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26【殢无伤×无衣师尹/殢师】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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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c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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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12-26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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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6【殢无伤×无衣师尹/殢师】揽月

撒手慈悲视角的殢师

01

例行彙報完事務，撒手慈悲還磨蹭著不肯離去，裝作若無其事的在旁邊磨起墨來。

無衣師尹察覺到他的停留，偏頭笑著望瞭望他。

“撒兒仍有事？”

“無事就不能與師尹多呆會兒嗎？”他像小時一般撒著嬌，“師尹這是厭了我嗎？”

“自然不會。撒兒也知道，我一向疼愛你。”

“是疼愛，還是最疼愛？”他臉上只作調笑樣，話語卻小心翼翼做著危險試探。

“如此重要的公文，我放心讓你處理，難道撒兒還對師尹有所懷疑嗎？”師尹溫言道，若無其事避開試探的樣子像拂去春天一朵多情的落花。

落花不沾衣，他的眼神和暖溫柔。

撒手慈悲帶著笑繼續低頭磨墨了。

如每一次一樣，師尹都會避開他真正想要的問題。而如每一次一樣，他也會假裝滿足於師尹圓滑的回應——可能滿足也並不作假，他也許並不奢望得到師尹的回答，只是想看師尹為了哄他而略略費幾秒心思。

至少在這幾秒裏，他確定師尹想的是他。

撒手慈悲並不覺得自己卑微，只覺得理所應當。世人都愛月亮，月亮也溫柔地照著世人。你貪戀月色如水，癡癡走近幾步，它掛在樹梢上。你心灰意冷，後退幾步，它還掛在樹梢上。

於是你明白了，誰都不能真正擁有月亮。

月亮終究是月亮。

秀士林貧士林上下三千學子，誰又不視無衣師尹如月亮呢？學子寒窗苦讀十年，大多是為了仕途功名。唯有在這兩林中，幾年一考核，下等者黯然出林為官，中等者於林中繼續深造，而只有那最佼佼者才配站在師尹身邊。

撒手慈悲就是兩林學子中最頂尖的。有時師尹覺得他一身能為在自己身邊跑腿未免屈才，明裏暗裏說了幾次要為他在朝中謀個位置，他卻充耳不聞，依舊安心在師尹身邊替他執燈灑掃。

待得時間久了，他眼看著師尹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唯有他屹立不倒，未免生出一種快意——不能獨佔，能長長久久陪著也是好的。

比如楔子。與師尹站在一起，一人執扇一人焚香，風華奪目的慈光雙驕，不一樣也是天涯陌路的結局嗎。

他還記得楔子出事前幾日，師尹讓他送一封信去神司府上。信上寫了什麼他不知，卻只見師尹寫信時眉頭就沒舒展過，可楔子看到信卻放聲大笑，那笑幾乎讓他心驚。

“你們兩林的人看師尹，是不是像看神一樣的？”好久楔子才止住了笑，一邊擦著眼角笑出的淚，一邊問撒手慈悲道。

撒手慈悲不語。他對除師尹外的人遠沒有那麼恭順。

“我卻看他像一只籠子裏的鳥。一身高才又怎樣，還不是此生都被困在了金子打的籠子裏。”楔子提起師尹，語氣裏幾乎帶了點悲憫，“那籠子名字叫慈光永耀。”

後來楔子就從慈光跑了，再回來是裝在棺材裏送回來的。師尹難得露了點悲傷的情緒，讓他們把楔子——那時候叫楓岫主人了——安葬在四依塔。撒手慈悲小心翼翼問是不是不太妥當，師尹說死人又不會反對，大不了晚上讓他托夢來，我正好和他打一架。

後來的後來，撒手慈悲也懂了籠中鳥那句話，提起師尹的語氣也帶了點悲憫。可是比起籠中鳥，他更覺得師尹是繡在錦袍上的孔雀。籠裏的鳥兒放飛還能活，而那孔雀用千針萬線密密地穿過血肉，卻是終生都沒有掙脫的一日了。

師尹穿著錦袍沉靜地走在宮闈深處，金絲銀線的雀羽拖在身後，脫不下的榮耀與蒼涼。

可是撒手慈悲沒有想到，那錦袍卻有脫下的一日。紫色的綢緞順著比綢緞更柔軟的皮膚一路滑下，在腳邊堆成一堆。玲瓏的腳踝踩過華麗的繡紋，卻被一只手牢牢捉住，在寬大的掌心裏發著顫。白皙的皮膚染上了粉，像含羞的雀兒。

那手的主人的名字，叫殢無傷。

02

撒手慈悲討厭殢無傷，從第一眼開始。

不過他倒是毫無愧疚，因為殢無傷從第一眼也討厭他。

第一次見面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大概是某次任務前，師尹身邊站了個白髮青年。他身上並未佩劍，銳利的劍氣卻不容在場每一個人忽視。

可是師尹卻並沒有介紹他的意思。

這不合常理。撒手慈悲想。師尹是最八面玲瓏的人，手下不管是門人還是學生都如沐春風，從未如此怠慢——就好像，就好像這人存在於師尹身邊是一種理所應當一樣。毋需多言，他合該站在師尹身邊，天經地義。

“師尹，這位是？”一羽賜命總是比他沉不住氣很多。

“殢無傷。”師尹笑著回答，卻只有簡簡單單三個字。除了名字，什麼人，來自哪里，為什麼來，要留多久，卻一概不提。

師尹介紹他就像介紹自己的一把香鬥。

香鬥不問來歷，不問去處。香鬥屬於師尹，無需多言，用時被輕輕擎起焚一份香。

“這位小哥一看便不是凡夫，怪不得一入首輔府就能站在師尹身邊，令我們好生羡慕啊。小哥也不必如此冷淡，以後我們都是師尹手下的人了，還要好好相處才是。”撒手慈悲不經意的試探，不經意的貶低，他慣用的手段。

青年終於有了反應，微微側頭打量了一會兒撒手慈悲，直到把他看到背後冷汗一滴，方才緩緩開口：“你很像你的老師。”

若是平時，撒手慈悲聽到這句話必會欣喜若狂。可是此時，青年把這句話說的宛如一句折辱。

師尹卻不以為意，依舊笑道：“無傷不是我的人。”

“你知道就好。”青年丟下這句話後逕自離去。

“撒兒被無傷討厭了呢。”師尹對撒手慈悲眨眨眼睛，“不過沒事，他也討厭我。”

撒手慈悲卻覺得，殢無傷討厭自己，也討厭師尹。可這兩種討厭，終究不是一種感情。

後來的日子，他很少見過殢無傷。劍客很少來師尹這裏，偶爾幾次，也是行色匆匆，似是不想與師尹多說一句話。

可若真是不想見，何必又要來呢。

殢無傷和師尹學鑄劍，也幫他殺人。乍一看除了不住在府上，和他們這些兩林學生並無區別。可是撒手慈悲總覺得，他於師尹是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呢。師尹教他鑄墨劍，可師尹也教一羽賜命盜驪弓。師尹為他治病救命，可是師尹為救元別費盡心思。師尹能容忍殢無傷種種出言不遜，就像他也能容忍言允偶爾莽撞童言那樣。

師尹對殢無傷，並沒有什麼格外特別的。可撒兒憑某種直覺察覺到，殢無傷確實是不同的。

月亮若是不再均勻的照著每一個人，那他還能被稱為月亮嗎？

撒手慈悲開始為這份不同而如鯁在喉。

“師尹。”他站在師尹身後，忍不住喚他。

“何事？”師尹微微側頭回首瞧著他。

“那個殢無傷，到底是什麼人？”一句殢無傷是你的什麼人在舌尖滾了滾，到底還是被吞了下去。

“不重要的人。”師尹淡淡地說。

可是他的眉眼分明閃過了一個恍惚的笑意。像一場美夢醒來，你躺在床上細細品味，帶著幾乎忘卻的甜蜜，還有一絲心知肚明的哀傷——你知道那終究是個夢罷了。

撒手慈悲頭一次窺見他的一些內裏，並為此而不安。

“平日沒必要的話，儘量不要與他多接觸。他與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師尹說罷，繼續沿著沒有盡頭的宮牆走了下去。

撒手慈悲想，到底是他不願意來你的路上，還是你不願意他來你的路上。

師尹，你竟起了分別心了。

03

一個凜冬的清晨，撒手慈悲去找師尹。進了院子，看到言允正蹲在簷下，撒了點小米給雀兒吃。

“允兒怎麼蹲在這裏，不怕著涼了？”他對師兄弟素來沒多大好感，爭寵之意遠勝於同門之誼。可唯獨遇見言允，心裏嘴裏都軟幾分——因為他當年也是如此跟在師尹身邊做一個執燈的稚童。那時他便視師尹如天，哪怕後來知曉這人看著白淨溫婉，身心卻已深陷泥濘，卻也不願離去。

言允是過去的自己，同理，自己也大概率是未來的言允。

“撒師兄。”言允仰起臉笑道，“允兒不冷，師尹派人給我縫了很厚的冬衣呢。”

撒手慈悲捏了捏他身上的衣料，覺得確實很厚，又問道：“你怎麼不進去，師尹還未醒嗎？”

“大哥哥昨夜來了。他在師尹房裏的時候，師尹便不叫我進去了。”

大哥哥？誰？

撒手慈悲還未問出口，門吱呀一聲開了。殢無傷走了出來，帶著一身熟悉的香料味——他的大氅甚至還未穿上，隨意地搭在肩頭。

一股涼意從撒手慈悲的腳底直湧到肩頭，他像被攥住了，動也動不得。

“你怎麼會在這裏？”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尖銳的像屋簷下的冰棱。

殢無傷卻看也未看他，在言允身邊蹲下說：“你現在喂雀兒，難道以後都能一直喂下去？它慣了你的餵養，也不會自己覓食了，不過是害了它。”

言允顯然沒有想到這一層，握著小米的手往袖子裏收了收。

“你是什麼人，師尹的弟子輪得到你來管教。”

殢無傷這才抬眼看了看他，冷冷道：“你心裏知道他是錯的。”

他是言允還是師尹？撒手慈悲心中一驚，略略避開眼去。他不想直視殢無傷的眼，那眼神好像把會把所有心事挖出來展示在日光下。

“你又怎麼會在這裏？”殢無傷卻緊逼而來。

“我是師尹的弟子，前來彙報公務。”

“我竟不知慈光傳統，是要清晨趁老師還未起床時前來。”

撒手慈悲卻突然有了勇氣：“我自幼跟在師尹身邊，作為老師最寵愛的弟子，當然與老師分外親近些。說起來，師尹向來不喜外人近身，下次這種進屋彙報的事情，你讓我轉告就行了。”

殢無傷盯了他一會兒，淡淡道：“自欺欺人的話說多了，心裏會好受一點嗎？”

撒手慈悲拔刀的心都有了。

殢無傷卻沒再說話，轉身離開了。腳步落在青石板上，驚起了一只雀兒。

言允到底年幼，沒有察覺到方才的暗潮洶湧，一蹦一跳進屋去了。撒手慈悲咬了咬牙，掀開門簾也跟著進去了。

屋子裏照例焚著香，嫋嫋白煙將房間氤氳得一片迷蒙。師尹還未起床，坐在床上探身去抱言允。清瘦的胳膊伸出來，有幾縷發絲搭在上面，流水一樣傾瀉下來。

“大哥哥不叫我喂鳥，說喂不了一輩子，反而害了它。”言允黏糊糊撒著嬌。

“喂就喂了，難道首輔府還供不起一份鳥食。”師尹淡淡地說。

撒手慈悲卻沒聽他們講話，只看著師尹。他還未穿衣，赤裸的皮膚掩在金絲紫褥裏，有種觸目驚心的蒼白。窗外竹的疏影搖曳在他錯落有致的鎖骨上，讓他看起來也像一枝竹。

竹子開花是不是就要死了。

他死死盯著那鎖骨上一枚嫣紅的吻痕心想。

那幾乎不能被稱為吻痕，咬得太用力了，齒痕裏沾著乾涸暗紅的血。咬的人心裏帶了恨，恨的恨不得一口囫圇吞下，可是恨裏有多少帶點捨不得，只好一口咬在鎖骨上，往死裏咬，咬得這個傷疤一輩子消不掉才好。

無衣師尹帶著這枚殢無傷深入血肉的愛與恨，若無其事地對撒手慈悲說：“怎麼了？”

“慈光那麼多美人，為什麼偏偏是他。”撒手慈悲再也忍不住了。

師尹的眼神驟然銳利：“撒兒，你三歲起我便教你修口。”

“你也教我修心，不做多餘的情感。”

“……只是露水之緣罷了，何來動心之說。”師尹略略偏過頭去。

“師尹記得這點就好，畢竟他與我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殢無傷在師尹身上咬下個傷口，他撒手慈悲就要在師尹心上剜出個傷口。他帶著殘忍的快意想，師尹，你不要怪我，是你先做錯的。

師尹發著呆，過一會兒突然對言允說：“還是別喂鳥了，誰能擔得起誰的一輩子呢。”

[ 此帖被shanchui在2020-12-26 23:0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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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12-26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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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12-26 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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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撒手慈悲以為自己會嫉妒、會悲傷、會憤怒，然而他卻充斥著一股奇異的平靜。

那種平靜是一種名為幸災樂禍的預知前路。

他想，殢無傷，你完了。你為什麼要如此輕易而深沉地愛上無衣師尹，就像我、像兩林院每一個人一樣。

你以為你在恨他，可你不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恨他。

愛讓人頭昏腦脹，恨讓人刻骨銘心。

你對他的愛是深入骨髓的毒，你對他的恨是飲鴆止渴的藥。日久天長一劑一劑服下來，最後只有病入膏肓。

而無衣師尹，你也逃不掉了。你為什麼要如此小心翼翼地愛上殢無傷。你以為你的愛隨時能收回，為了慈光為了前程為了什麼狗屁理由隨時能丟掉，可是你不懂愛若是能輕易割捨就不能被稱之為愛。

那個呼風喚雨無堅不摧的慈光首輔已經顯了原型。你的敏感、你的脆弱、你割捨不掉的那一點良心，都在你那可憐的愛情下無處可躲。

可殢無傷卻看不到。他看不到你沒有藏好偶然露出的柔軟內裏，他看不到你那根紮在心尖上名為愛情的小小尖刺，他只會抓著你那拙劣豔俗的偽裝反復問：“你為什麼沒有心。”

他問了太久你為什麼沒有心，卻不知道有一天你會為你沒有凋謝的心而死。

這便是我對你們的懲罰，我要看著你們相愛卻相互折磨。

撒手慈悲抬起頭看著天，今夜沒有月。

是啊，月亮已經跌下來了。

月亮心甘情願地跌了下來，跌在湖水裏。一個人看到了它，縱身一躍想去撈起月亮，卻擊碎了滿湖月影。

他徒勞一次又一次捧起一抔清水，那掌心的水卻空空的沒有月亮。

湖裏只有一個失魂落魄的失意人。

06

師尹離開慈光時，只帶了一個撒手慈悲。

他說不用帶太多東西，人平安去了苦境就好。撒手慈悲卻總怕怠慢了師尹，往馬車裏塞了許多東西，從師尹常穿的衣服到慣用的香具，最後半個車廂都是行囊。

師尹哭笑不得：“是流放，又不是搬家，哪里用得上這麼多東西，怎麼連調料也要帶上。”

撒手慈悲振振有詞：“這種佐料才做得出正宗慈光菜。要不以後師尹想家鄉風味了，做都做不出來。”

“好好好，你有理。”師尹舉手投降，“只是別再帶東西了，要不你我只能坐在馬車頂上去苦境了。”

話雖這麼說，臨上車前，他卻俯身抓了把慈光的泥土，珍重地塞在荷包裏。

這個荷包撒手慈悲熟悉，是即鹿姑娘繡的。繡工不太好，針腳歪歪扭扭的，師尹卻總隨身帶著。

不過即鹿畢竟死了很多年了，荷包也破舊的不像樣子。

“走吧。”師尹面色如常直起身，上了馬車。

一路快馬加鞭行至碎島邊境，果不其然引來了戢武王的追殺。外面千軍萬馬喊聲震天，箭矢落雨似的擊在馬車上，發出銳利的金石之聲。馬車是師尹加過防的，自是能抵擋一陣，可是小小的馬車在碎島雄兵前如驚濤間的一葉扁舟，看起來能隨時被沖散的樣子。

撒手慈悲努力保持鎮定，內心卻越來越慌。師尹倒是面色如常，甚至燃起了香。

“撒兒不必擔心。”他的聲音隔著氤氳香氛傳來。

撒手慈悲想要相信師尹留了後手，卻怎麼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能支援的。師尹走前遣散了門人，再三勒令兩林不要出動，界主也不可能為棄子保駕護航。

“無衣師尹。”戢武王的聲音響起，帶著徹骨的恨意，“吾戢武王今日誓要殺你為快。”

“你要這條命，那便拿去。首先，你要能拿的走。”無衣師尹漫不經心道。

戢武王大喝一聲，或天戟攜夾著濃烈殺氣越過千軍直向師尹頭顱而來。師尹不避不躲，長長睫毛遮蔽下的眸光一閃。

“師尹——”撒手慈悲再也坐不住了，從座位上躍起試圖阻擋，卻是擦戟而過。

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把墨劍斜下而出，牢牢架住或天戟。

師尹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不好賭，賭徒都是最無腦最狂熱的傻子。

可獎賞明晃晃擺在那裏，甜美到過分，哪怕是他也忍不住傾下豪賭。

“殢無傷，吾講過，與無衣師尹同流便是與吾為敵。他這樣不堪的一個人，你真的要為他入局嗎？”

“吾不在乎他是什麼人。”殢無傷緩緩收劍，語氣比劍氣更冷，“吾只承諾過不會讓他死。”

戢武王怒極反笑：“那就，來戰吧——”

“哎呀，我是真沒想到你會來。”師尹一邊幫殢無傷上藥一邊講道，眼睛亮晶晶的，“這件事本就是我與戢武王私怨國仇，我一人之力擔下兩國之仇便好，何必牽繞到你身上呢。這下好了，你也回不去了……”

殢無傷聽師尹絮叨得不耐煩，緩緩闔目丟過來一句：“你的愉快已經掩飾不住了。”

趁著殢無傷閉眼，師尹一點笑意再也藏不住溜出了嘴角。他拿起香鬥遮掩了下，再放下時已是一片真摯。

“害得你此生再難回故土，師尹實在良心有愧。”

“你若真良心有愧，就不會遣言允過來告知我你要離開的事情。你若真良心有愧，就不會不帶一點援兵，逼在遠處的我出手。你若真良心有愧，就不會趁著我帶著你血戰出陣時關閉通道。”殢無傷抬手看了看胳膊上的戟傷，語氣裏倒是沒什麼埋怨，只作事實陳述，“你哪里良心有愧，分明是得意洋洋。”

“哈，”師尹說，“去苦境此行兇險，沒有無傷我實在惶恐。”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了點綿軟：“也只有你，才能在戢武王追殺下護我周全了。”

殢無傷又闔目歇息狀，過一會兒方才哼了一聲。

師尹隨手抓起個桌上的擺件把玩。那是個虎紋玉佩，柔軟的指腹摩挲過虎尾的棱角，有點輕微刺痛。他將手指無意識按在上面，愈發用力，試圖用手指的痛覺抵過內心的隱痛。

“無傷，”半晌後他方才開口，“你會怪我嗎？就這麼讓你同我一起流浪天涯。”

“我不是你，慈光對我來說只是困牢，不是故土。我只是以此為契機，邁出困住我的牢籠，並非追隨你而來，反正你利用我的遠不止這一件事。”殢無傷抓過他的手將玉佩取出，“也不用折磨自己身體的方式來轉移內心的諸多苦楚。”

師尹低頭盯著被他抓著的手。

就像殢無傷說的，師尹此時心頭沉甸甸壓著諸多情緒。闖入死陣的緊張、對殢無傷和撒手慈悲的愧疚、被恩師置若棄子的苦楚、出走為之奮鬥半生的慈光的悲傷，幾番重重壓下來，哪怕是無衣師尹也有點承受不住。

於是在前往苦境旅程後半途，無衣師尹生了病，縮在殢無傷懷裏昏昏沉沉。殢無傷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驚人。

撒手慈悲自然著了慌，拿了尋常幾味退燒的藥給師尹熬著。殢無傷面上淡淡，可怕師尹在馬車裏躺著不舒服，還是讓他半躺在自己腿上，時不時拿小勺給他喂點水喝。師尹嘴咬得死緊，他勉強掰開了嘴角才送進去一點水，還有一半順著白皙的臉頰淌到淩亂的鬢角裏，看起來又狼狽又可憐。

“冷……”師尹神志都開始不清，只覺得大腦裏一片灼熱，身子卻冷得發抖，於是含含糊糊拽著殢無傷不撒手。

殢無傷便把他摟在懷裏，在他四周運起真氣。師尹只感覺周圍被熟悉的味道和溫暖籠罩，心裏安穩不少，躺在他臂彎裏沉沉睡去。殢無傷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感覺他的胸膛抵在自己小臂上平穩起伏，突然想起師尹平日與自己行事也是來去匆匆，大多發洩完便穿衣離去。偶爾宿在自己身邊也是覺淺，翻個身的力道也能讓他驚醒。有時殢無傷趁著月光看他的睡顏，只看他眉頭緊皺，嘴角繃起，像夢中也是憂慮重重。

不過想來無衣師尹這一生卻是也沒有什麼順心的事。國家、親人、友人、情人，哪一個也不讓他省心，一件件事堆在他眼角眉梢，堆得這個人也很少展顏。

像這麼毫無設防的安心睡在自己懷裏，竟是頭一遭。

殢無傷這麼想著，不由將師尹擁得更用力了些。

撒手慈悲一邊熬著藥一邊側頭看他倆。彼時兩境通道晦暗不明，有亂石和流火擊在馬車上，轟隆作響。而馬車裏煙霧迷蒙，藥香鬱鬱，師尹蜷縮在殢無傷懷裏。兩顆隕石在天際相撞，迸發出來的火花點亮了半邊天光。

一片頓炸開來的雪亮中，殢無傷低下頭吻了吻師尹潮紅的耳垂和濕透的鬢角。

耳鬢廝磨。

撒手慈悲搖搖頭，把這四個字從腦海裏趕出去。

那一刻他心下萌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他熟悉的、仰望的、追隨的那個無衣師尹仍留在了慈光之塔。而他對面坐的那個錦衣紫服的男人是誰，他一點也不熟悉。無衣師尹會呼風喚雨、會無所不用、會脆弱、會彷徨，可獨獨不會露出一個平凡人的樣子，在愛人懷裏睡一個安穩的覺。

他懷著難得同情的感情對殢無傷說：“師尹曾說過你與我們不是一路人……”

“……可你到底還是自願上了我們的路了。”他慢慢地把話說完。

後來師尹病好了不少，卻依舊半倚在殢無傷腿上喊著吃桔子。他病時出了滿頭滿身的汗，現下殢無傷將手探進內衫裏摸了摸，只覺得手底下汗涔涔黏糊糊的，知道師尹那種嬌氣人身上難受，便說：“你要不要換件衣服。”

說罷他抬眼看了眼撒手慈悲，又否定了自己：“算了，路上車馬勞頓，不用這麼矜貴。”

撒手慈悲翻了個白眼。

師尹剝開個桔子，拿了一瓣遞到殢無傷嘴邊，笑道：“挖坑讓我跳？無傷何時如此壞心了，好撒兒可千萬不要學他。”

殢無傷從他手上銜走了那瓣桔子：“不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罷了。”

撒手慈悲也拿了個桔子慢慢地吃著，氣氛太和樂，讓他忍不住開始一些新的思考。彼時無衣師尹讓他跟隨來苦境，他便毫不猶豫來了，至於日後是什麼個樣子他也沒想過。不過他想著師尹既離了慈光，那也許便會安心遠離風雨，尋個有竹有水的地方安頓下來。殢無傷既然也跟來了，那八成也會跟著師尹住著，做了他的便宜師爹。

他想到這裏抬眼看了下對面，師尹正皺著眉不想喝藥，殢無傷將碗塞到他嘴邊，半哄半威脅道：“早喝晚喝都是喝。”

“苦……”師尹臉都皺起來了，“不過是小病，等它自愈也無妨，何必又來一遭折磨呢。”

撒手慈悲看著眼前為一碗藥討價還價的兩人，突然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好。師尹把自己活成了世人傳誦的神話，可神話總歸要個結局。如果他卸掉了一身官袍，卸掉了師尹之位，隨一個人隱居餘生。那於神話的角度未免無聊，可是於師尹自己來說，倒是個圓滿結局。

“師尹，衣服不舒服就換一下吧，行囊裏有新的。”他掀開了門簾下車而去，“我去打點水來。”

不多久殢無傷和無衣師尹也從馬車上下來了。師尹果然褪了官袍換了件新的，還是件紫綢的，不過看起來輕便很多，顯得師尹整個人清爽不少。

“如此便到了苦境了。”師尹環視了下周圍之境，“倒真是個好地方。”

“想來你費盡心思促使我前來苦境，必已為我找好去處了，說來吧。”殢無傷說。

“從此西去五十裏，有一處常年風雪之地，你在那裏重建寂井浮廊也好。”

“你呢？”

“從此東去一百里，有一山隅，我便暫居在那裏。”

殢無傷點了點頭：“如此便別過了。”

師尹彬彬有禮道：“再會。”

說罷兩人便轉身相背而去，只留撒手慈悲一個人在原地發愣。

不是已經來了苦境嗎……不是已經遠離風雨了嗎……為何……

為何還不能同路。

他咬咬牙，到底沒敢喝住師尹，只沖上去跟在殢無傷身後：“殢無傷！”

“如何？”殢無傷冷冷道。

“你……”他心下千言萬語一時湧上來，不知先說哪一句。

“我說你像你老師，反而是我錯眼了，你竟不及他一成通透。”殢無傷說，“你說他不願我上你們的路，可是無衣師尹從不會與誰共路，何來的們呢。”

“在慈光的故事，換到了苦境也是相同的故事，因為戲中人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撒手慈悲猛然一回頭，無衣師尹漸行漸遠的背影決絕堅定，逶迤拖在身後的衣擺上的雀眼閃著銀光。

他從始至終沒有回頭。

07

後來撒手慈悲漸漸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有的人只能末路相擁，片刻歡愉，馬車到了終點，他們就要清醒過來了。

比如哪怕到了苦境，師尹依舊是慈光的師尹。這個官名幾乎變成了他的名字，像一件脫不下來的紫袍樣緊緊纏繞著他的餘生。而真正屬於有血有肉的他的那個名字，卻從未聽過有人喚起。

他不知某個纏綿的夜裏，殢無傷是否會輕輕叫他一聲無衣，就像撕開包裹著他的紫綢那般撕開慈光師尹，露出真正的無衣，臉頰發燙，嘴唇紅潤。大概率是沒有的，他是唯一被師尹親手賦予這個殊榮的人，可是他自己卻一無所知。

他又開始討厭殢無傷。

他與殢無傷第一次相處便討厭他，他與殢無傷最後一次相處仍討厭他，某種意義的有始有終。

“殢無傷，”他抱著懷裏的壇子撲通一聲跪下，濺起滿地飛雪，“無衣師尹死了。”

殢無傷不語，一伸手打翻壇子後方才厭煩道：“這次，他製造自己死亡的假像，又欲借我的手去殺誰了。”

壇子咕嚕嚕滾到殢無傷腳邊，兩個人死死瞪著彼此，天地間一時只有風的怒號。

撒手慈悲帶著一半悲涼一半嘲諷，厲聲對殢無傷喊道：“無衣師尹死了——他真的死了——”

“你騙我——”

撒手慈悲從來沒有聽到殢無傷的聲音這樣絕望。

“他這種人，他這種人……”殢無傷眼眶發紅，如癲如狂，“怎麼可能讓自己如此這般輕易去死！”

“那是因為你從未瞭解過他。”撒手慈悲見他這般，心裏居然有種殘忍的快意，“你覺得他不可能輕易去死，你覺得他不可能……”

愛上一個人。

“殺他的人是槐破夢，如今能為師尹報仇的人只有你了……如果你願意去的話。”

殢無傷當然會去的。撒手慈悲從不是智者，可是此刻他竟是這場戲裏唯一的眼明人。

師尹交予殢無傷那封信他曾偷偷看過，通篇白紙黑字，沒有一句是師尹真正的心。

他只說，殢無傷，忘了我。

無衣師尹……撒手慈悲走在風雪裏放聲大笑。為什麼不笑，這簡直太可笑了。你以為殢無傷會恨你，你以為殢無傷會忘了你，你以為殢無傷會過上沒有你的平靜生活。

你以為，你以為，全部都是你以為。

這真是一個智者最可笑的一廂情願。

這場劇裏，無人不可笑。

08

撒手慈悲此生與殢無傷再無交集。

只偶爾聽江湖旅人說，他去單挑了槐破夢，他被至佛削去一臂——旅人也不知是哪一臂，不過撒手慈悲猜想，大約與師尹死前相仿。

刺骨痛楚從傷口席捲到全身那一刻，殢無傷會不會有一刹那滿足，這竟是師尹死後經年他離他最近的一次。

殢無傷的下落無人知曉，有人說他去了草原，有人說他去了雪山，有人說他走遍天涯尋一個復活之法。

撒手慈悲卻總覺得他去了大漠，那畢竟是他們最後同行的地方。可是兩人不能同行的錯路有太多，去了大漠也是徒勞。可人生本就是徒勞。

不過想來走到哪里，抬起頭都能看到一個月亮。

可你再也無法攬月入懷了。

現在的月亮，只是一塊冰冷荒蕪的石頭罷了。真正的那個月亮，早已溺死在你掬起的那捧清水裏了。

撒手慈悲遠離江湖多年，在一個小山村做了教書先生，學著師尹的樣子教書育人。有時別人問起他的老師是誰，他便笑著說：“不過是一個山野先生罷了。”

別人又問，你老師現在還好？

他又說：“與丈夫隱居多年，一切安好。”

那麼多年過去了，那些血腥、不堪、癡妄已經被時間沖刷於無，只剩那日在馬車上淡淡的桔子香。他情願做一場癡夢，夢裏師尹問殢無傷，願不願意隨我而去，山隅有竹林，林中有學堂。

反正癡人已經太多，多他一個也無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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