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25 [问皇问| 问菩提&禁世辉煌] 无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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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离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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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2-25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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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5 [问皇问| 问菩提&禁世辉煌] 无生剑

#隳魔灵界众灵同心24H#
【11:00】

“恋人早换了模样。”
不完全原剧一致，可以看成是某种古代架空。

【楔子】
他又一次自梦中惊醒。深夜的房中没有一丝光亮，甚至连月光也被不知何时推紧的窗阻拦在外。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黑暗。他用力睁大眼睛，还是什么都瞧不见。却逐渐闻见一阵轻微的沉水的香气。净檐幽居不是灭度梵宇，他的房间也不是因果殿，这里从不燃檀香。绵绵密密的香气仿佛有形质，丝丝缕缕攀上他的手腕与脖颈，更有甚者直接随着呼吸缠绕上他的唇。
微妙的腐朽的死亡的气息在沉水香的遮掩下渐渐露出本来面目。展开锋利的手爪，做出狰狞的姿态，在他手腕与颈间的皮肤上叫嚣和啃噬。这样的疼痛是极为细微而不易觉察的，但他于黑暗中似有所感，蓦地伸出手去，想要去摸放在床头的火石来点亮烛火。
却碰到了另一只手。冰冷的，骨节嶙峋的，皮肤下的筋络还在微微地跳动着。他的身体在被子里一点一点后退着坐起身来，哐当一声，不知因何而起的夜风推开窗，猎猎作响。失了阻挡的月光一览无余地将屋中照亮。有人正坐在榻边，朱衣玄袖，稍稍垂着头，碎发自脸侧落下，看不清脸容与表情。
“……耀？”
那人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对方的手依然覆在他的手背上，一种骨节分明的硌人却又滑腻冰冷的触感。像一条只有骨头的蛇，一寸一寸自皮肤上爬过。他记得这张脸。容颜疏离冷漠，狭长的眼睛透出阴鸷颜色……他记得这张脸。
但他还没来得及讲出第二个字。风声却愈加猛烈了，半扇窗都被夜风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台。银白的月光也愈加耀眼明亮，落在那人面容，瞧着瞧着，那张脸在一片银白如刀锋的光中，逐渐缓慢地开始融化。
他开始融化。一片又一片的肌理血淋淋的自脸上剥落，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连接的网状的组织，粘液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融化成一片面目模糊。他就坐在那里，他的脸就这样飞快地被侵蚀，被摧毁，那些落下去的血肉组织都落在床榻上，无处可去，无所凭依。
他的脸已经融化成面目模糊，所剩无几的血肉挂在森森白骨之上，令人不忍卒视。但他始终一直紧紧盯住他不放。目光所指，不偏不移。那张脸已经形同骷髅，望向他的眼睛也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深深的洞。骷髅空旷的眼窝中透出没有聚焦的眼神，依然紧紧盯着他。
失去嘴唇遮蔽的牙齿在腔中缓慢地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剑锋落在砧石上，拼尽全力地磋磨。
你，骗，我。
他也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杀，了，我。
他看着他，点一点头。
骷髅所发出的声音愈发缓慢，仿佛其中蕴藏无数阴毒恨意。如刀削斧凿的调子，切割在凝滞的宿怨里。
你，爱，不，爱，我。
他的呼吸在这瞬间几乎停止了。
他爱不爱他？他爱不爱他？菩提树下千载万载才诞生的因果轮回，为奉行渡世而存的最纯粹最不应有质疑的剑，他愿不愿爱他，他能不能爱他？心魔既生，如何破除——
他朝前坐起身来，贴面去吻他的嘴唇。对方已经失去血肉，他的唇贴在一片粘腻森冷的白骨之上，这样的冷几乎要让他觉得，自己在轻微地战栗。但他在吻他。冷白的无情的月光下，猎猎的呼啸的夜风里，他在亲吻一具白骨。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夜风也停息，月光也收敛，唯有额上涔涔，竟是睡出了一身冷汗。如此漫长又真切的梦中梦，令他险些忘记了，当初他临去之时，分明不曾与他动手。甚至他还曾经想过……
但他如今已不再想了。
问闲情伸手到床头擦亮火石点起烛火，抬眼望向另一侧的墙面，菩提斩默然无语，静静靠在那里。树根所化的剑，杀生斩魔千百次，也不会留下半分血气。
是心魔也罢。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低低诵念心经的声音也沉寂下去。
他心想。下次见面。
他一定会杀了他。

【柒之壹】
踏进隳城的那天是阴阴的天色。头顶上一片云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却又大半天下不起雨来。排在进城的长队的末尾，跟着队伍一点一点地缓慢地往前移动。队伍十分冗长，往往要好久才能往前稍微挪一点点，眼前昏昏暗暗，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在这样的环境下仿佛置身梵宇的讲经课堂，眼睛再眯起来一点，便要打起瞌睡来——
“喂喂，你过来，对，说你呢，进城做什么？”
剑默言的声音十分真诚，又带着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怯怯：“啊，我和我小叔叔，就是这位，都是妖族，法力低微，常被人欺，所以……所以想要借道隳城，往另一边的灵界去安身。”
过来盘问的这位守城士兵只有一只眼睛，眼睛两侧延伸出漆黑的线条，也瞧不出他的嘴在哪里，只能听见含含糊糊的声音。
“真的假的？法力低微，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人？说实话，是不是梵宇的探子？”
问闲情一步绕过排在他前面的人——还被对方用头上的角很不满地顶了一下，站在剑默言身边。他站在这里，言笑晏晏，又伸手到怀中，摸出一把先前换好的灵晶石，递到士兵手中。
“唉呀，原本的样子不太好走路，化形了嘛。树妖想要长途跋涉地赶路，总不能用原身到处跑。我给您看一下？”
他轻微晃了晃脑袋，便有一点枝叶，自头顶而生，缠绕着爬过束发的发冠，还在继续向上生长。蔓延的长枝在头上摇曳，其上片片叶子也在哗啦啦地响。他神情无辜，兼之头上顶着这一串东西，瞧着十分滑稽，士兵看了两眼，也发出低低的嘶哑的笑声。
“进去吧。”

“呼，刚刚好险，我几乎要怀疑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了。”
“他也就是说说，你就是太老实了。”
问闲情手上拎着一把折扇，绕着手指转了一圈又合上，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敲了敲。“我们此行的目的为何？”
剑默言说：“打探消息，找寻隳天浮屠的破绽，若能破坏是最好。”
问闲情点点头，又问：“首先当如何做呢？”
剑默言说：“当是找寻与隳天浮屠相关之人，或与之有接触之人，想办法接近它。”
问闲情又问：“所以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剑默言一愣，没反应过来：“啊？”
问闲情语罢，却已经不再继续说，迈开步子，当先往这一条街的另一端走去——不远处的酒肆，虽然七七八八地坐了不少人，但瞧着还有两张空桌。
“既来之则安之，自然该当先吃饭。”
酒肆的老板瞧着亦是低等隳魔，形容却与城门处的士兵颇有不同，若说那士兵是只有眼睛没有嘴，他便是整张脸上只有一张嘴，没有眼睛也没有其他器官。剑默言坐在桌边，盯着他走来走去，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究竟能不能看见路，若有人吃了霸王餐就跑，他又能不能发现。
但他的担心对这位没有眼睛的老板显见是多余的。他走来走去上菜上酒毫无滞碍，又十分健谈，一边走着路一边还要同客人聊天，眼下人也多，倒是显得这间酒肆极为热闹，连过路的人都要停下来听两句。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来隳城做什么，莫非也是为着来看我们二殿下的登位大典——”
问闲情心念一动，还未开口，剑默言已经在和老板搭话：“我们只是借过，既然有庆典可以看，留下来看看应也无妨……”他后面这句话却是偏过头对着问闲情说的，要等他来拿主意。
问闲情含笑：“赶路也不急，你若是想看，咱们就在隳城多留几天。”又转而向老板问道：“看起来新任帝隳，便是这位二殿下了。那你们长殿下呢？难不成这边的规矩，是立贤不立长？”
老板闻言双手一合，清脆的一声倒是吓了剑默言一跳：“哎呀客官这个问题您问别人还真不见得答得上来问我可就真的问对人了！”
这会儿忙碌稍歇，他干脆自一旁扯过来张凳子也坐下来，俨然一副要在酒肆中说书的模样。
“别人不敢说，可我媳妇的表哥的姑妈的小孙子在海饕餮大人手下做事，什么内情打听不到？长殿下虽然居长，但醉心剑术，无心帝位，早先便与二殿下说好的，只想尽心辅佐，并无其他念头。二殿下深感此言，也对长殿下极为倚重，所以后来，将隳天浮屠也交他执掌。等到即位之后，怕是还会再加敕封。”
“隳天浮屠对咱们的重要性，大家都清楚。二殿下素来机敏多智，手下能人无数，也是声名在外。总而言之，这样的安排对咱们隳城百利而无一害，日后定然更加蒸蒸日上，迟早有一天打上梵宇，到时候拿那群秃驴的头壳做酒杯，我一分不收请大家喝酒！”
老板说到最后几乎慷慨陈词，引得周遭听他讲的人也是情绪激动，一时群情激荡，剑默言趴在桌上，将脸埋进衣袖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问闲情。
问闲情轻咳一声，自身后拍了下犹在热血沸腾的老板的肩：“老板，结账。”

“看样子要打探隳天浮屠的消息，多半还是要着落在那位长殿下身上……既然如此，我们就凑凑这庆典的热闹，也未尝不可。”
他两人站在长街中央，问闲情伸出手去指了指酒肆的斜对面：“你先去客栈找个房间住下来等我，可莫要到处乱跑——隳城这些人眼下看起来温良和善与世无争，可到了夜间，那便不好说了。”
剑默言怔了一怔，问：“那你呢？”
问闲情手中不知何时又绕起方才那把扇子，恰恰好好合上，敲了一下他的头。
“我当然是，走街访巷，打听一下那位长殿下的形容模样，心中所喜，以便投其所好，好教他大开方便之门，迎我们进隳天浮屠呀。”
时至黄昏，兼之天色昏暗，甚至夕阳都没怎么瞧见，天际便已经要恍恍惚惚地沉进夜幕，呈现出一种介于日光黯淡与乌云遮蔽之间的灰扑扑的颜色。问闲情在街上随意地走了一圈，有价值的消息自然没收集到多少，倒是瞧见道路两旁的店家纷纷收摊的同时，那些店主模糊的面目之上，或为眼或为嘴，均是流露出一些与白日里大相径庭的诡异的光芒来。他摇摇头，转了两下扇子，加快脚步往另一边的城门方向去。
魔物便是魔物，哪怕能够做出一些与人类相仿的行径，也终究还是无法消弭本性的魔物——这样的东西，真的能够被渡化向善吗。
另一边城门为出城通路，不设守卫，出城门便是入山。问闲情长出了一口气，脚步放缓，正想着在近处转一转就回去找剑默言，却极为敏锐地听见风中传来一些轻微的金铁交击的声音。他循声而望，没走两步便瞧见一道溪水，大概三四个人正在溪水边缠斗，观其形容，亦都是还算像人的模样，大约不是很低等的隳魔了。问闲情远远瞧着，像是人多的一方在围攻某个落单的人的样子。
出门之前做过功课，如隳魔这般的种族，倚强凌弱，杀死同族抢夺对方隳元晶以增强修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大概今天在这里教他遇上。问闲情原本在晃着扇子看热闹，却渐渐觉出不对。被围攻的那个人剑路十分精准巧妙，但却始终不能取胜，好像并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力有未逮——他看起来似乎只有剑术，而没有属于隳魔的灵力。
这是十分蹊跷的。凡有修炼的隳魔族均有隳元晶，其灵力与能为也随隳元晶颜色而呈现不同，何况能拟出人形，至少修为不会太差。不应是这般一副灵力全无的模样。他这边略微思忖，又听见一道沉闷声响，大约是剑刃入骨，被围攻的那人低低哼了一声，却并不逃走，手上剑势却愈加凌厉。不多时，又受一道伤，围攻他的三个隳魔逐渐缩小包围圈，将他圈在中间，低垂的夜幕里诡光炽盛。
问闲情不再犹豫，倏然持扇而出。他身法轻灵，又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蹁跹身影在那三名隳魔间快速游走，折扇指东打西，或点或敲，无一不落在要害处。纠缠片刻，那三人大概觉得今日此事不成，便都转过身跑了。
他也转过头去，见方才被围攻的那个人已经坐在溪水边的石上，他身上有多处伤口，尤以肩上那处最重，肩骨贯穿，鲜血滴滴答答的止不住，都落在朱色的衣袖上，与这有些刺眼的红色混在一起。
问闲情收了扇子走过去，也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笑道：“好歹也算帮了你的忙，怎么不谢谢我？”
那人头也不抬，冷声道：“我也没要你帮我。”
问闲情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偏要帮你。”
他伸出手去，手指自长发间梳落，几根断发落在手心里。灵力运转之间，长发在夜色中发出轻微的淡绿色的光芒，渐渐转成树叶之形。他覆过手掌，将手上的树叶以灵力为引，全数都引进那人肩上的伤口中，眼瞧着那道狰狞见骨的伤口开始缓慢地愈合。
那人似也有些惊诧，侧头道：“你……”
问闲情眼中映着他的脸。模样俊丽，但神态疏离冷漠，狭长眼中一双金瞳亦是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打量自己的时候，仿佛一把带着寒霜的剑。他迎着这把剑，笑了一笑，将双手摊开在对方眼前。
“你这样看我，我真要误会了——举手之劳，可不要爱上我。”
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自己的唇间，后面的吐字轻微，有些含含糊糊的，听不分明。
“没结果的。”
“你！”
那人似乎微有怒气地瞪他。问闲情不以为意，摇了摇手指：“开玩笑的——不过，你剑术很好，下次若有机会，我陪你比剑，为我胡乱讲话赔罪。对了，在下问闲情，敢问阁下大名？”
他想了想，又说，“看你的模样，应是高等隳魔。唉呀，你不会是姓禁世罢？那你快拿点实际的东西来谢我——”
那人道：“这城中的隳魔，十之有九都姓禁世。”
问闲情给他不轻不重的噎了一下。但此言严格说来也并非虚言——隳城中的隳魔族，无论高等低等，若真论起亲戚关系来，总有些沾亲带故。
他一时不知如何接续，那人却又道：“耀。”
“啊？”
“可以这样叫我。”
他稍稍顿了顿，又说：“……今日是不巧。若我有灵力，十个这种货色也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不想欠人情，他日，我也帮你一次。”
问闲情笑道：“那就多谢了。但我要如何联系你呢？”
那人想了想，自身上摸出一个东西，扔给他。看样子像是某种摇铃，拨动可发出声响。
“注入灵力使之发声，我便知道了。”
问闲情将摇铃收入怀中，还想再说两句什么，对方却已经起身要离开，也并未与他道别。隳城多风雪，大概是经过了整整一日的酝酿，此时也终于开始自天上飘落零零碎碎的细小雪粒，落在两人衣上发间。问闲情瞧着对方朱色云肩上细细密密的落了一层白雪，他却也不曾拂去。行步之间，白雪便自他身上簌簌地落下。
天地间仿佛也只剩这一点沉朱之色。
“耀……”
问闲情眼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却犹然站在原地沉吟半晌，又将那个名字在唇间来回念了几遍。容颜美丽的高等隳魔，剑术精妙，虽然今日不知是何原因失去灵力，但显见修为不差，在隳城中，应也不是寻常人物。但他将自己看过的资料来来回回想了两三遍，也对不上究竟是哪一个名字。
“也罢。只要你不要阻拦我……”
问闲情站在风雪中，略抿了抿唇。他原本形貌温和，瞧着甚至有些天真的稚气，比之剑默言也好像大不了多少。但此时身被风雪，眼中神色漠然，竟有些天地无情，人间不仁的意思。万因顶上那一株生长了千年万载的树木，枝叶蔓延，透过他的眼睛……透过他们所有人的眼睛，和思维，和行径，执着地将这世间所有一切，都要同化成它想要的模样。
他生之于它，他质疑它，他痛恨它。他无法摆脱它。
问菩提闭上了眼睛。

【柒之贰】
今日雪已经停了，但天色犹未放晴，自客栈的窗户望出去，天幕依旧暗沉冰冷，间或有细小的零碎冰碴在风中飘来荡去。剑默言趴在窗边，听问闲情倚在门口与客栈小二讲话，声音有一搭无一搭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问闲情说：“怎么今日街上的人好似少了许多，想来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小二回道：“客官说得没错。您也知道的，过些日子便是新任帝隳的登位大典，这几天都在巡查有没有可疑的人。天气也不好，街上不开门做生意，自然人也就少了。”
问闲情哦了一声，又说：“这么说来，眼下还在外面的，多半是皇城的军队？”
小二道：“应是如此。客官是外面来的人，若是遇上了他们，少不得也要被盘问一番，不如这两日暂且不要出门，待到登位大典的时候，再出去看就是了。”
问闲情点头，说：“多谢你啦。”
他关上房门，倏然回头——却见唯有一扇大开的窗户，冷风正肆无忌惮地向内吹拂，方才明明就在窗边的剑默言就在这两句话的工夫里，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问闲情快步走到窗边往外瞧，外面是空空荡荡的街巷，窗台上更无挣扎痕迹。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剑默言自己跳窗户跑了出去一样。
但剑默言向来知晓轻重，定然不会如此……问闲情定一定心神，转身出门往客栈外的街上前前后后寻了半晌，依然没发觉一点蛛丝马迹。按理来说，从他发现人不见到追出来也没多少时候，剑默言一个半大少年，分明跑不了这么快。但他竟是半分踪迹都没寻到。遍寻无果，只得又推开客栈的门，去寻小二来问。
“丢了孩子？这……实在也是不大好说。隳城中势力混杂，除去皇城军队，还有许多其他族类，也不乏对当今隳主心怀不服的，也有趁着庆典这时候浑水摸鱼，想要捞一票的，若是这种，想要找回孩子就更难了……”
问闲情心中亦有些隐隐的灼意。他不曾怕过什么，但在这种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地界将自己带过来的人弄丢，若是能找到还好，若是剑默言出了什么问题，他也难辞其咎。他在客栈大堂里走来走去，大概脚步声过急，震得怀中的那只摇铃也发出闷闷的声响。问闲情心中一动，伸手入怀，将摇铃取了出来。
试一试也无妨……想想还挺有意思，他说要还他一次，定然也不曾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机会。
向摇铃中注入灵力，它果然自己轻微地摇动起来，发出一些轻灵的声响——整个过程不曾持续多久，甚至好像只过了一眨眼的工夫，摇铃忽然一下子停止了下来，空气里仿佛有些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问闲情心中忽有所感，推开门走出去，便瞧见耀就站在门前的檐下。他手上拎着自己的剑，剑尖斜斜的垂在地上，覆了一层薄雪的来路上，被剑尖拖出一道长长的印痕。
问闲情走上前去与他打招呼：“又见面了。”
耀依旧是与那天一般冷淡的模样，只问：“何事？”
问闲情说：“孩子丢了，请你帮忙找找。”他将方才情境叙述一遍，又说，“我在这隳城中人生地不熟，想来想去算得上认识的竟只有你一个，少不得厚着脸皮找你帮忙了。万望勿怪。”
耀说：“这不难。”他稍停一停，又说，“我让手下人去查一查……但可能不太好看。”
问闲情还在想不太好看是什么意思，已经听见有什么信号一类的东西刹那间飞上天空，又发出急促尖锐的声响。不多时，自长街的尽头便有人影朝这边围拢过来，等走近了，放眼一瞧全是低等隳魔，面目模糊者有之，头上生数只眼睛者有之，头颅奇形怪状者有之，瞧着还算正常一开口满口獠牙者有之……问闲情哗啦一声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心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不太好看”。当真是字面意思。
耀大概以隳魔的方式向他们交待了什么，这些低等隳魔又都四散开来，大概是分头去找人了。两人沉默地站在檐下，半晌也没有人开口说话。风中的冷意却愈发绵密了，扑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大概过不多久，便又是一场风雪。
问闲情忽道：“我并非觉得他们不好看。”
耀似乎没想到他会忽然挑起话题，一时抬起眼睛望他，却并不接话，只是意似询问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问闲情说：“你们隳魔的容貌与灵力相关，焉知今日是这副模样，他日修炼有成便不能是另一副模样？像我们妖族，修炼到一定程度更是可以随意化形，凭自己的心意，想要什么样的脸没有？久而久之，便也会觉得所谓妍媸之别、所谓形貌之分其实是没什么必要的。心魂所指，容貌只是附庸。”
耀看着他，忽道：“既如此说，那你眼下的模样是你真实的模样吗？既然是凭心化形，为何选择这副模样？”
问闲情说：“唉，我化形的时候，懵懵懂懂，可不就是什么都想要。在心中想，我要足够好看，却又不能太严肃，又要让人觉得亲近，又要别人不敢轻慢。又要尽量像人，又要让非人族瞧着也喜欢。大概想要的太多，最后在水边照出我自己的脸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呢。”
他讲起话来语调含笑，半真半假。耀却也不再追问，低声说：“你说得没错。但我不太喜欢。”
“很像梵宇之人会说的话。”
他转过眼去，望着檐外的风与雪。
问闲情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半分破绽，笑吟吟的收起手上的扇子，又往他身边靠近了些。
“你不喜欢，我便不说了。可不要真的生我的气。”
他站在耀的身侧，循着他目光所往，看向次第模糊的长街与渐渐绵延的风雪。隳城亦有三千世界，亦有微尘众生。
但要守护这世间众生，便必不可免地要伤害另一些众生。
耀没有应他这一句，也没有再看他。过了片刻，又倏然开口。
说的却是：“有人传回消息，孩子找到了，随我来。”

两人自客栈出发，拐进两条街又穿过三条巷，停在一间瞧着完全不起眼的民居门前。门口站着两三个低等隳魔，瞧见他们过来，便要对耀行礼，被他抬手阻止了。低声问：“人在里面？”
低等隳魔说：“在，但属下们不太好进去。”
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要推开门，却有隐约的讲话的声音，模模糊糊自门内传出来。语声略微吵嚷，是小孩子的声音。
小孩子的声音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剑默言的声音：“还好，就是头还有一点晕。”
小孩子的声音又说：“唉，你可真没用。不过我听说，我们的隳元之力能够对脑识被侵袭有恢复作用，不然我帮你渡一点……”
屋中传来一片乒乓之声，大概是剑默言想要拒绝，却被先前说话的小孩子追得跑起来。耀皱了皱眉，不再继续听，当先推开了门。问闲情也跟在他身后，屋子并不大，一眼瞧见剑默言躲在角落里，一个模样比他小几岁，头戴角冠的小孩正在朝他走过去。
剑默言瞧见问闲情如见救星，一下子冲过来躲在他身后。
问闲情问他：“怎么回事？”
剑默言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我还记得我原本在窗边看的，但脑子里突然糊糊涂涂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像一片空白。再清醒的时候就在这里了。这位……”他犹豫了一下，“小朋友，和我说瞧见我在街上乱走，就先把我带了过来。”
那边耀也在问：“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要出来，怎么没有人跟着？”
小孩儿低下头，但仍然在不服气地扁嘴，嘟嘟囔囔的答：“大伯怎么一见面就训人……有人跟着我的。只是我把他们都甩掉了。”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放轻，飞快地说完，又飞快地也跑到问闲情身后去。只探出一个脑袋。继续道，“我在街上跟了他半天，看他的模样，好像是被脑识异魔的法术入侵的迹象，所以就把他先领到这里，打算钓出来那个想操纵他的人……”
耀闻言一惊，回身向门边走了几步，虽然没有拔出剑来，但却有意无意地警戒着可能露出的空门破绽。问闲情侧过头去看了看，小孩儿在他身后偷偷去拉剑默言的衣袖，剑默言有些不情愿，但并没挣扎开。便也笑了笑，将他俩向屋中推了推，自己也走向门边去。
“看样子似乎是你们隳城内部的问题？我家小孩倒是无妄之灾了。”
耀说：“嗯。隳城中有一支脑识异魔族，长于意识操纵，又常常隐于暗处施法，防不胜防，很是令人头疼。”
问闲情看着他笑：“隳城不是由隳魔族掌管，竟然还有没能臣服的魔族么？”
耀说：“但凡掌权者之下，总有内忧外患，岂非常见之理？”
问闲情又给他噎了一下，只好说：“你说得是。”
耀说：“此地不可久留。我侄子……”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孩儿，续道，“以为自己是把人钓出来，其实怕是人家缀上他了才对。”
问闲情点头道：“那我们就分别将孩子领回去罢。今日多谢你……”
尾音未落，他却骤然觉得，有些什么危险的气息在迫近。明明什么异常都没瞧见，但就是无由地觉得，应该去做一些抵抗——问闲情袖子一甩，折扇上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灵力屏障。但那股危险的气息却像有生命一般，并不是不管不顾的往屏障上撞，而是绕了个弯，向着另一边的耀而去。
“危险！”
问闲情再挥扇划障已然来不及，电光石火之间只顾得上转过身去，单手触上了耀的云肩边缘，将自己整个人挡在他身前。那东西分明没有形质，但在这瞬间他忽然觉得脑中一痛，像是被什么有形之物穿透了一般。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疲倦和空茫的感觉，在四肢百骸中反复游走。反复告诉他，他很累了，他需要休息。
应当听从，应当闭上眼睛，应当任凭自己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柒之叁】
“昔，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迦叶破颜微笑。”

他又回到了万因顶。
万因顶上一如既往，千年万载也不曾改变。代表着梵宇之灵的圣菩提树拥有穿耸入云端的主干与辅枝，若遇上天气好的日子，晴风一吹，落下无数泛着微微金光的菩提叶。天地间仿佛下了一场金色的雨。峰顶侧旁是静如禅居住的草庐，草庐前有一大片花丛，有些叫得出名字，有些叫不出，年年月月实在太无聊，静如禅教他辨认过，讲某一朵花叫什么名字，但他下一次再来又忘记了。
一切都再熟悉不过。
他甚至都还能回想起，静如禅手上拈着一朵碗口大的雪白花瓣的花朵，侧过头对他微笑的模样。
这是山玉兰，我从前告诉过你的，怎么不记得了？
他尚未答话，对方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微微弯起狭长的眼睛，流露出一点奇异的温柔又失望的神色。
哦，是我记错了……我不是对你讲的。那现在告诉你，这是山玉兰，很漂亮吧？
眼前人容貌温雅，姿态亲切，他站在那里，却觉得身上发冷，额上亦有冷汗似要涔涔而下。他不应该不记得，无论是山玉兰还是优钵罗，他都不应该不记得——问菩提猝然抬头，望向眼前不言不语的菩提树，枝繁叶茂，甚至在日光的沐照下，隐隐约约泛着金色的光芒。乍一看并无不对，但他又朝前走几步，仰着头朝树上望去。他终于看清楚了。
看清楚眼前菩提树的枝干上，每一片叶子上都悬挂着一个“问菩提”。有的闭着眼睛，慈眉善目，有的手持长剑，姿态凛然，有的在安坐翻书，有的在桌旁小憩……行径不同，姿态各异，但他们都拥有同样的一张面孔。便是他自己的面孔。
因果之树，因果之子，千年百载，这一株因果之树创生了无数的因果之子。旧的问菩提死去，新的问菩提又诞生。下一个问菩提接续上一个问菩提所有能力与记忆。但这样的过程总不是完美，总会有些意外缺失，静如禅便是维护这意外缺失的工匠，将丢失的记忆与能力，提示他，还给他。
那些过往的问菩提，他们听从过，他们也质疑过，无数的死亡与无数的新生。圣菩提永远存在，便会永远有新的因果之子降生。但他们算是什么呢？是代言人，是话事者，还是造物主制造出来，为着质疑与警醒自己的存在？
不停地迭代，不停地重生，背负着愈来愈多的记忆，以及愈来愈多的质疑……如果不能完成这质疑的使命，他是否不应该存在于这世间？
问闲情自袖中抽出折扇，迎风一振，折扇化作一柄长剑。他将长剑握在手中，向着眼前的菩提叶，向着曾经的无数个自己决然斩下。峰顶风大，被他斩掉的叶子呼啦啦地铺了一地，但这棵树实在是太大了，他以剑削叶，以剑断枝，手中长剑挥舞极快，却也还是杯水车薪。
菩提斩渐趋疯狂。斩的是因果，斩的是自己，他站在树下，几乎与流泻的圣光融在一起，却觉得仿佛置身无边苦海。浮浮沉沉，不得出路，不得靠岸。
“——问闲情？”
他循声回头，瞧见一双眼睛。形状狭长，金色的瞳仁冰冷，这双眼睛里并无人类的情感，甚至教他瞧出一些杀戮的本能。
这是……耀的眼睛。
这双眼如剑如刃，令他瞬间清醒。他还有使命在身，他还有事情要办。问闲情转过身来，背靠着圣菩提，手中长剑斜斜提起，未曾染血的剑尖指向那双眼睛的主人。
执剑沉沦，苦海回身，他终于自梦中睁开了眼睛。

问闲情自榻上醒来，意识复苏，只觉得脑中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钝痛。耀就坐在榻边上，虽然低头看他，但神情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见他清醒，方道：“做噩梦了？”
问闲情说：“是。你怎知晓？”
耀说：“脑识异魔的伎俩罢了。通过意识入侵，引发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不安，便是噩梦。”
问闲情说：“所以方才，你没有叫我？”
耀又看了他一眼，说：“并未——但你昏睡的时候，我也为你渡了一些我的隳元之力，不然你也不会醒得这么快。”
问闲情自身功法中只有菩提树之灵，并无佛气，因而倒是也不怕他发现。但接受一只隳魔的隳元力量的帮助，听起来总是有哪里不太对。饶他向来机敏又会说话，此时竟也有些讪讪。便垂下眼睛，转了话题又问：“那两个孩子呢？”
耀说：“你家小孩暂时和我侄子一起待一段时日。放心，只要他们不出门乱跑，这隳城里大概也无人能动他们。”
他停一停，又说，“刚刚躲在暗处，令你受伤的脑识异魔，我也已经处理了……你受伤虽然不重，但意识损伤，总会有些头痛的后遗症，便在我这里休息罢。”
问闲情点点头道：“如此便好，那就多谢你啦。”他环视整间屋子，见布置甚简，但桌上并无灰尘，灯盏中灯芯也燃了一半，显见是有人在这里常住的。
“这是你的住处？现下被我鸠占鹊巢，实在是多有叨扰。”
耀说：“没关系。此处像这样的房间少说也有十一二间，随便住哪里都可以。”
问闲情心想，若他真的能舌灿莲花，遇到耀这样的，只怕那些莲花也尽枯萎了。但好在耀这次没给他留太久找话题的机会，很快便又说：“新任隳主登位在即，我这段时间也忙，你好生休息罢。”
他起身便走。问闲情没料到他这样快，匆忙地撑着榻边坐起来，朝他的背影又喊了一声。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忘了说？”
耀说，“嗯？”
问闲情说：“比如不要出门，不要随便走动？”
他此言出口，却听见耀似乎是低低的笑了一声。但因为是背对着，所以也没有听得很分明，又似乎只是错觉，但就好像一把剑当啷一声落在湖面上，击碎无数坚冰，哗啦啦的，湖面上散开千万水花。
但他没有回头。
“可以出门，可以随便走动。”

他又笑了一声。
“如果你看到外面有人，愿意的话，也可以同他们聊天。”

耀果真所言非虚，后两日他又为问闲情渡了一些隳元之力后，便不再出现。接下来数日，问闲情都没再瞧见他的面。这间屋子外面是很寻常的院落，除去来送食水的普通隳魔，未见有什么特殊的人往来。问闲情偶尔与这些隳魔攀谈，却也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首领没和我说其他的，也没交代一定要看住您，如果您要离开大概也是可以的……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吧？”
问闲情笑吟吟的看着他，折扇一下下拍在手心：“为什么最好不要？”
“这么多年，首领第一次带人来这里呢。如果您离开了，大概他会不太高兴……”
隳魔瑟缩了一下。问闲情想了想，又问：“他不高兴，会很严重吗？”
“其实对我们而言，也不会吧……”隳魔也想了想，“但还是最好不要吧。”
问闲情偶尔问别的：“你们负责隳城的安防是吗？因为新君登位在即，所以这段时间才会很忙？”
“啊……是。”一提到工作，隳魔没有表情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点可以称之为生无可恋的情绪。“登位大典那天要做安防，要提防着其他怀有异心的魔族搞事情，要盯着有没有梵宇或者其他正道势力混进来，还要守卫隳天浮屠……事情太多了！”
问闲情用扇端拍拍他表示同情，又状似无意地扯起其他闲话：“你们首领，想必灵力很高罢？”
隳魔点头：“这是自然。”
问闲情便问：“那为何我曾经在外见过他，是灵力全无的模样？”
隳魔说：“首领不能离开这里太远，若是在近处，还是可以正常使用灵力的，太远便不行了……啊原来他没和你讲吗！那我也不说了，要他自己和你讲才可以。”
问闲情见对方不再与他说话，便也回去了。在隳城这些时日，所见人事仿佛一团千丝万缕的线，却不知如何才能找到源头将它们归齐。即将举行的登位大典，隳天浮屠，耀，剑默言和他的新朋友，隐藏在暗处的脑识异魔势力……桩桩件件在思绪中漂浮。问闲情心想，他来此原本为隳天浮屠而来，但此时发生这些事情，却好像将他推得离他最开始的目标，愈来愈远了。
但他无论筹谋过多少，却完全没想过，竟然就是在今夜，他又一次见到耀。
问闲情睡到夜中，忽然被猝不及防的推门声惊醒——说是推门，其实说是门被大力撞开更为贴切一些。他第一反应便是起身点灯，但又听见数声沉闷的脚步奔向榻边，随即榻上一沉，接着是耀的声音，伴着沉沉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就在他的身边，就近在咫尺。“先不要。”
问闲情停了手，只坐起来。周遭是一片黑暗，哪怕用力张大眼睛，也瞧不见对方的形貌。他问，“为什么？”
耀说：“我身上有血，不大好看。”
问闲情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空气中缠绕着浓重的腐败的血气的味道。他试探着朝前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一点湿漉漉的布料，大概是染了血的衣裳。“是否要帮你疗伤？”
耀大概是摇了摇头。他讲话的时候亦有些气喘，但并无气息衰落之象。“我受伤并不重。”他停一停，又说，“是别人的血。”
问闲情无端觉得身上寒冷起来。虽然眼下并没有风，耀的语调也算是平常。但仍有一阵寒意自他心底迸发出来，渐渐地游走到四肢百骸，甚至指尖都有些发抖——但他竟然还能分神去想：还好这个时候，耀是瞧不见的。他定一定心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虽然只出口一个字，却好似重逾千钧。“嗯？”
耀忽然低声的笑了起来。这段时间，其实他们之间的对话一直是得体而愉快的，正常得问闲情几乎有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忘记了，对方是一只危险的隳魔——耀的笑声是低沉的，但他这时候的吐字，又有些神经质的，模糊的尖戾，分明说的是能听懂的话，但却又像是另一种语言的吟唱似的。
“你应该还记得，便是那一日围攻我的人……我去杀了他们。”
问闲情声音愈轻，心下愈沉：“他们是你的同族。”
耀说：“是，他们是我的同族。这又如何呢？若非你当时在场，或许我也已经被他们分而食之……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就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在讲话时，唇齿之间有一种冷硬的厮磨，仿佛在咽金嚼铁。
“留着他们终究是威胁。所以当我恢复灵力，便一直在寻访那些人的踪迹……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轻微的风流过，是他抬起双手，慢慢落在问闲情的肩上。问闲情感觉到对方手指收紧，将他整个人紧紧扣在他指下。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点微痛。
“残杀同族，睚眦必报……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就因为拥有强大的力量，我可以随便杀掉想杀的人，可以随意用人族或是妖族来做实验，可以满足别人想要的一切……也包括你。”
“问闲情。”
问闲情觉得肩上的手指愈收愈紧，对方倾身过来，血腥的味道渐浓。夹着寒气的呼吸流转在他侧脸。眼前一片茫茫黑暗，无法看清前路，也无法看清身边人的表情。
“你呢？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帮助我，是想利用我的力量，得到什么？”
“你想要什么？”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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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离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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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2-25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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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之肆】

“鹰曰：吾唯欲鸽不用余肉。希王当相惠而夺吾食乎。王曰：已受彼归信重天地。何心违之乎。当以何物令汝置鸽欢喜去矣。鹰曰：若王慈惠必济众生者，割王肌肉令与鸽等，吾欣而受之。王曰：大善。即自割髀肉秤之令与鸽重等。鸽逾自重自割如斯。身肉都尽未与重等。”

问闲情始终没能找到点灯的机会。
于黑暗中心念百转，终于下定决心。他略微动一动手指，轻声道：“若真要如此说，我自然也有我的目的。”
他肩上一阵剧痛，但却不以为意，微微扬起唇角，连语声都是含了几分笑意的。他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但心中一片明光。宿命所断，分所当为，若真算是罪孽，也是该当他一肩担下。
“我的目的就是……我喜欢你，想与你一起。”
耀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在他身边有若空谷巡风。问闲情恍若未闻，只是慢慢的字字句句说下去。
“我化形以来，认识许多人。有囿于规则而不得脱出者，有年岁日久忘记来处只知理当执守者，亦有心之所向不为所动者……但他们都与你不同。”
“初识是意外，但后面我寻你帮忙，见你这几次面，觉得你与我先前所见之人都不同。就好像……”
他停了一停。
“就好像，与你在一起的时候，与你讲话的时候，我常常会忘记我是谁，我要做什么。虽然讲得不多，又常常被你堵得说不出话，可我总会觉得……若时间能就此停滞，也许会更好。”
问闲情的手指渐渐拾级而上，寻到耀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指，慢慢的搭在上面。
“我向来有话直说，你既然问我，我便说了。何况……”
他轻轻动一动肩——耀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他轻而易举地靠近了对方，距离那急促而冰冷的呼吸愈近，距离失控愈近，便愈是清醒。
“何况……你这样帮我的忙，又为我疗伤，让我在你的地方休养。这些事情做下来，难道还要说，你对我无意吗？”
黑暗中静默一瞬，却忽然有烛光闪烁，渐渐燃起，将整个房间映得明亮。是耀不知何时伸过一只手去，点燃了一旁桌上的烛火。问闲情猝不及防瞧见他的面孔，苍白阴鸷，唇边带血，眼中神色冰冷，但或是因为此刻心情激荡的缘故，金色的眼眸中像是也燃着两道冰冷的烈焰。两人此刻手指相扣，相贴极近，配着情衷之言，恍惚竟有些心意相通的错觉。
问闲情望进耀的眼睛。耳畔听见他的声音。
“……你说得不错。”
倏然间被用力扯动，问闲情尚未反应过来，唇上一冷，撞进轻微的鲜血的腥气。最后相隔得极近的距离也不复存在。唯有交缠的呼吸声，在一片静默中清晰可辨。
“我是对你有意。既然你也是如此……”
耀模模糊糊地说，唇齿厮磨间，似乎隐约的轻轻笑了一声。
“那对我们魔族而言，倒是简单许多。”

这样的行径，他曾经学习过无数次，也演练过无数次。
在通明的烛火之下，在世代相传的一盏又一盏灯下——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扯落彼此的衣裳，打散彼此的发冠。冰冷的隳魔的气息通过唇齿延伸进他的呼吸与骨血，而无人知晓的圣菩提之子的灵气亦通过这样的方式，糅合进隳魔的灵力与躯骸。这样或许也算是一种渡化，在气息被掠夺几近不能呼吸的间隙里，问闲情一片模模糊糊地想。但他很快又弯起唇角笑了。
他为质疑而生，从不曾相信过接受渡世三昧便能免责脱罪。他信奉的是血债血偿，是杀人者必将付出代价，是魔族之属必不可能永远秉心向善——即使经过渡世三昧的洗礼也是如此。他曾往文殊苑去，那些被渡化过的形貌可怖的魔族，或许该叫做皈者，纷纷与他打招呼，谦恭有礼。他对他们点头，从他们身边快步地走过。
他并不相信他们。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
耀抬起眼睛看他。金色的瞳仁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明亮了，其中烈焰更是仿佛被注入了使之不停燃烧的能量，再这样烧下去，竟有些能将所见所有都付之一炬的感觉。他将手指探进问闲情的头发里，缓慢地揉动着，低声问，你笑什么？
问闲情也看他，说，我只是忽然想起，你们隳主登位，要入主永闇殿。但你的名字，似乎和它的名字格格不入呢。
他说，你在隳城中应有很重要的地位，这样想来，不会有人介意吗？你们那两位殿下，不会要你改名字吗？
耀的手指停下来。他狭长的眼睛看着问闲情，眸光深深，虽然魔族的眼神该是嗜血而冰冷的，但恍惚之间，竟有些从这样的眼神中，瞧出一些属于人类的情感的错觉。
一些……可以被称之为，戏谑的，亲近的，甚至是有情的错觉。
但他只是回答说：“不会。”

问闲情失去了再次说话的机会。他们一同坠落进失控的深渊里。手指交缠，呼吸相融，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大概是脑识异魔的影响还没有去除，问闲情心想，因为他在此刻，竟又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一个个或是绮丽旖旎或是小心温存或是嘲弄痛苦的梦境，他在这些梦境中反复地穿梭，时而觉得幸福，恨不能将百千万个瞬间都定格在此刻，时而觉得痛苦，只希望这样的辰光能流逝得再快一些……但无论是哪一个梦境，他坠入梦境中的时刻，又觉得自己是清醒的。
清醒地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是为了什么。他像一个袖手旁观在一边审视的判决者，根据他自己的反应，以及耀的反应，审判这一场荒诞而又深情的骗局，终究能够有几分胜算。
耀倾身贴近他。他的皮肤冰冷，呼吸也冰冷，唯有眼中的火焰猎猎燃烧。他将唇靠近问闲情的耳畔，低声问，你是谁。
问闲情的脸蹭到他的脸，同样低声答，我是问闲情。
“你可不要骗我。”耀衔着他的耳朵，模模糊糊的说。大概是有些疲倦了，他的声音拖得慢慢的，唯有手指还在抚着问闲情的腰侧，轻微的酥麻和轻微的痒夹杂在一起，令他也轻微地颤抖。
“你可不要骗我。否则……”
问闲情问，否则什么？
耀却已经在吻啄他的面孔。语声轻微，他几乎不曾听见。
“否则……哪怕上天下地，哪怕我自己赔命，我也会要你死。”
问闲情伸出手去，环抱住对方。他们彼此贴近，他们水火不容。“我好害怕哦。”
他看似开玩笑，笑眼弯弯的，但下一句又像是认真起来。
“我不曾骗你——我今夜所言，未有一句是假话。”
耀似乎是对他这个回答满意了，拖着问闲情又开始坠入新一轮的梦境。桌上燃着的烛火在长夜中缓慢地燃尽，房间重归一片寂静的黑暗。唯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以及轻微的肢体摩擦的声音，与低声的隐忍的呻吟交叠在一起，奏响通往终局的哀乐。
问闲情置身黑暗中，却如身在光明殿。眼中所望，除灭大暗，得智慧明。
——不堕黑暗，速证涅槃。

他不曾诳语。
今夜所言，确实句句是真——但在这样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下，层层重叠的宿命之中，究竟是不是真，也显得无关紧要。
只要他还秉持立身之道，只要他还坚持行走在为众生执剑的道路上。
他们注定分道扬镳，注定兵刃相向，注定有一天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问闲情睁开眼睛。翌日明亮的光芒透过窗缓慢地摇晃，落在枕畔打下淡金色的光晕，一时难辨是清晨还是黄昏。他轻轻拨开枕边人的手臂，下榻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站在窗边朝外面看去。
窗外是一片茫茫的白云，飘荡在如洗的晴空碧落里，用于障目的院落场景消失了，于空中向下望去，只觉得所处之地极高，甚至望不到地面。问闲情自窗间探出手去，摸到外面墙壁上粗糙的檐檩。他的手指在其上停留许久，直到听到身后模糊的呼唤的声音才收回手去。
寻觅许久，却倏然发现原来早已身在其中。他置身何处，他枕畔何人，一切的答案都呼之欲出。
问闲情应了一声回到榻上去，重又躺在耀的身边。对方的手指懒懒的绕着他颈间散落的头发，唇间含含糊糊的说：“怎么这样早就醒？”
问闲情望着头顶上的虚空，心中想着，不知道这里是塔顶，还是中间。他深深叹一口气，侧过头去，看着对方的眼睛——大概因为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眼睛半眯着，便瞧不见其中凛冽锋锐，以及不属于人类的冰冷的杀戮的情感。
“睡不着。”他停一停，又说，“可以问你不喜欢的话吗？”
耀的手指捋着他的一缕头发，正将它含在唇间，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嗯？”
问闲情说：“我也曾听闻，隳城与梵宇相缠偌久，双方均有死伤，亦有成擒。据闻梵宇中有不传之秘渡世三昧，能使妖族魔族忘却本心，从此一心向善……我想问——若是你落入梵宇，为三昧所渡，你会如何？”
长发含在唇齿之间，连话也不好说得明白。沉默的肃杀的冷意将晨起慵懒旖旎的气氛都仿佛冲淡了些许。问闲情心想，他原也不指望他能回答。——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呢？
但耀的声音缓慢的，自身侧响起。
“与我而言，是生不如死。我身为魔族，便永不可能向善，此种行径，折辱我之本心，罔顾我之立场，甚至要我对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兵刃相向……”
问闲情将手伸过去，拉住他的手指，被对方反握在手中。力道有些重，他甚至感觉到几欲摧折的痛楚。
“慈悲，这是慈悲吗？”隳魔冷笑的声音似刀锋刮过金铁。“真想向世人展示对魔族的慈悲，不如杀了我。”
问闲情眼中映出他的模样。形容俊丽，姿态冷漠，因为提到了不喜欢的话题而显得有些生气，狭长的眸中似也有烈焰燃烧——是妖孽吗？是妖孽吧。他心想。以他眼中所见，他应是白骨，是泡影，是虚幻。
又怎么会被他所惑，而本心动摇。方才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真的在想，如果他能被渡化……如果他能继续存在于这世间。是否这样的方式，亦有其可取之处。生命如此珍贵，若是无法舍弃的人，是否该再赋予他们一次机会。
……不、不应如此。
他自降生这世间，便行走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秉信质疑，不可动摇。若他能够认同这样的行径……那些已经埋骨荒野的无辜者，又有谁来给他们一次机会？
他不能动摇。不能偏离。不能破执。
不能有私心。
执剑为众生，他的剑注定染上他的血。
“好啦，知道了。”问闲情拉着耀的手，摇了一摇，意似玩笑。“那你可是要当心哦，可不要落入他们手里。”
他倾身过去亲吻他，晨间明亮的光晕落在相贴的脸颊之间，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分明。熠熠日光，如灯传照。
问闲情闭上了眼睛。

【柒之伍】
“圣虔者、圣虔者！”
他拖着菩提斩一路冲进文殊苑，身后许多人在追赶他，呼唤他，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在告诫他你不能如此，你不要冲动做下不可挽回的事。菩提斩的刃尖殷红，分明还没有杀人，却仿佛已经饮血。
他听不懂，他望不见。他一心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念头促使他不管不顾，眼前只有所行之路途，只有非做不可之事。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你杀了他，你也会死！”
耳畔的声音好像是静如禅的低声告诫，又好像是身后追赶的同门语带威胁。但好像一切都晚了——颈中迸散开漂亮的血花，菩提斩的刃尖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明亮又温柔的颜色。像许久以前记不清一场日光。
隳魔的血溅在他面上，溅在他颈中。衬着一身华服朱冠也染上妖冶的颜色。问闲情迎着日光，微笑起来。他此刻瞳中亦有疯狂的烈焰，鲜血映照下，竟也宛若修罗。
“我是问闲情。”

后几日，隳城举行新君登位大典。这一天没有下雪，但天色暗沉，远远的天边犹堆着层层叠叠的阴云，缠绵不绝的冷风掀起衣角，发出轻微的声响。剑默言挤在道路两旁的人群里，眼前的一条长路上自来处铺满一段暗金色与玄色织就的华美的地毯，新君会自其上一步步踏进永闇殿，以成其礼。
剑默言将两只手都缩进袖子里，在人群中摇摇晃晃的被推来挤去，难免不当心撞到身边的人。他和对方小声咬耳朵。
“等了好一会儿了……仪式还没开始。他们都不怕冷的吗？”
“早跟你说没什么好看的，非要来挨冻。”禁世龙嚣不耐烦地鼓着一张脸，顺便也撞了他一下以示报复。但却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衣袖，将自己身上暖和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我说，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啊？”
“大概今天就要动身吧。”剑默言说，“我……小叔叔说，等仪式结束，让我去后城门与他汇合，一同出发。”
“哦。”禁世龙嚣兴致低落的闷闷的说，“你们就这样走啊，我还以为你们会留……多留一段日子。”
剑默言瞧着他的模样，心中忽有不忍。他虽然不知道问闲情要做什么，但他隐约也清楚，若今日计划成功而离开，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回来这里，自然也不会与今日所遇一切人事重新相见。对方虽然相识不久，但毕竟是他生命里遇到的唯一一个年纪相仿又能一起玩的小伙伴，想想还是有点儿舍不得。
虽然这小孩是个隳魔，脾气又坏，说话还不好听，还总喜欢一言不合就生气。
剑默言想了想，凑过去在他耳朵旁边轻声说：“我的出身地在隳城北方，人妖杂居的罗什村。我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回去看看，如果你想找我的话可以去……”
“谁要去找你啊！”
剑默言在袖中反握住他的手摇了两下。“不找就不找，仪式开始了你快看快看！哇那就是你们新隳主是吗，看着还蛮年轻的诶……”
“懒得看。”禁世龙嚣生气地瞪他，“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没见过世面啊？”
“我本来就没见过世面……”
吵吵闹闹间，新君的仪仗已经自他们身边走过去了。平民们被拦在道路两旁，因为离得远，其实瞧着也是面目模糊，并不能很轻易地看清面貌，只能瞧见他身上华丽装扮，暗朱织金的氅被风掀起衣角，在眼前飘荡成一片殷红。
这样的颜色，似乎有些眼熟。剑默言心想。但他还没继续想下去，又被禁世龙嚣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了。
“看也看过了，我们走吧？既然你一会儿就要离开了，我送你一件告别礼物好了……不准说不要！”
剑默言被他拉出人群。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在道旁看热闹，巷中十分空荡，刚刚拐个弯，迎面撞上往这里过来的耀。与他们打招呼：“这就走了？——问闲情在哪里？”
后一句是对着剑默言问的。剑默言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他没和我一起出门……只说等结束后再见面。他没有去找你一起吗？”
耀闻言摇头——他今日忙到现在，刚刚才有空闲，还想着来这边与问闲情他们碰面。但剑默言此言的意思，分明是说，今日问闲情没和剑默言一起来看典礼，也没有去找他。那这大半天……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
他心下微微一震，似乎有些不大好的感觉。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思绪游离，还在漫无目的地想，但就在这瞬间，心脏的位置传来轻微的仿佛被挤压的痛感，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种仿佛自四面八方铺展开一重又一重压力不停推进的感觉，令他几近不能呼吸。他单手按住心口，后退两步，用力喘了几口气。
“大伯？怎么了？”
禁世龙嚣似乎也瞧出不对，出言询问。但他没有时间回答了——他匆忙摆摆手，转过身，又飞快地自来路行去。
肩后朱红的披风在寒风里被掠起，那一点沉朱之色飘飘荡荡，渐渐于天地之间飘远。
“下雪了？”
剑默言摊开手去，接住一点自天上坠落的冰粒，它在他掌心里很快便化成了水。少年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里逐渐绵密的风与不停飘落的雪。
他心中忽而有些难过。不知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远行，抑或是不知何日能够再相见的离别。

耀一步踏进隳天浮屠的入口，塔底的守卫原本在懒洋洋的打瞌睡，瞧见他来，一激灵清醒了，连声音都有些发颤：“长、长殿下。”
“嗯。”禁世辉煌应了一声，又问，“没有人入侵吗？”
“没有啊……”守卫有点困惑地挠了挠头，“属下一直在这里守着，没瞧见有其他人进来，塔内机关也没有发出警示……应该是无人入侵的。”
不对，还是不对。
隳天浮屠以他的隳元晶为中枢进行运转，塔内机关判定是否有人入侵的标准也以此为依据。若是有人……已经交换过他的气息，沾染过他的隳元，隳天浮屠自然是无法分辨的。
禁世辉煌说：“那你继续守着罢，我上去瞧瞧。”
他层层拾级而上。隳天浮屠内的所有运转瞧来都一如往常，除去踏在阶梯上的脚步声，便只有塔内机关不停循环的，机械的声音。塔中并无人值守，一层层走上去，每一层都只有他一个人。连呼吸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或许是他多虑了……耀心想。也许他该先联系问闲情，而不是直接到隳天浮屠来。他此刻已经站在塔内的最高处，面前便是隳天浮屠最核心的控制之地，他的手按在门上，只要轻轻一推，便能推开。手指轻轻抬起又落下，或许也不用再进去看——
但就在这时，于机械的声音里，乍然跳出一声轻微的“咔嚓”的轻响。仿佛一段再正常不过的旋律忽然被不谐的杂音打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自固定的物件上取下，与此同时，隳天浮屠内所有的机械声忽然有一瞬间的静止，但只有一瞬间，接着它们又开始运转起来。但似乎节奏变得慢了，那种机械的声音也流转得愈发缓慢。
他的手按在门上，慢慢将门推开。
内中有人背对着他，一只手上正托着刚刚自中枢底座上取下的，金色的隳元晶，另一只手上所执的却不是折扇，而是一柄长剑。模样古朴，通体木质之色，剑柄下缀有明灿的金色菩提叶。
……令人厌恶的颜色。
大概是感应到了他的到来，那人慢慢转过身。模样温和漂亮，神情里甚至有些望之十分天真的稚气。他好像知道自己是可爱的，在这充溢着铺天盖地的风雪的隳城中，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落下来，将冰雪也融化。又惯会讲笑话哄人，很容易就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迁就他。
但所有事情都可以，唯独这一桩不行。
问闲情手中长剑斜斜提起，剑尖缓缓指向身前，另一只手慢慢地收紧，原来隳元晶是冰凉的，握在手中，就像一个雪球一样，轻而易举地消逝。他将隳元晶拢在自己的掌心里，抬眼望向眼前人，看着那双眼睛里的烈焰在发疯一般蔓延，那是冰冷的，愤怒的，被欺骗和背叛之后的颜色。
问闲情看着他，低声说，“抱歉。”
他收拢手指，轻微用力，那仿佛雪球一样的隳元晶甚至没发出什么声音，就在他指间碎成了千片万片。簌簌的粉末自指缝不停地落下，他们都感觉到了隳天浮屠的震颤——彻底失去中枢的隳天浮屠已经无法运转，所有的机械都在失序，亦有簌簌的灰尘自头顶的墙上滚落，这座塔，也已经摇摇欲坠。
隳元晶碎裂的痛楚自心脏扩散开，四肢百骸都如同被纷纷折断。禁世辉煌将自己的剑尖抵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抬起头，盯着对方的脸。
他忽然笑了起来。俊丽的模样因为痛楚与怨恨而显得有些扭曲，兼之语气阴森，就好像——
就好像他在刚刚那个瞬间，分明已经死去，此时在讲话的，不过是仍残留在此地的怨恨与不甘罢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是一举两得，毁掉隳天浮屠的同时毁掉我的修为，我便不能奈何你了？”
“但你应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他的手指握紧剑柄，将长剑自地下一分一分抬起，指向问闲情。
“哪怕上天入地，哪怕自己赔命，我也要你死。”
长剑迅捷的速度令人完全来不及反应，瞬间剑尖已经逼近眼前。刃上的锋锐之气毫无滞碍地破开肌肤，划开血肉——问闲情没有躲，硬生生受了这一剑，伤口在颈下，心口偏旁的位置，有殷红的鲜血正缓慢滴落。
隳元晶碎裂，修为全毁，他确实已经不能将他如何。不然这落在致命之地的一剑，当场便可要了他的命，便不会只是流血了。
禁世辉煌将长剑推进他的身体里，整个人缓慢地靠近他。相贴极近，仿佛耳鬓厮磨。
“你可知晓，我所修的，是什么样的剑术？”
问闲情伸出手去扶住他，他往他身上靠过来，分明十分缠绵的姿态，但眼神冰冷，语声欲裂。
他是真的想要他死。
问闲情说：“我不知晓。”
禁世辉煌喘了一口气，又笑一声。
“我所修者，其名无生剑。”他断断续续的说，“一念所至，毁情绝意，有死无生……所以……”
他挣着抬起头来，望着问闲情的眼睛。这双眼从前往往是含笑温柔的，但此时一片空寂冷漠，只静静看着他。并无慈悲，他也不需要慈悲。
语声断续，其中隐约深深怨恨。
“所以……即使我今日不能奈何你……”
“但一念所至，天上地下，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
隳天浮屠的摇晃愈发剧烈。问闲情单手握住剑尖，将长剑一分分拔出，他似乎已经无法感觉到痛。身上的某一部分仿佛也被生生剥离了，所谓问闲情的部分，好像也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而死亡。
好像一场死去又重生。
他依然是梵宇无可挑剔的剑，是圣菩提完美无缺的继承人。
踏出塔的瞬间问菩提又回头望了一眼。禁世辉煌站在一片废墟里，长剑抵在身上地上，似乎已经不太能站得住，但一双眼始终死死锁住他的身形。眼中烈焰燃烧，分明怨恨极深，铭心刻骨。
也许他们从此也不会再见面，那些被弃掷的情意，被轻抛的信任，都会在梵宇与隳城的战场上，成为因果的一部分。
但若这真是因果的一部分，也许真的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他会来造就。
造就他的某一次死亡。

【柒之陆】

滚烫的铁水混合着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药物的溶液散发出一种诡异的腐蚀的味道，自头上泼洒着淋下来。落在肌肤与皮肉上，接触的地方发出滋啦的声响，甚至冒出一阵白烟。被冲刷过的地方血肉融解，露出森森的白骨，整张脸支离破碎，辨不出本来的容貌。他在地上不停地爬行和翻滚，所接触的地面被磨蹭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但他不曾惨叫，也不曾求救。
站在外间看了半晌的华服青年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向自己身侧的人问道：“鸿隳那边如何？”
那人摇了摇手上的翎羽，轻声答：“鸿隳已经遣眩祭冥司先行送来可替代之物，维持隳天浮屠运行。他自己也已经动身，不过数日即至。”
“凄狂……莫要太忧心。”
他将翎羽稍稍扬起，遮住半张面庞，轻声补了一句。
华服青年眉目之间舒展了些许，又向另一旁的海饕餮说：“皇隳所受刑罚，若说抵过，其实也已经够了。你们不能劝一劝么？”
海饕餮嘶哑着答：“禀帝隳，劝过了。首领说，这样反复的痛苦，才能令他反复地记住。”
隳城的新君闻言，又往那正在受刑的人那边望了一眼。他此时伏在地上，整个头整张脸几乎已经成了一具骷髅白骨的模样，似乎神志也已经模糊。但仔细去听，好似一直在发出声音，低低的说着什么。
他走近前去，听见那人反反复复，始终说着一句话。
“我一定……会杀了你……”

（完）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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