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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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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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樓發表於: 2020-08-13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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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四.愿者上钩

深山密林，走兽潜伏，飞禽偃息。

林荫蓊郁的某处，遮掩着一处狭小洞口，若非刻意找寻，难以发现，且这四周看似安静，实则凶兽蛰伏，惯于隐居密林对任何入侵的气息都极为敏感，是以几乎难有人迹。

上官鸿信正处于狭小裂口后的别有洞天。

即便离了尚同会，青鸾外出的时间也不多，多是放出青雀探听消息，更多时候是躲在某处秘地继续修行，但心底的烦闷始终持续，搅扰着他难以静心，修炼事倍功半。上官鸿信也不硬磕，实在烦闷了就下山走走看看吃点东西，寻找下一个秘地接着修行，然后在快要闷疯之前又下山……循环往复这样近似自虐的日子。

期间仅有一次化出幻身前往过西荒，青雀所化的化身无法维持很久，上官鸿信没时间耽搁，说话都很不客气。但让他意料之外的是，铁骕求衣的态度居然还算痛快。

事后上官鸿信有点郁闷地想，或许不必他前去游说一遭，铁骕求衣自己也会选择苍狼……这反倒显得他多此一举了。

另一点还让他稍感意外的是，铁骕求衣竟然对他的“好意”接受得理所当然？

这个人难道不知道对当年站在九霄叛天刑外的九算，他上官鸿信一个个都拿刀子刻在心里么？呵……上官鸿信忍不住冷笑一声，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厚颜无耻，或者兼而有之？

当时说到自己“回不了云宫，只得流离失所”的话，不全是忽悠，正如史艳文不可轻易在狐狸宫现身，整个狐狸宫已经沦为玄之玄的掌控，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即便还有一些人站在御主这边，也抵不过玄之玄瓮中捉鳖的手段，想必事后还能保住他尚同会盟主力挽狂澜正义凛然的名声——果然九算都是一丘之貉。

每每想到这里，上官鸿信就得忍住极大的冲动，才能阻止自己冷静下来，不直接冲到茧林把那个人揪出来大卸八块，逼问出当年的真相——但扪心自问，他没把握。

若要隐藏身份，凤蚀流火便不能轻易动用，更不提邪皇入灵后的龙脉神力。奇异的是，相较于狂暴不安难以驯服的凤蚀流火，入灵后的龙脉灵力在他体内居然格外宁静平和，有时上官鸿信甚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然而在精疲力竭、或伤重难捱时，却又总能如春风化雨似的淌过一寸寸痛苦的筋脉，极尽安抚之效……别跟我说你最后是个奶。

当日在茂林中玄之玄死里逃生，必定之后严防死堵，不会轻易留出破绽。何况眼下上官鸿信不宜暴露身份，三誓鞭能够瞒过绝大多数人的眼睛，却瞒不过一些七窍玲珑的人，比如师尊，比如九算。就算他们不能笃定邪皇与他有关，也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排除对他的怀疑。

说到底，是那日在无水汪洋海取凤蚀流火的动静太大。

但上官鸿信不后悔。

现在情况再糟，至少他有凤蚀流火傍身，假以时日，古神之下，无惧任何人！若是不取凤蚀流火，他这一世注定只能依附他人、委曲求全。求人不如求己，死过一次，上官鸿信再清楚不过：不会背叛与遗弃的，永远只有自己。

可是，每每想到这个，就会忍不住想到……那条龙。

从前风光时，无数人挤破脑袋、变着花样只为讨好太子殿下，可上官鸿信只消一眼就能看破他们一腔热情之后赤裸裸的欲望，在最初几次的感动之后，逐渐冷漠地不屑一顾。人情？这种东西，只配给他踩在脚下践踏，一个人所作所为，别听信口头上为了什么，为名声、为财富、为修为、为家族、为爱恨，说到底都是为了一己的诉求，上官鸿信不屑这些人情，也不愿领情。

可是这条龙……任上官鸿信挖空心思想破头，也琢磨不出元邪皇到底有何企图，若是为了利用这点恩情为自己的重生铺路，别说上官鸿信自己对这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事有多反感，其中变数太大不说，不如直接夺舍，省时省力。

莫非还有什么更深沉的谋划是我没有算到的？那毕竟是天地混沌的第一人、烛龙始祖，活了不知道多少漫长岁月，自己这点小九九，好像真的有点不够看……

“轰——”

一声巨响，震得石洞坍塌。

上官鸿信飞出洞穴，抖落一身沙土碎石，略显狼狈。

居然在练习布阵时走神，害得灵阵失控爆炸，还好这不是什么高阶阵法，否则以他刚刚站定的距离和走神的程度，不残也重伤。

算了，不想了。下山走走。

/

上官鸿信本打算下山散散心，可没有想到，走在一方大城下热闹的集市上，坐下喝一口茶的功夫，立马让他什么散心、什么报仇、什么人情纠结都抛到九霄云外！

这回的消息其实没有西荒王族和铁军卫互相伤害那么劲爆，但却足以让上官鸿信大惊失色。

冥见山、血奎寺、巫佛堂、葬蛊山城……青丘境内数一数二的毒瘤门派，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连尚同会都望而却步，这么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就在短短一个月内，一个接一个，统统被灭门。手法极尽凶残狠戾，血溅山门，无一活口。

可怕的是，观尸体伤口和残留灵波，执行者似乎仅有一人。

更可怕的是，被灭的门派在地理上连成一线，从南到北，简直地图炮。直接导致后来这条线上其他恶势力闻风丧胆，趁着还没被灭纷纷弃暗投明，高举正义大旗，不是向狐狸宫献忠就是朝尚同会投诚。

一直到最近，这位神秘莫测的“侠士”才被曝出身份，让一众对其猜测纷纷的看客瞠目结舌。

竟是个仙族。

仙族、佛脉，九天成后漫长而生的新生族脉，得天独厚，地位超然。不同于佛脉大多数于西极山自产聚居，仙族散居于九天，甚至不乏妖魔两境。这一族人脉稀少，但多数惊才绝艳，且有怪癖。任缥缈虽是个极端，但也是个典型：不问俗事，一心求道，事不关己，大道无情。这个“道”，或是刀剑、或是数术、或是音律、或是章辞，这些看似忘俗出世的“仙”，却又似乎总是容易执著于某事某物，不死不渝。

鲜少听闻有哪个仙族会如此热心肠地“行侠仗义”。

不是每个仙族都有资格被称一声“仙尊”，但这一位无疑足矣令人心服口服。

仙尊名讳策天凤。

听到这个三个字时上官鸿信险些没一口茶水喷出来。

——这是我儿，他叫策天凤。

时至今日，上官鸿信都记得那个长着一张他的脸、却被默苍离唤作儿子的“策、天、凤”！

他可以肯定，那具尸体已经被他粉身碎骨，绝无恢复的可能，更遑论重生……连魂魄都已回归于他，还谈何重生。

此策天凤绝非彼策天凤。

无论如何，跟师尊脱不了关系。

上官鸿信的第一反应，策天凤就是默苍离，师尊钓他的。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引颈就戮、有去无回，你当我傻吗！

但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上官鸿信觉得自己冷静了下来：有没有可能，策天凤确有其人，师尊当时失忆，神志不清，把某个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人错乱记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虽然他记忆中师尊并没有一个叫“策天凤”的故友或仇人……可师尊的故人他哪能个个都知道。

不，上官鸿信，冷静一点，这显然是钓你的可能性更大啊。

他心智坚定了三天，但没再继续修炼，第三天青雀为耳带回消息说，此回仙尊身份之所以暴露，是因为在剿灭天蝴山老巢时，意外撞见正被恶首擒为人质的雪意城千金。仙尊不仅斩杀恶首，还救回了城主千金，但却因此受了伤。回城后，为感谢仙尊救命之恩，城主有意将女儿许配，与仙尊结为眷侣。

“……”

上官鸿信彻底不淡定了，别说这故事要多刻意有多刻意——重点是师尊你牺牲也太大了吧，我要不去难道你还真嫁那女人？！

而且还受了伤，真的假的……

哼，你钓的是上官鸿信，我现在可是高鸿离，不就是逢场作戏，谁怕谁，就算去了你还不一定认得出我呢。

青鸾心道：我发誓，我就是去看一眼，只要确定不是师尊，我扭头就走！但如果真的是师尊……那还是得走，在死亡边缘试探的事情还是少干为妙。

上官鸿信下了决定，心情在恐惧和亢奋之间来回交替。上一回没有证据，师尊尚且把他打个皮开肉绽，这回包庇蒙骗兼以下犯上，师尊岂非要把他抓回去挫骨扬灰？

可是……青鸾心念稍动，引得眼波微漾。马上就能见到师尊了啊，百日之久，他只能夜夜在入梦前乞求能让他在镜花水月中再见一见那个人，想念他温柔的样子，想念他盛怒的样子，把每个表情每一句话放在心上来回捻磨，如今终于能再真真切切地见他到了。

师尊，鸿儿真的很想你。

……

上官鸿信想，师尊想必是推演过他的行踪的，所以重点都选在青丘。必须夸一句，小妹真聪明。

雪意城，不说在青丘有多振聋发聩，但至少是人尽皆知，一脉依水而生的水灵，早年靠着行医起家，如今则影响着青丘境内规模不小的药材流通。

论武力值，不算龙潭虎穴，但胜在人脉广大，山下四方聚集起城镇市集，日日门庭若市，夜明如昼，颇是繁华。

青丘有许多大大小小这般的外人自建的城镇，依附山门而生，遇事上山求助，通常都不会遭到拒绝，但为了表示对所附山门的尊重，往往也不会距离山门太近。

上官鸿信一路赶来迫不及待，入了山下城集，反而慢吞吞地踱起步来。从此处可以依稀望见远处层峦叠翠、云雾掩映，正是雪意城所在。

真要办出喜事？

青鸾远远觑着那山城方向，轻轻地哼了一声，别开视线，心里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别说师尊喜欢他，就是师尊不喜欢他，那也瞧不上别人。

他这么想，心里高兴，却仍有点烦闷。随手拿起路边小摊上一只木蜻蜓，蜻蜓雕得有模有样，连颤微微的细角也栩栩如生。小贩极有眼力，见他气质非凡，知晓不是寻常客人，自己这些手艺粗糙、有无灵力的东西居然能入客人的眼，教他十分受宠若惊，对着上官鸿信直直笑出一朵花来，可惜雁王殿下面无表情神游天外并未留心。

就这么在城里若无其事地徘徊一日，上官鸿信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飞身掠往雪意城。

师尊灵识强大，上官鸿信刻意敛了气息，以免被他察觉。

他原本还有点草木皆兵，走得小心翼翼，但在接近雪意城山峰不远处，空中夹杂着一丝异样的气息传来，上官鸿信骤然一凛，纵身掠向山顶。

杀气！

强烈的杀气，夹杂剧震的灵力波动、浓厚的血气和死气，山上有变。

接近山门，果然只见满地尸体，奇怪的是这些人身上并无致死伤痕，竟全是被夺了魂体，肉躯死亡，满地血水反而是死后被波及所流。偌大雪意城只剩断壁残垣，斑驳陆离间显然可见从前的贝阙珠宫、蓬岛瑶池，只是如今尽付阙如。

又一阵灵力余震碾压过来，上官鸿信闪身避过，杀气爆发之地在雪意城后山，上官鸿信却怔在原地。

这个灵波……

他再熟悉不过，惯然得仿佛能融为一体。

片刻后，上官鸿信换上一脸冷意，足下乘风朝后山方向掠去。

小心靠近，气息尽敛，借林木丛生藏身暗处。

只一眼，他就看到天地间那个白衣银发、缥缈出尘的仙人之姿，剑意浩然，孤矜绝俗，三万年不见，还是那么……该死的好看。

任缥缈啊，任缥缈！

“只要此物你不与我抢，今后你要什么我皆应允。”

在场另一人，立于歪斜倒地的屋脊之上，望着半空中衣袂飘飞的仙尊，脸色极其阴沉，言辞虽是妥协，但杀伐气溢于言表。

回答他的是剑诀催动，凌厉剑气凝聚成阵，撕裂空间扑面杀来。

那人显然被惹了个火冒三丈，什么涵养一概丢弃，出手杀招毫无保留，“敬酒不吃！”

那两人斗得昏天黑地，上官鸿信总算注意到在相距两人不远处，一枚淡绿色晶体悬浮半空，散发着忽强忽弱的浓郁灵气，即便被满身禁制法则包围缠绕，都不能尽掩。

上官鸿信眼睛一亮——是千灵魂晶啊，而且看这品质，上品！

他忽然知道雪意城这一城之众是怎么死的了，千灵魂晶虽是罕世至宝，却也危险至极，若没有强大的禁制镇压，会不分对象、没有上限地吸食生灵魂体，不乏有人得到此物后故意放任，只因吞噬的魂体越多魂晶越强，但前提是得先经得住魂晶的吞噬才行。

魂晶用途之广，可入药、可铸器，用来布阵都是绝佳的材料，但最引人入胜的，当然还是应用于魂体上的功效。

这两人抢夺此物，另一人不谈，至于任缥缈，难道是为了剑无极？可缥缈剑灵不就是他自个儿打残的，要真是为了剑无极……呵，此人果然有病。

而且对面这人哪路神仙，与任缥缈一战，居然不落下风，何等级别的修为根基？爆发开来灵息毕露无疑，旷然中携带潮意，清凉涤心。

是鳞族，而且……是鲲帝王脉。

上官鸿信立即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鲲帝一圈数落下来，高人是有那么几位，但修为如此逆天的，还真没听说过，此人是不出世的？还是真人不露相？

灵波震荡扰乱感知，那人相貌看不分明。且两人越杀越狠，整个后山狂风四卷，本已坍塌的琼楼玉宇相继崩溃，利刃一浪一浪如海潮席卷，几乎将临近的林木连根拔起，上官鸿信不得不一退再退，不多时已经被逼到断崖之前。

上官鸿信往下一瞥，崖下云遮雾掩深不见底，又收回目光望向那厢战场。

雪意城团灭，此二人夺物，那师尊呢？他倒不担心默苍离出事，凭师尊修为，还不必忌惮这个阵仗，但若是师尊已经走了，那他岂不是白来了？！

上官鸿信一阵幽怨：说好的钓我呢，我人都没来，你就先走了，这就是你钓我的诚意？我突然觉得我也不是很重要啊师尊！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之际，突然眼前眩光闪烁，灵气逼人，那边轰声炸裂，千灵魂晶受到冲击，混乱中飞出一个弧度，滴溜溜的，停在上官鸿信跟前，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

这么主角的待遇吗。

但……他抬眼望向眨眼倾覆的雪意山城。怀璧其罪，不论雪意城是丧心病狂炼制此物，还是因缘际会获得此物，为此致使一城丧命乃是事实，且眼下就有两尊大神正为它争得不可开交，他若拿了往后还不知是福是祸。

思考了约莫一秒，上官鸿信飞快地抓起魂晶收纳起来。

不要白不要！上官鸿信的信条之一就是绝不认怂！

哪怕目前没用，日后用来敲诈任缥缈也是筹码之一。

“谁——”

是任缥缈的声音，剑境全开，极致敏锐，上官鸿信待着不动还好，但收纳魂晶的那一瞬间还是灵息泄露被察觉。

人未到，剑先至。自飘渺剑断后任缥缈便不再握剑，此剑形仅是他灵气所凝，却比任何实体之剑更锋戾百倍。几乎在声甫落的同时，剑气已经瞬息扑面！

关键时刻保命要紧，上官鸿信顾不得暴露身份，凤蚀流火越体祭出，强悍的凤族元力在身前凝聚屏障，硬撼缥缈剑意。

在青鸾灵力暴露的刹那，逼至面门的剑端犹似滞了一滞，上官鸿信来不及多想，转瞬间任缥缈白衣翩飞已至跟前，举手握上剑柄。远观是一回事，但如此近的距离，忽然撞上这张曾几何时魂牵梦萦的脸，上官鸿信呼吸一窒，灵力屏障有了溃散的裂痕——任缥缈一贯如旧神情冷峻，见状似乎微有蹙眉。

“休想抢先！”

鳞族随后紧追上来，气急大喊，上官鸿信猝然回神，任缥缈却蓦地抽剑回身，与那人足以劈山蹈海的一掌悍然对上，同时反手一掌，将上官鸿信打落断崖。

上官鸿信未能全然回神，这一次没能像之前防备，被当胸拍上一掌，当时口吐鲜红眼前一黑，脚下悬空，毫无还手之力。

“！”

……任缥缈！你个杀千刀的！

杀千刀的下手毫无轻重可言，上官鸿信疼得无以复加，加上坠落的眩晕，几次意欲聚起灵力却没能成功，这样摔下去非得断筋挫骨不可。

堂堂五凤之首青鸾一脉被摔致死，这说出去可不是好话。

忽然间，上官鸿信只觉腰间一紧，紧接着，身体仿佛也落入某个温软的怀抱。

躯体仍在下坠，但有人接住了他。

这怀抱有一丝熟悉之感，上官鸿信未能及时辨清，但就着这一点熟悉，绷紧的脑筋倏忽一断，就晕了过去。

頂端

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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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樓發表於: 2020-08-13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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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五.策天凤

陷入记忆的旋涡，身体魂体皆剧痛难捱。上官鸿信总共喝过两次亡命水，第一次被绝命司强灌，第二次被丁凌霜强灌，之后绝命司虽也给他亡命水，但意识到这东西有成瘾的效果，上官鸿信便不肯再饮，每到发作时，宁可生生熬过。

亡命水在体内运转，虽疼痛难当，但的确极尽功效地迅速修复着伤体。意识并未清醒，却疼得蜷作一团，朦胧间似乎有人扒开他的嘴塞了个东西进来。

来路不明的东西岂能随便往下咽，上官鸿信摆摆头挣脱那只手，把药丸吐了出来。

没一会儿，下巴被钳制，药丸重新塞进来，这回那只手没有给他吐出去的机会，催动药丸入口即化，很快融入骨血。上官鸿信神志不清却不肯安分，挣扎得厉害，可是徒劳无功，乱挣的手脚都被某种东西紧紧缠覆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先前吃下的药丸逐渐发挥效果，亡命水触及魂体的剧痛竟好似被稍稍缓解开来，平和的药力安抚痛到痉挛的神经，渐渐地青鸾不再折腾，身体放松，又陷入无边昏睡。

等到他再次醒来，已是夜半。

上官鸿信试着动了动手臂，没能挣动，扭头看，发现自己四肢都被从洞外延伸进来的藤蔓缠着，所幸这些藤蔓仿佛察觉到他已经醒来，竟极有灵性地自行松开，簌簌退出石洞。

习惯性地首先观察四周环境，但这里不过是个再简陋不过的石洞，至多有些平整的石头，充当桌椅板凳和床，像个临时劈出的洞府，而且还是个生活极为粗糙的人随手劈出的洞府。

他记得昏迷前……

对了，昏迷前！

有人接住他，一定是师尊！

上官鸿信精神一振，顾不得还酸软的手脚，忙不迭就要下榻。

脚尖还没挨着地面，突然迎面一道厉风，打得他当头一懵，倒回榻上。

“伤筋动骨还想折腾，好好躺着。”

清清冷冷的声音，但……不是师尊。

上官鸿信当时心就凉了一截。

可转念一想，师尊既化了策天凤的名，没道理不顺便化个形，不过就算是钜子真容，九天诸境亲眼见过的也少之又少。

上官鸿信久等，外面出声的人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他只好隔着石洞道：“多谢前辈搭救之恩，前辈可是近来江湖广传的策天凤仙尊？”

那外头声音古井无波，“如何，你寻我而来？”

青鸾勾了勾唇角，终于挪动身体安分地躺了回去，“仙尊声名鹊起，晚辈神往至深慕名而来，有唐突之处，仙尊莫怪。”

“慕名而来？我因‘惩奸除恶’而扬名，然而阁下趁人之危、夺人所爱，不像是会为此等声名吸引之人。”策天凤口吻淡然，听不出喜怒。

敢情他在上面抢魂晶，这人在下面都看见了——师尊你不要这么直接好不好，人艰不拆啊。

外面的人是师尊，上官鸿信毫不顾忌地把千灵魂晶拿了出来，现在才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品质比他所想的还要更好，难怪能把雪意城上下数百生灵吸得一干二净。上官鸿信怼他是习惯，“仙尊此言差矣，此物入了我手，才免得上面二位你死我活，否则任他们争得昏天黑地，这周遭百里，不知还有多少生灵遭殃。如此看来，我虽勉强背了一个夺人所好的骂名，却也救众生于水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完，又转而道：“倒是仙尊你，怎么却眼睁睁看着雪意城诸多性命枉死不顾？”

青鸾言辞是责难，口吻却没有丝毫责难，他师尊爱救不救但凭心意，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谁敢责怪。

“旁人生死，与我何干，雪意城主炼制魂晶却遭反噬，不过是咎由自取。”策天凤答得没有一丝犹疑。

上官鸿信道：“这就是仙尊你的不对了，既如此漠视生死，那之前为何还在青丘境内大肆铲除奸邪？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慕得仙尊美名而来？”

青鸾心道：苍离妹妹承认吧，你就是为了我。

外头策天凤道：“兴之所至，随手为之。”

“……”好一个兴之所至随手为之，十多个门派一一灭门，师尊你可真有兴致！

上官鸿信有点怨默苍离与他虚以委蛇，可又害怕默苍离真的自承身份，师尊既肯暴露身份便是确凿已认出了他，那他岂非当真是送上门来给人杀。

这一趟真是莽撞了，若是雪意城人来人往显不出他，他与策天凤逢场作戏还有自信游刃有余，可谁知道一来就撞见雪意城无一活口，唯剩两个能动的，一个仙族一个鳞族，就他一个青鸾还暴露了灵息，这根本就是原形毕露啊！命运弄人！

可若是师尊已经认出了他，为什么还要与他扯这些有的没的？以上官鸿信对默苍离向来的了解，这人与任缥缈直属两个极端，任缥缈那人，惯常没事找事，通往他心思的道路岂止千回百转，简直虚无缥缈——可默苍离，但凡有更直接粗暴的办法，师尊不会拐弯抹角。

从一醒来，上官鸿信的心跳就没有平复过，在期待与害怕之间不断撕扯，这一回终于没有忍住，跳下床，冲出石洞。

洞外是深谷山渊，丛林藤蔓交缠疯长，绿意铺天盖地，月光寻找间隙，恰好从头顶洒下，碎开粼粼撒撒的银光，山溪淙淙从洞前经过，溪畔蜿蜒卧着一株古老桃树，花簇盛开，花影迷离间，一人素衣青丝，执一壶酒，醉在花枝间闭目。

不是默苍离，但却是他心念的人。

他站在洞口旁见到策天凤的第一眼的位置，手抠着石壁，直把五指骨节抠得发白，硬生生才把胸中翻涌澎湃的情意统统压了回去。

策天凤见他出来，淡然地扫了一眼，便敛目收回，仰头又饮一口，才说道：“若你执意带伤要走，便离开吧。”

上官鸿信盯着他，声音低沉，意味不明：“我没说要走。”

策天凤坐起上身，他体态轻盈，却仍带落一头飞花，“随你，我要离开了。”

上官鸿信愕然了：“你要走？”不打我，也不抓我？就这么走了？青鸾心中警惕，莫非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所图更大？

但策天凤的确是说走就走，上官鸿信眼望着他挽手敛来白云，丝丝缕缕聚集成团，便飘然欲起。

“等等！”

上官鸿信上前一步。

策天凤果真停下，回望他一眼，“还有何事？”那一对瞳子里有天地星辰、碧水桃花，唯独没有情愫起伏。

上官鸿信说不出话。

策天凤等了片刻，不见他有所反应，便颔首意为告辞，风乘云起，去得干净洒脱。

/

策天凤扬长而去，上官鸿信一头雾水，他心思重，思虑极多，中途还遣一只青雀回了趟薮泽，默苍离仍在，师尊似有所觉，朝青雀的方向望过来，吓得小鸟当场消失。千里之外的上官鸿信但见此情此景，愈发懵了。

但不管策天凤是不是默苍离，人都见过了，上官鸿信索性回转尚同会。

然而不料，一个月前他离开时还风平浪静的尚同会，这一回无比热闹。就连自茧林出事后便一直常驻狐狸宫的盟主都回来了，连带着还有各大家族的代表，气氛剑拔弩张。

一打听，才知是日前尚同会新弟子历练出了事。

新弟子历练……上官鸿信想起，似乎临走前听史艳文说过，他也被安排在列。

历练之地在丹丘。此地区域广袤，位在青丘境内，却在空间上与青丘摇摇欲断，空间裂缝在这里被挤压得破碎变形，连通异境，妖族魔族屡见不鲜，凶兽精怪层出不穷。但也因为特殊的环境，造就不少天材地宝，只要有心寻找，总有收获。早年间丹丘还是个鬼神莫近的凶地，但后来妖魔肆虐太甚，各门派合力镇压，修补裂缝，反而教空间乱流稍有缓和下来。只要不往禁地找死，在一些相对稳定的区域活动，丹丘还算是个不错的历练之地。

结果出了事。那九死一生赶回报信的弟子，只来得及说完一句话就吐血身亡。

祸不单行，这一批新弟子还不是一批简单的新弟子，而是为了“促进尚同会与狐狸宫友好发展、修补两方长久以来的隔阂”，玄之玄打着“多事之秋，匹夫有责”的主题，好不容易说动茧林内依附于狐狸宫的诸多势力派遣弟子入会联盟，本来是个好的开始，谁知道天意不成全。

这些小弟子，哪个不是各大家族资质上佳、捧在手心的宝贝，人前手交给尚同会，后脚就濒死垂危，换谁都怒不可遏，各大家族杀上门来要玄之玄给个说法，盟主却也有心无力，此回历练人数众多，丹丘深不可测，尚同会人手有限，即便前往救援，恐怕也难以面面俱到。时间拖得越久对陷危之人越是不利，各大家族心急如焚，最终只得出动自家族内镇家镇宅的高人前辈赶去救场。

人群中上官鸿信瞥见某张熟悉的脸，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往自己宅院走去。

拖了副盟主沐摇光由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对阿菁姑娘若有若无的照拂，“姐弟二人”虽然只是刚入会的小弟子，却在尚同会中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宅院，月例也较其他弟子好上许多，然而即便是这种不公平待遇，落在阿菁姑娘身上，居然没人表示不满，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上官鸿信：……服了。

两人住得僻静，渐渐不闻前方嘈杂，上官鸿信一直进了小院，才突然停下。

“跟够了没？”

要偷偷摸摸还不得其法，藏头露尾，生怕别人发现不了。

但后面那人被发现了也毫无惧意：“烛九阴！”

上官鸿信回头，本以为是个半大少年，却迎面被一头硕大狐狸扑倒在地，伸出舌头舔他，口水糊一脸。

“……”

雁王殿下忍无可无：“给我下去——”

“哦。”

银燕恋恋不舍地从他身上蹭下去，屁股着地坐在地上，冲他狂摆尾巴，兴奋地叫个不停，“烛九阴，烛九阴！”

殿下嫌弃无比地拘来水灵洗把脸，才一边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银燕还是狐狸模样，四肢着地坐在地上，一双清凉瞳子目不转瞬地盯着他，“是大智慧告诉我的，他让我来这里找你，还说你化名高鸿离，让我不要暴露你。”说着，他扑上来，照着上官鸿信又要舔，被按着嘴巴推开，“那天你走了以后，大智慧就把我接到地门，虽然他一直说你没事，但我还是担心，现在亲眼看到，总算放心了！”

“呵，他还真是周到。”

天！没把他送回瀛洲就算了，居然还不给他消除记忆，念荼罗你靠谱不靠谱？！

上官鸿信摆摆手散了水灵，瞥雪山银燕一眼，试探道：“那天的事……”

银燕接口道：“我什么都知道了！玄之玄居心叵测，勾结魔族，还陷害你！虽然我从前就觉得他不是东西，但没想到竟然这么不是东西！”他愤懑不平，忽然又委屈了，“你、你明明是上官鸿信，为什么要骗我说叫烛九阴，还有，你不是青鸾吗，为什么会有龙脉的灵息？”

大哥，这么明显的事你还琢磨不出来吗！

上官鸿信没回答他，说道：“那天的事，烛九阴和上官鸿信、龙脉和青鸾，包括玄之玄，一个字都不要再提。”银燕能这么安然无事地出现在玄之玄眼皮子底下，是因为他还不妨事，玄之玄没把他放进眼里，若小空还稍微有心护一护他这个幼弟的话，玄之玄就更没必要为了这一个可杀可不杀的人和小空冲突。可一旦雪山银燕妨碍到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见他神情严肃，银燕也郑重其事，飞快点头，“我知道！我又不傻！”上官鸿信往屋里走，他终于从兽身变回人形，在青鸾后面小跑跟上，“我原本早就下山来了，可来尚同会没有见到你，就先回了狐狸宫，爹亲和大哥……”

上官鸿信道：“放心，他们没事。”

银燕眼睛亮了，“你有他们下落？他们在哪儿？”

“日后你会知道，眼下越少人知道，他们越安全。”

“可是……”

“没有可是。”

银燕委屈兮兮，但不纠缠，却伤心道：“还有二哥——二哥的病治好了，本来是好事，可是他不知道受了玄之玄什么蛊惑，非但不把那恶人赶出狐狸宫，还听他的话。”

人就是他放进去的，他当然不会赶。

银燕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上官鸿信没怎么应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挑挑拣拣，银燕停下来，终于意识到他在收拾东西，“才刚回来，就要出门？”

上官鸿信道：“你没听到丹丘出事了？”

银燕抽出啸灵枪，跑到他跟前，“我也要去！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歇着吧，你还不够给我添乱的。”

上官鸿信搭着他肩膀推开他，赤凤不可用，御风而起，眨眼不见。

/

丹丘境内。

丹丘不负此名，放眼望去，赤红土地无垠，沙石却多呈白色，不知是否由于土地血色太艳，映得境内天色也总显昏红。

对于丹丘赤土的成因，一个说法为九天初成时，此地乃是青鸾一脉屠杀龙脉后堆尸之地，龙脉在诸境恶战，负伤累累，断首残肢，死后被抛尸此地。久而久之，积血成渊，积骨成山，血色浸透万里，亘古不褪。

但那毕竟是太古老的历史，真伪今日难以考证，但目前看来，还没有谁从这里挖到过龙脉遗骨。

史艳文当年行走江湖时，也曾探过丹丘，但这回尚同会历练与他当初来的不是一个入口，于他也十分陌生。但即便如此，他也凭经验直觉到，他们一群人正往安全区外走。

这次历练少说也有两百名弟子，乌泱泱一大群人达不到什么历练的效果，所以到达某处，临时掌事便停下来开始分组，但丹丘凶险也不能过于分散，于是每组十几、二十几人不等，由两名尚同会前辈带领，约定好会和时间地点，便分开来走。

史艳文与另一位前辈领一组，有二十余个小弟子，狐族居多，多是刚刚成年的年纪。

最初几日还算顺利，但在第五日时，明明是一处绝不可能出现凶煞的地方，却遭遇一群古尸破土而出，水火不侵刀剑难破，死后自爆，尸液溅到身上，不出一刻钟尸纹蔓延全身，由内而外溃烂而死。

史艳文首当其冲，虽设阵法将尸群暂时困缚，但他灵力实在有限，只能组织小弟子们不可硬拼，且战且退，避入一处地穴。古尸群逡巡于洞口却不进入，众弟子死里逃生瘫软在地，史艳文回头看向深不见底的地穴深处，心里却愈发不安。

但清点人数的时候，竟才发现少了一个。

不止少了一人，就连另一个与他搭档的前辈也不知所踪。

古尸的出现诡异反常，很可能牵动的是一系列变动。在这种时候，落单无疑极为凶险。事不宜迟，史艳文指了一个在众弟子中稍显稳重的弟子，交代他照看其他人，便纵身掠出地穴找人。

洞外天色似乎比之前更昏沉了几分，空气中死气浓重。按理此地还不到丹丘禁地，不该是这般的环境。

他根基有缺但身法敏捷，避过了古尸群，沿来路寻找一路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不死心，又在沿路周遭找寻。

终于在某处密林之中，相隔不远，见到一个玄衣墨发身长挺拔的青年身影。

史艳文悬着的心稍定，正欲开口唤他，却忽觉周围气息有异，刻意搜查，竟见一头凶兽隐匿气息正向青年悄然靠近。史艳文发现它时，它正预备攻击姿态。来不及多想其他，大喊一声“当心”，其人首当其冲，护在一人一兽之间挡住攻击。

即便有意避开了要害，但根基差距摆在那里，剧烈冲击爆发开来，还是震得当胸一窒呕一口血。

青年被他一声叫醒，蓦然回头，手上没有武器，顺手拔出史艳文腰间红霜，红霜出鞘，至圣灵力逼人，充沛空间，青年体内真元暴涨，一剑斩出，凶兽惨嚎一声，负伤而逃。

那青年一剑斩退了凶兽，另一只手顺势接住后倒的史艳文。

“你没事吧？”

史艳文忍住伤痛，自行站直，向他道了谢。青年提着红霜剑插回剑鞘，摆摆手说无事。史艳文目光不在他，却被地上面朝土地的一具尸体夺住。

“淞淮子前辈……”

史艳文小心翼翼地去翻他，可这具尸体已如徒有其表的黏液，稍一触碰，便已溃烂开来。手指粗血红色的虫子争先恐后从尸体内逃出，千疮百孔的尸体没了填补，逐渐坍垮，终至不成人形。

青年在他身后，声音中满怀愧疚，“都是我的错，前辈为了保护我，误中了血累虫的暗算，如果方才我能更警惕些，或许前辈就不会……”

史艳文默不作声，这淞淮子虽然一路上对他颐指气使，但毕竟是一条性命。

他站起身，施法布阵，将淞淮子尸体化尘入土，不至于暴尸荒野。

“你……”

他回过身，正欲对青年说些什么，却蓦地语噎——血累虫吞噬肉躯，但却不会无故出现，唯有天蝉香，无臭无味，却能吸引血累虫的靠近。

天蝉香虽无臭无味，可触碰后，短时间内，手上必有淡紫色痕迹难消。

那青年注意到他落在自己手上的视线，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将双手负到身后，迎上史艳文双眼，笑容依旧无辜天真，毫不变色。

史艳文对这个弟子有印象。

还记得他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戮世摩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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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樓發表於: 2020-08-13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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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六.意气

挽风乘云，青鸾一路掠向丹丘。

行至半途，一道五彩霞光骤现，他猝不及防悬崖勒马才没撞上去，但已经快要闪瞎他的眼。青鸾黑着脸，瞪向霞光中施施然驶出的瑶车。五彩霞光正是自瑶车周身映射而出，车上并未财大气粗地镶嵌多少珠玉宝石，但瑶车材质便是稀世珍宝，华光内敛，稍一靠近便感灵气逼人。

瑶车中下来一位老者，仙风道骨，但探不出深浅，面上倒是和蔼可亲，拱手向上官鸿信笑道：“这位可是鸿离小友？”

上官鸿信冷漠道：“你认得我？”

老者并不介意他无礼的态度，呵呵然道：“多次听副盟主提起两位，小友与令姐入尚同会虽时日不久，但才情卓越已是人尽皆知。我不渡峰对逸群绝伦的年轻后生素来爱惜，早有结交之心，只奈何无缘。今日偶遇小友，实乃意外之喜，小友不会怪老头子唐突吧？”

青丘门派世家横行，势力间抢人抢地抢宝物早就司空见惯，话说的好听，但在这些人眼里，一个资质高的后生和一块品质好的灵料没什么区别。

上官鸿信敛了不驯，浅笑道：“是前辈们过誉，晚辈还远远不足。”

老人捋着白胡子赞道：“小友过谦了，年轻人嘛，意气风发些更好。听人说，小友似乎对阵法很有兴趣？”他叹一口气，“可惜据老头子所知道的，尚同会内，初级弟子能接触到的阵图和灵料还是太粗浅了些，如此进阶缓慢，只怕埋没了小友。”

上官鸿信像是没听出话里的暗示，神色平静道：“是吗，但以晚辈目前的程度感觉还好，好高骛远恐怕有碍于修炼时的心境。”

这老头也算一方人物，拉下脸来和一个无名弟子好言好语，无非是看中资质，但这弟子几次三番不冷不热的态度，终是让他有点不悦。

“好高骛远的确有碍修行，但固步自封亦不可取，等小友踏出这方寸天地，见识过天外有天，再说这话不迟。”老头口吻冷了许多，“不渡峰虽称不上阵法大家，但多年来对阵法数术还是有一些见解，若小友有意交流一二，我峰门随时欢迎。”

“老前辈说的是，或许真是晚辈见识短浅，若有机会，还真希冀前往讨教一次。”老人态度转冷，青鸾反而热情起来，笑容颇是质朴，“但前辈勿怪，眼下晚辈还有更要紧的急事，家姐与一众新弟子在丹丘陷危，耽搁不得。观前辈方向似乎也是同路，可是也有族中弟子在内？”

还算识趣。老者神色稍缓，年纪轻轻出类拔萃是该倨傲，但再倨傲的人，在“不渡峰”三个字下还不是得俯首帖耳。

老者重新展露笑容，“惭愧，家中小辈学艺不精，让贵方见笑。”

“哪里，是尚同会排置欠妥，老前辈不怪，已是宽宏大量了。”

“那便同路？”

“承蒙照顾。”

/

密林之中。

史艳文注意到青年手指上的紫色痕迹，心里几乎瞬息间就明白过来，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神色自若地起身站直，对玄衣青年道：“眼下环境似乎有异，独自落单太危险，其他弟子在前面不远的地洞，先随我回去与众人会合，可好？”

戮世摩罗点头，他只有一只独眼，左眼覆盖着半张金属面具，不知是病逝伤，但他笑起来，仅有的那只眼瞳里别有一番清亮光彩，“好，听前辈的。”

避开逡巡不退的古尸群，史艳文带着戮世摩罗回到地穴——以浅薄根基挡下凶兽正面一击，他受的伤不算轻，气血阻滞乱窜，一运功更扯得气息紊乱，身体疼痛，所以回程路上，戮世摩罗多有照顾。

小弟子们或站或坐，个个神情惊恐不安等着他回来。其中只有一个相对年长的弟子稍显从容些，名唤琪庶，正是史艳文临走前指名代管的弟子，可一见到史艳文，还是急哄哄地迎上来。史艳文环顾，原本二十几个弟子，此时竟然只剩一半。

“阿菁前辈，您受伤了！”

“我没事，为何人少了这么多，其他人呢？”

琪庶告诉他，先前有弟子闹着不肯安分，声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寻出路，争论下来，一群弟子分成两拨，七八个往地穴深处探去，其他人或是觉得鲁莽，或是胆小，就留了下来。

“哈。”

琪庶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轻笑，身处险境神经紧绷，不免每个人都有点情绪。琪庶露出不悦，瞪向发出讥笑的那个人，“你笑什么？”

跟在史艳文身后进来的戮世摩罗低头，在地面跺了跺脚，“看见外面的尸群了吗？它们恨不得冲进来把我们一个个撕成碎片，但是不敢——这地下要是没有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值得它们怕成这样？一群见识短浅的小鬼还敢逞英雄，真是光屁股打老虎，不要脸又不要命。”

虽然骂得好像不是自己，可琪庶听了脸色还是一阵红一阵白。

史艳文原本欲坐下调息，将受到冲击后紊乱的灵息稍稍疏导，但闻言，无暇顾及他们的口角，蹙眉拉住琪庶问道：“他们进去多久了？”此地诡谲莫测，对环境不熟悉，加上缺乏经验，很容易误入险境。

琪庶道：“您刚走没多久，他们就往里面走了。”

外面古尸群聚，史艳文一人可以独自闯过，但带着这群小弟子就是异想天开，聚众一起太容易成为攻击目标，但若是分开，即使这些弟子中有一部分根基超过他，然而经验不足，很容易在古尸群中失陷。

原本是进是退他也还在考虑，但眼下看来，似乎没有退路了。

他想站起身，第一次没能成功，跌回去，咬咬牙忍着撕扯的痛楚，第二次才站直起身，凶兽那一击虽然没有留下外伤，但多半震伤了内腑。

吸一口气，保持着平稳的语调道：“我们也进去，不能放他们单独深入。”众人看向他，目光都流露出不安。虽然阿菁姑娘看着年轻，但在几十万岁的老狐狸，这些都是初出茅庐的孩子，他心里不忍，对众人安抚微笑，“不要担心，往前面走，未必没有出路，有我在，会保护你们。”

阿菁姑娘修为不高，但一路来比起趾高气昂的淞淮子前辈，还要更有安全感一些，众弟子收敛仓惶，随他进入。

地穴封闭，但总有不知何处散出的光线，不算明亮，但视物无碍。

有胆小的女弟子，几个人手拉着手，无人交谈的时候，死寂沉重压下，本身就令人不安。偶尔一两声异响，就引来惊声尖叫。

逐渐深入，有人忍不住小声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好像越来越热了？

史艳文走在最前面，感受比其他人都要强烈。的确，他们一路深入，地势斜下，是愈来愈往地底走，但周遭的气温却在逐渐升高。起初还不明显，现在却已经可以感觉到一阵一阵的热气打在脸上。

莫非这下面有岩浆流过？

他捂住嘴，将一口险些冲上喉头的血压回去，体内气血越来越乱，几乎快要压抑不住。

早知道这样，先前对凶兽就不该那么鲁莽地撞上去……他是倚仗了高深的修为太久，一朝落回“肉体凡胎”，还有点不适应。

不由暗叹一声。

琪庶跟他最近，发觉他脸色着实不对，忍不住小声询问。史艳文摸摸他的头，朝他笑笑。

“前面有人！”有弟子兴奋地叫。

史艳文也看到了，分开的七八个弟子都在这里，只是脸色一个个都不大好看。

想来当时争论留下还是探入时就不甚愉快，有人见状嗤之以鼻，“不是信誓旦旦要找出路，还不是守在这里坐困愁城，等着我们来救。”

那边气得脸红脖子粗，“谁等着你们救！还没说你们涎皮赖脸跟进来呢！”

“你说什么！”

眼看又有要吵起来的趋势，史艳文出声制止，两方烽火暂息，但仍然壁垒分明，呲牙咧嘴歪鼻瞪眼互不相让。

史艳文往前走，顿时明白了众人停在这里的原因：前面是断崖深嵌，没有路了。他走到崖边蹲下观视，崖下漆黑一片，但不同于一路来闷热的空气，靠近崖边，可以感受到一股凉风从下方徐徐送上。

陆续有人跟着他来到崖边，也感觉到了凉风，顿时欢欣鼓舞。

“有风！出口在下面！”

话音刚落，一阵难以形容的怪叫骤然响起——

像是某种怪物的嘶吼，明明低沉，却震耳欲聋。

从崖下传来！

崖边众弟子吓得连连后退，血色褪尽。

“众人敛息静心，不要自乱阵脚。”史艳文安抚道。明明上方都有光线漫射，风能从下面吹上来，地面理应不会太深，然而往下望却只见乌黑一片，不过十丈开外的距离就吞噬所有光线，像是有一层黑雾刻意遮掩了视线。

史艳文叫过琪庶，交给他一只纸糊的哨子，嘱咐道：“你管好众人，我下去探一探路，没有危险再通知你们。有任何变故，吹哨联系我。”

琪庶迟疑道：“可是前辈，你伤势不轻……”

先前带头要走的十来个弟子里，有一个显然是领头人，但在一群已成年的年轻弟子里面却稍显年幼，像个少年。这少年一身红衣，神色颇是张扬，听了这话嗤笑一声，朝琪庶扬扬眉毛，“那怎样，你要代替她下去吗？”

琪庶闻言乍然变色，低头不语。

红衣少年拔得头筹越发得意，环视后来的一群人，嘲道：“刚才不是还一口一个阿菁前辈，现在怎么都不吱声了，不过是探探路而已，说不定下面根本就没有什么。”

琪庶不吭声，但有人不服气，指着少年反驳：“你那么牛气不怕死，干嘛还杵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有本事跳下去探探路啊。”

少年自觉被冒犯，沉下脸，“杀鸡焉用牛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们不渡峰世代便是狐狸宫座上宾，加入尚同会不过是给玄之玄一个面子。别说差遣，就是我少一根头发，你们都难以给玄之玄交代，对吧前辈？”最后一句他是扬首睨着史艳文说的，“前辈”二字咬得格外刻意。

史艳文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不渡峰三个字一出，压得众人倏然寂静，毕竟茧林不渡峰名头实在太响。这一脉算是早期就拥戴九尾史家统率青丘的元老，族中大能辈出，每一代皆有修为高深的武将坐镇狐狸宫，族中不世出的老妖怪更是不可捉摸，就是御主大人见了不渡峰峰主，那也必定毕恭毕敬。

琪庶忍不住道：“你没看到前辈受了伤，你这不是要她下去送死？不渡峰就是再位高权重，难道就能肆无忌惮地仗势欺人？”

少年也火了，“所以我说不忍心就你替她！不敢就不敢，装什么好人！”他冷笑道，“呵，不说我都忘了，玉竹山一脉，向来就是自命清高，再德高望重的名声，也改不了你们装腔作势的嘴脸。”

都是年轻气盛族中宝贝，争起来谁也不肯让谁，似乎早就偏离了争论起来的初衷。

“可是……尚同会安排前辈在这里，本来就是来保护我们的吧……”

有人小心翼翼说，静默须臾，渐渐引来一两句、两三句小声的附和。

“我们刚入门……下去才是送死吧……”

“就是，要不是尚同会安排在这里……”

甚至有胆子小的姑娘们呜呜咽咽抱到一块哭了起来。

还有人不耐烦道：“吵够了吗？决定没有？我们是在逃命还是在玩啊，古尸群要冲进来了哦。”

这口吻实在欠扁，声音又很突兀，众人回头，就见到那个落落寡合、坐在后面石头上等得百无聊赖的玄衣青年。

不见他怎么动作，但一眨眼人就从石头上消失，红衣少年一声惊叫，戮世摩罗倏然出现在他面前，“既然你们选不了，我帮你们选。”

史艳文心有所觉，“住手——”

但戮世摩罗已经一脚把少年踹下悬崖。

史艳文大惊失色，顾不上斥责对方，牵引术法劈手掠出，但还是晚了一步。

戮世摩罗于崖边长身而立，负手笑道：“等一刻钟，要是没动静，再丢一个，丢上几个，要是都没动静，就说明下面可能真有危险。”他摊摊手，“到时候就只好另想办法啦。”

一开始他把红衣少年踹下去，众人还只是震惊，可一听这话，脸色立马转为惨白，他周围迅速清出一片空地，谁都不想这疯子下一个踹下去的是自己。

“你、你凭什么！这里还有尚同会的前辈在，容得你陷害同侪！”

“凭什么，”戮世摩罗冷冷一笑，视线扫过众人，轻慢得不像在看活物，“就凭你们联手，我也能轻而易举碾尔等为肉泥。”

“狂妄”二字堵在喉头，杀意释放，众人顿时冷汗淋漓，根基稍差的不禁呕血——此人年少，竟会有如此深厚的修为！

“收手！”史艳文斥道。

“……”戮世摩罗淡淡瞥了他一眼。

众人身上压力骤减。

原本就没打算让谁替自己下去，但少年人掐起来不是一两句话拉得开，史艳文索性等他们自己消停，在一旁掏出一枚丹药吞下，疏筋调息，平息气血，将伤势稍稍压下。

然而变故突生，不容耽搁，他即时收敛气息，站起身。

“都不要争了，多谢诸位为我考虑，但各家族将诸位交予我等，尚同会便有将你们安全送回的责任。历练的目的在于增长见闻熟悉实战，若在此赔上性命，就太不值得。”抬手抚上腰间红霜剑柄，“稍安勿躁，在此地等我。”

言罢纵身跳下。

崖下果然有一层黑雾笼罩，很快将他淹没。黑雾中似乎有某种灵息渗透，非同一般，史艳文欲仔细分辨，但很快身体已经穿过黑雾，光线重新变亮，比上方更明显的热气扑面而至，然而在上面都能感觉到的凉风，穿过黑雾后竟消失不见。

稳稳落地，史艳文出声唤红衣少年的名字，但数声之后，除了他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回音。

史艳文微皱眉，怕少年已经遭到不测……即便是众弟子中，那少年的修为也算中上，这么短的时间，若是真的遇害，对手不简单。

敛息警惕，走出数步之后，身后气流一荡，有人落地。

他立即回身，却见到戮世摩罗从阴影里走出来。

“你怎么下来了？”

青年用那只仅有的、但格外清透的瞳子瞪他，眼底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咬牙逐字道：“我、脚、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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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樓發表於: 2020-08-15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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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七.十方太垣

“你——”

戮世摩罗脸色不好，正要开口说什么，史艳文打断他，微浅笑道：“多谢你在上面替我说话。”

“我不是替你说话，单纯看那小兔崽子不爽罢了。”戮世摩罗没好气说，“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往下跳。”他翻了个白眼，“逞什么能，就你会出风头。”

阿菁姑娘不甚在意，说道：“谁让我爱多管闲事呢。可若是我没有这个坏毛病，方才在林中就不会碰巧救你，也不知道现在你还会不会碰巧脚滑掉下来。”

被戳破的青年面不改色。

“这下面……”

史艳文说着，一转身，不期然踩到一粒不小的石头，身子一歪。

站在一旁的戮世摩罗及时捞了他一把，但满脸嫌弃：“你怎么这么娇气？”

“……”

史艳文试探道：“为了衬托你的英勇神武？”

青年挑眉瞧他，露出笑，“算你会说话。”

“你的眼睛……”

青年眼瞳清亮通透，笑起来时尤甚，可伤了一只，便十分可惜。史艳文心里无端地生出一丝不忍，不强烈，但很挠心。几番犹豫，终是忍不住问道：“你的眼睛，是受过伤吗？”

“你说这个？”戮世摩罗敲了敲左眼的半张面具，金属质地在指尖敲击下发出清脆声响。他不甚在意地取下面具，只见面具下……赫然是另一只完好无缺的瞳子。

阿菁姑娘迷惑了：“这是……为何？”

“这样比较霸气。”玄衣青年面不改色地把面具戴回去，“有没有感受到？”

“……不是很感受到。”史艳文噎了一下，默然，忽而笑道，“那我猜，这戮世摩罗的名字也是你自己取的？”

“哦，很敏锐嘛，是不是一脉相承的霸气？”

一脉相承的中二。

史艳文转头，“得快点找到扶玉才行。”扶玉就是那个红衣少年的名字，“我唤了他几声都没有回应，释放灵识也感觉不到……”他心里微沉，怕少年真的已经遭遇不测。如今他失了根基修为，灵识所能探知的范围很有限。

“说不定早就翘辫子了。”戮世摩罗说。他走到石壁前，将手掌放上去，灵识穿透山体瞬间放大，释放开来的灵力庞大得扰乱了整个空间的灵气流动。

须臾他收回手，朝某个方向扬下巴。史艳文连忙寻过去，果然找到了昏迷在地的红衣少年。

“他与人交过手。”史艳文扶起少年，让他半靠在自己身前，拿出丹药给他喂下。少年半个身子濡湿着血，雪白的利剑落在身旁，同染了血。

“也许不是人。”戮世摩罗跟了上来，说，“还记得在上面听到的那阵怪叫吗。”

“可是这里……”史艳文释放灵识感知四周，“没有任何异物的灵息。”

前面说过，扶玉修为不低，他被戮世摩罗踹下来，紧跟着史艳文也跳了下来，这中间并没有间隔多少时间，能在呼吸之间就解决扶玉，此人……或者此怪物，修为绝对不低。如果不是碾压的实力，至少该留下搏斗的痕迹，而不至于像眼下这般，连丝毫异样的灵息波动都感受不到。

太奇怪了。

戮世摩罗道：“这下面的空间是封闭的。”

这是他刚才释放灵识寻找扶玉时感知到信息。史艳文道：“这里也感觉不到上面的那阵凉风，难道出口不在这里？”他不由地又想到了在黑雾中感受到的那一阵异样灵波，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还差点契机，朦朦胧胧想不起来。

“这里空无一物，没有怪物，也没有出口，”戮世摩罗忽然说，“但有一种奇怪的气息。”

史艳文倏然抬头看他，“你也感觉到了？”

“我释放灵力时尤其明显，它在抗拒我。”戮世摩罗说着，皱了皱眉，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而且这灵息很熟悉，像一个我讨厌的人。”

史艳文一怔：“像一个人？”

戮世摩罗突然笑了，看向他，“对。”

他这样子就不像是想说的样子，史艳文便不追问，但他心里却浮起一种不安。他低头看向身前昏迷不醒的少年，少年的血把他的白衣染得斑驳，“救人为要，先把扶玉带上去。”

可他横抱着少年刚欲站起，地面骤然一阵剧震，活生生震得他又坐回去。

戮世摩罗仍稳稳立着，不紧不慢走到史艳文前面，背对着他，像是早有预料的样子，“它会攻击这小兔崽子，没道理偏偏优待我们，说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

他反手招了招，“借把刀。”

阿菁姑娘身上只有一刀一剑，于是只能抽出白露给他。

戮世摩罗接过刀柄的瞬间——嘶吼震天，乱石滚落，一条数丈粗细、只有头没有尾的青鳞双头蟒凭空出现！

史艳文忍不住叮嘱：“要小心。”

“啰嗦。”

白露出鞘，天雷霹雳，雪白电光照亮整个崖底！

传言古有高人夺天工造化，在一夜狂风暴雨中夺取一截天雷，天雷临世，桀骜不肯驯服，所到之处尽焚焦土。经历了整整一百零九天，高人才终于将天雷炼化成刀，取名白露。但即便炼化成刀，天雷白露仍然暴戾凶狠，不得已只好以禁制封印，虽为名刀却极少出鞘。

相比之下，配对而生的红霜就单纯多了，很正常的实力强大、很正常的灵气沛然、很正常的出尘绝俗，素来得人喜爱。

史艳文修为受损，受着伤，并且照看伤患，不能帮上什么忙，于是很自觉地没有冲上去添麻烦。但他从旁观战戮世摩罗与双头蟒激战，却越看越心惊。

皮囊不过表相，男女老少都不靠谱，但灵息骗不了人，呱呱坠地的幼子与垂垂老矣的老翁灵息截然不同。戮世摩罗年岁绝对不大，可这悍然无匹的强大修为，哪怕是放到九天诸境都能跻身前列——

他起初忍不住去猜想其中缘由，但随后却想到了上官鸿信……青鸾太子同样是最初修为不济，却在两人第二次见面后一步登天，简直像是换了一副根骨。但殿下毕竟谨慎很多，自己有意抑制着修为，太激进的淬炼反而会摧毁根骨，得不偿失。

可戮世摩罗显然没有这个顾忌，史艳文不知道他是不需要，还是不在意。

等等，上官鸿信，青鸾……

史艳文脑子里乍然念头一闪——

他眼里骤然惊惶，在看到戮世摩罗提刀斩头时，更是更惊一步——天雷电光霹雳作响，暴涨十数丈，玄衣青年手持惊雷，纵身起落，向着青鳞闪烁的巨大蟒首当头斩落！

“不要杀它！”

晚了一步，凶戾怪蟒头身分离，头颅凌空飞起，戮世摩罗同时旋身一转，暴涨的天雷白露准确无比地贯穿另一颗头颅眉心！

巨蟒身体猛地一阵痉挛，死在地上不再动弹。

俊拔卓立的倨傲青年收刀入鞘，跳下蟒身。白露入鞘，锋芒尽敛，重归短小，戮世摩罗不由赞道：“这把刀真不错。”又说：“为什么刚才叫我不要杀？”

为什么为什么，你杀都杀了！史艳文第一次觉得对他无语。

戮世摩罗眨眨眼睛，像是看出他的不悦，可却反而更高兴了，破天荒地主动解释道：“你没听说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么，那种情况我怎么收得住手，这就像我眼看着要一发入魂，你却叫我憋回去，太惨无人道了。”

史艳文没有理他，目光落在他身后。戮世摩罗随他回头望过去，意外地发现刚才还庞大耸然的蟒蛇尸身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就像之前它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

“这……不是实体？”他终于回过味来。

史艳文急道：“收敛气息、调停真元！快！”

此地诡异莫名，危机四伏，收敛真元放弃攻防无异于束手待毙，“你开玩笑？”

“相信我！”

戮世摩罗皱了皱眉，但竟然没吭声，当真收敛周身灵力起伏……

剧烈的灵波震动瞬息袭至，即便是这样，戮世摩罗也没有再次调动真元，而是提起已收鞘入封的白露去挡——轰然一声，戮世摩罗像是那支离弦的箭迸射出去，狠狠撞上石壁。

史艳文安置好昏迷的红衣少年，忙来到他跟前，刚扶起来，戮世摩罗就呕地吐出一口血。

他说：“我他妈……”

史艳文道：“你做得很好。”

“这是十方太垣阵。”他说道，“青鸾一脉的屠龙之阵。”

“……什么玩意？”

“上古大战，龙脉举世为敌，青鸾为首，对龙脉的大肆屠杀屡见不鲜。但龙脉毕竟强悍霸道，面对面的对战，任何种族都鲜少有人能敌，即便有强者能抵挡，但这样的强者能有多少。为了避免太多伤亡，青鸾一脉便另辟蹊径，钻研出数不胜数的杀敌对策。那段时期，也是青鸾一脉阵图符箓阴阳数术最为繁盛发展的一段时期，其中绝大多数皆是为了针对龙脉。”史艳文吸一口气，“十方太垣阵，借造化之功，合天地元力，是其中集大成者。”

他注视着戮世摩罗双眼，神色凛然严肃，“明白了吗，这个阵法的存在，是为了屠杀进入阵中的所有敌人。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万物，十方太垣契合三垣二十八宿，纳天地万象、究阴阳道理，变化无穷。你弱它便弱，你强它愈强，悍然如龙脉也只能在其中饮恨，你能移山倒海，但能与天地相争吗？”

两人交谈期间，方才攻击戮世摩罗的杀意果然不再继续，像是凭空消散。

崖底再次恢复了初时的平静。

“就算如你所说，”戮世摩罗冷冷地向周遭环扫一圈，“我们束手不动，可这玩意儿也不像是会放我们出去的模样。方才就是我们想走，双头蟒才出现攻击。”

“屠龙之阵，要么杀死，要么困死，自然不可能放敌人走。”史艳文说道，“但凡阵术皆以阴阳数术为基理，有死门，必有生门，如十方太垣阵如此精密的大阵，必然更求契合阴阳之理。”

“哦，这么说你能找出生门了？”

“十方太垣阵旨在杀戮，凶戾至极，即便设有生门，也势必隐藏极深，要推演出来并非轻易。阿菁惭愧，于阵术一道造诣有限，但略懂一二，或可一试，给我点时间。”史艳文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只小药瓶，“但在此之前，先处理你的伤。”

他扶戮世摩罗盘腿坐下，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两指捻起送到他嘴边，戮世摩罗张嘴，史艳文喂进去。

“你到底带了多少。”

“你知道的，我修为低，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史艳文收起这一只药瓶，又拿出另一只，伸手要去扒他衣襟。

戮世摩罗始料未及，忙侧身避开，“你干嘛？！”

阿菁姑娘怔了一瞬，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姑娘”，他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戮世摩罗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你已经给我吃过丹药了。”

阿菁姑娘诚恳道：“内服外敷，方才那一击不容小觑，眼下不能以灵元疗伤，只能靠伤药弥补，否则留下后患就不好了。”

“屁大点伤，我身强体壮得很。”

“都吐血了。”

“我可以自己敷。”

“伤在背后。”

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的确不是什么“心怀叵测”的女流氓，史艳文拿出一条布巾，“这样吧，我蒙住眼睛，不看你就是。我也算略通岐黄，摸到伤痕，可以大致推测伤势。”

他这么诚恳，戮世摩罗反倒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不耐烦道：“算了用不着。”说罢干脆利落地解掉腰带扯开上衣，袒露出筋骨结实的胸膛和脊背，转身背对史艳文，“上药。”

阿菁姑娘是诚心诚意地准备蒙眼睛，见他突然从抗拒变得如此坦荡，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怕他是误会了什么，又解释道：“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虽然在你眼里我是女子，但皮囊性别不过浮于表相，将来你我皆是尚同会弟子，共同为青丘鞠躬尽瘁，同心协力惩奸除恶才是我等……”

“闭嘴！”

“……”

对方好像炸毛了，虽然莫名，史艳文还是听话地闭了嘴。

但当他撩开面前一头浓艳长发，露出略嫌苍白的赤裸后背，动作蓦然一滞，手中的药瓶险些捏不住。

戮世摩罗裸着上身等他上药，等了半晌没有动静，最后却等来背上一暖，那人两指指尖落在皮肤，微触而过，蜻蜓点水，痒酥酥地漫开一片。

戮世摩罗恼羞成怒，猛地回头，“你到底上不上——”

他怔住。

他面前清丽绝俗的女子，握着药瓶，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满腔怒火朝天，突然间鸦雀无声。

半晌，戮世摩罗低声道：“又不是多严重的伤，算得了什么。”

他抽出史艳文手里的药瓶，自己拧开瓶盖，自己不甚方便地反手伸到背后抹上伤口。

阿菁姑娘一直在后面看他，没有半点插手。

/

——要取心头泪，需身死一名挚爱之人，承受彻骨噬心之痛，才得一滴心头所出的血泪。饮下这滴血泪，可以让人忘记任何想要忘记的前尘牵绊。尊上可知，当初为了这滴心头泪，死的人是谁？

——是我的孩儿。

是我的……孩儿。

刚出生的稚子，水淋淋地裹在襁褓里，还没有睁开眼睛。

小宝贝，睡得那么香。

爹亲爱你呀。

史艳文从背后剜出他的心，因为不敢去看他的脸。

从那以后，这具身体便带着这道伤痕……生生世世，都带着伤痕。

頂端

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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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74樓發表於: 2020-08-15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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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八.落入网中

红衣少年掉下来后，被异兽攻击，但还没殊死抵抗就先痛晕了过去，失去了攻击目标的阵法安静下来，反而没再攻击他。他伤得不轻，但史艳文给他喂下的丹药非比寻常。

尚同会分配的丹药不足挂齿，然而史艳文这个却是上官鸿信给的。上官鸿信哪里来的，自然是冥医给的。熟悉的人都知道冥医杏花君是根十分自我矛盾的木头，上官鸿信破阵逃走，他生气，但在此之前，他就好像已经有了这个准备，时不时地给青鸾手里塞上些灵药，美其名曰以防万一。

这等放在别处千金难求的灵丹妙药，雁王殿下转手给阿菁姑娘，是给姑娘自己应急，但小弟子命危在即，正直如御主岂有不救之理。

红衣少年并不了解其中曲折，他昏昏沉沉醒来，回忆起昏迷前的情景，立即翻身坐起，胡乱抓起身旁的剑握在手里，恐惧不安地警戒四周。直到他看见不远处正背对他的戮世摩罗。

这位不渡峰小少主立刻就想到在上面这混蛋是怎么对自己的！

仔细一看，他面露震惊。戮世摩罗赤身裸体，对面还有个人，竟是尚同会那个女人！怪不得那混蛋针对自己，原来是为了给这个女人出头！

想到自己沦为两人苟且之下的牺牲品，少年怒从心头起，杀意陡升，“狗男女！这就耐不住了！”

怒喝一声，雪色长剑凌空飞起，发出一声清啸，朝两人刺来。

史艳文正对少年，抬头看见杀意汹汹的飞剑，以身来挡，“小心！”

戮世摩罗灵识外放，比他更早一步感觉到杀意袭身，飞剑瞬息已至，却在临近数寸之外猛地滞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障壁阻挡。

他按下要扑上来的史艳文，转身握住剑端。

“小子，刚捡回来的小命就不想要了？”

咔——剑锋非但没能伤到皮肉，品质不俗的长剑反而在其手中断成两截，少年脸色发白，露出恐惧神色，然而比起凶神恶煞但还没有动作的戮世摩罗，更令他惊惧的，是原本消失了的双头蟒竟然再度出现。

而且这次是两条！

不，是三条……四条——

十方太垣阵像是骤然受到了什么剧烈的刺激，灵波的紊乱前所未有，数量激增、体型庞大的巨蟒张牙舞爪。

群魔乱舞的场景落在史艳文眼里，同样教他一阵头皮发麻，突然他被一阵劲风扫开，同时见戮世摩罗脸色乍变犹如见鬼，猛地跃开。

而刚才他们所在的位置，此时长身而立着一个漆黑的身影。

来人魁拔挺峭，周身萦绕一股森然阴郁，这与他近乎全身裹在漆黑的衣袍和面具下无关，而是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那黏稠如实质的寒意，几乎不像个活物。

史艳文心下骇然。

魔族。

且修为不凡。

自从青灯长廊封了魔世出口，准进不准出，非魔世之人要进入魔世找死没人管得着，但魔世中人被禁止踏出魔世一步，因此魔世之外的九天几乎难以见到魔族之人。

他立即就想到了前一段时间那个闹得甚嚣尘上的魔物，在青丘境内大肆屠杀，闯入茧林劫走小空。可惜那段时间他在云宫重伤后的昏迷中，再醒来时已是在小空的牢狱之下。

就是这个……魔吗？

所以这阵法的变化并非被少年的剑意激起，而是被这个魔族的闯入激起……

在史艳文打量魔物的同时，红衣少年自然也注意到了闯入者，惊恐的神色愈发惊恐，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魔族之人！

但两人的注视都没有影响到闯入的魔物，魔物的视线牢牢锁在对面石壁上落脚的青年。若他浑身上下能找出一处不阴冷沉郁的所在，那便是这双隐藏在冰冷面具后、却专注注视着青年的眼瞳。

戮世摩罗翻身落到离他最远的地方，脸色只是微沉，眼底的冷意却降到了极点。

魔族开口，声色冷然，说道：“回来。”

青年听了只是一笑，眼底冷意并未敛去分毫，口吻却仍是轻快的，“小网啊，要不是亲眼见过你揍人，我都不能不信你不是那个小不点的走狗。”他抿了抿唇，求道，“你都追了我一路了，放过我嘛，好不好？”

魔物半张面具掩了面，但未受牵动的嘴角表示了他的无动于衷，“不好。”

“呵。”戮世摩罗轻轻一笑，未再言语。这一路来他已不知好话歹话说了多少，此人沟通不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戮世摩罗都懒得再跟他废话。他扫向史艳文，“好了没有？”

他问的是阵法生门，但阿菁姑娘好像自从看过他的伤势后就有点呆呆的，不太聪明的样子，听到他问，迟了半拍才懵懵懂懂地摇头。

这还能指望吗？

他方才感应地很清楚，魔头并不是从上往下入阵，也就是说，这下面的确有出口，但被阵法掩盖。这阵法好像来者不拒但就是别想出去？胃口还挺大。

思索间雄浑魔气袭面而来，携带凛冽攻势，戮世摩罗举掌抵抗，两道浑厚根基相互撞击，身侧的石壁承受不住重压，轰然解体，裂开巨大崩口，但石壁后仍是石壁，不见任何出路。

原先被魔物的出现而激发的阵法，遭遇这番冲击后越发狂躁，双头蟒不见，四周石壁崖底的场景猝然变化，一群人顿如置身于九重炼狱，头顶黏稠的穹顶压得极低，浓云后仿佛有古老生物在天雷中翻滚倒腾，一刹那的扫开浓云，犹如撕裂黑夜。蚀骨的炽热从地面蒸腾，炙烤着阵内每一个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红衣少年被滚烫的大地和喷溅的岩浆烫得连哭带嚎。

再看这边两个，反而愈战愈勇难舍难分，戮世摩罗杀得兴起，两眼发红，体内属于九尾狐族的真元翻涌不息，一波未竭一波接续，血液飞快地冲进心脏又奔入百骸，这就是勃发盎然的生气！

这魔头要是有一点是让他喜欢的，那就是够强，强到令人发指！打不败、杀不死、至死不休！

可惜刚才那截天雷不在他手里，要是杀在这个怪物身上，不知道谁胜谁败？

滚滚岩浆缓缓翻腾，愈来愈剧——骤然间岩浆表面冲出百仞水花，庞大黑鳞凶兽破空而出，直朝阵中最具威胁的两人杀去。凶兽袭来，两人各自防备，不得不暂且分开。

这一袭击逼得网中人拔出魔刀，魔刀出鞘，便没道理再收回去，淬炼后的魔气如一阵旋风缠上刀身，为魔刀注入更精纯的力量，杀意澎湃，纵身斩下。

哪知对手只是仰头望着他手起刀落，眨眼间敛尽攻势，无动于衷。戮世摩罗不做抵抗，魔刀反而在即将接触到他面门之前猛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魔物高大的身躯笼罩在前，身后的长发被风带起，柔软地拂在戮世摩罗面颊上。

戮世摩罗轻轻睨他，“有话好好说，别总是这么暴力好么。”

魔物低头看他，抬手，像抚摸小猫小狗一样抚摸他的头顶，口吻不容置疑中还有点理所当然，“你不安分，要用强。”

戮世摩罗保持微笑，意味不明。顿了顿，他弯弯眼睛，藏起了瞳子里星星点点的小光芒，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愈发往魔物手心蹭了蹭，“那我安分，你别动手，成不成？”

魔物默然看他似在考虑，须臾后点头，痛快地收回手负在身后，“可以。”身后凶兽再度来袭，他眼里却只有这只黑皮狐狸，魔刀再次凭空飞起，稳稳地将凶兽拒之在外。

戮世摩罗丢开他不再理会，飞身落回史艳文跟前，正要问他“有谱没谱”，四下环境再次陡变，重归石壁山崖的阴暗，但却与之前的崖底截然不同。

浓云后虎视眈眈的异物、炽热的高温、倒腾岩浆的凶兽，一并消失不见。

就这么安静寂然，仿佛刚才为止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的错觉。

“嗯？”戮世摩罗面露惊奇扭头四顾，“你这么快就搞定了？”

可视线再回到阿菁姑娘，却见她也神色诧异，“不是我。”

戮世摩罗皱皱眉头，“你不是说这阵法不死不休，要么杀死要么困死，这算什么，它自己把我们吐出来了？”他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忖道：“难道我的功力已经出神入化，这阵法自认不敌，所以甘拜下风？嗯……不无这个可能。”

史艳文也在思忖，这丹丘之下无端出现青鸾一脉的不传秘阵，来历不明，这个十方太垣阵究竟是不是完整甚至真正的十方太垣阵尚不可知。兼之此阵法本已封绝多年，哪怕古籍有所记载、老人口耳相传，到底没有亲眼见过。

但现在比起这些，他更倾向于另一个原因：从他离开尚同会被困在此，已有十多日过去。

万变不离其宗，这究其本源，是青鸾一脉的阵术……殿下，是你来了吗？

习习凉风吹来，拂动他的衣角和发丝，风中掺着些许血气，正是丹丘外吹来的风。

这下面的确是出口。

抬头看，上方笼罩的黑雾也消散不见。

他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只与交给琪庶那只一模一样的纸哨子，放到唇间，纸糊的哨子发出清越的哨声，片刻后，悬崖上方传来音色相同的声音。

“你在叫他们下来么？”戮世摩罗问。

史艳文点点头，“嗯，你要不要让这位……”他看了一眼并没有看他的魔族，克制自己眼里没有流露出敌意。他想让戮世摩罗告知对方回避一下，若让小弟子们看到戮世摩罗与魔族为伍，这就难解释了，“让这位兄台先……住手！你做什么！”

戮世摩罗走到红衣少年身前。少年再三受惊，此时神经紧绷，见他靠近，狼狈地跌在地上连连后退，世家的倨傲还在脸上，却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底气十足。他是族中养尊处优的少主，全族老少的掌上明珠，每日睁眼醒来便有无数人在周围簇拥着随时等待伺候他，除修炼之外，十指不沾阳春水，长辈们更不敢让他蹭破一点皮。

可现在他满身血污头破血流，尊严全无地倒在肮脏的地面，全是拜眼前这个家伙所赐！他还敢用这种眼神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小少主咬咬牙，只觉心底的恨意攀至顶峰！

然而，满口叱责谩骂还没喷出，就被猝然间地永远封闭。

史艳文在另一边，眼睁睁看着戮世摩罗轻描淡写地挥手，隔空拧断了少年的脖子，轻巧地像是拂了拂衣袖，连一滴血都不曾带出。他的不可置信和少年最后停在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戮世摩罗一边动手一边还在答他，“用不着回避，我不跟你们走了。本就是听说尚同会有个历练要去丹丘，兴起来开开眼界而已，谁还真想加入这种腌臜的聚会呀。”

史艳文飞身抢到少年身前，探脉搏，已经断气。

“为什么……”

“你没听到他刚才叫我们什么吗？你和刚入门的弟子苟且私通，尤其这个弟子还与魔族有交集，要是由他一张嘴胡说八道，以后你在尚同会如何自处？”

“那你也没有必要杀他！”

“哦，那要怎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抽了元神干脆做个活死人？都不如杀了省事。”戮世摩罗在他冲过来时甚至还体贴地让了一让，此时也只是瞧着眯眼轻笑，“你这人真奇怪，明明在林中已经看到是我杀的人了，却缄口不提，我还以为你贪生怕死，可事实恰恰相反。那为什么你还要为我受的伤而难过呢？”

可史艳文抱着怀里尚且温软的尸体，一动不动地埋头不语。

戮世摩罗唇角的笑意稍稍敛了，但随即又换上轻快的语气，“麻烦让让，斩草要除根，我得毁尸灭迹，否则等一会儿上面的小可爱们下来了我得杀一片。”

掌上带杀，却不承想史艳文蓦地回身，挥手与他掌力对抗！

他原地没动，史艳文抱着少年尸体被打退十数步，跪地呕血。

“你……”

戮世摩罗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掌。

“孽障——”

天外一声暴喝，携带毁天灭地之威能——沉默始终的魔物动了，漫天魔氛席卷，不输前程的黏稠黑气再次罩顶！

同一时间，上面小弟子们已各自施展修为飞落崖底，却一头就撞见眼前场景，不免纷纷震惊茫然。

五彩霞光耀眼逼人，这回却不是瑶车，而是老者全力催发毕生修为所致。打出一掌后，老人电光火石地抢到史艳文身旁，劈手夺过少年尸体，颤巍巍地探过气息。

“这……这不是真的……玉儿……玉儿，我的玉儿啊！是爷爷来迟了——”老人抱着尸体嚎啕大哭，全然没了一派宗师的仪态。

恸哭之后，随即暴怒，老者周身华光更盛，杀意直指对面两人，在注意到网中人后，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精光直射，“魔族？！魔世之人是忘了当年的惨败，如今意欲卷土重来了吗！孽障，与魔族为伍，无怪乎这等恶毒狠辣！我不渡峰忝为青丘一脉，容你等不得！”

不用动口，网中人率先抢在前锋，与老者沉浑掌力对战。

戮世摩罗施施然站在后方，面露不满道：“老东西，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是魔族就由得你们乱泼脏水？”

老人怒道：“孽障不知悔改还敢狡辩，你欲毁尸灭迹乃我亲眼所见！”

“啧，看到了啊。”戮世摩罗拨了拨头发，反而扬起笑，恬不知耻地一口承认道，“没错，就是老子杀的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戮世摩罗，欢迎报仇。”

他朝网中人招招手，“小网，走了，别跟他们浪费气力。”

“孽障休想！”

老者怒斥，但戮世摩罗甩手一个暗器，不是冲着老人而是冲着少年尸体而去。老人目力极佳，看清那是一枚引爆符，为保孙儿尸身安全，不得不纵身去挡，然而这一分神，再看黑雾后已经不见人影。

符纸攥在枯瘦指间，瞬间燃为灰烬，老人怒不可遏，可低头看到业已沦为尸身一具的孙儿，却不得不垂下头颅，肝肠寸断。

“玉儿……呜呜呜……”

“鹜老，还请节哀。”史艳文低声宽慰，自愧不已，“是我无用，本应保护好手下弟子，却反而累得弟子丧命……”

“你！说！”鹜老猛地抬头，攥紧他衣襟，眼底恨火炽盛，“那两个魔头怎么回事！是何来历！我要他们给玉儿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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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樓發表於: 2020-08-15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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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九.古来者

上官鸿信一入丹丘，就感受到了在这片空间中震荡的青鸾灵波，蕴含着一股古雅厚重之感，仿佛贯穿了这方天地，相比之下，他一直以来的灵息实在是太过青涩，就像稚子面对巨人。

掩盖心中惊异，随便找了个理由和鹜老分开，只身一人凭借血脉优势朝灵波中心寻去。

一路上掠过各种凶兽险境、掠过古尸群、甚至掠过尚同会弟子、掠过一片混乱的十方太垣阵，径直冲向灵波的中心。

离得越近，他越能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在牵引着他。

直达地底深处不能再进，他才猛地停下。此处地底，竟有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深渊巨潭，在没有光线的地下，一片漆黑浓重。上官鸿信能感觉到，那个牵引着他的东西，甚至是催动这上方十方太垣阵启动的力量，就在这潭水下面。

闭目合眼全神贯注，将体内已经炼化的凤蚀流火催到极致，浓重的青鸾灵力溢体而出，浓稠得凝为实质，旋绕在他周身宛如一层赤焰裹身。上官鸿信猛喝一声，一掌打出，沉静如玉的黑潭受到惊涛重击，潭水违背常理地朝四周冲天飞溅，在惯力即将耗尽之前，尽数冻成巨冰凝滞。

潭水挪开，终于暴露出水底隐藏的物体，上官鸿信缓缓落在业已中空的潭底——这竟是一具青鸾的尸体，更准确地说，一具骸骨，上官鸿信站在它面前，它足前的一截脚趾指骨都要比他一人还高。骸骨维持着八翼展翅、昂首啼鸣之态，永恒地停留在死前的一瞬。

骸骨已经死去很多年，在潭水的浸泡下，莹润得犹如玉石，若仔细看，可见白骨物质间有无数细密微小的红光在不断闪烁，此为青鸾特质，若是把雁王殿下的骨头当场抽出，也是如此。

上官鸿信抬手覆盖上去，触手寒意刺骨。

青鸾一脉为羽国王脉，高居云宫足不履尘，死后入宗祠、受供奉，但此地却有一具流离在外的青鸾尸骨，未免不合常理。世间传言丹丘是龙脉被弃尸之地，但在上官鸿信，自小父王便告诉他，丹丘不仅是龙脉的死地，也是青鸾的葬骨之所，堆积在此的青鸾骸骨不比龙脉少，那都是战场上战死的武士。父王如此说，旨在让他知道，青鸾有今日都是前人浴血奋战所换来。

不管上官鸿信怎么想，总之这是扣在他头上的一方巨鼎，若他扛不住，就是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

上官鸿信屈指弹了弹眼前指骨，哂笑一声。

就在同时，上官鸿信脸色一变，警惕地飞身往后一退。

整具骸骨微微泛光，光芒越来越强，照得偌大地底洞穴红光大盛，光芒逐渐凝为实质，整具骸骨犹如被赤焰焚烧，状态与上官鸿信方才竟有几分相似。

那赤红火焰渐次上升，竟逐渐脱离骸骨，在上方呈现出一具活灵活现的青鸾影像！

上官鸿信仰头与它对视，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

青鸾开口，声音直摄心神。

“孩子，多少年过去，我终于等到你……”

凤凰羽翅展扬，绕着上官鸿信在上方盘旋一圈，再次回到骸骨上空。

“我青鸾一脉，如今竟还存有如此精纯的血脉，不可思议……”

这诡异之间“死而复生”的凤凰，似乎是不知多久以前的古人，对上官鸿信身负的血脉叹为观止。青鸾一脉嫡系相承，母族历来选自族内固定的几大显赫家族，无一不是血脉极纯。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上官鸿信，所幸他爹死得早，即便有人想管束也没人能管束，才避免了一出家族伦理戏。

上官鸿信行了个礼，妥帖地自报家门，“青鸾后人，上官鸿信，不知前辈是？”

那魂魄平静道：“本君乃屠龙战时的一代败君而已，不值一提，一缕残魂苟存至今。”

屠龙战时？那岂非是九天初成的超级老古董？除了烛龙始祖的不死元神，上官鸿信从未听说有魂体能够脱体存活如此之久，哪怕是青鸾，也没有亘古不朽的道理。

上官鸿信心里尚在翻江倒海，那青鸾残魂已然动容，沉声叹道：“本君虽死，然而有幸得见我族君临九天，死而无憾——今又见到我族后人，青鸾不朽！青鸾有望！”最后一句，它仿佛兴奋难抑，羽翼在空中翻飞，掀起狂风，震碎四周冰封，冰块窸窸窣窣直往下掉。

“并非我不信于前辈，只是此事过于匪夷所思，”上官鸿信无视它的一头热，仍是怀疑，试探道，“事关我族圣君圣誉，还望前辈莫要信口雌黄。”

青鸾大声嗤笑，“好个刁钻狡猾的小辈！不过不差，该当如此。你想要证明，本君便给你证明！”

突然它周身赤光大盛，上官鸿信方起防备，意识仿佛被骤然一拽，眼前就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天地混沌间，无以计数的真龙、无以计数的青鸾，正在恶战厮杀，嘶吼不绝，杀声不断，鲜血染红天际浮云、地面江河，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加入战场……

仿佛一瞬，仿佛良久，上官鸿信猝然回神，意识被重新拽回现实。

他眼前发黑，似乎还在闪动着无数鏖战的残影。

这就是……九天之初的屠龙之战？

上官鸿信不禁以一种不同之前的目光投向眼前残魂，这么说，此人当真是当时战死的青鸾族长？那不就是他往上追溯不知几代的亲祖宗？！

他不仅有幸亲见了当年一战的龙脉代表，今又亲见了凤族代表，真是一边一个毫不偏驳啊。

青鸾的喝声在头上响起，“如何，相信了吗？”

“相信是相信了。”上官鸿信道，“可前辈还没解释，为何古远之前的前辈，会存活至今，出现在晚辈面前？”

青鸾眼露傲慢，“本君自有本君的道理，岂是你等小辈能够轻易揣测。往后时机若至，再告知你不迟，还有——”青鸾眼神倏冷，射出凌厉精光，“小辈既已知我身份，便当知礼而行，什么前辈，唤本君太祖！”

“……”怎么感觉这祖宗有点欠揍……死得不冤啊。

祖宗不知上官鸿信心中所想，似乎心情极佳，悠扬地在上空盘旋数圈，凤尾轻舞，撒落红光点点，未及落地便已消散，“我虽困于这坟葬地底，却也并非全然失去对外界的感知，一些外来者至丹丘之上有所提及，我青鸾一脉近来好似不甚昌隆？”

上官鸿信忽而轻笑，答道：“不瞒太祖在上，青鸾式微，嫡系仅剩我一人，帝位空悬，大权旁落，受奸人掌持，而我流落在外，被人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

太祖不愧是见过大世面，闻言只是淡然一哂，“无能后人，竟致我族沦落至此，看来方才我是高看了你。无妨，今日你既得遇本君，本君自当助你重临九天!”它狂傲道，“——青鸾圣权，岂容贱族染指！”

它笑罢垂首，望着一派无辜纯良的上官鸿信，眼底漫出一分慈爱，“可怜我族后人，经受这等苦楚。”

然而言罢，慈爱陡然尽敛，取而代之一丝阴险稍纵即逝，庞大凤身猛然发难，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上官鸿信碾压而来。

“小子安心去吧，你的苦楚今天太祖就帮你结束！”

上官鸿信早有防备，凤蚀流火越体而出，在身前凝成一面坚实障壁，青鸾一头撞上，大惊撤后，障壁却同时化作千百赤红长链，从各个刁钻角度朝它纠缠。

“凤蚀流火！”偷袭未果反被偷袭，太祖大怒，“好啊小子，深藏不露！”它毕竟只是魂魄之身，即便是元邪皇，元神灵力再强，没有承载之体也难以发挥，面对实打实的攻击，不堪一击。

换作生前，这小子岂能受得起它动一根手指！

“别在心里妄想当年了，时过境迁，认清现实才是真理。”上官鸿信跳上一块巨石坐下，一只脚盘腿坐，一只脚轻轻晃着，笑看被赤红锁链绑缚在半空动弹不得的青鸾魂魄，“还想夺我舍，我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夺舍了，会这么没有经验吗。”

“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不肖子孙！劝你识相赶紧认错，本太祖考虑宽宏大量原谅你！”

“你为老不尊，欲杀我夺舍，我还是你嫡系仅存的小后人，太祖爷爷于心何忍？”

伦理攻击无果，青鸾太祖咬牙切齿，开始人身攻击，“就算你有凤蚀流火又如何，我从未见过资质如你这般差的族人，看你纳入元力已有一段时间，竟还未完全炼化——你可知凤蚀流火是何等秘术，却在你手里沦为如此不堪！炼化元力仅仅只是将它融入你的筋脉，你连第一步都尚未完成，就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整个青鸾一脉都为你蒙羞！”

“太祖说到了点子上。”上官鸿信不恼，反而扣指一笑，做恍然大悟状，“这凤族元力我的确久久难以炼化，自忖也对不住这至强秘术的圣威，今日遇见太祖如获至宝，太祖灵力如此强盛，困囿在此未免浪费，不如由我入灵为我所用，想来炼化之途便可顺利许多。”

青鸾在半空猛然一挣，重重锁链差一点锁不住它，大惊失色，“你——你真的敢？！将我入灵？我可是你祖宗！你敢欺师灭祖？！”

上官鸿信抬手做出入灵起手式，“欺师没有，灭祖而已。”

“你、你、你——”青鸾太祖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生死攸关，顾不得许多，“且慢！上、上官鸿信是吧，咳咳，小鸿信啊，”太祖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方才只是太祖试探于你，想测试你是否具有为君的品质，现下观来，你绝然具备君临天下的能力，太祖相信，将来你一定会是九天史上第一明君！太祖决定了，将不惜一切辅佐你达成此愿！”

上官鸿信手上不停，入灵之术已将完成，“花言巧语，没得商量，我意已决。”

青鸾惊怒交加拼命挣扎，“臭小子！凡事留一线，莫要做绝！”

“……”上官鸿信动作一顿，瞥它一眼，似乎正在纠结。

太祖两眼瞪他，大气不敢喘。

“好吧。”上官鸿信终于收手，叹息一声，“我形单影只，偶遇太祖，其实也有点于心不忍。”

我信你个鬼！青鸾敢怒不敢言，面上还得端着气度道：“一场误会，解开便好，你我都不要往心里去。太祖爷爷有言在先，辅佐你坐上九天帝君，决不食言。”

岂料上官鸿信摇头道：“我觉得我脑子比你好使，不需要你做辅师，你只能做个宠物。”

那不可置信的两个字，青鸾太祖甚至怀疑自己年老昏聩听差了，又要压不住油然而生的狂怒，“你再说一遍？！”

上官鸿信认真严肃，补充道：“你只能做个宠物，叫我主人，叫你往东你不准往西，与我结契，全部灵力过渡给我。”

他指尖轻扫，赤红如焰的灵力划开一段惊艳的弧光，实质上满带威胁，“不同意，就入灵。”

可怕的寂静在地底蔓延，偶或有冰块碎裂落地的声响。

良久之后，青鸾太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一、半。”

“全部。”

“六成——”

“全部。”

“……八成。”

“全部。”

太祖气急败坏，“你也太狠了！总得给我留点余力自保吧！”

上官鸿信勾唇一笑，风采卓越，说道：“小东西，既然你已是我的宠物，主人当然会保护你，你只需每日撒乖卖俏考虑如何讨主人欢心。”

“……”

“叫主人。”

“…………”

“叫不叫？”

“………………主、主人……”

“乖。”

上官鸿信启阵结契，结契之间，灵识相通一瞬，结契之后，灵力相渡无阻。

相较之下，结契比入灵人性一点，入灵中被吸纳者，魂魄消失于天地从此无存，结契者，好歹还与对方相互依存。

阵术启动，流光四溢。

刹那间，过去种种，仿佛走马灯一般重现于上官鸿信眼前。

一个个片段、一幅幅画面，支离破碎，像是转瞬即逝的泡沫，想抓在手里，却只能湮灭。

他看到许多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可爱的、不可爱的。

父王、凰后、砚寒清、鸩罂粟、任缥缈、翎叔叔、默苍离……

默苍离……

默苍离……

默苍离。

眼里一旦有了默苍离，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他贪婪地看着泡沫中千百种与师尊有关的画面，其中一些甚至是他冗杂记忆中早已遗忘了的。上官鸿信沉浸其中，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某个画面里，他把师尊狠狠压在床上强吻，师尊被咬得疼了，却没有推开他，在他身下脸颊洇红。

上官鸿信神情微漾，怔怔地瞧着这个画面，仿佛痴了。

太子殿下对尊上素来爱惜，极少有这样泄愤似的折腾，仅有两次——第一次，和第二次。

那时他受了不轻的伤，移居月馆静养，伤重转病，又伤又病，苦不堪言，夜里辗转不眠，白日浑浑噩噩，所幸有师尊搬来月馆伴他。

默苍离在他床边坐下，见他未醒，神色犹豫，似有些不自然。片刻后他俯下身，一只手撑在上官鸿信脸侧，用自己的唇凑近鸿儿，顿了须臾，鼓足勇气，贴了贴，分开……没有那时那般令人头晕目眩面红耳赤的心悸之感，是哪里不对？再次贴上去，青涩地伸出舌尖，试着去探上官鸿信的唇缝。

吻着吻着，忽然就有了回应。默苍离睁眼，果然见鸿儿明亮的瞳子如一捧琉璃，凝视着他。

上官鸿信一翻身把他压到身下，默苍离猝不及防躺倒在榻，担心他的伤，忙要去看却被止住，望着上方近在咫尺的上官鸿信，什么都不曾做，那般心悸的感受却再次倏然之间涌了回来。

上官鸿信指尖划过他的脸颊，轻轻笑道：“师尊是在偷亲我吗？”

默苍离并不避讳地与他对视，素来淡然的瞳子却闪烁着某种从未有过的赧然，眼下飞红，踟蹰半晌，才勉强犹疑开口：“前日在雪中，你那般用强……鸿儿你，”终是耐不住错开了目光，眼帘微垂，“是心悦我吗？”

师尊从未有过的怯涩之态，落在上官鸿信眼里惊为天人，他埋到师尊脸侧发间，鼻间全是师尊幽缈的杏花香气，“师尊怎么倒先问起我来了，要问也是我先问，师尊方才趁我睡着偷偷亲我，是心悦我吗？”

说完他抬头，紧张地望着师尊，怕他拒绝，又怕他什么都不说，耳边都是自己放大的心跳声。师尊的手掌抚上来，在他脸侧柔柔轻抚，上官鸿信闭上眼，小心翼翼地流连这抹暖暖的温柔。

“嗯。”

怕是自己听错了。

默苍离瞧见他不敢置信的神情，肯定道：“我说是，鸿儿，我心悦你。”

上官鸿信呆了半晌不能说话，忽而黯然，缓缓错眼低声说：“也许师尊你根本就不懂心悦的意思。”

“我懂，”默苍离说，“是一生为伴的意思。我想与鸿儿一生为伴，不离不弃。”

“……”

上官鸿信说不出话，只想亲吻他。他吻得太用力，师尊疼得哼出声，他才放松了力气。但很快就忍不住重新加深，他想把这个人揉进骨血，不去管师尊的话是一时兴起还是深思熟虑，他只想竭力地留住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就好，师尊是爱他的！

一生为伴，不离不弃。

跨过三万年的鸿沟，如今他再重新回首捻起这句话，却蓦然找回了当年初闻时的感动与狂喜。

不管在他痴狂的那漫长岁月里，这句话如何成为一句极尽狠绝的讽刺、一次次地将他推入更深的疯癫，但这一刻，他相信默苍离是真诚的。

可见情爱里果然是没有什么原则可言的。你说你要一个人，为你生为你死，必须只爱你一个，任何时候都要把你放在第一位。但是他不肯，你便说，人不可能只为一人而活，你可以爱他人，但我最重要。他还是不肯，你又说，我不特殊也没关系，但至少，你要像爱其他人一样地爱我。他仍旧不肯，你求他，不要那么冷漠无情、不要那么倨傲倔强！只要你肯接受我的爱，我就已经甘之如饴！

元邪皇说，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一道灵力保护着你不受三涂业火的焚烧。

玄之玄说，那时候无尽海上魔族暴乱，他就在那里，我告诉他你在云宫被捕受刑，他理都没理！——他可是九天钜子！

可这一刻，上官鸿信忽然感到当年师尊到底身在何处、到底有没有来，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相信师尊对他说出这一句话时的真诚，只要在这一刻师尊是真心爱他，无论往后种种，他再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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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76樓發表於: 2020-08-15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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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七十.入主

过往的光芒太迷幻，他伸手想抓在手里却只抓到一手泡沫碎裂后的粉末，旋即这点粉末也从指缝间渐渐散去。

这时耳边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青鸾太祖鄙夷的声音，“原来这就是这一代的古神一脉，你竟还拜了他为师，真没出息。”

庞大的青鸾原身已经隐去，浓缩成一只与当初上官鸿信初入薮泽时差不多的小青鸾，太祖扑扑翅膀，绕着上官鸿信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他面前，与他平视，“修为逆天，逆天又怎么样？还不是为我们驱作马前卒，什么时候轮到古神骑到我们头上。”

说到这里，太祖又兴奋地旋身飞舞，带动的长长尾羽流光溢彩，它昂着脑袋嚣张道：“只有我们才是承天受命！万族之首！龙脉傲慢残暴不可一世，古神自甘淡泊不争输赢，如今呢？如今又怎么样？龙脉灭绝已久，古神气数将尽，区区龙脉、区区古神，皆不过是我族踩在脚下的垫脚石！他们终将作古被历史染上尘埃，但我青鸾却能万古不朽！”

上官鸿信：“……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气数将尽的不止古神么？”

太祖听了，不以为意，往下睨了他一眼，旋即仿佛极是勉为其难地降下来，拿一边翅膀拍了拍他的头，劝诫道：“一时的低谷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我等心念坚定，屈强坚毅砥砺前行，总会柳暗花明苦尽甘来，要有信心。”说罢，它收回翅膀，在半空中摆出个负手而立的傲然姿态，严肃道，“宁要耗尽骨血而死，莫可自甘堕落而亡！这点骨气都没有，你不配为我族后人！”

上官鸿信：……原来我竟生在这么中二的种族么？

在结契阵中，这只青鸾太祖只能随他“看到”回忆，而不能透析他心中所想，因此一直作为元神意识而存在的元邪皇并没有被发现，否则以此鸟来自龙脉凤族血战现场的生平，指不定还会引出什么变数，它甚至只是在回忆里看到玄之玄污蔑上官鸿信与元邪皇勾结就立即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我青鸾与龙脉不共戴天！这怪胎信口雌黄，竟如此肆意侮辱！简直岂有此理！”

上官鸿信决定暂时不必让他知道邪皇元神的事情。结契术成，源源不断的浑厚灵力涌入他体内，且是与他同出一源的青鸾灵元，精纯无比，冲入体内后，打通经脉洗净骨血。澎湃的力量险些让躯体承受不住，但好在凤蚀流火催动元力相融吸纳，熬过了最初的艰难，之后便是一种焕然一新的感受。

五凤神族，在云之畔，凭风而生，本便轻盈通透不染浊气，上官鸿信感觉自己的躯体恍若轻如无物，呼吸吐纳，前所未有的清透舒适。

这老鸟的确是青鸾不错，但直到方才上官鸿信还怀疑它到底是不是如它所说曾贵为一代帝君，但现下上官鸿信确认了，若非嫡系一脉、青鸾帝君，怎会有如此强大的灵力，几乎在入体的刹那间就完成了他久啃不动的炼化！

上官鸿信心中雀跃，但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继续盘腿而坐。

太祖有一句话说的不错，炼化元力只是第一步，元力最初入体，在他体内像只倨傲的豹子横冲直撞，炼化只是将其纳入经脉，与自身本有灵元融为一体，大约于一个认主的过程。接下来才是探索着如何掌握它、利用它，使它为己所用，发挥出本有的力量。且魂体灵元再强大，没有相应强悍的躯体作为承载，无异于饮鸩止渴。他知道自己于武学上的资质并不好，因此需要更勤勉刻苦，无论从魂体灵元还是躯体淬炼出发，从现在起才是真正艰难的开始。

哪有什么一步登天的办法，那些看似的一步登天，只是在背后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十年磨一剑，一剑寒九州。

他沉浸在修炼中，未知时间流逝多久。再睁眼时，结契之阵的光芒早就消失殆尽。

太祖栖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呵，总算舍得醒了。”口气不算太好，毕竟这小子可是夺走了它毕生的、全部的灵力为己所用！一口都没有给它留啊！血盆大口饕餮夺食，简直太贪婪，迟早栽跟头！

心情愉快的雁王殿下没有理会宠物的酸气，阖眼继续调理灵元，下达第一道命令，“你去一趟西荒，把俏如来送回薮泽。”

方才在回忆中，太祖自然已经知晓了俏如来是何人，顺便还知晓了有关他的林林总总乱七八糟。青鸾眼珠子转了转，推阻说道：“没有这个必要，我看他在那边也挺安全的，小孩子不要太娇惯了。还是你这边比较需要我，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上官鸿信掀开眼皮看它，看得青鸾心里发虚，“铁骕求衣是为什么抓的他？你管阶下囚的处境叫安全？何况他一个狐族在一群狼族里，不管做什么都是众矢之的，这种境况很安全？”

凤凰还是不想去，“那只小狼崽子不是对他有意思么，不会让他沦落到这个下场的。”

“喜欢。”上官鸿信轻轻哂笑一声，“拖着累赘上战场，他一个外人，能坚持多久。如果竞日孤鸣或玄之玄用条件跟他交换俏如来？如果他将来手下三军集体排斥九尾狐族？就为了一段儿女情长，弃王途于不顾？更何况，自己有家不回，成天跟着别人在外面瞎转什么。”

太祖不情不愿，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反驳，“你不是有青雀传信，放一只给你师尊叫他直接派人去接不是更好，何须拐弯抹角要我送。”

不用青雀……当然是怕被师尊抓个现行顺藤摸瓜把他揪出来啊！但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上官鸿信道：“不要什么事都寄望别人，俯仰由人不如自力更生！”

太祖一针见血，“有这么严重？我看你就是心虚！”

“……”

太祖愈发嗤道，“堂堂青鸾嫡系，竟然沦落到对古神一脉唯唯诺诺，现眼。”

上官鸿信伸出一只手指，赤光在指尖蔓延，随着叮叮玲玲的声响，赤芒凝作数条锁链在半空张牙舞爪，“看来是时候让你体验一下来自主人的疼爱了。”

青鸾太祖尖叫一声猛地蹿开，边飞边骂：“无能之辈才动不动就拿武器逼人就范！竖子！我们走着瞧！”

青鸾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上官鸿信收回目光。灵体穿行空间的速度快逾常人，很快它就能到达西荒。

下来时，上官鸿信在上面一层察觉了史艳文的气息，还有随后而至的不渡峰鹜老，这位不渡峰老宗师别的不说，修为深厚得吓人，史艳文与鹜老汇合，至少安全回到尚同会不成问题——但之后就不好说了。

这一次，尚同会搞出的动作委实不小，连丹丘地势都能不动声色地改易，这样的筹备，必定早在小空背叛茧林、尚同会入驻狐狸宫之前就预谋已久。呵，玄之玄啊……想一次性收拾狐狸宫中的异党，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不过，你给自己挖的坑若不够深，我又怎么把你踹下去摔得更惨。

他并不急着回尚同会，索性敛息凝神，就着体内刚上一层楼还很活跃兴奋的灵元更进一步。

/

西荒。

待身上与铁骕求衣绝命司轮战之后留下的伤势渐好，苍狼便带着一行人去往临走前撼天阙告知他的地方。他这一行人不仅有药神修儒俏如来，还有在七恶牢中找到他后跪地痛哭的六人组，这群人自称是父王亲封的王族亲卫，但上一刻还在被满地宫追杀下一刻就被宣誓效忠，结合这段时间连续不断的追杀逃亡，苍狼不肯轻易相信。

彼时俏狐狸已经力竭再次晕了过去无法为他答疑解惑，小木灵只好把自己从狐狸哥哥口中听到的话颠三倒四、含糊不清地解释给苍狼听，好在苍狼理解力不错，总算能够听明白。

六个人深埋地底不闻世事，第一次从苍狼口中得知先王已逝昧廷易主的消息，各有各的反应，但皆是难过愤怒。

来的这个地方，叫琅古部，撼天阙甚至给了他一方令牌让他见到琅古族长时给对方看。令牌不知是用什么物种的骨头制成，沉淀厚重，积年已旧。

几个月里撼天阙每天换着法地虐待他，却在临别时给他这样一个送别礼，无论之前有怎样的不满怨怼，苍狼忽然都看轻了，冰冷的骨牌握在手里渐渐有了温度。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接近琅古部的外围。

琅古部族建立在一片广阔丘陵上，丘陵遍地是恶土岩石，承袭了西荒一贯风格的城镇高耸嶙峋夺目无比地矗立在丘陵最高处。然而仅是靠近丘陵的外围，建筑群在薄雾之间若隐若现，兽族感官灵敏，苍狼便已感觉到了风中一丝异样的气息。

果然，在逐渐接近后，一行人看见几个武士拎着几个兽族的原身尸体列队而出，怪异的是那些尸体皆无四足，鲜血从空洞洞的脚踝下流淌，淋淋地洒了一路。然而城门上的守卫熟视无睹，显然对此见怪不怪。

苍狼把令牌交给城门下的守卫，守卫拿上之后便去禀告，很快回传来请他们进城。等待期间叉猡问起方才所见的尸体，城门守卫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很坦然道，那是族长爱食鹿掌熬制的高汤，抓来的纹鹿一族有的体弱有的倒霉，失血过多而死，尸体就扔到城外的深坑里去。

叉猡闻言勃然变色，但一旁岁无偿制止了她。

九天诸境环境多异，物种十分丰富，生灵之间，最为本质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开了灵智。如薮泽那群娇娆妙丽血统高贵的凤凰，没有开灵智，血统再高贵也只是灵宠，而一旦开了灵智有了思想，即便是木灵、虫族这样弱小无力的族脉也在百族谱中占有一席之地。

当年天地混沌龙脉为尊，各族实力至上弱肉强食，实力弱小的族群与那些没有灵智的飞禽走兽别无两样，受尽欺凌动辄灭族，但现在时代变了——自从青鸾君临云宫、九天各立王权，即便是最弱小的族群也被纳入各境百族谱，成为受王廷庇护的对象。就是玄之玄那么目中无人妄自尊大，都不敢在明面上这么干！

其实客观地来说，青丘虽然朝制混乱，但比起专制霸道的西荒，臣民在其间更易于受到应有的尊重——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在青丘，若是出现一个门派有屠戮无辜惨绝人寰的行径，往往用不到尚同会或狐狸宫动手，周围几个势力联合起来就将其讨伐了。

进入城中，城民多是纹鹿之类的孱弱兽族，见到外来客人纷纷躲避。族长的府邸富丽堂皇，布置得青山绿水，与沿路来的残败破落云泥之别。族长是个高大魁梧的狼族，站在黄玉打磨的阶梯上，亲自迎接年幼流亡的狼王。

族长乐呵呵地礼让他们进入殿所款待，入殿之前，烈风涛似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低声唤了一声“王上”，但不知苍狼是不曾听到还是不欲理会，从善如流地跟随族长踏入殿所。烈风涛眉头紧皱，却也只能紧随其后。

宴席很快备妥，族长亲昵地拉着苍狼同席而坐，期间在苍狼腰间搂了一把，笑道，王上真是生得好相貌，有这等的风致，要拉拢谁谁不愿意为您卖命呢。司空知命暴脾气，这话听了立即就要掀桌，但苍狼默然并不言答。

菜肴一一呈上，其中有一道汤品，盛在黄铜色的小釜里，汤色雪白，醇厚浓香，但刚听了故事的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人动箸。族长见状并不以为意，还道，听城卫说，王上带来的人好似不止这两位，不知其他人现在何处？一起来此众人同乐多好。

在场只有苍狼、烈风涛与司空知命三人，在城门下时，听说了纹鹿的事情，苍狼便让岁无偿领其余亲卫，护着药神三人留在城外。

苍狼答道，人多了，唯恐族长款待不过来。族长嗤笑一声，又问起那块令牌王上从何而来。苍狼不能透露撼天阙尚且在世的事实，只得推说是故人所遗。

族长面色一冷，唇角还挂着笑意，但笑中带杀，说道，那位故人给你骨牌的时候，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与他誓不两立？当年他是怎么拧下我爱子的头颅，到今日我还历历在目！说罢，拍案为号，殿门纷纷砰然紧闭，门外人影攒动，迅速被带甲武士团团包围。

旋即他又换上另一种不好细说的笑容，道，不过我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王上若肯求求我，我便晚些再将你送到昧廷。

苍狼淡淡道，也许我还有另一种选择。

你还想如何？就凭这两个人？族长轻蔑地看了一眼堂下已然杀相毕露的两个人，冷笑道，等我抓了你，不怕其他人不自投罗网，最后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出这里！

他怒吼一声，浑身狼族灵元暴涨，筋脉在皮肤下如精钢实质，条条分明，举掌就朝苍狼攻来。苍狼撤身一避，不见他如何动作，右臂上短刃出鞘，穿透巨掌钉死在案上，就在同时左手唐刀横劈断首！

两处鲜血喷涌，族长头颅咕噜滚到堂下，表情还凝固在怒目圆睁的那一瞬。

血液顺着唐刀刀身淌下，不留痕迹，霜刃不沾血。

不止殿内伺候的下人呆了，就连两位做好准备大杀护主的亲卫也呆了，旋即面无表情地收起武器……小主人太强，不给他们表现的机会，他们能怎么样呢！

一直到有人一声尖叫，其余人才回过神来，尖叫声此起彼伏，推开紧闭的殿门抱头鼠窜，门外的武士不明状况，竟一时无人阻拦。

族长的头颅被竹竿高高挑起，挂在城中最显眼的高台前供人瞻观，一连几日，高台下的城民都徘徊不散。

药神先生自入城后就不曾休息过，城内老弱病残伤者无数，先生职业病发，一入眼就看不下去，连带着小木灵修儒也没日没夜地协助，城内原本的医师前所未有地热情，一个个毛遂自荐，一群人在族长的宅邸中成立医馆，宽敞华美的府邸很快被前来求治的病患挤满。

俏如来在阴阳道下时始终昏迷不醒，后来有了药神之助，时昏时醒，再后来醒时渐多，渐渐与常人无异，只是体质仍然太弱，停不下药神每日的药汤。

诸事繁杂，人手不够，直到苍狼来到医馆探望俏如来，已经是入城的第五日。

他听说俏如来在药神手下帮忙，便觉得有些不妥，自己就是病人，还去照顾病人，万一照顾着照顾着自己就先晕了怎么办？

原本他还想，医馆范围这么大又这么忙，也许他一时还见不到俏如来……谁知天公还挺作美，教他一踏入医馆正堂就发现了在角落里分拣药材的小狐狸。

一来诸事缠身，二来俏如来总是昏迷不醒，所以这还是在重逢后，苍狼第一次在他清醒时同他说话。和在白云帝宫的时候不同，再重逢后的俏如来，像是忽然间换了一个人，除了相貌，没有一点是他从前印象中的模样。

苍狼虽在西荒，却也听说了茧林易主的消息，传言是上官鸿信居心叵测闯进狐狸宫，随后御主失踪，茧林伤亡众多。苍狼听了只认为是无稽之谈，就是为了俏如来，哥哥也不至于会对史艳文下如此重手。虽然相信哥哥是被诬陷，但茧林内到底有何曲折却不是他能揣测，每想到遇见俏如来时的境况，苍狼便不敢对此稍有探问。

他踟蹰在门口，久难开口，还是俏如来察觉到有人，便隔着槅窗问：“来问药吗？”

苍狼无法再藏，只好转了出来，小声，“是我……”

“王上？”俏如来面露诧异，“有事吗？”

是“王上”，不是“苍狼”，一个称呼，泾渭分明。

“我……”苍狼低头，看着自己指尖在唐刀柄头上划过来划过去，“我来找药神先生的，叉猡……叉猡说她有些头疼脑热，我便想来问先生有没有对症的药方可以治治……”说完就后悔了，一时仓促忘了今早他就是让叉猡来医馆询问救治现状，有没有头疼脑热别人看不出来吗！于是急急地补了一句，“是刚刚才有的症状！”

“先生正在炼药，眼下不便打扰。”俏如来这么说，却也没有提让别的医师前往诊治。

“哦，那好吧。”苍狼呐呐地答，不好再说什么，又顿了顿，只好转身，“那我先走了。”

从这里到门口几步的距离，他慢腾腾地走了半晌，摸到门框时，身后俏如来忽然叫住他。

“王上且慢。”

苍狼立即回头，“怎么了？”

俏如来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些酒水药膏等物，走到榻上案几前跪坐，“王上手上有伤，自己都没发现吗？来这里坐。”

苍狼脚步先走了过去，才抬起手看到手背上不知何时划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小伤，不碍事的。”

“总是会疼的。”

其实也不那么疼。几个月下来，苍狼觉得自己对疼痛的神经已经没有那么敏感了。

他垂眼，看着俏如来认真地在他手上消毒敷药，想着他从前倨傲的模样，可现在为人包扎却做得熟练顺手。他没话找话，问俏如来身体如何，俏如来说有药神调理，没有什么问题。又问在这里是否待的习惯，俏如来说他帮着先生照顾伤员，一切都好。苍狼说你多休息，医馆有修儒和各位医师协助，你不必做这些事。俏如来说没关系。

小狐狸太温柔的模样，让苍狼极不适应，还有几分酸涩。几番问答，再找不到话好说，只好又沉默不语。

“我以前不懂事，总是胡乱闹脾气，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小狐狸忽然主动道，没有抬头，包扎的动作也没有停，“你不计前嫌，还愿意救我，如果不是你，现在我还在铁骕求衣手下受着折磨。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还有谢谢……”

他原本手很稳，但说着便不知想到了什么，以至于手颤得不能顺利包扎，话也说不出来，眼圈却渐渐泛红。

心里那股酸涩愈发深了，苍狼收回手臂，自己不甚顺手地包扎好。

“对不起……”小狐狸红着眼眶红着鼻子，但又不想在他面前哭，低下头嘴唇抿得死紧。

苍狼默了默。

“你知道在地宫里，每次被撼天阙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我会想什么吗？”

俏如来抬头，眸子里泪光盈盈，“……报仇？”

苍狼轻轻向他笑了笑，“是你。”

小狐狸不解，“我？”

“如果我不能离开那里，你也无法离开。我把你带下阴阳道，却不能带你走，那我就是罪人了。我每日想着能送你回去，回到你的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陪我葬送在暗无天日的深渊底下。”苍狼说道，“在阴阳道下，支撑着我熬过来的，一直是你。”

俏如来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轻声说着这些话，像是要不由自主地跌进那片苍蓝的色彩里。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再看了，所以他低头避开了目光。

“对不起，是我说的不对。”苍狼以为他想到了茧林的事而伤心，局促道，“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已经发生的伤痛没有那么容易减轻，但也不至于一点希望都没有！青丘御主的消息是失踪，说不定他只是出于某种形势不好出面，其实还在某处活得好好的。事情还没到最糟的地步，不能自己先放弃了！”

俏如来怔了怔，默然一会儿，“我真没用，明明你受了伤，我却连帮你包扎都做不好，给你道歉，反而被你安慰。”他抬起袖子，来回擦干眼泪，向苍狼露出笑，他笑的时候双瞳间光芒清湛，眼睫间还浸着湿意，“不过你说得对，不能自己先放弃了，如果事情真到了最糟的地步……那就更不能放弃。”

苍狼见他笑，心里阴郁尽散，想到什么，拉过俏如来的手，自己也笑道：“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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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樓發表於: 2020-08-15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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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七十一.不辞

族长的宅邸，在琅古部城中比任何建筑都要高，宅邸前方一片广阔广场，可以容纳上千人，广场中央有一口大鼎。从前，每次族长兴之所至，因为这道鹿掌煲汤而备受宠幸的厨师就亲自带人去城里溜一圈，就像在逛自家牧场一样，挑选肥美鲜嫩的纹鹿，通常是孩子，但不能太小，太小了无味，也不能太大，太大了肉柴。

被挑中的那一家，要是反抗不愿意交出小孩，族长就会下令将原本只需斩断四足的小纹鹿整个丢进大鼎中活烹，族长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有人都要来，那家人在最前面，烹好的肉汤分给大家共享，尤其是最前面的一家人，必须一滴不剩地全部下肚。

久而久之，城民们在这样的恐惧中忍气吞声，渐渐麻木了反抗的情绪。

但就在昨日，这口大鼎重新烧热，只是这回被扔进去的是那名厨师。

最兴奋的莫过于王族亲卫，叉猡自告奋勇要操刀，苍狼点头同意了。

今日苍狼拉着他的手走过宅前广场，大鼎已经冰冷，但地上还有血迹没有擦干净。气味经过一夜早已消散了，但俏如来还是感到鼻底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气，针刺一样钻进脑仁，这让他想起了早年西荒惊骇九天分食战神的那一件事。西荒本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甚至十倍还之。

苍狼带他去的是一对纹鹿夫妻的家，站在院外没有进门，俏如来的视线就被院中的一座新坟引过，上了年纪的夫妻俩正跪在坟前以泪洗面，一看见院外的苍狼，立即怒目而视。

苍狼问他还记不记得第一天进城前看到的那几具尸体，苍狼说，其中一个就是他们的儿子，老来得子，才两百岁，聪明伶俐。苍狼低声说，我们从城外找回了这个孩子的尸体，可送回来时，他的母亲拉着我问：为什么你不早一天来？！

他顿了顿，倾垂的眼睫遮掩了瞳孔里的情绪，片刻他抬头苦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要对他们说什么才好……还有比这更遗憾的事吗？

俏如来刚想说，你根本用不着对他们觉得抱歉。但苍狼接下去说，你比我机灵，帮我想想好不好？告诉他们斯人虽逝，但从现在起，他们的生活还远远没有结束。

俏如来不喜欢这对拿他人撒气泄恨的夫妻，但他感受到苍狼这么做的心意，走出绝望的最好办法，无疑是帮助另一个绝望的人走出来，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所以他点头答应了。

药神先生很有协理气度，医馆始终人手不够，诸事繁多却仍能有条不紊。俏如来白日里在医馆帮忙，到了傍晚便和苍狼一起去看望那对夫妻，可那对老纹鹿十分执拗，自始至终没有给过两人好脸。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某日，有人胆裂魂飞地奔到殿前，很快全城人都知道了，整个琅古部外面，被铁军卫兵临城下，此时距离苍狼将铁骕求衣踹下阴阳道还不到二十天。军长驱车倚在最前面，身上的药纱还没有拆下来。在他身后，黑压压的千军万马似铜浇铁铸，就是不似活物。

这些都是俏如来听人说的。他没有上城楼，未曾亲眼目睹铁军卫三军临城的盛况。

这场对峙没有意义。如今的苍狼固然能与军长对峙不落下风，但铁骕求衣有一个军队，他只有七个人。

据人说，王上选择议和——虽然并没有什么好选择的——琅古城门大开，迎接铁军卫入城。进入城中的只有一小队人马，铁军卫大军仍驻扎在城外丘陵。

铁军卫毕竟没有攻城，入城那天，全城的人都小心翼翼又兴致勃勃地探出头来围观，俏如来也在其列，他在铁军卫度过了一段地狱似的日子，但从头到尾没有见过军长，抓到他的是别人，跑去军长跟前邀功，军长便下了命令将他看押，不曾再过问。

修儒拉着他的手也挤在人群中，小木灵不仅没有见过军长，在此之前，甚至没有听说过铁军卫，他的记忆中只有地宫里的暗无天日和无尽恐惧。但别人告诉他军长是个很厉害的人物，被围城时也紧张了几日，但现在反而较为轻松，他扯了扯俏如来的袖子，俏如来低头，他小声问：“狐狸哥哥，这个军长是好人吗？”

铁骕求衣是好人吗？这个问题问得好。就算不提俏如来在铁军卫受的折磨，这个人在阴阳道前率领三军作战，积年累月，死在他手下的青丘狐族可以堆山积海。

他站的位置并不显眼，可铁骕求衣仿佛有所感应，朝他的方向望过来。四目相对，一瞬间，俏如来浑身都僵硬了，从头冷到脚。

他说不上来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但他确信自己在其中看见了，滚滚岁月里，两族互相撕咬，残尸断骸、喊杀呼啸！

相隔百丈，然而那双瞳孔里的光芒像是要刺穿他的心脏，他禁不住想低头，但一股血气抵着他没有。

忽而眼前轻衣飘曳，像是春日里抽芽新柳的鹅黄，那段有如实质的锋芒被截断。俏如来抬头，看见视线里鸩罂粟冷淡又温和的脸，鸩罂粟拍拍他的肩，说道：“热闹看过了，医馆不得闲，该回去了。”

俏如来点点头，牵着小木灵，跟在鸩罂粟身后往医馆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看见铁骕求衣在苍狼跟前跪下。人群挤得太满，他看不见苍狼的神情。

之后的每天傍晚，都只有他一个人去拜访那对固执夫妇。

/

少狼王入城，琅古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铁军卫入城，变化再次如期而至。

俏如来安分自觉，不乱跑，不打听，除了每日拜访老夫妇，便是待在医馆，可算足不出户。因此城里具体发生着什么，他并不甚清楚。

只是近来有一件事与医馆有关，才落到他的耳朵里。

消息来自医馆里一位年轻医师。作为苍狼的亲信，王族亲卫力担了许多重责，其中不乏危险，伤筋动骨皮开肉绽是常有的。这位年轻医师在前殿，正逢军长在向王上谏言，谏言的内容是，城中资源有限，而医馆负荷过于巨大，其中一些治愈无望，或者年老残疾者，没有徒然耗费的必要。

医馆的众人听了很生气。

有人骂铁骕求衣狼心狗肺，真他娘不是东西。有人说药材不够道具不够，我们去采、去买，我们自己想办法。还有人说，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他一句话就全部否决，那这段时间的坚持算什么呢。

最后有人难过地说“王上会同意的”，结束了这次讨论。毕竟之前铁骕求衣大部分的提议王上都同意了。

然后众人就在每日等待指令下达中担惊受怕，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预料中的指令并没有颁下来。

众人喜笑颜开，有人说，铁骕求衣也没什么本事嘛，王上不听他的。

俏如来一直只是听着大家说，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大家看他小，也不拿这些话问他。

俏如来不说话的原因当然不是年纪小，他只是在初闻这件事时……并不是很反对铁骕求衣的提议。

琅古部与枉昧三廷千里之遥，医馆里的众人都忘记了他们正依附在谁的麾下，忘记了昧廷里有一双眼睛正对这里虎视眈眈。

铁骕求衣就是为此来的，他决不会忘记。

但现在，俏如来有些意外于苍狼没有答应。

/

夜晚，众人都睡下了，医馆里总有人忙到很晚，但现在也已睡下了。

俏如来睁眼望着上方虚空黑暗，眸子在黑夜里有两点清光栖息。窗外传来异响，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挠窗棱，他转过头，窗户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畸小扭曲张牙舞爪，反正不是人形。

窗外的影子锲而不舍地又挠了半晌，俏如来忍无可忍，跳下床推开窗子。

是一只青鸾。

小青鸾。

红艳艳的，那么漂亮。小狐狸养过那么多凤凰，但在所有的凤凰里，小青鸾是最漂亮的。

还没来得及滚下眼泪，要脱口而出的呼唤猛地收了回去——很像，但不是师兄。

他从一只鸟的脸上看出了不耐烦，对方转身飞出一段距离，停下来又回头看他，示意他跟上。

俏如来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一直出了医馆，出了宅邸，到了城郊，四下无人，小狐狸追得吭哧吭哧，前方扑扇着翅膀飞行的青鸾才停下来，等着落下一截的狐狸跟上来。

“跟我走。”

青鸾口吐人言，声音苍老，虽然苍老，但中气十足，还有点不容置疑的傲慢。

“你是谁？”俏如来当然不会说跟它走就跟它走，他能跟来都不过是看在师兄的份上。

“哼，我乃是你师兄的……”小青鸾冷哼一声昂起头，想说什么忽然顿住，最后谨慎地选择了一个答案，答道：“……好友。”

俏如来不太相信。

青鸾也看出他不信，但满不在乎，“爱信不信，本君纡尊降贵，送你回薮泽，抓紧的。”它说着抖抖一身羽毛就要变大。

俏如来没有要动的意思，反而还退了一步，“你真是我师兄的好友？那他现在在哪里？是他叫你来的？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青鸾不耐其烦，“你问题怎么这么多，本君可是——”

它话说一半，蓦地截然而至，像是被人突然劫走了话语权。接着，青鸾再次开口，却不再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他所言不假，走吧。”

方才在医馆忍住了的眼泪，这时又在眼眶里打转，小狐狸眼睛立即就红了一圈，但月黑风高，看不出来。

“师兄……”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把小青鸾抱进怀里，小青鸾忙飞退一截躲避，它口不能言，但眼神威严地警告：“不许碰我！”

俏如来问我爹亲还好吗，青鸾说好，俏如来问我娘还好吗，青鸾说我不知道，俏如来又问狐狸宫好吗，青鸾说一团糟。

“青丘眼下局势危险，你暂时不能回来。回薮泽去吧，有默苍离在，谁也动不了你。”

俏如来沉默片刻，摇头道：“算了。”

小青鸾始料未及，顿了一下，“什么叫算了？”

俏如来说：“我不回去。”

小青鸾又顿了顿，而后自行道：“也对，小狼崽子也算救了你，就这么走不合适，让太祖陪着你，去和他道个别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俏如来说道，“我不想回薮泽，让我回青丘，让我帮你。”

这一回青鸾彻底理解了他的意思，肃然道：“你没听我刚刚说青丘危险？不是你危险，是我危险，你要还想指望我和你爹活着，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俏如来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就留在这里。”

眼前流光一闪即逝，俏如来愕然抬头，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久不曾见的师兄本人，即便是幻象，但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师兄。

小狐狸含着哭腔，软软糯糯：“师兄……”

但上官鸿信没理他，气不打一处来，“他不过是顺手救了你一次，至于让你叛变得这么彻底？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青丘长殿下，留在西荒的军营里献身？国际友人？还是你觉得凭你一个就能扭转青丘西荒两境多年以来的仇怨，你是智冠群伦了还是武功盖世了，还不如直接跟苍狼和个亲来得靠谱些。少痴人说梦了。”

他有点不耐烦，拽过俏如来的手腕，“告诉你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扯，老实跟我走，不然我绑你走。”

俏如来没反抗，任他拽着走了几步，轻声道：“我听你的……”

上官鸿信欣慰道：“这才对。”

“我听你的，现在回了薮泽，又能怎么样呢？”俏如来说，“继续一无所知地瑟缩在旁人的羽翼下，某日蓦然回首，再发现他们一个个都在因我而受苦。菩提尊已经坐化，在他受尽折磨、以命换命抵我三劫的时候，我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的付出。这本来，这本来该是他的命，可现在却是我还活着……”

上官鸿信无言片刻，试图解释，干巴巴地道：“菩提尊那件事……佛家凡事讲求一个缘法，其实跟你关系不大……”

俏如来像是没有听到，“还有爹亲，为了让我远离小空的牵连，竭尽所能地想方设法，求天门求师尊，在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一个人三缄其口担惊受怕，我却还在怨他不肯抽出时间来陪我，跟他闹脾气，惹是生非任性妄为……如果我今天跟你回了薮泽，将来又有人为了保护我而牺牲，可一无所用的我有什么保护的意义？”他不挣开上官鸿信，反而一头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我不想永远是一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废物，我也想保护你们啊！”

从魔族出现破坏狐狸宫、劫走小空，到小空回来，却带来了玄之玄的门人血洗狐狸宫，再到他和爹亲被小空关押日夜折磨、落入铁军卫、跌下阴阳道……一路走来，他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在鸿儿怀里哭得这么彻底。

好半天他的哭声才稍稍消弱下去，待他平静了一些，上官鸿信才道：“就算你留在西荒也不能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没有哪里是该在不该在的，随遇而安而已。如果师兄你不能让我回去帮你的话，那至少我留在这里，可以帮药神先生治病救人。”他低声道：“原来我不知道，现在亲眼所见才了解，原来战场上真正开战后是这样的场景，像地狱一样。”

上官鸿信揽着他，任他抱任他哭，有很多话想说，说他们不是期望你永远做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弱者，只是认为你还没有到必须要承担面对的年纪。又说既然你已经见识到了战场的残忍，就该知道凭你一人只是杯水车薪。还想说，其实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我们这些应该负责的人没有负起责任保护好你。

但最后他都没有说。

抚在俏如来颈间的手指稍移开，一段青色的火光随着他的手指溢出流萤，随后消散，他知道这是默苍离设下的魂灯，元神不灭，魂灯不熄，不仅俏如来有，他也有。

魂灯的清光幽盈，在他眼底晕开一段遥远又亲近的弧光。

“别人我不知道，但你师尊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成为何种模样。你不爱习武，他便不逼你习武，你爱玩闹，他从不拘着你玩闹。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坦然地随心而行。”

他推开俏如来，揉乱他的头发，“随你，反正我是管不了你了——带路，我有事要见苍狼和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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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樓發表於: 2020-08-16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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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七十二.不偷，要抢

按理，小狐狸方受重创，初步见识了狐生的残酷，作为为数不多能够对他表示关怀的长辈，上官鸿信实不该那般粗暴不耐烦。

但当时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他有那么好的闲情逸致。

他原本打算调息一日，巩固了体内灵元便赶回尚同会。

上方已无外人气息，史艳文与一群弟子已同鹜老回转，那身份不明的黑衣青年与魔物也早已离开……想到这里，身份不明？上官鸿信纵不认得那年轻人是谁，却绝不会忘了那个手提魔刀往他胸口捅个窟窿的魔族。就是不知，这人是不是他所猜想的那个人。

原本一切正常，无甚稀奇，但修炼至中途，沉浸识海的上官鸿信蓦地回神睁眼，此处到底是险地，哪怕修炼他也不敢太过入神，留一小部分神识散开，这会儿有什么东西正闯入他神识范围，朝他围拢。

速度极快！

上官鸿信翻身跃起——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动静，闯入者速度快逾一辈。上官鸿信自认吸纳了太祖灵力、炼化了凤蚀流火，修为业已今非昔比——然后只稍一个照面，还没等他怎么反抗，就被蛮横的闯入者从四方八方缠绕盘旋捆了个结实。

青鸾扭头，端详这个捆住自己手脚腰身的绿藤……有点眼熟。

“……”

我跟你好了这么多年竟不知你还有这癖好啊师尊！

试着挣了挣，挣不动。

满目昏昧，阴光黯淡，他师尊从天而降，带起青衫的衣袂翩飞，长袍外的层层薄纱雾笼玉山，犹如一朵盛开的翠莲，落地后，莲瓣尽敛，又似一枝清峭的玉竹。

只是欺霜傲雪，面带薄寒，眉眼薄唇都是冰削雪铸的。

没关系，不在意，师尊不论怎样都美不胜收，连这阴森邋遢的犄角旮旯都顿时明媚可爱了起来。

老实说，这人上回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上官鸿信就是想找他都无从找起，但他不甚担心，师尊既为他而来，迟早会再回来找他。

另一说，若是这位仙尊并非他师尊，那找与不找更无足轻重。

左右上官鸿信都用不着为此忧心。

他唯一犯嘀咕的是不能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师尊。

他希望是师尊，是真念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又怕是师尊，就他临走那破阵坑人的阴损路数，默苍离怕不是要把他扒皮抽筋削肉剔骨挫骨扬灰回炉重造！

默苍离轻易不打人，一动手必定不轻易，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这一点无论三万年前还是三万年后上官鸿信都“身有体会”，巍巍五凤神族、九天帝君，上官鸿信的父王去劝都不好使，默苍离炸起来连父王都抽。于是无人敢拦，父王沉默安静面部抽搐地旁观暴行，晚上在爱子床边流泪叹息赌咒痛骂，上官鸿信还得奄奄一息帮师尊说话。

……不对啊，稍一想想，两个徒弟，都是王家贵胄掌上明珠，一样顽劣、一样任性，怎么好像从头到尾挨打的就他一个？

雁王殿下突然气堵，他居然还比不上一头未成年的蠢狐狸会察言观色世故隐忍！

上官鸿信瞧着那张不是默苍离却神似默苍离的面孔，淡漠着朝他渐步走近，一时欣喜一时惶恐，差点没分裂。终于浑身颤了一下，惶恐占据高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抿唇瞪目，那模样看起来竟有点视死如归不卑不亢。

仙尊没有理会他“慷慨就义”似的表情，抬起手臂，指尖落在衣襟处。

“……”

柔润的，沁凉的。

上官鸿信心里闪过一丝纠结。

……如果策天凤是师尊，他恨不能自己躺平了“欢迎调戏”。

但如果不是……那可滚吧莫挨老子。

由于不能肯定眼前人究竟是谁，上官鸿信一时面目纠结，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在他纠结的时候，策天凤手指已经探入衣襟，不知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青鸾鼻息间轻轻地“嗯”了一声，凤凰清鸣，尾音缭绕，旋了个圈儿，当真娇气得很。

仙尊仍清清冷冷，除了掀起眼皮瞧他一眼外，别无表情。

反倒是青鸾被他凉凉一眼看得面带薄红，羞怯道：“……轻一点……”

“……”仙尊的表情难以言喻，看起来有点像要马上抽出来赏他两耳刮子。

叫你再骚！

他加快动作在上官鸿信怀里一阵摸索，终于摸出了一粒指尖大小的剔透石子，石子离体，顿时失了青鸾术力束缚，恢复形态，灵光诡魅的淡绿色晶体，煞气逼人，被无数禁制法则旋绕克制，方得勉强安静。

此物一出，上官鸿信顿时明白策天凤是怎么找来的了。

雪意城主炼制千灵魂晶，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决不会没事邀请策天凤进城，还拿自己女儿许下婚配，多半是看上策天凤修为，抱着铤而走险意欲夺而炼化的想法，然而最终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赔进了一城老小。

这魂晶上法则玄奥无比，就是上官鸿信都自叹弗如，当时在场三人有此能力，但前后推敲，策天凤最有可能是第一个见到魂晶的，因为魂晶危险，所以施下法则禁锢。既然禁制是他所施，那他循着自己的灵息找来委实轻而易举。

上官鸿信习惯多想，却想不通，若是策天凤不稀罕此物，随手丢弃引得那二人争抢倒还说得过去。但现在他追来明抢，又不是不想要的模样，那为何不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拿走？拐这么个九曲十八弯是为了什么？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默苍离从不拿他东西。何止不拿……师尊严厉，却是真疼人，他有的，但凡上官鸿信开口，没有一样是不给的。

他想不到默苍离要千灵魂晶有何用。

更想不到这东西能重要到让师尊一反常态来跟他拿。

如果师尊真要，上官鸿信没话说，双手奉上，但若换成别人——想都别想！

“这是我的！”

策天凤一手托起浮空的魂晶，淡淡看他一眼，声音一如昨次清寒，不带情绪，“你偷的。”

上官鸿信笑，“偷了谁的？偷了你的？我捡到的便是我的，你说是你的，叫一声看它应不应你。”

策天凤一翻手，将其收了起来，“象齿焚身，此物不宜放在你身上。”

“不宜放在我身上，就宜放在你身上？”上官鸿信道，“既然如此，为何在雪意城崖下时不拿，偏偏等到此时再来抢？”

托某人的福，上官鸿信灵息暴露，策天凤是知晓他青鸾身份的，因此上官鸿信没打算在他跟前保留凤蚀流火，体内凤族元力催动，赤红色火焰猛然蹿升——上官鸿信蓦地一滞，像是想到什么，火焰一闪即灭，白光劈闪，如雷如电，从绿藤与躯体交缠的地方为始，反客为主攀附着往四方绿藤上窜。

不堪雷电烧灼的绿藤脱力，上官鸿信猛地挣脱束缚，冲上来要抢回魂晶。策天凤蹬脚略退一步，他体态甚是轻盈，这一退似凭风而起，衣袖一挥，凭空一道障壁竖于两人之间，答道：“那时你未醒，拿了是为偷。”

青鸾绝倒：所以暗偷不光彩，明抢就光彩了吗？！

来人无愧有连灭数大恶势力的修为，灵力大增、脱胎换骨的青鸾在他手上根本讨不到好，中途他拔剑出鞘，地底阴暗干燥，竟有海声隐隐，潮意扑面。那剑意非是一点专攻刁钻古怪，而是大气磅礴铺天盖地，分明空无一物，却竟如巨浪滔天无处可躲。

刀剑之下实力说话，上官鸿信敌不过他，又眼见时间流逝，心头渐急。

“算你行！魂晶给你行了吧，让路！”

策天凤居然不让，挥剑在地面划了条地缝。

他淡然道：“你悟性太差，灵力不是这样用的。越得过这条线，就让你走。”

上官鸿信：“……”你是不是穷极无聊？！

/

太祖慢腾腾找到小狐狸的时候，上官鸿信正在与仙尊过招企图闯关，次次未遂。

表面还在隐忍，内心逐渐暴躁。

反而是策天凤看出他异样，主动叫停。

“你在分神，处理完，再继续。”说罢扬手布下无形壁障，以剑入地，自己盘腿坐下，闭目养神去了。

“……”你行！

几日不眠不休，策天凤看起来不痛不痒，上官鸿信却没有他那般的好精神，其实就算策天凤不叫停，他也即将体力不支。索性也坐下，一边调息，一边通过太祖灵契，幻身现于琅古城中，面见西荒君臣。

主要是臣。

达成共识，拍案定板。

铁骕求衣告退。

大殿里只剩下苍狼与上官鸿信，之前遣退了下人，连服侍的人都没一个。

“哥哥。”

方才苍狼拢共没说几句话，只是在军长向他请示时无甚悬念地点点头而已。

但他独坐高阶，端正庄重，威仪很是沉稳。

然而眼下军长一走，他就露出笑来，几步下了台阶，来到上官鸿信身旁，去拉哥哥的手。

上官鸿信听到他叫，回头看他，见他在笑，似乎怔了一下，苍狼伸手拉他，他下意识一躲，没让他牵住。

苍狼仰头，面露不解。

“……”

上官鸿信没说什么，走出殿门，苍狼跟了出来。

夜晚寒凉，空旷少人。

红艳艳的凤凰栖在假山头，白灿灿的少年立在假山下。

见上官鸿信出来，俏如来忙跑了上来，“师兄，我刚刚看到军长离开，你们谈完了。”他很识大体地没有问三人谈了什么。

上官鸿信道：“你怎么还在。”

“我等你啊，不然你谈完就走了，我还等着你来跟我告别吗。”小狐狸颇是委屈，此处只有苍狼与他们师兄弟三人，他也不端着白日里成熟稳重的样子，去抱师兄的腰，“师兄，你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再来？”

上官鸿信无语，揉揉他的头，揉了几下后推开，“行了，腻腻歪歪。”他抬手朝栖在原处“孤高独立”的青鸾太祖招招手，太祖顿了顿，还是扇着翅膀飞过来。他指了指青鸾，说道：“我留下它跟着你，有事对它说。”

俏如来还没说什么，太祖先不干了，小翅膀扇得飞快，绕着上官鸿信转圈，唧唧喳喳，“我不，不行不行不行！本君才不奶孩子，我要跟着你！”

上官鸿信抬头，蹙眉扫了它一眼。

小凤凰鸟目瞪圆，像被瞬间捏颈锁喉，僵在原处。

殿下轻声问：“你、确、定？”

“……”小凤凰半晌没话，蓦地蹿出老远，边飞边垂着脑袋嘀嘀咕咕，说不准是在骂娘还是天人交战。

俏如来问：“它叫什么名字？”

上官鸿信便不再理它，垂眼转向师弟，“没名字，叫它小祖。”

狐狸听差了，“小猪？”

“噗。”上官鸿信懒得纠正，点头，“嗯，小猪。”

太祖猛地蹿回来，恨不得往上官鸿信脸上贴，“本君才不是猪！！”忽然被一双温软的手柔柔揽住，抱进怀里，太祖怒气难消，扭头却见上方一张清澈的笑脸，“……”

“哥哥。”

一旁始终未曾出声的苍狼忽然唤了一声，他像是没有把上官鸿信方才在殿中的躲闪放在心上，见哥哥望过来，仍是浅笑：“我真没想到哥哥今晚会来，哥哥……眼下还好吗？”

上官鸿信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若我问你还好吗，你怎么答。”

苍狼是被他怼习惯了的，不以为忤，他伸手到颈间，捻起那枚红骨的吊坠，声音里有发自内心的感激，还有点不好意思，“药神先生跟我说了，他是顺着牵生绳找到我们的，若不是先生，苍狼恐怕已不能站在这里同哥哥说话。还有这枚坠子里的赤凤，要不是它，我和俏如来更不可能活着离开阴阳道，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哥哥才好……”

“……你谢我？”

他口吻不对，苍狼略奇怪地抬头。上官鸿信神色复杂，眼底似有些冷。

他看着苍狼，却叫了一声，“俏如来。”

小狐狸是何其会察言观色看气氛的七窍玲珑心，抱着小青鸾安安静静走开，直到偌大中庭只剩两人面对面。

“说实话，我真是有点受不了你了，原还以为经过这么多事，你多少能开点窍。竞王爷到底是用什么养的你，才能将你养得这么……我都不知该说是纯还是蠢。”

突来之言，苍狼懵懂不解，不由错愕。

上官鸿信见他茫然神色，愈发不悦，“绝命司嘴那么碎，就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

苍狼低着头，坑坑巴巴道：“说了，他说……他说是哥哥叫他来的，牵生绳的事，也是哥哥告诉他的，他说你……”

苍狼久久不言，上官鸿信索性替他说完，“说我不在乎你的死活？”

这回苍狼垂着头，没有应声。他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两手攥得死紧，但不动声色。

上官鸿信淡淡道：“王上，竞王爷和你之间，我选择支持你，所以我希望你活着。绝命司说的不错，牵生绳的消息是我告知他的，去阴阳道也是我请他去的。你能在他手里活下来固然很好，活不下来也只是说明我押错了注。”

“我真搞不明白，到底我是哪点长得太正直，让你对我产生这么深的误解？”他好气又好笑，“我承认，一开始的确哄骗过你，因为你是世子，利用你才能拉拢西荒，可现在你已经不是世子了，我把你当孩子哄有什么用。就算在云宫，我将你交给绝命司，那一次你看不清，后来红骨中的锁灵阵还不能让你有所警觉？何至于如今遭到绝命司的埋伏，还这么一叶障目？”

“因为一开始我救过你？如果不是看在你是西荒世子，我才懒得理你。不要对别人的一点施恩就感恩戴德，你是一境之主，总是将感情寄托在旁人身上，只会让自己一败涂地。”他口吻里听不出一点感情，“这场战争我赌你赢，希望狼王不要让我失望。”

“……”

苍狼最初还听得茫然无措，到后来脸色愈沉，此时抬眸相视，素来澄澈的瞳子在夜色里竟有些晦暗不明，“所以我对你来说，就只是具有利用价值的东西？”

上官鸿信仰头叹息，“你到底会不会听人话，你我是合作盟友，如果你非要说成利用价值……也没有错。”

“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略蹙眉。

这小子之前一直哥哥长哥哥短，第一次这么叫他的名字，竟还有点不适应。狼崽子眼睛里有他从前未曾在其中看到过的阴鸷深邃，狠狠的像是要把人活活撕碎。字语间杂糅着压不住的愤怒，一字一字往外蹦。

苍狼攥紧他手腕，用力之狠，手上青筋暴起。

“……哥哥这么目中无人，就不怕有朝一日落到我的手里？”

骄傲如雁王殿下，闻此威胁冷冷一笑。

呵，想怎么样，难不成想杀他泄愤？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自己蠢钝还怪别人心机。难道他的态度一直以来不明显吗，真不知这小鬼一个人高潮个什么劲。

何况上官鸿信自认也没把人怎么着，就算绝命司这步做得有点绝，但你落到这步田地难道是我害的，就算是恨也该冲着竞日孤鸣去。他寻求盟友难道不该考量考量对方实力？这是两方同盟，又不是单方压榨。要说不愿意，刚才也没见你拒绝。上官鸿信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但转念想想，孤鸣一脉从老狼头父辈到老狼头到撼天阙到竞日孤鸣，就没一个正常人，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偏执暴虐，这么一想苍狼的反应倒是合情合理。也是够小心眼的。

上官鸿信冷冷甩开他的钳制，毫不留情地嗤笑：“现在尚且奈何我不得，还妄谈以后？谁会原地踏步等你么，白日做梦。”

……

小狐狸还在远处抱着小凤凰久久等待，估摸着两人差不多谈完了，跑回来，远远却见空敞大殿前只有苍狼孤零零一人杵着，哪里还有上官鸿信的影子。

他失望极了，跑过去，想问师兄何时走的，却见到苍狼脸色奇差，双目紧闭双拳紧攥，像在极力隐忍什么，满身煞气竟教他一时不敢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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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79樓發表於: 2020-08-16 21:0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七十三.罪人

为人处世，许多时候是谈不上有“标准答案”的，就比如有人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人认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因此想要拿某个统一的标准去衡量所有的是非，显然是不公正的。

但对于如凰后、如玄之玄、如上官鸿信这类人而言，这个标准答案……是有的。

权衡利弊，因势利导。

这甚至都不用教，从小耳濡目染。此标准不仅适用于云宫，即便是放到西荒昧廷、放到青丘茧林、放到道域四宗、放到海境、放到魔世，那都是畅通无阻。

但上官鸿信一直都有自知之明，他略逊一筹，差点火候。他不是比不上俏如来会察言观色，他是比不上俏狐狸会世故隐忍。他没那么能顾全大局，没那么能取长弃短。许多时候，其实他很意气用事。

从前父王在时，还有人提点他，现在父王去了，就没有人再叮嘱他。

其实他干嘛非得要为了复活元邪皇和师尊作对、与九天为敌，就算复活了烛龙又怎么样呢，九天诸境都容不下一条龙。还得赔上他自己，图啥，好不容易复活了再一起殉情吗。

他干嘛非得当着苍狼的面拆穿自己的势利面目，那小鬼看得出来看不出来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非要傻傻的把上官鸿信当做挚友，全心信任真心相待，那不是更好吗……非得自己手贱捅破那层纸，现在关系弄得这么僵，万一那小崽子一气之下断了结盟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道理都明白，但是做不到。

做不到就这么把三万年照顾他、保护他的老龙交出去任杀任剐，做不到欺瞒着、哄骗着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信任和喜爱。

上官鸿信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但他不觉得自己脏。

所以他即便和史艳文、和默苍离、缺舟、砚寒清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也丝毫不觉得自惭形秽。他自小在白云帝宫的黑潭泥沼里摸爬滚打，染了一身污黑，但幸而还有人在不停帮他擦洗污泥，告诉他阴暗的另一端是什么颜色。

于是他站在黑与白的中间，走不到这一端的极点，也走不到另一端的极点。

……

上官鸿信神识回归本体，还有点郁郁不乐。

小狼崽子那个笑和那声“哥哥”扎在心里，像一根刺，怪不舒服。

睁眼一片晦暗阴森，一时不能适应，那边也是夜晚，但殿中灯火明亮，而这丹丘的地底却只有暗无天日不知昼夜。巨大的骸骨默然矗立，冰封的潭水诡魅嶙峋。

策天凤仍阖目盘坐，安安静静，一如他神识离开前的模样。上官鸿信忽然想，他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

“仙尊？”

试探着小声叫了一声，没回应。

丢一粒小石子，滴嗒嗒声音脆响，滚到那人脚边，也没有反应。

青鸾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靠过去，还没靠近，就被一道无形障壁挡在前面……怎么就忘了还有这茬。

上官鸿信便坐在障壁前，往他那边倾着上身，仔仔细细地端详这个垂着眼睫双目轻敛的人。

皮相上的美丽，五官、身材、肤质，搭配到一定的高度后是有上限的，过了这个上限，再精致的美貌在旁人看来都差别不大。仅从皮相上看，也许被无辜推上“天下第一美人”的任缥缈与那秦楼楚馆的头牌相比也不过伯仲之间，然而事实上，缥缈忘俗的仙君与烟视媚行的粉头终究还属不同风情。因此真正区别一个人是颠倒众生还是庸脂俗粉，瞧的往往不是皮相，而是风骨韵致。

策天凤不算特别出众的相貌，可算端正清秀斯文隽雅，但他往那儿一立，却不得不教人望之灼目一眼失神——这种灼目耀眼，甚至超过了默苍离。然而惊艳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便会被那霜凝雪铸的寒意吓退，惶惶然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其实这一点与师尊是不太相像的。默苍离平素里是个懒洋洋的人，除非惹到了，否则就连发脾气都是惫懒的，他随意不拘地卧倒在薮泽的绿茵花海里，喜怒哀乐都很淡然。可策天凤的给人的感觉……却太过凌厉了。

“仙尊，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不答。”

“……”上官鸿信分辨道，“我还没有说想问什么。”

策天凤仍闭着眼睛，口齿含霜，“你一脸不怀好意。”

“……这地底光线昏昧，仙尊许是看错了。”呵，你都没睁眼看我。

他方才望着策天凤，脑子里忽然蹦出另一个想法。当时这人说，象齿焚身，怀璧其罪，或许真的不是贪图千灵魂晶，而是想要保护他……这个想法太自作多情，青鸾自觉已是厚颜无耻之人，但这个念头还是有点教他不好意思。

心里希望他是那个人，就能自己找出一万个“证据”佐证他就是那个人。

……或许真的只是他太想师尊了。

于是又怀念起上一回见过策天凤后，他很快放了一只青雀飞回薮泽，远远地、偷偷地望见了仍安稳在家的默苍离……那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啊。可惜那惊鸿一瞥，很快就被师尊发现，在师尊转过头前一瞬，吓得他立马掐断了灵识。

现在倒是有些后悔，若是当时胆子大点手脚慢点，再等一刻，就能瞧见师尊正脸了……

正当他不合时宜缠绵悱恻地兀自思念之际，忽被耳畔煞风景的声音冷冷打断。策天凤已然提剑站了起来，“你既已无事，便继续。”

上官鸿信坐着不动，却朝他微微一笑，策天凤脸色略沉，却见他伸出食指一点……那道无形障壁起初无碍，而后逐渐裂开裂痕，最后崩然破碎，破碎的灵璧反而现出星星点点的清光，幽萤般的渐渐散去。

策天凤眼里闪过一丝赞赏之意，但他的赞赏太隐晦，正常人都看不出来。他用剑指上官鸿信，“起来，再战。”

上官鸿信站了起来，长身而立，却不动手，学着他方才的口吻，“不战。”他甚至把双手负到身后，完全放弃身前防御，十分无赖道：“有本事你杀了我。”

策天凤眸色微沉，有些被挑衅的恼怒，“你以为我不会？”

可他对面的青鸾却眼含轻笑，清亮的凤眸里透着一分刺眼的志得意满，“通常这么问的人都不会，会的早就一剑杀过来，否则仙尊为何迟迟不下手？”

他话音未落，一道掀山倒海的剑意携着澎湃海潮声袭面而来，将还未咽下最后一个字音的青鸾逼得呼吸一窒——剑势擦着脸颊破空往后，连根发丝都不曾削断一根，却劈在冲天耸立的冰棱上，身后冰山崩溃，哗啦碎响一阵轰然。

上官鸿信脑弦绷紧，冷汗都下来了。

……你竟然真的不伤我。

他睁开刚刚出于本能紧闭的眼帘，视线里映入的是仙尊冷到极致的清隽的脸，琉璃般的瞳子里闪过一丝更隐晦的笑意，忽然间无论是千灵魂晶还是困缚强留都不重要了。

“仙尊修为高深，我自认力薄，几日之内在仙尊手下定然讨不到好。”他打着商量，“能否把这条线往后挪一挪，待我处理完眼下的急事，别说一条线，就是十条八条，只要仙尊乐意，我陪你战到天荒地老都可以。”说着，软软的口吻里捎上几分央告，“好不好？”

“谁要跟你天荒地老，”听出他言辞里的狎昵意味，策天凤拧眉不悦，“薄言寡诺，轻浮。”

青鸾委屈了：“仙尊都未曾求证过，怎可随口就栽赃我薄言寡诺。我句句真诚，仙尊若是不信，大可随我一道，事后再看我是否说到做到。”

仙尊收了剑，道一声“无聊”，说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拂袖便要离开。倒是这个刚才还受困于人的“囚徒”，这会儿不依不饶地纠缠上去，非要拉着人家跟自己一道回去，还说什么“一诺千金重”，好像不是他欠了策天凤一场约战，而是策天凤欠了他的。

一番纠缠，“说一不二”如策仙尊，竟拗不过上官鸿信的“花言巧语”，稀里糊涂地就答应随他去。

上官鸿信自是欢天喜地——策天凤都不知他在欢喜什么——两人揽云凭风起，出了地穴，丹丘外死气森重，胜过几日前来时。天色染了猩红，靡艳得好似要滴下血来。

策天凤灵识敏锐，放宽探知范围，而后道：“死气中掺杂纯澈灵息，深湛但紊乱，有不少修为高深者在此陨落，时间就在这几日。”

策天凤几句话说的淡然，像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轻巧。上官鸿信在他旁边，没有接话，但面上轻佻敛尽，神色凝重。

……

青鸾说的急，但中途却在一家饭馆前面停下，他说他饿了。

策天凤：“……”

他要了一份葱油小土豆，一份南瓜粥，再来一份山楂糕甜点，混在满座各族各脉起来坐下的客人中间，端着木碗吃得从容雅致。策天凤捧了一杯茶，坐得端正，看着他吃。

策天凤：“你不是很急么？”

上官鸿信咬了一口山楂糕，“急归急，但思绪还是要先捋捋。”他说着捋捋思绪，然后夹起一块沾着青葱的小土豆递到策天凤嘴巴前面，“这个小土豆味道真不错，仙尊尝尝看。”

“你不知道仙族辟谷吗？”

“是不必吃，又不是不能吃。”他失望地收回手，把土豆放进自己嘴里，“算了，以后我自己做给仙尊吃，比这个好吃一百倍。”说完就收到了站在不远处店家的微妙眼神，含着几分不相信和就凭你。

听闻此言，策天凤薄厉的眉梢一挑，划开一抹似笑非笑，“你会下厨？”

青鸾毫不谦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文能武，”他朝仙尊抿唇一笑，放轻声音，只有两人能够听到，“还能暖床。”

仙尊目光森冷，“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把你舌头拔下来。”

上官鸿信讶然道：“仙尊想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我的真身的……你想想看，寒日里被窝里抱上一只毛绒绒的凤凰，难道不暖和吗？”就像之前我受伤化作小青鸾时，在薮泽帮你暖床一样。

策天凤好似忍无可忍作势欲给他下个噤声术，上官鸿信忙端起碗，“好了好了，我不说话就是。”嘴上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身体上不能亲近，口头上亲近亲近都不行吗，师尊你也太不近人情了。

他看着师尊垂眼喝茶，睫羽纤长，只有在半垂着覆盖眼帘时，才能从缝隙间窥出一两分肖似默苍离的温柔缱绻来。他心里想，师尊这么拐弯抹角陪他做戏，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莫不是在等他自己承认身份低头认错？他要是一直不认错，师尊会不会失了耐心直接动手？

这么想着，忽然就打个寒颤。策天凤瞧见了，目光扫向他，“冷吗？”

上官鸿信连忙收敛视线，脑袋摇成拨浪鼓，把脸埋进饭碗里。

青鸾终于肯安安静静吃饭，这一桌便立即沉默了，自己沉默了，便显得周遭热闹起来。这饭馆是开在路边道上的小摊子，来来往往客人很多。起初两人没有在意，但逐渐一些“丹丘”“死人”“世家”“幸存”之类的词语飘过来，上官鸿信不由凝神去听。

原来就在他与策天凤耽搁的这几日里，丹丘的惨况已经传遍青丘，消息源头未知不胫而走，传播起来犹如洪水猛兽。前一部分是尚同会数百名新弟子前往丹丘历练，这是旧消息了。丹丘虽然是个险地，但近百年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大变动，何况还有几十名资历老到的会众带领，又在外围历练，理应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谁知他们这么倒霉，丹丘境内境界紊乱，异变横生，数百名弟子与会众尽皆陷危。

这还不是结束，令人悚然的在后一部分，这些弟子中不乏狐狸宫里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名门子弟，各家各派听闻后人遭难，心如油煎，然而那是异变后的禁地丹丘，又不得不谨慎以待，于是各大家族神通各显，或是久不出世的宗师耆老，或是重兵横扫，众矢归的似的直往丹丘……结果竟然，几乎无人生还。

众人骇然。

青丘位极高层的各大家族，竟是在一夕之间横遭重创。

哪怕是在与西荒的恶战之中，青丘都少有如此大比重的集体陨落，不可谓不惨烈。

然而说是“几乎无人生还”，仍有一小拨人，在这诡谲离奇的丹丘境中，难以置信地安然脱身，回返尚同会……这一小拨人，还不是修为高深神通玄奥的宗师耆老，而是二十几个年轻弟子和一个刚入尚同会不过数月、修为浅薄的女子。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前去营救孙儿却无功而返的不渡峰宗师，已然退位的师祖鹜老尊者。

据鹜老所言，他所见不多，只知在场有一名恶徒与魔族，他的孙儿就是死于二人之手，他发誓要揪出此二贼给他无辜惨死的孙儿报仇雪恨。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再死一个不渡峰少主，对事不关己的看客来说不痛不痒，但此“魔族”二字，却牵得众人神经一紧，立即就联想到了之前横闯狐狸宫、在青丘肆虐屠杀的那个魔族。

那魔物心狠手辣修为逆天，尚同会追捕了一阵，到现在都下落不明。虽然没再出来作乱，但还是教人芒刺在背，难不成又是它？

众人纷纷猜测这次青丘异变就是魔世暗中策划，企图卷土重来的征兆！

“魔世也太无辜了吧，什么烂摊子都能往那儿扔。”上官鸿信已经吃完了南瓜粥，正在啃山楂糕，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漫开，“也不想想如今魔世重创未愈，三域相争尚且自顾不暇，来青丘搞这么大动静图什么，引火自焚吗。”

仙尊理智客观地道：“不涉朝政的众生灵对魔世情况并不知悉。”

所以魔世入侵的说法顶多只会在普通生灵间以讹传讹，而最终，会被那些生杀予夺权势在握者指摘问责的……是那一拨无故生还的幸存者。这其中或许还会掺杂着不为人道的怨怼和嫉恨，绵里藏针般的混淆在找出真相的过程里：我们的人都死了，凭什么只有你们那么幸运活了下来？！

/

尚同会，七患堂。

审讯堂。

百年未有过的人潮聚首，各大世家门派的脸面人物位列两侧，面目身影高高在上地隐没在刻意笼罩的白雾里，从低人一等的审讯台中央，往上看不分明。至于各大家主、掌门身后芸芸集会的旁末人物，更如砂砾尘埃泯然一片。

殿中座无虚席，却鸦雀无声。

被死亡浸染的空气沉重凝滞，蒙难的，心头恨火炽盛，未曾蒙难的，盘算着利弊取舍、今后前程。

审讯还未开始，盟主也还没来。

倒是二殿下，出乎意料地早早来了。

他那幼小怪异的孩童身影一出现，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追着他举止亦步亦趋。从前这目光是落在史艳文身上，如今落在他身上。直到隐没在半朦胧的烟帘之后，再也瞧不见。

小空方坐下，没一会儿外面就有人来报：鹜老遣人来问好，自己枯颜憔悴恐怕脏污殿下双眼，不便亲自前来。

小空面朝烟帘，望着尚且空无一人的审讯台，背对来报人，若有若无地笑，“他倒是有心了，回回都向我问安。替我转告他，请鹜老节哀，不渡峰对史家的赤心忠烈，我等看在眼里，如今贵峰罹难，史家自当竭尽所能找出真凶，还少主公道。”

来人领命退下，小空倚着案几剥花生，剥没几颗，身后又是一阵响，但这回来人没在门前停下，而是蹬蹬蹬走到他旁边一屁股坐下。

二殿下扫了这个比他高大的三弟一眼，手上依然懒洋洋剥着花生，“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谁招你了？”

三殿下漂亮的薄唇紧紧抿着，两眼紧盯七患堂大敞的殿门，默不作声。小空捏着一粒红彤彤的花生往他嘴里送，却被他恶狠狠地撇头躲开，抗拒意味明显。

小空支着额角，依旧漫不经心，“难不成小弟也有熟人陷在了丹丘？这可完了，多半没戏，提前道一声节哀顺变。”

一言既出，银燕两眼立马红了，扭过头吼他二哥：“你闭嘴！他不会有事的！”

“哦，这么挂心，难不成是相好？哪一位美人呐，说来听听，让二哥也知道知道。”

他本懒懒散散逗着三弟，忽而眼前一亮，一道清修雾霭的身影，挽着轻风徐徐落地，停在观众席的最前一层，薄雾掩映灵光流转，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的天！这位仙君可太仙了吧……想要。”

他神情着实赞叹，引得银燕也转头去看，随即面露不屑，“不过如此。”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烛九阴，从此所有美人在他眼里都是“不过如此”。他回头，凉凉看他痴迷不已的二哥，刻薄道：“别想了，你这个身高就算去了也只能认人家当爹。”

“……”

二殿下回头，冲后面等候吩咐的伺候人喊：“去拿针线来，把这孽障的上下嘴皮子给我缝上！”

三殿下往日也是兄友弟恭的，但这回着实对二哥有气。那玄之玄分明就不是好东西，可任凭他磨破嘴皮子怎么说，二哥就跟魔怔了一样，连查证一下就都不肯。要不是烛九阴嘱咐过，他早就把玄之玄在林子里勾结魔族、伏击青鸾的事情说出来，当时要不是烛九阴护着他，他现在已是一只死狐狸了！

可偏偏二哥还茫然不知，对那玄之玄掏心掏肺信任有加，银燕真怀疑他是不是脑子被驴踢过。

原本担心着烛九阴，但越想越气，甚至一时盖过了对青鸾的担忧，在他哥吐出那句薄情话后，朝着他哥，重重地：“哼！！！”

小空：“……”

他三弟哼完，重新盯着殿门，突然眼睛一亮，又很快大失所望，显然来人并非他所期待。此时七患堂也此起彼伏地想起窃窃私语声，小空扭头下望，原来是主角登场。

丁丁玲玲，铁链拖拽，浑身是血的女人半昏半醒，被捆绑在黑色的链条间拖进大殿，雪白的地面被拖出一道疤似的血痕。女人一身白衣斑驳褴褛不能蔽体，裸露出的大片风光并不能引人遐想，反而令人侧目，那满身血污伤痕几乎已经看不出她原来肤色。

尚同会十位长老、三位堂主，以及副盟主，均已到齐，开审时刻已过，盟主却久久不曾现身。

三堂之中，隶堂为首，隶堂堂主将目光从空空如也的盟主座上收回，咳嗽一声，放声道：“罪人阿菁，勾结魔族，陷害同门，你可认罪？”

众人虎视眈眈下，那破布一样的女人终于微弱地动了动，她勉强支起上身，带动铁链发出一串冰冷的声响，被鲜血凝成一缕一缕的长发从背后倾斜到两侧，掩住她绰绰不明的神情，沙哑的嗓音微不可闻。

“阿菁，不曾勾结魔族……陷害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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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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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