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5.24 【网空】纵我不往（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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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ng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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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5-25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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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4 【网空】纵我不往（完结）

浮生如寄番外，也可以当单独的来看。

（一）

荒山峻岭，一处阴森诡秘的洞窟掩藏枯林深处。

浓重的血腥气从洞中散溢出来，幽僻深邃，曲折蜿蜒，望不到内中情况，洞外枯骨遍布，有兽有人，白惨成堆，夜晚幽蓝磷火跃跃不休，风过如万鬼悲号，恐怖神秘，令人胆丧魂消。

此洞，名唤泣血邪魔洞。

外间流传，洞中居住着一只魔物，杀生嗜血，凶残无比，以至方圆数里无人敢近。



蛛丝从黑魆的洞内疾射而出，将盘旋于林的青鸟掠至洞中，但闻惊啼一瞬，就再无声息。

“你们听说魔世的事了吗。”几个外来剑客不期踏入山间，一边走，一边谈论着近期武林发生的大事。

“想不到，新的魔世之主，竟会是那样一个少年。”喧哗之声逐渐向洞口靠近。

“是啊，听讲，他自称是三十六代帝尊戮世摩罗之子呢。”

“不太可能吧，戮世摩罗早就死在中原群侠的剑下了，哪会有这么年轻的儿子。”

“说起来，我好像听我家老头说，那个戮世摩罗似乎是从前中原史家第几个儿子来着？”

正议论得火热，忽有一声低沉雄浑的诘问响起，隐隐压着滔天怒意，“你们说，谁死了？”

几人吓得脚下一顿，连忙四下寻找声音发出的地方。

“回答吾的问题。”黝黑深邃的泣血邪魔洞飘出沉沉冷喝，极冷，极重，令人亡魂丧胆。

“什么人，装神弄鬼！！”强作镇定的一声质问，换来的，是满目凄艳的血光。

未及反应，便见无数丝线自洞中盘旋疾射，方才出声之人已是身首异处，血从断颈处喷出三尺有余。

其余几人具是吓得面如土色，回过神来，便乱糟糟一片惊慌呼号，转身奔逃。

赤红血光扯裂虚空，轰然巨响，一人红发黑甲，倏忽现身于洞外，风过，肩上披风猎猎扬起，阳光落在他身上，仿若一团燃烧的烈火。

蛛丝夹带炎流，烧得遍地凄红艳色。

血红的双目淡漠扫过地上残尸断臂，不做停留，负手于身后，提步离去。



人族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网中人不知。

他只知，他曾陪了一个人族二十年之久。前十年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后十年浴血征伐，冲锋陷阵，一往无前。

然而，在心中蓝图刚刚绘成之时，却只换得轻飘飘的一句话。

“吾，不会再做帝尊了。”

藻绿浓沉的发中夹杂着不该在这个年龄出现的灰白，那张见惯了的，圆润的脸颊，刻满了沧桑疲惫，本是盛年，却无端苍老。

他只以为自己听错，切齿怒道，“再说一遍。”

那人唇瓣翕动，清晰无比地说，“吾，累了。”

那时他双目寒冷似刀，死死盯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字，不可置信，也不染他情，“你，可知，失信于网中人的代价。”

那人只笑不语，静默的，像是鬼祭贪魔殿内中伫立的石像。

一掌，携怒带恨，轰然击出，那人猝不及防，受此一击，身如飞鸢跌落尘埃。然而神色间，却坦然透彻。

“你真当网中人不敢杀你吗？”强行破茧，提前复生的身体因虚弱而隐隐发颤，双目若血色琉璃，锋芒冷冽。

那人只抬起手，以指尖缓缓抹去唇角的血迹，挺直了脊背站在阴暗的魔殿之中，一身萧瑟。

无声的对峙，亦是无声的煎熬。

漫长的僵持过去之后，那人缓闭双目，唤他，“网中人。”

他不答，一双血瞳漫起怒涛恨海，烈极，恼极。

那人开口，声调轻颤，“你可愿……”

“吾不愿！”强硬的话语截断了话头。

太过了解，也太过不了解。



「“若有一日，魔世一统，群妖俯首，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守护帝国，守护帝尊。”

“我是很感动你这样说啦，但我想知道，除了这个，你还想做什么？”

“……”

“没了。”

“我可不信。作为妖神将可能没有别的，但曾经作为邪郎呢？”

“吾曾经想过，江湖快意，一世逍遥。”

“哦？”

“但那只是曾经。你是帝尊，吾是魔之右手，是帝尊之剑，守土开疆，才是吾之责任。”」



他知那人欲说什么，能够怒而拒绝。他却不知那人为何说得一个“累”字，不愿守住他们许下的承诺。

为什么三字，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的。

“罢了。”那人闭目微笑，极疲极倦。

雄沉真气凝结于掌，强招在手，却几次未能对着那人发出。

再一出手，滂沱气劲，擦过那人耳际，将他身后的帝尊王椅摧成碎屑，鬼祭贪魔殿被震得抖了三抖。

“戮世摩罗，”他唤，一字一字，嚼穿龈血，恨极，痛极，“吾不杀你，你没资格死在网中人手下！”

他看到那人微微颤抖，右目眼角泛出一丝水迹。

“今日，网中人与你一刀两断！”

心肺肝肠如若搅成一团，喉咙若阻桎梏，每发一声，都是痛不欲生，可他却浑不在意，逐字逐句，说得清晰无比，若利刃，似刀锋，一刀一刀，刺透面前那人，似要将其共同拖入地狱无间。

“从今而后，即便东日西出，三伏落雪，吾亦不会回头再看你一眼。”

他背过身去，决绝掷言，“吾与你，除非黄泉，永不复见。”

鬼祭贪魔殿外闪电烁明，殿内血池翻滚，不安不休。

“我走，你留下。”嘶哑的声音，虚弱却莫名坚定，带着从不曾听过的哀哀央求。

“既已拆毁沉沦海之约，践诺先帝，魔世，已再无让网中人停留的必要。”他的回答是如此强硬，不留余地。

“妖神将！”曼邪音被殿内轰然巨响惊动，冲入殿上，正见他拂袖转身，踏步欲走，不由容颜失色。

“妖神将……”那个他一直放在心间，引以为豪，珍而重之，为责为任的身份，此刻念在口中，却只余一片嘲讽，最终，也只冷冷吐出一个音节，“呵！”

多年相伴，那人知他甚于知己，听他一字，已明其意。声音喑哑低缓，略带颤意。

“也罢。”

“愿你，江湖快意，一世逍遥。”

多少相逢，可全始全终？一腔热血，意气风发，奋不顾身，所许下的诺，最后尽皆化为最深沉，最不可触及的苦痛。

回首前尘，似一场荒诞虚梦，梦醒，终是各自西东。

深情厚意，经年倥偬，有始、无终。

他踏出鬼祭贪魔殿，一去不回。

那场出走，是负气，是失望，是冲动，是叛离，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真的走了。

抛下了刚刚一统的魔世，抛下了曾许诺永世的人族帝尊，抛下了妖神将的责任，也抛下了无数浴血奋战的同袍。

履足中原，抬头才发现，明月高悬，圆满如镜，那一天，正是人世中秋时节。

网中人忽而一抖，明明是烈日当空，连眼睛仿佛都能刺伤的光耀，身体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时至今日，甚至经历一次漫长的蜕变，竟仍不能将当初情景从心头洗去。

再忆起，仍是痛彻心扉，冷冽刺骨。

已近百年，不至沧海桑田，却也时过境迁，物非人非。

鬼祭贪魔殿近在眼前，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已恍如隔世。

“什么人，胆敢擅闯鬼祭贪魔殿！”新任魔兵不认得妖神将形貌，见人欲闯魔殿，便上前拦阻。

网中人冷冷睨着面前魔兵，沉喝道，“叫你们帝尊出来。”

“无礼之徒！”魔兵听得他口气嚣狂，态度倨傲，出言不逊，自是恼怒难平，纷纷提起兵器上前，欲擒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陌生人。

网中人不疾不徐，扬手，焰流横空，蛛丝交错，因未存杀人之心，也只是将人击退，一步一步迈向鬼祭贪魔殿中。

“杀啊！”“拦住他！”

嘈杂喊声不绝于耳，网中人如若不闻，步履轻松稳健，坚定向前。

蝼蚁虽弱，缠斗却烦，交手中，网中人渐失耐心，扬掌，飞织罗网于手，铺天盖地而去。

“退下！”

来者强悍绝伦，魔兵却是不退不逃。

网中人不愿取他等命，复沉声喝道，“再不叫他出来，尔等皆作同命鬼。”

但闻一句清越嗓音在战场上空响起。

“灵峰不见月，黄泉待归人。遍识情冷暖，不敢忘深恩。”

继而魔威炽盛，一道人影骤现战场，

黑衣镶白，发束银翼，面容清冷，眉眼俊俏张扬，肩上披风翻扬而起，淡然扫视战场，少年意气，英姿勃发。

恍然一瞬，网中人以为自己见到了深埋于心的故人。

“鬼祭贪魔殿什么时候成了能让人侵门踏户的所在。”那人横剑在手，重剑反射冷光，浓绿妖诡花纹，一缕一缕，割裂网中人的双眼。

他扫了扫周遭俯首参拜的魔兵，扶额叹息，“是太久没仗可打，让号称精锐的修罗兵众行动迟缓了吗？被人上门挑衅不说，还被打得东倒西歪。看来朕真的是太失职了，失职啊！”

随即他慢慢走到网中人面前，面色骤冷，重剑斫入地面，裂纹断层忽地蔓延。

语气森冷，沉声道，“这位不速之客，在口出狂言之前，是否该看清你脚下踩着的土地？”

“逆神……”网中人指关节摩挲出声，切齿利目，杀意毫不掩饰，扑面而去。

在他叫出这兵器之名后，那少年眼神一闪，似有意外。

更不待言，蛛丝夹杂炎流横空交错，逆神重剑，锋芒再现眼前。

少年神情冷肃，剑气纵横，翩若惊鸿，一招一式严谨繁密，内功雄沉扎实，显是经年苦修。

交手间，二人俱是目含审视，不过转瞬，少年眼中的审视，已化为浓烈的嘲讽。

“是你啊！”三字，蕴含无尽冷意，怒意，乃至仇恨。

“你是什么人！”网中人沉声喝道，“这把剑，你从何得来！”

“修罗国度第三十八代帝尊，断黄泉。”少年声音沉稳清冷，面上自在从容，只是眼中泄出的恨意，却是难以忽视的明显。

网中人皱眉不语，手下招式虽厉，却已失了杀心。

微一分神，只听一声，“万鬼魔焰！”

周遭魔火腾腾而起，烧出一片惨绿火海。他眼中剧烈一颤，“你可知，惹怒吾的下场！”

断黄泉抽身而退，重剑斫地，却是冷喝，“来人啊！擒下叛徒！”

魔兵得令，纷纷围上。

透过外围魔焰，网中人向那少年投去一眼，断黄泉眉目间笼着一股阴霾，看着颇有一重少年老成的错觉。

看向他时，目利若刀，刀刀凌迟，竟似深仇大恨。

正待动手，忽听曼妙铃音入耳，由远及近。

“住手，快住手！”曼邪音自殿内疾奔而出，娇媚容颜上一片惶急，她看向断黄泉，眼中的关切却是多于敬畏。

“陛下！他是妖神将啊，你怎能对他动手！”

“如为妖神将，朕要擒叛徒，理所当然。若非妖神将……”断黄泉眉梢轻挑，露出几分令网中人似曾相识的狡黠，“全部的人都看到了，是他先闯殿，打伤魔兵，朕对他动手，天经地义。”

曼邪音一皱眉，扫了扫周围战况，无奈向前一步，低唤道，“灵峰月！”话语中劝解远大于谏言的意味。

断黄泉似有不悦，嘴角抿起，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都退下吧！”

“是！”魔兵领命，退下时步履不乱，整齐划一。

断黄泉瞥了网中人一眼，冷哼了一声，甩袖背身，转向鬼祭贪魔殿中。

网中人随在他身后，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踏上了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所在。

一如旧年，血池翻滚，王椅后的窗对着电闪雷鸣的魔世通道。而殿门口，是当年戮世摩罗非要立起的两座雕像，按照炽阎天与荡神灭二人的形貌所雕，立在那里，活像门神一样。

他眼中微微一闪，仿佛仍能听到当年那少年人用浮夸玩笑的声调说出的话：

“啊！他们是为修罗帝国而死，忠勇可嘉，立两座雕像给后人瞻仰怎么了？”

“这样以后，每当我看到这两座雕像，就能想起他们的牺牲，让我更加珍惜每一个战友啊！”

“啊对了对了！还可以作为其他人的榜样，让他们学习炼狱尊和阿鼻尊的忠心骨气和魄力，难道不行吗？”

网中人稍稍闭了闭眼。

他还记得，石像立起之后，戮世摩罗抚触着粗粝的表面，神情忽而深沉，向他问道：

“网中人，你说，他们能闭上眼睛吗？”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定会让他们瞑目九泉。”

网中人慢慢深吸了口气，稳下情绪，再抬眼，那个少年已停了步，站在王椅之前，年轻的面容被明灭的闪电映得阴晴不定，

他一双血瞳锋锐犀利，死死盯着对方。一字一字，“你，从何得到逆神。”

断黄泉笑着，淡淡回答，“从一个死人手中。”

翻袖便是轰然一掌，空气中炎流暴窜，网中人一掌携万钧之势，重击于断黄泉胸前。

然而……

巨响过后，鬼祭贪魔殿为之震动，面前之人，却毫发无损。

网中人目含一丝诧异，而后更是目泛血芒。

“魔之甲……”掌下绵密气流，是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令他震惊。

“是。”断黄泉歪头轻笑，语带挑衅，“是真品哦。”

“不可能。”网中人五指渐握成拳，臂上暴起青筋。

“哈！”断黄泉又是一声笑，抬手阻下似有话说的曼邪音，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深如古井，“已近百年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网中人一怔，身形微颤，脚下不稳，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

断黄泉观他如此，面上笑意已近扭曲，“原来名震天下的第一邪，不止是一个背诺违誓的叛徒，还是一个唱念做打俱全的戏子。”

网中人心口横桎的怒意越发炽烈，隐隐还带着些许不明的情绪，只冷道，“我如何反叛？如何做戏？”

“于国你叛离出走，抛弃责任，不顾同袍。你如何不是叛徒？”

“于私你曾说永生永世，却连一世都不曾终老。你如何不是叛徒？”

一句一句，轻若蚊蝇，却似泣血呢喃，“既舍他而去，事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真是，令人作呕！”

稍愣片刻，再开口，却是更为强烈的压逼和质询，“你是何人！”

“我是戮世摩罗之子，别号断黄泉。”少年眉目本是神采飞扬，却在得知网中人的那一刻，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阴测凶戾，如磨牙吮血的罗刹恶鬼。

“啊……对了。”却是忽然轻快的一声，断黄泉看着网中人的双眼，笑意带几分酣畅淋漓的残忍，道，“我本名，灵峰月。此名，是我父亲所取。”

“灵峰”二字入耳，如闻惊雷，网中人眼波剧烈一抖，一瞬，竟惶然失措。

冷静下来，只余四字相问，“他在，何处？”

“我说了，他早已死了。”断黄泉满目怒焰，语气甚至含着快意。

“不可能……”网中人声音已有些许虚弱，手不自觉按上胸口的位置，掌下心跳强而有力。“吾能感受到，他生息未断。”

断黄泉侧身甩袖，冷笑道，“那你继续感受吧。”

“够了，你们两个！”曼邪音拔高声音斥了一声，随即向网中人问道，“妖神将，你为何归来？”

“总不至于是来贺朕登基。”断黄泉冷冷插话。

“你闭嘴。”曼邪音转身向身后主君掷下一言，言辞间并不留情面，而后又道，“妖神将，你……”

网中人并不理会曼邪音，合目片刻，再冷言问道，“他在何处？”

“真的听没人话。”断黄泉哼了一声，一指绕上胸前垂发，淡淡说道，“我说过多次，他早就死了。”

“你不是魔族，看起来年岁不大，他若早死，是谁能做你的父亲。”网中人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情绪，理智稳重重新占了上风，“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假托他的血脉。”

“哈，可笑。”断黄泉耸肩摊手，漆黑的双目冷芒毕现，语气轻佻却字字刺心，“我多大年岁，与你何干？我是不是假托，又与你何干？你是用何等身份反来质疑我的身份？叛出魔世的妖神将吗？还是邪郎网中人？总不至于，是背叛戮世摩罗的……负心人吧？”

“可笑，确实是太可笑了。”网中人冷睨着他，隔着面具，仍能感受到一股轻嘲，语气淡淡，却是与对方一般无二的讥讽，“你的言辞，你的举动，无一不在模仿他。拙劣的仿冒品。”

这一句，却似戳中断黄泉心思痛楚，踏前一步，墨色瞳仁微眯，“你！”

“浅，比之他，你的心思，你的城府，真是太浅了。”网中人微微摇头，收势负手，淡道，“若换做他，绝不可能被一句话试出情绪。”

“呵！别用这种好像很了解他的口气！”浅笑从容的面具卸下，却有几分气恼不甘的样子了。

“够了够了！”曼邪音再次打断二人的针锋相对，“你们都少讲两句。”

然而，却无一人听她劝阻。

“你问再多，也是无用。”断黄泉眉目凌厉，言辞冷冽，“东日不能西出，三伏不会落雪。纵然世有黄泉，焉等得不死之人！”

一句一字，皆如利刃锥心，刺骨的冷意，蔓延是如此剧烈，直如数九寒天坠入冰窟一般。网中人慢慢合目，森然再道，“他，在何处！”

“你是老人痴呆了，记不住别人说的话吗？”断黄泉横剑于手，切齿厉色。

“谎言，都是谎言。”内劲流动，周遭炎息漫涌，网中人缓张双目，血涛骤起波澜。

“你意欲何为，杀我？你做得到吗？”逆神再次绽出冷芒，森森魔火凄艳燃起，断黄泉面无惧色，强招上手。

昔日魔之右手与新任魔世之主，再度交锋。

炎流蛛丝，魔焰鬼火，交织出一片瑰丽图画。

“回答吾的问题，”交战中仍有口舌相较，“不要多生是非。”

“是非？哈！”少年人寸步不让，“那你可知，我是、你非！”

“无知小辈，不知进退！你真想死在网中人手下？”

“你做不到。呵，我忘了，杀人诛心这种事你做惯了。”

“还不直言！”

“还不认罪！”

字字句句，皆如针尖麦芒，分毫不相让。

忽闻摄人心魄的铃声悠然响起，激荡心神，猝不及防下，二人齐齐失力，不由各自退后一步，继而将视线转向铃声的主人。

“我说，”曼邪音目染寒霜，娇媚面容若罩冰层，叱道，“住手！”

见她真的恼了，断黄泉收剑回鞘，冷哼一声，退回远处。

网中人亦不再出手，只淡然开口向曼邪音问道，“曼邪音，告知我事实，不必顾虑任何人。”

“妖神将……”曼邪音面现犹豫，欲言又止。

“就算他还在世，你又想做什么？”断黄泉拦住曼邪音，漆黑的瞳仁闪过一抹冷光，逼视着网中人，道，“或者，你还能做什么？”

“与你无关。”网中人语气冷硬，毅然不动。

“果然是自以为是，冷心冷情的妖神将啊。”断黄泉眼波微颤，笑得苍冷，几近嘲讽，“你当年，就是用这样的态度，舍他而去的吗？”

“吾说了，与你无关！”网中人合了目，面沉如水。

“我不会告知你他在哪里。”断黄泉咬着牙，目中光晕更是深沉，“我不会让你再见到他，不会让你再伤害他。”

网中人眉心一跳，“他果然，还活着。”

“你若真想见他，就自己去找吧。”断黄泉猛然合上双眼，遮蔽淡淡水痕，“我，言尽于此。”

网中人垂目良久，不再作声，拂袖转身踏步离去。

“灵峰纵见月，黄泉不归人。不记情冷暖，混沌忘深恩。”

苍凉语句不期入耳，一声声，皆是痛入心扉的悲意。

网中人皱了皱眉，脚下步履沉重，却一刻不停。

[ 此帖被xingyue在2023-07-09 00:4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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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5-25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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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跬步可至千里，双足踏出的，即是前路。

网中人离了鬼祭贪魔殿，便一刻不停的寻去。他亦不知，此行寻到的，是失落近百年的遗憾，还是更大的遗憾。

魔世旷大，幸而如今只有一国，出行无阻。足迹踏过沉沦海，竞锋岩，吊魂林，每一个曾与戮世摩罗并肩战斗的地方。

土地环境恶劣荒凉依旧，光阴流转，总也寻不得旧人痕迹。

然后寻去中原。已近百年，物非人非景非，甚至天上月，都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昔时旧人早已作古，甚至连他们的后人都已雪鬓苍颜。

攻打灵界，死战黑白郎君，回归魔世，占领中原，血战达摩金光塔，舍命戮世摩罗，远渡东瀛，伴他征战妖魔二界，一切的前尘往事，都恍然大梦一场。

就在他思索是否去东瀛再寻时，忽而心思一动，转往绝海。

近百年的光阴，足够将此处改换模样，旧日荒无人烟的沿海，如今已成村落，应是靠海而食，门前晒网，淡淡的腥味混着海风飘入鼻腔。

村民三三两两来往，见了生人无不回避，于暗处警惕观察。

然而，不散的魔息笼在这片土地，似昭示着此处并不简单。

网中人皱了皱眉，未多加理会。

又是夏日，正有绿柳如绦，千枝曼舞。

他忽然想起戮世摩罗。

这些日子，他总是会想起戮世摩罗，越靠近绝海，越是清晰。

只是这一次，有些特殊。

他想起当年，很久很久的那个当年。

他与戮世摩罗交心之时，也是这样的夏日，也是这样的满枝新绿。

只是不同的是，现在他是来寻人的。而当年，是穷途末路，不得不将人送走的。

曾经刻骨铭心的细节，已经被过长的蜕变期洗得模糊，最清晰的，莫过于那一步一血，互相许下的诺言。

当年谁也不曾料到，那个疲于奔命，奄奄一息的少年日后会有那样的作为。

谁也没有想到，一统魔世，占领妖界的共主戮世摩罗，竟是昙花一现，刚刚登顶，便自行跌落。

谁也不能测度，当年纵横沙场，无往不利，号为帝尊之剑的妖神将，竟在国家刚刚稳定就毅然出走，一去便是百年光阴。

命运，从来便是最善玩笑的阴谋家。



他缓缓行进，远远的，见一人坐于海岸礁石之上，绿荫之下，背影清瘦，发丝飘扬，鬓边银饰若翼，肩上绒绒装饰在海风中轻快飞舞。

若梦，若真，分不清是幻是实，还是心中最深处的渴望倒映成像。

网中人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欲触碰那近在眼前睽违已久的身影。

天意总是弄人，却不想，天意今日，竟真能令他，失而复得。

那人微微一抖，似是听得身后有声音，忙回过了头。

面色似雪，冷魅俊俏，长眉秀目，顾盼神飞，眼角眉梢皆是张扬肆意。

模样一如记忆中那般，只是，太过像记忆中那般。

“你……”不可置信的一声。

但见对方面上讶异，随即歪头一笑，浅色的唇微微开合，却道，“来客，你欲往何方？”

如当头棒喝，向来只有一往无前的网中人无端后退一步，面上血色一瞬尽褪，明明时值炎夏，却是突然遍体生寒。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不过一刹。

那人一双金瞳依稀如旧，映着他的身影，但，除却警惕疑问，半点不染他情。

“你，不认得我？”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惊诧不安。

少年人轻笑，“这话从何说来，我与阁下，从未见过啊。”

再轰然一震，由心尖到指尖，皆是一片寒凉颤抖，“戮世……”短短四字，却偏分了两次才能勉强挤出喉咙，“摩罗……”

那人面上更是出现短促的惊讶，又道，“不错，我是戮世摩罗，你认得我？”

胸口似遭重锤，震得他五脏搅成一团，痛不可言，“我怎会，不记得你。”

戮世摩罗缓缓抬了头，话说得轻缓淡然，淡然的令人无力，他道，“那我，也该记得你？”

一个“该”字，简洁，却重如泰山，利似刀锋。网中人目光轻颤，字字重音，“你既知自己是戮世摩罗，缘何不知，帝尊摩罗之剑……”



「“你是吾之剑，吾之盾，吾此生最无可替代的存在。”

“吾的妖神将，吾要走的，是前人未辟之路，前途凶险未卜，你可愿与吾共踏？”

“愿！”」



当年言之千钧，如今，半字不在那人脑中。

看着他面容，愁眉紧皱，满目思虑的样子，网中人缓缓收回了半伸的手臂。当初问不出口的问题，至如今，也只能，永远囿于心间。

戮世摩罗困扰地沉思许久，终是摇头道，“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网中人慢慢阖上眼，再言不得一字，别过头去，浑然不知所措。

沉寂许久，却是对方出言打破了这份诡异的静默。

“虽然初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很失礼，”戮世摩罗歪着头，肩上毛绒装饰蹭上脸颊，看着纯良天真，他笑道，“不过，也无所谓了。”

又是稍稍迟疑了一下，抬眼有些小心地看着他，试探着说道，“你不赶时间吧？陪我一起等人好吗。”

网中人心中一动，问道，“你不认得我，却敢邀请我吗？”

戮世摩罗轻轻敛着眉，模样仍有些迷茫，“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网中人缓缓向他靠近，矮下身，平视着戮世摩罗的双眼，认真再问，“那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你，你在等谁？”

戮世摩罗再次沉默了很久，又摇摇头，“记不清了，我总觉得，会有一个人来找我。”

“那，为何是此处。”网中人凝视着那双困惑的眼睛，手落于他肩上慢慢抓紧。

戮世摩罗默了片刻，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只记得，从很久以前，我就在这里了。”

网中人的眉心轻轻聚拢，笑得寂静苍凉，轻声道，“那你知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听得这句，戮世摩罗的神情渐渐低落，再开口时，声音也变得压抑了，“大致，要等到炎夏飞雪，东日西出吧。”

脑中轰然有声，刀剑加身，万箭穿心，都远不及这一句锥心刺骨。网中人掌下握紧，将戮世摩罗的衣衫攥出道道褶皱来。

“你怎么了？”肩上突如其来的力量令戮世摩罗诧异不已，他看着那个人，不由伸手攀上他的肩，问道，“在难过吗？”

“没什么。”网中人合目，抑制住胸腔激荡翻搅的情绪，转而碰上了他冰冷的手背，见他不反抗不排斥，便就势握紧，一字一顿，说道，“我会陪你等。等到东日西出，炎夏飞雪，等到，你能想起一切。”

对方的掌心极暖热，借着指尖攀上心头，似连心都能暖化。戮世摩罗虽觉有些怪异，却也没有挣开，只点了头，面上绽出一丝和善笑意来，说道，“一言为定。”



绝海沿岸，固定的身影，一人变为两人，朝来夜走，终日凝望茫茫无尽的海面，彼此相对即便无言，也从不见烦腻无聊。

戮世摩罗眠于绿荫之下，躺在网中人为他结的大网之上，摇曳惬意，十分舒适。

网中人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遥遥望着他，目色沉凝，隐有思虑。

此处非是普通的村落，留下的这几日，网中人于村内行了一遭，便已了然。

此处的村民，皆是魔族。虽然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辛勤劳作，表现的与普通人族无异，却依然瞒不住妖神将的眼睛。

虽说心有疑虑，但他们对戮世摩罗的尊敬和关照不似作假，也就没有多问。



「“吾、戮世摩罗，修罗国度的帝王！”

“恭迎……帝尊归来！”

“为修罗国度而战。我们，将用双手，夺回属于我们的光荣！”」



「“报帝尊！妖神将，妖神将他……”

“众军听令！定要攻下夜宁都！”

“木魅，传诏！凶岳疆朝王室余孽，背信弃义，撕毁约盟，勾结佛国、夜宁都，煽动民心，反逆叛乱，杀吾百姓，伤吾重将，罪不容赦！吾修罗帝国，必倾国力，剿灭凶岳疆朝。凡此国之属，不论长幼，不论男女，格杀勿论！”」



「“弟子小空，求进达摩金光塔。”

“魔障，杀孽深重，恶业累牍，怎敢妄称弟子，轻踏佛境。”

“一念起，魔可成佛，一念灭，佛可堕魔。佛魔无别，唯心而已。而今魔心向佛，佛却不肯为吾开方便法门？”

“佛门不禁有缘之人，你，有缘吗？”」



「“孽障！奸巧反复，怙恶不悛，自堕苦海，似你这般断善根，纵邪心，起妄念，行恶事，佛门，岂能容你！”

“魔之为魔，恶之为恶，皆有因果。何为正，何为邪，又何为善恶。正者从无邪，邪者不曾正？行善之人，平生无恶？行恶之人，从来不善？”

“妖言惑众，颠倒黑白！”

“是你之佛心，慧眼，刻薄短浅到连一魔也不能包容。”」



「“孩子，别怕。你待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动，更不要出声，若我有事，便向西北方向，往鬼祭贪魔殿去。就说，是戮世摩罗让你来的。记住了吗？”

“他就是戮世摩罗，杀啊！别放过他！”

“来吧！还有多少，都来吧！今天，一次算清！”」

戮世摩罗猛然一震，双目倏张，剧烈喘息。

明明夏日炎炎，却突觉周身泛寒，冷彻心肺。

海涛漫涌的声音入耳，绵绵不绝，他向周围看了看，自己躺在蛛网上，仍如睡前一般悠闲。

他掩了掩胸口，已浑然忘却刚刚梦中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画面，稍稍翻身，再度闭上眼睛。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网中人回头去看，随即敛眉，面沉如水。

断黄泉眼中闪过几分意外，接着便是与他一般无二的冷若冰霜。

但好歹顾及着戮世摩罗，两个人没像初见那样动起手来。

断黄泉请他步入了不远处的草亭，两人相对坐下，诡异的和平。

“我意外你到来的速度。”断黄泉的声音混在温和的海风之中，仍是利若针锋。他提壶为网中人斟了一杯茶，说道，“原来你竟是有心的。”

网中人不理会他话中的嘲讽，只淡淡说道，“你明知我会寻来此处。”

“是。”断黄泉斜着眼看他，声音倏如修罗鬼叹，自地狱飘出，带着恍如诅咒一般的冰冷，“这是你欠父亲的，你必须得付出代价。”

在察觉到对方一瞬间的僵硬之后，神情忽而转冷，嘴角勾起的笑意也变了个意味，轻声再问，“痛苦吗？绝望吗？”

没有回答，断黄泉也不追问，毕竟他也不是想要他的回答。寂然片刻，只微垂下头，眼睫半掩，艰涩说道，“我也是啊。”

默了片刻，网中人向周围环视了一圈，出声问道，“这个村子……”

“是，就是你想的那样。”断黄泉知他转移话题，便漠然看着他，继续说道，“父亲容貌不变，身染魔息，又遗失了太多的记忆，不能让他居住在普通的村落中。”

网中人默然下去，久而无声。

断黄泉凝视着他，声音在清风中响起，含着冷笑，不依不饶，“我一直就想见见你，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网中人淡然回道，“现在，你见到了。”

“是。比想象中还要可恨。”断黄泉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重音，眼中虽然是没有了初见时那么浓烈的仇恨，但那股抵触和敌视还是掩不住的明显。

网中人也不驳他，垂下视线看着杯中清茶微微的涟漪。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断黄泉轻轻笑了一声，指尖在桌面缓缓划过，“当年父亲教我识字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念到这两句诗的神情。”

仍是无声，网中人合了合目，再将视线转向戮世摩罗那边，半字不答。

“但是现在，他什么都忘了。”断黄泉的一言一句，皆含笑音，甚至带着几分酣畅的快意。

网中人一瞬叹息，心中已有所知。



「这本蜕变大法，让你成功，也给你诅咒。你将永远生，你也会永远死。你用忘却抛却你生命中曾有的美好，你用遗忘摆脱痛苦的根源。到最后，你终于谁也不是。」



他合目，心中泛起难言的滋味，轻声说道，“是，蜕变大法。”

断黄泉点头，手下抓紧胸前衣襟，目中倏尔空寂，落寞无依，他应道，“对，就是蜕变大法。”

即便早有所觉，得到确切答案的那一刻，网中人仍是震惊，手不自觉握紧。

风过，垂柳拂动，千丝万绦，沙沙作鸣。

许久的无声僵持后，断黄泉再次淡漠开口向网中人说道，“你不想问问我的事吗？”

网中人不做声，只抬头去看着他。

“我确实不是他的亲子。”断黄泉将目光投向远处树下午睡的戮世摩罗，眼中光芒黯然，泛出几分疼痛来，自顾自说道，“我曾是人族，罹患巨骨症。”

巨骨症三字入耳，网中人眉梢一跳，复又默然细听。

“小时，我曾得一名李姓名医出手相救。但此病只能压制，无法根除，我便被亲生父母遗弃。”虽然是说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断黄泉的模样却是淡然无比，“那一年，我七岁。”

“然后，我遇到了父亲。”说着，他再转向网中人，死死凝视着他，“当时我巨骨症发，已然濒死。父亲为了救我，褪下魔之甲压抑我的病骨。然而出去寻找食物时，却被仇视他的中原人发现，遭到伏击围困。那一天，是八月十六。”

网中人身躯微震，猛然闭上双眼。

“那天，父亲蜕变初成，虽然功体残缺，也该余力逃走。但他不忍心抛我而去，带着我躲躲藏藏，往魔世赶回，最后我们被围困在山洞中。他们在洞外放火，逼迫父亲现身。”

“他叫我别出声，别动作，等他将人引走，再逃去魔世。我就躲在岩石后，亲眼看着他陷入重重围杀，孤立无援，遍体鳞伤，最后力竭而死。我听到他们说，到底要看在尚同会盟主的面子上，不能枭首示众，便将他弃尸荒野，连收埋都不曾。”

“我记得那天的一切，记得天空的颜色，记得血溅落在草丛里，记得父亲身上有多少伤痕，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嘴脸，每一句话。然后我按照和他的约定，寻去鬼祭贪魔殿。曼邪音见我身上魔甲，知道他出事了，便火速赶去，将父亲带回。”

“那时我才知道，父亲练有蜕变大法，不死不灭。初时我十分庆幸，以为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后来我才知道，无尽的生命，对于父亲而言，就是无尽的煎熬。”

“魔世的医者告知我，我的巨骨症可以治愈，有两种方法，一者易骨，以魔骨替换病骨，从此半人半魔。二者以寻常之法治疗，虽然过程漫长，但可保有人身。”

“我毫不犹豫，甚至满心欢喜地选了第一种。我需要更长的寿命，更多的时间，来守护父亲，报答父亲。”

“父亲为我取名灵峰月。他对我说，灵峰对他意义非凡，我问原因，他却不答。只说，灵峰之月，百年难逢一次，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对他来说，我就是一个奇迹，若不是遇见我，他不知余生何如。”

“在我记忆之中，父亲虽然爱与我玩笑耍闹，每天都好像很开心，总是表现的完美无缺。但我却知道，他其实心事重重，笑颜难开。他时常面对着那片大海，一坐就是一天，无论我怎样问，他仍然什么都不说。”

“曼姨他们对我极好，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心力，像是为了弥补什么遗憾一样。我从他们口中听说了很多关于父亲的事情。父亲的韬略，父亲的功绩，以及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是我的榜样，我的目标，我此生唯一的信仰。我发誓，为了他，我会付出我能付出的一切。既然他说我是他的奇迹，我便一定要成为他的奇迹，他的希望。”

“魔族生长缓慢，我每天都盼着自己长大，每时每刻都拼命精进武学。我告诉自己，父亲不能做的事情，我要帮他做，父亲失去的东西，我要一个一个的，为他讨回。”

“但你知道吗……”断黄泉手中茶杯倏地碎裂，残片四溅，有一片擦过网中人面颊飞过，割断了几缕艳红的发。

“父亲他，蜕变了太多，太多次，有时连我都忘却了。却唯独记得……”他死死盯着网中人，切齿恨道，“东日西出，三伏落雪，黄泉相见。”

网中人别过头去，一时，呼吸迟窒，心如刀绞。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质问突如其来，声嘶力竭，断黄泉揪住网中人衣领，双目赤红，那眼神满溢痛怒，诉说唯有，恨之切骨。

面对眼前人过激的举动和声声的质问，网中人并不恼，只问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忘了我？”

断黄泉无力地将手松开，跌落回长凳之上，像是失却了气力。停顿许久，才继续道，“大约十年前。”

“父亲的蜕变大法，与你所修不尽相同。”他以指按着眉心，慢慢说道，“每一年中秋，他都会蜕变一次，无论是否有受伤，无论本人是否有此意愿。”

那一字一字，听入耳中，甚于刀斧加身，网中人闭目不语，认真的听着，想着。

断黄泉合了合眼，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和，继续道，“近十年来，他先是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再是模糊了这个地方对他的意义，最后终于，完全忘记了网中人这三个字。”

“我还记得，在那一年八月十四晚间，他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对我说，灵峰月，你知道吗，网中人这个魔啊，非常固执，从来一意孤行。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要撞出个窟窿继续往前走，真正招人恨。”断黄泉掩住胸口，闭目压抑住自己声调中的哭腔，才继续说道，“然后再醒来，他就什么都忘了。”

网中人仍是未语，衣袖中拳头握死，骨节咯吱做响。

“蜕变大法改变了他很多，他的性格，他的作风，却唯独没有改变他的样貌。”断黄泉忽而便觉胸口闷窒难抒，不得不以手掩上，话语自喉中挤出，“大概，是害怕故人不识吧。”

沉默，唯有沉默。断黄泉口中言语若刀似剑，精准无比地钉入他心中，网中人合着双眼，连呼吸都迟滞了。

最真挚深沉的情感，被时间消磨多少，被岁月冲刷多少。

当年离开魔世，悬崖撒手，是失望，是冲动，更是对那人违诺弃誓的惩罚。他曾以为他离去之后，戮世摩罗至少能够在魔世平安终老一生，却不想当年一别，他竟是那般境地，千难万险，忧患不断，永无休止。

而戮世摩罗在经历那一切痛苦磨难时，他沉睡在魔茧中，与世无扰，独善其身。

耳边响起的，是质问声，也是滴血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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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ng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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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2樓發表於: 2023-07-09 00:3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三）

极漫长，极煎熬的静默之后。

“听我将才所言，你是怎样想的呢？”断黄泉侧了侧头，嗤笑一声，明明该是嘲讽之色，却偏又带出几分涩然。

对面罩着面具的脸看不出一丝情绪，于是他继续说道，“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账小子，终于受到了惩罚，痛苦万分地死去，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你心头必是充满着畅快和喜悦，是吗？”

该是无比锥心的讥讽，说者与听者，却是一般无二的疼痛。

“吾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在柔和的风中听来，网中人的声音也轻忽若梦，似怕惊醒什么一般。

断黄泉稍稍一怔，随即颔首应道，“嗯。”

“吾第一次见他，是在魔世入口。他提着鬼玺站于高崖之上，称帝登基。”网中人淡淡的叙述着，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当时我看在眼中的那个小子，高傲，倔强，好胜，野心勃勃，令人过目难忘。魔族之中，也甚少有如此出色的后辈。”

“于是，吾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输给他，输给这个区区人族的小子。”

“以往，除却根基武学比吾强大之人，吾从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只有一个戮世摩罗，是吾始料不及的意外。”

“吾与他，曾有过互斗，猜忌，也曾有过同生共死，聚散离合。最后，互相扶持，因共同的理想，朝夕相对了二十余年。”

“吾成为他的盾，做他最确实的倚仗，也成为他手中的剑，为他扫清前路一切障碍。”

“我们曾前往妖界，收服殷海，占领妖界半壁江山。后返还魔世，蓄养妖魔海，厉兵秣马，厚积薄发。与暗盟胜弦主结盟，挑拨凶岳疆朝内斗，灭其疆域，终得一统魔世。再之后，便是攻打夜宁都，欲统合妖魔二界，达成我们的目标。”

“就在大军离境时，凶岳疆朝王室余孽突然作乱，试图复辟。他领重将冲杀前线，吾与公子开明返还本土率兵镇压叛逆。”

“吾领兵围剿追杀叛军残兵时，遭到伏击，被佛国法器重创暗算。虽是散尽修为戮灭敌军，却也力竭战死。”

“不知沉睡了多久，吾意识恢复后，挂心战况，强行破茧赶回王城。沿途听得，夜宁都大败，妖王伏诛。凶岳疆朝一应叛军被帝尊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妖魔两界，终成一统，他终于登上共主之位。虽说照比曾定下的七年长了那么多，但到底，他做到了。”

“我们的霸业，我们的愿望将成。吾来不及高兴，就再听得，帝尊卸位，禅让曼邪音。”

“吾不明白，吾不能接受，更不能原谅。我们明明约定过，他为帝，我为将，以余生让修罗国度强盛，永垂不灭。现在一切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告诉我，他放弃了，不再做帝尊了。”

“吾质问他，他却连一个字的回答都不给我，甚至有意与吾退隐。吾不能接受这样的戮世摩罗，也不可能再留在这样的魔世。所以愤而出走，在泣血邪魔洞再度化茧。直到十年前，方才醒来。”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网中人合目呢喃，一句“不该”，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不该。

断黄泉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讲述过去，沉浸于回忆时的模样，时而沉默，时而似笑，讲到最后，即便有面具所阻，仍能看出深重的沉痛来。

于是他问，“你后悔了吗？”

网中人未做声，长长息出一口气，似要将胸腔中滞涩的情绪一并疏解。

“不回答，是默认吗？”一字一字，说的极轻，偏生声声刺心。

断黄泉歪着头，目中光芒闪烁，除却恨意，甚至有几分堪称怜悯的不明情绪。

“你该感谢父亲，至少他让你心安理得，浑不自知地轻松了这么多年。”

网中人忽而凝眉，神情沉了下去，“你，是什么意思？”

断黄泉别过脸去，闭目许久，似下某种决心，语气冷冽，再道，“当年的故事，我听过另一个版本，网中人，你要听吗？”

网中人默然片刻，点头，“我本也是为了寻他问一个缘由。”

断黄泉忽而摇头，嗤笑了一声，带着些不明所以的苦涩。他抬眼盯着网中人，缓缓开口道，“他们都说，父亲有不输历任帝尊的韬略与气魄，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他的心仍不够狠，不够稳，仍然容易被感情左右。”

“当年帝尊亲征夜宁都，妖神将策君后方镇压叛乱，是整个魔世都知道的一场大战。不只是因为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过程，更是因它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果。”断黄泉看着他，嘴角笑着，却是凄凉惨淡，“妖魔共主戮世摩罗，烜赫盛极，却是昙花一现……”

“众魔赞、畏三十六代帝尊的杀伐果决，都是因那一战。”

“妖神将身死的消息传到前线，他似乎并不受影响，一丝慌乱也无。进攻夜宁都的步伐有条不紊，势如破竹，志在必得。”

“只是，他转头便对凶岳疆朝王室及从属，亲眷，下达了死令，不留俘，不受降。意为，无论有无投降忏悔，无论是否参与叛乱，尽皆，杀无赦。”

“最后一战，结果底定，修罗国度大胜凯旋。帝尊君临妖魔二界，受万民朝拜敬仰。千古一帝，奉上圣坛，所有的赞美都落在了他身上。但是……”

语气突然急转直下，断黄泉以手撑了撑额头，才继续说道，“妖神将被佛国圣器所伤，受佛力侵蚀过甚，加之豁命毁去真元，尽散修为，此刻邪茧虽成，却毫无生息，魔气更被佛气持续吞噬，复生渺茫。”

无端的，网中人心头一紧。

“最后是公子开明提出，如用强大魔息抵消佛气，或可有转机。若说何物邪能足以抵抗如此强大的佛力，也只有元邪皇的紫瞳灵睛。当年元邪皇自爆于伏羲深渊入口，邪眼破体散落，被光门八叶师带入达摩金光塔镇压。若能取回，应能为妖神将换得一线生机。”

“佛国内战不休，与魔世一战后失利后，便又自封。莫说此时入塔无门，即便有法可进，魔入佛境，岂有善果。何况紫瞳灵睛何其重要，光门更不可能轻易交出。”

“虽然有诸多险阻，风险极大，但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不会放弃……”

“父亲寻得当年进入天门的佛履，欲往达摩金光塔，寻找光门，却几次失败。”

“最后，他明白了。”

说到此处，断黄泉倏尔哽咽，停顿许久，才继续说道。

“他卸去一身铠甲，卸任了帝尊的身份，一步一步，拜上达摩金光塔。并立下重誓，只要取得紫瞳灵睛，救得想救之人，必放下屠刀，终生不履魔土，不领魔族，不造杀孽。如此，终得叩进光门。”

网中人深深闭上双眼，微仰起头，将眉紧紧拧在一处。

“佛国所讲，去魔除业，净心化恶。即为魔首，他被镇压在光门圣顶，施以大云雷音。挫骨易筋，拔除身上魔气，毁去魔功根基，过程痛苦万分。”

“他知光门不会轻易交出邪眼，也没有更多的时间虚耗，在他们放松警惕后，伺机破阵而出，盗走紫瞳灵睛。”

“肉身承受总有极限，何况他这副身体，早年经过几次的炼化，入灵，改造，早已是不堪重负，如今再被佛力消磨损耗，终究，油尽灯枯。”

“再踏魔殿时，已是寿元将尽，时日无多。”

“你还要，继续听下去吗？”断黄泉以手遮目，一丝水迹划过面颊，虽不曾嚎啕，却是无声哽咽。

网中人无声的沉默着，脊背仍挺得笔直，却不能自已地轻颤起来。

“父亲口中，从无一个悔字，也没有一句怨言，更从来不提值得与否。”断黄泉声音断续难顺，“父亲的行事作风，个性，我非常清楚。我也清楚，我没有立场和资格品评你们二人”

“可我，恨你。”一字一声，咬牙切齿，“我恨你！我真正恨你！”

连串的恨字，若刮骨之刀，蚀魂之毒，痛入骨髓，撕心扯肺，网中人默然承受，不闪不避，一言不辨。

魔的情绪本就极端，大怒大恨，狂喜狂悲。何况当时情况，一人不语，一人急怒。

明明是最不得已的违诺，明明是一探即破的假象，却偏偏，叫那最真的感情，酿成了最深沉的痛苦。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网中人将手掩上胸口，呼吸闷涩艰难，连心跳，都跟着迟滞了。

一时激忿，一刹冲动，一念之差，落得一别成恨，百年离散，各自神伤魂销，相思成怨。而今一朝相见，原以为能柳暗花明，却没想到，所获的，是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更深的痛苦。

恨命运捉弄，或者，恨自己当年的固执冲动？

摧心折骨的痛，无可言说，难以解脱。

事到如今，是否也只能怨叹，天意弄人，聚散无常，深情难再。

回忆、感慨，都至此为止，剩下的，只是现实。

断黄泉伸手执杯，茶已是冷尽了。

长久的僵持，是以一魔兵到场打断为结束。

网中人抬了抬眼，断黄泉侧着身子，颊侧泪迹未干，声音却是沉冷。

“何事？”已听不出波动来。

魔兵恭谨跪禀，“陛下，云外境忽至王城，有要事求见。”

断黄泉面色骤沉，不见了刚刚情绪激烈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拭去面上痕迹，慢慢道，“朕知道了，马上回去。”

他再转头看了看远处的戮世摩罗，而后又是转向网中人，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转身随魔兵离去。

戮世摩罗已经醒了过来，睡得太沉，太久，睁开眼睛尚有些茫然，呆呆地坐在晃动的大网上。

网中人慢慢挪动脚步，向这边走过来，风过，扬起他鬓边的发丝，无端的，染了几分萧索怅惘。

“你是怎样了？”戮世摩罗觉得他有些不对，歪了歪头，不解地看过去。

网中人向他伸出手去，将他从网上扶下。

戮世摩罗双腿有些发麻，落地时稍稍趔趄了一步，便被拥入一个极其温暖炽热的怀抱之中，力道之大，勒得他差点没喘上气来。

“怎……”

一个字刚出口，便听网中人压低的声音响起，低沉嘶哑。

“没事了。”

这一声所包含的沉重情感，让他的心也无端跟着压抑，默了片刻，本是欲推拒的双手，慢慢落于那人肩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我抓住你了。”语气中的安慰之意，不知道是对着谁更多。

“嗯。”戮世摩罗点了点头。

曾经的誓约被碾碎在时光中，无法重圆的旧梦，只剩，一人犹记。

但，万幸得以相逢，万幸还能重逢，来得及三个字，是世上最美好的词汇。

断黄泉再来时，已是一月之后。

戮世摩罗出去跟邻居要石榴吃，只有网中人留在院中。

看断黄泉眉目间深沉疲色，网中人皱了皱眉，问道可是魔世出了事。

断黄泉不答，只说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云外境，”网中人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问道，“是妖界吗？”

“照顾好父亲就是。”断黄泉态度冰冷，话说的十分冲，“父亲若是出半点差池，我一定揭你的皮，拆你的骨！”

多余又虚张声势的恐吓，往往是出于担忧。

网中人心知，妖界那端，果真有变。

正僵着，戮世摩罗从外间回来，手中拎了一个竹篮，看来是满载而归。

“父亲。”断黄泉转过身，换了一副笑颜。

戮世摩罗皱了皱眉，一边将篮子递过去分给他一个石榴，一边说道，“别这么叫，我不大喜欢这个称呼。”

断黄泉并不客气，在十来个石榴里选了一个品相不错个头较大的拿在手里，又拿腔拿调地喊了一声，“爹亲。”

“别，别。”戮世摩罗夸张地哆嗦了一下，站到了网中人那边，满脸嫌弃地说道，“你叫我爹亲？我们两个看起来明明差不多大，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叫我爹亲？”

网中人将竹椅拉到了近前，抬头就看戮世摩罗也递给了他一个石榴，表皮红亮，看着十分喜人。他接过了来，随手放在桌上。

戮世摩罗便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魔世的事吗？”

网中人迟疑了片刻，拿眼向他身后扫去。

断黄泉果然在暗自冲他摇手，示意不可相告。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在打暗号。”戮世摩罗沉了脸，声音也不悦起来。

断黄泉愣了愣，干笑了两声走过来，正想要说些什么岔过去，忽然盯着网中人手边那个石榴看了看，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许久，满脸沉痛地转向戮世摩罗，“父亲，你偏心也不用做的这么明显。刚刚篮子里绝对没有这个吧！”

戮世摩罗拨了拨额前的一缕垂发，耸肩道，“怎么会呢，明明是你眼神不好。”

“父亲，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明明只疼我的。”

“不要啊？不要还我，我还不够吃呢。”

如此笑闹一番，才算把刚才的事揭了过去。

断黄泉只留了不多时便匆匆离去，虽已极力掩饰，但眉目间的忧虑仍是遮盖不住。

戮世摩罗心思敏锐，知他不愿相告，便在他走后去问网中人。

网中人稍稍闭目，只道，“他们能应付。”

戮世摩罗虽有不满，见他固执不答，却也只能忍下。

有风忽起，将戮世摩罗的发拂乱，有几丝挂在了鬓边银饰上，网中人伸手慢慢帮他取下，掌心摩挲过他的脸颊，带起一阵暧昧的暖意。

他一怔，继而转过了脸，面上染了几分不正常的红云。

当晚风很急，拍打得门窗呼呼作响。海潮漫涌，激流掀滔，一声强过一声。

一切，似乎都昭示着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惊雷震耳，戮世摩罗忽地睁开眼，窗外暴雨突降，一片嘈杂中，隐隐有些别的声音。

他下了床，推门去看，

网中人立于院中，闪电耀目的光芒撕裂天际，将他背影映得凛然威赫，有鲜血顺着他指尖滴下，再被雨水冲刷。

一地艳红。

院中零零落落散着不少残尸断肢，极为惨烈可怖。

似听到身后有声，网中人回过头，一双赤红琉璃一般的眼睛灼烧着血芒，见了他，又缓缓隐去。

戮世摩罗一怔，随即奔入雨中，拉过他的手，问道，“你受伤了吗？”

网中人摇头，看他身上只一件单薄寝衣，便伸手将他揽了过来，疾步回到屋中。

燃了蜡烛，戮世摩罗才得出空来，再问，“那些是什么人？”

“死人。”网中人目色忽厉，神情怒而冷沉，“有人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戮世摩罗稍一沉思，说道，“是魔世那边出事了吧？”

网中人默然看他，许久才点头，“嗯。”

戮世摩罗观他神色，心中已然了悟，“你想去？”

“是。”网中人应得十分肯定。略有些停顿，再看戮世摩罗时，眼中温和了几分，道，“在安置好你之后。”

明白他言下之意，戮世摩罗又问道，“是需要我离开这里吗？”

网中人视线微垂，思索片刻后，语气忽而低了些，“或者，你还是想在这里继续等着，一刻也不愿离开？”

戮世摩罗并没有迅速回答，反是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神色带些迷茫的苦恼，迟疑说道，“不知为什么，你来了之后，虽然还是每天去海边，但我已经很少想到，我是要等人了。”

网中人心中一动，却是不露声色地握紧了他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冰凉的手背。心思百结，说不清是苦是涩，还是别的什么。

“没要紧，想不起，就不要勉强了。”

“嗯。”戮世摩罗点了点头，也反握了他的手。

屋外暴雨倾盆，狂风肆虐，浊浪千层，却丝毫不能影响到一室平静祥和。

网中人虽说纵横中原多年，惯居之处却唯有泣血邪魔洞一地。

此地位处深山，加之年深日久的“魔物”传说，更是人迹罕至，倒也不失为隐蔽的所在。

泣血邪魔洞内，蛛丝交错，洞壁染血，遍地惨白碎骨。

戮世摩罗一脚踩进一具白骨的肋间，差点没绊个跟头。

网中人扶了他一把，随手将洞内篝火引燃，道了声，“当心。”

“我听说，蜘蛛从来不允许食物之外的活物进到自己的领地来。”戮世摩罗扫着周围，夸张地沉下肩来，语调也跟着变了几分，“你不是要把我当储备粮留着过冬吧？”

网中人的视线侧向一边，片刻后才说道，“你是例外。”

注意力都放在观察周围的戮世摩罗没能听出他话中的涩意来，只挑眉道，“那，我能做永远的例外吗？”

网中人忽地怔了，闭目，呼吸为之一顿。

许久，等他理好情绪再张开眼，就看戮世摩罗拿着一根没烧着的柴禾蹲在角落中掘土，挖得热火朝天。

他又是有些出神，顿了顿，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总觉得，这里应该有东西。”戮世摩罗头也没抬。等到挖得又了些深度，手下木柴磕到了坚硬的物什，再小心的向下挖了挖，果然见了几坛酒，便有些兴奋，转向网中人道，“你看！”

网中人却没有他一半的好心情，整个人因为背对着火光，面目更是模糊一团，只轻轻“嗯”了一声作答。

戮世摩罗在洞中忙得不亦乐乎，网中人的视线追逐着他，默然失语。

须臾之后，眼前倏忽不见火光明灭，不见人影烁动。

唯有那日，严冬飞雪，篝火细微，酒后酣然，戮世摩罗也是这般笑着，双手搭在他颈间，挑眉说道，

“我保证，我会永远是你的例外。”

神采飞扬，狂态毕现，语调中满满都是那人独特的自信恣肆，嚣张得不可一世。

那一日是自妖界归来，因妖兵需要休整，网中人带着戮世摩罗先至泣血邪魔洞休息一晚。

那天是一个严冬，正有细雪纷纷，飘舞如絮，偏月色杳渺，笼在山间，极美。

戮世摩罗抱怨了一句“又是山洞，真没创意”之后，却突然来了兴致，自山下酒肆捎了好几坛酒上来，非要赏雪饮酒，说是风雅诗意。

网中人暗翻白眼，却也耐着性子陪他。

人族的酒量本就比不得魔族，何况戮世摩罗也就那点程度。

一坛下去，别说看雪，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红着脸颊倚在网中人肩上昏昏欲睡，一边嘟囔着继续喝，还要网中人作首诗给他听听。

网中人无奈地伸手撑在他腰间，醉醺醺的人软着身子窝进他怀中，像只小奶猫一样蹭来蹭去。

网中人看了看渐深的积雪，怕戮世摩罗睡着受不住冷，便将人抱回了洞中，生了堆火。

洞外雪落无声，洞内火光跳动，毕剥作鸣，网中人给火堆添了些新柴，一回头，正见戮世摩罗张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手中柴禾没拿稳，直直跌入火堆，传出连珠价的噼啦爆响，两人间距离极近，互相对视了很久。

方才饮的酒，似乎终于后知后觉的起了劲头，烧得人神志恍惚，意乱、情迷。

“网中人，你这个眼神，会让我误会你要吃了我。”金瞳幽深迷离，似能溺毙人心一般妖诡。戮世摩罗笑得慵懒，眉微挑，肆无忌惮，“我怎不知，你的本事，有这么大？”

“幼稚的挑衅。”网中人盯着他，血红的眼珠泛起层层波涛，似血池，似火海。

就在戮世摩罗轻笑出声的那一刻，第二句话，倏然响起，明明语气平静，却直如霹雳惊雷。

“吾，允你。”

戮世摩罗不及反应间，网中人忽然伸了手，扣住了他的肩，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魔族做派强硬，也并没有人族那些道德伦理的顾忌，心中所欲，便付诸行动，从不拐弯抹角。

戮世摩罗稍愣了片刻，抬手落在网中人肩上将他推了推。

网中人一怔，拉开些距离，垂目看着他，一双血瞳流火暗燃，焚灼夭冶，已近熊烈燎原。

戮世摩罗卸去了身上魔甲，抬手拆下了他那张碍事的面具和繁琐的发饰，艳红的发失了束缚，倏然散下，落了一肩。之后缓缓合上了双眼，低声道，“我的爱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网中人不语，埋首于他左侧颈窝片刻，忽然张了口，在他单薄的肩上重重咬下去。

利齿刺穿苍白的皮肉，旋即满口血气，艳红的颜色在肩上蜿蜒出细细的痕迹，又被细致舐去。

戮世摩罗吃痛惊喘，横了网中人一眼，又见他盯着左肩的齿痕观察，眼睛一转，心中明了，便就嗤笑道，“妖神将，我是真不知，你的心眼这么小。”

网中人早已听够他的连篇废话，呵的冷笑一声，直截了当地将那些个闲言碎语全部封在了唇齿间。

戮世摩罗永远是那个不甘示弱戮世摩罗，即便心头慌乱惴惴，面上仍是滴水不漏，只将眼睛闭得死紧。

网中人将手探过去，握了他的右掌，十指相扣，灼热的呼吸烙在他肩头，附耳低言，语含笑音，“你怕了？”

戮世摩罗轻哼了一声，提了左手一掌劈向网中人后颈。

未至，便被握紧压下。

蜘蛛是捕猎者，罗网中的一切，由他主宰。

“别想逃。”他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轻声慢语。

戮世摩罗不服气地试图别开脸，却没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跟随意识而做出拒绝的动作。全身的力量，抗拒，在那人掌下一层一层剥落卸去，久了，连心跳都和他同步成了相似的节奏。

阴晦的篝火薪柴忽而轰然窜起炽烈火苗，沐在火光中交缠的人影，若浸身赤红诡谲的血海。

一刹大亮之后，便是忽起忽暗，昏明不定，火光灼灼摇曳，光影浮动，纷扰不休，乱了心，迷了魂。

网中人周身是滚烫的，便若一团烈火，不熄不灭，现在他将这团火，烧到了戮世摩罗身上，一贯冷峭清冽的少年人，随着他的接近而暖化升温。

在篝火光芒与黑暗交接的边沿，光影模糊了浓情缱绻，云雨温存，徒余吐息纷杂，细碎不定。

洞外冷风飂戾，雪簌簌落了一夜，将近拂晓方才收止。

东方既白，晨光熹微，幽幽落进暗沉的山洞之中。

戮世摩罗枕着网中人的胳膊盯着将熄的篝火，却是背对着他的。

网中人一手捋着他散乱的发，也不说话。

“蜘蛛的网中，从来只有猎物。”戮世摩罗的声音压得极低，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他慢慢说着，“我总觉得我是被你当成储备口粮了。”

网中人答的依然简洁，“你，不是。”

戮世摩罗似不很满意这个答案，又追问道，“那我是什么？”

网中人合目许久，道，“例外。”

“有多例外？”仍然是不依不饶。

网中人便不答了，只是沉默着，盯着他清瘦的肩膀看。

戮世摩罗忽然转过身来，脸色虽是苍白，笑得仍是肆意，如旧日一般无差的自信狂傲。他用双手勾着网中人的脖子，慢慢贴近他耳畔，吐声极轻，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认真，“我保证，我会永远是你的例外。”

网中人抓了他的手，慢慢将人推到面前来，审视地细细打量一番，笑道，“呵……看来吾低估你的，不是你的头脑，也不是你的胆子，而是你的脸皮。”

“哈，”戮世摩罗亦挑眉，满面得意，不客气地回道，“你料不到的，可多着呢……”

下一句迟了片刻，声若清风，温而低柔，“吾以余生，细细探知。”

篝火之燃，炎夏烈阳，皆不及这一句暖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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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07-09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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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想什么呢？愣神那么久，叫你也不听。”戮世摩罗晃了晃网中人的胳膊，用手在他眼前三寸的地方胡乱划拉了几下。

网中人回过神来，眼前仍是山洞幽深，火光跳动，四下里静寂无声。

他摇了摇头，再将视线停留在戮世摩罗身上，年轻的面容，冷魅的气质，都如旧日，偏一双眼睛，净若新雪，虽是倒映着他的影子，却无旧日那般浓烈不化的情意，令人陡然生出难言的落差来。

抬头看到戮世摩罗挖出的两坛酒，便出声问道，“你要喝吗？”

戮世摩罗却摇头，思索片刻，笑道，“还是等你回来再喝吧。”

网中人表情一僵，又是出神了片刻。



「“小子，你为什么将剩下的酒埋在洞里？”

“当然是作为凯旋之日的庆贺。等到那一日，吾可要与你不醉不归。”」



无端的，网中人心中泛起了几丝波澜。

似乎，总会听到这样的话。



「“怎么突然来了沉沦海？”

“没什么，只是想起，之前明明说好等到夺回修罗国度要去灵峰比试切磋，现在却把你一个人仍在沉沦海，有些过意不去，抽空来看看你。”」



「“小子，不是让你坐镇后方，跑到前线来干什么？”

“吾要看一看，吾未来的疆土是什么样子。等到魔世一统，妖神将，你陪吾一统游历一番吧，吾想知道，这旷大的魔世，到底有多少未现之秘。”」



「“吾去去便回，后方战事，帝尊毋须挂心，网中人能可平定。”

“妖神将既开了口，吾自然深信不疑。后方之安，全仰仗妖神将了。虽是这样说，但你也要珍重自身。莫忘了，待吾成为共主那一日，还要与你一醉方休。”」



等，永远都是等。眼前永远都有待完成的目标，身后永远都是来不及实现的意望。

一次，又一次。

到最后，终究是，这般结果。

“打开吧。”他闭了闭眼，接着向着戮世摩罗说道，“这些酒在这里等得够久了。”

能够及时行乐，也是快事。

素手碎泥封，启了醇烈老酒，似也启了那段最美好的时光。

面容仍如旧，心却已匝满了沧桑。



天气已有些凉了，山间叶黄，风过层林萧瑟。

酒藏土中年深日久，醇烈馥郁，喝得几口，就已是醺醺。

戮世摩罗倚在网中人身上，失了顾忌，懒散无状。

网中人伸手撑扶着他，仰头看着天边落日，瑰丽晚霞。

“快中秋了吧。”戮世摩罗在他耳边喃喃一语。

网中人慢慢阖上眼，应道，“嗯。”

“你能在那之前回来吗？”戮世摩罗手中握着网中人的一截衣袖，捻着不愿放开。

中秋便是戮世摩罗蜕变的之日。网中人心中一突，稍稍安定下来之后，估算了一下时间，回道，“应该不成问题。”

戮世摩罗枕着他的肩膀，徐徐低语，“过去，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现在，我一刻也不想错失。”

网中人沉默片刻，心思百转，也只应了一声，“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察觉到我的记忆非常混乱，很多事情，都是零零碎碎，串不起来。”戮世摩罗晃着手里的酒坛，醇香的酒味散至鼻尖，催得更晕了几分。

网中人无声地听着他絮叨，也不做品评。酒空了，就伸手拿了戮世摩罗手里那坛过来。

被拿走了酒，戮世摩罗有些不满，伸手懒洋洋捞了两下，实在没摸到，也就不再继续，转而向搂了网中人的胳膊靠得更结实些，继续低声说着，“其实，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但是，既然你们都觉得那样是为我好，我就不问吧。”

网中人视线微垂，目色闪出几分黯然。冷酒入喉，灼烧出一片热辣的痛感。静默片刻，回道，“小子，你，还是一样天真。”

戮世摩罗笑了笑，山间风冷，觉着网中人身上暖和，越发向他怀中蹭去，嚅嚅而言，“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没有过去，似乎，也没有将来。”

“此前揭过，”夕阳秋风之下，声音轻忽若梦，但言辞间所蕴情意，却是重逾万钧。网中人将他整个人揽住，圈在怀中，再道，“此后，有吾。”

戮世摩罗也不拒绝，由着他动作，懒懒笑道，“我很少真的相信一个人。但是，很奇怪，是你的话，我就不怀疑。”

网中人笑了笑，手下收得更紧。

戮世摩罗抬起头，过近的距离让昏蒙的视线愈加模糊，只依稀看的网中人下颌的弧度，顿了顿，他忽然凑至他耳边，问道，“我曾经，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网中人心头不觉一震，慢慢合上双眼，许久的默然无声。

戮世摩罗埋首于他颈窝，烈酒烧灼着意识，昏昏欲睡。

就在梦境降临之前，他听得一句，“至今，亦同。”

戮世摩罗酣然睡去，笑容安宁。

轻袍卸去，重甲上身，妖神将，依然是那个妖神将，帝国之剑，锋不可撄，锐不可当。

网中人踏着星光离去，戮世摩罗在他身后，视线逐着他背影良久，直到层林掩形，再见不得半分。

原灵界已归魔世疆土，鬼祭贪魔殿便是如行宫一般的存在，但比起王城王宫，第三十八代帝尊更偏爱在此处，故而留在贪魔殿的时间更多。

此时边关往来信使刚走，断黄泉站起身来，慢慢踱步至殿内一处石柱旁。

曼邪音来时，见他似乎在发愣，便出声打趣道，“怎样，陛下是在面壁思过呢？”

“才不是呢。”断黄泉耸肩，哼得一声。

走近了，曼邪音才看到，断黄泉指下抚着石柱上密密麻麻的刻痕，若有所思。她皱皱眉，出声道，“你……”

断黄泉笑了笑，“曼姨，还记得这些痕迹是怎样来的吗？”

“记得。”曼邪音上前几步，伸手落于他肩上，温言说道，“那时你年纪尚小，一心想着快点长大，早些将帝尊的重担和责任接过来，每天都要来这里比一比是不是长高了。”

“对啊。”断黄泉点头应着，自己也是笑出声来，脑海中恍然想起当年情景，戮世摩罗得知他替换魔骨，拜其为父，欲报恩还情之时，严肃却又温和的眼神。



「“你不是我的希望，你是自己的希望。你不需要为我而活，你该为自己而活。你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那个人生的过程和结局，都不必非要有我。”

“父亲，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这是我的选择，却没能做的很好。”断黄泉目色忽沉，指下慢慢握紧，神情黯然，“我夸下海口，要接替父亲的责任，结果……”

声音暗哑，徐徐续道，“在我治下，夜宁都反攻，靖霆君背叛，重伤木魅，令妖界防线全面崩溃。”

满面遮不住的疲累和愧疚，将他的眼神衬得更为黯然，“我怎样对得起父亲，对得起你们。”

曼邪音敛去了笑意，手下力道加重，握紧掌下紧绷的肩膀，低声道，“战争何曾停止过。这样的事，修罗国度千百年来见得不少。争名逐利，心怀不轨，冲突频发，叛徒总有借口，不是你的过错。”

断黄泉轻轻摇了摇头，又笑了一声，长长一叹，默然片刻，慢慢收去面上情绪，说道，“这一次，我要亲征。”

曼邪音一怔，本能高声道，“陛下！”语气中颇多制止之意。

“父亲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该做到。”断黄泉握拳置于胸口，神色坚毅。

曼邪音神色微黯，正犹豫是否要再劝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沉喝，满是嘲意。

“你现在用逆神自杀，重新投个胎，也许还有希望。”

一听这声音，断黄泉立时沉下了脸来。

“九天银丝线，八卦罗网长。飞跃地狱门，邪郎掌无常。”

久违的诗号响在耳中，一字一字，沉沉回荡在鬼祭贪魔殿内。霸道，狷狂，一如当年。

曼邪音心中一抖，忽地眼眶微热。

断黄泉侧头哼得一声，冷冷刺道，“到别人的家里还这么嚣张，真没礼貌。”

战甲披身，身影如旧，高傲嚣狂，犹似战神临凡。

“这种话，等你有这种本事再来说。”同样不讲情面的讥讽。

断黄泉抱臂冷笑，“本事是有的，比你多那么一点！”

眼看他们又有吵起来的趋势，曼邪音连忙出声打断，“够了，现在还有正事要办。”

“你是说我分不清什么是正事吗？”断黄泉转过头去，突然满脸伤心委屈，“闼婆尊啊，你怎么能这样讲，太伤我的自尊了……”

曼邪音看他一眼，没理会那惟妙惟肖的表演，只对网中人说道，“怎又过来？”

难得的，网中人没无视曼邪音的问题，回答道，“吾不来，难道由着他们翻天不成。”

曼邪音心头一震，“妖神将……”

断黄泉侧过身，冷道，“你实在是过于自以为是，真当魔世无人吗？”

“现在魔世除了你，找得出第二个人吗？”网中人睨着他，言辞间半点不饶人，“吾忘了，你也不是人了。”

“你！”断黄泉听得，脸色气得发红，咬牙道，“你来就是为了骂我？！”

网中人负手而立，态度依然冷傲不屑，“是戮世摩罗让我来的。”

急怒之下，思维有瞬间的直愣，断黄泉继续切齿喝了一句，“父亲让你来骂我？”

曼邪音捂了捂额头，伸手扯着断黄泉的衣袖向后拉，小声劝了一句，“别动口舌，正事要紧。”

回过神来，断黄泉甩袖背过身去，冷哼了一声。

见拉住了一个，曼邪音转头对网中人说道，“妖神将，你知晓妖界的事了吗。”

片刻的沉默后，网中人淡然开口，“是。妖界既有动乱，吾不能袖手旁观。”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不知是怎样的讽刺。”断黄泉听了，又转身飞个白眼过去。想了想，冷了声音对网中人说道，“现在你顾好父亲便罢，这里没你的事。”

曼邪音无奈上前几步，挡在他与网中人中间，出声道，“灵峰月认为妖界叛贼会对帝尊不利。帝尊现在的状况你也看到了。”

网中人看了看他们二人，眉目阴沉冷淡，却只将话说给断黄泉一人，“若要护他安宁，只有永绝后患，斩草除根。”

曼邪音向着断黄泉说道，“妖神将说的有道理，早一日除去反贼，就早一日确保帝尊的安全。”

断黄泉板着一张脸，肃声道，“朕会想办法！”

网中人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呵的冷笑出声，继而道，“你，全身上下，最像他的也只有嘴硬。”

听得，曼邪音又皱了皱眉，再转回对断黄泉说道，“他的意思，是要你别太逞强。”

“不用你帮着解说！”

这一句，却是异口同声。

然后周遭忽然静得落针可闻，两个人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别过视线，谁也不愿理谁。

曼邪音捏了捏裂痛的额角，抬眼看向殿门口的石像，从未有一刻，她如此怀念炽阎天还在的时候。

夜宁都暗中筹划已久，加之熟悉妖军战法布防的靖霆君背叛投敌，令战况一度陷入胶着。

鸣雷靖霆君原是酒吞童子座下双翼之一，位在木魅之上。然而戮世摩罗重视木魅，更察觉靖霆君心怀不满必不会安分守己，因此返回魔世时，将妖界主事者的位置交给了木魅。

靖霆君心高气傲，自然不忿，但其人狡诈善谋，隐忍多年，宽纵夜宁都余孽，更与其勾结，趁魔世帝尊换代时发动叛乱，欲将妖界与魔世分割。

变生肘腋，向来最难防范，木魅不料多年同袍一夕反逆，被其暗算重伤，月牙诚一人难支，这才往魔世求援。

魔世妖界原本相连之处，是由天关锁支撑固定的云外境通道。叛乱一发，天关锁即被斩断，通道封闭，妖界割裂。月牙诚异能有限，纵然豁出性命，也无法支撑魔世大军全部迁移。

木魅伤重，妖兵失首，又无后援，军心不稳，敌方更有靖霆君为将，导致败仗连连，颓势更显。

当此关口，忽听得，妖神将归来。

作为百年前的传说，妖神将号为三十六代帝尊座前最强战神，剑锋所指，无往不利。消息在战场不胫而走，兵将闻之，无不振奋，士气霎时高昂。

“妖神将。”木魅强撑身体，微微倾身一拜，额间冷汗未消，又添一层。

网中人看了看他，淡淡说道，“可还有废话吗？若无，是该反攻的时候了。”

“领令。”木魅躬身应声，继而单膝落土，声音一如旧日清冷平稳，祝道，“愿君武运昌隆。”

网中人转身，肩上披风猎猎飞扬，从容离去。

木魅合起双目，垂下的发丝于颊侧随风四散飞舞。



「“木魅，魔世一统，我们即将攻打夜宁都，你可有话想说？”

“愿吾主君临天下。”

“妖神将，你可听到了？我们的路，远远没有尽头啊。”

“呵，你这个小子，可别只会讲大话。”

“吾的妖神将，吾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凶险，你定会为吾开道，对吧？”

“都是废话！”

“老师，等主上登临共主之位，我们要做什么？”

“过于淬炼的幼苗开不出美丽的花朵。夜宁都攻破，便是践诺同伴，我们也可安然退隐，不必过刀光剑影的生活。”

“老师，那我们隐居在哪？”

“喂！你们师徒两个！吾可听着呢！”」



后来，大家都变了。

木魅笑了笑，回忆终止，冷清容颜，满面苍凉。

以手撑住地面，膝盖缓缓离地，伤重的身体摇摇欲坠，仍是勉力站起。

他拒绝了下将的搀扶，再抬眼逐向网中人离去的方向，又是一笑，或者，也没有变吧。



妖神将亲临战场，魔威赫赫，横啸四方，更带来数万妖魔海为辅，大大增加了殷海妖军战力。排兵布阵，指挥若定，进退有度，几场交锋下来，便稳住了局面。

但殷海颓势已久，不是轻易能够逆转，双方僵持不下，耗时甚长。

对阵中，靖霆君设酒相邀，请主将会面一谈。

网中人丝毫不惧，未带一兵，只身赴会。

“我见过你。”靖霆君眉目阴鸷，衣甲染血，望之更添凶戾。

网中人泰然落座，缓缓环视四周景色，妖界环境亦同样恶劣，加之扭曲撕裂空间的代价，曾经的沃土大多变作荒漠，举目萧疏。

他淡淡说道，“百年前，从此踏入殷海。”

“百年。”靖霆君持壶斟酒送至他面前，“不想故地再遇故人，却是为敌相杀，真是天意弄人。”

“非是天意，而是人心。”网中人的语气阴沉淡漠，一如往常。

“是，人心向来最难掌握。”靖霆君细细查看着面前之人，好似想要挖出那张面具下真实的模样，言辞间也是颇多试探，“我也确实没能料到，一个区区魔世妖神将之位，竟捆得住你的心。”

这半是疑问半是挑衅的话入耳，网中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视线绕过靖霆君，落在他身后无垠的疆土上。

靖霆君见他不答，犹自追问，“将军骁勇，能力足可统领魔世，莫非真的甘心臣服于那个黄毛小子？”

“退下吧。”网中人执杯，落酒于地，淡淡说道，“你，挡住吾看修罗国度的江山了。”

不是霸道、不是威胁、更非玩笑。而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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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3-07-09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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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月将圆了。

戮世摩罗抬头看着天边渐升的明月，再看手边两只开封的酒坛，情绪倏尔低落。

一杯酒饮下，心神却突地一震。

有破碎的画面直冲入脑海中，来得莫名，却惊心摄魂。

那是寸土寸血的战场，是逼命围杀的绝地。

有人孤身受困于杀阵中央，周遭是千百强敌环伺。

难言的情绪从心底深处翻腾出来，是惊惧，更是恐慌。

戮世摩罗掩住胸口，但觉胸腔闷涩沉重，心脏突突急跳，喉咙梗痛，泛出铁锈气味，几乎就呕出血来。

千百个念头从心中转过，眼前一切，都失却了颜色和轮廓。混乱中，唯一念深深刻入脑中，越发清晰，坚定无比。

必须，到他身边去。

月牙诚因开启云外境传送数量庞大的妖魔海，异能消耗过甚，留在鬼祭贪魔殿休养。

足以支撑大范围通道的天关锁打造尚未完成，目前只拿出部分维持住了一处小型通道，尚不稳定，只能用于往来通信，聊胜于无。

月牙诚正躺在内殿休息，便听前方突然乱作一团，似是有人闯入。

此时断黄泉返回王城，鬼祭贪魔殿无人主事，月牙诚想了想，翻身下床出去查看。

还未至大殿，便有一抹冷光不期晃入眼中，接着锋刃寒凉，直逼颈间肌肤。

月牙诚正欲反击，但见执刀之人面容，又慢慢将手放下，皱眉仔细看了看。面前之人一手握刀，一手撑住了头颅，似神志不清。身子却颤抖得有如风中枯叶，仿佛经历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他上前了两步，扶住了戮世摩罗，问道，“主上，你是怎样了？”

戮世摩罗一时未答出声，思维混乱，呼吸震颤着，难以平复。

周遭魔兵不敢伤及戮世摩罗，此刻也只得围做一圈，伺机而动。月牙诚扫了一圈，吩咐一人去王城报与断黄泉，余下散去。

“你没事吧？”月牙诚又问了一声。

“我……”戮世摩罗面上惨白，不住落下冷汗，但觉体内气息奔窜，心脏跳若擂鼓，越发不安。

忽地便是一哆嗦，手中剑锋再次抵上月牙诚颈间，迷乱混沌的眼神闪过几分冷光。

“吾要去妖界。”虽仍是面白如纸，身躯轻颤，气势却莫名锋锐，坚定得不容置疑。

月牙诚一怔，本能答道，“不可。那边正在交战，你去太危险了。”说到这又突然停下，抬眼向他看过去，惊诧道，“你是在担心妖神将吗？你恢复了？你都记起来了吗？”

见他不答，月牙诚抿了抿嘴角，低声劝道，“我也担心老师，但现在，也只能相信他们。相信能我们寄托着希望的那些人。”

“吾是在跟你商量吗。”寒刃锋芒微闪，剑下皮肉，慢慢沁出血珠来。戮世摩罗眼中阴沉，凛冽锋锐，令人不敢直视。

月牙诚后退了一步，心中讶异，却也一瞬明白，此刻面前这人，既非百年前那个玩世不恭的主上，也非这百年中渐失记忆的温良友人。

“不，不行。”戮世摩罗又忽而撤步向后，手臂抖得厉害，语气复又轻忽迷茫，“吾不能再造杀孽……”

知他陷入混乱，月牙诚竭力平复躁动不安的情绪，再上前去将他扶住，温言安慰道，“没事的，相信妖神将吧。他不是与你约定，一定会得胜归来。”

约定……两字听入耳中，如炸雷轰鸣，再在脑海中搅出一片风云涌动来。

「“做不到，复生之日，杀你！”

“依照约定，吾来取你性命了！”

“吾以余生，细细探知。”」

心神再一震，鲜血倏尔夺喉而出，溅落于地。

“主上！”月牙诚惊叫一声，手中却是一空。

那道人影，竟直直奔了殿外通道而去，双眼分明无神，又似乎明确有着目的。

脑中极速交流的混乱记忆，夹杂着不愿回首的沉痛和压抑。戮世摩罗脑中一片混沌，却是凭借着本能感应，纵身跃入了通道。

断黄泉闻讯赶来时，戮世摩罗已不在鬼祭贪魔殿中，月牙诚面有愧色，直言未能拦下主上，甘愿领罚。

断黄泉未作多言，转头吩咐曼邪音备战点兵，加紧打造天关锁等等，一应排布命令传达下去后，提剑转身。

“你做什么？”曼邪音诧异问道。

断黄泉合目，冷静说道，“帝尊的命令下完了。现在，我要去救我的父亲。”



妖界殷海之畔。

网中人负手淡然而立，肩上披风肆扬，仍是磊落嚣狂，震慑人心。

周围千百敌军环伺，靖霆君手握长戟，双目阴鸷，死死盯着他。

“我不在意你的诱敌之策，在这里杀了你，同样能令魔世殷海震荡。”话说来，满是除之而后快的决意。

淬着血腥的狠话，只换得冷笑一声，妖神将不疾不徐，掌中飞丝夹杂炎流，盘旋飞舞，雄沉内息扑天而去。

“在网中人面前，岂有你猖狂的余地。”

悍雷劈落，将山谷震得飞沙走石，烟尘大作。

“可笑！你这般拼命，是为什么！”仍不忘言语动摇刺激。

炎流蛛丝碰撞悍雷，两股力量交缠吞噬，弥天翻腾，磅礴的杀气震人胆寒心惊。

“万里江山，无一寸是你之江山。”

惊雷如涛，层层袭向网中人。

“万里江山，无一寸不是吾修罗国度之江山。”

网中人加催功体，雄沉真气磅礴无匹，炎流过处，尽皆焦土。

正当此时，外圈忽起动乱。

荧绿魔焰暴起，宛若毒龙盘旋，妖诡莫名。

“是万鬼魔焰！”

有妖兵认得此招，纷纷惊道，“戮世摩罗！”

网中人忽地一惊，踏着尸山向远方眺望而去，隐隐魔火炽烈，一人缓步行近。

依循感应，戮世摩罗一路前行。周身魔火如炙，亦如使用者满心的不安和焦灼。魔焰狂涛旋动宏大气流，浩瀚巍然，其力万钧，其势滔天，刀兵难近。

如入无人之境，周遭敌人千百，戮世摩罗却毫不受阻，脚步坚定向前，逐渐靠近网中人所在之处。

戮世摩罗！靖霆君目中更怒，恨火焚灼，夹带着无可容忍的仇怨。

一闭眼，好似还能回忆起当初，这个黄口小儿仗着身后的妖神将，用高傲的态度，不屑地看着他，以一种极其蔑视的语气，冷冷向着他警告道:

“你，太不安分。”

该死！靖霆君几乎咬碎了满口利齿，死死盯着戮世摩罗，满目痛恨杀气。提掌运功，一招一式，接是势要断其生机的凶狠。

雷霆万钧，直直向戮世摩罗头顶劈落。

天罗巨网力挡惊天霹雳，随即身影急掠，将戮世摩罗护于身后。

在见到网中人之后，戮世摩罗混沌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清明。

意识稍有恢复，而后又陷入混乱，胸口闷窒，头痛欲裂，几欲痛呼出声。

“小子，你怎会来此？”网中人一句问完尚未得到回答，就见他踉跄欲倒，急伸手扶住了他，双目冷沉，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来得好，就一起留下吧！”靖霆君指挥妖兵团团围上，势要将这二人诛杀于此。

“谁能阻挡妖神将的脚步。”网中人面沉如水，唇角轻勾，一指轻抬，狂傲不屑，“你吗？”再变指为掌，扫得一圈，“还是，你们！”

“你哪来自信，”靖霆君冷笑一声，看着战圈之中的两人，喝道，“你以为，你们能安然脱身吗？”

得到的回答，是更狂更冷的豪言，“是吾该问你，你何来自信，妄想拦阻网中人！”

一声令下，便是逼命围杀，刀光剑影。

险境围困，杀机重重，亦不能减损网中人分毫胆魄，掌中飞丝盘旋，割裂一条瑰丽的血途。

沐血踏尸，脚步坚定从容，身形轩昂，凛不可犯。

戮世摩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毫发不损。

脑中嗡鸣不止，双目发烫，眼前情景模糊一片，却又无比熟悉，不住冲击意识，头痛欲裂。记忆碎片翻搅着，从心海最深处涌上。然后狠狠扎入心头，带起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脚步踉跄，似踏在记忆回溯的途中。

“网……”一言尚未唤出，便卡在喉间，手半伸，欲触碰面前之人的背影，然而却忽地顿住，五指渐收。

“死吧！网中人，戮世摩罗！”话音甫落，靖霆君运使毕生功力，雷光大炽，天地惊动。

“魔网天诛·邪茧式。”

一声沉喝。妖神将绝式再现尘寰，无数魔茧漂浮四周，浩瀚气劲，有如狂涛席卷，千丝万缕，扫荡四面八方。魔茧扩散炸开，激起地动山摇。气旋激荡之下，群敌皆摧，血肉横飞，生机全灭，净空战场。

绝式过后，只留满目疮痍之境。残尸遍地，血流盈河。

“走。”网中人见戮世摩罗状况不对，火速将之负于背上，向着妖界通道奔去。

戮世摩罗安静趴在网中人背上，将整张脸埋在他肩颈处。

“小子，你怎样了？”网中人心中忧虑，急唤了一声。

戮世摩罗动了动，确实将手勒的更紧了些，压低的声音，在极速刮过的风中更多了几分异样的低弱，“你是不是很久没背过我了？”

这个语气……

网中人一惊，脚下步伐骤乱，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网……”气息滞涩，胸闷欲呕，头重脚轻，意识弥散前，终得将那人的名字叫的完整，“网中人。”

久违的呼唤，熟悉的语调，带着那人浓烈的心思，灌入耳中，宛若惊雷轰鸣。

“小子！”网中人心头陡然一颤，说不清的感觉刹那涌上心头，连呼吸都变得沉重无比。气息每进一分，胸口的沉痛便加重一分，再走了几步，更是如同要炸开一般压抑。

稍稍侧过视线，戮世摩罗双目紧闭，竟是陷入昏迷。

他合了合眼，忍下心头乱成一团的情绪。

再一抬眼，一袭黑甲闯入眼帘，却是断黄泉疾奔而至，身后是木魅率领的数万援军。

叛军失将，加之有修罗帝尊亲临督战，殷海士气更盛，趁势加剧反攻。

战火平熄那日，魔世帝尊高登王庭城楼，千万妖兵排山倒海跪地参拜，高呼万岁，震天动地，气吞虹霓。

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复辟，旷日持久，终究是被镇压下去。为三十八代帝尊的统治生涯，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网中人是第一次见到他人的蜕变大法。

戮世摩罗回到殷海王庭时正是中秋当日，即便化茧，进入蜕变。

断黄泉凭借以往经验，告知网中人，蜕变周期最长不过三天，到时自会醒来，只是，记忆是否完全，就未可知了。

网中人守在邪茧旁边，寸步未离。

叛乱平定，魔世安稳，曼邪音忧虑，亦赶来王庭探视。

便如断黄泉所说，三天之内魔茧安静无声，到第四天黎明，戮世摩罗终得破茧而出。

曼邪音，木魅等人见他醒来，无不松了口气。疾步上前查看，探问。

莫名的，守了多日的网中人却不愿靠前，反是站在几人身后。他看到戮世摩罗缓缓张开双眼，看到他好奇又迷茫地扫视周围。

那眼神……净若春水。停在他身上一刻，似有一阵疑惑，马上又偏离开来。

他心中一沉，一悟，眼神黯然，转身缓步离去。

“妖神将，你去哪里？”曼邪音察觉他的动作，急忙出声。

“军营。”网中人抛下两字，提步慢慢走出房间。

外间风沙扬起，不期然迷了眼睛，酸涩难忍。他卸下面具揉了揉，手背带出几分水迹来。

他从不知道，原来被遗忘，竟是这般滋味。

不痛，却比痛，更加让人失魂落魄。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掌中握紧，面具尖锐的棱角刺破手掌，艳红的颜色映入眼帘，仿若流火夕照。

他轻笑了一声，复将面具扣回。

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深藏不露，威赫四方的妖神将。



“你等一下。”一声唤在身后响起。

网中人脚步一僵，没来由的，心跳突然加速，几欲挣脱胸腔一般。

戮世摩罗慢慢向他走过来，绕至他面前，看了他许久，忽而歪了歪头，笑道，“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很失礼，但是，我想你不会介意。”

他指间绕了绕胸前垂发，挑着眉，问道，“你不赶时间吧？能陪我坐一坐吗？”

虽是询问的话语，但所用却不是征询意见的语气。仿佛无比确定，他面对的这个人，说不出肯定之外的回答。

心脏剧烈跳动几瞬之后，是突然的平静。网中人合目良久，稳下激烈翻腾的情绪，开口，声音仍是不受控制的沙哑，“为什么，是我？”

“不知道。”戮世摩罗沉吟了片刻，金瞳泛着潋滟波光，认真地看着他，态度执着坚定，只道，“第一眼看见，就觉得，非你不可。”

网中人笑了一声，久久不语。

戮世摩罗还是那个戮世摩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永远都有满腔烧不尽的热血，浇不灭的自信。

妖界荒凉的苍山映衬下，网中人一袭身影忽而显得十分寂寞，却又似乎极为安宁。

“是我。”声音沉沉响起，平铺直叙，又分明蕴着浓烈情愫，“劈开魔世封印的是我，与你明争暗斗的是我，舍命保护你的是我，陪你打下江山的是我，最后弃你而去的还是我。”

网中人看着眼前懵懂的那人，笑得苍凉，“现在，依然是我。”



后记：



夏日炎炎，蝉鸣吵耳，连吹过的风都是无比燥热。

戮世摩罗趴在泣血邪魔洞的石床上，贪婪汲取着阴凉的温度。

网中人自洞外走进，见他那般，不由轻笑了一声。

“你别过来。”戮世摩罗拿眼角扫到他，便连连摆手，“现在已经够热了，不劳妖神将大人再来赞助。”

网中人只笑，看了看天边日轮，想戮世摩罗说道，“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跟我来。”

戮世摩罗把脸埋进石床许久，终究还是哀叹着爬了起来。

一路行至山脚，网中人一言不发，戮世摩罗四下看着，也没多问。

待脚下路尽，戮世摩罗才看到，有一面巨大的铜镜立在不远处，映着东方艳阳，刺目非常。

正惊愕间，忽而风疾天冷，银花突降。

飞雪连天，洋洋洒洒，纷纷茫茫。落在地上，林间，他与网中人的肩上，发上。雪飘如絮，转瞬积满一地白绒。

东日西出，三伏落雪。

戮世摩罗一怔，金瞳倏缩。

「“从今而后，即便东日西出，三伏落雪，吾亦不会回头再看你一眼。”

“吾与你，除非黄泉，永不复见。”」



是谁的声音，断然绝情。重誓掷下，不留余地。

“喀拉”他闭上眼，仿佛听见虚空里有什么瞬间碎裂的声音。

不受制的，眼角滑下一痕水迹。

前尘席卷，百年光阴，沉埋往事，尽在当下爆发汹涌，倏如惊涛，摧心裂肺，惊魂动魄。

原以为已经忘却的，压于心底的记忆与疼痛，并未随着蜕变大法的清洗而淡化分毫，反是有加无已，历久弥新。

记忆交错，诸般混杂，让戮世摩罗的神情呈现出几分迷离，甚至扭曲。

断黄泉率冰系功体的妖兵守在一旁，看着似乎陷入混乱状态的戮世摩罗，再也无法维持平日的冷静，转过头焦灼的向网中人低唤，“你确定这样有用吗？”

飞雪落了满头，仿若一场无声祭奠。

网中人静静地注视着戮世摩罗，眼波微颤，却仍是沉稳如山。

不知过了多久，戮世摩罗安宁了下来。

金瞳凛冽，回视着网中人，泛出冷光来。

“灵峰月。”一声，淡然平静，却听得出是强压着某种情绪。

断黄泉心中一突，面上挂着几分惊讶的喜色，“父亲，你……”

却见戮世摩罗抬手指着网中人，咬牙切齿，猛地怒道，“这个人我不认识，给我照死里打！”

网中人却是笑了，红发黑甲，在漫天飞雪中傲然独立，只向戮世摩罗说道，“江湖对手众多，不能快意，一世寿元无尽，不得逍遥。你知为何？”

四目相对，网中人眼波微颤，是从未有过的动容。

“因为，无你，无一人是你。”

戮世摩罗身体微抖，转瞬，被拥入那炽热的怀抱之中，挣脱不得。

雪落无声，长风卷地。

一句话，灌入耳中，坚定无比，“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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