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20 【空网】且抱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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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停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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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4-20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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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0 【空网】且抱剑

【空网】且抱剑

  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一口气抒情了一万多个字……

  我只感到一滴墨水在心头晕染，却不知它会澶漫向何方。

上

  “其仁如天，其知如神。望之如日，就之如云。”
                                                           ——《十八史略》*

  在诸般兵戈里，剑总是格外被偏爱的。如淬寒芒的明铁，吹雪不沾的利刃，袖手翻覆之间，十丈软红迎风展，酒债与血债，事了拂衣去，道声“一并偿还”。

  可旁人却叫他，“修罗之剑”。

  剑不同于寻常铜铁，它通灵，能知主人意，由此衍生出不少剑灵救主、宝剑泣泪的动情故事来，在那些纷纷芸芸的口舌中，就好似一柄几尺的玄铁，也能饱蘸世间的大千风月。

  是以“剑”的名头，放到修罗国度的妖神将身上，除了一身收匿不去的凌厉锋芒，他那冷情冷面的性子，就连对为自己牺牲的战友也只是无情地评一句“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比他强”，配上这样风流侠气的名号，似乎总有些不够妥当。他便是剑，也必是极寒之剑，唯有足够炙热的手掌，方能驾驭好这咄咄逼人的冰雪滚烫。

  妖神将，早不知何许人也。此剑无名，更不曾有过什么不朽的传说。他出现在修罗国度，又辗转遗落在人间，上穷碧落，亦下达黄泉，有幸位列甲子名人贴上天下第一邪，后来复归故土，冷冷地、一言不发地，还做他削玉如泥、断金如铁的修罗之剑。

  “冷”的形容，便是太过单调片面，却也是对这把剑最挑不出差错的姑妄言之。谁也说不清楚他的过去是什么样子，好似他生来就是玉面的修罗，獠牙吮血、杀人如麻，从十八泥犁里厉鬼般飞越而来，自沙场阑干中翻阅过无数次生与死，扬起一丝餍足的凛冽笑意，唇角到眼梢都沾染着淋漓尽致的猩红。他于旌旗烽烟下锋利了一身甲光寒，看遍关山月，饮倦尘与血，晓霜凝剑尾，朔雪扑镡环，覆住眉眼的鬼胄是化于骨髓的魑魅魍魉，冷淡果决的言语是寡于情思的泾渭清浊，他长身玉立在挫骨扬灰的今宵与譬如朝露的明日，真如一柄无悲无喜的寒铁。

  回忆，是最能说得清一个人的印记。像尸山血海中那些被他拆吃入腹的死骸，有关自己的久远记忆，妖神将撕碎得干脆利落，一缕也不留。偶尔昔日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战友也会有心无心地提起三两句关于妖神将的峥嵘往事，他认真地听，却又置若罔闻。旁人的佐证都只是无味的角料或别有用心的伪装，那仅能拼凑起细碎的模棱剪影，并不能缝合住他早已破碎的七魄三魂。

  他该是怎么样的呢？或者说，是否他轮回数十载的躯壳，竟只能承载起一个单薄的“冷”字。妖神将说不清楚，也不好去问。剖析自我是最无聊又最复杂的事，魔族就算活了几百几千年的光阴，也一样连自己都辨不清楚，哪有功夫去辨他这冷血无趣的修罗之剑。过去的故事被风干得太久，那一堆堆失了余温的灰烬让他了无兴致。妖神将从来不是活在过去的魔，他既然要辨，那就从现在开始，一点点、一片片，悲欢与离合，阴晴或圆缺，将来他所能记得的、所能经历的，他要像收下日月山海那样，仰颚抬首，傲然地一并笑纳。

  现任帝尊笑眯眯地打趣他说，哟，妖神将，你这是要参禅呀。等你什么时候以修罗道恶鬼的身份参透了菩提树和明镜台，也同一心向善的本帝尊说道说道，那可真是苦海得渡、顽石点头，太上老君阿弥陀佛啊。

  于是参禅的恶魔低低地冷笑，锐利的眸光对上笑语晏晏捻着他发丝把玩的执剑之人，讥讽的话语化身无形的利刃，刺穿那人锋芒毕露的虚伪假装。他道，吾死后若要下地狱，帝尊的层数只怕不比网中人要少。

  是吗？那人倒也不恼，盈盈笑着揽住那细窄的腰肢把他压在榻上，探出一根手指暧昧地按上他粉润的薄唇，金色眼眸中浓笑欲滴，拉长了语调，随风扬起的朱红纱幔摇曳着那人戏谑的自嘲。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往阎王爷的油锅里走一遭，魂飞魄散了也同爱将做一对恶怨的君臣、苦命的鸳鸯。

  就像剑与剑客的微妙羁绊一样，要谈起修罗之剑，便绕不开修罗帝尊。他是至阴至邪的冷冽凶兵，周身不加收敛的极寒煞气不知何时便会反噬剑主。先帝是炽烈肝胆的执剑之人，朗笑着用炙热的手掌抚上这不化的霜刃，滴落的温热血珠一如烧灼的烈酒，浇洗过那冰冷的剑魂。可惜妖神将对先帝的多数记忆，已随同被茂盛宿草掩映着的帝碑一起，一年又一年、逐渐地疏淡朦胧。红尘之事太过落魄萧索，妖神将料想自己曾经那些被埋进先帝陵墓中的故事，或多或少该是如雪岁月里难得的温暖热忱；而如今，都已经无法追溯回味，只剩下一轮从不通世间凉暖、犹照山河的荒山冷月。

  相较于帝鬼，戮世摩罗却很不一样。修罗之剑放下对先帝的念想，又看向如今的执剑之人，看向他指甲上涂抹着深沉夜色的手掌，隔着遥遥的一道目光。眼下的这个人，手掌也是一样的炙热如焚，才能恰好握得住他明雪的剑锋；但那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热切，那反是埋入穷冬地纪的冷霜，纵使触上他极寒的锋芒，也一样能让他感到其上冰凉欲烫骨的灼烧。

  想到这里，妖神将终于可以骄傲地谈起一点乏善可陈的记忆。他记得他看到戮世摩罗的第一眼，只觉那高高在上坐在王座之上的人族少年郎，竟能把世间所有能让他憎恶厌烦的一切特质都拆解揉碎在自己身上。那脆弱的人类身躯，惺惺作态的做派，含笑上挑的金色凤眸中永远茂盛的恶与荒诞，微起弧度的薄唇里惯常吐出的刻薄与轻狂，那人不佩覆脸的面具，却自有着云雾缭绕的乔装。行云流水的黠慧笑容后，怎能知晓那弯起的嘴角是否是什么危险而冰冷的预兆；荒腔走板的浮夸动作下，谁能猜得透那卑鄙精细的头脑间正盘算着怎样的陷阱与杀招。这样可憎的人族，如此年少、如此不识地厚天高，饶有兴致地在天地棋盘间摆放着活生生的棋子，对修罗国度的众人毫无一丝感情的激荡。若非是因为鬼玺，怎有资格做号令万千骁勇魔族的君王？

  这么想，你就是把事情复杂化了。执剑之人听了身旁横陈的琇莹长剑一本正经的评价与回想，露出的笑容像是对描述的映照。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坏，分明是你自己太过高傲，随随便便就把人想得那么夸张。爱将真是谦虚得可以，你算计我，差点把我害死，难道不比我还要老谋深算、心狠手辣？你看看，你让你老相好破甲打出来的那些伤，现在还有疤留在我身上。

  妖神将“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要知道，剑瞧不起主人，是轻易不会为之驱策的，况且他是一把能匡郁时的不世名锋，又岂会随随便便地丧命在并非由衷的忠诚之上。剑身第十九次的重铸对他而言，是一场盛大的转折，他便是从那一次开始，方才从如不系之舟的邪郎，做回了修罗国度的妖神将。

   邪郎。一个久违的、熟悉的、诡异又暧昧的名号。只为自己而活的日子固然很好，可许是因为他本是开疆扩土的沥血青锋，独自洒落逍遥在天地间太久，难免会生出些水土不服的倦怠与无聊，只适合放在午夜梦回的缥缈中浅笑着回想。战斗，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而存在的，杀戮也好、吃人也罢，于他而言，往往只是手段，而非是最终的愿望。对故土的赤忱与对马革裹尸岁月的渴切几乎是与被惊雷唤醒的记忆一同找回的，那些情感早被镌写在骨中，比相思更要数百倍地难忘。

  他由此又想到那一天。彼时数月来精心排布的必杀局遭了濒死的那人冷静地一一拆穿揭破，那是铮铮的剑骨第一次心服口服地屈膝于执剑之人面前。他何曾想到，一个除了魔之甲便不堪一击的臭小子，竟有这样过人的胆量，比起先帝，可谓是不逊色一丝一毫。朔风呼啸的旷野间渗入泥土的不知是谁的血，很快便融入深沉的林莽。那一条条罪责陈状进他百感交集的脑识，被贯穿的刀口竟麻木得感受不到剜刮着四肢百骸的疼痛。谋权篡位、勾结敌党、损兵自伤，素来自诩冷静的熠熠名锋像是锈掉了璀璨的光芒。妖神将俯首跪下，臣服又冷傲地说出甘愿受死的言辞，执着地要留住他的最后一线荣光。并非是成王败寇，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折辱了妖神将的名号、配不上修罗之剑该有的宁折不改刚，若不能补天倾、偿孽债，便是千刀万剐，又何足道。

  哎呀呀，没想到邪恶组织的二把手，说话跟思考，竟然是这么的慷慨激昂，活生生一个正道的栋梁。爱将啊，你怕不是被夺了舍、还是被谁敲坏了脑袋，如此正气凛然的发言，真是让我很难相信，你还是本帝尊青眼有加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好爱将。戮世摩罗听罢，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竟是畅快地大笑，邪俊的苍白脸上泛起一层难以言明的辉光。

  吾也没想到，帝尊竟会愚蠢到把别人的每句话都当作真的。他也冷笑，掺着冷淡笑意的细长妖目中有些阴谋得逞的狡猾味道。网中人究竟是怎样，相信帝尊明鉴，自有分晓。

  他说着，便又把目光投于那人生着薄茧的手掌，心道，你就算明鉴，也未必都知晓。

  曾是浩浩汤汤的“赦你无罪”四字掷地有声，剑终于心甘情愿地归了名义上的原主。眼看高楼起，又见倒朱墙，兵败逃亡的那段日子，纵使仓皇落魄，却永远是修罗之剑与执剑者最亲密无间的一段时光，过去如此，未来也同样。再怎样的勾心斗角、影影幢幢，到底是都受了逼命的重伤，将死之际，那些有的没的，还有谁顾得上。山洞里幽幽的篝火剥落了君臣的身份，余下一人一魔、一对最讽刺的患难之交。

  云帆已渡，月色清明，正是好风凉夜也。自洞外巡视一圈回来的网中人暂松心弦地倚靠上石壁，强撑着精神，残破的躯体困极亦倦极，他听着耳畔清浅的呼吸声，不觉轻颤着就要闭上眼睛，蓦然又惊醒，网中人只好匆匆转过头，试图看向戮世摩罗的方向以转移注意，未能有力气抬起的目光擦肩过那人紧攥的手，惊觉原来便是那般冰凉的手掌，也会渗出一把温热的汗水来。

  网中人这下仔细地瞧。戮世摩罗熟睡的精致面容显露出不安的苍白，那双一贯上挑的入鬓长眉紧蹙，蜿蜒着颓然的绵绵青山。生死，前程，求不得，放不下，过往爱恨，家国天下，他会忧惧什么呢？抑或是，这些嘈嘈切切的陆离往事，竟是不留余力地争相挤弄，涌进少年人摇摇欲坠的梦中。剑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像受到冥冥之中的牵绊，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竟想要抚平剑客那不展的眉峰。他只有二十余岁，所经历的，至少那些存放在记忆里的部分，却比他一介几百岁的魔要多了不知多少。网中人没来由地生出一点伤春悲秋的感慨，他温凉的指尖顺着那人面部冷峻的轮廓从眉间浅浅划过鼻梁，又落到唇上，摩挲着，终于停在了那过去总是弯起的嘴角旁。今夜不论君臣，只论知交。

  暗自默念的话说到了这一份上，剑竟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嘲的冷笑声几乎是同时滚落出喉的：从几时起，这个令人生厌的人族小子，竟也能被他放进心里的一隅，读作“知交”吗。

  火光“噼啪”地作响，善解人意地给网中人奏起了怀人的曲调。黑白郎君，魔司令，三尊，帝鬼，甚至于公子开明、邪神将，在泛着血色的颓败长卷里，各有着一盅留待相逢的霜花美酒，停栖在他或许寸冰不融的心壤。大喜大悲是魔的本性，越是他这高傲冷硬的孤僻之魔，心头反倒越是滚烫。与他同行的，为他而死的，惺惺相惜的，抵死相缠的，他虽一概冷冷地道一句“那又怎样”，却默然地把那些斑驳的人影在心中保存得很好。他的情思本就寡淡，除了留给自己，尽皆慷慨不吝地用在了他们身上，只是他不愿过多表露、懒得多费口舌：就算推心置腹地一诉衷肠，还不是迟早都要被他忘掉？与其再会时，要落个相逢竟不识、拉拉扯扯的悲凉，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谁也没想着谁，省得平白添了些废话啰嗦的麻烦。“冷”的特性，并非是铸剑伊始就赋予的，那是无数次的遗忘在剑身留下的鲜明烙印，随着千锤百炼的剑锋一起，愈发锐利张扬。

  于是现在，在私底下、在无人会注意的隐秘山洞里，能通灵的剑得以卸下无形的屏障，悄悄地看着执剑的主人。臭小子看起来热切，实则比谁都要冷。他展露出来的那些所谓情感，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的呢？或许唯有像现在这样，剧痛与疲惫将他扯入苦难的梦乡，才能看到他最接近真实的模样。警戒，敏感，紧紧地将自己收容在心底垒起的四面密不透风的高墙。剑第一次对执剑之人生出一点悯意：若他的痛苦是遗忘的太多，那他的痛苦便是能忘的太少。网中人停泊的指尖没来由地不忍重归荒芜的夜凉，索性仗着没人会知道，再多留一会在他不安的唇角旁。原来，不知不觉竟已相处了这些时日。网中人感到很奇妙。眼前的这个人，他先是对他恨之入骨，而今却甘愿赌上性命地生死相护；他也曾那样对他嗤之以鼻，如今却能当着黑白郎君的面，坚信不疑地道一句“他一定能超越你”。恨与爱，佞与忠，妒与敬，假与真，甚至于当下滋生出的那一丝怜悯，一并地被他同时投掷在戮世摩罗身上，就像是给他无数次的蜕变重生所遗落下的七情六欲来了一次不留余力的补偿，比最美味的食物更要值得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味品尝。他突然想，若是戮世摩罗真的不治身亡，他还会不会遇到这么一个有趣的人，竟能让他无论是于私还是于公、永生永世都想要记住呢？

  当然不会。妖神将刻意隐去了太多话没说，只把最后的一个念头改改词说了出来权作谈资，便得到了他意料之中那人调笑的答案。你的心里记不下那么多人，若我当年就死了，那就成了你永远的白月光，怕是比现在还要难忘。

  ……又是这样真真假假的回答。总是和他玩这一套心机，他已听了太多太多，几乎能预判得一字不差，实在无聊。他不接话，心里不爽地想，浑然不觉自己也是一样。

  关于剑与执剑之人，往后的事情还有很多，身处魔宫榻上的妖神将有些累了，懒得再讲。他闭上眼睛，安然地享受一会那人并不温暖的怀抱，缓缓把思绪舀在现下，不再让浑浑的回忆之水溢出过往的汪洋。世事无常，或许多年之前的妖神将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把对未来宏图霸业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这样的人族青年身上。

  遥远的开场白蓦然撞进困乏的脑识，他恍惚地想，在诸多兵戈中，剑总是被偏爱，并非是没有缘由的。那平淡的三尺确是能通灵的异铁，就像他一样：明知道正搂着自己的执剑之人绝非表面上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明知道那望之如日的笑容下深埋着无数冰冷的窖藏，但既然已经认可了，他也同样能漠然亦默然地，干柴烈火一般，寒光一霎、震若雷霆，把生与死都奉上。

毕竟，他十分相信自己的目光。他这绝无仅有的不臣之臣，配上那千载难逢的不君之君，能处于同一轮明月之下，天地之间竟再也没有另外的天作之合比这还要妥当。他是烟霞烈火铸就的极寒之剑，恰如其分地被握于执剑之人那天寒地冻的炽热手掌，一年，两年，十年，岁岁年年，在未来的无垠莽莽里，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代帝尊与他座下的魔之右手妖神将，会开辟出怎样的动荡乱世与海晏河清？修罗之剑，很期待。

  但——

  狡猾又单纯的人族帝尊啊……世上从没有这么赚得盆满钵满的买卖，可不要抱着什么收服以后便一劳永逸的可笑幻想。妖神将难得的温情与洒脱还未退出眼底，却有另类的神采渐渐浮现在他褪去面具的脸上。若修罗之剑与修罗帝尊的关系真要圆满于此，哪里配得上他与他“邪”的名声。

  他许诺的忠诚不假，但就像戮世摩罗捧出的真心一样，那样的至善至诚、又那样的险象环生。所谓的生死之交、永世不忘，说得再动情，那也不过是特定情形下才能出口的念想。更多的时光里，无论是他还是枕边人，都还没有那样的胆量，敢用这份难能可贵的真情来款待对方。未来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即使已从互相算计走到了形影无间，他也终究还是那柄会噬主的阴邪之剑。君与臣，剑与剑者，哪怕还有着一层更暧昧亲密的联系，他们共同的目标却由始至终都是纯粹的那一条。若有朝一日，当真是他洞明的目光也会看错，枕边的剑者不能完成那壮志凌云的承诺、不能再镇压下他那从不加掩饰的邪芒——

  记忆里山洞下戮世摩罗的脸与枕边犹笑的青年交织重叠。妖神将尖利的黑色长指甲宛如鬼魅的剑锋，痴痴地缠上戮世摩罗裸露在外的脆弱脖颈，杀意汹涌的指尖轻轻敲弄着那从容抬起的喉结，情不自禁俯下身去，隔着那人苍白的肌肤，舔咬着匿于其下的纤细血管，缥缈的话语流连在他咽颈边。帝尊有时候看起来，倒很适合做修罗之剑的养料。

  哦，那自然很好。只是可惜，本帝尊虽然向善，却无意随爱将一同参禅。这割肉饲鹰的壮举，还是留给别人来做为好。执剑之人探指没入他发间轻轻抚弄，不急不恼地笑，像是把那隐隐的杀气不动声色地缠绕在了指上。爱将突然说这么一句话，我猜你现在已是大彻大悟、将证涅槃，这么急切地就想同本帝尊分享分享了。

  修罗之剑闻言抬起头，望着修罗帝尊含笑的眼睛，恍然间竟觉那其中绽放着千叶恶欲的莲华：

  “爱将啊，作为一把剑，你确是悟了。可惜，剑能噬主不假，但主人亦能舍剑的道理，你要怎么参透呢？”

下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

  铸剑，是一门精妙的学说。采精铁，正型范，美金锡，巧工冶，得火齐，心血浇铸，砥砺开刃，方能得到焕采如冰释、光射斗牛寒的斩龙脊之剑。

  修罗帝尊身为刀客，虽不通铸剑，却对执剑之术颇有研究。至于为何要钻研，能言善辩的帝尊也自有一套说法。刀为击兵，行之霸道，单刃能劈四时寒暑，相较于剑，似乎少了些温润如玉的从容与心眼上的弯弯绕绕在里面；况且历代帝王往往也总是佩剑而非刀，刀与剑的抉择之间，好似莫名地有些微妙的关联。所谓见微知著、一叶知秋，若他能用刀而知剑，岂非更能透彻一些宫天地、怀万物、友造化、含至和、刚柔并济的治世之道？

  然而修罗帝尊到底不喜走寻常路，你若要问他执剑之术如何直之举之、案之运之，他一概只比个噤声的手势，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压低了声音道出他格来的荒诞剑道：

  如何执策，倒非是最要紧；最重要的是，怎样才能潇洒自如、不刺伤自己地归剑入鞘。

  听者一头雾水，他却不以为然，只是自得其乐地叹口气，道声“痴儿竟还没悟”，相当敬业地把戏做足了全套。但世秤清平，为人处世，总要论句公道。听不懂实也不能怪听者未通灵窍，要怪，只能怪帝尊他老人家没说清楚。他所执的那把剑，身长将有八尺，精怪之躯，非铜非铁，佩千网之匣，垂明月之珠，华粹如芙蓉始出，灿灿若列星之行，世人称之曰：妖神将。

  修罗帝尊与这把剑的渊源，魔世上下，无人不晓：那“赦你无罪”的字眼，是君王胸怀四海的气量，亦是剑者收敛宝剑明锋的无形之匣，竟能让像妖神将一般不驯的寒铁也心悦诚服地归剑入了鞘。关于帝尊收服妖神将的故事，虽则已有了年头，但却被有心之人乐此不疲地编纂进王城街头巷陌的茶碗与酒盏中，至今仍是茶余饭后不可缺少的一段佳话。

  对此，主角之一颇有微词，曾明里暗里、软硬兼施地抱怨过另一位主角管不住舆情，由着茶楼酒肆里那些魔添油加醋地胡说，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让人听了笑话。然而帝尊到底是帝尊，器宇果真不凡，只是面不改色，津津有味地听完，全然不理会妖神将埋怨了什么，反倒煞有其事地点评道：

  “怎样——说你后来感动不已，竟于风月夜着红妆自荐枕席，这不是更能凸现出本帝尊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形象？”

  ——据传那段时日，妖神将再也没进过帝尊的寝殿。

  不过那些浓墨重彩的谣传吹得再响，终究也只是胡编乱造，太出格的部分没魔会当真，人族魔籍的帝尊更没太放在心上。他才是执剑的那一个人，他和自己这把八尺剑的关系到底是怎样，他最是知晓。他这把剑啊，暂时收匿于鞘中，助他开疆扩土，既护他生，又盼他死，常佩于他身侧，偶尔横陈在玉枕旁，不知何时便会锋芒毕露地架在他颈上。

  修罗帝尊曾在云歇雨收的瞬间调笑过枕边人与自己是“过命的交情”，这话就算下了床笫，可也是一点都不掺假。他当年那真是以命相搏、孤注一掷，大半条命都赔了进去，方才好不容易得了这把剑；后来这把剑也不负他的期许，一路伴他同行，替他挡下无数致命的杀招。若说最难得的便是生死之交，那他和手中剑相处的时日里，同生共死，早与烹小鲜一般习以为常。

  但，这交情还有怎样过命的法子，修罗帝尊便只不言而喻地付诸一笑。

  多疑是帝王的本性，饶是他这一向自诩出淤泥而不染的不君之君，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这倒也怨不得他，但凡处在那北阙的帝座上，对上阶下千百双暗潮涌动的恭敬眼睛，倘若还敢天真地什么都信，怕是九条命都不够活的，况且是在他身侧还佩着一把噬主邪剑的时候。过去他把猜忌的疏离藏在冷硬的笑容底下，从不轻易说出；如今经由世情百态，在软丈红尘里摸爬滚打久了，变得更为玲珑心肠，那些真真假假的道理，他全然地懂了，倒是敢满不在乎地把心里话说出来，拌上一点由衷的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呈上了桌，竟比起以往更让人猜不出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因为多疑的特质，他的确太多时候都不够坦诚，他坦诚地承认。帝尊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把自己的歪理掰扯成人间正道：所谓的多疑这回事，只有脑子不灵光的人把握得不好才叫暴戾恣睢，若是拿捏得好了，那便能让人忘了这个词为人不齿的本质，反倒高尚地被叫作“明察秋毫”；无论怎样看，他都属于后者，不容反驳。

  妖神将听了这不要脸的长篇大论，隐忍的表情暴露出他很想打他，下一秒惯会察言观色的帝尊便及时止损，拍拍他肩膀，支好一个可堪入画的笑，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啊，当然，凡事总有例外，本帝尊对心尖上的好爱将，可是一滴也没剩，有多少就给多少。”

  他说这话，心知肚明谁也不会信；而他的好爱将也非常清楚地懂得善解人意，顺着他话里的调戏恼怒起来，这一话题也就小打小闹地翻了篇，谁也不会深究那话里的含义：这是朝夕相处的日子里积淀起的、专属于他们之间的微妙默契，亲密无间，又留好一道目光的距离。

  ——这便是他造出的归剑的鞘了。这柄鞘，是剑自己心甘情愿入的，权靠那能通灵的忠诚自觉维系着；倘若哪天他宝贵的真诚被消耗完了，那封喉的剑芒，电光火石、毫不含糊。

  当真是个，绝情的冤家。

  谈到这里，话就又要说回来。从论剑开始，谈到过命的交情，又扯到无谓的多疑，现在又绕了回去；既然已经不厌其烦地啰哩啰嗦了一大堆，那么对修罗之剑、对妖神将、对网中人，戮世摩罗到底是怎样想的？

  哎呀，饶我口气，说来话长呀。帝尊可不在乎没说话已长，懒懒地躺下去，翘起腿来，抵在额边的手指缓缓敲走了那照常的笑。虽然嘴上说着说来话长，可真要说起来，他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样讲。和他精彩纷呈的人生对比起来，剑的魔生，实在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他想自己想得很多，像现在这样，坐下来认真地去想网中人，却是很少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好吧，他承认这样多少有点没良心；看来当年绝海边永生永世的誓言，日子久了，竟也就这样。青年人残忍的玩笑舒出口中，带出一声叹息来。有时候真是狠过了头，连对自己的救命恩魔，心也放得这么冷。

  王城里把“赦你无罪”的故事当作他们定情伊始传得神乎其神，有些失了偏颇。他猜想那确实该是网中人能看上他的开始，这点倒是不会有错；然而那对于他，不过只是一些上位者收买人心的伎俩，说几个字，能换来一个重要的战力为他驱驰，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等他真正动了真情，还要朝后推到势倒兵败，网中人舍命护他杀出重围的时候。

  帝尊低下头，开始翻来覆去地研究自己黑色的指甲。没办法，前半辈子太苦了，没尝过什么甜味，哪能经得住那样的阵仗。那人破烂不堪的战甲被血与风霜磨得遍体鳞伤，铜锈的血腥味被风拂着刺入飘飞的长发，身上已几乎找不到一处没经过伤口的浸泡，活生生一个展示不同创伤的标本，千疮百孔的躯体，唯有护着他的手固执地紧攥，命悬一线地昂首阔步，无惧地接下招招致命的刀光剑影。

  原来传说里那些宝剑救主的故事都不是骗人的，要是有人敢质疑，他能拍着胸脯保证，真金白银、如假不换，假一也不赔十。被别人置于生死之前的感觉如此美妙，那是割去心头钝痛的良药，竟如同偷食欲望的禁果，一旦尝过，旋即如痴如醉，甘愿溺死在那一瞬溃败的汪洋。无论后来怎样，至少在那一刻，他真的渴望着与他的地久天长。毕竟，就算是还抱着别样的心思也好，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人愿意把他的性命看得什么都重要，甚至能为之赌上自己的命。讲道理，他只有被赌的份，哪敢奢望这么高贵的待遇。史仗义过去从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真能实现这不敢幻想的幻想，还是在一只处心积虑想要害死他的魔身上。真心已是无价之宝了，那一只魔、一把极寒之剑的真心，又会值多少？

  “值一颗梁皇无忌的人头，和被你统领着迎接我回归的修罗国度。”好心的妖神将甫才进殿，听了帝尊百无聊赖出声的一句喃喃自语，遂面无表情地提醒他那最符合记忆的标准答案。正在与己周旋、隔镜自照的帝尊闻言被吓了一跳，猛一抬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笑盈盈地调侃着“爱将同本帝尊相处久了，幽默感真是绝佳”，含笑的目光却忽然闪过一丝锐利：夜已经很深，月黑风高，他的剑不请自来大殿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许是因为真心的确可贵，逃亡的那段日子，虽然鲜美难忘，可是实在短暂，此后也再没能有过机会让他卸下一切心防、恳求地道一句“别忘了我”。同行庙堂江湖里的时候讲究公事公办，欢好花前月下的时候看重甜言蜜语，君臣之间、风月之前，这无价的真心，着实不合时宜地无处安放。

  而且他会想，所谓的无价之宝——那是不是意味着，实则也就和一文不值没什么不一样。

  看一把剑，最重要的地方不是它有多利有多通灵，而是要看主人用起来称不称手。就算是绝世的名锋，再怎么情好日密，但凡说钝了、不好用了，被换掉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真心？——要是真的有，大不了哭上一场，滚烫的热泪滴落在闪着寒芒的剑身上，沸腾起的水汽飘散进无边的残阳，把黄土一埋、酒杯一摔、长袖一扬，从此转身而去，只要不回头，就是一生的绝唱。

  可别怪帝尊负心薄幸，他凭心而论，虽然他自称着心肠冷，但对那些真挚的情感，他也都以衷情回报。对小弟也好，对阿鼻尊也好，那么多的人，只要真正地记挂着他、曾对他好，他一概不会辜负、不会淡忘。唯有对妖神将，他却这样的说不好。分明那已是伴在他身边最久的魔，分明那已是再亲密不过的距离，可他想，倘若有一天真的要把他舍弃掉，那种滋味，倒不会有多么多么难熬。

  说了太多要牢牢地让剑老实地安然进鞘，倒好像他真的有多怕一样。帝尊虽然有心要防，却从来不怕。路总是很长的，正是要多添一点影影幢幢的势均力敌才好，不至于教他心浮气躁。他是能率领修罗国度再铸千载辉光的帝王，若没有身侧这么一个风骨魁奇的将相，将来就是浓墨重彩地被写进厚重的史册，也有点太无聊，孤芳自赏哪有并蒂连理开得要好。他不怕剑出鞘而噬主，由衷来讲，他竟是抱着一丝不详的惧，把目光游移到自己凉薄烫骨的手掌上。

  ——他只怕他这冰凉的手掌，有朝一日会毫不犹豫地把那把锋芒太甚的剑舍弃掉。

  毕竟、再怎么说……其实那把剑，若硬要取舍起来，并不是最重要的。

  大概是因为料想到他对某只魔太舍得了，舍得到帝尊没来由地心头一阵恶寒。冠冕堂皇的大义，最让他嗤之以鼻的事情。可是，身为俯瞰芸芸众生的帝王，岂能真正随心所欲地只为自己而活，终究会有太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头上那珠翠繁重的帝冠高仰得越久，就越是迫使他低下头来，注意到更多脚下的苍苍茫茫。假如在无限可能的未来，真的会有一天，他也要为了他的国与民，牺牲掉妖神将，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修罗帝尊已然明了，却更加不忍心去细想。因为他知道，就算他那么选了，那只魔也不会怪他——这本就是他和他绝对该有的立场，在这一点上，谁也不曾真正和对方谈起过，却都清楚地知道彼此会怎么想。照妖神将的性格，倘若他选了另一项，只怕第二天他就要被剑捅死得很难看，甚至还要成为恨意汹涌的蜘蛛一顿最美味的养料。

  这便是他最倚重最提防的剑，与他同床共枕的好爱将。

  他虽然嘴里对那只魔很少有什么好话，脸不红心不跳、口口声声说妖神将“杀人不眨眼”“迟早要下地狱”早是闲话的家常。但纵使他嘴上不说面上不表，作为戮世摩罗自己也好，作为帝尊也好，对于妖神将，他在心里始终也抱一分肃然起敬的尊重。妖神将或许确实是该下地狱，但很明显他也要下，既然都不是好人或者说好魔，那就没什么好讲。说起来可能好笑，可他最心爱的妖神将，却真是当之无愧的磊落胸臆与浩然肝肠，愿作大风曲，不歌易水别，任凭满座衣冠胜雪，潇然而去、剑吼西风，一任生死悠悠，尽付快哉一诺。那爽朗的豪情与飒爽的英姿，十年，百年，千万年，烈烈在他心上的一角，浩浩荡荡、熙熙攘攘。

  看吧，早就说了会说来话长，果不其然吧，讲了这么多，还没有讲完，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帝尊无奈地叹一口气，把藏在最深处的话也偷偷讲出来，突然意识到，某个被他长篇大论了半天的当事魔还立在他身旁，他没真的开口，他也就一直那么一声不响。

  “嗯——所以，爱将深夜前来大殿，是故意打听到了本帝尊的行踪特来投怀送抱，还是想趁着四处无人来感受一下王座坐起来到底是怎么样？”他像是终于想起来旁边还有个魔，于是摩挲着扶手，并不抬起头，悠悠地丢出一句不怎么友好的话来。

  “今晚正是风月夜，不是你想要的？”阶下的那人仰起头看着他，没好气地也把分明是该是示好的句子扔过去：“找遍了整个寝宫也没找到你，原来是半夜没事干跑到这里坐着发疯。帝尊既然这样钟情大殿，不如增开一个晚朝，以后散了晚朝就睡在这里，刚好也给我空出来一整张床。”

  “真是大逆不道，连帝尊的床都敢觊觎，怕不是下一步，这个帝尊就要让给你当？”他说着，笑着站起来，缓步走下阶梯，却是把那人拥进了怀里。

  “妖神将啊——”

  管他呢。帝尊想，那些都是有的没的，现在讲起他年，总是最容易的，谁又知道以后的故事会是怎么样。他的剑一如亘古的朝和夕，而他这执剑的刀客，却是过隙的白驹。光阴苦短，转瞬即逝，一直计较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活下去该有多累，不如姑且抱剑而眠、但惜今朝罢了。

  反正——

  余生也只片刻而已。

且抱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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