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30 【史俏】別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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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戲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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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 俏如來
王道: 藏俏
牆頭: 史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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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5)

樓主發表於: 2021-08-30 14:56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30 【史俏】別相擁

是個人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很難再寫出自己滿意的史俏。

沒有什麼如果，我一定會跟去。

頂端

花戲樓

級別: 聖騎士

鮮花(45)

1樓發表於: 2021-08-30 15:0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作飛花

回國後俏如來並沒有回家，或者說，那個地方對他而言已經算不上家了。
到機場接他的人是他的學長兼好友硯寒清。
「俏如來，你真的不回去？」硯寒清看著身旁的青年，還算關切地說道，「伯父如果知道你回國，一定會高興的。」
「會嗎？」俏如來聞言苦笑。
硯寒清一時間無言以對。他是俏如來為數不多可以交心的朋友，也知道俏如來對史艷文的心思。父子之戀，有違天倫。一想到這點硯寒清就暗自嘆一口氣。俏如來這樣，自己又何嘗不是呢？當年他與自己的表妹私定終生，也是備受家族唾棄。只是他遠比俏如來幸運——他與表妹是兩情相悅，而非俏如來這樣陷入苦戀。
「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硯寒清只能生硬地轉移話題。
「自然是去看看硯仔你為我選的家。」
硯寒清習慣了俏如來對他說話時特有的親近，沒接他的話茬：「看你這次準備得充足。回來就不打算走了？」
「嗯。」俏如來神情淡漠，好像沒有任何事值得他關心。
硯寒清一點也不心急。
果不其然，俏如來只安靜了幾分鐘，又不安地換了個坐姿，裝作隨口一問的樣子：「他……最近怎麼樣？」
「他」是誰不言而喻。
「小空徹底和他鬧掰了。我就不明白了，這事明明是你一直放不下，為什么小空會這麼恨伯父？」硯寒清不忘為史艷文打抱不平，「銀燕跟著霜去了日本，我猜他可能也是不知道怎麼面對吧。倒是你的叔父還會時不時去串門，但是從來不讓無心獨自去看望她的大伯。」
俏如來看著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色，沒有搭話。但硯寒清知道他都聽見了，不僅聽見了，還很在意。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
硯寒清替俏如來選的地方有些偏僻。車停在一處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胡同外，隱藏在街巷深處。
「你這是準備養老了？」硯寒清看著胡同口兩顆高大的梧桐樹揶揄道。這也是應俏如來要求找的。
俏如來聞言只是一笑，沒搭理他，只在下車之前對他說了一句：「硯仔，我知道錯的是我。」
硯寒清沒有急著走，一直看著俏如來單薄的背影被牆面投下的影子漸漸吞沒，才搖了搖頭，調轉車頭往回開。
這種事，怎麼能用對錯一言以蔽之。

俏如來在一處院落前停下，從花壇角落摸出一串鑰匙，開鎖進了新家。院落的角落裡荒草叢生，這讓它看起來有些破敗，就像俏如來荒蕪的內心。俏如來像是沒看見一般徑直進了門。
和庭院中的亂不同，室內可稱得上一塵不染。行李箱被隨意地忘在角落，俏如來進門以後還是象徵性地環視一周自己的家。臥室採光很好，嶄新的被褥和床單也很好。
早春連陽光都是冷的，俏如來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倒在床上。現在他只想好好休息，閉上眼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影子，跟了他六年。
和史艷文攤牌的事像是一顆炸彈，被波及的是史家人奇異的親情，連羅碧和無心都沒能避免。那之後不久，俏如來就拿著一紙通知書跑得無影無蹤，徹底與家裡斷了聯繫。六年過去，艱難都成了過去，俏如來再踏上故土，心中念著的，仍是史艷文。
也許是歸鄉令遊子安心，俏如來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時已是黃昏。他出神地看著天花板，愣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回國了，而那個人就在與他相隔半座城的地方。俏如來深知，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不是簡單的半座城的距離，那是一道天塹，不可逾越。
天邊最後一點光也被黑夜吞沒，俏如來開始覺得冷，他從行李中取出一件長風衣，對著等身鏡打理了一頭長髮，才慢悠悠地晃出門覓食。
走出胡同世界便熱鬧許多。俏如來看著道路兩旁茂盛的榕樹，走在霓虹燈光下，心中出奇平靜，不知不覺間便走遠了。他尋了個看上去乾淨的麵館，吃到熱騰騰的麵條時，終於有種腳踏在地面的實感。
大概是這種感覺太好，又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俏如來吃完晚飯以後並沒有急著回家，而是繼續漫無目的地散步。有些事情就像註定的一樣，因為俏如來在外面多走的這幾步，他和史艷文的重逢提前了。

但遇到史艷文純屬意外。
史艷文先看到了俏如來，彼時他正在和羅碧討論無心的早戀問題，見到俏如來的一瞬間便沒了聲音。
羅碧看著突然變傻的兄長，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看到俏如來的時候也有些意外。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無心還在等我。」羅碧有意給這兩個人留出空間，離開之前甚至破天荒拍了拍史艷文的肩膀以示鼓勵。
對於自己被發現毫無知覺的俏如來正在看街對面的花店，他想到自己一片蕭瑟凋敝的庭院，正思索著等明天打理好了庭院便買一些花種上，隨即聽見了一聲不可思議的呼喚。
「精忠。」史艷文已經走近了，這聲呼喚溫柔依舊，但足以讓俏如來聽見和心慌。
俏如來詫異地轉過頭，看見史艷文正對著他微笑。
太會笑的人並不都是因為愛笑，對他們而言，那往往只不過是習慣的表情。可是對方是史艷文，即便是空無一物的形式化微笑，也會讓看的人不禁心跳慢一拍。
「……父親。」俏如來艱難地開口。
史艷文的笑容淡去，似乎是被俏如來的反應傷到了，卻還是柔聲問道：「精忠，你還好嗎？」
俏如來聽出史艷文聲音中的顫抖，鼻子有些發酸。無論發生什麼，史艷文還是那個溫柔的史艷文，哪怕自己這樣叛逆，這樣任性。同樣的，史艷文還是那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史艷文。六年歲月，俏如來從稚氣未脫的模樣長成俊秀挺拔的青年，史艷文的面容卻仍不減當年俊美。只有發間躍動的一抹白色，在不經意間刺痛俏如來的眼。
父子兩人默契地一同歸於沉默，默契地比肩前行。
春寒料峭，晚風掠過俏如來雪白的發尾，他不禁伸手攏了攏外套。
「精忠，今天回家嗎？」史艷文想握住俏如來的手，像小時候那樣替他暖暖，又想到什麼一般，抬到半空的手瞬間失了力氣輕輕垂下。
俏如來搖搖頭，克制住看向史艷文的欲望，只是低聲說：「父親，我有自己的家了。」
「……這樣啊。」史艷文眼底划過一絲落寞，卻也不再多勸，「天冷，早些回家吧。下次出門多穿些。」
道別時，史艷文約了俏如來明天一起吃飯。
俏如來想了想，他沒有拒絕的理由。當然，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也想與史艷文多一些獨處的時間。
分別一刻，俏如來看著史艷文打車、離開，目光送走得太快的車輛到街尾，看著它匯入燈光的河流中，直到再分辨不出來，俏如來才轉身緩緩地向自己家走。
俏如來不知道為什麼史艷文在面對他的時候還能如此平靜。他欣羨史艷文的波瀾不驚，又恨他好似看破能一切的淡然。他想做那個能讓史艷文露出不同神色的人，卻又做不到真正傷害史艷文。
愛是什麼東西？
如果愛有姓名，俏如來想，那它應該叫史艷文。

隔天俏如來起了個大早，換了國內的手機卡，然後按約定的時間到了學校。
杏花看到俏如來時，整個人笑得見牙不見眼，而跟在杏花身後的人卻是面若冰霜。這場面堪稱一句奇景，俏如來卻覺得懷念。
「俏如來啊，你可算回來了。」杏花直接抱住俏如來，還用力地在青年背上拍了拍。
俏如來在被拍出內傷之前從杏花的擁抱中解脫出來，後退半步，向兩個前輩鞠了一躬：「冥醫前輩，老師，好久不見。」
默蒼離為人冷淡，見到俏如來，即便是心裡高興，也只是神色鬆動一些，語氣溫和一些，點點頭，開尊口回了句：「回來就好。」
俏如來跟著杏花和默蒼離去辦了入職手續，又被熱情的杏花拉著在母校里轉悠，一路上都在聽他喋喋不休地講近年來發生的事。俏如來有些心猿意馬。他的注意力更多在默蒼離身上，總是忍不住偷偷打量他這個冷淡又嚴厲的老師——只有看向杏花的目光是特別溫柔的。這件事俏如來在當年第一次見到默蒼離和杏花便看出來了，只是彼時他的兩位前輩還僅僅以好友相稱。現在再看兩人之間的氣場，想來兩位前輩是已經在一起了。
兩位前輩修成正果自是值得高興的好事。俏如來安靜地走在前輩身邊，心底是久違的平靜。時過境遷，在乎的人卻依然依舊，使得他這六年的離別就好似大夢了一場，現如今醒來，一切都沒有變。

午飯是杏花做的。
俏如來的猜想不錯，杏花和默蒼離兩人早已同居。他們兩個人都活得坦坦蕩蕩，從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對於在一起的事也是如此，不宣揚，不迴避。
杏花一回到家就轉身進廚房忙碌，留默蒼離和俏如來在客廳。
默蒼離則是毫無形象地癱在沙發上，拿起iPad，被杏花看到還笑著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陪陪客人，語氣中卻沒有絲毫責備的意味，聽得俏如來不由心生欣羨。
大概是感受到俏如來的坐立不安，默蒼離時不時拋幾個問題，俏如來一一答了，緊張感也在對答之間逐漸消弭，這大概是默蒼離獨有的溫柔。中途杏花從廚房出來給兩人送水果，沒打擾師徒二人的學術交流。
杏花的廚藝和他的醫術一樣精湛。
「俏如來啊，多吃點，我可是好久沒下廚了。」杏花給俏如來夾了一筷子糖醋魚，又細心地將自己碗中挑了魚刺的魚肉夾給默蒼離。
俏如來沒在意杏花明顯的區別對待，倒是對杏花所說的許久不下廚更感興趣。
默蒼離適時開口：「他是醫生，手重要。」
這樣說俏如來便明白了。
「對啊，所以平時都是蒼離做飯。」說這話的時候，杏花的語氣輕快得像是熱戀中的少年，俏如來幾乎伸手就能抓住上揚的尾音。
愛真是神奇的東西，竟然能讓默蒼離這樣的人甘願洗手作羹湯。但細想這好像又沒什麼，似乎本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午飯後，俏如來提出要洗碗，被杏花從廚房趕回客廳，於是他被迫端正地坐在客廳里看正在看默蒼離洗碗的杏花。
畫面和諧美好，與他曾經的夢境有一瞬間的重疊，區別只不過是，夢裡的主角是他和史艷文。

辭別兩位前輩以後，俏如來一改原有計劃，去買了幾件衣服。和史艷文約的晚上六點，地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是一家火鍋店。儘管如此，俏如來還是去細心挑選了幾件新衣，哪怕他知道，其實重要的並不是衣服。
在約定好的火鍋店門口，俏如來最先等來的是劍無極和鳳蝶。
劍無極一見到俏如來就照著他肩膀來了一拳，力道不大，不痛，但俏如來還是很配合地倒退了兩步。
「俏如來啊，你也太不夠意思了，走的時候無聲無息，回來也不說一聲！」
俏如來笑著打趣劍無極與鳳蝶緊緊牽著的手，刻意避開了劍無極的話。劍無極也不揪著這點不放，打過招呼以後便和鳳蝶先行入座。
再來的是玄狐和常欣。
俏如來看著兩人親密的姿勢，先是一愣，隨即笑著與兩人打招呼。常欣能夠找到屬於她的幸福真是太好不過。
「俏如來，好久不見。」
「玄狐，常欣，好久不見。」
玄狐仍是不善言辭，但俏如來能看出他對常欣的關懷備至。看來在他離開的時間裡，他的朋友們都過得很好。這確實是件好事。
談話間硯寒清和表妹誤芭蕉也到了，兩人身後還跟著夢虬孫。
夢虬孫見到俏如來的第一句話仍是「看到鬼」，許久不聽，現在竟覺得有些懷念。
賓客相繼而來，反倒是提出邀請的史艷文姍姍來遲。史艷文笑著叫「精忠」，刻意忽視俏如來的不自在，帶著眾人進了包間，又獨自出去。俏如來有些疑惑，卻也沒多想。
史艷文再進包間時，身後還跟著蒼越孤鳴。
看到蒼越孤鳴的一瞬間，俏如來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他看了一眼史艷文，眼神中的意味複雜。史艷文的用意他怎麼會不知曉。
硯寒清眼見聚會的氣氛受俏如來的影響而逐漸凝固，伸手拉了拉誤芭蕉：「我坐俏如來旁邊。」誤芭蕉毫不介意地點點頭。
「謝了，硯仔。」俏如來壓低聲音道謝。
硯寒清表示自己已經習慣了。
蒼越孤鳴面上帶著得體的笑，安靜地坐到硯寒清旁邊，史艷文也挨著蒼越孤鳴坐下。
鍋底上來，煮沸的不僅是熱湯，還有聚會的氣氛。
「俏如來，你真是太不夠意思了，回來也不說一聲！」劍無極舉起酒杯，擺出要灌醉俏如來的架勢。
事實也的確如此。有了劍無極的開頭，幾乎一桌的人都輪流舉起酒杯敬俏如來，甚至包括不善言談的玄狐。
盛情難卻，俏如來索性來者不拒，敞開了喝。
史艷文在一旁看著，幾次想開口勸阻，都忍了回去。
最後是蒼越孤鳴阻止了這場鬧劇。他有些不明白史艷文怎麼會由得俏如來胡鬧。
硯寒清順勢開口：「俏如來醉了。」他的聲音不算大，但史艷文聽得清楚。這句話終於讓他有理由去抬眼看俏如來，青年俊秀的臉龐上綴著兩朵紅雲，與記憶中那個被劍無極和玄狐灌醉的少年漸漸重疊。那晚他聽著俏如來喊了一晚上的爹親，也看著少年不安的睡顏沉默了一晚。
俏如來不知道，史艷文早就知道了。
聚會散後，沒有喝酒的硯寒清開車送俏如來回家——他自己的家。
青年安靜地靠在座椅上，眸中一派清明，哪還有一絲醉色。
「裝醉這麼老套的手段你都還用。」硯寒清忍不住吐槽。
「裝醉都不見他帶我回去……」俏如來小聲埋怨，「沒想到他會叫蒼狼來。」
硯寒清不知道怎麼安慰俏如來。
「雖說沒醉，還是要注意，不然明早起來會頭疼。」硯寒清把人送到家門口，不忘叮囑兩句。
「謝謝你，硯仔。」
硯寒清擺擺手，讓他快進屋。
剛系好安全帶，硯寒清就接到史艷文的電話。
「抱歉，請問精忠他還好嗎？」
「伯父，我覺得您該自己來看看。」硯寒清語氣不算溫和，他很少發脾氣，但是作為俏如來的朋友，他又很難不遷怒於史艷文。
電話那端，史艷文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猶豫，但他最終還是開口了：「……你能告訴我精忠住在哪嗎？」
硯寒清遲疑了片刻，想到俏如來落寞的樣子，報了個地址，在掛電話之前還是沒忍住多說了兩句：「伯父，就算俏如來學術成就再高，心理承受能力再強，他也是一個普通人。」
史艷文聽著手機中傳來的忙音，不禁苦笑。他何嘗不知呢？即便是史艷文這樣在外人看來光鮮亮麗，面對任何事情都可以雲淡風輕的人，脫離讓他燦爛奪目的舞台，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父親。而這個世界上，有哪一個愛孩子的父親會不在乎自己的孩子？
許多時候都是如此，正是因為在乎，才讓事情更棘手。

當史艷文走進俏如來居住的院落時，他甫一推開門，便將迎面而來的磅礴的荒涼感收入懷中。院落里的枯草幾乎沒過了膝蓋，正以一種萎縮的姿態在細微的春風裡舒展著，沒有一絲生命力。
雖然腳下有隱約的綠色，但在這片荒蕪面前可以直接忽略不計。
今年的春天好像比往年冷很多。
大概是鄰居的櫻花樹，片片細碎的白色花瓣像雪一樣被風攜帶著飄蕩在史艷文的眼前，有些輕飄飄地落在史艷文露白的發間和他肩膀之上。
史艷文伸出自己的左手，便有幾片乖巧地躺進了他溫暖的掌心。
花瓣是一塵不染的白。最常見的櫻花大多是粉色或者粉白，這樣純粹的白讓史艷文很感興趣，他站在樹下不禁露出微笑。只不過他來此有更重要的事情。即便是白色的櫻花漂亮且難得一見，它們也遠遠沒有活生生的俏如來重要。
史艷文在進門之前敲過門，只是一直沒有得到回應，門卻開著。猜測俏如來也許是睡著了，他才推門而入。
繼續走向玄關。
史艷文不禁皺眉，質疑這裡如何住人。他不懷疑俏如來的適應和接受能力，是他自己對這個住處挑剔——既然俏如來不願意回家，就應該有足以說服他的更好的選擇，而不是這樣荒蕪的地方。他又試探著叫了兩聲長子的名，依然沒有任何回應，於是更為大膽地前行。
史艷文清楚聽到自己每一個腳步的聲音。這一段並不是很漫長的路，史艷文甚至一步步數過，只有二十四步，他卻覺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明明抬頭見便能看見面前不遠的盡頭，步履卻沉重。每一步都自他心底汲取著什麼東西，史艷文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受，就好像是溺水的人，明明看見陽光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無論如何掙扎都還是無法靠近。甚至，還越來越遠離。
史艷文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來的孤獨在作祟，他覺得自己不是走在一段通往長子居處的路上，而是獨自走在暗無天日的漫漫人生長路之上。就像自長子離去之後，另外兩個自己缺乏關心的孩子也相繼離家。雛鳥總歸是要離巢的，史艷文也一直認為自己看得很開。直到此刻，他才發覺長久以來的獨居生活其實令他恐懼。
思索地過於入神，史艷文沒注意到屋子裡傳來的動靜，神情有些恍惚地撞上什麼東西。他抬眼，望進一塊只有自己倒影的晶瑩琥珀之中。
俏如來的眼眸里，只有史艷文。至少在此刻是這樣。
俏如來剛剛睡醒，不聽硯寒清話的後果就是頭疼欲裂，又感覺到腹中空空如也，於是拿了鑰匙準備出門覓食，不成想史艷文會突從天降般撞進他懷中。或許，史艷文早就闖進了那片秘境。這一次，也只不過是再一次而已。
俏如來其實分不出這是自己的夢境，還是真實發生的事，他只是下意識抱緊了史艷文，然後就像小時候每一次受挫無助時，將整張臉都埋進史艷文的頸窩。
而史艷文也終於從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被牽引出來。他感覺到從俏如來身上不斷傳遞而來的溫度，真真切切。真好，他不是一個人，從來都不是。因為俏如來的擁抱，史艷文無端覺得安心起來。

一個擁抱的時間能有多長？
其實相擁不過幾分鐘，俏如來卻覺得漫長得像過了半生。
意識到不是夢境以後，俏如來率先鬆了手，裝作若無其事地伸手整理自己有些凌亂的長髮，然後端莊地說：「父親，早。」俏如來沒有問史艷文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知道他住處的人只有硯寒清。他不會怪硯寒清擅作主張，因為他知道硯寒清有多不善於拒絕別人，尤其提出請求的那個人還是史艷文。
「早啊精忠，」史艷文也如夢初醒一般後退了兩步，與俏如來拉開距離，找回自己的聲音和笑容，明知故問，「是要出門嗎？」
「嗯。買早飯。」俏如來實在難受，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關注史艷文的動作。昨晚他回家以後又出門買了不少酒，喝到後面已經不甚清醒，甚至忘了鎖門，不過好在這地方的治安不錯，不速之客又是史艷文。
「那，一起去吧。」史艷文猶豫著發出邀請。
俏如來聞言看了史艷文一眼，面上浮出一絲嘲諷的笑：「您今天沒有再邀請他人同行嗎？」
史艷文自知理虧，沒有為自己辯解，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一錯不錯地看著俏如來。
「……走吧。」俏如來不想再與他對視，反正妥協的永遠會是自己，何必再浪費時間假意推辭。況且他是真的餓了。
小巷深處幾棵櫻花樹都開得茂盛，俏如來和史艷文就這樣並肩而行，竟徒生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史艷文突然伸手輕柔撫摸俏如來的發頂，俏如來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一驚，心跳不由自主加快，然後他看到史艷文對他溫柔一笑，展開手掌，掌心躺著幾片粉白的花瓣。
俏如來面頰瞬間紅比花瓣。
史艷文看著長子，內心五味雜陳。他很清楚長子有多優秀，加之面貌出眾，只要精忠願意，就擁有美滿的人生，這樣的人，不該為他斷送一生。
俏如來對周圍環境還不甚熟悉，帶著同樣不熟悉的史艷文從街頭走到巷尾，終於看到一家早餐店。
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俏如來要了兩碗米線，然後與史艷文相對無言。話不投機半句多，昨天的飯局已經將他心底最後的一點希望都被澆滅。
「精忠，回家吧，」史艷文突然開口，「我們還像以前那樣。」
俏如來置若罔聞，只埋頭吃自己的米線。胃裡的灼燒感似乎將他的耐心也一併燃燒殆盡，使得他對史艷文起碼的禮貌都顧不上。
「您知道的，我回不去了。我們也回不去了。」俏如來結了帳，又對著史艷文欠了欠身，只留給史艷文一個背影。
史艷文看著俏如來離去的背影，這才驚覺長子的身量在同齡人之間顯得多麼單薄，而他對俏如來的了解少之又少。早年的史艷文總是忙得不見人影，到現在，一切事務才終於能交給手下的人打理。只是說來諷刺，大名鼎鼎的史艷文，竟然找不到一個願意繼承他衣缽的人。原本最有可能的俏如來，也意外成了最疏遠的一個。他時常反省自己，沒有對長子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所以現在，他一定要將長子從歧途拉回來。

俏如來孤身走進初春的風裡，憑著記憶找到了之前的花店。
此時在店裡的人不知是店主還是店員，總之是個年輕活潑的女孩子，在看到俏如來的一瞬間，她原本還含著困意的雙眼立即睜大了，苦悶的臉上也迅速浮出喜悅的笑容：「您好，請問需要些什麼？」
看得出來是剛開店沒多久，許多花還是成捆地放在地面上等待打理。
俏如來笑著回了一句「隨便看看」。
這不是要誠心買東西的回答，但女生絲毫不介意，她只是看著俏如來的笑容便面紅心跳。
最終俏如來也只是潦草地看了看，便兩手空空地離開。他頭疼得厲害，只想著再回去睡一覺。
俏如來慢悠悠踱回家時，史艷文正站在門口對他笑。那笑容比春風還暖，比春光還明媚。
就在那一瞬間，俏如來甚至想，放棄吧，回去吧，自己還有什麼可鬧的呢？再執著也不會有結果。他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能牽動史艷文的心，不是因為自己渴求的愛，而是為了斬不斷的血緣。他流著史艷文的血，這一點無法更改。
俏如來想到昨晚，蒼越孤鳴見到他的眼神一如當初，就如同自己對史艷文一樣。
一陣苦澀襲上俏如來心頭。
「父親……」俏如來看著史艷文的面容，突然覺得很累，他能感覺到，或許自己很快就會妥協了，讓一切回到最正常的軌道上。他勾了勾唇角，不再對史艷文冷言相向：「要進去坐坐嗎？」
史艷文點點頭，對俏如來主動提出邀請有些喜出望外。
不知是陽光碟機趕了內心的一點傷感，還是因為有俏如來在，史艷文這次並沒有再覺得這個院落陰暗。他甚至在心裡悄悄評價，如果將院中雜草除盡，再擺上幾盆花草，這真是很適合養老的地方——但俏如來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進了客廳，史艷文才知道自己是多慮了。屋子裡還有些空，看上去便知道主人是剛搬進來不久。但一切都恰到好處，若是掀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便能感覺到生氣。史艷文想著便這樣做了，轉身時目光停在茶几上散落的啤酒罐上。
「精忠，你……」
「只是昨天特別想喝而已。」俏如來適時打斷史艷文的話，「父親，我不勉強您，您也別勉強我，更別牽扯無辜的人。」
俏如來是在說蒼越孤鳴，或許也是在說那些朋友們。除卻硯寒清，俏如來從來不曾對別人提起過自己喜歡史艷文的事，包括當年的不辭而別，也都是事後想好託詞，再一一傳達。縱使他知道他善良的朋友們必然不會因為自己對史艷文的愛而心生嫌隙，但這感情畢竟太過驚世駭俗，又充滿絕望，他不想牽扯這麼多人。
史艷文有些茫然地看著俏如來。
「我只是想精忠回來了，你的朋友們知道應該會很高興。」史艷文自然地在俏如來身邊坐下，神情變得有些落寞，「當初你不辭而別，他們都來找我問過情況，可是我……回答不了他們。」
俏如來看著史艷文，忽然意識到，也許是自己誤會了，史艷文似乎對當年蒼越孤鳴追求自己的事並不知情。想到史艷文並不是要把自己向外推，就像枯木逢春一般，那一點希冀復又燃起，在原本疲憊不堪的心上微弱地躍動。
「精忠，既然你回來了，也見見仗義和存孝吧，他們……也很想你。」
俏如來點點頭，從昨晚到現在終於鬆了一口氣，然後身體一軟，倒進了史艷文懷中。
史艷文被俏如來這一下嚇得不輕，當即就抱著懷中的人打車去了醫院。
好在只是發燒。史艷文陪著俏如來吊水，俏如來還沒有恢復力氣，半邊身子都靠在史艷文身上。兩個人看著醫院裡匆匆忙忙走過的人，誰也沒有開口。俏如來貪戀這一刻的靠近，哪怕只是短暫的依靠，也是他想念了許久，是他遠在異國他鄉，每每身處困境之中堅持下來的理由。
大概是燒糊塗了，俏如來腦子裡亂成一團，睡意昏昏之間他覺得自己聽見了一聲熟悉的嘆息，那聲嘆息之後接了一句什麼，俏如來沒有聽清。
史艷文並不知道俏如來錯過了他那句「精忠，回家吧」，但不礙事，俏如來總是要回家的。

沒有什麼如果，我一定會跟去。

頂端

花戲樓

級別: 聖騎士

鮮花(45)

2樓發表於: 2021-08-30 15:0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二||眼中開

俏如來再睜開雙眼時已經在家裡了，是當初那個拋棄自己又被自己拋下的家。他依稀有些印象，在他徹底昏睡之前史艷文說了句什麼，卻想不起來。事已至此，史艷文說的什麼興許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不會是他想聽到的那句話。
穿好薄毛衣和外套，俏如來才開始環顧四周，房間布置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連日記本都好好地躺在桌面上。他不知道史艷文打開看過沒有，他希望史艷文看了，更害怕史艷文看了。如果史艷文知道這些秘密以後，還是遲遲不給他一個回答，這不就是答案了嗎？
俏如來有時候覺得自己的脖頸上套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被史艷文捏著，他的生死全由史艷文掌控。但他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史艷文才是那個被自己牽連的人。
史艷文看到俏如來下樓，放下手中的報紙，對著俏如來一笑，站起來，很快從廚房端出一碗雞絲栗子粥，推到俏如來面前：「嘗嘗。」
俏如來對上史艷文滿懷殷切期待的眼神，再多拒絕的話都只能在舌尖打個轉，又默默地咽回去——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他低頭嘗了一口。栗子在砂鍋里燉得鬆軟酥爛，入口即化，唇齒之間都是清甜。
俏如來睡了大半天，此時也餓了，加上這是史艷文特意為他做的，自然合他口味，他足足吃了兩碗。吃完後，俏如來主動去刷碗，卻被史艷文按在沙發上。
「你好好休息。」史艷文說著把電視遙控器塞進他手裡。
俏如來卻沒有打開電視，他跟著史艷文一起站起來，就像夢到過很多次那樣，靠在廚房門口看史艷文忙碌的背影。他對著史艷文的背影，伸出雙臂，虛虛地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如此就像相擁。
這樣的距離剛剛好。
兩個人隔著並不遠的距離，俏如來卻不敢再前進半步。他害怕史艷文突然轉身，只是短暫地比劃了一下便立即收回手。
等史艷文再轉身時，只看見俏如來安靜地站在廚房門口。史艷文看著長子端衿的笑容，心裡莫名湧起一點暖意。家裡已經很久沒有第二個人了，而現在，他只要轉身就能看見一個人在等他。
史艷文很快回過神，這個想法讓他後知後覺地開始感到心驚，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與俏如來對視的目光：「精忠，去休息吧。」
俏如來察覺到史艷文言辭之間的僵硬和生疏，點了點頭，並沒有再說什麼。他很明白，自從自己將最後的一層紙破開，他與史艷文之間就變得不一樣了。但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比如與史艷文之間令他痛苦又竊喜的默契——他們依舊默契非常，俏如來沒說走，史艷文也不會問。

於是俏如來就這樣住下了。
俏如來安分地在家待了一周，這一周是他這些年來過得最快樂的日子。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那個夏天之前，就好像，俏如來還是史艷文最懂事的長子，史艷文對俏如來而言也只是一個溫柔寬容的父親。
假象在被拆穿之前，就會被當作事實。

距離正式開始工作還有一段時間，俏如來沒有刻意早起。他有早起的習慣，卻貪戀史艷文每天喚醒他的聲線。只要史艷文在他之前醒過來，便會打開房門，用他溫柔的聲音叫醒俏如來，微笑著向他道早安，開始平淡又溫馨的一天，最終在史艷文的晚安中落幕。
多年的隔閡讓兩人在獨處時沒了交談的話題，但相處起來並不尷尬。俏如來最喜歡午後，他坐在陽台的吊椅上安靜地看書，史艷文在一旁擺弄花草，有時候半個下午過去，他手中的書只揭過兩三頁。陽光的溫度是俏如來目光最好的掩飾。
史艷文清晨早起出門散步買菜，有時會帶小區門口的各式早點給他，有時是提著一盆新的吊蘭，把陽台塞得滿滿當當。俏如來時常看著盆中盛開的茶花發呆，不禁思索起自己那個荒蕪的院落。他原本想將院中雜草除盡，去花鳥市場買些花草，將院落修葺一新，卻因為各種原因擱置下來了。
俏如來想，或許就該到此為止了。
一面破碎的鏡子，就算有幸能將碎片找全，也無法再修補復原。感情變了質，原本最親密無間的父子，現在卻相對無言，甚至不如與陌生人之間來得親密。只是現在美麗的假象，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還在艱難地維持著。

期間羅碧來過一次。
羅碧進門時愁眉苦臉，看到俏如來還有些意外。
「叔父。」俏如來打了招呼，想了想，又給羅碧倒了杯茶，然後縮回沙發的一角。
「小弟今天來，仍是為了無心與黑白郎君的事嗎？」史艷文拉著羅碧坐下，見他的表情便猜到來意。
羅碧坐下，一口喝了半杯茶，然後不滿地開口：「現在的孩子怎麼都這麼不聽話？她才多大，不僅早戀，還非要找黑白郎君！」
俏如來正拿著手機戳戳點點，不知道是在玩什麼遊戲，聞言手一頓，然後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一樣繼續戳戳點點。
羅碧見俏如來並沒有迴避的意思，心想到底是一家人，聽到也無妨，於是繼續發泄自己的不滿：「無心那丫頭一向懂事，唯獨這件事不肯聽我的。不大吵大鬧，也不讓我為難，可就是不開心……」
羅碧一想到自己乖巧的女兒被那樣一個莽夫迷惑了，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是沒辦法了。」
「小弟放寬心。」史艷文一邊給羅碧添茶，一邊順毛，「人是不能選擇自己會愛上誰的，無心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自己心裡有數的。」
羅碧聞言眉頭緊蹙，看上去像是暴躁得要打人了。
俏如來緊盯著屏幕的眼珠子一轉，悄悄看了羅碧一眼，他絲毫不懷疑，如果黑白郎君在這裡，兩個人肯定能打起來，然後把史艷文的家拆了。
羅碧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那你自己呢？」
史艷文聞言苦笑。
人是沒辦法選擇自己會愛上誰的，所以不愛就是不愛。史艷文自己沒有意識到，他好像從來都沒想過還有回應俏如來那真摯投入的感情這個選項。
羅碧冷哼一聲，不知道是在哼史艷文還是俏如來。
史艷文聽到自家小弟的冷哼聲，想起同樣喜歡冷哼的黑白郎君。其實如果不是無心的事，小弟和那位南宮先生也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當然這話他沒敢說出口，否則盛怒之下的羅碧可能會把他的客廳拆了。
送走了暴躁的羅碧，史艷文回頭就看見俏如來正緊盯著他，頓時一陣頭疼。現在的孩子真的是一個比一個令人頭大。羅碧也是問了個好問題，他天天開解羅碧要看開些，可是要做到談何容易，他連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
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精忠，早些休息吧。」史艷文並不想和俏如來起衝突，因此，就算知道逃避不能解決問題，他還是刻意避開和俏如來說這個話題。他需要俏如來留下來。自俏如來走後，史仗義和史存孝相繼離開這個家，當初為了他們兄弟特意買的大戶型，而今空曠得像座牢，將他一個人困在其間。
俏如來沉默著回了房間。他能看出來史艷文在乎他，也能看出來他在刻意迴避。是還想維護早已他們之間那點腐朽不堪搖搖欲墜的親情嗎？俏如來不禁冷笑，心底又陡然升起一絲悲哀。他回想著史艷文的話，然後問自己，如果可以選擇，自己還會選擇愛上史艷文嗎？
俏如來輾轉反側，他的心頭籠罩著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一隻殘忍的蜘蛛以他的心臟為據點，在等待他一瞬間的鬆懈，等待將他蠶食殆盡的時機。俏如來在害怕，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被蠱惑，丟盔卸甲。
蜘蛛是俏如來對於史艷文的依戀和與時俱增的依賴。
俏如來清晰洞察到自己的情緒。他的直覺說夠了，必須離開史艷文，心裡卻有無數個聲音在叫嚷著不可以。
他捨不得。
人總是貪心的。離家在外的時間裡，俏如來只是想看見史艷文；後來見到了，他又想在一起；像這樣在同一屋檐下的在一起後，他又想獨占史艷文的溫柔體貼，甚至想更進一步。
俏如來現在還未擁有，就已經開始害怕最終會失去。
一周已經夠了。俏如來不敢再貪戀，仿佛再多一刻他就會被徹底吞噬。
第二天俏如來表現得一切如常。
直到晚飯後，俏如來看著史艷文，結束了長久以來含蓄的試探：「父親，您能愛我嗎？」
「精忠，我一直愛著你。」面對認真的提問，史艷文回答得也認真。
俏如來聞言閉上眼，然後泄氣一般笑了。是啊，史艷文怎麼可能不愛俏如來，可是，史艷文又怎麼可能會愛俏如來呢？
「我今天就回去了。」俏如來向史艷文告辭，然後離開。
史艷文像是早就料到會這樣，沒有出言挽留。
畢竟這一出父慈子孝的戲，兩個人都演得很疲倦。

俏如來隔天起了個大早，找到了附近的花鳥市場，一個人在偌大的市場裡挑挑揀揀，回去的時候手上提滿了花草，懷中還抱著一盆開得正艷的茶花。他一個人一次拿不了太多東西，足足跑了三趟。於是熱心的老闆們都知道這附近搬來一個俊秀且愛養花的青年。
要整理一個幾乎可以拍鬼片的院落是項巨大的工程，但俏如來樂在其中。他並不急於一時，先除了草，然後在庭院角落的石凳上坐下，歇氣的同時打量著變得光禿禿的地面，神情卻像是在看滿院盛開的繁花。不得不說硯寒清當初選這個宅子真是選得不錯，硯寒清說如果不是因為這裡離他和誤芭蕉工作的地方太遠，這宅子他是自己想買的。
俏如來深知好友脾性，這話不假。
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還覆著一層薄薄的青苔，俏如來從堆放雜物的房間裡找出長長的水管，接上水龍頭，一面沖水，一面用掃帚清洗，不消多時便一塵不染。
不知道陽光是什麼時候灑下的，俏如來脫下薄外套，折起衣袖，露出瑩白的手腕，整個人沐浴在陽光里，就像在發光。他按店家說的比例混合土壤，然後將土一點點填進精挑細選的花盆中，插花澆水，動作優雅如畫，看上去像個老練的種花匠，然而實際上這也是他第一次做。
就在俏如來將塑料盆中的花一株一株移栽到花盆中，有人推門而入了。
俏如來聽見聲音便側過臉去看，長發隨動作幾乎垂到地面上。
來人是蒼越孤鳴，目光毫不掩飾地順著發尾停到俏如來因運動而透著薄紅的臉頰上，不知為何也跟著紅了臉。
「是蒼狼啊。」俏如來愣了一下便起身，他拍拍手掌上沾到的土，雖然並沒有什麼用。他像是沒看見蒼越孤鳴的眼神一般，自然地笑著開口：「進屋坐吧。」
蒼越孤鳴點點頭，跟著俏如來進了門。
「先坐，我去洗一下。」俏如來對蒼越孤鳴攤開手掌，然後轉身進了洗手間。
蒼越孤鳴坐在沙發上，不禁環顧四周。
帘子還是上次史艷文拉開的模樣，大片陽光透過玻璃灑進室內，看上去春光明媚。
俏如來進了廚房，又探出頭問正在發呆的蒼越孤鳴：「茶還是咖啡？」
「白水就好。」
俏如來瞭然地點點頭，燒上水便出來坐下，對蒼越孤鳴解釋道：「要等一下，還沒來得及買飲水機。剛回來不久，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準備。」
「沒關係。」
「那蒼狼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嗎？」
蒼越孤鳴聞言神情之間略有躊躇。
俏如來也不催促。
「我……」
「水開了，我去看看。」
蒼越孤鳴看著俏如來的背影，也是一臉苦笑。
俏如來知道現在的自己像極了史艷文，也因此更理解了一點史艷文的心情，他們都不敢面對，好像只要一直這樣逃避就可以當作問題不存在。
俏如來端出兩杯白水，將其中一杯推到蒼越孤鳴面前。
「謝謝。」對著正冒白氣的水沉默了片刻，蒼越孤鳴才抬頭看俏如來，「我訂婚了。」
「……那恭喜啊，是哪家的千金？」雖然意外，但俏如來由衷高興，又開口問，「什麼時候結婚，婚禮一定要邀請我啊。」
「夜族製藥的榕燁姑娘。婚禮定在五月。」
俏如來看著蒼越孤鳴的表情，不用猜測也知道這是一場聯姻。
「那祝你幸福。」
「謝謝。」蒼越孤鳴不禁苦笑，隨即又有些猶豫地開口詢問，「俏如來，你當初拒絕我，是因為史伯父嗎？」
俏如來一愣，然後點點頭。他從來沒有刻意掩飾，也不認為蒼狼是居心叵測的人，承認也無妨。
「那也祝你幸福。」蒼越孤鳴起身告辭，仿佛他來此只是為了告訴俏如來這一件事。明明只是一條消息或者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他卻嚴肅認真地過了頭。
但是俏如來明白，這是他在向自己道別，向他的過去道別。蒼狼此後便會放下這段感情，繼續前行。
「對了，花很美。」蒼越孤鳴對站在門口相送的俏如來如此說道。
花很美，奈何不堪折。
若是真的喜歡，也不必非要據為己有。

送走蒼越孤鳴以後，俏如來繼續將花移栽到盆中，最後再將一盆盆花擺上花架，如此就算大功告成。俏如來站上台階，滿意地看著在自己手下變得煥然一新的院子，成就感油然而生。他深吸一口氣，然後進屋看了一眼時間，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已是下午四點。
一將手機解鎖俏如來便看見十幾個未接來電，還有微信上的一連串消息轟炸，西蘭花一般的頭像很顯眼，是史仗義。
俏如來嘆了口氣，無端想起了史艷文。如果是他在的話，會和自己一起翻土種花，然後給自己做晚飯。他適時地打斷了自己的念頭，不敢再想下去，而是將注意轉到手機上，給史仗義回撥過去。
對方像是正等著他，剛響了一聲便接聽了。
「我的好大哥啊，你再不接電話，我就要報警了。」
「小空，我在院子裡種花，手機沒帶在身上……」俏如來有些無奈。
「原諒你了，晚上來我家吃飯。」史仗義爽快地報了地址，末了又補上一句，「你自己來就行了。
俏如來嘆了口氣，他知道史仗義的言下之意是不要告訴史艷文。其實他並不理解史仗義對史艷文的敵意從何而來，離經叛道明明是自己。
說來史仗義家也離這裡隔了小半座城，俏如來累了一天，只想好好吃口飯然後躺上床裝死，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說：「好。」
掛斷電話以後，俏如來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冰箱裡翻了翻，最後無奈地生啃了一個番茄。有點酸，俏如來在心裡評價。感覺胃得到些許安撫，俏如來才走進浴室，洗去一身疲倦與塵土。
和史仗義約的六點見面。俏如來將換下的沾著泥土的衣物隨手丟進洗衣機便出了門。去見久未相見的兄弟應該送什麼？俏如來想了想，才發現自己對史仗義已經不再了解，於是他最終放棄思考，提著兩袋萬能的水果，憑著史仗義給的地址，按響了門鈴。
屋子裡很快傳來一陣誇張的聲音，俏如來皺起好看的眉。
開門的人是史仗義，他笑意盈盈地喊了一聲「大哥。」
「仗義，好久不見。」俏如來將手上的水果遞給史仗義，然後換上史仗義準備的居家拖鞋。
廚房裡動靜不小，看起來家裡還有其他人在。
史仗義將水果隨手放到茶几上，拉著俏如來坐下，像是看透俏如來在想什麼一般，笑著開口解釋：「我媳婦兒。」這笑容里竟看上去帶著些許甜蜜和靦腆。
「你結婚了？」俏如來這次是真的震驚了。
「是啊……不過這事兒等會兒再說，我先去廚房看看。」
俏如來看著冒冒失失地往廚房跑的史仗義，絲毫沒有因為被拋下而感到不滿。看來自己不在的這幾年，家裡人的變化確實很大——時常忙得不著家的史艷文成了一個天天宅在家的空巢老人，自己時常不著調的弟弟居然已經有了家室，看上去懂事了不少。
對於史仗義的成長，俏如來不禁感到欣慰。小時候的史仗義調皮得不行，史艷文沒時間管，有什麼事都是俏如來在負責，有時候真的會被氣得肝疼。而現在，那個氣人的史仗義已經變成一個會心疼人關心人的大孩子了。
俏如來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便見到一個女孩子從廚房出來，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
「大哥好。」女孩子見到俏如來似乎還有些害羞。
「你好。」俏如來也有些緊張，他很久沒這樣緊張過。
最終是女孩子沒忍住先笑出來：「抱歉，氣氛實在有些奇怪。仗義他平時話比較多，我還以為他的家人也和他一樣。我叫初繪松。」
「我叫俏如來，仗義他大概和你說過。」
「是說過，」說到這個，初繪松就有些忍俊不禁，歪著腦袋苦思冥想，斟酌了一下用詞，「你們家幾兄弟的名字都很……怎麼說呢，正直。」
這次換俏如來笑出聲：「仗義他對自己的姓名也一直頗有微詞。」
「其實還好啦，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姓名就喜歡上了。」
「這倒是很意外。」
「因為很難忘，他……」
「你們兩個，說什麼呢這麼開心，我在廚房裡都聽到笑聲了。」史仗義將菜端上桌，「別笑了，吃飯吃飯。」
初繪松和俏如來站起來幫忙端菜。
「現在能告訴我關於你們偷偷結婚的事嗎？」俏如來嘗了一口賣相不錯的排骨，難以想像這居然出自小空之手。
「兩年多了，沒辦婚禮。她的父母有各自的生活，對她沒有要求。我倆想了想，過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領了證就一起出去旅遊了三個月。」
「想法不錯。」俏如來認真打量史仗義，見他眉宇間真的成熟了不少，再看兩人之間的互動，很有家的味道。俏如來叮囑兩人：「好好過日子，有什麼事就找我，別害羞。」
「我的字典里可沒這個詞。」史仗義開口就嗆俏如來。
「我也沒說你，我說繪松。」俏如來毫不留情地嗆回去。
初繪松在一旁看著兄弟兩人笑得眉眼彎彎。
從史仗義家出來已經是九點過，這次見面比想像中輕鬆愉快得多。史仗義全程沒提過史艷文和俏如來的事，好似壓根不知道。而從初繪松的反應來看，她應該是完全不知情的。也許是因為兩個人都對父母有不滿，即使史仗義不願意提到自己的父親，初繪松也絲毫不起疑。
俏如來見到史仗義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也不希望自己的糟心事再影響他們。如果說史艷文不是個好父親，那俏如來也算不上一個好大哥。他們都沒能給史仗義一個普通而溫暖的家。

回家後俏如來主動聯繫了史存孝。見到二弟如今有了歸處，難免會想知道三弟的現狀。
接電話的人是雨音霜。
「是霜嗎？」
「你是……俏如來大哥？」
「是的。」
俏如來聽到腳步聲，應該是霜將手機遞給史存孝。
話筒另一端傳來霜的聲音：「是大哥。」
史存孝說了一句什麼，俏如來沒聽清，但下一秒他就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哥」，聽上去史存孝仍是沒變。
「存孝，你和霜怎麼樣？」
「我們很好，大哥你呢，你和父親……」
「我也很好。」牛依舊是那隻牛，還是不經意開口就能準確戳中一個人心裡最痛的一點。俏如來打斷了史存孝的提問。霜知道這件事，並且沒有因為伴侶的父兄之間存有不倫而對他心生隔閡，這本是好事，但是當著她的面提這件事總歸不好。史存孝顯然沒想到這層。
「我回國了，或許有時間我去見見你們。」
「好啊，我和霜都很久沒見你了，我……」大概是「想念」這個詞對於一個成年男人來說有些難以啟齒，史存孝的話聽上去像是只說了一半。
俏如來也不介意，他總是很體貼的：「嗯，我也想你們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但俏如來幾乎能猜測發生了什麼。他的小弟是被自己牽連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父兄之間的事，才會拋下事業和朋友，帶著霜一同逃去日本。即便如此，他重情的小弟還是認他這個大哥。他絲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此刻在史存孝面前，必定會收穫一個充滿愛與思念，並且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擁抱。
果然史存孝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哽咽：「大哥，你回過家了嗎？」
這個話題還是沒繞過去。
俏如來在心裡止不住嘆息，有些擔憂自己小弟過分粗枝大葉。不過他不知道霜早已離開這個房間，對兄弟兩人之間的談話內容並不知情。
「我回去過……父親他很好，身體健康，工作也不忙，每天都在家。」
「……那就好。大哥，你也要保重。」
「好。」
簡單的交談以後，俏如來掛斷電話，看著黑掉的手機屏幕，有給撥給史艷文的衝動，他不是因為思念史艷文的聲音，只是想問問史艷文是否知道小空結婚的事，或許還可以談談存孝的現狀……但他什麼也沒做。無論史艷文是否知道，小空本人大概是不願意說的。俏如來思索了一陣，放下手機，草草洗漱過便睡了。
大概是沒有人說晚安，俏如來忙了一天，明明身體非常疲憊，卻難以入眠。兩個弟弟都各自有了自己安穩甚至幸福的生活，蒼狼也終於放下過去，要開始新的篇章。
那麼，自己呢？
其實黑暗中沒有一絲光，俏如來仍伸出手臂遮住眼睛。
他的未來，會落在哪裡？

二月的尾巴，俏如來終於開始了他的工作。
在國外工作了兩年，俏如來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夠成為默蒼離的同事。比起收到默蒼離的邀請，更令他意外的是默蒼離會來聽他的第一節課。
在國外摸爬滾打幾年讓俏如來脫胎換骨，褪去膽怯的青澀模樣。即便是在默蒼離的審視之下，即便是第一次正式站在講台上，俏如來也並沒有怯場，反而幽默風趣，侃侃而談。
默蒼離只聽了一節課便離開了，大概對俏如來的表現是滿意的。
新的生活開始得很順利。
史艷文的生日將近，俏如來猶豫著是不是該給他的空巢父親打個電話。這次他並沒有糾結太久，因為在他躊躇之間，史艷文已經先打過來。
這種時候的邀請總是無法拒絕的。
於是，不過半個月，俏如來再次回到家裡。偌大的家裡只有兩個人，顯得很空。但俏如來知道，無論如何史仗義和史存孝都是不會回來的。
俏如來看著空蕩蕩的家，看著史艷文發間星星點點的白，有那麼一瞬間覺得愧疚。
史艷文像是習慣了一般，自己下廚做了兩人份的飯。
再然後是一如既往的相對無言。
「精忠，我五十歲了。」史艷文突然開口。
俏如來愣了愣，不確定史艷文的言外之意。
「你該有自己的人生，我也是。」
俏如來仍然沒有開口，他能說什麼呢？
「我要離開了。」史艷文的表情就像以前每次說「我要回公司」一樣平淡，他早已決定好的事，從不因任何人的挽留而改變。
「好。」俏如來面不改色地吞咽食物。他不再是會開口挽留的小孩子了，早就不是了。
短暫的交談之後，是變本加厲的沉默，空氣像是凝固住一般，叫人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俏如來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在史艷文說自己要出門遠遊之後，好像一切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史艷文走的時候，俏如來正在上課，誰也沒有為對方改變行程。
一點也不錯，他們有自己的生活，誰也不該束縛誰。

時間悄然而逝，收到蒼越孤鳴送來的請柬時，俏如來才意識到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史艷文離開後便杳無音信，俏如來的生活因此變得平淡許多。史仗義好像總是很忙，並不常和俏如來聯繫。只有硯寒清和誤芭蕉時不時會帶些禮物過來，說是看看俏如來過得如何，實際上大多數時間都在看花。當然也是有好處的，硯寒清每次來都會親自下廚，為此俏如來甚至考慮要將房子讓出一半給他們。
婚期如約而至。
蒼越孤鳴的婚禮自然不會含糊，俏如來在會場中幾乎懷疑自己會迷路。來賓大多是商界精英，和俏如來研究的領域沒有任何關係。他找到個安靜的角落躲起來，看衣著光鮮亮麗的男男女女帶著相同弧度的笑在人群中穿梭。高朋滿座，觥籌交錯。
俏如來看著人群中央的蒼越孤鳴，還有挽著他手臂、盛裝打扮巧笑倩兮的女子。郎才女貌，甚是般配。他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有多少感情，不過至少看上去兩個人都算不上非常勉強。
在此刻突然想到史艷文是很奇怪的事，但俏如來就是想到了。許久之前，他也曾跟著父親參加舞會，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史艷文與前來攀談的人相談甚歡。也許就是從那時起，史艷文的每一個神情便落入他的眼，附上他的骨……
俏如來收回了視線，因為感覺到肩上忽然多出來的重量。
是玄狐和常欣。
「和我們一起過去吧，劍無極他們在那邊。」
俏如來沒有拒絕。
劍無極一看到俏如來便自然地攬上他的脖子：「俏如來啊，又是好久不見。前幾天我和那隻笨牛說蒼狼結婚的事，讓他回來，他竟然說……」
「存孝大概是沒時間回來。」俏如來無奈地任由劍無極攬著，「你和鳳蝶姑娘怎麼樣？」
「挺好的。說到這個我就覺得奇怪，我那個老丈人最近很反常，好像不怎麼反對我和蝶蝶的事了。」
「那豈不是好事將近？」俏如來對劍無極和鳳蝶的事也有所耳聞，兩個人能走到今天實屬不易。
「那是當然！」劍無極不禁喜形於色，說著又想起什麼一般，「別光說我們，你自己呢？我們幾個都算是有家室的人了，現在就剩你和夢虬孫。他還小，倒是不急，你可不能不急。」
俏如來聞言不禁笑了：「我要是說我已經有心上人了，你們信不信？」
「真的假的？」夢虬孫不知從哪鑽出來，「看到鬼！你有情況都不告訴我們一聲！」
「嗯，因為我被拒絕了。」
「看到鬼！」
「怎麼會！」
夢虬孫和劍無極同時叫出聲。
「說是夢虬孫被別人拒絕了，我還會相信——嗷！」劍無極話沒說完後腦勺便被扇了一巴掌。
「你少詛咒我！」
看著鬧作一團的兩個人，俏如來有些忍俊不禁。被這樣打岔也好，省得他還要再解釋自己是如何被拒絕的。
「硯仔！」俏如來眼尖地看到一臉無奈的正努力把自己往角落裡塞的硯寒清，笑著和他打招呼，「你現在的表情讓我想起了上學的時候。」
「你就別笑話我了，那次舞會你可把我害苦了，她很生氣，整整三天沒理我。」
「我事後向你道歉了，還幫你解決了師叔的懲罰。」
「那我倒是要謝謝你了？」
俏如來眉眼一彎，十分大度一揮手：「不客氣。」
硯寒清無言以對。
婚禮結束的時候，硯寒清不順路地送俏如來回家，沒有新的話題，他依舊開口就問：「俏如來，你怎麼樣？」
「挺好的。常欣姑娘和玄狐在一起，能看得出來他們很幸福。蒼狼和榕燁姑娘也很般配。」
「我問的是你怎麼樣。」
「每天吃好喝好睡好，工作順利。很好。」
硯寒清聞言差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這話由我來說有些奇怪，你要不要試著接受別人？」
「硯仔，如果當初誤芭蕉姑娘不曾答應你，你會放棄嗎？」
這種問題和勸說的話一樣沒有意義，因為大家對答案都心知肚明。
「我對現狀很滿足，硯仔，我們只要珍惜自己擁有的就足夠了。」

沒有什麼如果，我一定會跟去。

頂端

花戲樓

級別: 聖騎士

鮮花(45)

3樓發表於: 2021-08-30 15:0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三||已無蟬

自那場婚禮之後，時間像是解凍的河流，流速忽然變得急促起來。夏天悄然無聲地來，將思念蒸乾，隱藏了形跡，卻又因此變得無處不在。
暑假漫長，硯寒清實在看不下去，和誤芭蕉商量好以後，幾乎是硬拖著俏如來出門旅遊。三個人並不是非常合適的組合，尤其是一個情場失意的人同一對恩愛的夫妻。硯寒清對此似乎有些過意不去，但俏如來表示毫不在意，只是他確實不太喜歡出門。於是原本塞得滿滿當當的兩個月，現在空出一整個月讓俏如來獨處。
俏如來回到自己的庭院中，初春里光禿禿的枯枝早就換了模樣，在炎炎夏日保有一方陰涼。他在樹下靜坐著，手中捧著書，腦子裡卻緩慢地梳理近來發生的事。其實很平靜的生活，並不需要多少時間便能釐清。在最後，俏如來以「沒有父親的消息」為句點，將飄忽的思緒收攏回來，讓目光落在書上。
其實五個月而已，算不上過分——比起自己的六年。
天空忽然聚起濃重的烏雲，醞釀著雨意，黑壓壓的一片逼得人透不過氣。
手機鈴聲與不祥的氣息同時來到。
俏如來趕到醫院的時候，硯寒清和夢虬孫已經到了。
「到底怎麼回事？」俏如來氣都沒喘勻，急切地向硯寒清詢問情況。
硯寒清搖搖頭：「我也是剛到。都在手術室里，聽說劍無極送來的時候已經……」硯寒清這樣說著，表情也很凝重。
俏如來聞言如遭晴天霹靂。他一時間覺得有些站不住，後退兩步靠著牆坐下，思索片刻便強撐著打起精神，做的第一件事是給史存孝打電話。
「存孝，是我。」俏如來極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讓它聽上去不那麼顫抖，「你回來一趟吧，劍無極出了點事。」
電話那頭的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又急迫地追問是什麼事。
俏如來擔心史存孝過於激動會再出意外，只讓他儘快趕回來，別問那麼多。
史存孝到底還是聽大哥的話，撂了電話就訂了回國的機票。
掛掉電話，俏如來很疲憊地靠在牆壁上，沒什麼力氣地問硯寒清：「肇事司機呢？」
「逃了。已經報案了。」
俏如來不再開口，盯著白到刺眼的牆面發呆。
等待的過程是最漫長難熬的。
先被推出來的是鳳蝶，她情況還不錯，只有輕微的腦震盪和一些外傷。醫生給她安排了病房，她卻說什麼也不去。
俏如來是第一次看到鳳蝶如此脆弱而任性。在他的印象中，鳳蝶一直很獨立堅強，相比之下劍無極反而顯得幼稚。但他們兩人真的很般配，也很相愛。
俏如來像兄長一般輕拍鳳蝶的背，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安撫情緒並不難，但是勸說失效，鳳蝶堅持要守在手術室外，誰說的話也不聽。俏如來陪著她，硯寒清下樓買了點粥讓她墊著。將粥遞給鳳蝶時，硯寒清搶在鳳蝶拒絕之前開口：「你如果垮了，誰來照顧劍無極？」
於是鳳蝶拒絕的話再說不出口。
俏如來和硯寒清交換了個眼神，由硯寒清來照顧鳳蝶，俏如來則是走到一旁聯繫了溫皇。
溫皇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見到溫皇的時候，俏如來鬆了口氣：「前輩，請您好好照顧鳳蝶姑娘吧。」說到底他們幾個都只是風華正茂的青年，沒有誰曾經距離死亡如此近過。這場手術持續了將近五個小時，緊閉的門仍然沒有打開的意思，這讓在場的人心裡似乎都開始有了答案。
硯寒清路過俏如來時，微不可聞地踢了他一下。俏如來看一眼溫皇和鳳蝶，見他們沒注意到自己，跟著硯寒清一起走到安全通道里。
「要在這種地方說話，想必不是什麼好事。」俏如來先開口。
硯寒清嘆口氣：「剛才護士和我說，情況不太好……」
俏如來聞言便手握成拳，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麼一般。
在生死這種事情上，人真的很無力。
俏如來和硯寒清再回到門口時，見到了靠在牆壁上的默蒼離。
「老師，您怎麼來了？」俏如來有些驚訝。
「杏花前輩也在手術室里。」硯寒清解釋道。
俏如來聞言點點頭，好像想明白什麼，不再過問。
明明是夏天，俏如來在滿室灰白里竟冷到幾欲發抖。他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只覺得過分刺眼。
下午六點半，那扇緊閉的門終於打開。
眾人屏氣凝神地看著劍無極被推出來，送進重症監護室，霎時間鬆了口氣。俏如來脫力地坐在長凳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硯寒清見他這樣，也知道他是被嚇狠了，拍拍肩膀以示安慰。
「我沒事，你回家吧。劍無極交就給我照顧，存孝也要回來了。」
默蒼離扶著疲倦的杏花去休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因此誰也沒有注意到杏花臉上的表情和發著抖的雙手。
「現在可以和我去病房休息了吧？」溫皇看著鳳蝶，語氣中滿是無奈。他在今天做出了人生中最大的讓步。
鳳蝶沉默地看著溫皇，溫皇依舊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和醫院的氣氛格格不入。這樣的對視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鳳蝶點點頭，和溫皇進了病房。見鳳蝶有溫皇照顧，硯寒清和夢虬孫也安心地離開了醫院。

史存孝和霜趕到醫院時，現場正混亂不已，哭聲和交談聲亂得他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到了醫院——史存孝下意識尋找最信賴的大哥，而俏如來與在場的每個人一樣，紅著一雙眼。史存孝一見俏如來也這樣，便什麼都明白了，最後的一絲希望也隨之破滅。
「大哥，劍無極他……」史存孝撥開人群，兩手抓住俏如來的肩膀，大概是因為情緒過於激動，手上力氣很大。
俏如來輕輕搖了搖頭：「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存孝和霜姑娘，你們去幫忙照顧鳳蝶，我要去聯繫殯儀館……」
「殯儀館」三字在史存孝腦中炸開，似有人在用榔頭用力敲擊他的頭顱，疼得他立時就要站不住。
「存孝，」俏如來扶住淚眼婆娑的史存孝，「仗義和硯仔還在路上，霜姑娘，存孝就拜託你了。」
霜點點頭，扶著史存孝到一旁坐下。
俏如來此刻無暇分心，腦中卻迴蕩著杏花的聲音：劍無極被送去重症監護室短短三個小時便支持不住了，有他在手術室里盯著才讓這場手術加倍延長，限量的止血藥物也臨時調了五批，但無論做什麼都無能為力……盡了人事依舊是回天乏術。
杏花很自責，但俏如來知道這不能怪他善良溫柔的前輩。俏如來本想安慰杏花，卻被默蒼離攔住：「還有更多事等著你。」
俏如來點點頭，他走出杏花的休息室以後，一直強撐著聯繫親朋好友，但大多數人都已經趕不及來見劍無極最後一面。
21:13，劍無極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
「不是說已經沒事了嗎？」硯寒清趕到醫院，見到俏如來便衝上去。
俏如來搖搖頭：「杏花前輩說，內臟毛細血管幾乎全部破碎，根本止不住血……如果不是他在手術室里看著，可能下午就已經放棄了。」
「那……」那他還騙我們？
可是不騙又能怎麼樣呢？硯寒清的話堵在心口，悶得生疼。
處理好所有的手續，確定鳳蝶已經安然入睡，俏如來才跟著硯寒清上了車。
「不是叫你別開車，打車過來嗎？」俏如來疲憊地靠在座椅上，雙眼看著車窗外發毛的月亮，「要下雨了。」
「夏天嘛，下雨很正常。」
「硯仔，有煙嗎？」
「你會？」硯寒清有些意外，卻也沒拒絕俏如來，從褲兜里掏出一盒軟玉溪。
「你還真有。」俏如來接過煙和打火機，不熟練地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然後不出意料地被嗆得直咳嗽。
「想哭就哭，也沒人會笑你。」硯寒清搶過俏如來手中的煙，「浪費東西做什麼？」
俏如來疲憊地閉上眼，腦中亂作一團。這種感覺，有如溺水。
「硯仔。」俏如來冷不丁開口。
「嗯。」
「劍無極他是不是快結婚了。」
「按照計劃就是這個月底。」
車內再一次沉默。俏如來閉著眼，眼淚從眼角滑落。
「十年，敗給了最後一個月。」
硯寒清不知道說什麼，於是車裡只剩下無盡的沉默和嘆息，還有驅趕不走的死亡陰影。

天邊閃過一道刺眼光線，旋即傳來沉悶的一聲巨響，在俏如來耳邊、心底炸開。
雨落下來。
俏如來手中的手機自掌心滑落，那通電話還是沒有撥出去。他撿起手機，擦拭表面的水珠時，手掌被拉出一道細小的口子，血立即就滲出來。傷口小得幾乎看不見，血卻源源不斷湧出；傷口淺得像玩笑，疼痛卻一點點泛出，藤蔓一般密密匝匝地纏繞在心口。俏如來看著備註名，終於止不住地掩面哭泣，像是要將這些年忍住的眼淚一次發泄。
「硯仔，我放棄了。」發送成功。
硯寒清的電話在下一刻就撥過來。
「俏如來，你怎麼樣？」硯寒清的語氣中滿是緊張與關心。
「我沒事，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俏如來知道硯寒清是擔心自己會做傻事。可是自己哪有這麼不堪一擊？
電話那端的人鬆了口氣，直說你早該如此。
掛了電話，俏如來在庭院中靜坐到天亮。院中低矮的梔子樹上綴著密密的白花，在風中暗暗吐露芬芳。俏如來撐著頭，困意不濃重，只是迷惘多一些。他原是想過這樣等下去，但他大概等不到一個不願歸來的過客。
也許是劍無極讓他徹底認清這個事實。
想到劍無極，俏如來就覺得自己快要無法呼吸。那樣精彩又倔強的生命，那樣純粹又堅定的愛，他明明都已經看見這一路荊棘的盡頭是那些繁花與笑語，卻未曾想一切都變成了永遠也無法抵達的終點。
所以大概放棄才是最輕鬆的方式，也是最正確的方式。讓一切都回歸正常，也許現在甚至來得及修補史家那殘缺破碎的親情。

和史存孝在殯儀館再見的時候，俏如來終於能和他好好說上幾句話。他們原有好多年不見，誰也想不到再見會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像個惡劣的玩笑，是種黑色幽默。
「存孝……」俏如來看清史存孝的表情便失了聲。他曾無數次想過自己兩個胞弟若是能成熟懂事些就好了，那樣自己也會輕鬆些。但他並不希望是這種被迫成長的方式。
史存孝眼底通紅，不發一言，固執地不肯落淚。史仗義安靜地陪在他身邊。霜不在，俏如來猜測應該是留在醫院陪鳳蝶。鳳蝶現在一定很難受，但俏如來快顧及不上了。
「想哭就哭出來吧。」對於史存孝和史仗義來說，俏如來還算是個稱職的兄長，他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哭出來，然後走下去。」
史存孝聞言再支撐不住，抱著兩個兄長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俏如來看不下去，只覺得那道傷口又開始泛疼。
一向伶牙俐齒的史仗義也說不出話。這種場面要說什麼呢？語言已經成了最多余的東西。
劍無極的朋友很多。俏如來接待著前來送別的人，看著一雙接著一雙泛紅的眼。許多人他算不上熟悉，但他們匯聚於此的目的一致，這就足夠了。
蒼越孤鳴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轉暗。俏如來的目光率先落在他身旁女子挽著他的手臂之上。兩人姿態之間自然而親密，看來縱使聯姻也未必然儘是壞事。
羅碧和無心也來了，對此俏如來並不意外，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為無心撐傘的人——南宮恨。
俏如來苦笑，不難猜測是什麼讓他那個固執的叔父鬆口。劍無極啊，劍無極啊。俏如來心口像是被一把鈍刀來回切割。他不是怨天尤人的人，即便如此，在此刻他也忍不住想問，為什麼偏偏是劍無極？
儀式開始、結束。隨著哀樂奏起，每個人自覺地排成長隊，輪流走過被花圈環繞的黑色盒子，盒子中的人安詳，連笑容都還鮮活，拋卻時間地點的概念，就像是一次普通的沉睡，仿佛下一秒就會跳起來和史存孝鬥嘴。
眼淚伴著不會停的綿綿細雨，俏如來在今日知道，原來夏天也可以冷到這種程度。
送走前來道別的人群，偌大的場地只剩俏如來三兄弟，硯寒清與夢虬孫。夢虬孫和史存孝更像雙生子一般，默契地跪在一起，默契地將手中的紙揉開、不斷地送進火焰中。紅燭燃起，在風中替在場已經哭累的人落下血一般的淚，就像是無聲的控訴。

風雨又是一夜未歇。
火化當天也只有他們幾人在場。這樣將心一次一次碾碎的事也不適合太多人參與。鳳蝶被強制送進了重症監護室。俏如來對溫皇的觀感好壞參半，但至少此刻他很感謝他能照顧好鳳蝶，因為所有人都已經筋疲力竭。
劍無極的一生在入土的一刻總算徹底結束。生命真的很平等，不論是年輕又有趣的生命，還是衰老而乏味的生命，在死亡面前都是一個樣。
在劍無極火化入土之前，史存孝借住在俏如來的家。他們都有家裡的鑰匙，卻又都心照不宣地對它絕口不提。
多年不見並未將他們變得陌生，即便是史存孝表現出比以往的隱忍和成熟，俏如來依舊能透過他的眼，看清他因疼痛而不住顫抖的靈魂。只是誰也不再真的是無理取鬧的孩子，做不出打滾撒潑，哭鬧著求已故之人回來的事。
很安靜，誰也不說話。
「存孝……」
「大哥，我沒事。」史存孝搖著頭，想拒絕俏如來的安慰。事出突然，他到現在為止仍然有種不真實感。他甚至還能分心關照自己的大哥：「大哥，你和父親怎麼樣了？」
俏如來猜測他大概是想找些事情轉移注意力，於是默許了。他輕聲說：「我放棄了。」輕飄飄的一句放棄，聽上去是那麼輕鬆，如釋重負。史存孝瞭然地點點頭。他總是覺得自己不懂父親和大哥，更不懂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他不能理解，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所以才會選擇逃避。現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但是代價太大了。
俏如來也這樣想，這個幾乎讓所有人都放下固執的代價，太大了。
史存孝和霜並沒有停留太久，幾乎是在事情結束之後便回了日本。或許誰也不想在傷感之中駐留太久吧。

對於二十多歲風華正茂的青年來說，死亡本該是遙遠的。
如果說劍無極的死亡，俏如來與硯寒清等人是旁觀者，那麼，鳳蝶的死他們應該是見證者。俏如來沒想過在處理完劍無極的後事以後，會再接到來自溫皇的電話。
作為劍無極與鳳蝶的朋友，俏如來很難客觀理性地面對這位前輩。但他還是很有禮貌地立即接通了電話。電話那端的聲音不復往日的風輕雲淡，卻也算不上慌亂。他只是向俏如來傳達了一個信息——鳳蝶要跳樓。
俏如來趕去市醫院的路上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們趕過去。就連史仗義在掛斷電話以後也向市醫院去。
硯寒清和俏如來、蒼越孤鳴幾乎是同時到醫院，硯寒清看著被人群包圍住的醫院門口，有些艱難地在人群中辨認出俏如來。他們誰也沒有開口，沉重的心情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
幾個人沉默地坐電梯到頂樓。
鳳蝶像是盛裝打扮過一般，換上紫色的長裙，裙擺和長發在風中徐徐擺動，襯得她像是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溫皇就站在離她不遠處，俏如來甚至覺得，只要溫皇願意，他完全有機會將鳳蝶拉回來。但當鳳蝶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們的時候，俏如來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鳳蝶看著因她而來的眾人，只是淺淺一笑，輕輕向眾人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轉過身，毫不猶豫地越過圍欄跳下去。
現場不少人發出驚呼聲，而溫皇只是搖了搖頭，笑容中似乎多了些落寞。在這場遊戲中，他既是勝利者，也是失敗者。但鳳蝶選擇了劍無極，這就是他最失敗的地方。
眾人還沉浸在巨大的衝擊中，俏如來卻強打起精神，他攔住要離開的溫皇，被後者眼神中的寒意嚇得不輕。但等他再抬眼看去的時候，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請問前輩，鳳蝶為何會突然……」
溫皇聞言又恢復平日的笑容：「誒，這種事只能問她本人了。」
在親眼目睹一場死亡後，在所有人都沉浸于震驚與悲傷時，還有什麼人能夠若無其事地笑出來？高溫不退的夏末，俏如來看著溫皇一臉的笑意，感覺到後背一陣發涼。他不禁想到在蒼越孤鳴的婚禮上，笑得開懷又帶著羞澀的劍無極。當時他說了什麼，他說……
俏如來睜大眼看著溫皇，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溫皇像是看透俏如來在想什麼一般，手搭在俏如來的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你比我想像中聰明，但這是他們選擇的遊戲。」
鳳蝶的死訊很快傳開，但溫皇不允許任何人插手她的後事。
沒有葬禮，那最後的一眼就是告別。

史艷文最終還是回來了。
羅碧雖然心中對自己這個哥哥頗有微詞，但在生死面前，這些都是小事。他知道史艷文和他三個兒子之間的關係亂七八糟。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史艷文在外界再光鮮亮麗，自己家還不是一團亂。
想到這裡，羅碧簡直忍不住嘆氣。都是做父親的，他當然知道史艷文在想什麼。當初的事情若是換做他，他也許會打俏如來一巴掌，然後叫他滾。可是，像俏如來那樣的性格，就算是羅碧也覺得自己可能會下不去手。
大概這個世界上關於愛的難題從來都是無解的。也正是因為如此，羅碧才終於答應了南宮恨和無心的婚事。
再一次打開自己的家門時，史艷文對陽台上還活得好好的花草感到十分意外。是誰做的倒是不難猜，只是對此他難免心中有愧。除了陽台上盛開的花，房間裡也是纖塵不染，就好像他從來未曾離開過。
史艷文放下行李，坐在沙發上，深深嘆了口氣。原本以為只要自己離開，俏如來就會迷途知返。他只不過是一個年逾半百、身子都埋入黃土半截的老頭。而俏如來不一樣，俏如來還有大把的未來，他應當擁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在他的身上虛耗光陰。
越是這樣想，史艷文越是覺得，自己不能鬆口。
史艷文回來的事沒人知道，羅碧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也沒說自己的決定。對方不是什麼有耐心的人，消息傳達到就掛了電話。因此，此刻史艷文坐在空蕩蕩的家裡，完全感受不到一個家應該有的溫暖。他無端想起那個與俏如來重逢的清晨，他撞入俏如來的懷中，抬眼的瞬間像是撞入了一捧陽光。看到俏如來的那一刻，他感到了久違的家的感覺。而今偌大的家中只剩他一個人，和無盡的嘆息。
俏如來是史艷文最懂事聽話的孩子，因此反倒是他最不上心的一個。他從來沒想過，那些如同每一個美滿家庭父子相處的畫面，揭開美麗的表面，會露出腐爛的血肉和森森白骨。
史艷文坐在客廳里，看著天邊霞光一點點暗下去，突然覺得有些疲倦。像是歸巢的倦鳥，他很想留下來。就算只是一個人的家，也處處留著令他心安的影子。這比在外漫無目的的漂泊好上太多。但這也是無解的題，他為俏如來選擇漂泊，又因為眷戀俏如來給予的心安想留下。史艷文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不允許。

禮貌地詢問了劍無極的墓在哪個區，史艷文抱著一捧盛開的百合拾級而上，最後停在15排的最後一座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像蒙著一層灰，卻遮掩不住他原本鮮活的樣子。史艷文自懷中取出紙巾輕輕擦拭，紙面卻乾淨得幾乎沒有灰塵。
史艷文不知道，如果他再早一點來，或許會碰上俏如來。
劍無極生前和史艷文其實並不熟悉，史艷文對他的印象甚至始終停留在對史存孝的各種關照上。在對待孩子的事情上，史艷文做得遠不如羅碧。
但如果是小弟的話，會怎樣做呢？答應精忠，還是斷絕關係老死不相往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是自己這樣，沒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
逃避，再逃避。
照片上的人，時間永遠停在花一樣的年紀，史艷文看著那燦若朝陽的笑容，想起來似乎從來沒見俏如來這樣笑過。史仗義和史存孝小時候倒是經常露出這樣的笑容，而俏如來不一樣，好似他天生就是那麼懂事，人人都說像極了史艷文。
只有史艷文知道，俏如來並不是像他。即便是他，也有過肆意揮灑的青春。而俏如來卻像是個自模具里長出來的規整的人。這孩子太聰明，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便給了一個自己想要的兒子。
工作日的早晨，墓園裡很安靜，幾乎沒有人。史艷文不知道出於什麼想法，在墓前待了整整兩個小時，直到陽光曬得他皮膚都隱隱發痛才離開。

墓園有些偏僻，史艷文好不容易打到車，在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中下意識報了個地名。
直到車停在大學門外，史艷文才反應過來。他付了錢下車，在學校外猶豫起來。按理說他應該做的是立刻離開，就像之前那樣，走得遠遠的，然後……然後呢？
門衛看著史艷文，眼神中很是奇怪。這個看上去像老師的人，為什麼不知道躲在陰涼處，淌著汗也要站在陽光下暴曬。
史艷文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打算離開。也沒什麼好看的，俏如來會過得很好。而只要哪天家裡陽台上的花草枯萎了，俏如來會過得更好。
「誒，史艷文啊，你怎麼會在這？」
史艷文轉過身，有些意外。
杏花提著大包小包的菜，雖然很不方便，還是騰出一隻手對史艷文打招呼。
「都走到這了不進去看看嗎？」
史艷文苦笑一下。
並不用說什麼話，杏花就明白了。他很不客氣地分一半菜給史艷文，然後攬著史艷文的肩，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地說：「走吧，去家裡喝杯茶。」
教師公寓有些年頭了，沒有電梯。默蒼離和杏花住在七樓。史艷文不得不感慨，若是沒遇上自己，杏花要一個人把菜提回去著實不容易。
到七樓的時候門是開著的。
這是默蒼離和杏花特有的默契。就算間雜了陌生人的腳步，默蒼離也不會聽錯。
「蒼離啊，你看誰來了！」杏花大大咧咧，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默蒼離對此也見怪不怪，雙腿交疊坐在沙發上頭也不抬看他的書。
杏花念叨著這個默蒼離一點也不禮貌，又說史艷文你隨便坐會兒，接過史艷文手上的菜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又端了兩碗綠豆湯出來。
「今天我下廚，你們好好聊聊。蒼離，書等會兒再看。」杏花見默蒼離抬頭看自己，便對著他一陣擠眉弄眼。
默蒼離對杏花豐富的面部表情沒什麼反應，倒是史艷文覺得有些好笑，還有無奈。
杏花和默蒼離也算他的舊識。兩個人都很喜歡俏如來，尤其是杏花。他的用意史艷文又怎會不知。
默蒼離放下手中的書，喝一口綠豆湯，又放下。不看史艷文，不看書，也不說話。
史艷文卻能看出默蒼離在生氣。
默蒼離生氣的時候就像個固執的老學究。
「蒼離先生？」史艷文試探著開口打破沉默。他拿不準默蒼離生氣的原因。是自己對俏如來的冷處理，是自己不辭而別的行為，亦或是俏如來對自己的感情。又有可能什麼都不為，只是碰巧心情不好。
默蒼離冷冷地嗯了一聲，看著茶几上的半碗綠豆湯，表情沒之前繃得緊了，終於捨得開口說話：「你回來做什麼？」
「回來看看。」
「你看到了什麼？」
史艷文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俏如來那時候平靜的目光，他的孩子平靜地問他「能不能愛我」。他不知道那平靜底下暗藏的情緒是怎樣被壓制住的，但在此刻想起來，他突然覺得，那應該很痛。就像他很想見俏如來一面，卻不能見一樣。
「我回來只是想看看劍無極。」
對話就到此為止了。老學究很少對史艷文這麼不客氣，就算是當年俏如來突然出國也不曾這樣對他。
默蒼離不喜歡史艷文的方式，但這不代表他會真的像杏花希望那樣提出自己的意見。沒有人可以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他不是這麼傲慢的人，尤其是對史艷文這種，看似圓滑，其實固執的人。
每個人都不是自由的，身負各種各樣的枷鎖。默蒼離和杏花算是活得率真的典範，相比之下俏如來和史艷文就是與他們對立的另一個極端。
俏如來按著史艷文的期許長成完美的樣子，美中不足的恐怕只有他對史艷文的執著。即便是這點象徵著抵抗與自由的瘋狂，他也掩藏得很好。除了幾個關係近的人，幾乎無人知曉。
廚房裡的動靜時大時小，杏花像是期望能聽到些什麼，期間還出來過幾次，但他看著沉默的兩人，最終也只是搖了搖頭然後故意重重地嘆口氣，企圖引起默蒼離的注意。
「杏花，我餓了。」默蒼離很給面子地給出了回應。
果不其然，杏花聞言只是瞪了默蒼離一眼，收走茶几上的空碗，一邊念叨一邊回廚房忙活。
如果要說實話，史艷文心底是羨慕他們的。他和俏如來兩人相處時，也曾經有過這樣的默契，氣氛甚至可以更加融洽。就像他無論走到哪裡，無論看的是國內的錦繡山水，還是境外的異域風情，任何風景都不及那一日他一步步走進荒蕪的庭院來得印象深刻，無論哪裡的日光都不及俏如來眼底的波光，無論哪裡的住處都不及俏如來為他營造的一個家更像家。好似俏如來身邊就註定是他的歸處。可他仍然無法回應俏如來。
史艷文目光落在書的封面上，心思卻不知飄到了哪裡。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這樣坐著的時候總是容易走神。
默蒼離已經換了個更愜意的姿勢捧著iPad戳戳點點，好像史艷文完全不存在。這確實不是很好的待客之道，不過史艷文也不會在意這些。
這次回來，史艷文本來也沒準備多留，在報地址的時候他腦中一片空白，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站在學校門口，直到那時他才發現自己竟有些緊張。
杏花打斷了兩個人。默蒼離一聽到杏花的聲音便放下手上的iPad，好像真的餓極了。
史艷文也站起身來去廚房幫忙。老式公寓的廚房很窄，擠下三個成年人後轉個身都難，杏花毫不客氣地把史艷文轟出去。
史艷文倒是不介意，杵在門口看默蒼離和杏花的背影。同一個位置，也曾有另一個人這樣做過。
杏花發覺自己更加不懂史艷文這樣的人了。他雖然從不自詡為一個聰明人，但能和默蒼離長久相處下來，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很蠢的人。所以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搞不懂史艷文在想什麼，就像他也不懂俏如來。
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也不至於複雜到需要抽絲剝繭才能看透，可杏花就是有種連局外人都看不清的茫然感。只是默蒼離不多說，他也就順著默蒼離的意思來。碰到史艷文是意外，邀請他前來是一時興起。僅此而已。
最近杏花只遇到過兩次俏如來，青年挺拔的身軀比印象中更顯消瘦，杏花無端有種若是風再大些都能將他刮起來的感覺。面色也略顯蒼白，這種情況讓杏花看到，俏如來免不了被他拉著念叨好半天。
飯桌上杏花不住打量史艷文的面色，好似這樣就能看透他在想什麼。但實際上他除了感覺到史艷文看上去很年輕，別的什麼也沒看出來，幾年不見，史艷文的容貌依舊沒什麼變化。杏花因為職業關係時常皺眉，雖然比史艷文小上好幾歲，眉間皺紋卻是比史艷文還深。
飯後默蒼離主動洗碗，杏花則是拉著狀況外的史艷文問了不少話。和默蒼離的開門見山不太一樣，杏花問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實際上還是在旁敲側擊。杏花的問話方式令人輕鬆很多，史艷文完全把握了話題的走向，等到默蒼離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杏花已經快握著史艷文的手激情討論如何科學養生了。
有那麼一瞬間，默蒼離眼神出現了波動。杏花這樣的直性子混在他們這一堆人精里，不知道該怎麼評價。
看到默蒼離的一瞬間，杏花終於意識到話題已經被史艷文帶離得很遠了。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徹底打消了再說點什麼的念頭。
從默蒼離家出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史艷文已經很久沒有和別人說這麼多話，一時間竟然覺得有些溫暖。雖然是以一種很意外的方式，但好歹回來的這一遭也體會到了家的感覺。而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客人。
史艷文不清楚俏如來平日裡多久回家一次，但他不敢多留，當晚便提著行李離開了。空了很久的偌大的家，隨著史艷文的離開再一次變得冰冷。

沒有什麼如果，我一定會跟去。

頂端

花戲樓

級別: 聖騎士

鮮花(45)

4樓發表於: 2021-08-30 15: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四||萬重山

俏如來的人生像是被那個夏天切割為兩半，前半段苦海無涯，後半段是光明坦途，就如同史艷文期待的那樣。若是史艷文得知這點，必然會感到欣慰。
「硯仔？啊，你饒了我吧……我回家了啊……在家能幹什麼，澆花，除草，看書……夠了啊，再說我掛了……沒事來家裡坐坐。」俏如來將放在膝蓋上的書放到茶几上，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聽電話另一端的硯寒清還在絮絮叨叨，冷不防開口道，「……硯仔，說實話，你和杏花前輩越來越像了。」
對面啪地一聲掛掉電話。
俏如來笑著搖搖頭，又頗有些無奈。當初俏如來對硯寒清說自己要放下，硯寒清對此本來是將信將疑，但看俏如來變得豁達不少，也跟著放心，有種「吾家少年終於長大」的欣慰感，於是這幾年沒少給俏如來介紹對象。對此俏如來真是覺得苦不堪言。
硯寒清不知道什麼時候和史仗義勾搭上的，兩個人狼狽為奸，以「迫害」俏如來為樂，直言：「都是三十歲的人了，等你人老珠黃看還有哪個女孩子看得上你。」
這種話俏如來自然不會當真，他總是笑著含糊過去。
總之，時間緩緩流淌，淌到史仗義家的小公主會抱著俏如來的小腿脆生生地喊「大伯」，淌到蒼越孤鳴和他的妻子也有了孩子，俏如來仍是孑然一身，甚至連戀愛史至今都仍然為零。當然不是俏如來缺乏追求者，也不是他沒想過接受別人。朋友們的關心俏如來一向不會拒絕，和女孩子甚至男孩子約會見面他都沒有缺席過，但長久以來卻沒有一個真正發展下去的對象。
掛了電話的硯寒清對自己的妻子一笑，嘆了口氣：「以後，不用再給俏如來介紹對象了。」
誤芭蕉沒有問為什麼，她與硯寒清經歷過，為此她明白這種感受。其實答案很簡單，每一個人都知道，又都默契地不去拆穿俏如來的自欺欺人，甚至跟著自欺欺人地想，也許謊言的盡頭便是將謊言變成現實。
湖面安靜著，沒有風經過便不會泛起波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做那惱人的風。但風要來也沒有人可以阻攔。

和史仗義約的上午十點，俏如來出發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他本來是想本著環保的理念不打算買車，但是出門總還是開車比較方便的。俏如來因為周末懶散的作息遲到幾次，就被自家弟弟拖著去買車了。
「你又不是沒錢。」史仗義滿不在乎地說。
倒也是。史家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錢。如果錢能買來他想要的東西，俏如來想，他會願意一擲千金。
出行再方便也還是要提前出門，俏如來想著自己可愛的小侄女，思索著這次送她什麼禮物比較好。
到史仗義樓下的時候，手機也剛好響起來。俏如來停好車，熄了火，滑動接聽：「……剛到樓下，就上來了。」
俏如來到的時候門是開著的，進門之後將東西放在鞋柜上，剛一換好鞋，便被一個粉色的小糰子撲了滿懷。
「大伯！」四五歲的小姑娘，臉頰圓潤又透著粉，水靈得和花一樣，聲音也是脆生生的，討人喜歡得不行。
「念溪是不是又長高了？」俏如來抱起史念溪，騰出手撥了撥隨著腦袋晃動的羊角辮，「最近有沒有聽爸爸媽媽的話？想大伯了沒有？」
「想的！」小姑娘聰明，打小和俏如來親近，說話也淨撿好聽的說，「念溪最近很乖，大伯最近好不好？」
「大伯很好。」
初繪松叫了一聲念溪，小姑娘又從俏如來懷裡出來，乖乖地坐到茶几前。
俏如來點頭示意，然後徑直進了書房。
「這麼急著叫我來是有什麼變化嗎？」
史仗義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得讓俏如來也跟著心頭一沉。
俏如來拍了拍史仗義的肩膀，在這種時候格外像一個兄長：「沒關係，找不到合適的就用我的，等念溪再大一點，手術風險小一點，我們就去做手術。沒什麼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大哥……」
「你這樣我反倒不習慣了。」俏如來打斷史仗義的話。
「哈。」史仗義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史艷文還是沒回來嗎？」
俏如來聞言不禁苦笑：「父親就算是回來也不會告訴我的。」
當年史艷文回來過的事，俏如來最終還是知道了。杏花在和他寒暄的時候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說漏了嘴，原本他還擔心俏如來知道這件事之後會難過，但他看俏如來只是淡然一笑，看上去好像真的說到做到，說放下就放下。
聽到自己大哥這麼說，史仗義忍不住冷哼一聲，隨即又有些恨鐵不成鋼。他的大哥這麼優秀，想找個什麼樣的對象找不到，非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
「仗義，就算再怎麼氣，他也是我們的父親……」
「打住打住，你每次來都要這麼說，我要是能聽進去還會像現在這樣嗎？咱倆各退一步，我不逼你，你也別勸我。」
俏如來看著史仗義，點點頭。
「去去去，我看看你廚藝有進步沒。」史仗義推著俏如來進了廚房，雙手環在胸前在門口對俏如來大呼小叫，菜該怎麼切，火不是大了就是小了，油不是少了就是多了，做個飯而已，俏如來卻覺得這比他平時做實驗難多了，短短半小時背都被汗打濕了。
「……仗義，下次還是你來做吧。」
史仗義雖然比以前穩重了許多，也被生活和歲月打磨得有些滄桑，但只要在俏如來面前，他就可以像個孩子那樣，帶著狡黠調皮的心思同自己的兄長開玩笑。因此，他笑著駁回了俏如來的提議：「不，我覺得這樣看你手足無措的樣子比較有趣。」
俏如來只能無奈地笑笑，倒也不是真的在乎這些小事。只要大家都開心，誰來做飯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飯後俏如來坐在沙發上陪著史念溪看動畫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周的工作量有些大，他覺得有些疲倦，竟然就這樣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史念溪見狀便關了電視機，安靜地進房間拿出自己的小毯子輕輕給大伯蓋上，然後去找媽媽。
俏如來睡得並不安穩。他好像做了個夢，夢裡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他浮在半空中，又覺得四肢都很沉重，像是被誰拖著拽著向下沉去。他想掙扎，卻發不出聲音，手腳都變得不受支配……
「大哥！」
睜開眼，是史仗義關切的眼神，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俏如來沒注意到史仗義的反常，他仍然沉浸在方才幾乎被溺死的恐懼之中，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噩夢了，尤其是這樣真實又無力的夢。
「大哥。」史仗義又叫了他一聲。
俏如來這才抬頭看著史仗義，然後他清楚地聽見史仗義說：「史艷文出事了。」
俏如來看著史仗義的嘴繼續開開合合，但他感覺到耳鳴，除了尖銳刺耳的雜音什麼也聽不見，那聲音像針一樣，刺得他生疼。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話來。方才溺水的感覺再度湧上來，退卻的海潮捲土重來，死亡的陰影將俏如來整個人籠罩住——原來那竟然不是夢境嗎？史艷文也是這樣的感受嗎？
史仗義叫不醒俏如來，他恨不能一巴掌把這個人打醒，揚起的手臂卻始終落不下。最終，他只能輕聲說：「大哥，我陪你去看看。」
俏如來這個狀態，史仗義哪敢讓他開車。他連上藍牙耳機，一邊同蒼越孤鳴打電話詢問狀況，一邊分心用餘光關照俏如來，然後判斷他的大哥狀況似乎好些了。
的確如此，一瞬間的衝擊過去，留下的也不過是最平常的痛和擔憂。俏如來靠在椅背上，在這條漫長的路上想起了劍無極。六年前，有一個漂亮燦爛的生命悄然從他的人生中凋零，只不過現在這個人可能變成史艷文而已。而已……俏如來顫抖著唇，還是說不出話來，只能不斷從史仗義的對話中攫取隻言片語，試圖拼湊出一段完整的信息。
「飛機失事」「失聯」「倖存」……聽上去也不是那麼糟糕，他不斷安慰自己，還有希望。

趕到醫院的時候，蒼越孤鳴和硯寒清已經在病房外等著。羅碧看到俏如來，破天荒嘆了口氣，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俏如來，你要有心理準備。伯父他，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硯寒清簡要地說完事情經過，見俏如來臉色不太好，語氣比平時緩和許多。
這是上天要給自己重來一次的機會嗎？重來一次，做尋常的父子，將這麼多年的感情埋藏於心，強迫自己將這些見不得光又得不到回應的多餘情緒從心底剜出去，就算鮮血淋漓，就算痛意入骨。俏如來深呼吸，暗自在心中做了決定，然後推開門，緩緩走進去。
史仗義緊隨其後。他得知史艷文逢此大劫居然也只是被摔壞了腦袋，暗自鬆口氣的同時也忍不住嘖舌稱奇，不過當著俏如來的面，他也不敢說太難聽的話。
史艷文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這個造型讓他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從清醒以後就在思考一個亘古難題——「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去哪」。頭上的傷口隱隱作痛，思考的時候腦子又是一片脹痛。他能感覺到腦中有許多模糊的影像，但它們都是快速地划過，在他還來不及抓住什麼有用的信息時就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在俏如來和史仗義進門之前，他正靠在枕頭上安靜地，或者說茫然地看著窗外。聽到開門的聲音，他便轉過頭，正對上俏如來的雙眼。
那雙眼乾淨又溫暖，帶著令人安心的熟悉之感。
俏如來看著史艷文平靜茫然的眼神，強忍著心底的痛，對史艷文一笑。
「請問你們是？」史艷文先開口。就算沒有記憶，他仍然是史艷文，是溫和有禮的謙謙君子。即便是在這種狀況下，他也能保持冷靜自持，看不出一絲慌亂。
史仗義搶在俏如來前面開口：「哎喲老爸啊，才幾年不見你就把我忘得乾乾淨淨了，罷了罷了，知道你不愛我。那你怎麼能忘了他呢，他陪了你幾十年，不能和你結婚，沒有結婚證也沒個保證，你出趟國就把人家忘了，是不是太不應該了？」
「仗義，你！」俏如來大驚，想打斷史仗義的話，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原來我們是戀人嗎？」史艷文看向俏如來，「難怪艷文見到你會有種熟悉之感。」
俏如來看著史艷文的笑容，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他該說點什麼的，比如我是你的長子，我們是骨肉相連的至親，我身上流淌著你的血。我們會是任何關係，唯獨不會是戀人。
可是最後他什麼都沒有說。
「你看你看，有了戀人就不認兒子了。」史仗義在病床邊坐下，「不過我現在相信你是真的不記得了，不然你該對我說對不起。」
「聽他叫你仗義，仗義，你是不是和我有什麼誤會？」
「誤會？不不不，沒什麼，只是關係不好。既然你沒什麼大事，那我就要回去了。俏如來啊，我這個無良老爸就交給你了。」史仗義拍拍俏如來的肩膀，一如俏如來對他做的那樣。機會交給他，之後的事就與自己無關了。
史仗義一出門將自己的英勇事跡告訴了眾人，至少在史艷文自己想起來之前，就讓俏如來做一場大夢。若是不會恢復，那就一直這樣也未嘗不可。
看著史艷文全然信任的眼神，俏如來知道，只要他現在開口就還來得及，他可以說這是小空的一個玩笑。但是……但是，不可否認，他心動了。史仗義的提議，史仗義為他開的道，他心動了。如果說他這輩子只有一次能和史艷文在一起的機會，那必然是現在。只要自己隱瞞，只要大家隱瞞……
「俏如來是嗎？」史艷文看著站在門口不願靠近的俏如來，以為他是在埋怨自己不記得他了，「能過來坐嗎？」
史艷文叫了俏如來二十多年的精忠，從來不曾叫過他的外號，聽上去有些陌生。聽到史艷文這樣叫自己，俏如來愣了愣，才緩緩走到史艷文床邊坐下。
「抱歉，聽仗義的意思，你陪伴了我很久，是我很重要的人，我卻不記得你了。」史艷文的笑容真誠，唇色泛著白，看上去有些虛弱。對著這樣的人，沒有誰還能狠下心來生氣。更何況俏如來本來就不是在生氣。
「我沒有生氣，只是太擔心你了。幸好你沒事。」俏如來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父子兩人也不知道看上去更像是病人。
俏如來總是沉默，史艷文剛清醒也不適合說太多話，此刻沒了史仗義的插科打諢，竟找不到可以開口的話題。但好在俏如來早已習慣這樣和史艷文相處——他太習慣這樣的相對無言了。
史艷文安靜地打量著眼前的青年，少見的白髮，眉眼中透出一股溫柔，讓人不由想親近。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戀人之間的氣場相引，還是青年本人的魅力。但史艷文相信了史仗義的話，因為僅僅一眼，他便對這個人心生好感。
俏如來不知道史艷文在觀察自己，他只時不時偷看兩眼，用雙眼將現在的史艷文畫在心上。史艷文的眉眼依舊，這幾年的時間白白流逝，竟然沒有在他臉上雕刻下一點痕跡。沒了過往的記憶甚至讓他比以往多了些笑容，看上去豁然許多。俏如來注意到，也只有在他笑的時候，會有細小的花綻開在他的眉梢眼角，這讓他有種可以同史艷文一路走到白頭的錯覺。

史艷文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月，俏如來幾乎把醫院當成第二個家。除他之外，時不時還有人前來探望。但一個月的期限一到，史艷文便提出不想再住院，俏如來猶豫著，但對上史艷文的眼神，他便心軟了。反正在家也是一樣，他可以照顧好史艷文。他能理解史艷文，自從知道他出事之後，前來探望的人堪稱絡繹不絕。就連默蒼離和杏花都來過。
但俏如來不知道史艷文在想什麼，史艷文並不認識前來探望的人們，在一片關心的言語中，他只能端著笑容當個旁觀者，看著俏如來代他接待來訪的人。他看著青年瘦削的身形，言談舉止得體而優美，像是一副畫。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難過。
出院前一天，俏如來打了電話讓史仗義第二天來幫忙，史仗義雖然嘴上一百個不願意，第二天還是一大早就來了醫院。
「喲，老爸氣色不錯，看來有佳人相伴就是不一樣啊。」史仗義吹了個流氓哨，一開口就是調侃。
史艷文對史仗義的話不為所動，倒是俏如來聞言狠狠瞪了史仗義一眼。
「仗義，謝謝你能來。雖然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但是聽俏如來說，艷文對你有很多虧欠……」
「打住打住，我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廢話的，要不是……俏如來叫我，我才懶得管你的事。」
「小空！」
「好了好了，你別激動。我爸只是腦袋磕傷了，又不是什麼大事，有你陪著不就夠了。」史仗義絮絮叨叨嘴上不停，還是認命地幫忙扶著史艷文。
回到家以後，俏如來關切地注意著史艷文的每一個表情。他有些害怕，怕史艷文什麼都想起來，怕自己剛得到便失去。好在史艷文眼神中仍是一片迷茫。
這段時間俏如來一直在醫院，沒空再定期打掃家裡，俏如來安頓好史艷文，史艷文躺了一個月，此刻只想在沙發上坐著，俏如來也沒有強迫他休息，換了件衣服便開始打掃房間。
史艷文安靜地看著青年忙碌的身影，感覺到自己腦中又有一道模糊的影子閃過，但他看不真切。未知感讓他有些不安，而俏如來的存在卻能安撫他所有的情緒——這一點自在醫院的初見史艷文便瞭然於心。
「俏如來，有你在真好。」
俏如來擦著桌子的動作一頓，抬眼去看史艷文：「怎麼突然這樣說？」
「想到就這樣說了。」史艷文眉眼含笑，看向俏如來的眼神中似有柔情萬千，就好像他真的深愛著眼前之人一樣。
那眉眼每一分每一寸都帶著蠱惑人的味道，俏如來感覺到自己徹底淪為那隻蜘蛛的獵物，他將被吞沒，卻對此甘之如飴。他逃不開了，也不想再逃。從十二歲的懵懂，到現如今三十四歲的堅持和瘋狂，他等了這麼久，只為這一天。現在他已經得到了，那他還有什麼可不開心的呢？
我是開心的，俏如來想。
眼淚滴在光滑潔淨的桌面上，而史艷文看不見，他只看見俏如來的背影。
換好床單被褥，俏如來盯著史艷文睡下才轉身離開房間，手臂卻意外地被拉住。
「不是一起睡嗎？」
俏如來愣了愣，心中天人交戰。這種時候該回答什麼，又該怎麼做？
史艷文裝作看不出俏如來的糾結，只是笑著說：「那我等你。」他向來不給俏如來留一點拒絕的餘地，即便現在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好。」
史艷文看著俏如來近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在心裡默默嘆氣。雖然那個自稱是自己兒子的人說俏如來是自己的戀人，他也在努力適應，但他能感覺到俏如來和他之間的關係並不簡單。這段時間都是俏如來在照顧他，事無巨細，這麼任勞任怨的樣子除了深愛幾乎沒有別的解釋。可是俏如來在言行之間表現的不自在讓史艷文有些疑惑，難道是自己以前對他不好，才會讓他這麼疏遠自己？
俏如來哪知道史艷文的腦中在想什麼，一想到要和史艷文同床共枕，他就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他深吸一口氣，在自己房間換好睡衣才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
史艷文看著俏如來緩緩走進來，背對著他睡下。雙人床很大，但俏如來像是在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他蜷縮著，僅僅是背影也讓史艷文讀出了拒絕之意。史艷文感受到俏如來緊繃著，開口問他：「……俏如來，我們之前是分開睡的嗎？」
俏如來點點頭。
「我以前是不是對你很不好？」
「也不是……」
「對不起，我想我一定非常愛你，只是不夠熟練。」史艷文從背後抱住俏如來，驚覺懷中的人竟然如此清瘦，在他的懷抱中細細地顫抖。他突然有些心疼。如果說在醫院相處的一個月，史艷文對俏如來有什麼感情，必然是感謝多餘愛意，而直到這一刻擁著俏如來，他才真切感覺到懷中的青年在他心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很重要，重要到哪怕什麼都不記得，一個擁抱就能讓他感到心安。重要到他收緊了手臂，下巴輕輕抵在青年的發頂，輕聲說：「況且不管以前的我如何，現在的我真的很愛你。」
隨話音落地的是落在後頸的溫熱觸感，從背後傳來的擁抱也是那麼溫暖。俏如來感受著從背後傳來的體溫，自相貼的肌膚絲絲縷縷向里滲透，一路蔓延到心底。
「好。」俏如來輕聲說，他說：「好。」

醒來的時候，俏如來被史艷文的笑臉嚇了一跳。
「爹……你醒得真早，不多睡會兒？」俏如來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白天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稱呼，早上剛醒卻是沒提防，差點說漏嘴。
「我在醫院可是躺了整整一個月，早就睡夠了。」史艷文還是對著俏如來笑。
年過半百的人了，生得這麼好看幹什麼？俏如來被那笑容晃得眼花，過於近的距離又讓他情不自禁心跳加速。誰能招架得住這樣的史艷文呢？
「那我去做早飯……你幹嘛？」
史艷文突然湊過來，翻身將準備起床的俏如來壓住，嚇得俏如來不敢動彈，若不是現在無處可逃，他一定會想往後縮。
「還早，再睡會兒吧。」史艷文壓著俏如來，身體上的強硬與臉上的溫和笑容形成鮮明對比。
「那你……換個姿勢……」俏如來紅著臉，偏過頭不敢看史艷文。這個姿勢太近了，近到史艷文一低頭便能吻住他，而他還不能適應這種程度的親近。
大概是覺得俏如來這個樣子很可愛，史艷文輕笑一聲，放過了他。
「看來你還是沒原諒我。」史艷文重新躺回去，側臥著看俏如來。
「……我沒生氣。」或許等你想起來一切，該生氣的那個人就是你了。俏如來忽然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些卑劣。
「那你為何都不肯叫我的名字？」
俏如來立即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又掉到史艷文的陷阱里了。怎麼失憶而已，史艷文整個人都像是變了呢？但是想想這樣好像也不是很壞，至少自己是喜歡的。
「艷……艷文。」俏如來別開視線，只留給史艷文紅透的耳垂和側臉。
「我在。」史艷文輕聲回答。
柔軟的被子之下，是他們兩人交握著的手。

「俏如來，我真的不能出門嗎？」史艷文將電視節目從1調到100，又從100調回1，最終有些泄氣地放下手中的遙控器，看向俏如來的眼神中帶著深深的怨念。
俏如來別過頭不去看史艷文，反正他和史艷文的對視和對峙中，總是會輕而易舉地敗下陣來，用史仗義的話來說就是「沒骨氣」。俏如來清了清嗓子，故作強硬地說：「還不行，你的傷還沒好。」
「算上在醫院裡待的日子，已經快兩個月了。」史艷文抗議。
「那也不行。」
史艷文便不再說話。
生氣了？俏如來偷偷回頭看史艷文，卻被人飛快地在嘴角親了一口。
「你快開學了吧？」史艷文看著俏如來笑得像只狐狸，眼角的花開得更盛。
「……是。」俏如來臉頰有些泛紅。這一個月來，史艷文總是趁他不注意偷抱偷親，讓他猝不及防又忍不住陷得更深。好在史艷文並沒有要求更進一步，否則他還真的不知該如何自處。
「那在你開學之前，一起出門吧。」
這個提議很令人心動。俏如來和史艷文從來沒有單獨出去旅遊過，這也是俏如來的遺憾。
史艷文也看出俏如來的態度有所鬆動，又繼續說：「我已經好多了，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醫生。」
「好。」想到史艷文這段時間一直被他限制行動範圍，走過最遠的路就是樓下的花園，再美的景致天天看也會膩味，俏如來還是妥協了。他伸手回抱一下史艷文，輕聲問：「你想去哪？」
「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想去的地方。
俏如來看著史艷文的眼睛。這個問題他想過很多遍，在史艷文外出的許多年裡，他時常想史艷文會在哪，看的風景是什麼樣的，接觸的人是什麼樣的。他翻出過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卻從來沒有撥出去過。即便他知道那個電話並不能接通，他也沒有嘗試的勇氣。
「俏如來，你怎麼了？」史艷文將俏如來的發纏在指間把玩，好像這是件很有趣的事。只不過眼前的人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捏了一下俏如來的臉頰，感覺這一個月好像終於讓他長點肉了。
頭髮被輕輕牽動，傳來細微的癢。俏如來被史艷文捏了一下，回過神來笑著回答：「我沒事。要出國看看嗎？」
「你假期只剩一周了吧，來得及嗎？」
「足夠了……我接個電話。」俏如來起身到陽台，那裡原本空了的花盆又種上新的，在微風輕撫下擺動著舒展花枝，吐露芬芳。
「……硯仔，多謝你幫我照顧院子裡的花。」
電話那邊的硯寒清倒是並不介意，俏如來的院子實在討人喜歡，他對這件差事也是樂在其中。
「挺好的……沒有……希望如此。」
史艷文安靜地聽著斷斷續續從陽台傳來的聲音，陽光灑在俏如來的側臉，看上去很美。俏如來長得確實很漂亮，這並沒有什麼。但是如果他和自己長得神似，那便是有什麼了。史艷文在俏如來掛斷電話之前收回了目光。他突然有種感覺，自己就這樣什麼都不記得，或許就是最好的。
掛了電話的俏如來回來看見的是史艷文的笑容，而他習慣了每次回頭便能看見史艷文的笑容，這讓他覺得無比心安。
「是硯仔，他問我要不要回自己的院子，但我說了近期內我們要出國。」不等史艷文問起俏如來便主動說了，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那你有沒有想好去哪？」
俏如來點點頭，臉頰有些泛紅，輕聲說了一個他想了很久的地名：「斐濟。」
在外求學的時候，俏如來外出時總是想像著有朝一日可以和史艷文一起領略這些風景。其實地點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身邊的人。
史艷文想也沒想便點頭，笑容中有些寵溺的意味：「可以問問為什麼嗎？」
「很久以前就想去了，」俏如來被史艷文拉著在他身邊坐下，「但我以為不會有機會了。」
「對不起。」
「怎麼突然道歉？」俏如來心裡突然一驚。
「你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好，是以前的我對你不好嗎？」
俏如來搖搖頭。史艷文從來沒有錯，錯的是自己。即便是現在，錯的仍然是自己。
「不，你一直對我很好。」
「和現在一樣好？」
「和現在一樣好。」
兩人靠在一起訂了機票和酒店，史艷文還像模像樣地做了攻略，看上去比俏如來還要期待。史艷文不知道從哪翻出來一副金框眼鏡，戴上之後更顯儒雅。
「你什麼時候買的？」俏如來有些驚訝。
「前些天你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我一個人在家有些無聊，出門走了走。怎麼樣，好看嗎？」
「好看。」
「原來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好看。等到我哪天人老珠黃了，你就要跟著別人跑了。」史艷文故作傷心。
俏如來被他浮誇的演技逗笑了，也配合地點點頭：「對啊，不然呢？」
「那我就把你抓回來！」史艷文說著把俏如來撲倒在沙發上，不知是在安撫自己還是安撫身下的人，吻細細密密地落下。他很想愛俏如來，很害怕自己不愛他。這種情緒沒有由來，但是每當看到俏如來的時候，他都會有這樣的恐懼。
兩個人在沙發上廝磨許久，俏如來便起身去收拾行李。史艷文看著他的背影，無端嘆了口氣，發了條簡訊，然後刪除了痕跡。他站起來，走進臥室，從背後抱住俏如來。
「怎麼了？」俏如來折好衣服放在床邊，「總覺得你今天有些怪怪的。」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你在真好。」史艷文在俏如來耳邊輕嘆。
「沒什麼就放開，我還要收拾衣服呢。」
「不放。」
俏如來轉過頭瞪他一眼，卻沒什麼威脅，甚至感覺到環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緊。他正想說什麼，卻聽見史艷文在他耳邊低聲說：「我在想，是不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真的會有夫妻相，你看我們兩個，長得多像啊。」
俏如來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沒有什麼如果，我一定會跟去。

頂端

花戲樓

級別: 聖騎士

鮮花(45)

5樓發表於: 2021-08-30 15: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五||惡路岐

夏天的天氣不講道理，說變臉就變臉。硯寒清睡得本來就不安寧，聽到驟雨敲打著磚瓦的聲音，更是睡意全無。屋子裡一片悶熱，他索性換了衣服，撐著傘到院子裡。
八月末，梔子已經謝得差不多了。硯寒清坐在涼亭里，深感室外確實涼了不少。他開了門打算出去走走，差點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一跤。一片墨色之中，俏如來的白T恤倒是顯眼，硯寒清看清腳下縮成一團的是個人時被嚇得不輕，看清楚這人是俏如來時又覺得不能更生氣了。
俏如來幾乎是被硯寒清拎進屋子的。
「硯仔，手臂疼。」俏如來倒是心態好，還能笑出來。
硯寒清這麼好脾氣的人都差點說髒話，但他只是瞪了一眼俏如來，把他推進了浴室，然後自己坐在客廳里生悶氣。他就沒再見過像俏如來這麼倔強的人。
聽到水聲響起，硯寒清平復自己的情緒以後又撐著傘出門，幫俏如來將行李拿回來，進廚房煮了碗薑湯，坐在沙發上，看著冒白煙的碗，依舊板著一張臉。
俏如來渾身被雨水泡得冰涼，卻沒有開熱水。他有些迷茫地仰著頭，看著什麼也沒有的天花板，只有眼睛是熱的，熱水從眼角滑到身上，又變得冰冷了。他關了水，邊擦頭髮邊出了門，見到硯寒清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心虛。
「說吧，怎麼回事？」
離上次通話不過一周的時間，就能把自己變成這副模樣，硯寒清盡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把薑湯往俏如來面前推了推。
俏如來伸手碰了碰碗沿，被燙得縮回手，像個挨訓的小學生一樣，認錯態度端正：「……他走了。」
俏如來的發梢還在滴水，硯寒清的眼神順著水滴走，聽到這句話又懷疑自己聽錯一般皺了皺眉：「走了？」
「嗯。」
「你們不是一起出門旅遊嗎，到底發生了什麼？」
「硯仔，我知道你肯定很擔心我，想了解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現在真的很累。我們可以明天再談論這件事嗎？」俏如來的聲音近乎哀求。
硯寒清雖然和俏如來相識多年，卻幾乎沒見過這樣的他。
「至少把頭髮擦乾了再睡。」硯寒清有些無奈，盯著俏如來把薑湯喝完，又看著他把頭髮吹乾，只覺得自己像個保姆，還是免費的那種。
累是真的，但俏如來並睡不著。怎麼可能睡得著呢？回到自己家，躺在床面上，隔著夜色看根本看不見的未來，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不過是又回到之前，有什麼可難過的。
雨漸漸停了，俏如來有些冷，他裹著被子，還是覺得冷，額角滲出汗來，還是覺得冷，冷得骨縫裡都在痛。寒意令人難以入睡，沒了雨聲的夜又顯得過於沉寂。

「精忠，對不起……」
「俏如來，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俏如來睜開眼，昨晚窗簾沒有拉上，清晨的陽光自窗口而來，投下一片陰影。
俏如來有些頭暈，卻還是起床換了衣服。還有個麻煩在等著他解決。
不知道自己被麻煩本人視為麻煩的硯寒清已經做好早餐，正在猶豫該不該敲門叫俏如來起來時，對上一雙泛紅的眼。
氣氛尷尬了一瞬間。
「早啊，硯仔。」俏如來還是像個沒事人一樣對著硯寒清笑笑。
「嗯。」
硯寒清和俏如來已經認識十餘年，但是他覺得自己可能從來沒看懂這個人，儘管俏如來一直認為他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硯寒清有時候不願意承認，但是他一直以為俏如來是真的這樣想。
「我臉上有東西嗎？」
「有。」
俏如來聞言真的伸手去摸。
「摸不到的，有虛偽。」硯寒清的語氣聽上去有些冷漠。
「……原來你在說笑啊，但你總不能指望我抱著你號啕大哭吧？」俏如來喝兩口熱豆漿，安撫了火燒火燎的胃，感覺好過些了，連笑容都變得明媚起來。
硯寒清不說話，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碗，直直地看著他。
「真生氣了？那也等吃過早飯再說吧……」
「俏如來。」
「是，是。」俏如來也放下手中的碗，認錯態度良好地跟著硯寒清去了客廳。
俏如來低著頭，他甚至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因為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俏如來搖搖頭：「就是走了。」
「伯父他……想起來了？」
俏如來仔細回想與史艷文相處的每一個細節，他們之間的每一個擁抱，每一次親吻，甚至說的每一句話……他搖搖頭：「如果他真的想起什麼，我一定能察覺到。也許不用擔心，他留了信給我，說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俏如來說著也開始自嘲地苦笑。看，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然後你就這樣了？」硯寒清冷笑。
「硯仔……」
「信里還寫了什麼？」硯寒清根本不看俏如來，這個人最懂得怎麼讓別人心軟，但是史艷文不是別人。否則二十餘年的糾纏，從懵懂的少年到一往無悔的青年，就算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
俏如來低著頭，聲音有些悶：「他說，雖然這兩個月和我相處很好，但是總覺得我不是很自在，想給我時間思考……我試著聯繫他，但是手機永遠都是關機。我一覺醒來，身邊就空了，他只帶走了護照和身份證，我不知道……」俏如來有些說不下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買的信箋紙，又是怎麼做到悄無聲息地離開的……」
「硯仔，我真的累了。」
硯寒清發現，在巨大的情緒浪潮之前，語言是最蒼白的安慰。就像當初自己被父母趕出家門，而誤芭蕉被鎖在家裡一樣，相思之苦不得紓解，對未來的不確定，甚至是絕望，都將人壓得透不過氣來。但是他們好歹還相愛，就算隔著山海也知道彼此的心意。但俏如來不同，他從來沒有得到一個完整的答案。
「我再多住幾天吧？」
俏如來伸手捏了捏眉心，隨即笑著開口：「那誤芭蕉姑娘可是要上門來討人了。」
這算是委婉的拒絕，也算是逐客令。
「……俏如來，別讓我們太擔心。」
「硯仔，你真的越來越有杏花前輩的風範了。」
每次俏如來搬出這句話，總能讓硯寒清說出「告辭。」
等硯寒清收拾了行李離開以後，一切就真的都回到幾個月以前。俏如來並不貪心，這兩個月就當是偷來的幸福，今後依舊要繼續走自己的路，無論它的盡頭是繁花還是荊棘。
硯寒清深感自己對俏如來沒有任何威懾力，於是一走出那道門便給史仗義發了簡訊——就他昨晚見到的俏如來，實在不能讓他放心。

硯寒清一走，俏如來整個人像是被針放了氣的氣球癱回沙發上。這裡是他的家，是他闊別許久的家，可是這裡冷冷清清，空空蕩蕩，沒有一點家的氣息。硯寒清將家裡打理得一塵不染，從落地窗看過去，還能看到院子裡的花，被雨打得滿地殘紅。
自古落花和秋雨最能勾起人心中的愁緒，俏如來此刻看著院中的衰敗之景，心情怎麼也好不起來。其實在和史艷文相處的這段時間，俏如來時常驚醒。就如同史艷文所說的那樣，他很不安。
可是太不確定了，俏如來不知道史艷文會不會有朝一日想起些什麼，史艷文的一舉一動，甚至一點微末的情緒變化都能牽動他。在品嘗這騙來的幸福同時，他的一顆心也備受煎熬。所以現在這樣，或許也不一定是壞事……
門外傳起砸門一般的聲音，比敲在地面上的暴雨更像鼓點，將小巷裡的沉寂震碎。俏如來其實不想動，他現在誰也不想見，但是總不能讓門外的人繼續擾民下去。他挪動腳步，打開門，看到一張盛怒的臉。
「仗義。」俏如來笑笑，側身讓史仗義進來。他沒問史仗義怎麼知道自己回來了，也沒問他的來意，不用猜也知道是那個總是不放棄操心的硯寒清通知的。
「坐，喝點什麼？」
史仗義一進門，眼神就黏在俏如來身上沒離開過。看到俏如來笑得跟個沒事人一樣，史仗義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張了張嘴，刻薄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又吞回去，最終也只是佯裝嫌棄地說了句「別笑了，辣眼睛。」
這種笑容很像史艷文，勉強的，委曲求全的，自欺欺人的。史仗義參不透，他做到了真正的順心而為，有自由，有廣闊的天地和美好的人生，所以他理解不了俏如來。在史仗義看來，俏如來也可以和他，和史存孝一樣，遠離痛苦的來源，去尋找一段全新的未來。但俏如來始終不願意，寧願守著一塊捂不熱的石頭，一塊不會化的寒冰。這不該是他這個樣樣都出色的大哥該有的人生。
俏如來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他原本以為史仗義已經成長得穩重，但是到現在他仍然能隱約看見史仗義身上年少時的影子，那個不滿就會抗議，甚至為此離家出走的少年。他起身去廚房，看了一眼玻璃瓶里裝的不明綠色液體，又看了一眼手上的茶葉，果斷地放下茶葉。要怪就怪硯寒清吧。在回家路上的硯寒清很給面子地打了個噴嚏。
「你這個眼神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乞丐。」俏如來和史仗義一對視，頗有些心虛。
史仗義冷哼一聲，接過俏如來遞給他的茶杯，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逕自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史精忠，你謀殺啊！」
「這可不怪我。」俏如來笑眯眯的，心情豁然開朗。
「說吧，什麼情況。」史仗義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這種無聊的小把戲，他怎麼就不知道留著對付史艷文？
俏如來搖了搖頭：「就是離開了，沒什麼特別的事。」
史仗義皺眉：「史艷文都想起來了？」
「沒有，至少我和他相處時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史仗義縮回沙發上，不說話了。這事也怪他，當初如果不是他任性，也不會讓俏如來在得到之後再失去：「對不起，我不該……」
「仗義，這不怪你。也謝謝你，雖然短暫，但是已經足夠了。況且父親他只是想出去走走，也許過段時間就會回來吧。別擔心。」
「那你呢？」
俏如來沒說話，默默喝了口苦瓜汁。這味道倒是很應景，俏如來一時間判斷不出到底是硯寒清的飲料苦，還是他的心更苦：「我還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讓我冷靜，那我就冷靜。」只不過是少了一個史艷文，他的生活不會因此有什麼變化。
史仗義搖搖頭，想說這個人已經沒救了，又覺得俏如來這樣也不意外：「算了，你要是聽得進勸，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等他回來別攔我，我一定要揍他一頓。」
「好，不攔你。」俏如來笑。
該說的也都說了，史仗義見俏如來懨懨的樣子，又想起硯寒清說這個人是他半夜撿回家的，想來也沒睡好，把剩下的苦瓜汁一飲而盡，齜牙咧嘴地向俏如來告別：「有什麼事就打電話。」
俏如來偏過頭看了一眼史仗義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知為何眼眶一熱。他沙啞著回答史仗義：「好。」

這下徹底安靜了。俏如來回房間，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史艷文做事真的很細緻。他們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混在一起，但是史艷文就在俏如來毫無察覺的時候，將他的東西拿得什麼都不剩。是啊，什麼都不剩了。俏如來看著空了一半的行李箱，什麼都不剩了。
將衣物都折好，俏如來又縮回被子裡。今天已經不冷了，昨夜的一場雨像是為了迎合他崩塌的情緒，天空和他的心一樣，豁開一道口子，從中傾倒出酸澀的眼淚。
也許是硯寒清和史仗義的關心讓俏如來感到一點安慰，這次他入睡得很快。
在史艷文的身後，一片海域被青山環抱著，山腳下錯落的村莊裡升騰起裊裊炊煙，與海天一色融為一體。史艷文就站在這樣的景色之前，一雙比身後海水更藍的眼看向他。他回望史艷文，分明從中讀出了愛。他拉住史艷文向他伸過來的手，借力從沙灘上站起來，然後與史艷文就著十指相扣的姿勢沿著海岸走。他們路過人群，任由海水和浮沫舔過他們的腳踝。
遊客們嘻笑打鬧著，海風撩起鮮艷的裙擺，若是遠遠看去一定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周遭熱鬧的歡笑聲不絕於耳，卻仿佛和他們不在同一個世界。史艷文和他安靜地站著，他們對視，相擁，再接吻。良久，史艷文鬆開他的手，輕輕撫摸上他的後腦，眼神中流瀉出溫和而冰冷的光。
史艷文開口，他說：「精忠。」
俏如來猛地睜開眼。他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忽地難過起來。

具體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不對勁的？史艷文已經不在乎了。
史艷文畢竟是那麼細緻入微的一個人，失去記憶並不影響他的觀察與判斷能力。史仗義當日半真半假的話，俏如來與自己過於相似的面容，包括所有人都對俏如來的真實姓名避而不談……
疑點重重，但真正令史艷文在意的卻是俏如來的不安。無論他對俏如來做什麼，關懷或是擁抱，甚至是親吻，都無法消弭後者的不安。他曾在無意間見過俏如來看向自己的眼神，他看見那雙溫暖明亮的眼中只有絕望，就像是即將被誰宣判死刑。
史艷文毫不懷疑，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那一定是自己。
可是，為什麼呢？俏如來的感情真摯又沉重，愛與絕望交織著，將史艷文吞沒。史艷文做出過無數種設想，也時常問自己是否真的愛俏如來。他得不到答案，於是一次又一次擁抱俏如來，想藉此尋找到蛛絲馬跡。每每擁抱時，懷中溫暖的觸感總是能讓他因記憶缺失而浮躁的心安定下來，仿佛只要眼前的人在，他就擁有了一個家。這種依賴與心安，像是刻在骨血中，即便有關的記憶是一片空白，也不影響史艷文感受到俏如來的重要。
史艷文相信，這是愛。
正因為相信，史艷文更迫切地想知道俏如來的絕望從何而來。他面對俏如來的時候從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但後者只是給他一個淺淡的笑容，對於他的親近不迴避也不回應。他們似乎心意相通，但兩個人之間總是橫亘著一道看不見也跨不過的溝壑，他覺得自己像是隔著一塊玻璃在擁抱俏如來，無論他做什麼，表達什麼，都傳達不到。這樣的感覺很糟糕。
也許，只有那些消失的記憶才能告訴他答案。為此，史艷文覺得自己應該努力回想。
俏如來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在這兩個月里極少單獨出門。史艷文只能在俏如來開會時去見一見醫生。

陌生的記憶最開始湧現是在一個平靜的午後，沒有任何預兆。彼時俏如來正在陽台打理花架，一邊用手臂在空中虛虛地比劃著名，一邊回過頭來看史艷文，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和他商量：「這裡還可以再擺兩棵四季桂。」
俏如來只說了這一句話，但是史艷文聽到了更多的聲音，一聲不可思議的「爹親」。
史艷文當時愣在沙發上，看著青年緊閉著的唇，安慰自己那只是一聲幻聽。但記憶的閘一旦被打開，便再沒有機會關上。史艷文來不及細想自己為什麼會想關上，他沒有時間思考更多，便真的開始記起來了。在這個家裡，處處是他和俏如來的影子，只要他在家裡，即便是目光停歇在不起眼的角落，他也會看到更多，聽見更多。當他開始不願意記起時，記憶不斷湧現。並不完整，卻已經足夠他拼湊出一個不願面對的真相。
理智告訴史艷文現在就應該向俏如來坦白，一切仍然有挽回的餘地，他依舊可以將誤入歧途的長子引回正道。
可是，史艷文猶豫了。他問自己，難道真的不曾動情？
在這段感情中，俏如來從一開始就坦坦蕩蕩，捧著一顆真心，在他面前剖開，讓史艷文能夠將其中的感情一覽無遺。
史艷文知道的，一直在逃避的人，其實是他自己。看清這個事實並沒有讓史艷文好過一點，他備受煎熬。俏如來可以錯，他不能，如果連作為父親的他也不能冷靜，那又有誰能來讓俏如來清醒？
但事已至此，直言只會傷害俏如來，於是離開的想法在心中成形。只要他離開，就如同之前那樣，俏如來也便可以回歸正常的生活。
史艷文小心而細緻，將自己的痕跡完全從俏如來的生活中抹去。他開始了新一輪的流浪。
獨自在異國他鄉時，記憶仍在爭先恐後地往外湧現。這兩個月里和俏如來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在歷歷在目，但最令他刻骨銘心的是出發旅行的前一晚。彼時當他試探著說出那句容貌相像之後，立刻感受到掌下的身軀緊繃，透出心虛與不安。
「怎麼突然這樣問？」俏如來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沒什麼，誇你好看。」史艷文在心裡嘆了口氣，忽然就有些捨不得鬆開手了。他順應內心的感受，將俏如來擁得更緊。他本不該如此，但俏如來的小心翼翼，怕驚擾夢境一般，他又怎麼可能不被觸動。甚至在那一瞬間，史艷文想，就這樣吧，俏如來不願他想起往事，那他就沒有想起來。俏如來愛他，他亦如此，那就什麼都不管不顧，在一起吧。這個想法稍縱即逝，到最後只剩一聲綿長的嘆息，悶在心口。
如果人可以決定自己會愛上什麼人，史艷文想，那他一定最希望自己能夠回應俏如來。或者說，他早已動情而不自知。但無論事實究竟如何，都到此為止了。
那晚史艷文反常地抱了俏如來許久，然後接吻，卻沒有更進一步。
就當是滿足俏如來的願望，這是史艷文第一次陪俏如來出行，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在這七天裡，史艷文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扮演一個溫柔的年長戀人。他發現自己對扮演這個角色信手拈來，是這兩個月朝夕相處養成的習慣，亦是脫離了世俗桎梏順心而為的結果。

史艷文在異國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地面鋪著厚厚一層梧桐葉，踩上去綿軟，帶著史艷文的記憶飄回了那個長滿荒草的院落。他像個孩子一樣閉上眼，在心裡默默念著數，一步一緩地走著，一直數到二十四時才停下腳步。史艷文沒有睜開眼，有些遺憾地想，這一次他沒機會再一睜眼便撞進一捧陽光里了。
史艷文不得不承認，此刻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睜開眼以後，看見一個俏如來站在他面前，如果這樣還能與俏如來相遇，那他也該拿出不顧一切的勇氣去回應俏如來。
然而事實上街道依舊空曠，甚至有幾片樹葉應景地在空中打著旋，同史艷文的心一起墜落。只不過樹葉落到地面，史艷文的心卻無處安放。
在那個清晨，史艷文無比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個俏如來而已。但是現在，他選擇了落荒而逃，也選擇了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史艷文很清楚，就像當初他的感受那樣，自己會死在不斷追尋的中途，目光卻一直凝視著永遠無法到達的目的地。
現在史艷文終於明了，原來這條路的盡頭，站著俏如來。

沒有什麼如果，我一定會跟去。

頂端

花戲樓

級別: 聖騎士

鮮花(45)

6樓發表於: 2021-08-30 15: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六||不须归

俏如来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是一个深秋的午后。
彼时俏如来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手里捧着《八月的星期天》，兀自发着呆。自上次回来以后，俏如来便在院子里安置了张摇椅，砚寒清笑他年纪轻轻就有了养老退休的架势，俏如来也只是笑而不语，并不反驳。他的生命力也像是随着盛夏离去的脚步一同流失了，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区别，俏如来好像什么也没变，依旧是那个安静的他，守着这一方天地，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普通地生活。
院落中的桂花正在悄无声息地落，俏如来没察觉，他只感觉整个人都像是浸在蜜里，甜味丝丝缕缕自鼻尖渗透到心里。就像即便是苦涩，咀嚼久了也能尝出一些甜味，现在闲适的生活也冲淡了当初的不安与紧张，让他的心底只剩下平静，像一口不泛波澜的古井。
那封信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上面没有落款，但不知为何，俏如来笃定寄信人必然是史艳文。寄信的人似乎并不在意是不是真的能到达收信人的手里，只填了收信地址。
就是这么朴素的一封信，却让俏如来心头一跳。他接过来，犹豫着是否应该打开。两个月过去，他的生活看上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的二十余年，复制粘贴，重复着思念与掐断思念的生活。
俏如来想，其实二十余年的等待，换来梦境一般的两个月，他应该知足，不该有更多的期待。
但，在收到这封信的瞬间，俏如来发觉长久以来做的一切自我安慰都化为泡影，在他的心头，抑制不住地冒出一个又一个美好又易碎的期待，就像是小孩子吹出的肥皂泡，一连串飞起来，在阳光下看上去七彩斑斓，却经不住轻轻的触碰，便破碎了。
总是要看的，俏如来想，他总是会妥协的。这样确实很不公平，他和史艳文的关系永远不可能对等。放不下的是他自己，他会为此失落，甚至赌气，但他总还是要看的。
于是俏如来展开洁白的信笺。
史艳文的字俏如来一眼便能认出来，信开头的称呼是“俏如来”，看到这三个字时，俏如来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题在信尾的时间，是史艳文不告而别后的一周。
俏如来不知道这封信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辗转了足足两个月才到自己的手上，但它不仅为自己带来史艳文的消息，琢磨之下还能尝出一些浪漫的意味，这样便足够了。
信很短，史艳文将自己所见所闻转化为薄薄的两页纸，墨迹一笔一划里藏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愫。但读信的人接收到了。俏如来仔细地从头至尾读了两遍，才将信折起来，夹在书里。从这封信的内容里，他看不出任何史艳文恢复记忆的痕迹，好似对方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想一个人走一走。又或许，他只是想在这个信息迅捷的时代体验一把写信的浪漫。这个认知让俏如来心跳乱了一瞬，他很快平复心情，自嘲自己越来越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

出乎俏如来意料的是，第一封信似乎只是一个开端，自那以后，他便陆续收到更多来信，间隔的时间或长或短，两三天或是半个月都有可能。唯一确定的是，每个月都会有。
史艳文什么都写。或许是异国街头看见的奇花异草，又或许是在旅馆门口遇见的一个天使一般的孩子。史艳文从不说想他，也不曾告知归期。其实这些纸，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更像日记。史艳文在向俏如来分享自己的生活。比之史艳文失忆前的销声匿迹，这样的分享无疑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安抚。
于是俏如来的生活又变得不一样了。一口枯井，一潭死水，被这些白色的信注入了活力，冰封的河流解冻，开始在俏如来心上缓缓流淌。他在等待，这场游戏结束的那天，他在期待，只要走过这条遍布荆棘的路，他就能在终点拥抱属于他的繁花。
俏如来已经习惯等待了，只是漂洋过海的一张纸，承载着过期的思念，就能让他满足。
美中不足的是时间延迟得太久，俏如来追不上史艳文的脚步，无法回信。但时间一长，这样的互动也成了他和史艳文的乐趣之一。他想，这也许是这么多年来，他和史艳文之间久违的默契。在对方不知血缘关系的情况下，这点默契由何而来，答案呼之欲出。
有人欢喜，也有人无法体会俏如来的心情。
史仗义和砚寒清在第一次听俏如来提起这件事时，一个久违地红了眼，一个破天荒地说了句脏话。但二十余年的情刻进了骨子里，他们两个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俏如来。就如同俏如来拿史艳文没辙，他们也拿俏如来没辙。
时间就在这样的互动中缓缓流动。

史艳文的脚步不曾停歇。他在同一个地方不会停留超过一周。信漂回思念彼端的时间远远比这长，俏如来不可能循着信中留下的痕迹找到他，可是他仍然小心翼翼地杜绝这种可能。
这是史艳文能想到的唯一方式，他想缓慢地自俏如来生活中抽身。他不在乎自己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只希望俏如来会在漫长无期的等待中逐渐缓释情思，最终放下执念，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但史艳文所想总是不能如愿。他没有意识到文字中流淌着他藏不住的情意，没想到信的本身对于俏如来而言就如同罂粟，没想到他与俏如来的默契会在他最看重的一件事上出现了纰漏。多的是他没想到的事。
在外的生活就像史艳文在信中写的一样丰富多彩，但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梦回俏如来那个安静的院落。梦中的枯草比异国他乡的树木更有活力，更有春天的气息。不可否认，只要俏如来在他身边，他便察觉不到原来自己也会不安。
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史艳文忽视了这种感受。但在体会过俏如来给予的家的感觉以后，他才发现，一个人在外漂泊的生活原来是这么难捱。那，当初那个逃到大洋彼岸的俏如来，到底是如何度过的呢？
思考这个问题时，史艳文发觉自己对长子原来真的不那么了解——尽管他们已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史艳文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他只能沉默着，循着俏如来曾经的脚步，走一遍他曾走过的生命轨迹，好似这样他就能更贴近俏如来的内心一样。

在信里，史艳文从来没有透露出要回来的意思。但俏如来总是告诉自己，史艳文会回来，一定。就像自己在外独自度过了许多年，最终还是选择回来这座城市，史艳文也必然会和他做一样的选择。他一直在等。
直到史艳文的五十六岁生日这天，俏如来想，史艳文该回来了。但这一天，他等来的不是史艳文，而是一次莫名的意外。
抛开史艳文生日这个只对俏如来有意义的名头，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明媚春日。
砚寒清正好有些问题想同俏如来探讨，便与误芭蕉一同拜访俏如来那个盛满花香的小院。砚寒清与俏如来坐在石凳上，误芭蕉则是在小院里赏花——她对纯白的樱花也甚是感兴趣。
正与砚寒清说话间，俏如来突然神色大变地捂住心口，随即直直栽到了地上。
变故来得太突然，砚寒清甚至没来得及去接住俏如来，而误芭蕉听见不小的动静，错愕地回头，便看见俏如来倒在一地花瓣里。她下意识地看向砚寒清，砚寒清还算冷静地拨了120，报了地址，又拨通了杏花的电话，一面蹲下查探俏如来的状况，一面详细地告知杏花。
杏花接到电话时，眉头簇成一团，抓起外套便要出门。默苍离一见杏花如此反常，没有询问，只是沉默地跟上去。
这边俏如来的状况实在不好，脸色苍白得像是纸片，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
砚寒清注意到俏如来的胸前已经没有任何起伏，也听不到任何呼吸的迹象。他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试探脉搏与呼吸的手也开始不停地颤抖。
误芭蕉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们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谁都不敢去提俏如来好像停止了呼吸这件事——他们谁都不想承认这是真的。
压抑的气氛迅速笼罩整个小院，原本明媚的世界在一瞬间被死亡的沉重感染成灰黑一片。
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砚寒清和误芭蕉心急如焚，为此他们都没看见俏如来的眼睫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三分钟后，当砚寒清终于下定决心尝试人工呼吸，并且俯下身靠近俏如来时，生生被听到的声音惊掉了半条魂。
与此同时，俏如来毫无预警地睁开了眼。
“砚仔？”俏如来茫然地坐直身子，见砚寒清一副看到鬼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
误芭蕉原本黯淡的眼神蓦地重新充满光彩，莹光点点。
“砚仔？”俏如来起身后很久，发现砚寒清仍保持着刚才的姿态惊恐又疑惑地坐在地上。
误芭蕉也注意到砚寒清的反常。
“俏如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砚寒清再次环顾四周，然后一手撑地一手拍着自己的头，“看到鬼！”
“砚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俏如来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左边胸口，“那一瞬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生生剜掉了。”
此刻明明有心跳，可是俏如来仍然感觉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一种不知名的无边空虚自心口蔓延开来，可他明明什么事也没发生。
“俏如来，你真的没听到什么声音吗？”砚寒清干笑了两声，伸手拉住误芭蕉向他递出的手站起来，“看来是我出现幻听了，居然听见伯父叫了你一声‘精忠’。”
俏如来听到这个称呼，怔愣了一下，随即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打趣道：“我以前都不知道，砚仔你还会千里传音。”
听到砚寒清的话，俏如来心里不轻不重地被刺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史艳文今天该回来了。最初收到信件的喜悦过去，俏如来逐渐冷静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这场等待从一开始就没有定下终点，史艳文一直单方面向俏如来传递消息，而俏如来的心情却永远传达不到。这真的很不公平。
当事人似乎没有什么大碍，甚至开始插科打诨，砚寒清和误芭蕉也松了一口气，砚寒清难得严肃，板着脸对恶作剧的俏如来说：“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这样的砚寒清不常见，俏如来只好连声保证下不为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玩笑。至于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俏如来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是普通的贫血，俏如来想。
尽管是虚惊一场，俏如来还是被杏花押着去体检。杏花非常坚持，说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体检结果毫不意外地显示俏如来的身体并没有任何问题，除了有些贫血。在送他回家的路上，杏花念叨了一路年轻人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至于那失去呼吸的三分钟，没有任何人能解释，也没有人再提起。于是它就像砚寒清的幻听一样，很快被众人淡忘了。

送俏如来回去以后，砚寒清没多留，叮嘱的话全由杏花说了。他离开满院春色以后，并没有急着回家，车子停在巷口，他拨通了苍越孤鸣的电话，拜托他帮忙查一下史艳文的近况。
一旁的误芭蕉虽然觉得砚寒清有些奇怪，却什么也没问。
在得到俏如来再三保证之下，杏花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一旁沉默不语的默苍离离开了。
俏如来松了口气，开始独自品尝心底叠加的失落感，然后安静地继续等，等史艳文向他分享的点点滴滴，等史艳文回来，等史仗义为他揍一顿一直在逃避的人。
俏如来躺在床上，手背覆盖住眼睛，让里面灼伤眼睑的湿热液体自眼角滑出。
在俏如来的过往中，他只有一次哭出声过。那时候他应该是四岁，或者五岁，史仗义和史存孝还没有出生。他作为史艳文唯一的孩子，能见史艳文的机会却并不多。不巧的是，那天他在家号啕大哭，而回家的史艳文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俏如来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而哭，但他记得忙碌的史艳文抽出宝贵的时间将他抱起来。史艳文没有问他为什么哭，而是耐心地帮他擦干眼泪，笑着说：“精忠不哭，只要精忠听话，你乖乖的，爹亲有时间就来陪你。”
从此俏如来被剥夺了哭声，他时常落泪，也总是悄然无声的，和他的笑、和他这个人一样，安静不扰人。
那自己现在算不算听话呢？
如果算，俏如来想问史艳文，为何要食言。

杏花和默苍离走的时候砚寒清仍在和苍越孤鸣通话。但电话彼端已经有将近半个小时不再有声音，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磨人，砚寒清看向窗外，想借此来缓解自己心底的不安与焦躁。窗外盛开的花让砚寒清意识到又是一年春天。这些年的岁月流逝带走了许多东西，他想起剑无极灿烂的生命和凤蝶一颗倔强的心，难免有些感伤。能够打败时间的只有爱，爱不分类别，无论是朋友之间或是家人之间，比如他与俏如来、与苍越孤鸣以及更多朋友之间的情谊。
终于，砚寒清等到苍越孤鸣的回答。
“找不到？”误芭蕉重复一遍，显然她有些意外。凭苍越孤鸣的势力，要找一个人并不难，除非……误芭蕉打断自己的思绪，或者说，她根本不敢再想下去，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怎么突然想到找史伯父的下落？”
砚寒清轻轻叹口气:“我仍然觉得那不是幻觉——那声音太清晰了，可是……这解释不通。”
“是不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误芭蕉握住砚寒清的手。
“但愿如此吧。”
大抵世间所有事都遵循一个定律——越是害怕发生的事越会发生。
砚寒清反复看着苍越孤鸣送过来的资料，将每一个字揉碎了再组装起来，发现它们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仍尽职尽责地记录着事实。砚寒清将它们放下，有些烦躁地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又坐下，继续看着上面鲜红的字迹出神。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们要不要告诉俏如来？”苍越孤鸣一直很安静，体贴地照顾着砚寒清的情绪，而实际上他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在办公室里发了半天呆。
砚寒清闻言的第一反应便是摇头，可他又犹豫了。如果是俏如来，应该不愿意被隐瞒。砚寒清思索一阵，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适合做决定的人，而坐在他对面的苍越孤鸣更不适合，他叹口气：“我问问小空……”
史仗义几乎是撂了电话就一路飙车到砚寒清家。
“做什么不好，偏偏做战地记者？他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史精忠活？”史仗义近乎咆哮，但在座之人并没有谁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回应他的只有叹息，和接踵而来的沉默。
史仗义冷静下来，他问砚寒清和苍越孤鸣:“我大哥他……还不知道吧？”
苍越孤鸣点点头。
“这件事无论如何一定要瞒住，谁知道我那个憨大哥知道以后会做什么。”
“但是，你看看这封信……”砚寒清将信递给史仗义，普通的牛皮纸上有干涸的血迹。
史仗义接过来，第一次对史艳文的东西如此珍惜。雪白的信笺纸被染红，上面写着短短的几句话：
精忠：
展信佳。
以前只是默默关心这里，直到我最近亲自来过，才意识到生命在战争面前那么渺小。生命的意义空泛而飘渺，我想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应该被拘束，在这里我忽然非常想念你，或许是有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需要你。我想，只要你愿意，在结束以后，我便回去，取得你的原谅。现在，艳文非常抱歉地请你做最后一次等待。
史仗义强忍住将这封染血的信撕碎的冲动，他将它扔开，攥起拳头，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落处。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史仗义才冷静下来。他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恨史艳文过，可是史艳文又错在哪呢？史仗义深吸一口气，才说出决定：“瞒着他，这些东西就交给我吧。”
砚寒清了然地点点头；“我们会保密。”
“我想我还能帮上一点忙，我能找到人模仿史伯父的字迹。”苍越孤鸣没继续说下去，但史仗义和砚寒清都明白他的意思。

俏如来不知道自己的亲朋好友为他操碎了心，他正将这几个月收到的信全部装进木盒中，心中有些遗憾，因为他明白，以后大概是不会再收到史艳文的来信了。但，就如同共处的两个月，史艳文这大半年来的分享，对俏如来而言也是一种馈赠，是意外的礼物。
木盒被埋在茶花树下，史艳文和俏如来都喜欢这种植物，而现在，俏如来将史艳文与自己埋葬于此。
春日里的阳光很好，俏如来自满树花的缝隙中看过去，觉得这样的阳光温和而令人平静。他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过，就像他很久没见过这么美的夕阳。而美好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今天对他而言很特殊。
隔天俏如来早起，他看一眼院子里有新翻过痕迹的泥土，觉得心口更空了。
门突然被敲响，俏如来的心被这一声牵动着猛跳了一下。他打开门，看见负责这一片区的信差。俏如来感觉到自己的心奇迹般复活了，开始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
“又有你的信，你和你女朋友感情真好，这年头这么长情又浪漫的对象可不好找，要懂得珍惜啊。”
“多谢，我会珍惜的。”俏如来接过信，目送信差远去后才合上门。他看着这封信，它的外表和以前收到的每一封一样，却让俏如来抑制不住心中劫后余生的喜悦——直到他打开信。
“精忠”二字跃入眼帘，俏如来的心凉了一半。他近乎是强撑着才将一封信看完。除了开头的称呼之外，信的内容与之前的每一封没有任何区别，史艳文像是在与他对话一般，做最日常的寒暄。史艳文曾对他说海边的风景，说街边小店的野菜炸酥鱼，说饭店后院里叫声奇怪的鸡……而这封信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俏如来，他的猜想没有错。
于是在春和日丽的清晨，突然落起了雨，将墨迹打湿。俏如来收起信，忘了自己原计划要做什么。人经不起大风大浪，人的情绪也经不起大喜大悲。俏如来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无法控制自己不断发抖的手。理智让他将这封信留下来，他便如同对待之前的信那样，郑重地将它夹在书的扉页之中，然后调整自己的声音，给砚寒清打电话，分享这封信。
在这接下来的时间里，俏如来重复着这样的事。
以往砚寒清对于俏如来给他分享史艳文的近况毫不关心，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却始终不满俏如来总是提及史艳文。史艳文明明不在俏如来身边，却又从来没有真正自他的生活中走开。但现在不一样，俏如来的每一次分享都让他心安，他甚至在心底默数着，从第一次，到两三次，七八次……砚寒清几乎可以望见，未来的所有时间，他都会和他的朋友们去尽力为俏如来编织一个梦境，直到俏如来愿意放下史艳文的那一天。
俏如来和砚寒清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的朋友们——或许还有史仗义，每一个关心他的朋友或是亲人都在希望他幸福，那么他就是幸福的。

生活因此陷入了重复无意义日常的僵局。
俏如来已经看到了终点，但还有一件事需要他去完成。在此之前他表现得很平静——他本来就擅长等待，更何况在最后的时间里他依然被这个世界偏爱着。
近来俏如来总是会想起凤蝶，那个坚强又倔强的女孩子，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留下最后一抹笑容，然后纵身一跃。爱者明白爱者，俏如来明白凤蝶，她不是寻死，她只是去赴一场爱人的约。俏如来淡然地想，他也只是去赴约——但史艳文是他的什么人？史艳文是父亲，是他长久以来触不到的背影，是他短暂而永恒的爱人。
距离之前的检查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史念溪等不下去了，史仗义最终还是选择了请俏如来帮忙——俏如来终于等到这天。
“没事的，有我在。”俏如来一如当初那样对史仗义说。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检查与确认，俏如来被折腾了两个星期，竟然因此有些想念起虚假的温情。即便他知道那些信是假的，也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幻想，幻想史艳文仍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乐此不疲地与他继续这一场追逐与被追逐的游戏。
就像是洞悉了俏如来的想法一般，又一封无名之信来到。俏如来的指尖划过“精忠”二字，他多么希望这是两个字是出自史艳文之手。因为对于俏如来而言，在史艳文的生死面前，他是否记得与自己的曾经、他是否回应自己早就不重要了。
史仗义这段时间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担忧与愧疚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甚至因为这场手术，连史存孝和霜也回来了。
有关史艳文的事，史仗义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不擅长欺骗和隐瞒的小弟与叔父。但他想，等这一关过去，应该向家里人坦白了，尤其是俏如来。史仗义感觉到俏如来似乎对于史艳文的信不再有之前的执着，这不是他的错觉，因为砚寒清亦有同感。他们从对望的眼中看到希望——俏如来即将解脱的希望。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手术。手术当天，杏花另有安排，没能像上一次那样全程守在手术室里。但相较于抢救，这次的手术风险并不算大，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史仗义一直守在俏如来床边，一路跟到手术室门外。
俏如来用最后一句话的时间问他：“仗义，其实爹亲他已经不在了，对不对？”
史仗义闻言四肢僵硬愣在原地。
俏如来从史仗义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有些释怀地笑笑，在那扇门合上之前对史仗义说：“对不起。”他知道史仗义应该听不见，但一定能看懂他在说什么。
史存孝到医院的时候，被史仗义的表情吓得不轻：“二哥，你怎么了？你放心，杏花前辈说这次准备做得很充足，主刀医生也是……”
史仗义能听见小弟的声音，却无法判断他说了什么。他脑中只有俏如来最后那个释然的笑，他见过这种笑容，在几年前，凤蝶跳楼之前也是这样对着他们笑。一种惶恐和不安在史仗义心底无法控制地蔓延开来。
“二哥，二哥？你到底怎么了？”史存孝从没见过史仗义露出这种表情。
小弟的呼唤声让史仗义清醒不少，他看着小弟担忧的脸，知晓现在不是谈史艳文的时机。他强打起精神，对史存孝一笑：“没事，我就是有点紧张。”
手术过程很成功，只在最后出了一点不算意外的意外——俏如来醒不过来了。
史仗义看着灯熄灭了，一颗心来不及落地，灯再次亮起，场面在一瞬间陷入混乱。他茫然地看着护士进进出出，就连刚下手术台的杏花也匆忙地赶过来。史仗义见到杏花，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杏花回答不上来，只是沉默着进了手术室。
这次的抢救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俏如来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史仗义在看见俏如来最后的笑已经有了预感，他知道，与这场手术无关，是俏如来不愿再醒来。
可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史仗义从未想过自己的大哥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自己。当杏花说俏如来无法醒来时，他有一瞬间的晃神。原来那句对不起是这个意思——俏如来早就知道他们的骗局，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勉强自己配合他们演戏。他为的是治好他的小侄女，给史仗义一个完整的、不留任何缺憾的家。
这叫人如何接受？
史存孝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茫然，他确信自己能够听懂杏花说的每一个字，但他无法将这些话与他的大哥联系在一起。他红着眼圈对杏花大吼：“不可能！大哥他不可能！”
“小弟，”史仗义打断史存孝，他像是从巨大的打击中清醒过来，既是安抚也是寻求安慰地抱住史存孝，“小弟，这件事很复杂，现在不方便说，这里是医院，我们先处理好……后事……再说。”
这声哽咽成功让史存孝一起崩溃，他无措地回抱住自己的二哥，很用力，像是害怕他的二哥也会突然消失一样。
砚寒清接到史仗义的电话，听清他说什么以后，脑子开始嗡嗡作响。在来时的路上，砚寒清的思绪很混乱。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俏如来，比史仗义甚至是史艳文都更加了解，因为俏如来在他面前从来不遮掩自己的痛苦，他很难相信俏如来骗了他们所有人。
从医院出来以后，史仗义仍然觉得有些迷茫。砚寒清替他将这个消息传达给朋友们，所有人都大为震惊，随之而来的是黑云压境般的沉重。

夏天总是灿烂而热烈的，砚寒清却发现，他经历的离别总是在夏天，哀乐在蝉鸣中几度奏起，像是将几年前的告别仪式做了一次复制粘贴，只是这次的主角换成了俏如来。
棺木中的人闭着眼，唇角带着温柔而满足的笑，史仗义看着俏如来，忽然想起那封信，巨大的悔意将他整个人吞没。如果自己没有自作聪明地隐瞒事实，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
“别自责，我们做决定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今天的局面。”砚寒清像是看透了史仗义在想什么，出言安慰。
“但是……”但是，至少让俏如来看到那封史艳文来不及寄出的信，让他知道史艳文来不及传达的心意。
史仗义有许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对于俏如来而言，是知道残忍，还是不知道更残忍。又或许，自他年少对史艳文动心开始，这种残忍就从未停止。
葬礼一结束，史存孝便对史仗义寸步不离。史仗义和砚寒清对视一眼，他们知道瞒不住了——事到如今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史仗义带着小弟回家，从书房里取出一沓纸，在那里面有史艳文近年来的踪迹，和他最后的遗物，那一封信。
“看完你就明白了。”
事实远超史存孝的接受能力，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史仗义，手因为情绪激烈而发抖，几乎要将手中的信碾成碎片：“为什么不告诉我？”史存孝已经有许多年不这样咆哮过。
史仗义从小弟手中抢救下这封信，却对他的问题摇了摇头。
错了，全错了。
可是错的人是谁，错又在何处？没有人能回答。

这封被抢救下来的信辗转许久，终于还是到达了它唯一的归处——史仗义它放进俏如来的骨灰盒里。生前不及传达的话语，只能借由这种方式弥补一点缺憾。他想，如此也算相拥。

END

沒有什麼如果，我一定會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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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dey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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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

7樓發表於: 2021-08-30 17: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草是刀呜呜呜我做错了什么要吃刀！！！！！难过哭哭QAQ
史艳文你怎么舍得！这天地浩大的人间留下俏俏一人负隅前行，他们就是太明白彼此是怎样的人，如果有一人抽身，另一者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承受啊……抱抱俏如来呜哇哇

于世最贱，莫过于香骨沾尘，艳色随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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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lgrim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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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8樓發表於: 2021-09-21 00:4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太太写得太好了！那种丝丝缕缕缠入肺腑的绝望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盛夏的炽热，几乎令人晕眩。太太完美地表现了史俏的虐，明明两方都有情，最后却只是重复着一场又一场没有尽头的追逐……
最后当真是全错了，却又谁都没错。
剑蝶晴天霹雳的死跟史俏绵延的绝望的对比也真是写得太好了，太太对剧情节奏的处理好厉害！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总之写得超级好，我去哭一会儿Q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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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戲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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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5)

9樓發表於: 2021-10-15 03: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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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是刀，只是我理解的一種史俏

沒有什麼如果，我一定會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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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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