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13 殢师 | 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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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2-13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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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3 殢师 | 漫长的告别

漫长的告别
无衣部长倒台后我们迅速对其财产展开了没收工作，光是她以她养子名义开的皮包洗钱公司估值就有4亿美元，更别提她的出席宴会用的宾利豪车、在多个私人俱乐部缴纳的年会费和一面墙的爱马仕。国民眼里，她是将雷霆手段化作沐人春风、一举一动都牵系着国民利益的大家长；在国外，她是军鞭一划就可以催使一只军队踏平喀布尔城的铁娘子。她签署的每一份文件背后都是成千上万条人命，每一位政客提起她不是啧啧称赞就是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如果不是这次有三位同僚愿以生命为代价卧底进入她那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室，我们将永远也找不到足以扳倒她的决定性证据，她凡事都做得太滴水不漏，而有时完美意味着脆弱。乃因完美它是一个已知的结果，从已知的结果倒推出她将会怎么做，不算是一桩难事。

考虑到那名登记名为殢无伤的氪星人应该还藏匿在她的家，上级让我做事做全，审讯无衣部长的事由我负责，收容保护殢无伤的事还由我负责，并承诺给我为期三年的带薪休假。起初我提交申请要求避嫌，说由联邦检察官来提出公诉和搜罗证据、这样走的流程更正规，上级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楔子，这就是你常常抱怨的官僚主义，走交接流程可能还要再拖一礼拜，这之间，那名外星人会做出什么事，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真的不需要这么麻烦。”我思来想去，老板做这决定无非是让我表演给全白宫看，没有一个人能威胁到他的位子，再有能力、国民呼吁度再高也不行。是时候考虑跑路了，这种醉心权术的人，在我失去利用价值的那一天，会轻叹一声将我抛弃。我决定以最人道的形式将殢无伤的事解决。

我们开车来到她位于波士顿的豪宅，很快就见到了殢无伤，他的房间他的衣着无一不透着惊人的普通，外表上看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十九岁大学生，学校就在家附近，教授都说对他没什么印象，上课坐在最后一排，不爱说话，成绩单上全是B，也没参加任何社团活动，更别说女朋友和兄弟会一类的了。本地报纸我们也查过，没什么社会新闻和已知的氪星人的能力是对得上的。街区的邻居我也问过，超市的店员说他生活规律，每周都有固定时间出来买菜和散步，甚至有固定的散步路线。我和同事对视一眼，这听上去颇像训练得很好生活能简单自理的自闭症儿童。同事问我怎么和他解释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无衣部长的事，我说，先探探口风，根据他和她的关系再作决定。

我把名片递给殢无伤，说，你好，我们是无衣的同事，总统突然安排任务派她去非洲，时间很赶，她来不及向你告别，让我们把她不带走的私人物品送回她家，还要帮她填缴税单。她说证件都放在她书房的保险箱里，我们可能要在这逗留一下午，你做主人，请帮我们泡壶茶吧。

殢无伤愣了一下，作为一个显然不太会社交的学生，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我的厚脸皮。我打发同事去开保险柜的门，便打开之前就做好的背调文件夹，盘算着如何在把话套出来的同时不引起他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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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的不关心是以一种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空缺的形式所泄露出来的，起初殢无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们本来就是周末母子，平时像神话中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一样追逐着彼此的脚后跟。殢无伤放学回家，等待他的永远是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人都没有的家里。他依稀记得上小学时无衣还会在餐厅吧台上留画着笑脸的便签、冰箱里用保温盒垒得整整齐齐的饭菜，临睡觉前会听到厅那里传来响动声，无衣脱了高跟鞋蹑手蹑脚到他卧室里帮他掖被子、亲吻他的脸颊，之后随着她节节高升，工作愈发繁忙，就也舍去了这些繁文缛节，关心化作了他零花钱账户上巨额的数字。家长委员会聚会时她脚踩一双ROGER VIVIER方头鞋，穿一身HUGO BOSS女士商务套裙，日理万机打磨出的气场将其余所有富贵闲人式的主妇压得抬不起头来，连校长见了都感叹说，有这样一位铁娘子把持我国的国土安全，数百万的青少年自是可以在这个国家无忧无虑地追逐他们的梦想、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

他们称赞她是一个好部长、好女人、好母亲，女性的柔美优雅和顽强坚毅相得益彰、在她身上完美地显现，他们感叹殢无伤的命运是幸运的代名词，有的孤儿被虐打、劳役、承载养父母无法对亲生孩子释出的阴暗欲望，而他，仅仅只是因为被在众多孩子中被她多看了一眼，从此就过上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无缘享用的一生。有一次路过小时居住的街区，认识他的孩子往他的名牌校服上吐口水，说他卖屁股、被老女人收养做娈童，说他做了条子的狗，说他将来是一个拿着枪打他们这些自己人的杀人犯，说他还要睡自己长官的母亲，他用冷冷的眼神回看他们，一声不啃不紧不慢地走了，有那么几分钟，心里确实是得意的：他和他们不一样了，并且永远不一样了。

是什么时候再不能够为这种虚荣沾沾自喜的呢，是从她好几次忘记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是他等着等着过了上床的时间、才辨出楼下的汽车声中夹杂着她和男人调笑的声音，是她隔三岔五给自己蒙上眼睛带到一个惨白的房间里做各种身体检查、医生说抽血的量太大了、他这个体形可能承受不住时，她那句毫不在意的“没关系，我已帮你签好了全程的免责声明”开始的吗？具体是哪一次呢？

殢无伤高中的时候回访了儿时的孤儿院，找到了那份标注着自己出生地的档案，没跟无衣提一个字，便来到了这座位于南部的破败小镇。当地的经济早已因一次矿难而崩坏了。镇上的酒吧老板娘已年逾六十，手里攥着块抹布，一边闲聊一边擦拭木吧台上的油印子。她同他回忆起那是怎样的一场飞来横祸。“这里是矿工和矿工的妻子儿女们建立起的镇子，上世纪二十年代人人都来这里淘金，后来又发现了铀矿，人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很有钱，非常有钱，当时别的地方只能在地窖用痰盂自酿酒，我们这儿就是路沟里的老鼠喝的都是威士忌。”她微笑起来，小镇昔日的繁荣景貌在她眼里闪动着，“十七年前，天降陨石，正正好好砸进一个矿洞里，死了两三个人，公司给家属赔了几十万，本来以为这就没事了。这之后的两三个月里，镇上的人开始生病，头晕、恶心、掉头发、呕吐、夜里起来心脏疼、猝死，医院里躺满了人。公司的人请了外面的专家过来查，检测出来说是重金属超标，水和泥土都污染透了。你往外面看看，树和草都枯死了，一只鸟都没有。要是在路边走走，说不定还能看见一家兔子，它们每只都有两个头，已经生了好几代了。这件事当时很轰动，还上了全国发行的报纸头版呢。公司股价大跌，不久就宣告破产了。没人接手这个烂摊子。我为什么不搬走呢？我的父母、丈夫和孩子都死了，我这么老了，在这儿也不过是等死罢了。”

殢无伤发忖，十七年前，自己刚出生，应该也是哪个矿工家庭的儿子。当时的孕妇生下的婴儿，不是肢体粘连在一起，就是开口只会啊啊啊地流口水，他却无病无灾地长大了。无衣频繁地将自己带到医生处检查、不允许自己参与学校的体育赛事、常常给他抽血，为的就是撇除身上残留的放射性元素吗？想到这里，殢无伤喉头发紧，心的某一块柔软起来。长期的被放置让他产生了自己并不重要的错觉，有时他会很羡慕地看着邻居家的大狗甩着尾巴和小主人玩耍，想：母亲可能厌倦我了吧？然而他发起的每一次试探，都被成功地搪塞过去了。殢无伤决定最后给无衣一次机会。他在当地博物馆买了一些还算漂亮的矿石标本，不声不响地回家，把标本拆了包装，放上吧台的正中央。他足足用了一年时间才等来她发现它们。十八岁的那年夏天，养母放假，在家中晃了好几日，才看到餐桌上的这些镇纸，之前它们与周遭奢华的装潢融为一体，淹没在水晶吊灯散射的华光里。她拿起标本细读上面的铭文，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膝盖一下子软了，跌坐在地上挣扎着掏出手机又是叫保安又是报警又是打电话向同事们抱怨，很快警车鸣着警笛将这座豪宅围堵得水泄不通。家里来小偷了，她这样对警察交代。我们局内是不是出了间谍？她这样向属下质问。有人要害我，她这样向总统哭诉。眼底深深的恐惧看着不像是表演，殢无伤想不通个中关节，回卧室打开个人电脑开始查询起矿石镇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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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在那时知道自己并非地球人的？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怎么会把这种阴谋论放在心上呢？”我问。

“我问她，她自己承认的。她把我带到训练那些人的地方。我看到一个弱不经风的孩子一下子充满了肌肉，举起了一百斤的哑铃。我看到一个双腿被截断的老人，他的腿在慢慢长出来。我看到划开的伤口立马合上了。我看到了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而这一切都源自于我的血、用我的血做出的特效药。母亲告诉我我并非来自地球，十七年被塞进陨石飞船里四处漂流，她叫来了NASA的科学家，他们给我看了很多照片，那是爆炸了的我的母星。我在这个宇宙里，已经一个家人都没有了。“

这摩西般的身世有些浪漫也有些伤感，也让我对无衣有了几分改观，我犹豫着，想着要不要告诉他她还用他的血做了什么。殢无伤忽然直直盯着我看：
“她是不是……死了？”

“是的，”我点头，“特效药在大批投入生产后才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有极大的伦理争议，而且此前连军方都不知情，特别是……特别是你来自氪星，很多原理地球人都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这么直接给我们的士兵注射了……”

他轻叹一口气，“那个融蜡炉，是用来烧阿拉伯香料的，平时她在哪里办公就带到哪里，没见过她出差不带上它的。”

“她在这个位子上赢来的资产都要被我们没收，不过本来遗嘱里也写了愿意捐献给国库。她在乡下倒是有一间房子，军方的人现在要收容你，你先躲到那里去。你要是不清楚遗产继承的事，打我的私人电话，我可以帮你找律师。”我站起身来，今天这趟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那栋房子……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从小她没有父母，就是在那里她和弟弟相依为命的。”

“她还有个弟弟？”

“她弟弟也死了，在一次政斗中替她担了罪。”

殢无伤不说话，盯着邻居家灯火通明的窗户，此时已将近晚上六点，一大家子人正围坐在餐桌边热热闹闹地吃饭。

良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家人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我干笑道：“她可能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为这个国家奉献出一切，就像她自己一样，这就是她将你们视作亲密之人的证明。”

殢无伤，一个光年外的来客，一个社会阅历只有十九年的大学生，面对我这一套大人的说辞，再度陷入深深的疑惑里。

“她可以不爱国的。”

“总得有人来爱。”

“她为什么不能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呢？”

“可能这就是她的活法吧。”

我催促同事扣上安全带，发动汽车，向后挥了挥手，把殢无伤和沉默的大宅留在了身后那无尽的黑暗中。

ENDS

[ 此帖被江山抄手在2023-03-07 01:0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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