就好了。

北冥缜愿做那捞月的痴人。

乌云以席卷之势聚集在一起。在来自自己的，车内淫靡的味道之外。砚寒清隐约闻到那种被浸湿的泥土味，还有狂风那种具有野性的腥气。车门帘厚重，不容易因风而起，但车窗帘被刮得翻飞。他在那起落的缝隙间，窥见外边乱舞的枝桠。

砚寒清也清楚地瞥见北冥缜起身坐回他身侧，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喉结上下动了几次。

他抬手去擦掉北冥缜嘴角的浊液痕迹，开口急道：“少爷，很脏的……不要吞了！”

“不脏。”北冥缜能开口，意味着已经吞咽完毕。砚寒清怔怔垮了肩膀，垂下眼，开口是自责的语气：“太不像话了……我怎么能……？”

“真的不脏。”北冥缜伸手到他颊边，指背掠过他滚烫的脸，划到下颌的时候，瞥见砚寒清喉结颤动得更明显。

“回去吧……要下雨了。”

手指在下颌处停留一会，转而绕到砚寒清耳后，揉他温热的耳垂。“先生是何处都敏感吗？”北冥缜低声吐露冒犯之言，心知今日亵玩之意是难下了。

砚寒清摇摇头，想要挪开位置，另一边却被北冥缜用手臂拦住。在他抬眼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比乌云还要快地压下来的，是北冥缜的身影。他低下头，与他哑口无言的唇贴在一块，气息与唾液交织。

绵延千里的雷声滚滚而来，灰色的浓云下沉，黑夜替代白昼，雨噼啪落下来了。车前本安静立着的马儿惊得往前走了几步。车轮碾过几寸不平坦的路面，颠簸时让车内的人坐得不稳，直接倒了下去。

北冥缜压在躺下的砚寒清身上，唇稍退开。“味道怎么样？”

砚寒清脑中已是混沌，三少爷的问句却比雷声惊人。他回味方才的唇齿相抵，的确从北冥缜舌尖，尝到自己的腥味。

“我味觉错乱，现在只觉得是甜的。”北冥缜离他极近，右手臂撑在他耳侧的坐垫。“先生，正常来说，该是什么味道？”他说话的声音，让听话的人胸腔内回荡鼓声。

砚寒清快速吞咽了几下，矜持的模样已经极难维持。

雨中昏暗天色仿佛可以替人瞒天过海。这一方车厢内，只有二人世界。砚寒清伸长手臂，环在北冥缜背后，仰头将自己的唇送上去，他悬着的后颈很快被手掌托住，而后北冥缜往下，吻到身下人重新躺好。

听到唇齿间有吞咽不及的哽音，北冥缜的双唇才离开，转而往一旁，吻砚寒清颊侧，再到瘦削的下巴，还有如小丘一般的喉结，小丘之下是锁骨，两块锁骨中间如同峡谷的入口，他的唇舌往下跋涉，到有些起伏的平原，平原上方遮盖的衣袍被扯开，露出耸立的乳尖。

砚寒清拿手背抵着自己的嘴，压抑的呻吟声不断咽下。北冥缜的唇舌碾过每一处时，一种轰隆的痒意就支配周身。这种痒并不能挠到实处，任何缓解的举措都是隔靴搔痒。

“少爷……”

北冥缜听到他被折磨得虚弱的声音，快意令他心胸开阔。又不满足他此刻用情色的语气称自己少爷。虽然平时，听到他这么唤自己，就已经是乐事。

可此刻，他总想让砚寒清变得更陌生一些。

“像先前那般，叫我的名字，如何？”

砚寒清已经是什么都服从的状态，当即叫了他几声缜。

“好，”北冥缜耳鸣了一阵，因为心中的叛逆，几乎要将他吞噬。“寒清。”

他也不称先生了，把心上人的全名去掉了姓，只剩二字，亲昵得仿佛毫无隔阂。敬称换成名字，言语竟能令人催生快意，这种陌生的快感要令他不知所措，走火入魔。

“寒清……”北冥缜放过红肿的乳尖，往下轻吻舔舐他腹上肌理沟壑。

砚寒清听得太清楚，自己的名字被那样的声音叫着，搂在北冥缜肩后的手都不由得抓紧了，把他整齐的衣袍拢在五指里，揉皱。

135.

雨下了半天方停。周围一切都挂着水珠，稍尖的车顶流下不少水痕，积攒到檐角一滴滴如线往下坠。车窗帘伸出一只手来探雨，接住了树叶追下来的水滴。

“雨停了，我们回去吧。”砚寒清侧头，对靠在自己肩上的人说话。

“好。”北冥缜伸手替他整理好衣服，微微起身掀起门帘便下车了。

马儿淋了许久的雨，仍是精神抖擞。砚寒清下车后愧疚地看了看这匹壮马，伸手拂它湿润的鬃毛。

心中庆幸，还好他们没有将情事进行到最后。否则，这马儿还要再等一阵，等到重返人间的日光和风都把全身吹干透了可能才得以解放。

他只给北冥缜吃过一次药，北冥缜的后遗症却好像有明显改善。虽然还是无法立刻觉察自己身下的反应，但至少这次，砚寒清用手便让他排解了。

排解后双方都放松下来，后来在等雨停的期间，便安静坐着谈天。北冥缜说起少年时代他们一起在马车里躲雨的事。在砚寒清的脑海里，那并不是陈旧的回忆。他仿佛还能想起，少年毛绒绒的脑袋在自己膝盖上躺着。三少爷做梦，睡觉时眉头紧皱着，他低头看见，就忍不住抚平。没过一会又皱起来，他便又揉开。来回了两三次，怕把孩子弄醒，他便罢手了。

他把这小趣事说给北冥缜听，看见他脸上漾开无奈的笑意。

那份笑意令砚寒清不忍多看，过于夺目，也令他油然而生一种罪恶感，那样小小安静的少年，九年前与他温馨对坐，九年后的今日竟和他在马车里行些难以言说的事。

砚寒清虽然珍惜这份爱意，但偶尔出神间，也十分愧疚自己让少年错爱。

两辆马车停在了山脚，等着家仆处理，两匹马则跟着他们上山去。

中途路过刻着燕石山庄的那座巨石。砚寒清想起之前在此处与北冥缜的交谈。彼时他们仍隔着一条时间裂痕，北冥缜字字言语都将他的心神搅弄得翻天覆地。而现在，仿佛尘埃落定，北冥缜静静跟在他身边，只消转过身，便能坦然。也不必再管什么时间，地点，甚至对方的眼光。

浸泡在那样的眼神里，总让砚寒清失神。好像伸手得到了什么，却让他犹豫着是继续伸手，还是就此满足地收回手，不再索取。

两匹马到了宽敞的马棚里，跟着北冥缜专用的白马，和砚寒清的情儿住在一起，四匹马相处得安静，几天过去都是如此。

这天清晨，砚寒清打开房门，看外头天青一色。早上又下过雨，却短暂，留下一地潮湿的水痕，清新的气息让人觉得舒适。他看北冥缜房内空空如也，便转而离开院子，去了马棚。

西北边的院落，有一道半人高的木门，已经是湿透的深色，陈旧得开裂。山上场地有限，马棚周围并没有宽敞的马场。砚寒清隔着木门，看见庄内马夫在清扫马棚，在槽内加饲料。

马夫看见他了，稍微起身与他打招呼。

砚寒清在庄内待的时间不久，但至少在庄内都与家仆们有一面之缘了。他记得自己当初从秦楚楼牵情儿回来的时候，跟这位马夫聊过一阵。马夫姓刘，今年大概四十余岁，为人忠厚老实，在庄内已经待了五年。打理马棚其实并非他最常做的事，毕竟庄主常年用着白马在外，只有偶尔回来时才需要用马棚。平时老刘就在庄内负责养别的牲畜。

砚寒清推开木门，走进去帮老刘整理饲料。老刘看他衣着整洁，忙道：“先生，这粗活让我来吧，别弄脏您的衣服了。”

砚寒清摆摆手，指了指自己已经撸上去的袖子，笑道：“不碍事，我的衣服也不是什么贵重布料。”

“哎，那谢谢您了。”老刘笑笑，直起身看了看一旁的马，“先生的这只马，比庄主那只还脾气温顺，您和庄主出去好一段时间了，他也没闹。”

砚寒清笑笑，觉得这种说法新奇，问：“马不是黏主人的狸奴，怎么会闹呢？”

“庄主的那匹就会闹。”老刘无奈地笑了几声，看了看情儿旁边低头吃草的白马。“庄主出去若是不带它，他便没有平时吃得多，也爱尥蹶子。”

砚寒清听了，定睛去瞧那马。记起之前骑在马上拽缰绳，这马都不愿意多走几步的事。北冥缜说它认主，砚寒清倒是没想到它能认主认到这地步。

“这匹马，陪少爷多久了？”

“我来山庄之前，它就已经在了。估计是庄主家里在他儿时就开始养的马。”

他走过去，停在情儿和白马的中间，伸手去抚情儿的头，笑道：“白马陪少爷陪得久了，所以有感情。我这只刚住过来不久，先前又没有固定的主人，不想我是正常的。”

话音刚落，砚寒清却见情儿侧过头朝他靠过来，亲昵地与他蹭在一块。

砚寒清有些惊诧，愣神一瞬便扬起嘴角，抱住粗壮的马脖，挠挠它的皮毛。低声道：“是不是待久了，无聊了？”

棕马从鼻子里呼出热息，哼了几声。砚寒清伸手帮它解了马绳，问老刘自己能不能带它出去遛遛。老刘在帮那两匹新来的马刷毛，当下应了一声。又跟他说，山庄出去往东的岔路附近两里地有片比较宽阔草地，可以去那里遛马。

砚寒清谢过他的建议，松松拽着马绳要离开，忽然感到袖子一紧。他回过头，看见白马低着头颅在咬他的衣袖。

“你也想走？”砚寒清无奈地笑笑，“可我不是你的主人。”

白马垂下眼皮，学方才棕马的姿态，偏头蹭他的手臂。

怔了一瞬，砚寒清抬手摸摸白马。他应该要相信万物皆有灵性的，他也不是凡人，只是一条鱼。

北冥缜从正厅出来，问了家仆们在何处见过砚寒清，跟随指引，走去马棚方向，正好与牵了两匹马出来的青年打上照面。

“先生。”北冥缜疑惑地望着两匹马。

“少爷，”砚寒清无奈地笑，将方才在马棚内的事简单说了说。北冥缜走过来，接过白马的缰绳。“也好，现在天气舒爽，野草丰美，正是遛马的好时候。”

离开燕石山庄，有三条岔路，其中一条往外的几里，前路愈发开阔。这条路并不是他们常走的。北冥缜的伤还需每天换药，他只用右手牵着马绳。

白马仿佛知道不能颠到主人，走得很慢。

砚寒清也信马由缰，余光一直注意骑在白马上的人。一路上北冥缜仿佛有什么心事，虽然会回话，双眼却定定望着前方。

“少爷，方才在正厅谈了接下来的计划吗？”砚寒清想起他计划用民间舆论为揭发恶狼事件起头的事，忍不住问了一下。

北冥缜点点头，“散播消息是有用的，尤其是在那些曾经被恶狼侵扰过的村落附近。不少人都信了恶狼事件是徐知府的阴谋，事情传到周围的镇上，有不少人还想往上去告官……”

“民告官，自古难有胜局。”砚寒清无声叹了口气。

“先生说的是。”北冥缜顿了顿，“所以我也有派人安抚那些太激动的民众……终归是觉得，对不起他们，利用了群情的激愤。”

“少爷……”他想安慰北冥缜，但不知从何开口。其实砚寒清也担心这件事的后果，所以迟迟不敢在事成之前赶往前世。回来山庄又待了三日，他心知时间已经很紧迫，却连暂时离开都舍不得。

他怕在前世遇见什么事，回来同样有什么变故。

摆在砚寒清面前的路有太多条，没有哪一条是绝对稳妥的。眼前都是迷雾，他便驻足原地。最初成仙的期盼逐渐淡化，一开始是因为太多变数，到现在，却是因为一人。

“少爷接下来想做什么？”砚寒清经常这样问北冥缜，总希望他能多讲讲自己要做的事，至少这样，砚寒清心里有底。但他总感觉北冥缜虽对他坦诚，偶尔却也有闭口不言的时刻。

每到这时候，砚寒清就会找理由。也许三少爷是已经筹划了多年，太多细节不便言说。也许他也能理解，三少爷不愿细说，是不希望牵扯他太深。

可有再多理由劝说自己，他也会在听到北冥缜坦白后欣喜的时刻里，知道自己早就有太多放不下。

“我想找严宜华的姐姐，孙沁。”

“孙姑娘如今在何处？”

“先生。”北冥缜转过头，与砚寒清对视。

砚寒清努力坚定视线，还是在看见他平静的眼神后，心瑟缩了一下。

“方才我从正厅出来，”北冥缜转回头，继续望着前路，他手上握着缰绳，将马头转向一侧小路，“在房内看不见你，就在找你的路上，问了很多人。”

砚寒清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些话，只静静跟随他转去小径里。两匹马贴得极近，稍有不慎都要绊到对方。

“我有时看不见先生的时候，总会想起当年一觉醒来，你再也没回来的事。”北冥缜垂下眼，“所以在盛宇镖局那晚，看见你不在身侧，我便追了无影楼的人出去。”

砚寒清沉默不语。

北冥缜继续道：“方才也是，我不仅想起以前先生消失的事，也记起，先生之前跟我说过，你要去一个地方办事。”

砚寒清的心重重一跳，如同打了次闷鼓。“少爷，等你成功揭发了徐知府，我才走。”他说不出再也不会不告而别的事情。毕竟九年前留下的信还在三少爷的暗室里存着。他曾说过几天回来，却食言，令三少爷心存阴影至今，他不想重蹈覆辙。

“揭发徐知府的事并非一日之功。”一向直白的人若难得委婉，背后也许有不寻常的原因。

砚寒清努力辨清他的神情，低声道：“我明白，可……”

树丛深处忽然传来突兀的窸窣声，砚寒清警觉地望过去，瞥见一个身影从林中走出来。他下意识一拍马身，飞快掠过去擒住那身影。

砚寒清回过神不免为自己的迅疾怔了一下。

虽不及砚寒清迅速，北冥缜也想冲去。然而看清了砚寒清抓住的人，便松懈肩膀坐回马上，重新抓住马缰。

被抓的那人抬起头，求饶地喊着：“先生……砚先生，是我……您还记得我吗？”

砚寒清定睛一瞧，很快松开手扯平他的衣襟，退后一步愧疚道：“实在抱歉，午医师……是我反应过大了。我以为是什么歹人。”他看见可疑的身影，惊惧厄运又找上三杀少爷，便乱了阵脚。

午砗磲擦擦额头的冷汗，唉声叹气道：“总算走来了。也是幸运，恰好碰见你。”

“午医师有何要事找先生？”北冥缜还坐在马上，疑惑地望着他。

午砗磲想站直身子再开口，砚寒清看他动作不自然，伸手去扶，“你这是怎么了？”

“我赶着来，一路上跑累了驴，它逃了，我就自己走来，结果路上实在不安宁，不是被猛禽追，就是摔跤……这山路怎么这么不好走？”午砗磲靠在砚寒清身上，收起抱怨，低声道：“我前几日参加了一个医会，讨论起最近有高官在砸重金求长生不老药的事……会上有人说见过砚先生您，说您九年前和九年后都是一样的骨龄和面容，又说您是神医，对长生不老之术定是有一番见解……我听了觉得怪异，便想赶来提醒你。医会里有几位医师，都是有很多想法的人，您可要小心别被缠住了。”

砚寒清听完，不解地笑道：“世上哪有长生不老药？”他垂眼，见午砗磲衣角都是沾了污泥。“午先生走了多久？”

“我……我昨天下午就在路上了。”

砚寒清看他神色疲惫，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这位同仁还是和前世差不多，心肠软，为了告知这事，竟长途跋涉而来。

午砗磲好像才想起自己的狼狈，尴尬得想挺直腰杆。砚寒清蹲下去，仔细检查他的腿。“好像是扭到了。”

午砗磲早已明白自身情况，说已经拿冷帕巾敷过了。砚寒清看他脚踝的大包，心底觉得他可怜，起身扶好他：“庄内有冰窖，用冰敷更好。”

午砗磲踉踉跄跄往前，顺着砚寒清的手臂爬上了马，他低头道谢，笑道：“砚先生好像比之前更有力气了……”午砗磲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出现后，砚寒清所展现的矫健身手，那架势，任谁都能被他手到擒来。他讶道：“先生竟然会武吗？还是第一次知道。”

砚寒清无声地点点头，起身跃上马背，坐到午砗磲身前。“少爷，我们先回去吧？午医师受伤了。”他边说话边转过头，看见三少爷的神色仿佛比刚才还灰暗，顿时一怔。

北冥缜应了一声，调转马头。

棕马加快了脚速往回走。午砗磲没骑过这么大的马，在一路颠簸中忍不住抓紧砚寒清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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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樓發表於: 2022-07-27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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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山庄的冰窖里存了许多冰，一般夏季炎热时才会拿出来给屋内降暑。北冥缜推开门，伸手进冰窖里拿出几块冰，用布帕包好。

砚寒清接过来，到坐在廊檐下的人身边，刚要矮下身却被午砗磲按住了肩膀。“多谢先生，我自己来吧。”他无措地笑笑，与刚走出房门的北冥缜对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抖着手去敷自己的肿包。

砚寒清直起身，回头看北冥缜，叹了口气：“少爷，你身上也有伤，要时刻注意。”

北冥缜一言不发，想起方才在山脚下自己提出要背午砗磲上山反被砚寒清“教训”说他明明还有箭伤不要勉强的事。难得见到砚寒清脸上有带着无奈担忧和隐隐怒气的神色，他既新奇，心头的烦躁也稍微压下去了。

“午先生，把长生不老药的事说清楚吧。”北冥缜走到午砗磲身侧说道。

“唉。”午砗磲又叹了口气，“我听说，撒重金寻长生不老药的……是那位大人。”

砚寒清疑惑地追问：“哪位？”

“我也是听说的，不一定对……也许是谣言。”午砗磲欲言又止，四处张望。

北冥缜紧紧盯着他，冷声道：“到底是哪位大人让你不敢说出口。这山庄里没有别人，你说吧。”

“鳌……鳌千岁。”午砗磲飞快含糊地说出口，立刻紧闭了牙关。

砚寒清抬眼，瞥见北冥缜一瞬间愣住的神色，疑惑地看着他，紧张道：“怎么了，少爷。鳌千岁是哪位大人？”他开口后，忽然觉得这三个字听起来耳熟。

北冥缜看了他一眼，“是当朝的某位王爷。”

午砗磲惊恐地望着北冥缜，心想这么大的人物竟被他轻飘飘一言带过了。肩上落下手掌的重量，午砗磲绷紧了肩线，收回冰手帕，抬头愣愣看着北冥缜。

“午医师好好休息吧，我让他们给你安排好房间了。”北冥缜看了看远处的院门，那里面很快走出几位家仆来，有几位热情地把午砗磲扶好离开，有几位进了冰窖去继续取冰。

砚寒清忍不住跟着午砗磲他们前往新布置的住处，他转头看了看身侧的北冥缜，小声问道：“既然是王爷……那是否与少爷有血亲？”

北冥缜面色平静地点头，答道：“是我的王叔。”

到了房内，家仆们安顿好人，放好冰块在瓦罐里，便都出去了。砚寒清看午砗磲和北冥缜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终是忍不住问出口：“鳌千岁……这位大人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午砗磲先叹了口气，扶着额头，犹豫着拉下砚寒清的袖子让他靠近些，低声道：“他权大势大，也总是爱掀起一些新风潮。如今男风盛行之事，就有他大部分功劳。”

砚寒清迷茫地追问：“是南风……还是男风……？”

午砗磲点点头，“男子的男，三年前，鳌千岁打算强娶一位公子。天下人都说他坏了礼法，背了祖宗。可皇上疼爱这位王爷，破天荒准许这事了……如此，再也无人敢明着嚼舌根。”

砚寒清一时无法理解这件事，顿了一下才想起秦楚楼那龙阳馆的分区，不知道其他青楼是否也如此。更是想起赵雷和云萍，贾绵和云萍之间诡异的气氛。

似乎这些事确实能表明，断袖在如今并非是忌讳。仅用了三年时间，便能影响民间风气，这王爷，必定不是寻常人。砚寒清直起身，与北冥缜对望。他有些震惊，脑中浮现无数念头，更开始有些担忧这王爷在寻长生不老药的事。

“总之，砚先生您近期还是不要在外抛头露面了。那王爷消息神通，估计现在已经明白你的事了。”午砗磲紧张地盯着他，“找个地方躲躲吧。”

砚寒清为难地叹了口气。

快接近午膳时间，北冥缜说今日摆宴席，问午砗磲要不要一起去饭厅用膳，午砗磲眼皮子打架摇摇头谢过。砚寒清说会给他留吃的，然后托家仆们拿来跌打药油，让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房间。

“先生，你饿了吗？”

“似乎是饿了。”

砚寒清看走去的方向是庄内宽敞的宴客饭厅，犹豫道：“少爷，要是那王爷真的难缠……我……”手掌忽然被北冥缜握住，砚寒清止了话音。

家仆们已经在饭厅里来来去去，陆续摆了一大桌菜肴，并非平时的清淡家常菜，是五湖四海的菜系都涉及到了一两样，皆是摆宴时不会出错的菜。

北冥缜让砚寒清挨着自己的座位坐好。

平时北冥缜都在自己院子里解决膳食，今天这样热闹，砚寒清结合院门刚出现的那几个人，猜这一席应该是要动员什么事。

一众人从院门那里走来，围着圆桌落座。赵雷还是那副被抽了筋扒了皮的阴沉模样，李云云淡风轻，吃菜喝酒都自如，看样子还是没恢复记忆。三冬劝贾绵多吃点，贾绵反而吓得不敢夹菜。

贾绵会在这里，砚寒清还是意外的。因为三少爷一向对贾绵没有好脸色，贾绵于此计划也并非是关键人物。但既然贾绵能在这里坐着，而非是被人严加看守，估计三少爷有自己的理由。

“北冥缜在此，谢过诸位。”北冥缜举起酒杯，自己先干了。“揭发徐知府的事，已经麻烦大家很长时间，接下来，更是需要大家鼎力相助。”

气场较低迷的赵雷反而是率先举杯回应北冥缜的，他好像没喝酒就醉了，晃着酒杯道：“庄主放心，有任何事都交给我。”

李云睨了他一眼，少见地露出兄长的姿态训斥他：“你现在这个模样，能成事？”

贾绵难得说了句话：“北冥庄主如今还留我一命，想必贾某还有价值，我愿意继续在这里。”他把酒一饮而尽。

三冬拍拍贾绵的肩膀，给他酒杯里再盛满，“你总算看开了。”

北冥缜神色缓和，看了一眼三冬，对桌上诸位道：“我明日需要回本家一趟，这几日拜托大家听从三冬的安排。三冬于我如左膀右臂，他说的话大家尽管相信。”

三冬不好意思地笑笑。

砚寒清抿了口酒，仔细听桌上的人说话。你来我往间，没有听北冥缜说起什么正事。

这一席吃得还算热闹。砚寒清看对面几位逐渐不胜酒力，又猜这宴席是三少爷用来拉拢人心的。

三冬舌头已经有点大，趴在桌上，仍让贾绵倒酒。贾绵安安静静坐着倒酒，一副平淡的神色，双眼盯着对面的赵雷。

赵雷本来撑着头，无意中看到贾绵的眼神，拍着桌面起身。“师兄……你这眼神什么意思？”李云看他话里有怒气，紧抓着他的手臂劝他坐回去。

“我气你，害死了云萍。”贾绵开了口，方才暴露醉意。

赵雷恢复惺忪神色，重重坐回原位，苦笑道：“是啊，我也气自己。”

砚寒清看这二人情绪颓靡，犹豫着开口，搭在腿上的手背却被北冥缜盖住。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北冥缜。

北冥缜低下头靠近他耳边：“静观其变。”

砚寒清安下心来，肩膀松懈了，仍旧看赵雷和贾绵二人对话。

赵雷低头看着一滴不剩的瓷杯，低喃道：“要是当初我和你都老老实实待在万容谷，何来如今寥落？”

“你后悔，我却不后悔，”贾绵手肘撑着桌面，夹了几条凉拌的腌菜，“我就算不离开万容谷，也不受师父赏识。”

三冬微微抬头，“无影楼楼主是看中你的能力，才收下你吧。”他自然而然就加入了二人对话，赵雷和贾绵都浑然未知。

贾绵下意识点点头，“楼主于我有知遇之恩。”

赵雷偏偏不给人面子。“那楼主愿意收你，是因为没看见我。”

……

一晚上，这两位酒后“闹事”的主，竟然毫无遮掩地暴露自己的事情。砚寒清在回房的路上，问：“少爷，那酒是什么酒。”

“寻常的烈酒。”北冥缜推开房门，把沾了酒气的外袍脱下来挂好。“只是他们近日奔波，受情所困，情绪不稳，立场也不如以前坚定，便给人可乘之机。”

砚寒清倒了两杯热茶，其中一杯递给北冥缜。

北冥缜吹了吹喝下，抬眼看砚寒清。“先生酒量很好吗？”

“中规中矩。因为我今夜只顾着看他们，自己只喝了一两口。”砚寒清在圆凳上坐下，“看来他们各自都有自己在意的事情。”

“有在意之事，说明人还能容情。有情人做事总是能有更多余地。”北冥缜看着茶杯底残留的茶叶。

砚寒清听北冥缜这么说，心底不知涌出什么酸涩滋味。

北冥缜才二十一岁，就懂得“情”这东西有何用处。只怕他“慧”极必伤。

砚寒清并不觉得这种聪慧是什么值得庆幸的，这份慧动用了太多情绪，并非是自制的理性。

人若用太多心思揣摩他人情绪，往往也会被反噬。除非北冥缜足够坚定，沉稳。

可砚寒清有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偶尔看见他黯然的眼神，或者是克制着什么的模样。总疑心，会有那么一天，北冥缜会被什么压倒。

砚寒清感到有些落寞，仿佛三少爷不该这样，他应该钝一点。但世事何曾如他所愿，他也不过是被裹挟其中的泥沙。

若是那天，砚寒清希望自己还能在他身边。也许他的力量不足以拯救，但也希望能伸出手臂接住他。

137.

午砗磲被好好安顿在庄内养着。其余人都听从三冬的安排。

一大早，北冥缜与砚寒清便各骑一匹马赶去织水县。

砚寒清在意北冥缜的伤，背后背着装了药罐和纱布的包袱。马上颠簸，北冥缜却一路不愿停下来休息，反问他是否累了。砚寒清摇摇头，只能一路紧张。快马加鞭，临近中午便到了织水县附近的郊外。

情儿被马缰扯得慢下脚步。“少爷，肩膀疼吗？”砚寒清这次总算直白地问了。他盯着北冥缜的外袍，疑心那里有血渗出来。

昨夜他给三少爷换药，重新包扎时就发现，解开纱布仍是血肉模糊，伤口恢复很慢，天气热了更容易感染化脓。所以砚寒清开始和北冥缜分床睡，怕翻身时动到了。也尽量避免再做什么令人热血翻涌的事，叫北冥缜不要喝酒。这些事，北冥缜都答应了。

“不疼，”北冥缜转身看他，午间的日光打在他额角，将上下一动的睫毛照得剔透。“先生，我们要先去找孙姑娘，之后再回北冥府休息。你累了吗？”

砚寒清摇摇头，轻笑道：“我这副身子有了武力，早就不似从前了。”

北冥缜点点头，“那我们先去泉茗楼吧。”

砚寒清荡一下马鞭，跟着北冥缜的方向往前赶。恍惚间才想起，泉茗楼是织水县最大最高的那处茶楼。前面有官道，后边有江水。他以前曾经带着三少爷去过。

泉茗楼依旧是高昂着檐角，伫立在江边。各种廊柱和门窗的清水漆应是换过了，整栋楼都变得亮了些。马夫把两匹马都往后牵，砚寒清跟着北冥缜跨过门槛。

站在门边的店小二很快出来，人十分清瘦，眼神机灵。“北冥庄主！您许久未来了。”

北冥缜转过身，道：“阿荣，好久不见。我今日来是寻孙姑娘说话。”

“哎！好，她应该在帐室里待着呢，我去请她过来。您……”阿荣的笑容在看清北冥缜身侧站着的人之后，凝滞了一瞬，很快惊愕道：“看来砚先生还活着的事……并非传言。”

砚寒清认得这小二，他当年背着三少爷上楼，阿荣还在后面一路追着问是否需要帮手。那时阿荣才十五岁，肩上搭着擦桌的泛黄白布，身板小小的。砚寒清很快踏过上阶梯，一直说没事，三少爷很轻。

“阿荣。”砚寒清朝他微笑。

阿荣眼眶竟有些红，很快又微笑着请他们上楼。“庄主，还是老样子吧。”

北冥缜点点头，上了几级阶梯，转身倚在扶手上。“不用上酒，只要茶。”

砚寒清看阿荣很快转到堂后，抬头看先他几步的人。

“少爷还记得我的叮嘱。”他边说，边上前，要与他并肩。茶楼的阶梯很宽敞，能容三四人同上。今日这时间段人还不多，他们往上，偶尔能经过一些垂下布帘的雅间，里头有几个人在谈天。到了最顶，一人也没有了。

砚寒清搭着楼梯尽头的朱红扶手，望见四周依旧是敞着，纱帘随风而动，几处放了桌椅的角落倒是掩着竹帘。走到以前曾经坐过的位置，那里往外眺望，江水无声流逝，当年那几艘蚂蚁般的船只已经不见。

万物皆向前，没有什么是能等在原地的，包括世人趋之若鹜的光景。

北冥缜立在四四方方的茶桌边，望向站在阑干旁出神的青年。正要唤他先生，忽然觉得那侧影寥落。青纱被风鼓动着，遮掩到砚寒清身边。耳侧的风声不断，底下的江水仿佛更活跃了。

九年前，砚寒清在这里见过黄昏洒落江面的绝景。那时觉得金灿灿，美不胜收。如今，他却庆幸现在是正午，日头高悬，江水波光粼粼，这场生机好过日暮之景。

黄昏总是会令人感伤的，砚寒清还不想这么快触景生情。

可惜晚了，即使不想，也已经在生情。他只能控制自己不要过度生情。

身后很快被温热躯体覆盖。砚寒清一怔，思绪迅疾收回，微微侧头，抵到北冥缜靠过来的下颌。

北冥缜抱住砚寒清的脊背，只抬起右手揽在他身前。不问他为何出神，下巴抵着他肩头，跟他一起望远处的水波。

砚寒清一动不动，抬手覆住他手背，低声道：“少爷，来人了。”

“我知道。”两个人的耳力都极佳，听出楼梯下方有两对足音正往上攀爬。

“少爷。”砚寒清心跳快到要跃出嗓子眼，手心都开始冒汗，在犹豫要不要主动推开人。北冥缜环着的手依旧不松开。

在最后一刻，北冥缜才转过身，往楼梯口走。

砚寒清擦了擦冷汗，肩膀一松，回头看来人。

一位身量修长，面容清秀的姑娘，身着淡紫色的衣裳，笑意吟吟地望着来接她的北冥缜。“庄主。许久未见。”

这应该是孙姑娘了。

砚寒清跟着走过来，看清孙姑娘身后还跟着一人，立时愣了愣，很快拱手。“孙姑娘，三小姐。”

“这位就是砚先生，”孙沁笑着望向那位谦逊俊秀的青年，回过头问三小姐，“掌柜的，也算是故人了？”

“是故人。”

砚寒清抬眼，与茶楼的三小姐对视。心中微讶，九年后，三小姐竟然接管茶楼，当上了掌柜。

三小姐已经不是当年那青涩的模样，如今眼里都是沉静，眼睛只有在看向砚寒清时，闪躲了一瞬。“砚先生……还是如当年那般。”

砚寒清苦笑一下，摇摇头。“姑娘……掌柜。好久不见了。”

“我，有话想和砚先生说。不知您方不方便？”三小姐看了看砚寒清，最终视线转向北冥缜。

北冥缜点点头，孙沁便走过来，“庄主有事，我们就在这里说吧。掌柜和砚先生可以去别处谈。”

砚寒清回头看了北冥缜的背影一眼。他其实想听北冥缜和孙沁谈事，想了解如何突破困局。

但看三小姐神情恳切，砚寒清也不忍推辞。

随她下了一层楼。这处也没人。三小姐走到最里面的雅间，请砚寒清坐下。这层并不比上层，雅间只开了几处窗。侧目望过去，有飞鸟疾掠。

“先生，你不必在意我了。我如今已经有了如意夫君。”

砚寒清方才注意到三小姐的衣饰发髻，猜她已经出嫁，当下知情了也不意外，但疑惑起她前一句话。“掌柜……在下从未对姑娘您有冒犯念头，是否当年有何误会？”

三小姐本来还算从容，现在姣好的面容仿佛在开裂。她很快冷静下来，嘴角一抽，轻笑道：“先生确实对我……毫无想法。我早就知道了。先生忘了以前我做过什么荒唐事，也是情理之中。只怕世间没有几位女子，能像我那样丢了脸面写信……”

砚寒清实在一头雾水，但听她越说越大胆，一下子起身，拱着手。“掌柜，当年之事。在下的确没印象了……实在抱歉。您如今既已有如意郎君，还请珍惜眼前人。”他隐约听出了什么，也不敢太真切地回应。

三小姐回过神，明白自己的失态。她拿帕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垂下眼道：“父亲疼爱我和几位兄弟姐妹，把我养得骄横了……今日里与先生一叙。并非是怨你，只是想向你道歉，当年我那封信，令先生困扰了。”

关于信的说法，三小姐已经说过两次。砚寒清困惑，却不敢追问，只垂眼道：“掌柜多想了。在下……也许是粗心，疏忽了，并未见过姑娘所说的信。”他心头轰动，头皮都发硬了。

三小姐怔怔望着青年，青年还是那样温润如玉，说话都不愿刺伤别人。她很快也起身，转头看向楼梯口。“先生，不必伤神……我早就放下了。你是个良人，未来也有良人相配。我只好奇，会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落进先生眼中。”

茶楼老掌柜的确爱子女，把三小姐疼得不似寻常的富家姑娘，让她敢爱敢恨，快言快语。

砚寒清不知自己有何值得三小姐这样在意。只能开口道：“掌柜，您的郎君，应该也对您很好。”三小姐的脸色红润，眼角总带着笑意，半点困苦都不见。想来出嫁后依旧被爱滋养着。

三小姐点点头，轻叹口气。“他是闽江人士，三年前入赘我家。虽家境清贫，但的确是位才学人品极佳的公子，现在正准备科考。”

砚寒清笑笑，肩膀都松泛了。坐回原处，拿起刚才三小姐递过来的茶杯，抿了一口。

三小姐也坐回去，不如方才别扭了。神色也放松了，与他谈起自己那位如意郎君，又扯扯家常。气氛终于正常起来，砚寒清松了口气。

家常话里，提到了北冥缜。三小姐轻笑道：“真没想到，北冥家三少爷愿意给茶楼拉揽生意。他让他旗下的镖局，路过织水县歇脚时都来楼里。”

“少爷真是热心肠。”砚寒清愣了愣，喝下半杯茶

“庄主也是有所图的，他想要长久地包下顶层。我见他诚恳，便答应了。这么多年，上面那层我从不让人上去。”

砚寒清放下茶杯，怔忡地回味三小姐的话。

“不过庄主也是厉害，他带小沁来让我收下，小沁算数极好，我便让她处理账簿去了。这几年让我省心不少。”

再喝了半壶茶，上头才传下来脚步声。

孙沁走下来，朝尽头喊了一声：“掌柜，我跟庄主谈完了。先回帐室了。”

三小姐很快起身，掀开布帘叫孙沁等等，她转头看着砚寒清。“先生，今日一叙，我心情舒畅了，也已解心头悔恨。多谢，后会有期。”

北冥缜靠在栏杆边，过了半盏茶时间才看见有人上楼。

砚寒清踏上最后一级阶梯，视线很快与他相接。

“先生与三小姐聊了什么？”

砚寒清摇摇头，到座椅上坐好。“我也好奇少爷和孙姑娘说了什么，孙姑娘答应见严宜华了吗？”

北冥缜点点头，“严宜华总归是她亲生兄弟，我提起相见之事，她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应下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还是利用了她的‘情’。”

“孙姑娘找了弟弟这么多年，是坚定长情的人，”砚寒清望着北冥缜垂下的眉角，温声道：“少爷帮她找到人了，算是实现了她的心愿。亲骨肉相认，未尝不是她想过的。少爷只是开了个口，不要过分怨自己。”

“好，”北冥缜伸手，轻易握住砚寒清搭在腿上的手。“过几日，孙姑娘就去见人。到时候我们送她去。”

“我们可以先回府里住几天。之前陆府灭门的事，母亲还是听说了。”北冥缜收紧了手指。

砚寒清反手握住他，眉头微蹙。“二夫人应该很担心少爷，那我们快回府吧。”

“嗯，先生跟我一同回去。”

138.

回到北冥府已是过了正午。守卫昏昏欲睡，看见来人站直了身子。“三少爷！砚先生！”

北冥缜点点头，跨进朱红大门。砚寒清跟在一旁，回头朝几位守卫打过招呼，也往湖心那边走。

方才走了几步，砚寒清耳尖地听见身后传来守卫的声音：楚先生，您来啦。

砚寒清脚步一顿，身侧手指不自觉握成拳。那些过往关于三少爷的灰暗童年记忆都扑面而来。那两面读书人居然至今还能踏进北冥府。他神色阴沉，几乎要转身去见楚申，却被北冥缜握住拳头。

“少爷，楚申怎么还能来？”砚寒清回头看了看楚申往另一条小径去了。

紧握的手指一点点被掰开，然后北冥缜松松牵住他，低声道：“先生，他现在是五弟的教书先生之一。”

砚寒清愣了愣，垂下头。“少爷，还记得我能看见我少爷的过去吗？你被楚申欺负的事，我知道……”

北冥缜愣了一瞬，松开手，转而往上握住他的肩膀。“先生，我如今没事了……我那时也并未觉得是欺负。”

砚寒清抬起眼看他，“我实在不明白，他是饱度经书的文人，私底下竟能对一个少年说那样伤人的话。文人若无德，有才也是枉然。”

北冥缜其实早就不记得楚申对他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他那时也并不觉得是欺辱。可砚寒清此刻眉头紧皱，眼里俱是哀戚之意，说话语气更是少见的尖锐。

这份担忧令北冥缜失神了，也忧虑，自己的过去是否又要钳制砚寒清的心绪。

北冥缜恍然明白。他和砚寒清都是容易被回忆斩获的人。

砚寒清肩膀松了，他压下眼眶的热意，紧紧盯着眼前人。

“先生，”北冥缜垂下手，低声道：“先生若是担心，我们悄悄去五弟那边看看。”

他们二人掩了足音。轻易进了五少爷的院子里，北冥缜朝候在外头的家仆使眼色，命他们别出声。

砚寒清靠在窗边，那雕花窗紧闭，却还是传出声音来。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楚申那令人发困的念书声。

五少爷也跟着读，但是经常打断楚申。

“先生，您说下一句什么意思？”

“五少爷，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你怎么总不记得？”

砚寒清听他朝孩子抱怨，心头火又涌上来了。然而听见五少爷很快接话：“我不记得，那是因为先生解释得不够通透，您现在只有我一个学生，难道不应该尽力让我领悟得透彻吗？”

里头一大一小你来我往几个回合，最终楚申落败，老老实实解释起那句话。砚寒清怔了片刻，想起五少爷那伶俐聪明的模样，霎时理解了。

五少爷和三少爷终归是不一样的。五少爷自小被疼爱，身体神智皆因有爱而茁壮成长。三少爷却因为先天不足，少见人，性子较为安静，喜欢忍。让楚申这欺软怕硬的钻了空子。

不同的性格，便造就不同的际遇。

他们安静地离开了五少爷的院子。踏上开了山茶花的一条路，山茶花整棵树都搭在院墙上，投下大片绿荫。

北冥缜看砚寒清一路沉默不语，看起来不似方才那般悲愤，却还是过于安静了。“先生，你心情好些了吗？”

砚寒清停下脚步，回过神来，望向北冥缜，很快笑道：“少爷……我对五少爷，放心了。”

北冥缜点点头，手指伸过去想握住他。但听砚寒清又开口：“可我看到五少爷那样机灵聪慧，便更心疼少爷，少爷，你以前只能忍。”他垂下眼，看二人抵在一起的鞋尖。

“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北冥缜稍低下头，拿额头抵着他眉角，“先生，真的没事。我后来也没再听楚先生的课了……转而习武去了。”

说到习武，砚寒清也是想起小小少年日夜不停地训练，双腿韧筋拉扯，关节撑开。三少爷也未曾放弃过。

北冥缜闭着眼，察觉到砚寒清身上淡淡的药草味。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稍凉的手指伸过来，搭在他下颌边。北冥缜睁开眼，身子被轻轻抱住。

砚寒清依旧避开他左肩，将头靠在他右肩上。“少爷，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了。”

辛苦二字，从砚寒清嘴里说出来许多次。

北冥缜虽然是过去所有事的亲历者，却不能完全明白砚寒清真正看见那些浮光掠影般的回忆时，心情是有多轰动。

至少砚寒清的眼神和动作都透着疼惜，北冥缜此刻是真正感知到了。

他喉头也苦涩了起来，本来并不觉得那些事有多值得回忆，多值得黯然。“先生，我倒庆幸……我曾经不能走，也曾经吃过那些苦。不然，如今我还会是这模样吗……若是没有那些事，我怎么能得到先生这样恳切的疼惜？”

砚寒清听他说这些话，心已经沉重得摇摇欲坠，那脏器还要顾及维持生机而跳跃。他稍侧头，将唇轻贴在三少爷颊边，很快离开，垂下眼道：“少爷不要再说这些话了。若是少爷能一生顺遂，健健康康，我宁愿自己从不存在。这份无济于事的怜惜，为什么要用你的痛苦铺路？”

为情所困，这四个字果真不假。他们早就在困局中，被情拖得脆弱，拖得迷茫，却是心甘情愿的模样。

北冥缜稍退后，仔细看砚寒清落寞的神色，这样子依旧是他魂牵梦萦的。

北冥缜苦笑一声，哑声道：“先生，我真是痴傻。不用假设什么，如今你我，早就……”

突然感应到脚步声，而且离得很近。砚寒清怔怔松开手，望向小路旁的院门。

里头走出来一人，竟是二夫人。

砚寒清很快拱手道：“见过夫人。”

“母亲。”

二夫人微笑着应了，很快走过来，将他行礼的手按下去。

砚寒清看她周围都没有家仆，袖子高挽，似乎刚做了什么活。再看她神色，一副动容的模样，眼眶鼻尖都泛着红。砚寒清不由得一愣。

二夫人笑道：“砚先生，可会包粽子？”

砚寒清与北冥缜面面相觑，点头道：“会的。”

二夫人让他们跟自己进到院子里去。宽敞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砚寒清看见中央摆了不少水盆。有两位家仆在刷洗什么，水盆一边有很大的石桌，上面也摆着几盆东西。

走近一看，原来是做粽子的材料。一盆泡过的白糯米，一盆其他颜色的糯米，一盆腌肉，一盆则搅合了许多豆子。砚寒清想起来今日是端午了，难怪进了县里就看见不少小吃摊都摆着粽子，茶楼的茶桌也供应了几只小巧凉粽。

他们心系正事，几乎要忽略了其他事情。

方才沉重的心绪都在进了这院子后逐渐消散。砚寒清挽好袖子，在井边洗净手，擦干净就回头朝人群走去。

二夫人坐在木椅上，手中在飞快地折好粽叶，然后塞一点糯米作底，把馅放好，再放一些糯米进来，而后一气呵成把粽叶合上，拿丝线捆好。一个精致的小粽子便落到盘子里了。

已经有五六只粽子放在盘子里，个个都长得很标致。

二夫人看砚寒清坐下来一起包粽子，看样子十分娴熟，只是包得稍大些。她轻笑道：“还好先生回来替我分担。缜儿不会包，每次都只能在旁边给我整理馅料和粽叶。”

北冥缜在一旁坐下，默默看砚寒清手里折粽叶放糯米的动作。

“夫人言重了。”砚寒清轻笑，“在下能帮上这点忙也十分庆幸。”他有些不敢直视二夫人，毕竟自己将她儿子引上了错路，还令三少爷失魂落魄这么多年。

“先生爱吃甜粽，还是咸粽？”

砚寒清笑笑：“在下都可以吃。”

“那好，刚好今日我们甜咸都一起包。”

二夫人又与他笑谈几句。之后让打下手的家仆们都散了，边干活边低声问道：“先生故乡在何处？”

砚寒清顿了顿，笑道：“在下……没有故乡。只是四处游医。”

二夫人动作慢下来，看向青年的眼神多了几分忧愁。“先生，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砚寒清苦笑着摇头，“是在下选的路……”

前世游医是他选的，今世修错也是他选的，如今虽然面临其他条路，等待他选择，但他知道，自己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二夫人垂下眼眸，低声道：“缜儿，去你院里，拿我之前织的五彩长命缕来。”

北冥缜点点头，看了正认真包粽子的青年一眼，起身离开了。

院内一下只剩砚寒清和二夫人。

砚寒清察觉到当下的安静，忍不住放轻气息。

二夫人包完一个八宝粽，拿帕巾擦了擦手，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砚寒清一眼。

“先生。”

砚寒清应了一声，恭敬地垂下头。

“先生，你能一直留在缜儿身边吗？”

砚寒清重重一怔，抬起眼惊愕地望着二夫人。女人神色十分诚恳，对自己的提议虽然忐忑，眼睛却执着望着青年。

那份坚定，在北冥缜脸上也出现过。

砚寒清不由得想，自己错了。三少爷其实也被二夫人深爱着，他也被这份温暖坚定滋养，在岁月中一步步变得坚毅。或许二夫人对自己极少陪伴三少爷成长的惭愧是真，但是融在骨血中相似的性子，已经好好被北冥缜继承了下来，这是份静水流深的财富。

“夫人，”砚寒清惶恐地垂下眼，“夫人，您这是……”

“我都听到了……”二夫人站起身，走到砚寒清身侧。“我听见刚才先生跟缜儿说什么了。”

砚寒清立刻起身，想要跪下去，却被二夫人抓住了手臂。他愣了愣，察觉到二夫人力气不小。曾经八岁的他也被二夫人抱过，阴差阳错的荒唐事让他那日噤若寒蝉。

不过在一路被二夫人抱着去镇子里买衣服买头花的过程，他看得出，二夫人是个爽朗的人。

“你不用害怕。”二夫人把他扶起身。青年高他一头，她便抬起头看他，眼角笑起了细纹。“缜儿这么多年都想着你。他为了你不管不顾，在应当成家之年直言自己的感情，被大夫人罚去跪祠堂，跪了三天三夜都不倒。”

砚寒清听着，胸内的脏器开始瑟缩。这过去，是他在往生门后没见过的。也许在三少爷回忆中这并非是苦难，所以往生门并未展示。

“我知道，缜儿选择这条路，会很辛苦。可是我做母亲的，能看见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底就宽慰了。人生在世，有目标，有人陪伴，都是乐事。”二夫人叹了口气，“我最初也实在想不通，现在，我却想求先生陪着缜儿。我知道是我这做母亲的，自私了。”

砚寒清无声地想苦笑。连骂自己自私这件事，北冥缜都好好继承了二夫人的风格。

“我方才，听见砚先生也是那样疼爱我们缜儿……我就高兴。”二夫人拿出手帕，忍不住想往眼边擦。砚寒清发现这手帕是她方才擦手用的，飞快从兜里拿出干净帕巾递到二夫人手里。

二夫人接过来，拭去眼角的湿意，又仔细看看这手帕。“这是缜儿常用的……”她欣喜地抬头，望此刻心神不宁的青年，喜极而泣道：“先生与缜儿，定是心意互通了吧。”

139.

晚宴后大夫人还请了戏台的班子来唱戏，端午的节庆气氛让府内热闹到深夜，等一切都收拾好后，大家才各回各院。

季节的足音向前，院墙的爬山虎叶片颜色逐渐变暗，夜里有细微虫鸣。这处院落每一间客房都打扫得很干净，地板擦洗过，床铺柔软干燥，敞开的几个房间门仿佛在等待人选择进入。

北冥缜走过去，把每一间门都合上，之后走回自己年少时长住的卧房。

室内燃了许多处烛光，到处都亮堂。除了接近床那边的烛台，上边的蜡烛暗自立着，火光应是早就熄灭。

北冥缜在另外的房间梳洗过才又回到主房里。他朝昏暗的床边走去，掀开半合的床帐，见到床上的人在熟睡。

今夜全家一起用晚膳的时候，他看见砚寒清频频打呵欠，劝他先回去休息。砚寒清起初摇头，他一再执着才答应了，留下一句别喝酒的嘱托后就悄然离席。

有白鸟掠进院子，停在窗台，映出小小的黑影。

初夏的夜里也已经有些热，砚寒清被一身热汗憋醒，迷糊中记起子时还需泡水。他想到这正好能解身上闷热，便撑着床起身。拉开床帐，恍惚看见三少爷坐在书桌边，正在看什么书信。

北冥缜抬起眼，“先生醒了。”

似乎看到北冥缜神色里稍纵即逝的阴沉。砚寒清下床走过去，低头看他掌中摊开的信，那些字有些小，他刚醒，视线还模糊，看得不仔细，便直接开口问：“是关于徐知府的事吗？”

北冥缜感受到刚从床帐里出来的人，皮肤悬着莫名的热度。他低下头看桌上，并没有出声回答。

砚寒清已经逐渐清醒，他跟着低垂着视线，拿信来看。信是三冬发来，说今日有人上山庄探砚寒清的行踪。

信纸回到桌面，砚寒清低声道：“谁会找我？”他刚说完，心中很快有了答案，但不敢确信。

“可能是那群对你图谋不轨的医师，也可能，是鳌千岁。”北冥缜回他。

砚寒清轻叹口气：“看来这位王爷的确热衷于长生不老药。”可根本没有这个东西，长生的念头历来皆是虚妄。

北冥缜沉声道：“我此次带先生回来，是认为那些人就算能知道你的行踪，也不敢擅闯北冥府。”

“少爷想得也算周到……但我也不可能就一直待在府内。”砚寒清视线转向自己腕间的长命缕。今日二夫人给他和三少爷一人戴了一条。

这个举动让他一直在意至今。

他觉得自己似乎被二夫人认可了，但他有些惶恐，更认为有愧。

“先生，你之前说要去哪里办事。现在便是最适合离开的时机。”北冥缜低头拿起信纸，凑到烛火边，一角红亮燃烧，火势迅速向上蔓延。他在即将烧到指尖的一瞬松手。桌面落了许多灰。

砚寒清偏头看紧闭的窗，走过去把窗开了，希望能解室内闷热。

北冥缜起身，注视砚寒清的背影，问道:“先生，你去办事的地方，在哪里？”

砚寒清撑在窗台边，天机不允许他说出关于前世的一字一语。

“不在人间。”

背后安静了一会，砚寒清微微侧过身，不知何时北冥缜已经站在他身后。烛火躲在他背后，一点光线也没有。因此北冥缜的神色看起来阴沉又蕴含某种危险，像刚才砚寒清醒来后偶然瞥见的。

“我希望先生能永远待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

砚寒清怔怔笑了，抬眼直视他，问：“少爷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他仿佛应给出承诺回应，却因为直觉北冥缜话还没说完，一时说不出什么肺腑之言。

“我先说了刚才那句话，接下来的话方能显得没那么无情。”

砚寒清第一次听北冥缜用这样严肃的语气，一时没开口，只静静等他下文。

“可我与先生纠缠了这么多日，如今是时候清醒了。”北冥缜喉头有些艰涩。

砚寒清垂下眼，“我知道，少爷和我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但我说过了……等少爷把恶狼事件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再走。”

“我不愿意让自己的事……妨碍先生修炼。”

北冥缜把他的“办事”猜出了大概，也许是方才他提到要去的地方并非是这个人间。砚寒清抬头看眼前人，无措地笑道：“少爷没有妨碍我修炼。”他顿了顿，不想显得自己穷追不舍，便走开一些靠在窗棱边。“我如今选择什么……借用少爷曾经的话——是我心甘情愿。”

他也从未认为自己的修炼之路有多值得他抛弃什么。

至多是，有时察觉到不得不做选择。他才肯动一下。这场修错本就是无妄之灾，他被砸得猝不及防，现在是更不肯为什么妥协。

但他虽然下定了决心，却并非是坚定的人。

至少不如三少爷坚定。

砚寒清察觉北冥缜还站在原地沉默不语，便转头看他。低声道：“少爷这是要与我诀别了吗？”

“不，怎么可能？”北冥缜像如梦初醒，紧绷的神色难以维持，止不住向前一步抓住砚寒清的手腕。“我……我恨不能永远在先生身边。但……先生有自己的事，而如今鳌千岁掀起的风波，也极容易牵涉到先生。”

砚寒清看清他眼里的犹豫，对鳌千岁这个人是更好奇了，同时也莫名有点畏惧。毕竟三少爷上刀山下火海都是一副无惧的模样。此刻却因为担忧他，眼里的光彩都黯淡了。

他方才问是否要诀别了，这句话其实带着一种明知故问的顽劣心。只是想试探，北冥缜到底是被什么绊住了。

听他言语，似乎是忌讳那鳌千岁。

“我离开了，少爷岂不是会被鳌千岁缠上？”毕竟他跟北冥缜深交的事，谁经过调查都不难得知。

“他不会威胁到我，也不会对我做什么。毕竟我与他还算是叔侄。”北冥缜认真望着他，沉声道：“他的目标就是先生，若是找不见你，随着时间，他自会放弃。”

“我会武功了……也不行吗？”砚寒清用另一只手覆在自己腕间的手背，见北冥缜始终沉默，才垂下眼道：“我知道了。但至少让我再留一晚。”

去前世的事，砚寒清没有顾虑太多。反正仙人那边让他自行选择去往前世哪个时间点探寻真正的修错对象，而彭坤道长那边，对于三少爷成为受罪者的原因只字不谈。他两边都是云雾，索性不去细想。

也只能是靠着这份在何种境地都能泰然处之的心境。他如今才能走到现在，否则早就被不清不楚的前路逼得崩溃。

北冥缜心知自己今夜的建议伤了心上人，却控制不住要利用这一刻，利用砚寒清之前说要去哪里办事的机会，希望能让他远离这一时的风波。

砚寒清看得出他的歉疚不安，既疼惜，也理解三少爷的建议是为他好。可他刚困进绵绵情意的旋涡中就要抽身而退，心里也不痛快。

便忍不住，多说一些顽劣话，半抱怨半逗弄，让北冥缜头垂得更低。

“少爷，希望我多久才回来？”砚寒清泡过了水，出来拿药箱要替北冥缜的肩伤换药。

“我没资格给先生限定时间。”北冥缜褪去上衣，砚寒清帮他换药时，他没了最初那样疼得苍白的脸色，一心一意都在注意砚寒清的脸色和动作。

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在此刻多看几眼。

砚寒清缠好纱布，提起衣领帮他穿上衣服。站直身子，走到书桌边的笔洗里拿出一样东西。

北冥缜看清那是什么，跟着起身。很快自己腕间的长命缕前面多了一条手钏。

“少爷，先前那道人是不是还没帮你修好旧手钏？这条新的，你虽然送我了。但这次你还是先戴着。”砚寒清轻笑道。

“我没事，你别脱给我了。”砚寒清按住他拒绝的手，顿了顿，“你不是说，带了手钏会有好运。曾经你戴着手钏找到了年幼的我。我此番离开后，哪日再回来，若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了，你戴着手钏，说不定还能轻易再见着我。”

北冥缜力气一松，垂下手，点点头。心底却因为砚寒清这番话，愈发惊惧即将到来的离别。明明是他主动提的。虽然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就已经十分不舍。可离离别越近，他就越依恋。

是人之常情，也是情之所切。

第二日，北冥缜派人接了孙沁去山庄，为后续跟严宜华见面做准备。

“少爷不跟着那马车？”砚寒清骑在马上。织水县外面的驰道，越往外越广阔的，载着孙沁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尽头了。

北冥缜勒着白马慢下脚步，没有看那马车，视线只停留在砚寒清身上。“我要送送先生。”

砚寒清垂下眼，转头看辽阔的天空，今日晴朗无比，清晨就已经有了炎热之意。他无声地笑道：“那便挑一条人少的路，不然我走得不方便。”

“嗯。”北冥缜让马转了方向。

情儿跟着白马往前走，砚寒清逐渐看清周围的植物和前头的矮山。

一开始，他在那座山里的溪涧边，遇见青年的三少爷。马蹄声很快踏过去，那座山落在了背后。

的确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路面都已经长了不少杂草。

砚寒清叫停了北冥缜，翻身下马。他把背后的药箱放下来，递给北冥缜。“里面有敷箭伤的药粉和替换的纱布，还有……治疗少爷隐疾的草药，怎么煎服我都写好了。”

北冥缜神色安静地收下，看他还欲解下悬命剑，便提醒道：“先生带着这剑吧。”

砚寒清握紧了剑柄，慢慢系回背上。他抬起眼，此刻才细看北冥缜眼底的灰色。他知道北冥缜昨夜一直没睡，因为自己也是。

他一直在床上装着平静的气息，不知道背后的人听出来没有。

“少爷，回去好好睡一觉再去办事。就送到这里吧。”砚寒清说完，很快背过身想再上马。

“先生！”

听见一声急唤。砚寒清很快转回身，定定看着他。

树影婆娑间，青年颀长的身影一半被野草扰乱。砚寒清看见北冥缜垂下眼，低声道：“先生……尽快回来。”他想笑自己自私，但认为砚寒清早将他的自私看得很清楚了。

砚寒清无奈地笑笑，肩膀一松，转回步子走到北冥缜身前。

不想把眼下的气氛弄得真的像诀别，砚寒清抬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少爷就当我出门买东西去了。”

北冥缜垂下的一缕鬓发被风吹起。砚寒清伸手替他拢回去，看见他眉间的那颗痣，停顿了一下动作，还是将手抵在他下颌边，靠近些吻他脸颊。

而后在北冥缜有任何反应之前立刻松手，砚寒清干脆利落回到棕马背上，连一声再见也没说，鞭子一拍便离开了。

等情儿驮着他跑出好几里，砚寒清才逐渐垮下脊背，身板也不再坚挺，只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摇晃。日头高悬，烈日炎炎，马儿带着他早不知跑向了何处，逐渐两边都见峡谷。

已经察觉不到任何关于人的气息，砚寒清中途勒住马，扯下颈间的鲤鱼玉，默念观星君的名号。

果然不过多时，仙君的回音便传下来了。“你终于肯去前世了？”观星君斜坐在云间，垂眼看马上的青年沉默不语，便问道：“你要去前世的哪个时间点？”

[ 此帖被宋皎在2022-08-08 11:5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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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

58樓發表於: 2022-08-03 09:3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好看好好看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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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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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59樓發表於: 2022-08-03 17: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40.

朷元十年，这一年人间黑疫尽除。在此前天下医师皆被召集起来研制黑疫解药，几年不见成果。还是有人偶得一本缓疫笔记，得到启发后经过多次试验，方制出解药推向天下。毒害人间十年的黑疫，终于渐渐败退。

只是黑疫所带来的后遗症多样，有的人感受较轻，痊愈后四肢表皮只是留下木纹。有的人较严重，就算痊愈了，每到深夜四肢都会感受到灼痛，据说还有人痛不欲生直接寻死了。

哐当——

起初是一声闷响，后来演变为剧烈的瓷器碎裂声。

“掌柜的……我还是上去看看？”店小二面露犹豫，正皱着眉望向二楼那唯一亮堂的房间。烈烈秋风吹得门作响，却比不过里头暴躁的动静。

“别去，那客人给了钱了。他爱砸什么都行，反正咱们客房摆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老掌柜耷拉着眉眼，正拿镜片照着账本，另一只手拇指沾了口水去翻页，小声道：“而且……总感觉这位客人来头不小，不好惹。”

店小二还年轻，听老掌柜这么说反而不信。“我刚听客人说怀疑楼上那位是哪个王亲贵族？我怎么不觉得，他衣服那么破……不过，那脾气倒像是有来头的人。”

老掌柜眼皮不抬，压低声音道：“别乱说了，反正他就住一晚，你少说话，多做事。服务好了说不定人家还有赏钱。”

二楼正中央那间客房里，烛火忽然晃动了一下。有人影走过去，扑灭了火光。那人影摇摇欲坠，很快跌倒在地。

店小二端着热水上了二楼，颤着手敲了敲门。听见里头毫无声响，便又开口道：“公子……您没事吧？”

几乎过了半晌，门才打开了。小二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几步。

门后的男子看起来情况不佳，一头深紫色的绻发凌乱，深邃的眉眼满是阴郁，他此刻瞪着一双圆眼看小二，沉声道：“有什么事？”

店小二继续后退，讪笑道：“只是担心客人您，会不会有哪里伤着？”

话音刚落，男子从袖中扔出银锭。锭子在地上滚了一会停下来。店小二眼睛一直，立刻蹲下身去捡，清醒后起身来哈着腰。“公子可需要清扫房间？”

“随你。”男子站直了身子，忍不住揉了揉眉头，开口道：“我问你，这镇上是不是有姓石的医师？”

店小二挠挠头，“有……不过听说是位游医。前天确实在咱们镇上游诊，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镇上了。”

男子烦躁地走出房间，“你们能派人去找吗？多少报酬我都给。”

店小二立刻点头，“我……我可以帮公子找！我见过那医师。”

“行，方才那些就是定·金了。若找到人给你十倍。”

店小二接了命令兴冲冲地跑下楼，中途脚底一滑直接滚下几层阶梯，摔了个屁股墩。他连揉揉都来不及，风一般溜了出去。

风雷镇西北边一户人家，正设晚宴款待客人。门被大力拍响了，年纪小的青年被唤去开门。门一开，青年认出是谁，纳闷道：“黑墩，你大晚上的干嘛呢？”

黑墩擦擦额角的汗，“二青，这都几点了，你们家怎么才用晚饭？”

二青摇摇头，“你快说，来干嘛的？”

黑墩伸长脖子往里看，“石大夫是不是在你们这呢？”

二青靠着大门，疑惑道：“你哪来的消息，这么灵通？”

黑墩急道：“我们店里有客人指名要见石大夫，你帮我跟大夫说说吧。很急！”

二青抬起手臂拦人：“我去就是了，你在这里等。”

黑墩识相地往后一站，手里提着的灯笼晃了晃。然而他还没见着二青动脚，就忽然看见门后走来一个身影。

“青兄弟，是有人求医？”一把柔和的嗓音传来，黑墩眼睛一亮，高声道：“是！石大夫，您刚好出来了。快跟我走吧。”

二青闻言先一步凑过去留人，“石先生，好不容易等到您得空，家父还未感谢您。”

黑墩忽然抢进去，举着灯笼道：“先生再不去，人就没命咯！”他边说，边忍不住瞧那石大夫的反应。昏暗的光线下，青年的表情有些苦恼无奈，他轻笑道：“青兄弟，这一宴在下已经感受到令尊的谢意了。眼前有人命关天的事，恕我无法耽搁。若还有空，我会再来。”

黑墩听人说话都松动了，立刻伸长手臂去拉人。“先生，跟我走吧！”

二青叹了口气，让出一条路。“石先生请慢走。”

黑墩扯了扯大夫的手臂，发觉这大夫虽然看起来清瘦，身形却稳当，他这么大力地扯居然还没把人扯动。

“好，在下告辞。”青年背着药箱走出大门，看了看一旁的黑墩。“还请小兄弟松手，在下的袖子不经扯。”

黑墩立时松手，紧盯着青年。仿佛怕他不见似地，一路贴着把他引去客栈，一丝窄瘦凉风都钻不进他们二人中间。

走了小道，很快便穿到客栈跟前了。青年一路看这小兄弟脚步不稳，这会见他停下来才问道：“小兄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听见青年的问候，黑墩这时才想起身后的疼痛，不由得揉了揉，“刚才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大夫，不碍事。”他嘿嘿笑了一会，心底忍不住在意青年的关怀。

难怪这石大夫来到镇上才几日便声名远扬。这样温和热心的年轻医者，是很引人钦佩。

更不用提，石大夫最拿手的还是诊疗黑疫后遗症，这手法就炙手可热了。

黑墩把人请上二楼，指了指中央的客房。“先生，病人在这间房内。”

青年点点头，很快走过去敲门。

里头的贵客开门了，黑墩守在门边巴巴望着他。男子轻哼一声，甩出几张银票。黑墩结果后快速数了数，才识趣地离开二楼。

男子撑着门框，打量眼前平平无奇的青年。“您就是石大夫？”

“是。”回话的声音有难以察觉的颤抖。

男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很怕我吗？”

青年摇摇头，脸上恢复正常的微笑，走廊上的灯笼将人照得柔和。“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男子懒懒道：“我姓京。”

青年拱手道：“京公子。”

京公子往门侧站，让出一条道，“石大夫请进。”

青年看了看昏暗未点灯的屋内，面露犹豫，脚下迟迟不动。京公子见之眉头一拧，转身快步走进去点亮烛台，才回头道：“大夫可以进来了吧？”

青年无声地笑笑，背着药箱跨进门槛。

京公子靠在床边，一双眼睛仔细盯着青年。“你不用警惕，屋内只有我。”

青年摇摇头，走到离床边三步距离时停下。“在下常行走江湖，还是要稳妥行事。”毕竟深夜被一位面露暴躁的男子唤上门，门内黑魆魆能瞥见地面杂物四散，场面混乱诡异，任谁都忍不住起疑。

烛台就放在床头的茶几边，青年能清楚看到京公子的面容和衣着，也能察觉到他手有些抖。

“京公子有何不适？”

京公子的手指抓紧在床沿，叹了口气，皱眉道：“我听说你会治黑疫的后遗症……快告诉我，怎么结束这烦人的灼烧感，太难忍了。”

青年托起烛台走到他身侧，仔细观察他挽起的袖子后方手腕皮肤上的木纹。“公子是何时染的黑疫？”

京公子沉声道：“半年前染上的，不过服了解药很快就痊愈了。”

青年凝神道：“黑疫初愈后毕竟还要过很久才能完全根治。后遗症对季节敏感。前日立秋，天气凉下来，你体内的火气反而炽盛。”

京公子垂下眼，咬牙道：“竟有这样的道理……”

青年沉默地端详他一阵，才问：“公子身旁……可还有别人患病？”

京公子嗤笑一声：“我已经飘零三年，独来独往。至多只有路人传染我的份，我不会传染别人。”

青年帮他把袖子放下来，转身去翻药箱，仿佛也被身后人的后遗症传染了，拿工具的手有些抖。

“公子，会有点痛。你忍忍。”青年拿着银针，让人躺下。

京公子躺平，依言放松地摊平手臂，很快银针刺进来。缓慢感受到这只手臂的灼痛感有所减轻，他的眉毛逐渐舒展了，心中细想，眼前这位青年医师仅用一刻钟左右的时间便能让人远离痛苦，声名鹊起不是没有理由。

闭目神游一阵，感觉现在并非是寻周公的好时候。京公子很快睁开眼，借着烛光看青年。“你今年几岁？看起来还很年轻。”

青年低眉顺眼地答：“二十五。”

京公子眉头一动，道：“那你是真年轻。过几个月，我就三十五了。”

青年转身去拿新的细针，安静一会才答他：“京公子看起来也年轻。”

“你倒也不必在这方面奉承。我不是在乎容貌的年轻人。”京公子的视线一动不动，见青年恢复沉默，继续道：“我总觉得你有几分面熟。”

青年身形一震，笑道：“也许是在下的面容很俗常，容易让人觉得眼熟。或者是公子游历期间曾见过在下。”

京公子的黑亮的眼珠子转回原处，望着上头低垂的纱帐顶，眼神空茫起来。“嗯，我只是觉得你跟那个人长得像。我也没见过那个人。至多是在画像上见过。”

他闭上嘴。屋内安静得突兀，仿佛门窗泄风声在逐渐放大。

他又开口：“我弟弟生了怪病。曾经有人拿着那人的画像，说找到他我弟就有救。”

青年沉默地把这边手的最后一根针下好，起身来托住他靠床里的另一只手臂，仔细把袖子推上去。京公子皮肤很白，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能看得见青筋的颜色。

京公子沉下一口气，闷笑道：“但是那个人不肯来救我弟，他才过弱冠没几年便病逝了。”手臂猛地传来异样疼痛，京公子嘶一声。

“抱歉，公子忍忍。”青年的脸色虽然还平静，却明显变得苍白。

“你怕什么？”京公子又忍不住瞪着他，“我恨那个拒绝医治的庸医。但你又不是他。”

青年没出声，只是坐在床尾默默地擦拭银针。

“他要是还活着，如今应该三十好几了。”

青年总算参与进他的喃喃自语中：“他……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我听说，那庸医后来因为黑疫死了。”京公子的声音变得轻快，“是他的报应！”

青年嘴角微僵，这边手臂也施完针后，很快起身来。“公子感觉如何了？”

床上的人哼哼几声，“没那么难受了，谢谢大夫。”

“针疗也只能治标，治本还需要内服药汤。现在药店关门了。明日我帮公子抓药来。”

“要喝多久？”

“按时服药七日，再配合清淡饮食三月，基本就根治了。”

“那内服还需要配合大夫的针灸吗？”

“不用，今晚针疗只是为了暂缓公子体内的急火。”青年在桌边收拾药箱里的东西。“公子再静躺半个时辰，今夜就好了。”

“嗯，”京公子微微侧头，远远望见桌面有把长剑。他眯起眼，发觉那剑被布条好好绑着，更好奇剑鞘剑身长什么样。“你会用剑？”

青年收拾的动作一顿，伸手把剑推到一旁包袱边。“只会些不入流的防身剑术。”

“我要是能动了真想跟你切磋切磋。”京公子看青年脸色并不是很乐意，笑道：“已经很久没人跟我切磋了。这几年我身边人一个个都走了。”

青年蹲下身，慢慢捡地上的碎瓷片。这些残骸一看就知道是拜床上人所赐。

“我今夜见你，觉得顺眼。左右我也要吃这么久的药，你不如就留一阵子替我煎药吧。”

青年藏起被瓷片划破的手，起身笑道：“能跟在公子身边，是在下的荣幸。”

141.

烛台的光剧烈摇曳，风再大些就能吹灭了。

砚寒清在用纱布仔细擦拭自己指尖的划痕，看了看紧闭的门窗。这间客栈看起来风雨飘摇，门窗都不严实。他其实已经在别家客栈住着了，但刚才“京公子”二话不说就让小二给他开了间房，说他住隔壁若有什么事叫人方便。

他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反应过来时怕有人听见。

砚寒清来到前世已经半月有余。

起初他随便选了一个时间点，回到自己死后的一年。只怀着最单纯的目的，先探查当年因为他拒绝医治而去世的皇子到底是谁。虽然他至今仍不肯承认那皇子的病真的非他不可。因为他自知身上并没有什么绝密医技。

就算是仙人的话，他也不是全然相信。可他也只能像个随波逐流的叶片，无根无方向，既然有水波推动，那就顺势而去了。

然而他到了自己指定的时间点，还没过半盏茶时间，眼前一黑，就被一股神秘力量拽进了某处空无一物的领域。

一看，眼前就是那彭坤道长。

砚寒清并不意外。他随意选了时间点回来，是猜到那“殷切”请他合作破了天帝之局的道长，神通广大必然知道他回到前世的什么时候，也极有可能寻过来。

只是没想到道长这么快就出现了。他甚至只来得及瞥见自己落到了生前住的茅草屋跟前，还没来得及触景生情。

当时彭坤道长脸色平静地问他：你来了前世却没提前找我商量。是拒绝我的提议，打算顺从天界好好修错？

砚寒清同样平静地回他：上次一别，在下不知去何处找道长。

道长笑了笑，一双眼睛叫人看不清情绪，又问：你没承认顺从天界，那是同意我的提议了？

砚寒清同样没承认同意他的提议。

彭坤道长这次仿佛失去了与他周旋的耐心，问：你还想救那受罪者吗？

砚寒清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反问：您当初说少爷受罪者的身份是筹码，既然我已经来到此处，道长这筹码是不是该亮出来了？

岂料那彭道长仍是不肯开口，只说：我送你去能救他的时间点，至于他为何成为受罪者，你须得亲身感受。我直言告知，恐怕效果不佳。

之后砚寒清来不及追问，像之前每一次被迫接受命运那样，被传送至如今。

朷元十年，这已经不是他在世时所用的年号。砚寒清试过很多方法，间接得知，这是他死后，人间的第十二年。之所以改年号，最大的原因是——那昏君继位了。

如同当日仙君斥责他时所说的话那样，这人间确实改头换面了。北冥王朝覆灭，当初鳞王封的某位异姓王竟变成天下共主。

砚寒清起初不敢相信。尽管他之前不问朝事，也听说北冥封宇是位有手段的君王，威严并济，虽然晚年下了错误政令，不慎使朝内入侵了腐败势力，但也在尽力铲除祸患。

更不用提，鳞王膝下几位皇子，也都有文韬武略。

他在这人间游走多日，一路渐渐走偏了，虽然心底知道要探听三少爷今世的消息。但还是分心去医治黑疫后遗症，或者义诊的事。近日来到风雷镇，也真切体会到了各处制度的更换，还隐约听说了北冥氏族的没落。

可他想从旁人口中继续套出前朝之事，人人都讳莫如深。

直到前日砚寒清在街上摆摊会诊时瞥见了“京公子”。他有着和北冥家二少爷一模一样的面容，穿衣打扮却朴素。额头少了发饰，眉眼间也缺骄横气质，已经不似他印象中那样是漂亮的花孔雀。

他本不敢直接上前攀谈，正苦恼如何找机会接近试探。谁知今夜“京公子”寻医，歪打正着。砚寒清在客栈房门前看到那张脸，几乎要喊一声天助我也。

他对今世是一无所知。那昏君即位，不知道有没有对没落的北冥一家赶尽杀绝。今夜与“京公子”的一番谈话，他愈发肯定眼前的人就是二少爷，今世的京王北冥华。

应说曾经是京王。如今北冥华的衣饰并不华贵，衣服还是最寻常的布料，跟外面的路人相差无几。可看他对小二一掷千金的模样，生活好像并不困顿。

砚寒清给自己微不足道的伤口上好药粉。尽管一直在想其他细枝末节的事，可思绪仍是忍不住回到京公子今夜所说的那些话。

听他提起自己病死的弟弟。

他知道北冥华恨他。

也不敢细想，那弟弟到底是谁。

无论是谁，他的心情都忍不住变得沉重，甚至因为有一个最恐惧的答案，而变得心神不宁。

若是三少爷……若是四少爷……

或者还有别的。

可仙人既然给他拯救北冥缜受罪者命格的机会，总不会送他来一个已经没有他的人世。

砚寒清很快起身，脱下身上的外袍。走到盆架边低头看到水面自己的倒影。来此世前他想过要不要遮掩面容，怕来了前世碰见熟人，看到本应早就因为黑疫而死的他再出现，横生枝节。

可他想到如今已经是自己死后的第十二年，本身皮肉都早化为花草养料，尸骨已寒。自己又已经有一身武功。就算是再见故人，估计也只会被认为是与“砚寒清”样貌相似的人。

至于他还碰巧跟“砚寒清”一样会医术。若真有人怀疑，他也想好了说辞，就说自己与砚医师同族。只要适时装傻充愣，总不会有人追究十二年前早就去世的人。

为方便行事，他还给自己随便起了个名：石燕

是因为忽然想起燕石山庄，便顺势借来一用。

第二日清晨，京公子便来敲他的门。砚寒清睡眼惺忪地下了床，很快去开门，看见人一下就精神了。“公子好早。”

“不早了，你快收拾好东西，跟我上路。”京公子沉声道。

白日光线清楚，砚寒清更清晰瞧见京公子脸上岁月的痕迹，那是经过不少风吹雨打才能有的。

北冥家二少爷皮肉细嫩，说话时眉飞色舞，双眼中的情绪总是生动的。可能那是因为年轻，无忧无虑。

想来今世家族没落，又听京公子说自己已经飘零多年。砚寒清猜，他性子里的蛮横和棱角也许都被磨平了。或许，他也不该拿北冥华和京公子相提并论。两世不一样的际遇，自然脾性也有差异。

风雷镇的早市比较零落，卖包子的店铺都还没开。砚寒清抱着药箱去附近抓好了药草，出来便瞥见京公子骑着一匹马，另一边有一匹马，由一位陌生面孔的人牵着。看衣着，是买马的马夫。

砚寒清抬眼看马上人，那一头深紫色的长发如披风，厚厚地搭在他背上。

“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

京公子俯身捞走他怀里的药包，低声道：“不用问。你上马，这段时间跟着我就是了。”

去哪，砚寒清其实没那么在意。他只想，若能跟京公子变得熟络，说不定就能套出什么消息。

他上马后跟着京公子一路疾驰离开了风雷镇，往外是一条崎岖路径。上坡下坡此起彼伏，砚寒清想寻机会聊些什么，可脚程紧迫，好像不适合谈天。中途插嘴问前路去何方，京公子照旧是用“别问”来堵他的嘴。

从那一世的初夏，来到今世的初秋。虽然已经生活十几日，但这种熟悉的时空错位感，又使得砚寒清恍惚了。像被仙君放到织水县后，在陌生之地开始新生活，他会怀疑世界的虚实。

在前世自己几乎都熟悉的地方，他竟然也开始怀疑一切。

他到底是属于何处的人？

初秋的日光稀薄，阴白的天空平摊着，偶尔抬眼看，其实也会让人觉得刺眼。快到正午行至有河流的地方。砚寒清才开口问京公子是否需要休息。

京公子神色丝毫不见疲惫，像是赶着去哪。他回头看砚寒清脸上的薄汗，才说先停下休息休息。

“要去下一个地方找个住处。你才好替我熬药。”下了马，京公子打开水袋喝了一口，背往树干一靠，转手把水递给他。

砚寒清摇摇头，说了多谢后很快掏出自己的水喝。他望着远处两匹海饮的瘦马，低声道：“公子既然希望有个地方熬药，为何不干脆继续留在风雷镇？”

“我是听说风雷镇有个能治黑疫后遗症的医师，才去那镇上的。现在找到了，就不必再留。”

听见京公子这番话。砚寒清无奈地想，看来这身医术倒是为自己开路了。原来京公子是主动冲着他来的。

从京公子的语气中感受到他居无定所。砚寒清不由想起北冥氏族没落的事。今世北冥华隐姓埋名，四处游走，是否是因为原来的身份已经不能存在？

“看来公子深受后遗症的苦。请放宽心，服了药再耐心调养，总会好的。”砚寒清头向后抵着树干，“调养的时候不仅要注意吃食和作息，还得放松心绪。”

京公子顿了顿，把水袋系回腰间，轻声道：“我的心绪已经够放松了。”

“可在下看公子是满腹心事。”

京公子很快转头看他，说道：“石大夫还会看脸色吗？”

“是公子表现得太明显。”砚寒清赶在他否认前继续道：“不知公子心系何事？石某愿意倾听。”

这份建议来得突然，恐怕听的人不会当一回事。

砚寒清感受到意料之中的沉默，继而开口：“可是关于昨夜公子所提到的……已经过世的弟弟？”瞥见京公子霎时冷下去的脸色，砚寒清觉得自己忽然的试探仿佛到点了。

却也做好准备，就算是猜错了，他也要有耐心。不然会令人起疑。

砚寒清捏紧了手边的包袱，轻声道：“抱歉，在下冒犯了，我初识公子，对您知之甚少。想起昨夜公子提到弟弟的事时，看起来很哀痛……”

一声轻笑打断他的话。

京公子抬眼望着头顶的树叶，声音沙哑道：“我看起来哀痛？”

砚寒清没开口，过了一会又听京公子放声笑了几下。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还哀痛。”京公子恢复冷静神色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去找马回来。

砚寒清跟着起身，先他几步往前去河边牵马，转身往路边去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开口：“公子的胞弟……应是与公子兄弟情深，也是一位令人惋惜的俊才。”

“兄弟情深？”京公子讪笑一声，跃上马背，手已经抓好马缰，“不至于，我与他日日吵架。”

砚寒清心底震了一下，勉强平缓气息后坐上马跟着前面的人。听见他又开口：“令人惋惜的俊才……勉强是吧。”

手指攥紧了绳子，砚寒清几乎要忍不住扑过去扯开京公子口中扑朔迷离的喃喃自语，到底是哪位弟弟。

既是想明白是哪位皇子因病过世，也惊惧一个事实。

又走了半天，才终于到一个有人烟的村落。京公子依旧用银两开路，竟让村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宅院拱手相让给他们住几晚。

村民说自己先去亲戚家住着了，请他们自便。说完收拾收拾衣服便揣着刚得到的银两喜滋滋携妻带女离开了。

“你会做饭吗？”京公子摸了摸疲惫一日的两匹瘦马，把它们随意系在栅栏墩边。

“会的。”砚寒清放好东西，去到厨房里，看见散落在台上的蔬果。这一家人很整洁，锅碗瓢盆擦得干净，石台面也不落灰。他随便用食材做出两道菜，蒸了两碗米饭就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京公子坐在石桌边，眉头紧皱。“怎么都是素的？”

“我们仅是借住，怎么好用他们的肉。”砚寒清无奈地笑笑，叫他先吃，转身去厨房里洗了个陶罐把药煮上。再出厨房，就看见京公子在安静吃着饭菜。

迎上他的目光，京公子很快开口：“你手艺还可以。”

砚寒清摇摇头，“是农家自种的蔬菜香甜罢了。”他坐下同样端起碗吃了，恍惚间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和别人同桌吃饭。就算是昨夜被风雷镇上的人家请去吃饭，他也没坐多久就出来了。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双颊鼓动的京公子，心中不由感慨，若三少爷的味觉能恢复正常就好了。能像京公子这般，真切体会到食材天然的清甜，粗茶淡饭也同样有意义。

砚寒清吃了几口，筷子搭在碗边，一时难以下咽。

驻留前世这十几日。他常常是靠这样偶尔想起心上人，短暂地解心头渴。然而解渴后，便是不断蔓延的苦涩感。

不知三少爷如今在做什么，是否又为了做成事而豁出性命。

砚寒清仍记得，来前世的前一夜。

北冥缜从背后搂着他，手臂钳在他腰间。他在这样温情的姿势里，劝北冥缜在自己离开的期间，做事都要留余地，不要冒险。

“好。”

北冥缜在他耳后答应了。

“先生也是，一定要记得回来。”

而后，他感受到北冥缜低下头，背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酥麻感，带着柔软的暖热。砚寒清忍不住闭上眼。想起初涉云雨那晚，北冥缜替他用手解媚毒时，一直用唇吻他的脊背。

隔着多少层衣袍，都能感受到那嘴唇的柔软。

那时的感觉跟此刻相同。

砚寒清花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转过身。

在那夜的床上如此，第二日纵马离开也是如此。

142.

吃完了饭菜，夕阳落在远山后方。趁还有剩余天光，砚寒清收拾好桌子，端着碗筷走到院子的水井边打算接些水洗碗。

忽然身后传来破空声，碗筷搁置在一边，砚寒清迅速转身，看见一个身影掠来，同时送来一掌。他当即抬手应对，心中虽惊疑，却来不及想太多，就这么与京公子交战数招，边后退，边渐渐收敛攻势。

这么打下去没完没了，最后砚寒清留心放慢了动作，胸前被京公子拍中，霎时体内真气乱涌。好好一个庭院，经过二人一顿搅合，周围成了狼藉，苞米、干辣椒等杂物都碎了一地。

砚寒清撑着栅栏站定身体，咽下口气，疑惑地望他。“公子为何忽然发难？”

“想试试你昨夜说的自保能力，”京公子转动手腕，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但你这身功夫，是超过自保了吧。”

砚寒清低头去捡碗筷，神色被黄昏掩盖。“公子别说笑。”

“你当大夫真是屈才了……再切磋切磋？”京公子不打算放过眼前武力高深的青年。方才在交战间，他感受到青年深厚的内力，也察觉到他在让自己。他发狠打他胸口一掌，这青年竟然连血都没吐。

砚寒清回到水井边，揉揉胸前，咳了几声，状似痛苦地沙哑开口：“公子，你到底还要不要我治你？”

京公子走到他身边，仔细打量他。“你昨天那把剑呢？”

砚寒清惶恐地摇摇头。“打不了……公子方才那一掌在下已经领教了。”

京公子轻哼一声，忽然伸手。

砚寒清后退一步，直到发现他伸手的方向是水盆里的碗筷，才松了口气。但另一种令他胆寒的感觉涌现了。“公子……您这是要……洗碗吗？”

京公子斜他一眼，“你都做饭了，我来洗碗才算有来有往吧。”说完他便转头认真地拿木瓜丝刷碗，一副不容人再言的模样。

砚寒清忍不住又后退几步。脑中浮现那一世二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任何事都需要人代办的金贵模样。这一世是二皇子，王爷理应比少爷还金贵。可是京公子居然……

只能说很可能是京公子这几年在江湖中学了太多，也知道自理了。

砚寒清看一眼京公子稍显粗糙的手指，很快转过身往石桌边走，暗叹自己又用那一世的标准来看人，这种习惯不好。

在这村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京公子照旧大清早就喊人起床。比那大公鸡还准时。

砚寒清做了些吃的，再给他热昨晚剩的汤药让他喝下去。之后收拾包袱，打着呵欠就上马赶路了。今日这一程路上的风景跟昨天不同。从草地和树叶来看，砚寒清猜，这是越走越往北的趋势。

到了中午，虽然秋日不过分炎热，但走久了也是口干舌燥。砚寒清虽然托彭道长的福，本体鱼身的影响降至最低，连子时泡水的事都能省了。但容易口渴的体质还是不改，他掏出水袋灌几口，很快咽下去后朝前方仍兴致勃勃赶路的人喊道：“公子！是时候歇会儿了。”

京公子远远回头，海藻般的长发划过空中。他勒住马，从上面下来，嘲笑道：“才走了两个时辰，你体能如此差？”

砚寒清只是不理解他赶往某处的急切之心。他也有自己的事想做，想旁敲侧击一些事。总在马上奔波，他就无法和京公子多谈话。

“我生点火刚好给你熬药。”

“不是早晚一次便可。”京公子仰头看了看骄阳。

“昨晚的药渣刚好熬到最好的次数，中午加一次，效果更好。”

砚寒清为了到何处都能给京公子及时熬药，他还得背着砂锅，一路上还怕马跑得太快，把砂锅颠丢了。他到四处拾了一堆木条，找一块光秃秃的土地，拿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垫在砂锅底下。秋天气候干燥，火花很快就被擦出来。

京公子在树荫底下坐着，掏出干粮来。是今早砚寒清擀的咸面饼。他掰了半块就着水吃了几口，很快放下包好。

“吃饱了？”砚寒清向他搭话。

京公子皱了皱眉，“我留肚子喝药，不然在马上什么都给我颠出来。”

“怕马颠着您，那就让马跑慢些。”砚寒清吹了吹锅底的火。

“跑慢些？哼，因为现在休息了，等会上路还要跑得更快。”

砚寒清慢条斯理揭开盖子看锅里面的汤水，“那今晚我们是不是要在十里外的明月镇歇脚？”

京公子眉头一动，紧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会路过那里？”

“我是游医，许多地方都去过了。”

“哦，是我忘了。”京公子站起身，拍拍身后沾到的干草。锅底的火比较猛烈，他已经闻到中药那股难闻的味道。

只是为了热药汤，不必讲究火候。砚寒清看差不多了就拿包袱另外装的瓷碗出来倒好药汤递给京公子。

京公子端着，看了看仍冒热气的药汤，转身坐回去。把碗搁置在一边石头上。

砚寒清把火扑灭，堆好的石块放下去。林间没了烧火声、药汤沸腾声。京公子也沉默。所以周围一时都非常静谧。

静谧时刻更容易令人捕捉到不和谐的声音。砚寒清微微侧头，朝道路一方望去。看见几个身影出现。这荒凉之地能看见别的人影是稀奇的，更何况是一群走在一起的人。砚寒清起初担忧是山贼，待那些人影愈发清晰，才发觉他们走路的姿态比较软弱无力。

京公子站起身来，先几步擦过砚寒清身侧。

砚寒清看见他把方才吃剩的面饼和还没吃的都给了那些过路人。

那些人个个面黄肌瘦。头发枯黄杂乱，身上衣服破旧。疲倦的神色在看到食物的时才焕发了活力。砚寒清把包袱里所有吃的也都送过去，那些人连连跪下来向他们道谢。

“谢谢二位大侠，你们会有好报的。”

砚寒清扶他们起身，看到一旁还有瘦骨嶙峋的孩子，恻隐之心更重。

后来他和京公子再继续赶路，跑了几个时辰，日光西斜，他们往前进入了新的辖境，发现一路上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流浪的人群。

砚寒清想起昨夜借住的那家农户，从衣食起居用的器物和整个宅院布局来看，家境在村里是属于不错的。但他看那户人家的粮食不够用，所以不好意思消耗太多食材。

当时没留意，现在他仔细想想。本该是丰收的季节，到处却缺乏丰收之喜悦。大抵这一年，是粮食减产了。更甚者，也许是之前有什么天灾，老百姓吃不饱还得逃难。

有一群高大的男子比较集中地往某个方向去。正好和他们要去的是同向。眼看时间快到黄昏。砚寒清找了个人，拱手问道：“壮士，请问你们是要去明月镇？”

那人摇摇头，皱眉道：“那里不会收留我们的……”他看问话的青年有礼温和，又发现他背后背着药箱和剑，便继续道：“我们是想去龙虎山……投奔那山大王。”

“哦？”京公子勒紧了缰绳，转过身来盯着那壮士：“山大王是哪位？”

“以前是龙大王……现在换主了。所以在招新人，我们哥几个想去试试，这年头到哪都不好讨吃的。说不定那新大王能大发善心收了我们。”

“会收的！”人群中某位比较瘦弱，但精气神却很足的青年喊了一声。“我在里头认识人。咱们哥几个不愁进不去。”

京公子垂下眼看他们：“新大王是谁，你们知道吗？”

那些人面面相觑，摇摇头。

一路上京公子目标明确，对于中途发生的事，碰见的人都无甚兴趣。现在这样追问别人，砚寒清忍不住猜他是何目的，便思索道：“龙虎山……是明月镇北门往东北方向去的那座山？”

那些人点头。京公子松了缰绳，由着马儿继续往去镇上的方向走。砚寒清和那些人道别，转头跟上去。

到了明月镇已经完全天黑了。京公子找了离镇门口较近的一家客栈，开了一间双人房，提醒小二帮砚寒清煲药，之后说自己有事出门便离开了。

窗外下了点小雨，砚寒清等到接近子时才见他回来。京公子浑身湿透了，头发一缕缕垂着。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走近细瞧，看见京公子身上有些泥点，衣服还破了几处。砚寒清疑惑道：“公子，您这是去哪了，碰见什么事了？”

京公子只挑了一个问题回答：“我被山贼打劫了。”

砚寒清愣了愣，笑道：“您昨晚打那一掌我还痛呢……这么厉害还打不过区区山贼？”他边说边转过身去找干净的衣服拿给他换，身后忽然又有了动静，力道十足的掌风，即将抵达的时刻他便捕捉到了动静，很快闪躲开来。

猝不及防的攻势让砚寒清十分不解，他望着眼前沉默出招的人，喊道：“京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短短两天，这个人竟然试探自己两次。砚寒清眼疾手快地翻起长凳，向前送去迎接京公子的一掌。顷刻间木凳被拍得四分五裂。

砚寒清在他又起势前连连后退，京公子步步紧逼。屋内所有摆设都移了位，各种瓷器摆设都遭了秧。

京公子狠声道：“你的剑呢？拔出来！”

砚寒清靠在门边摇摇头：“公子别闹了……先喝药吧。”

京公子站直了，手背在身后：“你倒是镇定，好像对这种事很习惯。”

砚寒清发现自己的确大意了。京公子和北冥家二少爷的性子或许有些相同之处，但也大有不同。就凭这偶尔提起的疑心，就让他够呛。

京公子背在身后的手一动，砚寒清以为他有什么后手，所以整个人都绷紧了，时刻等待避险。然而只听一声剑响，出鞘的剑透着寒意，直接刺到他身前。

砚寒清跃起身跳到屏风那边，惊诧地望着被京公子拿在手里的悬命。他先前把剑包得严严实实放在桌上，京公子居然直接抽了出来。

“好啊……”京公子一剑劈开屏风，堪堪避过砚寒清身侧，很快把剑抵在他喉间，“说！你这把剑从何而来？”

砚寒清愣了愣，没想到他的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他脑中思绪交织在一起，顿了顿答道：“是我的剑。哪有从何而来之说？”而且京公子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剑的样式？

京公子低哼一声，视线落在剑柄和剑身上，“怎么可能是你的？！我见过这把剑……主人明明另有其人。”

在冷锋擦着自己咽喉的紧急时刻，砚寒清怔愣一瞬，后知后觉想起那一世三少爷说这悬命是按照梦中所见打造而成。他心念一动，迅速开口道：“万一两把剑只是长得像呢？”

京公子仍是冷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不可能……这剑天底下只有一把！”

“公子，这是怀疑在下的剑是……偷来的？”砚寒清身子抖了抖，苍白着脸色，继续道：“不可能！那……那主人在哪……可否叫来与我对峙？”

京公子的脸色也逐渐苍白，狠狠瞪着他，发丝都沾在颊侧，看起来宛如鬼魅。盯着人的眼神丝丝渗着寒意。“叫他来？……你去阴曹地府就能见到他了！”

砚寒清身子僵直，双目圆睁，颈边的剑刃仿佛切进了皮肉，令他疼痛起来。他咬紧牙关，颤声道：“公子此话何意？那主人……不在人世了吗？”

京公子忽然泄了气，收走了剑，甚至厌弃地丢在身后。劈啪一声，比窗外的闷雷还响。

砚寒清脑中一片空白，缓慢走过去把剑拾起来归鞘。他顺手摸摸颈侧，感觉有些湿润，低头看到手指有血。便走到铜镜边，仔细看脖子上的伤口，不是很深，便默默给自己洗过伤口又包扎好。

京公子已经坐在桌边，把放冷的汤药一饮而尽。之后全程紧盯着砚寒清。

等砚寒清给自己脖子包扎好，转头看他。京公子的视线毫不避让，指了指桌上的剑。“到底是从哪来的？”

砚寒清闷声道：“他人所赠。”

“怎么可能！”京公子暴跳如雷起身。

砚寒清看他今日实在喜怒无常，便又退几步，捂着脖子冷声道：“若在下所言有假，就让老天当即下一道雷将我劈了。”

“怎么可能啊！”京公子怆然地低头，双眼竟通红了。他扑过来紧紧抓住砚寒清的肩膀，喊道：“可是这剑明明随着主人下了葬。你怎么拿到的？谁能赠你？！”他大概是已经失控，没有再故弄玄虚。

窗外闪过一道白光，屋内恍若白昼，震动天地的雷声撕裂了一切后又复归平静。

砚寒清刚发过毒誓，也真的没撒谎，但老天仿佛已经降下雷来劈了他。他反应过来后浑身发寒，心脏也迅疾收紧了。尽管对京公子这副反复无常的模样十分不解，然而听他的语气，仿佛这把剑，应是在今世随了谁一同埋入黄土地下。

至于是谁……这把剑主人……还能是谁？

联想到之前京公子关于死去的兄弟一说。霎时砚寒清手脚都在泄力。

怎么可能？所以……今世的西北都统已经不在了？当年因病而去的皇子……是……

他的修错对象，难道真的是三少爷吗？

143.

雷声渐息，雨丝越来越细。

这一夜京公子没再为难人。他们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心思各异。

第二日清晨，砚寒清早起替他熬药。细雨落了一夜，外头仍是湿润的。之所以这么早，砚寒清是想有更多时间和京公子相处，听他多说些惊人之语。

就算会得到令人心碎的事实，也好过一无所知。

京公子昨夜对悬命的态度不仅是哀痛、愤怒，还掺杂着怀疑的情绪。这种复杂的情感让砚寒清觉得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京公子醒来后看见青年早就给他熬好了药，有些惊讶，很快强撑着平静一张脸起了身。

“谢了。”

听见京公子镇定的语气，砚寒清猜他是想把昨夜的事当做那清晨过了就消失的露珠，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京公子喝完了药便去取水洗干净瓷碗。回来时跟他说道：“石大夫，你还是先待在这里。我大概中午回来，你叫小二准备多点荤菜。猪牛羊鸡都可以，不要鸭肉。”

砚寒清低眉顺眼地点点头。

他本想戳破京公子的镇静，可想起他昨夜表现出来的疑心和后来讳莫如深的模样，想来是不比前世对待二少爷那样，能用言语旁敲侧击出什么。在京公子面前摆弄言语，能否套出自己想听的话暂且不言，他怕自己说话间也被京公子揣测出别的东西。

尤其是被京公子发现了悬命的存在……事情仿佛往失控的方向走了。

但砚寒清以为，失控也意味着另一个突破口。三少爷暂时给他的这把剑本想是给他防身，没想到还能起到这作用。

京公子嘱托完，很快离开了客栈。

砚寒清等一会，立在窗边远远瞥见他出了楼往镇门口方向走，还专挑小路走。他回头拿起悬命，快走出门口时，他又折返回来。在平时用来开医嘱的簿子上扯下纸张迅速写了一行字说明自己暂时离开一会到镇里义诊。

砚寒清离开了客栈。循着京公子走过的路往前。尽管心头有许多疑云，但也并非全然无解。从言语出发难以试探京公子，那就从举动去看。

他出了镇子后一路向前，往东北边走。一直未见到京公子的身影。直到快到一座巨山下。砚寒清躲在林间，看到有个身影在山脚来回走动。不是京公子还是谁。

他好似在这里徘徊了许久，神色已经逐渐显露不耐。

砚寒清刚来，还算有耐心，就默默站在树后方观察。

山上刮着凉风，树叶频频凋落。半晌后跟着树叶一起下来的，还有几位壮汉。他们走到山脚，和京公子说了些话。

砚寒清离得远，模糊听见什么：大王说不收富家子弟。

京公子脸憋红了，低喊道：“我哪里算什么富人家的！”

“总之大王今日就截止收人了，公子实在来晚了。”

“不收……我便直接杀上去！”京公子阴沉着脸，运起掌风。那些壮汉如临大敌，面面相觑之后也拿着棍棒打算运招。

“且慢。”

京公子和几位壮汉闻声而去，瞥见山上的阶梯走下俩一位男子，三十几岁左右的年纪，双眸清亮，留着短须，说话底气十足。“这位公子，这两日都坚持来我龙虎山拜访，想必是有要事了？”

“我想加入你们。”京公子仰头看那位男子。

“抱歉，我们山上已经满员了。公子还是请回吧。”

京公子蹙眉道：“你是谁？”

他跟前的壮汉很快回答：“他就是我们龙虎山前月新上任的大王！”

男子微笑着拱拱手，却没开口。那笑容缺乏笑意，眼神一收，转过身像是送客的意味。

那些壮汉也拱手对着京公子连连道歉，没了方才应战的气焰。

京公子冷哼一声，拂袖离开了。往林子中走。

砚寒清隐去自己的气息，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等京公子走远，他看那些壮汉和那位新大王都准备回山上了。他心下有了想法，并且那想法愈演愈烈，仿佛不做会违背天意。砚寒清轻手轻脚地转身到林子深处。

昨夜刚下过雨，林间偶尔能碰见一些泥洼，他一路走来鞋袜都沾了泥水。

砚寒清捧起一些泥水洒在自己的衣服上，又把头发抓乱，脸上抹了泥巴。扮作凄惨的模样，急急奔去龙虎山下。

山脚已经无人，他便慢慢拾级而上。走上山的阶梯，莫名令他想起前世的燕石山庄。那么长的阶梯，一直绵延向上。砚寒清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勇气，直闯龙虎山。这山不小，里头的人也不少。

他只是好奇，为何京公子这两日坚持地想加入。里面有什么玄机可言？

中途总算见着人影。一两位汉子，一高胖一矮瘦，挑着东西向下，看见陌生面孔，很快喊道：“来者何人！”

砚寒清迅速趴下来，虚弱道：“各位好汉，行行好……我是西北来的……好几天没吃饭了。”

两位汉子对视一眼，矮瘦的撂下担子，边回头边迅速道：“你等等。”

砚寒清就蹲在石阶上，看了看还留在原处的高胖汉子，忍不住问道：“我一路上听说龙虎山收新人……你看我可以吗？”

汉子上下打量他，轻蔑一笑，道：“不行，你不够壮实……大王不会收白斩鸡的。”

突然被嘲讽了。砚寒清嘴角抽动一下，很快垂下眼道：“我会别的，洗衣做饭什么的还行。”

“山上不缺做这些事的人。”

砚寒清抬起湿润的双眼，盯着汉子道：“我看到您，就想起我的胞弟，他以前也是这么强壮的……可这几年生了病，前年刚去了……您怎么称呼？”

“你叫我大头吧。”大头看砚寒清满头泥水，衣服脏污，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大头……”他边说着，还边轻咳几声，十分凄惨的模样道：“大头，我一路走来，亲人都饿死在半路了……只剩我，我要活下去，我们家可不能断了根……”

大头听到此处，神情有些动容。砚寒清不清楚是哪一点触动到他了，但明白继续装惨也许会有希望，便在石阶边坐了下来，抬手抹抹脸。硬挤出点泪水，哑着声继续道：“唉，闹饥荒，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老百姓……”

砚寒清哭诉了半天，直到看那壮汉都忍不住红着眼坐在他身侧，便长叹一口气，打算继续让感情升华。

他耳尖地听见身上跑下来一个脚步声，想来应该是方才叫他等候在此的壮汉回来了。

“小兄弟，你拿着吧。”的确是。砚寒清手里被塞了两个大白馒头，还见对方递来一袋水，便接过诚恳地道谢。

又一阵不小的秋风吹过来，无数片枯叶滚动着，耳边尽是沙沙作响的声音。

风大了，藏在腰间的剑差点要暴露。砚寒清很快伸手去按住腰下的衣摆，颤声道：“真冷啊……这秋天过去了，就是冬天，我该何处容身？”他越说越哽咽，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怎么自己手上只剩一个馒头了？他低头看看，原来是方才光顾着在风中按衣角，另一块馒头现在滚落何处都不知。

大头忽然站起身，朝下方行礼。另一旁站着的壮汉也是。

砚寒清顿了顿，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下看。

有一位高大的青年戴着宽帷帽，自山下而来，走上阶梯时捡起了什么。砚寒清待他走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正是方才自己掉落下去的白馒头。

青年立在砚寒清下一级阶梯，抬手把馒头递给他。砚寒清接过来，正要道谢。风刮了一下，青年帷帽的灰色纱帘掀起，有一瞬间露出下巴和唇角。砚寒清瞥了一眼，千万种思绪袭击了他，令他重重怔愣在原地。

青年侧身往上走。风声放慢了，他踏阶几乎没有足音。

大头忽然开口道：“副帮主，这位小兄弟我们能收吗？”

青年闻言停下脚步，转过头居高临下地望着砚寒清。

那视线仿佛有形，看得砚寒清浑身发热，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努力抬头。

“帮主昨夜便说过，人满了。”青年沉声道。

砚寒清抬眼望着那人。青年的头发束在帷帽底下，直板的脊背，颀长挺拔的身姿鹤立鸡群。

壮汉高喊道：“唉！小兄弟你干嘛呢！”

男儿膝下根本没有黄金，只有需要妥协的事。

砚寒清跪在石阶边，什么都没想，只想着不择手段也要上山。他心底已是天崩地裂。没想到，一念之间他打算做的事情，竟然为他带来了曙光。

“只要能收下我，我愿意做牛做马……”他高喊的声音止不住颤抖着，不同于方才装惨的时刻。

刚歇下的狂风突然又呼号起来了，似乎席卷着乌云和雨珠而来。干燥的秋日逐渐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砚寒清觉得时间难捱，心底弥漫酸楚。片刻后撑在地上的手臂一沉，才愣愣地抬头，看见青年不知何时在他身侧。

“收下他。”青年握住他的手臂，拉着他起身。

这个声音，靠近了更觉得熟悉，也有几分陌生，是沉淀了岁月的，被风沙粗砺磨练过的嗓音。

想清了什么，砚寒清浑身一震，站起身时都是恍惚的。周遭一切都是阴天的昏暗，即使隔着灰色的纱，他也难以看清青年的面容。

好在风儿识相地又把纱帘卷起，甚至把整个帷帽都掀翻了。砚寒清迅速向后伸手接住了滚落的帷帽。他已经无心想为何自己忽然能被接纳，也无暇道谢。

他怔忡地望着没了帷帽遮挡的人。

狭眼长眉，眉上一颗痣。看人时眼神清冷带锋。除了年岁渐长而愈发深邃的眼窝，其他一切如故。

这张脸他看了好多次，偶尔是不敢长久地望着，只能趁对方睡着后凝视。可眉眼在何处，唇线是什么模样，那颗如假包换的痣，以及这一头束起来的银发，都指向一个确定的答案。

天底下谁能长这模样？

砚寒清眼眶发热，无暇去想为何自己突然被接纳，更忘了自己应该道谢。

三少爷……今世还活着！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却要压抑着狂喜的情绪，强撑镇定。

难怪京公子这两日都来龙虎山……那他昨夜又为何对悬命是那样的态度？……三少爷，不，锋王北冥缜为何会在这龙虎山……还有……

尽管疑虑增多了，但砚寒清心中仿佛迎来了春日，秋风隔绝在外。他在这一世寻觅许久的人，昨夜以为已经不在人世，心口闷痛直至方才。此刻见到活生生的人。他怎么可能放手。

青年扶人起身后很快松了手，接过砚寒清手中的帷帽戴好，转身道：“带回去吧。”

“是！小兄弟你真是好运！”两位壮汉笑着拥过来。

[ 此帖被宋皎在2022-08-08 11:5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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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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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