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2018.04.25【冥醫、默蒼離（杏默）】新增67樓〈晴雨時〉至71樓〈吾道〉等五篇，本樓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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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樓發表於: 2016-08-22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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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的杏默太好看了嘤嘤嘤，一口气看完所有。
笑了哭，哭了笑，像个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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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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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樓發表於: 2017-01-03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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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井泉香〉，之一

　　先生獨自住在村外的老橘樹下，守著一片藥圃。
　　他剛來到這裡時，藥圃幾近荒蕪，距離舊主人在戰亂中身亡已有數年。無人打理的藥草死去大半，卻也有極少數頑強地存活下來。它們散發著令先生感到親切的清香，結束了他流離的生活。

　　對於種植藥草，先生很有天分。要知道，他曾受過很嚴重的傷，至今病痛纏身，還因此失去了四十多年的記憶。他甚至說不上來自己的姓名，總在脫口而出「叫我……」之後迅速失語，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隨即痛苦地用力搖頭。
　　「真是很抱歉啊！」他說，「我不記得了。請隨意稱呼吧，我好像……也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
　　他把自己是誰忘得一乾二淨，卻沒用幾日就讓藥圃重新生機盎然。這若不是天分，又是什麼呢？
　　藥草成熟了，先生就採些賣去藥堂，換取錢糧度日。每每此時，總聽藥師說：「先生呀，你從前肯定是一位很厲害的藥農！」
　　「藥農？」先生努力往空蕩的記憶深處搜尋。那裡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

　　冬去春來，夏天接踵而至。一場瘟疫降臨在平靜的村落。先生爬到橘樹上，摘下一籮又一籮新鮮的橘葉，汲井水煎湯，供給病患飲用，藥到病除。
　　村民們十分驚奇，紛紛問：「先生呀，這方子太神了，你是從哪裡得來的啊？」
　　「我不記得了。」他愣愣地說，「我就是知道。」
　　村民們嘆息著，又說：「先生呀，你從前肯定是一位很厲害的醫生！說不定還是名醫咧！」
　　「我……名醫？」先生正用木杓往碗裡舀湯藥。被熬成黯綠色的橘葉在水流沖擊形成的漩渦中打著轉兒，轟然攪動了彷彿永遠不會再揚起的舊塵。他臉色驟變，手一抖，木杓「啪嗒」掉在地上，把村民們嚇了一跳。他們在先生臉上看見一種平生從未見過、不知該如何描述的表情，而他對他們關切的詢問恍若未聞，好像意識被困在了另一個世界，完全與身處的現實脫離。
　　半晌，他才如大夢初醒，望向那株老橘樹，給了他們一個敷衍的回應。
　　「啊，我沒事，沒事。」
　　第二天，村民們發現先生似乎變了一個人。雖然依舊形容憔悴，但那份常囿於臉上的茫然、困惑的神情，卻消失無蹤了。他有條不紊地分發湯藥，逐一叮囑病患服用的劑量和休養的方式。有先前獲治的病人來拜謝先生，他總是擺擺手，「別稱我先生啦，叫冥醫就好。冥是幽冥的冥，不是名人的名。」又說：「你們不用謝我，我的原則是絕不白醫，現在也該向你們收取報酬了。」
　　他取出灌滿橘葉井水的數個水囊交給眾人，吩咐他們將這救命之物送去稍遠的幾處同遭瘟疫侵襲的村落，醫治當地的病患。

　　半個月後，疫病消弭。遠近都知道了有一位叫冥醫的神醫，住在村外的老橘樹下，守著一方藥圃。他身體欠佳，滿面病容，替人看診卻是著手成春。他收取診療費的方式也很特別，總是交給病人一張畫像，要求他們幫忙尋找畫中之人。不看病的時候，他會站在橘樹下，看著它失去大半葉片的枝椏，時而微笑，時而痛哭，像一個擁有很多很多回憶的人。
　　又過了數月，神醫離開村落，不知所蹤。藥堂受託照管藥圃和橘樹，培植優質的藥材。尤其那株老橘樹，以橘葉、橘皮、橘絡、橘紅、橘核、橘餅、橘肉七味，代代入藥，濟世流芳。

花近墨，丙申年臘月初五　　

[ 此帖被花近墨在2018-04-25 23:5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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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樓發表於: 2017-01-03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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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井泉香〉，之二

　　從前有一個年輕的小醫生，他種了許多藥草和一株橘子樹。
　　為什麼要種橘子樹呢？
　　「因為橘樹全身都是珍貴的藥材啊！」小醫生會這樣回答，然后開始解釋珍貴的藥材有哪些。可他總是解釋不到兩句，就又會不耐煩地皺眉搖頭：「啊算嘍！講你也不明白。」
　　他眉心天生川字，再一皺，滿臉的少年老成，儼然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說一不二。

　　這一年夏天，瘟疫流行。小醫生爬上橘子樹，摘下一大筐橘葉，用井水煎湯，救治病患。這是他師門所傳奇方之一，對付這種疫病特別有效。很快十里八鄉都知道了這位小神醫，前來求醫問藥的人一日多過一日，把他累壞了。這天好不容易得閒片刻，靠在橘子樹下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小醫生看見院子門口有個人影。他強打精神站起來，正要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來人先開了口：「你以橘葉入藥，救命無數，仁心可鑒。但，莫再只從一側擷取橘葉了，好嗎？杏花。」
　　「別叫我的名字！」小醫生急忙大聲阻止。來人的身影驀地消失不見，他也隨即清醒過來。
　　原來是一場夢。
　　謝天謝地只是一場夢！小醫生拍拍心臟噗噗亂跳的胸口。他在外人面前的自稱是多麼響噹噹的霸氣名號，倘若突然冒出一個陌生人來，張口就喊他那個嬌滴滴大姑娘一樣的本名，那可真是嚇死人。
　　小醫生揉揉眼睛爬起來，躍上樹杈，繼續採摘橘葉。採沒幾片，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忙跳下地來，退開一段距離，仰頭端詳橘子樹——它看上去一側葉密，一側葉疏。
　　『莫再只從一側擷取橘葉了，好嗎？』
　　夢中人的話莫名在耳邊迴盪，小醫生不由得開始認真回憶夢境。那人似乎穿著一襲綠衫，雖然只有逆光下的側影，看不清楚容貌，卻能令人感受到不俗的氣質。
　　「難道是橘樹仙子？向我託夢來了？」小醫生望著橘子樹，眨巴眨巴眼睛，「……唉呀！樹葉該不會是仙子的頭髮吧？」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假如樹葉就是頭髮，那仙子現在怕是快被他拔成陰陽頭了，難怪要給他託夢。他又回想起，夢中人手上托著一面小鏡子，想必極為愛美——竟然幾乎被他扯成陰陽頭！真是罪過啊！儘管仙子在夢裡並未如何抱怨，語氣只有輕微的不快，可這實在是……太罪過了！
　　小醫生愧疚極了，跑過去抱住橘子樹，心疼地說：「對不住啊！我會好好給你澆水、施肥，來年春天你會重新長出茂密的頭……呃、樹葉來的！對不住，對不住啊！」
　　愧疚歸愧疚，該採下入藥的橘葉還是要採。這回小醫生優先從樹葉相對較密的一側擷取了，總要給仙子另外半邊腦袋留些許頭髮吧。可是感染疫病的人實在太多，無論他如何精打細算，橘子樹原本繁茂的樹葉仍是不可避免地被採光了。

　　這天送走最後一位病人，小醫生看著橘子樹光禿禿的枝椏，心裡別提有多難過了。雖然疫病得到根除，是最大的成就與安慰，可是一想到那位先被他幾乎扯成陰陽頭、現在徹底揪禿的仙子……小醫生的眼前浮現出一個綠色的身影，雖然看不真切容貌，可是身姿飄逸，氣質好得令人心折——然後他的視線慢慢向上移動，看見了一顆圓溜溜、油亮亮的光頭。
　　「嗚嗚嗚嗚！」
　　小醫生心疼得不得了，一把抱住樹幹，痛哭流涕。
　　「要不你趕快變成人吧好不好？」他泣不成聲，「我不知道要怎樣讓樹葉快點再長出來，但我知道一個方子，一個月就能讓人重新長出漂亮的長頭髮。你變成人好不好……嗚嗚嗚……變成人……嗚嗚嗚嗚……」
　　正哭得傷心，肩膀忽然被輕輕拍了拍。小醫生趕忙胡亂擦擦眼淚轉過身，面前居然站著夢中那位綠衣人。
　　「是仙子……又來給我託夢了嗎？」小醫生愣愣地想，「我又哭到睡著了吧。」
　　「別哭了，杏花。」綠衣人指指自己胸前溼漉漉的一片，「你弄溼我的衣衫了。」
　　小醫生的臉騰地紅了，使勁抹乾淨眼淚，不好意思地連連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欸？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啊？……對了，你是仙子嘛！仙子有法力，肯定知道許多事情……啊但就算是仙子，也不准叫我的名字！……欸，你真的是橘樹仙子嗎？」
　　綠衣人看了他一眼，低頭用布帛輕輕擦拭小鏡子，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響。
　　「你可以這樣認為，杏花。」
　　「講了不准叫我的名字！」小醫生有點惱火。他原本滿懷愧疚，一心想著見到仙子後誠懇道歉，幫人家快點長出頭髮，誰知……啊，對了，頭髮！想起正事的小醫生頓時沒了火氣。他心虛地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抬起視線，探尋想像中的那片荒……咦？頭髮？綠衣人碧色的濃密長髮垂順如瀑，額前幾綹劉海因風輕動，哪有一絲禿頭或者陰陽頭的跡象？小醫生傻眼了，數日來腦海中的浮想和內心歉疚的根源，一下子被推翻得乾乾淨淨。他呆呆地試探著問：「你的……頭髮？該不是用了什麼障眼法吧？」
　　綠衣人凝視著他，說：「我有兩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啊？」
　　「第一，樹葉與我的頭髮無關。」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莫再只從一側採摘？」
　　「一側枝頭輕，一側枝頭重，我站著很不舒服。」
　　「……第二件是什麼？」
　　「第二，你不是在做夢。」
　　「噢。嗄？！」
　　小醫生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還真是痛痛的。他驚訝得好半天說不出話，突然像撿到寶似的興奮地跳起來，圍著綠衣人上下打量：「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真的仙子耶！哈哈！……看你的樣貌，年紀似乎比我還要小一些……啊你成仙多久啦？修行了很多年嗎？修行是不是很辛苦？……我扯橘葉的時候，你會不會感覺疼啊？……爬到枝上去難免要踩到你，嘿，實在很抱歉！……」
　　綠衣人對他的反應與表現似乎很滿意，耐心地一一作答，語氣柔和得宛若春風：「對於我非人類的身分，你並不懼怕。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小醫生憨笑不語。他也有那麼一瞬訝異自己為什麼不感到害怕，但轉念就想，橘子樹幾乎以全身入藥，豁盡一切濟世醫人，它的靈氣所化，不管是神是妖是仙是鬼，都一定很好心，又有什麼好懼怕的呢？
　　他只是還有點不太放心：「我採了這麼多葉子，對你的身體真的沒有什麼影響嗎？」
　　綠衣人抬起手腕，伸到他面前，認真地說：「那就要請你仔細為我診察了，杏花。」

　　從前有一個年輕的小醫生，他種了許多藥草和一株橘子樹。
　　為什麼要種橘子樹呢？
　　「因為……因為呀！嘿嘿……」小醫生摟著他心愛的人親了又親，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花。

花近墨，丙申年臘月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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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樓發表於: 2017-01-11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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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下〉

　　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兩天，毫無放晴的跡象。杏花君撐著傘，把斗篷裹得更緊了些，仍難以抵禦那被風吹入骨的冰寒。江南的雪就是這樣。

　　快到約定會合的地點了。遠遠望見道旁樹下有一條蒼綠色的人影，依稀是數日未見的默蒼離，杏花君加快了腳步。
　　「蒼離，」聲至人至，傘也傾過去，罩住只以兜帽斗篷遮擋風雪的人，「怎麼不在藥舖等我，跑出來吹風淋雪？」
　　「我到過江南數次，第一次逢雪，豈能錯過。」
　　「哇，你也有這種興致喔！難得，難得。」撣著默蒼離身上零星的積雪——準確地說是冰碴兒，杏花君不忘戲謔。江南的雪是溼潤的，有些已消融在斗篷上，浸出潮潮的一片。「你的傘呢？」他問默蒼離。
　　「送給路過的旅人了。」
　　「又拿我的財產做人情。」杏花君佯裝不滿，「回頭自己凍病了，哈啾哈啾的，還不是要我給你端水遞藥。這江南的雪，可不比……」
　　他忽然收聲。

　　這江南的雪，可不比羽國。
　　羽國的雪乾燥、凜冽，或乘著北風漫天飛舞，或急行軍似的鋪天蓋地而下，覆掩萬物。
　　那日他們最後一次佇足雲天關，才片刻工夫，便教積素雙雙染白了頭。他扭頭去瞧默蒼離，不意看進似空然遠望、卻隱有別樣情緒湧動的眼底。他忽然很不安。那彷彿就是……

　　「杏花，你……」
　　不愛聽但總也聽不膩的呼喚適時響起，中止了杏花君的回憶。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掩住默蒼離的嘴。
　　「你再叫下去，就等著下次生病時被我餵最苦的藥。」
　　「良藥苦口嘛，杏花。」
　　「你！欸，你方才是要說什麼啊？」
　　「沒什麼。走吧。」
　　轉身時，默蒼離似不經意地抬了下手，拂去了沾在杏花君斗篷的毛邊上、但他自己絲毫沒有察覺的一簇雪晶。
　　他們倚在一把傘下，並肩而行。
　　「你都不問問我，那少年有沒有安頓好？事情有沒有辦妥當？」
　　「我信得過你。」
　　「嘁，莫拍馬，我不吃這一套。」
　　「原來你肖馬。」
　　……

　　人聲漸遠，風雪未歇。點點碎瓊靜悄悄地落下，很快模糊了兩串淺淺的腳印。

[ 此帖被花近墨在2018-04-25 23:5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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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樓發表於: 2017-02-13 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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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重〉

　　杏花君變成了小小的一隻。默蒼離也是。
　　但默蒼離的iPad還是原來的尺寸。
　　「喂，」小小的杏花君敲敲iPad的螢幕，「借用一下。」
　　他卯足全力，艱難地把這龐然大物拖到天平旁，慢慢地立起來、舉過頭頂，好不容易推入托盤內。半尺高的小人兒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氣。
　　「默仔蒼離！」小小的杏花君瞪著小小的默蒼離，「你看好，我孰與iPad重？」
　　說完，他踮起腳尖，爬到另一端的托盤上。可是，天平並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向他這一端傾斜。任憑他又是跺腳，又是蹦跳，天平始終穩穩地傾向放置著iPad的那一端，紋絲不動。
　　小小的杏花君又著急又難過，憋紅了小臉，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
　　就在他強忍著不願意讓眼淚掉下來的時候，小小的默蒼離也爬上了托盤，坐在他身旁。天平一下子就朝他們這邊傾斜過來。

　　睜開眼，兩個小小的人兒隨著夢境一同消散。窗外的黑暗還很濃郁。枕邊人舒緩而勻淨的呼吸在深夜聽來尤為悅耳。
　　默蒼離動作輕巧地欠起身，掖了掖杏花君那一側的被角，復又躺下，闔上眼，輕輕握住了被窩裡那隻溫暖的手。

[ 此帖被花近墨在2018-04-25 23:5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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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樓發表於: 2017-02-14 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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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與哀佩孰重？〉

　　默蒼離好玩哀佩，終日不去其手。杏花君甚不悅，謂曰：

　　其一

　　「吾與哀佩孰重？」
　　「君重甚，哀佩何能及君也？」
　　君疑，詰曰：「信乎？」
　　「室有秤，憑君自衡。」

　　其二

　　「吾與哀佩孰重？」
　　「哀佩不若君之重也。」
　　君長嘆曰：「直言何事欲有求於我。」
　　「諾。彼三粒藥丸……」

　　其三

　　「吾與哀佩孰重？」
　　「哀佩為重。」
　　君忿，落吻於唇，欲與哀佩爭重。
　　吻畢，視其微喘含笑，乃恍悟：天下何事可脫其算計？

　　其四

　　「吾與哀佩孰重？」
　　「哀佩何能及君也！」
　　君嗤之曰：「夫何故終日執哀佩戲之不休？」
　　「若終日戲君不休，君可堪乎？」

花近墨，甲午年九月初三　　

　　小記：舊作。因《爭重》一篇而憶及。未曾貼於此間，今權留為資料，亦聊作應景。

[ 此帖被花近墨在2018-04-25 23:5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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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樓發表於: 2017-09-03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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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杏花君拎著打包好的兩杯冰奶茶，路過街角那家老店；走出二十來米，又頓住腳步，在原地停留數秒，轉身回到柜檯前。

　　「大份的臭豆——哈啾！抱歉抱歉！臭豆腐，帶走。」

　　他揉揉鼻子，一面掏錢包，一面暗自搖頭：為什麼愈是高熱量的食物，愈是美味得叫人垂涎欲滴？就連默蒼離也抵禦不了這種誘惑。讀大學時，他和默蒼離常相約光顧那條分隔開警大與中醫大校園的美食街。那時候他很喜歡吃鹽酥雞，油炸臭豆腐則是默蒼離的最愛，愛到連餐盒上的醬汁都要舔乾淨。那吃相，若是被認識他們的人瞧見，默蒼離的端嚴溫文形象，一小時內就會在這片學區崩坍得蕩然無存。

　　杏花君結完帳，站到一旁等候取餐。

　　不過到畢業為止，默蒼離大快朵頤時的觀眾，似乎也只有他一人。就像他放縱完嘴巴，去健身房消耗卡路里，欣賞他揮汗如雨模樣的，也只有默蒼離一人。他是易胖體質，稍微多吃或吃得油膩些，體重就會見漲，不得不節制飲食並輔以運動。當他在划船機上呼哧呼哧喘粗氣時，怎麼吃都不長肉的默蒼離卻盤膝往他面前的地板上一坐，安靜地和寶貝iPad親熱起來。

　　「啊這裡是健身房呢，你當逛網咖來了喔？不要一直滑iPad啦！」杏花君氣喘吁吁地為健身房打抱不平。

　　默蒼離瞟了他一眼，熄滅螢幕，把iPad當胸抱著，仰起脖子看著他。

　　「你盯著我看做什麼？」取代iPad成為默蒼離關注的焦點，杏花君反而渾身不自在起來，「我臉上又沒有長花。」

　　「iPad不讓滑，人也不讓看。杏花，你真難伺候。」

　　「別這樣叫我！怎麼變成我的錯了？我是督促你多多運動，強身健體。」

　　「我有在運動。」默蒼離用手指點點自己的腦袋，「這裡。」

　　「那也只是頭腦強，萬一跟人打起架來，體力太差跑都跑不過。」

　　「體力的差距，我的頭腦足可彌補。」

　　「嘁，有夠臭屁。啊算了，你強詞奪理是專門科的，我講不過你。」

　　「一點點挑戰就卻步不前，輕言放棄。你太叫我失望了，杏花。」

　　「我哪有輕言放棄？我怎樣都不會放棄反對你叫我的名字啊！」

　　「先生，您的大份臭豆腐好了！」

　　「謝、哈啾！欸，不好意思啊，謝謝你！」

　　從微笑的店員手中接過餐盒，杏花君轉身往家走。

　　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大學畢業後，默蒼離出國深造，而他留在本市，繼續醫科生的艱苦修業。一晃就是四年。其間默蒼離兩次回來探親，不巧都趕上他無暇抽身相聚。而今天，是默蒼離正式回國的日子。他想去接機，但提議被否決，取而代之的是默蒼離要求的小小約會：「我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先處理，晚上六點到你那吃飯。」

　　杏花君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他轉進公寓樓，小跑著趕上即將閉門的電梯。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不到十分鐘，他要抓緊趕回去，為迎接默蒼離做最後的準備。

　　「叮——」樓層到了。

　　杏花君快步走出電梯間，掏鑰匙開門。轉動鎖芯時，他忽然感到鼻腔癢得出奇，忍不住衝出三四個噴嚏來，再吸吸鼻子，已經不通氣了。

　　情況不太妙。杏花君皺著眉頭跨進屋。早晨下班回來，他就開始接二連三地打噴嚏，還流清鼻涕，想來是因為在冷氣開太強的實驗室待了大半夜，冷熱不均而受涼了。原以為燒菜時出點汗就能好轉，沒想到反而有加重的勢頭。

　　他把奶茶和臭豆腐放到廚房，打開餐廳的冷氣。晚點來燜薑湯喝吧，儘管那汁液他要捏著鼻子才灌得下去。

　　夭壽，在蒼離回來的時候出狀況。他一面擤鼻涕、洗手，一面胡思亂想。虧我還是有堅持鍛鍊身體、強健體魄的那個，唉，真是丟人丟大了。

　　門鈴準時響起。

　　杏花君趕忙擦乾淨雙手，對著鏡子簡單整理一下衣服和髮型，邁開穩健的大步去應門。

　　手扶上門把，轉動，後拉。隨著門縫的擴大，一道許久未見的熟悉身影，逐漸佔據他的視線。亦如他預想中那樣，穿一身鍾愛的橄欖綠和白，斜背著青銅色的挎包，身旁是一隻小巧的暗紅色行李箱——不似重歸故里的遊子，倒像差旅返家的主人。

　　歲月滌盡學生的稚嫩，沉澱下濃郁的書卷香，把默蒼離塑造得愈加端莊爾雅。杏花君有些恍惚。這幾年他們一直透過視訊電話保持聯絡，於彼此的改變和現時模樣並不陌生，但當分別多年的人活生生重新站到眼前，失真感的衝擊仍然太過強烈。

　　——直到他聽見：「我們要站在門口兩兩相望到天明嗎？杏花。」

　　舌頭還是一樣老辣。

　　杏花君開心地笑起來。是呀，是默蒼離回來了。

　　他一手提過行李箱，一手將默蒼離拉進屋，勾腳把門關上。

　　「念在你風塵仆仆旅途勞頓，這次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去洗把臉，我們先吃飯。這雙拖鞋是你的，洗手檯在那邊。」

　　「嗯。」

　　默蒼離扭開水龍頭，就著水流沖洗灰塵與疲憊。儘管是首次踏足，但於自己而言，這片空間並不陌生。這無疑是杏花君的功勞。早在剛剛買下這間公寓時，他就高興得在視訊電話中帶自己欣賞了新家的每個角落；平日添置有趣的裝飾或者盆栽之類，也會第一時間分享，客廳電視櫃旁那株枝上綴滿琉璃珠串的紅色景觀樹，即是其中之一；更別提他還曾趴在枕上，不懷好意地炫耀他那張兩米寬的大床。

　　自己是如何回應的呢？

　　——「你在虛枕待我嗎？」

　　他的臉上泛起不甚明顯的紅，目光有幾秒鐘的游離，才重新回到螢幕上，並不如何令人信服地笑著說：「當然是待比你年輕漂亮的護士正妹。」

　　洗完手來到餐廳，桌上已經擺好飯菜和飲料。兩葷兩素四道菜，再加一缽湯，都是自己喜歡的。學生時代與杏花君上館子打牙祭，總是分量恰好的兩菜一湯，今天這桌家宴豐盛近一倍，是他接風洗塵的心意吧。而且，鼻子告訴自己，還有——

　　「Ta-Da！」

　　俯身落座時，杏花君故作神祕的聲音忽然響起。第六道美食隨即送至眼前。

　　「老街臭豆腐？」

　　「沒想到吧？特別犒勞你的，在國外吃不到的家鄉美味。」杏花君也拉開椅子坐下，「唸書的時候你最愛吃這個，每次都吃到……哈、哈啾！……啊不講了不講了，趕緊趁熱吃，冷掉味道就不好了。」

　　默蒼離舉起筷子。

　　「你的鹽酥雞呢？」

　　「只買了臭豆腐。那種食物對我來說還是太油膩了，而且我現在也不像當年啦，沒那麼饞街邊的小吃了。味道怎麼樣？」看默蒼離夾起一塊豆腐塞進嘴裡，杏花君問。

　　默蒼離點點頭：「還是原來的味道。」

　　「哈！」杏花君一拍巴掌，「我就知道沒買錯！」

　　「你買錯了。」

　　「嗄？怎麼？」

　　「你買了大份的。」默蒼離又夾起一塊豆腐，「吃完這些，我恐怕就沒肚子吃菜了。」

　　「那怎麼行？做菜的人會傷心欸！」

　　「那我們吃菜。」默蒼離把豆腐放回餐盒，「臭豆腐嚐過一塊就好。」

　　「那怎麼行？買臭豆腐的人會傷心欸！」

　　「杏花，你還是這麼難伺候。」

　　杏花君嘿嘿一笑：「這又不是我的問題。」想再說兩句俏皮話，癢癢的感覺突然又湧上鼻腔，他忙把頭側開，連打了兩個噴嚏。

　　「你感冒了？」

　　「啊，沒事。夜裡冷氣吹得不太舒服，燜點薑湯喝就好了。」杏花君站起來，「你先吃，我去去就來。」

　　看著他匆匆離席的背影，默蒼離靜默片刻，重新夾起一塊臭豆腐，慢慢送入口中。

　　杏花君很久沒有吃過這麼開心的一頓飯了。進入醫院工作後，他的生活充實，也簡單。除定期與朋友、同事、老同學小聚之外，都是獨來獨往，沒有約會。帶教的老醫師很欣賞他，誇他不像別的年輕醫生那樣成天圍著院裡的美貌小護士轉。誇完，卻也不忘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但這人生大事啊，也不能完全不放在心上。遇到心裡頭認定的人，下手一定不能猶豫，要穩、準、狠。想當年我對你嬌姨……」

　　老醫師後面的話，杏花君沒有聽進去。他撓撓頭皮，咧著嘴憨笑，腦海中盡是自己「心裡頭認定的人」。

　　現在這個人正坐在他對面，與他同餐共飲，談天說地；四年現實生活的缺席，並未使他們對彼此產生絲毫陌生感。人生在世，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倘若沒有討厭的噴嚏不時光顧就完美了。

　　一頓飯的工夫，杏花君離席三次。默蒼離不介懷，可他自己過意不去。飯後把餐具收到廚房，就去菜籃子裡找生薑，扒拉了半天，才想起最後半塊薑今天做晚飯時用掉了。他搖搖頭，見默蒼離靠在廚房門口望著自己，索性扮了個鬼臉：「反正那種怪味道的湯水我也不想喝。」

　　默蒼離點點頭，取來垃圾袋裝廚餘。杏花君沒有說什麼，自去流理臺清洗餐廚用具。或許他本該像大多數好客的主人那樣，奪下垃圾袋，熱絡地招呼「你去坐，我來就好」，但默蒼離忙碌的身影，在他心裡搖晃出一種奇妙的快樂。他不想去破壞它。

　　裝好垃圾，默蒼離拎著袋子往外走。

　　「我去丟垃圾。」

　　「不用啦，」杏花君從廚房探出頭，想把人喊住，「放門口就好，我出門的時候會帶下去。」但默蒼離已經開門走出去，關門前還從玄關櫃上拿走了鑰匙。

　　杏花君心裡奇妙的快樂更強烈了。他哼著小曲，繼續忙活起來。

　　待拾掇乾淨，抬頭看時間，杏花君才突然意識到，默蒼離已經出去二十分鐘了。

　　「迷路了嗎？」他猜測，又立刻否定。馬路對面的加油站旁就是收受點，位置很明顯，何況迷路這樣的蠢事在默蒼離的人生中從不存在。

　　「大概是有工作上的電話要講吧？」他想。沒有多餘的擔心。

　　這時傳來開門的聲音，杏花君迎過去，正看見默蒼離走進屋來，反手推上門，一邊換鞋，一邊把鑰匙擱回原位，儼然輕車熟路的模樣。他不自覺地環抱起雙臂，笑咪咪地靠在牆上。

　　「你跑去哪裡了？去這麼久。我還以為你被垃圾車拖走了。」

　　「那我如何忍心不帶你一起走。」默蒼離走到餐桌旁，把一袋便當放在桌上，「我去買了這個，正好來的路上看見有家店。」

　　誘人的食物香氣從敞開的袋口飄出來，充滿整個房間，就算是通氣不太順暢的鼻子也嗅得出來。

　　「羊肉湯？」這倒出乎杏花君的意料。

　　「嗯。特別叮囑店家多放了花椒。」

　　杏花君明白了。

　　『看上去你是受寒感冒了吧？還在初期不想吃藥的話，用老薑燜一杯紅糖薑湯喝。要是像我一樣不喜歡這味道，那還有一個好辦法，我輕易不告訴別人的喔！就是去吃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記得要多加花椒，保證效果立竿見影。』

　　大二上學期，在幾乎每天光顧的圖書館，有張新面孔吸引了杏花君的注意。不是因為清秀的外表，不是因為文雅的氣質，也不是因為一成不變的著裝配色和周身似乎化不開的清冷，而是因為驚人的看書速度。

　　這名學生和他一樣，獨來獨往，也和他一樣，有坐在固定座位的習慣；因書籍厚薄而異，少則半小時，多則三日，便讀完一本。杏花君十分驚訝。那些書有通俗讀物，也有專業性很強的大部頭，常人多半要啃上一個月，這位看得未免太快了吧？而那閱讀時投入的神情，又完全不像囫圇吞棗的粗淺瀏覽。

　　經過近一個月的持續觀察，杏花君確信，自己遇見了傳說中的學神。

　　有一天，學神的閱讀失去了往日的專注，頻繁地摀著口鼻站起來，躡手躡腳走去外面。杏花君一時衝動，悄悄跟過去，看見平日清逸脫塵的一個人，扶著洗手檯「哈啾、哈啾」地打噴嚏，在細細的水流下費勁地沖洗鼻涕。他退回座位，說不清是出於怎樣的心理，寫下一張包含不嚴謹診斷的字條，夾在學神的書裡。

　　他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誰知第二天傍晚就在圖書館外被攔下。

　　「謝謝你的方法，我的感冒已經好了。」學神大方地向他伸出手，「我叫默蒼離，是警大刑事警察學系一年級新生。」

　　這是杏花君第一次領教到「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默蒼離。」

　　他受寵若驚，忙握住對方的手。「杏花君。比你高一個年級，在中醫大讀臨床醫學。」他懇切地作自我介紹，隨即看見默蒼離淡泊的面容開始發生細微的變化，慢慢浮現一絲狡黠。

　　「很高興認識你，杏花。」

　　「回想清楚當時的字條上有多少錯誤了嗎？」

　　默蒼離的聲音把杏花君的思緒拉回現實中。

　　「我只想清楚了，人生中最追悔莫及的錯誤，往往都是不經意間犯下的。」

　　他坐下，接過默蒼離遞來的筷子，面對羊肉湯露出難色：「晚飯已經吃到很飽了，再吃掉這一大碗，你是要害我去健身房跑三天喔？」

　　默蒼離把手輕輕按在他肩膀上：「這又不是我的問題。」

　　從行李箱內揀出衣物和日用品，默蒼離就沐浴去了。杏花君大口喝著湯，耳聽浴室傳來的水流聲，內心忽然充盈一種前所未有的實在感。假如生活是一幅畫卷，他一直很滿意自己塗抹上去的色彩。而在這一瞬，他的畫卷被默蒼離輕輕觸碰了，彷彿添一筆點睛，所有的畫面都明媚生動起來。

　　一碗羊肉湯下肚，出了滿身大汗，鼻子也在不知不覺中恢復了順暢的通氣。杏花君用紙巾擦擦汗，丟掉廚餘，回房間收拾好公事包，從櫥櫃裡拿出待會上班要穿的衣服。為勻出時間接待默蒼離，他連續調換了兩個大夜班。做醫生的辛苦他並不畏懼，也從未心生抱怨，但是今晚因為要去工作而不能留在家裡陪伴心上人，也令他體會到犧牲私人生活的無奈，心中對默蒼離更感抱歉。準備妥當，他又偷空翻閱起病例研究資料，直到聽見默蒼離洗漱完回到客房，才去沐浴。

　　洗好澡出來，用浴巾擦乾溼漉漉的頭髮，看看距出門的時間還有一刻鐘，杏花君毫不猶豫地叩響客房的門，在得到許可後，推門進入。

　　天很熱，房間裡開著冷氣。默蒼離靠坐在床頭，腰間搭一條薄毯，腦後枕著毛巾，半乾的頭髮被刻意抖得蓬鬆，散落在毛巾上；見他進來，往右挪了挪，拍拍左側的空位，示意他來坐。杏花君走過去，坐到床上，與默蒼離並肩靠著，也拉過薄毯的一角蓋在肚子上，右手從毯下滑進去，十指絞纏，把默蒼離的左手握在掌心。

　　上一次這樣做，是在默蒼離出國的前一天晚上。躺在操場上，他佯裝不經意地扣住默蒼離的五指，卻彷彿為此用盡了勇氣，準備好的話怎樣也說不出口。相處近四年，他們早已要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可就是誰也沒有去捅破那層窗戶紙。杏花君認為責任在自己。性格外向的大男生不主動，是在等什麼？但面對在即的分別，他又打了退堂鼓。四年的時光，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尤其他們都要在此期間完成從校園走向社會的過渡。在這個節骨眼上，無論空許一個承諾，抑或向默蒼離索求一個承諾，都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杏花君沒有後悔過那天的退縮。也許正因為如此，此刻他才能更有把握地坐在這裡，來完成這樁「未竟之業」。上班時間越來越臨近了，必須速戰速決。他暗暗下定決心，正要開口，默蒼離忽然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以後我說想吃了，你再去買臭豆腐。」

　　「嗄？你不愛吃喔？」

　　這跟預期的話題相差太遠，杏花君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愛吃。但你不是也拋棄了你愛吃的鹽酥雞嗎？」

　　「什麼拋棄，說得這麼難聽。我只是沒從前那麼饞它了嘛！」

　　「我也是。」

　　杏花君啞住。舊時模樣的印象太深刻，使他忽視了默蒼離身上也和他一樣，在時光中悄然發生著諸多改變。他忽然有古怪的失落感，悶悶地哼了一聲。

　　「你生氣了？」

　　「沒呢。」

　　「我不是責怪你買錯了，只是不想你以後再為此花沒必要花的錢。」

　　「嗯。」

　　「我們本就有通財之義，你割肉，疼在我身上。」

　　「閉嘴，鬼話留著矇鬼。」

　　默蒼離的語氣轉為認真：「但你記得我愛吃，我心裡很歡喜。」

　　「嘿！」杏花君笑出來，「你不是也記得我不肯輕易示人的『祕方』。」

　　「嗯。」

　　他們一齊陷入沉默。極致的安靜迅速瀰漫在整個房間，連客廳裡掛鐘秒針「嚓、嚓」走動的聲響，都穿透牆壁，清晰地傳入耳中，彷彿在大聲宣示自己的兢兢業業。不知過了多久，智慧休眠的冷氣「咔嗒」一聲，再次開始運作，吐出徐徐的涼風，推動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工作都安頓好了？」杏花君打破沉默。

　　「嗯。」

　　「住處呢？」

　　「單位會安排。」

　　杏花君輕而緩地深吸一口氣，握著默蒼離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

　　終於說出口。

　　「你的客房確實很寬敞。」

　　「不是住客房啦，是睡、睡……」

　　「沙發？」

　　「沙發你去死啦，是跟我一起睡兩米的大床！」

　　「不好吧，佔了護士正妹的位置。」

　　杏花君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狠狠捏一把掌心裡的手，氣勢洶洶地轉頭去瞪默蒼離，不期迎上一雙清澈的眼，心中莫名慌亂，忙把頭又轉回來。

　　默蒼離抽出手：「去吧，再不出門你上班要遲到了。」

　　「我就不問你是怎樣知道我換班的了。」杏花君撇撇嘴。

　　上班的時間越來越近，可身下的床似乎有萬鈞磁力，把他牢牢吸附。又賴了約一分鐘，他才磨磨蹭蹭地下床。

　　「那我走了。你不要太晚，早些睡。」

　　他轉身要走，忽然被默蒼離拉住胳膊，於是回過頭來。默蒼離欠起上身，另一隻手勾住他的脖子，湊近來吻了他。這個吻落在他的嘴角，溫柔而節制，沒有深至欲罷不能，也不淡如蜻蜓點水。

　　杏花君的大腦足足短路了六七秒，好不容易才重新搭上線。

　　「默蒼離啊，你太不厚道了。」

　　「我怎麼了？」

　　「你在我臨出門前，把我心情攪得這麼激動，等等路上要是忘乎所以，不小心闖了紅燈，怎麼辦？」

　　「你就這點出息？」

　　「嘿嘿……對了，你剛才是不是說了句什麼？」

　　「嗯。我說，我本就沒打算把託運到這裡的行李搬走。」

　　「……」

　　「快去吧，要來不及了。」默蒼離抬起手，隔著睡衣捏捏他的肚子，「明天晚上陪你去健身房划船。」

　　「嗯！」

　　報之以面頰上的輕吻，杏花君走出客房。短短幾步路，似乎都快按捺不住步子要雀躍起來。

　　「晚安啦，蒼離。」他站在門口說。

　　「開車小心。杏花。」

　　房門被輕輕帶上。外面隨後響起如廁、洗手、穿衣、換鞋、開門的動靜，緊湊而不忙亂。

　　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響忽然匆匆朝客房移動過來。門被敲了兩下，然後推開一條縫，杏花君扒著門框伸進腦袋來，一臉嚴肅：「不計較的名額已經用完了。不准叫我的名字！」迅速說完，迅速關上門。腳步聲又匆匆遠去，在關門的聲音響過後，逐漸在走廊裡消失不聞。

　　默蒼離從枕邊拿過iPad。黑暗的螢幕上，映著一副不甚清晰的面容，隱約看得見嘴角上揚的弧度；按下開關點亮，螢幕上即刻顯現一張明淨的、大大的笑臉。

　　他總是有在身邊陪伴著的。默蒼離想。

　　這真的，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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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樓發表於: 2018-04-25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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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時〉

　　黃昏時分，突如其來的大雨把準備下班的杏花君困在了診室。備用雨傘前幾日借給了一位同事，對方未及歸還就出差去了，他也忘記再補一把。
　　看看窗外，雨勢正滂沱，杏花君給默蒼離傳了一條手機簡訊，說自己要稍晚些回去；隨後坐回桌前，從收拾好的公事包裡抽出一份病歷翻閱，很快就沉浸於其中。當手機響起訊息聲，螢幕上彈出默蒼離傳來的簡訊時，他才發覺下班時間已過去了近半小時。
　　「我在醫院大樓門口等你，杏花。」
　　杏花君噌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利索地把病歷塞回公事包，拎起包健步走下樓。遠遠看見默蒼離站在廊柱旁，手裡拿著兩把雨傘，其中一把猶在溼答答地滴著水；走近些，又見微潮的衣擺，蹬在墨綠色涼鞋裡的赤裸腳踝上，濺著幾點泥水。
　　「蒼離！」他喚了一聲，走到默蒼離跟前，「你到多久了？」
　　「剛到。」默蒼離把乾雨傘遞給他，「我剛到，雨就停了。」
　　杏花君這才注意到大雨已止，幾縷餘暉穿透雲層，塗抹在潮溼的建築物、樹木和街道上。默蒼離專程送來的雨傘，似乎派不上用場了。運氣是個促狹鬼，默蒼離向來深有體會，這種程度的小小捉弄倒不值一哂，況且杏花君也總能解讀出截然不同的意味——
　　「哈！你有夠神喔，所到之處，雨過天晴。」
　　「那我求之不得。走吧。」
　　默蒼離說完，先一步跨出去。杏花君也即跟上，把愛人的左手牽握在掌心。
　　這隻手偏瘦，摸上去並不柔軟，但有著與它主人清冷的外表極不相稱的溫暖。世上偏有這樣怪異的人，冰山似的，連聲音都冷冷淡淡，可是真正觸碰到，也只有真正觸碰之後，才會發現這冰山其實比大多數人都要暖得多。

　　從醫院回家，步行約需要二十分鐘。路程過半時，天色突然再度陰沉，先是有零星的雨點飄落，短短幾秒就變成如倒豆子一般，噼哩啪啦砸下又一場疾雨。
　　「天公真給面子。」杏花君撐開傘，「你看，傘沒白送吧？」
　　「天是要告訴我，我所到之處並不能雨過天晴，反而會陰晴不定，風雲驟起。」
　　「是喔，我頭一次曉得六月天孩兒臉原來是你的責任。」
　　他們一路閒聊，很快來到離家最近的街角。忽然有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聲音裹挾在風雨中，傳到他們耳旁：「不用啦，謝謝您！我們很快就走。」走過轉角，看見街邊一間店舖的屋簷下站著兩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年紀小些的孩子手裡抱著一隻西瓜，年紀大些的孩子站在他身前，竭力為他遮擋風雨。可是屋簷十分狹窄，起不到多少避雨作用，兩人身上都被淋得半溼。
　　年紀小些的孩子問：「大哥，店家都讓咱們進屋躲雨了，為什麼不進去？」
　　年紀大些的孩子壓低聲音說：「我們淋了雨，身上溼漉漉的，弄得滿屋子泥水，不就給人家添麻煩了？」
　　杏花君和默蒼離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寥寥數語，他們心中皆已瞭然。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有如此為他人著想的任俠之心，著實惹人喜歡。
　　「我明白了！」年紀小些的孩子用力點點頭，隨即聲音又輕下去，「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忽然想吃西瓜，也不會害大哥陪我出來淋到雨……」
　　「講傻話！」年紀大些的孩子輕輕敲敲他腦門，「別多想啦，等雨小點我們就衝回去。男子漢怕什麼淋雨！明白嗎？」
　　「嗯！」
　　杏花君和默蒼離相視一眼，一齊轉身走到那屋簷下。杏花君俯下身來，把自己的雨傘遞到年紀大些的孩子面前：「拿著，快點回家，別讓家裡大人擔心。」
　　年紀大些的孩子愣怔了一下，看看杏花君，又看看默蒼離，見這位說話溫和的好心人有同伴可以共傘而行，方接過雨傘，禮貌地道謝。他堅持索取杏花君的工作地址，許諾明日即送還雨傘，這才與年紀小些的孩子相互攙扶著離去。
　　他們交談之時，默蒼離的傘一直罩在杏花君頭頂，自己淋溼了小半邊身子。
　　「欸，蒼離呀！」
　　左手覆上執傘的手，杏花君伸展右臂攬住默蒼離的肩。默蒼離也順勢靠過來，與他相互依偎著在雨中穿行。未曾刻意協調，而步調始終一致。
　　一把傘下的空間，實在不足以同時庇護兩個成年人，即使他們已經緊緊地倚靠在一起，外側衣衫仍然很快被雨打溼。好在，家已近在眼前。
　　「傘確實沒有白送。」默蒼離說。
　　杏花君莞爾而笑。

　　據舊作《七月七日情》重新改寫，歸入《1＋1＞2》《眠雨》同設定系列。
　　兩個孩子是風和月。成稿於2018年1月21日。

[ 此帖被花近墨在2018-04-25 23:5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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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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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6)

68樓發表於: 2018-04-25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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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宅的旅蛙〉

　　杏花君養了一隻名叫呱蒼離的旅蛙。
　　旅蛙是很愛到處旅行的，可是呱蒼離不。人們收到自家蛙蛙寄來的相片或者捎回的名產跟紀念品時，少不得要高高興興分享一番，末了往往會順口問一句：「杏醫師，你家蛙蛙最近去哪旅行啦？」杏花君只好摸出手機瞅瞅自家宅子，滿臉尷尬地回答：
　　「牠沒出門，窩在床上邊看書邊打瞌睡。」
　　「牠……在家吃飯。」
　　「牠坐在寫字檯前奮筆疾書……」
　　「呃，牠好像……好像在做手工。」

　　養了一隻從不出門的旅蛙，實在令人很惱火。
　　「你倒是去旅行啊！」杏花君敲著手機螢幕抱怨，「你是旅蛙！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像話嗎？」
　　「我不是。」呱蒼離抬起眼皮，嫌棄地看了一眼氣急敗壞的人類，又迅速垂下去，「神弈呱、黓呱君、策天呱，牠們才是旅蛙。吾，孤蛙寄語呱蒼離，是宅蛙。」
　　杏花君無言以對，只好任由牠去。

　　天長日久，他也習慣了自家蛙蛙的愛宅，以至於這天沒能像往常一樣在屋裡看見呱蒼離綠色的身影時，居然大吃一驚，立刻想起頭天才聽人說外面近來不太平，有蛙蛙在旅途中遭遇妖怪襲擊。這隻呱蒼離，早不出門晚不出門，這時候跑出去，不是惹人擔心嗎？
　　直至傍晚，呱蒼離才兩手空空地回到家。
　　「終於回來了。你是跑到哪裡了啊？」
　　「出去蹦蹦看看，沒什麼。」
　　杏花君滿腹狐疑。所幸左看右看翻過來看，呱蒼離都沒有缺前腿少後腿，他懸著的心才算放下，搖頭嘆氣地去給牠準備晚飯。蛙平安就謝天謝地了，帶東西回來？他可沒指望過。

　　妖怪傷蛙的事件愈來愈多，呱蒼離出門也愈來愈頻繁。牠在深夜拖著破碎的提燈負傷回來，嘔出小小的一灘紅，沒頭沒腦地丟給杏花君一句「這一次吾非動不可」，修好燈又一蹦一跳地離開家。

　　半個月後，妖怪似乎銷聲匿跡了。蛙蛙的旅途恢復了往日的快樂安寧。牠們又開始結交新朋友，給家裡寄來相片或者捎回名產跟紀念品。人們少不得要高高興興分享一番，末了仍會順口問一句：「杏醫師，你家蛙蛙最近還宅著嗎？」
　　「牠啊，牠去旅行啦。」杏花君淡淡地一笑，「我給牠打包了好多南瓜貝果。」

　　——『這一次吾非動不可。』
　　這一次，他的呱蒼離再也沒有回來。

　　據攻略：「南瓜貝果」（かぼちゃのベーグル），在柔軟勁道的貝果中，夾入自家製作的南瓜泥，是沉甸甸又充滿飽腹感的食物；使用此道具，蛙會去很遠的地方，帶回2～3張照片。「提燈」（ランタン），探險時必不可少的光源，連遠處都能夠照亮，氣氛滿分的提燈；使用此道具，蛙有很大機率會去探險，照片中會拿著提燈。成稿於2018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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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6)

69樓發表於: 2018-04-25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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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師者不得〉

　　俏如來、修儒和無情葬月相約到琉璃樹拜年，意外吃了閉門羹。
　　兩個在附近玩耍的小孩看見他們，跑過來說：「冥醫阿叔他們出門啦，去談……談……欸，冥醫阿叔講他們談什麼去了？」說話的小孩用胳膊肘碰碰自己的同伴。另一個小孩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撓著耳根搖搖頭。
　　二位師者的去向雖不得而知，但可見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俏如來三人謝過報訊的小使者，也不急著返程，於是決定往郊外去散散步。
　　這年的春節遲於立春，正月裡即有田間覆綠意的早春景象。這日天氣又好，他們信步所至，一路遇到不少全家出來踏青的人。
　　三個年輕人少有這樣放鬆的機會，走在春風裡，心情都舒暢自在得彷彿輕巧穿掠樹梢的雀兒。無情葬月講述著回道域後的見聞，俏如來和修儒聽得津津有味，不時追問感興趣的細節。
　　如此走出三五里，行至湖畔，俏如來忽然止步不前。
　　「修儒。」
　　另兩人聞言站定。
　　「發生何事了？俏如來大哥。」
　　「你看那邊，是……我們的師尊嗎？」
　　四道目光齊齊順著他視線的方向望過去。湖中銜接長堤的拱橋上，並肩行來兩道身影，藍衣瀟灑，綠衣爾雅。
　　儘管已有數年未見，無情葬月仍是一眼認出這兩位曾向他施以援手的恩人：「是公主和駙……啊，默蒼離和冥醫二位前輩。」
　　兩人走下橋來，轉入橋頭供遊人休憩的草亭，坐在臨水的闌干旁。
　　他們身穿款式相同的短斗篷。杏花君想必是走熱了，一坐下就脫掉斗篷抱在臂彎裡，似乎又問默蒼離熱不熱。默蒼離搖搖頭，把鏡子擱在膝上，抬手為他理了理脫斗篷時腦後弄亂的頭髮。
　　巧遇於此，俏如來三人打算上前問好。
　　恰有一陣風從湖上徐來，水面被吹得起了皺，晃動粼粼波光。杏花君指著水光中漸漸游近的兩隻小鴨子，扭頭對默蒼離說了些什麼，在聽到簡短的幾字回應後笑得前仰後合，湊過去在默蒼離臉頰上親了一口。
　　三個年輕人正朝草亭走去，這一幕突然落入眼中，俏如來和無情葬月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相視一眼，一左一右搭上修儒的肩膀，按住這仍歡歡喜喜往前走的少年。
　　「我考慮再三，我們還是別打擾師尊跟冥醫前輩了。待他們日後回到琉璃樹，再拜望也不遲。」
　　「我也是此意。今日就讓公主和駙……呃，讓二位前輩好好談……談……」
　　「談天說地。」
　　「對，談天說地。」
　　兩人說完，又一左一右拉起尚在疑惑的修儒，轉上去往另一個方向的小路。
　　長堤上遊人往來絡繹，草亭中總有人留步暫歇。但沒有人太注意坐在角落用輕柔語調交談的那對中年人，他們並不起眼。
　　這樣才好。就讓他們在人世的一隅，悄悄地談情說愛吧。

　　成稿於2018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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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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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橘井泉香〉，之一

〈橘井泉香〉，之二

〈傘下〉

〈爭重〉

〈吾與哀佩孰重？〉

〈靈犀〉

〈晴雨時〉

〈愛宅的旅蛙〉

〈訪師者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