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4 【网空】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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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8-02-25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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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4 【网空】归去来

正月末天寒地冻，乌鹊南飞。西岭深处一方洞天，寒冰遍布，四壁都是浩瀚的幽蓝，宛如冰中凿洞，鬼斧天工。

未时，网中人背手走进山洞，曼邪音已候在洞中。戮世摩罗横陈石床，闭目养神。

曼邪音手捧木匣，里头装着一根隐隐泛金的白骨，长约一尺，是取魔的骨头，裹上秘药，于寒潭浸泡七七四十九日而成。

魔少，秘药更少，这根骨头堪称万金，有价无市。戮世摩罗身上二百零六块骨，一半已换成魔骨，脏器也只有七分是人。

戮世摩罗睁眼，见是网中人，便问：“这回没有存货了吧？”

西岭天寒，他衣袍外裹了一件黑皮袄，细碎绒毛拂着苍白的下颚，如白骨落在黑水里。

网中人冷哼，手里已提着一只瓷罐，示意曼邪音开始。

外衣褪去，蛛毒霎时刺入戮世摩罗身体麻痹他全身。网中人目不转睛，两指作刀，剖开戮世摩罗的腹部。

西岭寒冷，石床更是极阴，在这上头剖开的人，血都流不出一滴。

曼邪音耳畔尽是骨头磨着肉吱嘎直响，不由叹道：“第几根了？”

网中人道：“一百零六。”

说着抛出一截旧肠子，发灰枯萎，落在地上几如老蛇，透着将死的颓败。

瓷罐内的新鲜肠子替换进去，肉擦着肉，泛着血泡，叽咕作响。

网中人原本不会医的，如今也算外行，独独这给人换骨头脏器，拿捏得精准无比。近百年时光，他有了一根人骨磨成的针，用来穿蛛丝刚好，飞针走线迅疾如风，眨眼将戮世摩罗的肚皮缝上，又划开他右臂，切下尺骨将魔骨替换进去。

戮世摩罗身上饰物都除去了，一件黑袍裹身，一干二净躺着。他被毒素控制，本不该觉痛，竟倏然睁眼，紧盯着曼邪音。

闼婆尊身经百战也被他吓着一跳，沉声催促：“如何？”

毫无回应，戮世摩罗又阖了眼。

曼邪音忍不住问：“妖神将，你次次都能弄到骨头，可魔世哪来那么多废骨头？策君说这些骨头不能腐烂，不能……”

网中人置若罔闻，五指抚着戮世摩罗翻开的皮肉，沾一点血摆在嘴里，许久才冷冷道：“只管看着。”手上不停，很快，那截胳膊上只剩一条疤痕，淡红的，爬在皮上如同细蛇。

几人是由云外镜而出，径直从修罗国度穿来。洞里寒气四溢，曼邪音早作准备，裹着火蚕丝的裙袍与鸟羽披风，仍被面前场景骇得手脚发寒。

易骨是策君提出，网中人一手包办。二人素来不和，倒在这件事上有志一同。戮世摩罗体内一百零六根新骨头，无人敢问出处。魔世原就是弱肉强食之地，取败者一两根骨头不足为奇，可寻常骨头入不了戮世摩罗的身体，要寻尺寸正好的更非易事。

网中人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每年都能寻到几块骨头交给公子开明。炼过的骨头白里透金，怪奇里透着绚丽，镶嵌到戮世摩罗日益衰败的身体里，如量体裁衣，一分不长。

妖神将被蜕变大法洗去太多记忆，难以掌控。曼邪音暗中提防，生怕那些骨头是来路不明的毒物，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惊出满身的薄汗。

一盏茶后，易骨告一段落，老旧的骨头与肠子都换作新的。网中人坐到一旁，安静得像一具死尸。

曼邪音候在石床边，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戮世摩罗睁眼。他堪称死过一次，嘴唇没有丁点血色，低声呢喃：“真疼……我又被切开了。”

网中人嗤道：“废话。”

戮世摩罗龇牙咧嘴半天，忽地说：“妖神将，我几岁啊？唉，算了，你记不住。我上月才过的生辰，一百零九了，比新骨头还多三。”

一百零九岁的死人极多，活人罕有。戮世摩罗面无血色，精神倒好得很。百年时光，划在他皮囊上的不过二三十年，与初见时无甚差别。

一百零六根魔骨足以令戮世摩罗伤在止戈流下，曼邪音掐指一算，俏如来仙逝犹在昨日，细数已是三十年前。

三十年足够墨家上下动荡，对魔世倒是幸事一桩。

戮世摩罗咳嗽两声，捂着肚子坐起来，曼邪音为他披上皮袄，他招呼网中人过来，扶着那只胳膊踉跄下地，低声道：“去看看。”

“看什么？”

两人对视，戮世摩罗弯起嘴角：“看你那些存货。”

西岭的湖整个儿冻作一块巨冰，倒映着无垠碧天。天地间几点深色，是三人孤独的身形。

南八十步，西十二步。曼邪音心中暗数。

四周川凝冻霭，冰层厚重足有两尺。网中人寻得地方，飞身一掌熔化湖盖，从底下拖出一具尸骸。

尸身一袭红衣，头发亦是红的，似窜天烈火破冰而出，虽说死去多年，皮肉并不腐败，面具下的左眼窝怪异地凹陷着。

曼邪音只看一眼便捂住嘴。

戮世摩罗两眼本是金色，摘了眼罩才看出来，他左眼已成了血红的。红眼的魔物不多不少，近里就有一个，曼邪音恰好认得。

练了蜕变大法的人，死后自然复生。网中人死死生生二十余次，八十多年前轮回一遭，没想到将上一世的尸首藏在了西岭。

只不过，他比戮世摩罗高大，要为那人易骨，就要将尸首里的骨头挖出打磨。慢工费时，难怪一次只能带回几根。

戮世摩罗掀开面具，两指摩挲尸体脸上的蛛网刺青，饱含喜悦道：“你可真是为我尽心尽力。”

片刻又叹道：“如今才觉得，人太易老了。”

雪仓促地打在三人脸上。

戮世摩罗拉紧衣襟，目送网中人将那具尸体抛回湖里，没头没尾地感慨：“我恐怕时日无多。”

网中人自然恼火，低声骂他几句，再为他裹紧外衣。

曼邪音立在冰上，脚踩同僚昔日尸骨，心底也如冰原一片，悲凉广阔。

荡神灭死，炽阎天死，修罗国度注血换肉，一路来物是人非，唯独此二人间的暗火生生不息。

她是掌灯人，合拢双掌只为留存火苗，而今烈焰燎原，无需护佑，她自不能免俗，要将两手放开。

苍茫魔土，从此一火如灯，再不熄灭。

俏如来逝世前后，中原有过一波大动作。时年八十有四，墨家钜子已不下卧榻，仍有千万人奉之为圭臬。即便魔世边防森严，也被敌军杀过了妖魔海。

偏生在这危急时刻，军中漏出消息：钜子去世了。

探子将俏如来的讣告送至鬼祭贪魔殿。戮世摩罗毫不惊奇，掐指算算，乃是耄耋之年，难得地说了句好话，称他是功德圆满，并无憾事。

夜里网中人经过寝殿，见戮世摩罗躺在榻上冲他招手，便过去坐下。

戮世摩罗样貌年轻，口气却像八九十岁的老头，拍着网中人手背，假惺惺夸赞他年轻，又假哭几声，自称老了不耐受，连与爱将同床的资本也没得。网中人习惯了他满嘴胡扯，掐他脸皮，掐得戮世摩罗连声叫痛：“你懂什么叫尊老爱幼？我长你二十多岁！放手！”

网中人转生多次，加起来早已几百岁，实在不愿与他争孰老孰幼，凝如钢冷如铁，任他磨破嘴皮也不予理睬。

夜深人静，他不便再走，干脆和衣躺到榻上。二人并肩，戮世摩罗摸过来握他的手。

魔骨入人体，是将魔气一点点化到肉身里，戮世摩罗气走周身偶有瘀滞，好比是练了邪功，掌心时冷时热。

二三十岁，如何疲累都能倒头就睡，随着年纪上去，睡意渐无，便把脑袋搁在网中人肩头，说了一宿的话。

天下虽大，还是冷清。钜子一死，散勇便如拔了牙的田鼠，又散又弱。魔世兵渡三关直逼远山，捎回几颗人头做战利品，无不是昔日故人的子嗣。戮世摩罗原想将它们蜡封存在贪魔殿上，又心意变动，命人带去厚葬。失却魁首的散兵再无翻身之劲，被闼婆尊与妖神将左右夹击，败走边城。

戮世摩罗胜绩连连，足称佳话，面上笑意却敛去许多。

俏如来没有赢，亦不会输。他的死讯是这一仗真正的伏击，翻越万山万军，避无可避地扎进戮世摩罗心口。

这一死乃是必然，必要发生在战中，才能最大限度破去戮世摩罗魔的外壳，用生而为人的遗憾刺伤他。

五年前的桂月，戮世摩罗将鬼玺取出，与月牙诚一并托付给公子开明。

魔与人不同，耐得住岁月，公子开明又是魔里极具耐心的，月牙诚生来非凡人之躯，拜在他门下最是可靠。

公子开明成日装疯卖傻，突然多出个徒弟，难得地消停了。

月牙诚异能在身，年至上寿还是青葱少年人的面相，对着比他矮一截的公子开明竟很不知所措。

他从小聪慧敏感，最能分辨何人得罪不起。戮世摩罗钦点的师父深不可测，实难招架。

公子开明假意看徒弟，视线早越过月牙诚，落在后头的戮世摩罗身上，笑容暗藏几分深意。戮世摩罗活了百来岁，心性已然成精，一眼便接下话茬，自嘲道：“老骥伏枥，遭不住你笑话。”

随手一抛，鬼玺稳稳落到公子开明手心。

公子开明是国中与戮世摩罗打交道最晚的魔之一。几十年前修罗帝尊曾有过老相，短暂如昙花一现，不出十年让魔骨治了，由那时起，始终是青年人模样。今日一见，隐隐察觉有些东西已经变化，想来知天命一事与年岁并无关系，是人的本能。

公子开明掂掂鬼玺，叹道：“哎哟哎哟哎哟，我比你年纪大得多得多，我都不曾服老，你怎能说这种话？简直是当面欺辱人，瞧这鬼玺，都被我眼泪打湿了！”

戮世摩罗却一摆手，转身朝门外候着的网中人走去。

翌日，公子开明持鬼玺继任第三十五代帝尊，闼婆尊、木魅辅佐，月牙诚师承帝尊，掌三方兵权。戮世摩罗退居二线，与妖神将一同请调沉沦海，阔别经年。

换过脏器要在洞天内多待几日，以免内伤未愈，一动就撕裂。戮世摩罗虽能下地，还是被网中人按在石床上睡了五日。床面极寒难耐，他裹了三层厚衣，连网中人的披风也抢去裹上，仍冷得牙齿打颤，一个劲让网中人把手给他。

网中人上一世得了炽阎天功体，周身暖热不畏寒，完全成了人形暖炉，被戮世摩罗抓在身边。天寒地冻，前任修罗帝尊躺在他臂弯里哭惨，别有几分趣味。那些嚷嚷他半个字没听进去，望着戮世摩罗一金一红的阴阳眼倒很快活。

曼邪音按点来送吃食，可惜山洞太冷，汤水进来就结冰，还要妖神将大发慈悲取来解冻。戮世摩罗端着碗，委屈得像只被人砸了饭盆的野猫，嗦上两口热茶，眉头才又舒展开来。

戮世摩罗咬着碗边，不住抱怨：“我年纪一把，这几天却活得比狗还不如。”

网中人眼刀冷冷扫来，“不如狗？”

戮世摩罗反驳：“狗的肠子是狗的，我的肠子是我的吗？”

见网中人白他一眼，又笑道：“只不过啊，做狗比做人快乐得多，让我来选，我也宁可做一条狗。”

曼邪音两指捏着食盒盖子，不住摇头，“能开玩笑，帝尊想必伤好了。”见戮世摩罗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方才想起他早已不是修罗帝尊，该称先帝。

先帝吃完就睡，窝在衣物堆里，活活裹成一只肉脸粽子，“过几日回去，我们也养条狗，你想几个名字，记得挑好听的说啊。”

网中人想了想，“小空。仗义也行。”

稍晚些时候，残阳消尽，西岭静如死地。网中人靠在洞壁旁闭目养神，戮世摩罗大约是睡着冷，窝到边上，将脑袋蹭进他怀里。

两人窝在角落，戮世摩罗垂着眼，行将睡去，又半梦半醒地问：“网中人，我……”

戮世摩罗声音极轻，近在咫尺仍显得不够真切。网中人附耳过去，听见他轻笑着，说了句：“我想过了，还是不许你养狗。”

说罢靠到网中人肩上，沉沉睡去。

网中人由他倚着，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猛地心中一动。反手探他口鼻，已然没了呼吸。

天大地大，生死最大。然而生死二字，对于网中人不过家常便饭。

戮世摩罗没了呼吸，脉搏也停了，安静得乖顺，倚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网中人静坐许久，起身将他抱到石床上。

曼邪音闻讯赶来，竟然还带着公子开明和月牙诚。网中人面见帝尊，连礼数也懒得尽，公子开明不愿在此时同他计较，探了戮世摩罗脉搏，长叹一声：“恐怕已经……”

气氛霎时慌乱而沉重。一百零六根魔的骨头，戮世摩罗根本算不得人类，死的时候却与他兄长如出一辙。人之死，说无预兆也可，说天命将至亦可。

回想那日戮世摩罗自称时日无多，竟不是玩笑。

曼邪音拳头紧了又松，最终取出两副香，点在山洞两头。白烟袅袅，更衬得石床上尸体面白如玉。

曼邪音对网中人说：“先帝曾放过荡神灭一回，我替他还了。你从前救驾有功，就当我僭越，也一并还上。香只有两柱，天明之前不会熄灭。”

月牙诚在旁急道：“那先帝的遗体，是否要……”

公子开明却挥手制止，反问他：“先帝是魔吗？”

月牙诚一怔：“算……算不得。”

“先帝可是我的部下？”

“也……算不得。”

公子开明道：“既然如此，不过是落在魔世的一条人命而已，如何发配就交由妖神将吧。我这个人，最讨厌揽事，这种事自然越少越好，你开心我开心人人开心。”

网中人不发一言，面容被蜘蛛面具挡去大半。若说先前他还有些烦躁，此刻已完全沉寂下来，又成了冷硬的铁块，静静伫立一旁。

他原地站了许久，直至天黑透，旁人散尽，才将洞中灯火吹灭，径自遁入到黑暗之中。

黑暗如一支笔，将过去慢慢写到网中人眼前。这样的事不是头一遭了，三五十年前为戮世摩罗更换肝肺那夜，他的呼吸就停过一次。过了半刻复活过来，咳着血来抓网中人的手。

人的手暖，戮世摩罗的手却凉得吓人。他胸口爬着一条细细的红痕，像是被尖锐指甲划过，落下个亲昵私密的痕迹。他把网中人的手拉到那处按着，心脏砰砰直跳，说的话也断断续续，混着血腥味散在屋里：“……我刚刚死了？真疼。”

今天会是同样的情形，还是另一幅光景？网中人不住地想，生生死死，当真是那么庄严不可触碰的边界么？

戮世摩罗如今，究竟是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

把他的骨头内脏全换掉，他算是人还是魔？

网中人从来只想过戮世摩罗活着要怎么对付，却未想过人的死期真正到来，魔又能做些什么。

蛇褪下的皮套到另一条蛇身上，能算是崭新的蛇么？真真假假死死生生，活着的又是谁呢。

他垂手立着，洞外月色朦胧。

寒气盖着尸身，加上防腐香，足够网中人考虑至天明。

过去曾有那么一刻，他的生死握在戮世摩罗手里。那一回他们都活着，而今天，戮世摩罗成了案上鱼肉，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也许只要三根骨头，五根、七根，就能让那人重新睁开眼。

月色映在雪上，寒如刀光，刺着他的眼睛。天地都远去了，世间只余一具尸体与一个永不能死的人。

弱势如人类，若说哪里比魔狡猾，正在于：人可共生，却会独死。

寅时月落参横，东方泛起青灰色的冷光。

一整夜，网中人如一块磐石，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倏地，横里插出一只手，直刺他后心！

这一击又快又狠，直奔他的命而来。网中人堪堪避开，一掌将那人劈翻在地，正是两眼空洞的戮世摩罗。

魔求生的欲望比人更强，哪怕脑子死了，身体也会千方百计活下去。戮世摩罗的身体偷袭他，恐怕是想从他下手，寻求续命的法子。

据传，帝鬼曾以法术控制他，网中人无缘得见，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若戮世摩罗再年轻些，或许可以在妖神将手下多过几招。但易骨伤气伤身，重伤之躯不足为敌，两三下便被网中人制服擒在手里，脑袋温顺地低着。

网中人右手铁爪一般钳着他，带他往山谷里走。魔骨驱动戮世摩罗的身体，令他自发迈步跟在后头。

两人径直行到最高的山头，俯瞰四下。正值极寒，江渠已合为陆，天野也浩瀚无涯。须臾，落雪纷纷，愈下愈猛，掩去了连绵的脚印。

人如若冻死在苍茫大雪里，是很有“人”味的死法。

雪落在戮世摩罗睫毛上，他垂着眼，视线凝在网中人指尖。

拂晓第一缕光落下，他动弹了一下，似乎要扑过来。

网中人指尖动了。只一下，就斩下他的脑袋。无头尸体扑倒在雪上，头颅划过半空，稳稳落进网中人手里。

寒气冻着伤口，断口上一滴血都没有。

网中人抹去他睫毛上雪片，吻了那双冰凉的嘴唇。

一个人直到死了，才能真正属于自己。

而一个魔，直到死了，才能完全属于别人。

戮世摩罗有一百零六根魔骨与三成魔的脏器，既不是人，也不是魔。

他属于两个人。

砍头碗大的疤，这话确实不假。尸体没了脑袋，脖子上伤口却不大，网中人用蛛丝细细缠绕封裹，将那具身体打横抱起，带往冰湖。

南八十步，西十二步。

他两指作刀，划开自己与戮世摩罗的左手小指，取出一节指骨交换，又将无头尸体与头颅上断下的发丝沉入湖中。

断发入水散如飞烟，青绿发丝与鲜红流火交织，其中几缕不知怎的绕上了，如何也不能散开。

冰盖熔了又结，把两张面孔抹灭在厚重的雪白下。

网中人将那颗脑袋捧在怀里，沿漫长的山谷行走。尽头处，云外镜已经打开。

回到魔世，他取来一只方形铜匣，恰好将那颗脑袋连头发一起放入。匣盖上刻有修罗鬼面，四角以六角宝莲装饰。一根洁白人骨削成插闩，扣在黄铜的匣锁里。

铜匣子埋入地下一年，再取出内里已是森白头骨一块，放在水里洗净擦干，冷白里泛着灰。

网中人本要将它摆在架子上，又觉得碍事，便锁回匣子里。偶尔困倦，枕着匣子就是一通好眠。

与这块骨头在一起，从来不会做梦。闭目即入黑暗，睁眼又是黎明。

曼邪音来过两回，无话可说，只做探望。每当她离开，网中人都取出那块头骨看看，再放回去，仿佛匣子里是一通轰鸣的怒雷，不见人可惜，见了人又觉得吵闹。

如此经年，月牙诚成亲育有一子，妖界又有悍将投诚。

新来的魔兵从未见过沉沦海那头的大将，唯独公子开明亲自过来，才有资格劳妖神将大驾。

偶有一夜，网中人枕着匣子浅眠，身旁忽有阴风。

门边站着一道影子，没有脑袋，五指成爪上来便杀，架势快狠准，照准咽喉刺下。

网中人脚尖一点一旋，身形已腾出数尺，手上虚晃两招。

那人却不恋战，抢了铜匣子便跑，形如飞电。逃至十几里外一处寒潭口，拔开骨锁，取出头骨浸入水中。

头骨遇水，竟奇异地长出皮肉毛发。血红的覆在森白的上头，不出片刻，又成一颗完整崭新的脑袋。

无头尸两手扒着脖子上的蛛网撕干净，托起脑袋，慢慢对准合拢。网中人飞身追至，不急着上前，只在阴影中窥视他一举一动。

眨眼的功夫，戮世摩罗摆好人头，对着潭水打量脖子。细而红的刀痕绕在他脖颈上，像是被尖锐指甲划过落下的亲昵私密的痕迹，随时可能渗出血。

戮世摩罗两手扶着太阳穴，生怕它再掉下来，好半天才放肆地转动脑袋。

月黑风高，照着网中人的靴尖。戮世摩罗望见他，定定看上许久，噙一抹狡诈而莫测的笑，缓步走来。

月光下，他死而复生，面白唇红，似鬼魅也似梦影，眨巴一红一金的眼睛，毫不客气地问：“我是谁？我记不清了。你有我的头，总该知道一些吧？”

网中人没有吭声。

戮世摩罗大着胆子靠过来，摘下那张蜘蛛面具，仔细打量网中人的脸，苦恼得虚情假意，却专注得情真意切：“我应该认得你，又不敢确定。可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好像……不能忘记你。”

千万浪潮，万千生死，顷刻化作乌有。

网中人抢过面具戴上，眼中些许暗潮汹涌，很快又凝如铁钢，不动声色。

那道断头红痕有如姻缘的红线，牵着二人生死相连。

网中人抚着他脖颈，看了许久，才慢慢地说：“我似乎也不记得了。”

完

多情不惯相思苦，休惆怅、好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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