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0 【蜃欲】铁未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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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2-20 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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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0 【蜃欲】铁未销

※原剧向，鱼苏醒，往道域之前。

穿过一片低矮的红珊瑚林，便来到了栈道的尽头处。

欲星移放慢脚步，看见了那块伫立于数十丈之外的灰白色石碑，出了这块界碑，前面便是海境的关外了。

此地与苗疆的万里边城不同，并没有会把人脸颊吹刮得生疼的塞外风沙，有的只有洄流与涡流，它们与充斥整个地界的无根水同样，受地脉之气的牵引而定期变化流动的方向。是以此地的城防工事也多配合水流的运行而建，虽不若人界的城池那般有着屹立如金汤的高墙重壁，却也凭藉着千余年来鳞族同墨、鲁两家的关系，利用鲁家机关术对城墙内部进行了改造，使之能够将四周洋流的动能转换为无形的壁障，循环护于墙体四周，令常人难以接近。

欲星移气息不匀，遂倚在一簇虬曲的珊瑚礁旁驻足调息，感受神鳞之气由丹田处缓慢汇聚，再如涓细的泉流源源送往周身，滋润大小经络。他昏迷在床的时间着实长了些，疏于锻炼的身体到底没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到昔日状态。长时间的徒步对他的体力消耗甚大，使他不得不于中途停下数次，以稍作休整。

低头整理腿间绑带时，欲星移的目光顺势扫向月白色锦靴的边沿，见那里磨出了一圈新鲜的毛边，忍不住皱了眉头。他现在踏足的这条路乃是专为押运辎重而修筑的栈道，不知有多少行人经行，更不知有多少辆粮车、械具车的木轮碾过，久而久之，辙痕深嵌，平整的路面变得极其凹凸不平。在上面步行的时间一长，即便质量最上乘的鞋履也经不起折腾。

足底硌硬的感觉缓和了些许，欲星移活动几下脚踝，心想着等过几日回转王城，定要立刻递份折子上去，让王传召兵、工两署的掌事官员尽快商议一个修缮栈道的方案出来。

不过，这还不是他眼下应当专注的事情。

与过去巡视地方治理、考察官员政绩不同，他这次亲离王城纯粹是为处理私事。以海境师相之能，墨家九算之智，纵使当初的地门之战，他连身后事都已预先作下了安排，也决计料想不到，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会是沧海珍珑同沌王斩并排放于身侧的情景。

他感到轻微的晕眩，眼神倒还瞧得分明——所幸这里没有再多出一把洞庭韬光甚至海皇戟，否则浪辰台就得改名叫兵器库了。

沌王斩既然出现，就代表那人已与鳞王有过会面，彼时的承诺他们各自兑现了一半，至于欠下的那部分，冤也好，债也罢，端看债主这区区一条残命，能苟活到几时了。

事分轻重缓急，还债也是同样的道理。因此欲星移的首要之事，便是带上这一刀一剑向鳞王请罪。服侍北冥封宇的内侍乍见得师相夤夜前来，以为撞鬼，差点跌碎了手中宫灯。那一天的御书房灯火通明了整夜，候在屋外的人谁也不敢睡熟，留心动静，就听到絮絮的话语声，间或一两声拔高又落下的叹息。到天光微曦，欲星移顶着两只乌黑的眼圈离开，心情较于来时反而更多几分释然。北冥封宇允准他修养身体，除了朝议之外，其余的师相职权一切照旧。

欲星移离开浪辰台时，身边没带旁人，自己也没有持翠玉如意、著惯常穿的那身师相袍服。他选择轻装简行，只带两件兵器上路。尽管寻常衣冠品饰难掩举手投足的贵气，但一路行来，也未曾惊动沿路盘查的兵士。

他要见的人，算起来已有十多年不曾谋面。蜃虹蜺，这个早已为大多数人淡忘的名字，却是若干年前太子北冥封宇不可或缺的一张王牌，同如今的海境君相有着隐秘而深厚的渊源。

那一年，蜃虹蜺方届弱冠，承了父荫袭爵，正是初入仕途、春风得意之时。少帅府的宅邸他托了义弟欲星移代为选址。于是年轻的鲛人丞相在处理公务之余，又焚膏继晷了足足大半旬，才敲定了建筑的图样陈设。之后，这张图纸到了宝躯工匠手中，并由丞相本人亲自监工修建落成。

蜃虹蜺之父螺武缨为人刚直，对其独子也多严训厉斥而鲜少温情。然而统帅夫人却是个性情慈和的妇人，通于医术，精擅药理。欲星移记得初次见她的情景，身为太子伴读，他本该随太子之口称她一声“筝夫人”，可对方见他聪慧明理，眉目又生得俊雅，便执意让他唤自己一声“姨”。筝姨新做了果饼，总是要先送一些到丞相府上去，若是欲星移登门致谢，她一对月牙似的眉眼便充满了喜意，殷切地执了他的手，为这个少年人一一介绍小院里药草的名目及其各自效用。

只可惜，这位待自己几与生母无二的筝夫人，在多年前的一次小产中伤及了根底，变得气虚体弱，身子大不如前。欲星移出境游历以前，她尚且能自己研药烹茶，同侍女一起做点女红的活计。一年以后，统帅螺武缨上疏乞骸骨，蜃虹蜺代父接掌兵马，与自中原归来的丞相互为策应，助太子北冥封宇平定乱局，拔除賊首。少帅府从此变成了统帅府，原本位于西南角的太夫人的居所空置出来，庭院中央多了一株柳树。

海境不长这种树，它是欲星移从外境带回的树苗，奇迹般地适应这里的气候，短短数月便抽枝吐穗，柔条垂迤，绒绒白絮落满了廊前台阶。后来蜃虹蜺挂冠而去，欲星移翻入统帅府，折下一小截柳枝，斜斜地插在统帅府门前的鸱吻上。

柳者，留也。
这株柳树终是在这院里寂寞地生长了许多年，看这宽敞的庭院渐渐地人丁希落，蔓草丛生，静默着，不知要留住些什么。

※

欲星移从旧忆里抽回思绪，一条魁梧的身影已不知何时出现在几步之遥的所在，背对他，逆光而立。

他的眼眶微微热了一下，张了张口，一声“义兄”偏偏梗在舌间出不来。

恰在此时，对方也回过身，凌厉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他脸上。

蜃虹蜺眯眼打量起眼前之人。

五官并无多大的变化，下颌的轮廓柔和了些，面上少了血色，多了抹不见天日的苍白。

是睡太久了吗？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不过无论怎么看都是令人生厌的一张脸，这般想着，蜃虹蜺心头便烧起一团无名火。

“来做什么？”他没好声气地问。

“来将这把沌王斩物归原主。”

欲星移说着，取出那把折刃的合臂大刀，双手递上。

蜃虹蜺没接，只乜了他一眼，问：“你要怎么还？”

“以身抵债。”

欲星移仍保持着奉刀的姿势。镔铁的重量尽数压在手腕上的感觉丝毫不轻松，尤其是这种材质的铸品还会对北冥封宇之前注入到他的奇经八脉，替他修补脏腑亏损的鲲帝之力形成克制，让他无法顺利地运功提气。

僵持了一阵，就在欲星移感觉额头往外沁汗的时候，臂膀的重要忽然一轻，耳边随即响起蜃虹蜺的喝声。

“还不出剑？”

欲星移心神一凛，身形倏然掠至两丈之外，堪堪躲开沌王斩劈向面门的一击。

这一刀迸发出的强大气劲波及了周遭范围内的景致，刹那间，礁石化为齑粉，浮草散落成尘。待沧海珍珑自手心化出，第二波的攻击已直逼身前。

锵噹！

刀剑相接的震荡绝不亚于方才沌王斩一击未得，刀气横逸四周的威力。两人皆感胸口一窒，气息回复间引动体内的血气翻腾不止。

欲星移咬咬牙咽下一口甜腥，借助兵刃回撤时的惯性，长剑蓦地改变了走势，弃守为攻，剑尖挑向蜃虹蜺胁下两寸。

对方似乎早有预判，侧身避过了雪亮的剑锋，手提宽刃，将刀身斜转出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聚力于一点，扫向欲星移下盘露出的一线空门。

欲星移瞳孔骤缩，尽力仰后一跃，应招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可即便如此，沌王斩上的刀气还是削掉了他衣裳下摆的小片布料。

看来，蜃虹蜺虽无生死相搏之意，却也迫他拿出十成的专注心肃然以对。

转眼又拆了十数招，双方尤未胜负。欲星移稳住步伐，默数足下走位，真气自手掌源源注入长剑之中，沛然气劲拂动他的鬓发与衣衫，似若风满云帆，沧海掀澜。

炫目的光华将他一人一剑包裹在内，耀目过后，赫然是相星九绝的起手式——文曲造玄光。

蜃虹蜺急速后退。

他与欲星移自幼相识，除了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此招的特性。故而沌王斩迅速变换了刀路，罩住刀者的胸前与背后，一改之前力贯千钧的攻守。真气变得绵密如网，黏着于刀面之上，其中蕴含的气劲流转暗合阴阳消长之道。

“喝！”

磅礴的气浪击飞了地面的沙石，几乎将两人站立之处夷为平地。欲星移若无其事地拭去唇角血迹，长剑撑地以稳住身形。

蜃虹蜺也完全无视了右手开裂的虎口，照常地收刀入鞘，径自往前走去。

欲星移跟着他，故意落后了几步在他背后。蜃虹蜺凝神听他足音，知他行动确实不如往常敏捷，但又不像腿脚不便的状况。

他余光瞥向后者的一身锦衣贵履，心下有了计较，

“忘记了关外贫瘠，委屈了师相大人的千金之躯。”话甫落，他随手掷给欲星移一件物事。

欲星移接过，见是一双棕红色长靴，脸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

“可能会穿不习惯。”

“少废话！”

欲星移识趣地住了嘴，换上才发觉鞋的大小颇为合脚，鞋底比一般的鞋子稍厚些，鞋帮接缝处的针脚细密结实，想必是事先备好的。

“多谢。”

蜃虹蜺没听出多少真诚的谢意，硬邦邦地回道：

“我初到关外时，可没人问过我习不习惯。”

“还是在恨我。”欲星移心如明镜。

“师相自己说过的话，不该只有别人记得。”蜃虹蜺用力去咬那两个他憎恶的字眼，带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狠意。

欲星移当然不会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布局如纹枰落子，所行的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一盘足了经年累月的棋更是如此。他要提防对手，要以关键之子扭转战局，因此时刻莫忘的，是局势，是棋势，亦是自己缘何下棋。

“一般来讲，越了解我，对我的恨就越深。”欲星移把胸前的鬓发拨到一边，“十几年过去，整个海境恨我的人有增无减。看起来，我确实做人失败。”

蜃虹蜺不接话了，直到两人静静走出一段距离，才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否适合于师相的位置。”

欲星移闻言一怔，旋即想到了那个面具覆面、绛色长袍绕身的金发男人。

“哈，有人曾问过我类似的问题。而他，也是军人。”

“你的回答？”

“我没回答。”欲星移道，“他带了两坛吊儿醉——苗疆出产的烈酒，香气浓烈，只是入喉的滋味过于辛辣了。”

“饮酒确实不适合你。”

蜃虹蜺记得，约莫还是七八岁的光景，北冥封宇曾带他们到冰窖里偷尝御酒。因是夏日，食官们用了当季的瓜果酿酒，口味清凉香甜，与新榨的果浆无差。欲星移比他们多饮了几杯。北冥封宇午间去给先王请安，回到东宫就看到欲星移满脸通红地倒在卧榻上呼呼大睡。

幸亏，左右无人。
这件事，除了王知己知，就连欲星移本人都全然不知。

念及此，蜃虹蜺脸色稍霁，对于心底一些不愿承认的事实，头一次有了试图一吐为快的想法。

“但在这个海境，也许……再没人比你更适合做师相了，欲星移。”

“听起来不像是赞美。”身后的人挑了挑眉毛。

蜃虹蜺终于停了下来，前面出现了一个波臣聚居的村落。欲星移简单观察了几下，见村落多是些茅草为顶的房屋，房前有石磨，屋后有水井。其中偶尔一两间破落的砖房，墙壁坍圮，看上去已经荒废很久了。

欲星移跟上了蜃虹蜺的脚步，两人并肩来到一间砖房门口。这间房屋的墙壁漆成了朱色，在一排灰黄的建筑里格外显眼。

“不住净心亭了？”欲星移随口一问。

其实，他现在正努力按捺下想要踮起脚跟的冲动——和许多年前一样，他的身量同武将的相比低了足足半个头，是连王在内的三个人里居于劣势的那个。对于这点，欲星移始终耿耿于怀，在换上蜃虹蜺准备的长靴后，这份种挫败感更深了。

蜃虹蜺浑不知他心内所想，沉吟了一会儿，推动了那扇木门

房内弥漫着浓郁的香油气息，厅堂的中央立着一张桌案，有三张牌位两后一前，各燃了三炷香。桌案两侧还放了十多盏莲花灯，火光摇曳，映在萧然的四壁之上。

“这是……？”
欲星移喃喃，他看不清牌位上几个被烟气熏烧过的名字，但见此处除了死物，别无人气，便明白这里并非是谁人居所。

“那时候，内战已过大半，王师势如破竹，而玄玉府节节败退。为了躲避追兵，我与鳌千岁辗转逃亡，直到经过这个村落。”

“庇护我们的这家是三口人，家里最小的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大概这么高，比我们那时要矮许多。”

蜃虹蜺在腿上比划了一个位置，接着道：“哪怕知晓了我们的身份，这一家波臣也并没有赶我们走。但没过多久，追兵发现了鳌千岁一队亲卫的踪迹，村子里的人怕这家人私藏要犯，祸延自身。当夜便携了棍、石守在门口……”

蜃虹蜺没再讲下去，因为故事的结局已不言而喻。

来自于无辜者的鲜血，将外面的墙壁溅上斑斑红痕，他与北冥皇渊将几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收殓，埋在了后院的藤蔓架下面。

“最可笑的是，我在那孩子的衣物中翻到了一本介绍墨学的小册。”

闻言，欲星移心头巨震，手指不自觉地收拢成拳。

“兼爱，非攻，尚贤，节用。”
三脉权争休止，鲲帝波臣再无区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冥冥中，欲星移仿佛听见了一道稚嫩的童声，朗朗地诵念《墨子》里的章句，一个扎着双髻的波臣孩童的身影与心底的诵书声逐渐重合于一处。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张位置最低，摆放最靠前的牌位，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案台前。他兀自摆弄燃尽的香柱，低头时，一粒硬物无声无息地滚落到香灰里，灰白的粉末埋没了珠光，他很快便从旁拿了新的换上。

蜃虹蜺将欲星移所有举动看在眼里，不作评价，不发一语。气氛愈发沉默，他愈觉得心口一片酸楚，不为旁人，也不为自己。

“走吧，净心亭欠着你的一坛酒，一局棋。”

※
净心亭恃于地势，居高临下，坐在亭上俯瞰，可将边境线方圆数十里的景致收入眼底。

风景如昔，故人如旧，甚至连这张楠木棋盘都还是原来那一张。

然而对坐而弈的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过去的一切都已改变了。世事会变，人心会变，人和人的关系也会变。唯有时间奔如逝水，已经说过的话，失去的人，错失掉的信任，都永远定格在某个瞬间，存在于记忆的某个角落。

蜃虹蜺开了酒封，欲星移接过，先饮了一大口。此回，是他执白，蜃虹蜺执黑，白棋先行。

较于数年之前，欲星移如今的棋风更显从容。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他落子时纤毫毕现的锋芒已褪去了许多，对于战势的研判也愈发沉潜。不知是否有意，他这一局的杀着皆是藏而未出，握而不用。黑白往来间，时光飞逝，转眼数盏茶的工夫过去，日已西沉。

蜃虹蜺眉头紧锁，举棋不定。眼见得黑子有一大半退守至西北腹地，三面的生门皆为白子所据，便知此局至此，已无多少转圜的可能。若欲星移一心坚持，那么黑子距离悉数落入白子合围之境地，已不远矣。

但不知何故，这一次，棋高一着的人选择了在这胜负底定的关头罢手。

“我该走了。”欲星移说着，整衫起身。

天光之下，他的大半张脸给余霞染透，俊逸的眉眼平添一份殊丽之色，看得对座的蜃虹蜺不禁呆了一下。

不过，仅仅是惊鸿一瞬，他便回过神来。

“啊……嗯，不送。”

欲星移依言走出几步，忽又轻笑两声：“我以为你会说‘后会无期‘。”

此时，蜃虹蜺已无心听这话里究竟是打趣更多，还是自嘲更多。欲星移说话时只留给他一个颀长的背影——两条垂落于发冠后的纮缎，怎么看都像两尾水蓝色的鱼，生气勃勃地游弋在空中，煞是招摇。

他遂没来由地觉得气闷，暗骂一句，果断移开了视线。

“无谓的试探，做得还不嫌多么？”

“就底线而言仅有一次。往后，不会再有第二次。欲星移以性命为誓。”

除了王，有谁稀罕你的烂命。听他煞有介事的口吻，蜃虹蜺心道。

“义兄，保重。”

身影渐远，欲星移的声音像是飘过耳畔的柳絮一样，翩然旋止。

蜃虹蜺将黑白子收于棋篓，就着先前欲星移站立之处，纵目而眺。

山遥水长，春风不度，
依依杨柳，犹记其貌。

也许，是时候回那座院子看看了。

蜃虹蜺用力闭了闭眼，如是想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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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2.20 【蜃欲】铁未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