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17 【雅漠|碧紫ABO】昨日之人（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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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6-18 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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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7 【雅漠|碧紫ABO】昨日之人（END）

配对：雅漠ABO，天刀笑剑钝A（碧眼银戎）x漠刀绝尘O（紫芒星痕）

warn：1.【重要】主要角色死亡，主要角色死亡，主要角色死亡【重要】

2.生子，有原创角色

3.狗血OOC且私设如山，真·如山

summary：笑剑钝为救漠刀绝尘重伤身死婆罗堑。

关于ABO的设定，使用了一握灰太太开放授权的中文翻译以及常见的通用名称以及我自己瞎编了一点。

Alpha——乾元

Bata——中庸

Omega——坤泽

发情期——雨露期

信息素——元息

标记——结契

链接——生死契

1、

雨停了。

漠刀绝尘撕下一截尚算洁净的衣角，接了雨水，替笑剑钝擦去脸上的血迹。

那人素来喜净，满脸血污一定很不舒服。

笑剑钝被脸上冰凉的触感弄醒，看着漠刀的动作，低声一笑。他肺腑受创，一笑便牵连伤口，爆发一连串咳嗽，血沫再次溢出唇角。漠刀眉头紧蹙，正欲再擦，笑剑钝已伸手捉住他动作的手，轻轻印在唇边：“星痕，我不想忘了你，还有他们……”

那段苦境的岁月，那些因他而染血倒下的人，如果连他也将他们忘记，又有谁会记得。

然而御天龙族历劫身死，龙魂回归后过往种种将如浮云消散，本是他的宿命。

笑剑钝说完这句话不久，又重新昏死过去。

漠刀转身默默洗净染血的衣片，看到自己手背那枚血色的印记。

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次日，婆罗堑血泪成雨。

2、

距离碧眼银戎龙魂回归上天界已过去百年，昔日龙族统帅洗去一身凡尘重塑龙形，历经苦境劫难归来的他修为更进一层，近年越发为龙主所器重，在邪影白帝归来前暂兼代战将之职，今日正是他的加封大典。

碧眼银戎卓尔不群、风华绝代，即使在人才济济的诗意天城，也难有人能与之比肩，是万千待字闺中的龙族少女倾慕的对象。他的加封大典，自然也是鼓乐齐鸣、盛况空前。

连自愿留在云下界看守罪恶之源的紫芒星痕也赶回诗意天城，在城墙上远远看着那人身着华服，如闲庭信步般走过登云道，青色龙鳞披风渐渐消失在云海之中。

已经过去百年了，然而他的身体当年折损太过，至今仍未能兑现当年的承诺。

3、

诗意天城云气过重，属于漠刀绝尘的尘世之躯难以承受。他不敢逗留过久，观典后匆匆到龙主处拜见述职，便要赶回云下界。

不想刚出天城就被碧眼银戎截住。

那人眉目一如从前般温润谦和，眼底却不复往日的柔情缱绻，语气也是恰到好处的生疏有礼：“紫芒星痕，久见了。”

重塑龙魂后的碧眼银戎龙气大增，只是稍稍靠近，紫芒星痕已感受到力量悬殊带来的强大压迫感。但那人终究是体贴的，以他现在的能为，要在天城中拦截故意避让的自己轻而易举，却还是体谅凡躯不耐云气，等他出了锁云关才现身。

紫芒星痕回身拱手：“银戎殿下，有何要事？”

碧眼银戎为这称呼皱了下眉，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你不必如此称呼我，你我还是兄弟。”

紫芒星痕心中微哂，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继续纠缠：“银戎殿下将我拦在此处，难道仅仅为了称呼问题？”

碧眼银戎听闻紫芒星痕自苦境归来后性情大变，若说之前仅是沉默寡言，仍愿意与众人交流切磋，近年几乎可说是孤僻古怪、离群索居了。按说他与紫芒星痕同为龙族、年岁相近，连册封时间都仅差十年，本应更易亲近。在前往苦境历劫前，他在紫芒星痕为数不多的私交中属于“较笃”一类。但不知为何，归来后反而被紫芒星痕疏远最多，他翻遍苦境记述的宗卷，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开罪了这位昔日同僚——他的凡躯还是紫芒星痕亲自放置在棺椁中拖回来的呢！若非看重他，又何必将一副无用的躯壳拉回来？总不至于厌恨至极，要摆在家中日夜施咒吧？

碧眼银戎叹了口气：“我不知自己在苦境时到底做了何事，招你如此厌恶。若真有个失礼之处，我在此与你陪个不是。”

紫芒星痕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他仿佛想起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微微别过头去：“你……并未做错什么，是我没有护住你。”

碧眼银戎疑惑道：“不过是尘世之躯，你何必在意？”

这句话似是引起紫芒星痕极大的不悦，后者冷淡地凝视着他：“我在意。”

我在意，他也在意。而你……你终究不是完整的他。

碧眼银戎极为不解。对于在苦境的化身天刀笑剑钝，他虽无记忆，但从卷宗里也略知一二。他的化身在婆罗堑为救紫芒星痕伤重身死，在局中人看来或许情深义重感人肺腑，但跳脱此事去看，不过是碧眼银戎作为龙族漫长一生中的一次历劫罢了。他想了想，或许是紫芒星痕仍留着当时的记忆，才入了魔障，便劝道：“天尊说你归来后不愿入圣龙湖净魄……”

此言一出，紫芒星痕立时如临大敌一般退后几步，望向他的眼神也充满戒备：“是天尊皇胤让你来押我回去净魄的吗？”

碧眼银戎不解道：“留着漠刀绝尘的躯壳，你无法留在诗意天城，修为再难精进，莫非是要在云下界呆上一辈子？”

紫芒星痕淡淡道：“若我说是，银戎殿下又待如何？”

碧眼银戎皱眉道：“长老们说你在苦境与人羁绊过深无法自拔，才导致此次劫难迟迟渡不过去。这些年托慈光之塔看顾，罪恶之源并未大乱，但若有个万一……恕我直言，以漠刀绝尘的能为，罪恶之源多半是守不住的。”

紫芒星痕了然道：“我明白了，长老院若有更中意的人选，我随时愿意交出云下界的印信。”他看了碧眼银戎一眼，忽而出言嘲讽道：“但是像银戎殿下这样的青年才俊，最好还是不要在云下界逗留过久，以免影响修行。”

即便是碧眼银戎这样好的涵养，听得这样的话，也不免有些动气：“紫芒星痕，你到底知不知晓其中利害？长老院也是顾惜你。若你仍身在苦境，死便死了，最多不过失却一段记忆。但你若以凡躯折在上天界，便是身死魂消，元神再不复存！”说到后面身死魂消，他心中竟有些莫名的隐隐作痛，连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带了痛楚。

紫芒星痕被他这样的目光刺得一震，原本浑身竖起的棱角渐渐消褪，他垂下眼睛避开碧眼银戎的目光，语气中略带疲惫：“我不会死的，我对一人有言在先。我也不会入圣龙湖净魄。如果长老院当真觉得我已不适合守在云下界，将我随意遣去什么地方亦可，我无异议。银戎殿下请回吧。”

碧眼银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背上背着两口刀，连肩胛骨的轮廓都透过衣物支棱出来，晃觉昔年上天界强大的战神竟消瘦至此。他忽而想起天城中关于紫芒星痕为了一个苦境中人甘愿舍弃自身的闲言碎语，忍不住问道：“那个在苦境让你念念不忘的人，是御不凡吗？”

紫芒星痕脚步一顿，却不回应。碧眼银戎忽而听到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叹，不及细思，便见那人已化光远去。

4、

回到云下界不过月余，他的雨露期便要到了。

苦境有不同于上天界的两性三别，漠刀绝尘是个坤泽，每年不免有几日要为雨露期遭点罪。上天界气候环境与苦境迥异，草木生长别有规律，并无苦境常见的抑制雨露期的药物。最初十数年，紫芒星痕全靠过人意志强行撑过去。幸好随着四魌界与苦境交好，战祸消弭，逐渐有苦境中人往来四魌界通商贸易，虽然真正能来到上天界的商人数量稀少，但也足够他取得所需药物。后来他将草药交由天城医师研究，近年已能在上天界寻得药性相近的草木代替，不必再依靠苦境商人。

算来今年新制的药丸不日便会从天城送来，紫芒星痕干脆告病在家。漠刀绝尘体内的生死契早已破碎，每年雨露期他的精神气都一年不如一年，若是常人怕是早撑不过去了。即便强如紫芒星痕，也只能恹恹地窝在榻上，默默把玩着那两只他养了百年的人偶。

无论是当年在上天界威震一时的战神还是在苦境惊艳三刀的荒漠少主，在戏剧方面想象力都极其有限，那两个栩栩如生的人偶，也只能在茶几上做些简单的动作，品茶赏花、拉琴舞刀，一派岁月静好。

紫芒星痕专注看着其中一只人偶，眉心渐渐有一缕青雾沁出，那青雾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空气中翻涌跳跃着，又丝丝缕缕地没入人偶体内。不过盏茶工夫，紫芒星痕脸色已然变得苍白如雪，那人偶却似注入了新的生机，变得更似活人，连眼眸中都仿佛有真情流转。

紫芒星痕轻舒口气，青雾逐渐散去。他倚在榻上，眼眸半合，静心调息。上天界并无乾坤之别，无疆又不在家中，他精神不济，便不再费心掩饰自己身上翻涌的元息，任由那凛冽干燥的气息飘散到庭院里。

他虚耗过多，心神松懈，很快便陷入昏睡。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股熟悉的气息攫住飘散的心神。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在过去百年里，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那人。还是一如他熟悉的鹤羽轻氅，金发飘逸，望向他的眼神似含着无限情意。即使双方默默无言，也依然是他最为欢喜期盼的时刻。

此次梦境与上回间隔时间太长，他思念心切，忍不住上前去拉住那人的手。又想起月前因雨露期将至情绪不稳，在锁云关外对碧眼银戎出言嘲讽终至不欢而散，心下愧疚又委屈。

“我不该怪你，你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我又怎能不在意……”

那人困惑地望着他，紫芒星痕内疚更甚，便讨好地主动去亲吻那人的唇角。

不想那待他向来温柔倍至的人却将他一把推开，语气惊疑不定：“紫芒星痕？”

疏离的语气仿佛寒冬腊月里的一瓢冰水，将他满腔暖意瞬间浇得透凉。紫芒星痕猛地惊醒，甫一看清眼前的碧眼银戎，更是大惊失色，拂袖一卷，便将桌上两只人偶收入袖中。

他薄唇紧抿，瞪着碧眼银戎，良久，方才哑声道：“不知银戎殿下要来，有失远迎……”

碧眼银戎仿佛未听见他的话，目光充满疑惑：“方才你收起来的是……”

紫芒星痕生硬地打断他：“不过是用来消遣的玩物。”

碧眼银戎摇摇头，更加坚信自己眼中所见：“不对，你说谎。那分明是、是……”素来处事不惊游刃有余的天城统帅突然口舌打结一般，诸多记忆碎片在他脑中浮现，渐渐组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你对我……”

紫芒星痕垂眸默然，眼睫不安地轻颤着，似是心中纠结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方艰难地开口道：“不过是前尘旧事，殿下不必介怀……”

碧眼银戎心神已乱，听他如此说来，心中更说不清是何滋味。他成名已久，并非不通世事的少年，天城中愿与他春风一度的各族佳人少年数不胜数，偶尔见到合意的也就笑纳了，素有风流多情的名声。龙族性喜云雨，对情爱一事随性坦率、不拘小节，他正是个中翘楚。

但紫芒星痕……紫芒星痕向来律己自持，性格内敛，并未见对谁有过特殊之情。他心中对这个仅比自己年幼百岁的同族从来只有敬重，并无亵玩之意。但如今无意中窥破紫芒星痕内心情愫，自觉已无法直视紫芒星痕的双眼，目光不由得往下移，却看见那人亵衣微敞，露出小片结实胸膛和笔直锁骨。碧眼银戎呼吸一滞，本想转过头去，眼神却不知怎么像被黏住一般，难以自主地盯着那一小片蜜色的光滑肌肤，喃喃道：“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紫芒星痕暗骂自己大意，瞬间收回所有元息，又扬起一股轻风，将那原本不应被任何人察觉的气味吹散出去。

没有元息的引诱，碧眼银戎很快恢复清明，眼中疑惑却更甚：“刚才那个是你的元息？可我怎么能闻到？”

自打上回他与紫芒星痕不欢而散，为了寻找内心疑问的答案，他更仔细地翻阅了苦境文卷中关于漠刀绝尘的篇章。参阅苦境中关于两性三相的记述，荒漠刀皇之子乃是一位男性坤泽。坤泽此相生人，以上天界的情况代入，当属雌雄同体。坤泽和乾元都会有自身特殊的元息，训练有素的人可将元息收放自如，也只有乾元和坤泽可以察觉彼此的元息并被对方的元息所吸引，中庸之人则不能。上天界无乾坤之分，照理说来，他本不该对紫芒星痕的元息有所反应。

但以他今日得知的消息，碧眼银戎心中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猜测：“那个在苦境与你结契的人，是……是天刀笑剑钝，对吗？”因此即使他肉体重生，依然对前世亲自落下的印记和相熟的气息有所反应。

紫芒星痕目光微闪，似是想逃过这个问题，却被他无意间释放的威压禁锢在原地。双方无声地对抗了片刻，紫芒星痕终于抵不过本能，低喘着滑倒在他身下，闭眼喝道：“快放开我，这样成何体统。”

碧眼银戎一惊，他身上龙气虽盛，但应不至于对紫芒星痕有这么大的影响。忽而想起苦境中关于乾元对已结契的坤泽的元息压迫，方才紫芒星痕回避的问题答案已昭然若揭。他不知所措地退后几步，看着紫芒星痕咬着下唇慢慢从榻上坐起身来，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从袖中取出一只小药瓶：“医师让我将此药带给你。”

紫芒星痕抬眼望他，平日里看似深沉难测的双眸水光潋滟，显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来。碧眼银戎心中一动，药瓶已被抢手夺去。

紫芒星痕服了药，倚在榻上闭目休憩，药性发作开来，与他体内暗涌的情潮抗衡，激得全身出了一层冷汗。碧眼银戎见他难受，正待上前询问，却被喝止住。

紫芒星痕眼皮微掀，望向他的目光饱含挣扎，最终仍是低喝道：“你出去。”

堂堂上天界统帅就这样被扫地出门。

5、

碧眼银戎刚走出房间，紫芒星痕已是克制不住低吟出声。方才被他纳入袖中的两只人偶骨碌碌落到榻上，那只金发的小人偶似是更聪慧些，见他难受得紧，跑过来轻轻拉住他一根手指头，似有抚慰之意。

紫芒星痕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惨然一笑。

原本答应了笑剑钝的事情，他自当不惜一切代价去达成。但当他机缘得到达成的方法，却又发现实现这件事情要以伤害碧眼银戎为代价，他又如何能做？

可是常常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入了魔一样希望碧眼银戎能想起来，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那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一念生成便再也无法释怀。

如此自私的念头，如此不堪的他，又怎配立于那人身侧。这百年来他刻意疏远，就是为了不让自己为心魔所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可是若要他因此放弃，那是万万不能。

紫芒星痕颤抖着手轻触那只人偶的眉心。

——我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自己。

6、

碧眼银戎心中百感交集。他已活了三千余年，历劫无数。苦境的天刀笑剑钝不过数甲子年岁，于他寿元而言如同过眼云烟，往日里他甚至不会在意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他的年龄阅历，一个往昔情人——虽然他对此并无记忆——自然不至于让他如此纠结。

但那个人是紫芒星痕。

而紫芒星痕，自然是不同的。

他回想起过去所认识的紫芒星痕，性情刚硬坚洁，心思纯净，不轻易为外物所扰，一直以来是他们之间修行最为专注的人。又怎能囿于这种红尘情爱、画地为牢，哪怕是对象是他。

当碧眼银戎知晓前因后，立时明白，天刀笑剑钝就是紫芒星痕的劫。

情劫。

想通这一点，他几乎要对这个占据他人生不过弹指光阴的化身心生怨怼了。

7、

碧眼银戎开始频繁出入锁云关，连龙主都察觉到他的异常。

“我希望能劝说紫芒星痕。”

至于劝说什么，自然彼此都心照不宣了。

然而当他真的来到紫芒星痕面前时，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有些人平日看似喜怒不形于色，但当知悉前因后果，就会发现他们的心思就像装在剔透水晶球里般一览无余。紫芒星痕外表淡漠，望向他的目光却深情眷恋，他自诩阅人无数，此前却仿佛瞎子般对此视而不见。

漠刀绝尘在等天刀笑剑钝，于是紫芒星痕也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下去。

昔日上天界战神，怎会不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无法实现，有些人永远无法回来。

但心志坚定的人在固执的时候尤其心志坚定。

碧眼银戎几乎要承受不起这样的一往情深了。

8、

碧眼银戎已习惯每年为紫芒星痕送药，顺便闲聊几句。

紫芒星痕似是有些抗拒他的亲近，碧眼银戎猜测他可能是认为与自己亲近，就是对笑剑钝不忠——他如今可是对苦境中人的婚恋习俗颇有研究，知道坤泽一生都会受制于与自己结契的乾元，无法摆脱。而与之结契的乾元一旦身死，坤泽就会无端陷入痛苦，轻者身体衰弱情绪低落，重者则会癫狂甚至身死。

这对坤泽而言实在不公，碧眼银戎不免替紫芒星痕不平起来，又暗自庆幸紫芒星痕身强志坚，即便如今体质特殊也不减其分毫意志，终归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这日后嘛，紫芒星痕若是愿意入圣龙湖，自然不会有任何后患。

碧眼银戎出身尊贵，打小就住在诗意天城。云下界浊气盛行而云气稀疏，不利于龙族修行，是诗意天城为血统不纯的异族所提供的生活栖居之地。即便是当年掌管云下界的炽焰赤麟，也是遥遥坐镇于锁云关中，如无战事并不轻易涉足云下界境内。

如今紫芒星痕因特殊体质，反倒成为云下界历届掌事中唯一一个将居所设在境内之人。云下界族群繁杂，自有一套别于天城的行事法纪。紫芒星痕素来认真勤勉，到云下界不过数年，便将风土习俗摸了个通透，如遇下属无法决断之事，也会请他前往裁决。

碧眼银戎前来寻他，有时遇见他不在家中，多半也是在军营里。若两者皆无，他就在城中四处走走，等紫芒星痕得空来找他。

四魌界与苦境日渐交好，偶有一二往来商人进入上天界，多半也是落脚在云下界城中。苦境与四魌界风俗迥异，商人带来的货物在苦境或许寻常可见，到了云下界倒成了奇货可居。碧眼银戎心系紫芒星痕之事，对苦境商人也不免多一些关注。

碧眼银戎收敛身上龙气，褪去一身战甲，化作寻常人家子弟进入市集。恰逢云下界近日新来了一批苦境商人，据说带来不少奇珍异兽，引得人群纷纷前往围观。碧眼银戎跟随人流，逐渐到了市集中心处，远远便听到商人吆喝之声。

“……此乃苦境大宛国特产汗血宝马，腿长体健，日行千里，耐力持久……”

碧眼银戎听到半截便笑了，上天界久居四魌界云天之上，诸族多半生来便有御风驾云之能。即便少数天资不佳需要坐骑，也以能飞天的物种为佳。这匹马在苦境或许堪称优良，在上天界却无半分用武之处。多半是苦境商人未曾了解当地风俗故而作出错误判断。

果然，那名苦境商人吆喝良久，那匹“汗血宝马”仍然无人问津。正当他懊恼不已，准备拿出下一件物品时，忽有一个低沉熟悉的嗓音插入。

“此物能换否？”

碧眼银戎极目望去，果见身着简装的紫芒星痕站在商人前，手里提着一只施了法术的笼子，一只浑身燃火的大鸟在笼中躁动地跳来跳去。上天界与苦境货币并不相通，人们交易多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

那名商人见有人愿意易物已是惊喜不已，见到那笼中毕方，更是笑逐颜开，连连答道可以可以，就要将笼子接过。

紫芒星痕却避开一臂，指了指商人后面一排笼子：“我还要一对山雉，沿途它们所下之蛋子，也一并交易。”

那商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起来，搓着手有些为难地赔笑道：“这许多异兽，一只毕方恐怕……”

紫芒星痕俯身在商人耳侧轻声几句，后者笑脸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有些讪讪地将马和山雉都牵过来交给紫芒星痕。等接过那关着毕方的笼子时，又重新喜盈于色，一路赔笑着将紫芒星痕送出人群。

碧眼银戎不动声色地在不远处路口等候，等紫芒星痕走过，才现身跟前。

等看清面前人的仪容，碧眼银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紫芒星痕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黑红短打，平日里散落的灰色卷发高高束成马尾，原是极为低调清爽的打扮。此时左手牵马右手提篮，发丝上还沾了几片红红黄黄的雉毛，看起来简直像个被父亲赶去做农活的少年。

碧眼银戎替他拈去发上雉毛，调侃道：“这番形貌若让长老们瞧见，定要让你再入少年院重修数年。上天界战神威名不复矣。”

紫芒星痕被他打趣得面上一红，正要侧脸避开，却被碧眼银戎捏住下巴，轻声喝道：“别动，还有……嗯？”他忽然凑近，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紫芒星痕眉梢，捻下一点黑屑。

“幸好只是被毕方燎到一点眉梢。”

紫芒星痕轻咳一声，退开一点距离：“你怎么会在此处？”

“听闻今日有苦境商人带来不少奇珍异兽，特来凑个热闹。”碧眼银戎歪头，用下巴点了点他牵着那匹灰扑扑且瘦不拉几的马，“那真的是汗血宝马？”

“……不是。”

碧眼银戎疑惑道：“那商人如此欺你，为何还要用毕方交换？”毕方在上天界虽常见，但其性情凶猛，捕获不易，价格并不便宜。

紫芒星痕斟酌片刻，方道：“犬子年幼且天资不足，无法修习御风之术。此马虽非绝世良驹，但性情温顺，后躯较大，奔跑起来十分平稳，正适合马术初学者。且从苦境到此路途艰险，就算要价高些，也属常情。”

犬子。

碧眼银戎当然听说过这个人，身为上天界战神之子，却仅是战神在苦境时与不知哪个凡人苟合所出，不能修习上天界武学，也不能出入诗意天城，甚至云下界特殊的气候让他生长比一般苦境中人还要缓慢。但紫芒星痕却依然对他爱护备至，亲自教习。

他是漠刀绝尘与天刀笑剑钝的孩子。

碧眼银戎心中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但他很快收敛心神，就事论事问道：“上天界也有不少能御风的坐骑，为何偏要选这种？”

紫芒星痕淡淡道：“我希望他日后能到苦境游历一番，马是那里最常见的代步工具，早些适应为好。”

碧眼银戎一时语塞，良久，问道：“那里真的有这么好，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紫芒星痕道：“哪里都有好与不好，使人难忘的并非外物。”

不是外物，那便是人了。

碧眼银戎心头发堵，轻叹了口气，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那几只山雉被装在笼子里扑腾不休，方才谈话时并不觉得，此事一安静下来，倒显得有些突兀。碧眼银戎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马背上的竹笼，又望向紫芒星痕手中竹篮，问道：“此物何用？”

紫芒星痕脸色略有些困窘：“犬子在云下界生长缓慢，医官说许是体质与饮食不相适应。我猜测多食用些蛋子或许可以……”他似乎有些难为情，说到后面声音渐不可闻。

碧眼银戎想起紫芒星痕从前在上天界几乎不在意饮食这等琐事，而漠刀绝尘虽为坤泽，但从小被当做一族之主去培养，想必对此行也不甚熟练。若是早几年有人对碧眼银戎说，紫芒星痕会为这等琐事烦心，他是万万不相信。而如今事实现于眼前，他不仅不觉得可笑，反而心中生出一片柔软。

“所以你还特地买了一对公母，就是为了能多出蛋子？”

紫芒星痕点点头。

碧眼银戎笑道：“那这对鸡雉所食用谷物，是否也需从苦境中来？”

紫芒星痕啊了一声，显是从未想过此事。

碧眼银戎见他一脸茫然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

在他的印象中，紫芒星痕日常生活乏善可陈，除了处理军务，便是在家修炼。碧眼银戎知晓天刀笑剑钝文雅风流、喜好玩乐，与漠刀绝尘正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不明白这俩人怎么就好上了。但打从他知道自己在苦境曾与紫芒星痕有过一段过往，自觉比起一般人，自己与紫芒星痕当然更为亲近，理所当然地便在那人面前稍稍放纵起来。而在见识过几回紫芒星痕被他打趣时耳垂微微泛红、又或如同现在这般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之后，又觉得那段情事也不算太难理解。

毕竟他也没想到，人前冷肃严厉不苟言笑的上天界战神，私下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

紫芒星痕仍在皱眉思考如何豢养鸡雉的事情，碧眼银戎按捺住当众揉弄他卷发的心思，温言提醒道：“此事择日可向大司农请教一二。”

紫芒星痕恍然，点头称是。

9、

回返天城不久，碧眼银戎便找上大司农，向他询问苦境谷物家禽牲畜的生长事宜。大司农不明所以，脱口而出便是——殿下龙气丰沛，随便喂点什么都能活的。碧眼银戎心里好笑，又下意识不想让对方知道他与紫芒星痕之间这点小事，随意编排了借口搪塞过去。待了解情况后，他又将所得信息梳理精简，写成厚厚一封信寄给紫芒星痕。

紫芒星痕大约是被信的厚度吓到，竟也绞尽脑汁回了两张纸过来。紫芒星痕的公务文书是上天界出了名的言简意赅，常有下属私下调侃说他封号应为一字王，批文只需盖一个“嗯”字印章即可。这回给碧眼银戎回信，竟写了两页纸，足见用心。

碧眼银戎起了兴致，此后便有事无事给紫芒星痕写信，与他聊些日常琐事。若有公务，也顺带在信中说了。此前他与紫芒星痕分派两地，虽说他时常前往探视，但是这个“时常”，也就一年四五回罢了。如今意外得了新的途径，竟有些似得了新玩具一样，乐此不疲。他身兼统帅与战将双职，日常事务繁杂，也只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得空闲聊一二。

碧眼银戎并非话多之人，但不知为何，在给紫芒星痕写信时，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将几日里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掰开揉碎说与他听。

紫芒星痕不若他能言善道，但时常在信中附上小物件，与他一同分享。压花是最常见的，多半是“今日行至某地，见此花灿烂，与君共赏”。花并非名花国色，更无天香，若要问紫芒星痕有何寓意，他多半也答不上来。紫芒星痕从前何曾对这些风花雪月之事上过心，如今只是青涩而又笨拙地投某人所好，博君一笑罢了。有段时间不寄花了，改寄园子里栽种的植物，有次送来一只精美绝伦的匣子，里头装的不是夜明珠，而是数枚雪白蛋子。碧眼银戎回信问他如何食用，他便十分实在地又寄来两枚艳红朱果。

碧眼银戎哑然失笑。

无论过去多少年，紫芒星痕的不解风情倒是一如既往。

*名词注释：

云下界的罪恶之源：私设，云下界位于上天界与慈光之塔交界处，是上天界最不适合御天龙族和悦神圣族居住的地方，但同时最适合外界人居住。罪恶之源是云下界的一道裂缝，火宅佛狱的人可以从这里绕过杀戮碎岛和慈光之塔直接进入上天界。

长老院：私设，上天界为两王共治、长老院参议的体制，两王由御天龙族及悦神圣族分别推举出来，御天龙族主军事司刑法、悦神圣族主政事司财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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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4)

1樓發表於: 2019-06-18 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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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次日，碧眼银戎便登门拜访，准备一尝紫芒星痕的手艺。

他随性而至，并未通报任何人。庭院中清静幽凉，隐约有清甜花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碧眼银戎循香而去，看到藤架下支着一座躺椅，紫芒星痕闭目仰躺，腿上盖着一张小毯，似在小憩。

碧眼银戎放轻脚步走近他身侧，挨得近了，才发现紫芒星痕脸色苍白，似是有伤在身。他轻轻掀开毯子一角，看到底下仍沁着血色的绷带。紫芒星痕被他惊动，睁开迷蒙双眼，似醒非醒地咕哝了一句：“笑剑钝……”

“是碧眼银戎，不是笑剑钝。”

紫芒星痕听了，倒不似上回那般反应激烈，只是蹙着眉，含糊道：“……会有办法……我会想办法……”又合眼昏睡过去。

紫芒星痕常年习武征战，原该十分警觉，这样贪睡，想来是服用的药物里有助眠的成分。碧眼银戎双指搭上他腕脉，释出一缕龙气察看伤势。他与紫芒星痕一脉同源，龙气本可相融，但脉门是武人要害之处，突然侵入会引起本能反抗。不想紫芒星痕的身体对他的龙气竟全然接受，任其游走全身。

片刻后，碧眼银戎收回手，蹙眉沉思。

伤势比原本设想还要严重。紫芒星痕当年在上天界修为与他不相伯仲，如今困于凡躯之中，功体竟折损至此，出乎意料。净魄一事不能再拖下去，这次一定要寻得机会跟紫芒星痕说清楚。只可惜若是事成，他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人在他面前几不设防的模样了。但他可不像紫芒星痕那样钻牛角尖，纠缠于过去区区百年光阴，却不思日后千年万年。

他与紫芒星痕还有许多个百年，自当作长久打算。

11、

紫芒星痕自睡梦中醒来，日已西斜。他听得耳畔有水沸之声，侧眼望去，碧眼银戎正在花架下悠然煮茶拭刀。他今日身着闲散白衣，暖黄夕阳照于身上上，整个人仿佛沐浴在金光之中，与手中闪着雪白银光的长刀相得益彰。

紫芒星痕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等等，刀……

他蓦然起身，一时忘了腿伤，趔趄着正要跌倒，却扑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碧眼银戎灼热的鼻息拂过他耳侧，原本冰白的耳垂登时染上薄红。紫芒星痕想要推开他，手上却不自觉地收紧，让自己挨得更近一些。

碧眼银戎笑道：“不用抱这么紧，我不会让你摔倒的。”

紫芒星痕红着脸松开手，坐回榻上，又看到他手中的刀，面上浮现疑惑。

碧眼银戎把刀提在手中熟练地转了几圈：“这是他的刀？”

紫芒星痕下意识纠正道：“是你的刀。”

碧眼银戎哈地笑了一声：“既然你认为我与他是同一人，为何要差别对待？”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你入圣龙湖，忘却苦境这段前尘，我也不会把你当作另一个人。”

紫芒星痕一怔，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忘记了一些事情，我不想强迫你接受。”

“我所遗忘的，你却从未想过告诉我吗？”

紫芒星痕摇头道：“隔岸观火与身临其境毕竟不同。我在苦境也曾有段时间忘却了一些人和事，那时候也有人在我耳畔说我曾经如此这般。虽知对方并无虚言，但听在耳中只觉得仿佛是他人之事，毫无真实感。有些事情我并不想做，但总有人与我说若我还记得必会这样做。那种感觉，仿佛身心皆被上了道道枷锁，十分难受。回忆对你来说该是一样十分珍贵的东西，而非被迫背负的责任。”

碧眼银戎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底那点调侃之意渐渐消失，化作一片柔软情意：“忘记了这样的你，确实是失去了一样十分珍贵的东西。”

紫芒星痕不明所以地回望他。碧眼银戎原本站得离他就近，此刻欺身而上，在他唇角蜻蜓点水般留下一吻：“对我而言，你永远不会是被迫背负的责任。”

紫芒星痕似是被惊得怔住了，看他表情，若非腿上有伤，恐怕要奔出几丈之外。碧眼银戎失笑道：“怎么是这般模样，笑剑钝不是早已与你有过肌肤之亲？孩子都这么大了……唔，从前我倒是不知道星痕还有这等本事。”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紫芒星痕的小腹，后者别过头低喝道：“你别说了！”他有些气急，语气略重了些。碧眼银戎从善如流地住了口，紫芒星痕见他不再说话，自个反倒不安起来，解释道：“我不是……我……”他呐呐半天说不清楚，不知怎地又想到另一处去，低声道：“你不该如此，我……快到了，你定是受了元息的影响。”

碧眼银戎皱眉道：“这与元息有何干系？我根本什么都没闻到。再者，难道笑剑钝喜爱你，也是因为你是个坤泽？”

紫芒星痕一时语塞，当年漠刀绝尘与笑剑钝相识时，对方根本不知道他是坤泽，自然谈不上因此生情。碧眼银戎观他神色已猜出八九分，当下不再迟疑，欺身再次吻上。

“我心悦于你，无论我是否记起那段过往，这一点你当知晓。”

紫芒星痕被他压在榻上索吻，唇舌纠缠间，久违的熟悉温暖的气息迅速包围了他，仿佛一段久旱的枯木遇到甘霖，不等他思考些什么，身体已经迫不及待地回应了对方，原本想要推拒的双手紧紧抓住碧眼银戎的前襟。

碧眼银戎久经风月，哪里不知他的意思，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探向他系得严实的腰带。紫芒星痕与他皆已情动，龙族对云雨之事向来随性，两情相悦，便是幕天席地又有何妨。正当他手掌甫触及衣物下温凉的肌肤时，耳畔忽闻一声短促的惊呼。紫芒星痕猛地一惊，唇齿间失了分寸，顿时咬破了对方舌尖。

碧眼银戎嘶了一声，无奈地放开了紫芒星痕，回身望向闯入院中的人。

紫芒星痕生活质朴，家中仅有一名老仆日常服侍。他素来不喜与人往来，自贬云下界一事已遭天城非议多年，甚少有客人拜访。这个人，莫非是……

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有着酷似紫芒星痕的灰红卷发，面容却十分陌生。碧眼银戎轻易洞悉遮掩面容的法术，窥见底下那张稚嫩的脸庞，仿佛见到年少时的自己。

碧眼银戎朝少年微微一笑，后者眼神一亮，几乎压抑不住眼神中的惊喜孺慕之情。

“您是……银戎殿下吗？”少年稚嫩的脸庞泛着红，得到紫芒星痕确认后，更无法掩饰雀跃的心情：“父亲常常与我提起您。”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无疆小公子。”

12、

碧眼银戎不知道紫芒星痕是怎么跟无疆解说这段往事的。少年分明知晓自己的身世，却对另一个父亲并无半分怨怼之情，甚至自愿长期使用遮掩面容的法术，掩盖那张与碧眼银戎过于相似的脸。在与碧眼银戎相处的过程中，也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表现出与另一个父亲初见的失态。

而紫芒星痕也不戳穿碧眼银戎已经知道前因的事实。

他和紫芒星痕似乎都极有默契地将碧眼银戎划出那个往昔的漩涡之外。

夜深时分，紫芒星痕把无疆送回房中，少年恋恋不舍地从父亲身后探出头来，望向碧眼银戎：“明日还能见到银戎殿下吗？”

紫芒星痕微微皱眉，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入房内关上门。

“犬子年幼，口不择言，请见谅。”

碧眼银戎与他并肩走在廊道里，如水月色泻入庭院，平添了几分凉意。在今日之前，即使他知道与紫芒星痕在苦境有生死羁绊的人是自己，也不免认为是紫芒星痕耽于前尘旧事，盼着他终有一日能放下这段短暂的过往，入圣龙湖洗去一身前世恩怨，重新回到上天界战神的巅峰。

但是今日看见紫芒星痕望向无疆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慈爱温柔，仿佛此生的柔情尽付于此——那是他与自己所爱之人的孩子。碧眼银戎才真切感受到，那个他眼中可以舍弃的过去，对紫芒星痕来说却是真实不过的当下了。

他忘却过去，可以轻易说出重头再来。但对某些人而言，那不只是一段记忆，而是一段无法割舍的情。

碧眼银戎轻叹：“为何要隐瞒无疆的身份？”

紫芒星痕静默片刻，答道：“对你来说这不过是段已然忘却的往事罢了，我不欲惹人非议，让你徒增烦忧。”

他已不再称呼碧眼银戎为殿下，但语气也并不见如何熟稔，一切仿佛又回到原点。碧眼银戎不喜他这样客套，他想要得到更多，想与这个人更亲近。于是他回身望向紫芒星痕：“如果我说，我希望与你一同养育无疆，你会接受吗？”

13、

尽管紫芒星痕极力反对，碧眼银戎当晚还是留宿在云下界。

他倚仗自己修为深厚，些许浊气自然不在话下，但半夜依然被胸口一股污浊之气闷醒。他盘腿调息，五感逐渐游离于身躯之外，发散于天地之间。他听到窗外虫豸清脆的鸣叫、花草在夜间舒展枝叶、隔壁屋中无疆沉睡时绵长的呼吸，还有紫芒星痕……

紫芒星痕！

碧眼银戎猛地睁开双眼，披衣直奔一院之隔的卧房。

紫芒星痕双眉紧蹙伏在榻上，面色潮红嘴唇却泛着青白，压抑地喘息着，全身已被冷汗浸湿。被褥在他身下被蹂躏得一团凌乱，湿黏的亵衣也已被扯开，露出泛着大片薄红的胸膛。碧眼银戎不知克制雨露期的药物药性竟如此猛烈，此时得见不由得暗暗心惊。

他费了一番功夫将紫芒星痕身上早已湿透的衣物脱下，寻了一张干爽的薄被将他冰凉的身子隔着被褥抱在怀中。紫芒星痕难受地挣扎着，很快又出了一身汗。碧眼银戎无法，快速回忆之前翻阅的苦境书文记述，他并非乾元，便试探着释放出一点龙气去安抚。雨露期的紫芒星痕本能地反抗这股气息，紫色龙气挣脱躯壳抵抗着入侵者。碧眼银戎挑眉，青龙气息大涨，逼得紫气步步溃败，紫芒星痕呜咽着，很快像被剪去爪牙的大猫一样蜷缩回被子里。

碧眼银戎伸手捋开他汗湿的长发，露出那张湿漉漉的脸。紫芒星痕头颅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双目虚张，暗红色的眼睫上犹带水光，嘴角微微下撇着，仿佛受了欺负一般。碧眼银戎拭去他脸颊泪水汗水，低声哄道：“嘘，没事了，一会儿就好。”

紫芒星痕煎熬地在他怀中翻来覆去，呻吟声里犹带哭腔：“疼……”

碧眼银戎顺着他的手摸到小腹上，触感一片冰冷湿滑，皮肉下那个隐秘的器官经络堵塞瘀结，气脉不畅乱作一团。他略一思索，凝了热意在手心，替他慢慢推揉虬结的经脉。紫芒星痕初时疼得受不住，昏迷中无意识地低声哀求他，碧眼银戎狠心堵住那叫他心疼的双唇，手上力道却未见减轻半分。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一股仿若烂熟果实的腐甜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粘稠的热液很快浸湿了裹身的薄被。紫芒星痕长舒一口气，紧蹙的眉心松开，终于沉入睡眠。

一番折腾下来，整个床铺已乱得不成样子。碧眼银戎替他换上干爽的衣物，直接把人抱到自己房中。离开自己熟悉的巢穴，紫芒星痕不安地蜷缩着，碧眼银戎释放出柔和的龙气将他包裹起来，温热的手掌覆在他今夜饱受折磨的小腹上。

那里腹肌平坦而柔韧，脉搏在筋肉下有力地搏动着。碧眼银戎在上面摩挲半晌，想象日后那里或许会孕育一个属于他的血脉，不由得一笑。他必不像天刀笑剑钝那样无能，抛下紫芒星痕。如果紫芒星痕不愿意，没有子嗣也不要紧，但有他在，以后再也不叫紫芒星痕碰那药半分。紫芒星痕不愿去圣龙湖便不去，不过区区罪恶之源，昔日炽焰赤麟守得，今日他也守得。紫芒星痕愿意一直记着天刀笑剑钝，便让他一直记着，那笑剑钝与漠刀绝尘才相识多久，他将来能陪伴紫芒星痕的时日更长，紫芒星痕早晚会明白，笑剑钝不过是碧眼银戎的一部分而已。无疆资质不佳又有何要紧，他是上天界战神与统帅之子，日后即便无所作为，也一样能平安喜乐地过上一生。

他乱糟糟地想了许多，又低头去看那兀自沉睡无知无觉的人。从前他觉得紫芒星痕冷冽淡漠不易亲近，心中对他只有同袍的敬重之情。如今再看，只觉紫芒星痕简直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叫他心动神摇。

14、

紫芒星痕对碧眼银戎的追求初时并不接受，似乎认为碧眼银戎的行径是出于愧疚或是受了什么别的影响。但当碧眼银戎收走他的药，他陷入雨露期情潮中神智昏聩时，口中喃喃呼喊的都是笑剑钝的名字，又怎能真正拒绝碧眼银戎——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碧眼银戎总爱逗他：“我与那笑剑钝，星痕觉得谁人更好。”紫芒星痕呐呐答不出来，便要被他压在榻上予取予求一番。

碧眼银戎喜洁净，又总爱赖在紫芒星痕云下界的府邸不肯离去，紫芒星痕便亲上诗意天城，找天尊皇胤讨来无尘之境*放在屋中。那本是四魌界举办比武会时开启的异境结界，为了平衡各界参赛者因地域不同造成功体差异过大而设，却被紫芒星痕布置得宛如苦境园林，流水花树、四季枯荣，一条小道七弯十八拐美其名曰曲径通幽。他耗费灵力使其日夜运转，只为碧眼银戎一夜安寝。

按苦境习俗论，无疆是个男性乾元，但上天界仅得他一名乾元，他年幼时常缠着问另一个父亲元息是何种味道。上天界并无相似之物，紫芒星痕便辗转从苦境弄来桂子，在府邸中植育多年，终于养出几株金木犀。每到秋日金桂满枝时，亲手采摘木犀花为无疆炖上一碗香甜的羹汤，权作缅怀。碧眼银戎原本也喜爱那羹汤的味道，得知其缘由后莫名呷醋说那花香太过浓郁熏得他不适。紫芒星痕信以为真，隔日便将那几株长得好好的金木犀砍秃了，惹得无疆暗自伤心许久。

碧眼银戎说金木犀花小叠生，未免太过多情，要紫芒星痕与他一同种植双目莲，花开并蒂、长长久久。紫芒星痕便在后山山脚下掏了个小湖，与他一起种了满池莲花。碧眼银戎说不够生动，他又引了游鱼赤蛙到湖里，岸上绿柳成荫，紫藤花架下，石桌木凳躺椅棋盒一应俱全。连无疆见了也不免憋出一句，颇有亡国之君的做派。

他总是无法拒绝碧眼银戎，似要将从前亏欠笑剑钝那一条命的恩情连同爱意都加倍补偿给碧眼银戎。他在笑剑钝仍在的时候，总是让对方伤心失望。他失忆，他说御不凡是他今生唯一的好友，他说他不要回上天界要留在荒漠。他总是拒绝他，直到笑剑钝死去。

他再也不会拒绝碧眼银戎。

看到碧眼银戎如同当年一样温暖的笑容，他的心欢喜得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了。

他在苦境的一生中，总是失去多于得到，如今竟有失而复得的一天，莫不是在做梦。

美中不足就是笑剑钝最后的愿望未了，但不要紧，他会设法为他达成。

那人如此美好，生命中不该有这样的憾事。

15、

上天界统帅与昔日战神过从甚密，诗意天城对此事议论纷纷，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碧眼银戎一概持谢谢心领与你无关的态度，回头照样我行我素。他随性不羁惯了，处事极有自己的原则，连龙主也拿他没办法，想来不过是与谁睡觉的小事，便由他去了。

倒是天尊皇胤对此似乎忧心忡忡。炽焰赤麟险些历劫失败，至今仍在五神峰闭关休养；邪影白帝滞留苦境，龙魂迟迟没有归位；紫芒星痕不愿净魄，已是半归隐状态。上天界不能再折一个碧眼银戎了。

那日碧眼银戎方从云下界归来，便被天尊皇胤传召。他早前隐约察觉天尊皇胤并不乐见他与紫芒星痕之事，只是碍于双方情面不好直言，如今大概是想好怎么开口。他心里默默盘算如何应对，等察觉异常，已离平时去的议事厅很远了。

碧眼银戎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侍从，确实是平日里跟在天尊皇胤身侧的传召官，便问道：“此路并不通往议事厅。”

“回银戎殿下，皇胤殿下在圜狱等您。”

碧眼银戎心中诧异，紫芒星痕性格虽倔强，但并无不敬法礼的行径，无论如何不至于动劳圜司处置，莫非是他想岔了，天尊皇胤此番召唤是为公事？可他并不司掌刑狱，圜司事务与他有何相干？

碧眼银戎百思不解，干脆不费那心思，环顾起道旁的花草来。圜狱地处偏僻，透着一股阴森气息，夹道两侧的花木倒是欣欣向荣。嗯？那朵紫花的形状颜色与星痕的龙角头饰十分般配，回头可采摘一些给内司服，叫他们打一支簪子看看。花的形状可去繁就简一些，但星痕卷发浓密，发簪比一般的需再长些许……

他这样想着，抬头便见天尊皇胤站在圜狱外，正皱眉看着他。

碧眼银戎不知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笑容过于灿烂，只当是大哥不满他来得太晚，便上前去行礼赔罪。天尊皇胤性格仁柔，又比他年长许多，对四龙向来宽厚谦和，当不至于为这点小事与他计较。

不想这回示好不起作用，天尊皇胤依然一脸肃然地看着他，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回身走进圜狱：“随吾来。”

碧眼银戎随他走过潮湿阴冷的甬道，才过来了两道门，便停了下来。这是圜狱第三层的牢房，关押一些情节较为严重的犯人。天尊皇胤来到一处牢房前，司圜恭敬地站在门外，见二人来了，利索地打开牢门。

碧眼银戎走近门内，里头坐着一名陌生男子，衣着倒是整齐干净，只是面如枯槁，双目无神，眉心泛着一股死气。他疑惑地望向天尊皇胤。

天尊皇胤看了那人一会儿，才开口道：“此人名苦无，因伤人、使用禁术、盗窃天城文泓楼禁室典籍，三罪并罚入狱，对其所犯罪行供认不韪，已画押认罪。他的罪行由少司寇及两名官员亲审、审问过程由司隶校尉笔录，上交大司寇，再交由炽焰赤麟，最后转呈于吾。”

碧眼银戎更为不解。

天尊皇胤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苦无：“苦无，汝所犯何事？”

那名叫苦无的男子直愣愣望着地面，对天尊皇胤的询问恍若未闻，直到天尊皇胤将话语重复了一边，他的眼珠子才微微动了一下，哑声答道：“我在家中，施法……引来天雷，伤了邻居。”

天尊皇胤问道：“汝所施何法？”

苦无喃喃道：“我，我想让她回来……我只是想她，我的心好痛……”

天尊皇胤再问：“汝所施何法？”

“移魂术……我都记下了，我没学好……我只看过一遍，可能是我记岔了……我失败了，我失败了……”苦无语无伦次地说着，忽而形似癫狂，猛地低头撞向一侧墙壁。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困住他的双臂，在他额头触墙前将人拉住。苦无使劲挣扎着，直到力竭，他颓然坐到地上，又恢复了那个双目无神的样子。

天尊皇胤见他安静下来，接着问道：“汝从何处习来的移魂术。”

“……我偷了文泓楼典籍，自己学的。”

“移魂术典籍现在何处？”

“你们拿走了，我只看过一眼。”

“圜司并未在汝家中搜到移魂术原本，典籍现在何处？”

苦无嘴角抽动，似要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我刚从文泓楼出来，就被你们的人截住了，书早被你们抢走，只是我侥幸逃脱。你现在问我？”

“汝盗书那日遇到的人是谁？”

碧眼银戎心口突突跳了起来，一股颤栗油然而生。

苦无掀起眼皮瞅了一眼天尊皇胤，又瞅向碧眼银戎，忽而狞笑道：“原来你们不知道，他把你们都骗了，对吗？上天界名动一时的战神，紫芒星痕！原来也会行这等欺上瞒下不可告人之事，哈哈哈哈……”

碧眼银戎浑身颤抖，死死盯住狂笑不止的苦无，忽而见那人哽了一下，便像浑身抽去筋骨一般软倒在地，已然昏厥过去，眉间死气又重了几分。

天尊皇胤默然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移魂术极其耗费施术者的心血，他命不久矣，多半活不到刑罚期满那一日。”

碧眼银戎哑声道：“谢大哥。”

他转身出了牢房，司圜依然恭敬地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卷书册：“苦无年幼时便已过目不忘，当年在乡间里曾有神童美誉。此乃他誊写的移魂术副本。”

16、

碧眼银戎不知自己是怎么翻完那卷书册的，他越是往后看，心里越是麻木，仿佛已不知道疼痛。他忽而想起第一次为紫芒星痕送药时见过的那对人偶，想起紫芒星痕蜷缩在他怀中说疼，又想起紫芒星痕坐在小湖边陪他植花时眼底那抹情意。

紫芒星痕的元息是清淡的木质香，干燥而清爽，细细嗅去还有一点耐人寻味的温柔。整个上天界除了无疆，只有他能闻到。

而那点温柔，却不是要留给他的。

碧眼银戎浑浑噩噩地出了锁云关。他是大神木*初春清晨第一滴露珠所点化的龙族，在上天界象征宁静祥和。此刻内心祥和之境被打破，方才好端端的晴空万里竟蓦地飘起雪来，大雪纷纷落到身上，一身青袍竟被染作雪白。他所行过之处，草木皆尽枯萎、花果败落，留下一道绵延不绝的焦黄印记。

远处渐渐出现一个人影，由远及近，紫芒星痕急奔至他身旁，见他容色已是大惊，忙撑开结界为他挡住漫天风雪。

“银戎，这是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轻轻拂去落到碧眼银戎身上的雪花。他想必是见天现异象便匆忙赶至，身上未及穿戴整齐。那个东西，他会带在身上吗？

碧眼银戎忽然扼住他拂雪的手，力道之大，逼得紫芒星痕小臂上露出片片紫鳞。碧眼银戎嗤笑，身上龙气大盛，双眸隐隐现出绿芒。

“你初始不肯亲近我接受我，是因为心中愧疚吗？”

紫芒星痕心中一惊，面上表情被碧眼银戎悉数收入眼底，他惨然再问：“紫芒星痕，你要杀了我吗？”

紫芒星痕瞳孔猛地一缩，碧眼银戎嘶声道：“什么珍贵的回忆，亏我还相信了。他就这样好？你养了他的魂百年，念念不忘只想着怎么放到我身上！那么我呢？我又算什么！”

紫芒星痕张口欲言，半晌，却只吐出一句话：“对不起……”

碧眼银戎心中仅存的一点念想全然熄灭，他怒吼一声，青龙强大的吟啸传出百里之外。紫芒星痕与他近在咫尺，又毫无防备，元神登时被震出体外。紫色龙形昏迷着匍匐在雪地上，尘世的躯壳无知无觉地落到碧眼银戎臂弯里。

青色龙神撕扯着他身上潦草的衣物，很快两件小巧的物什落到地上，果真是那两个被他养得惟妙惟俏的小人偶，已初具灵识。此时似是感受到危险到来，金发小人偶笨拙地张开双臂挡在另一个身前，那只小一点的人偶似乎还不懂发生了什么，木讷地坐在雪地里，双眼茫然地看着他们。

碧眼银戎盯着它们，心中已是恨极，不及思索为何紫芒星痕要豢养两只魂器，抬手便要摧毁它们。他怒意正盛，出手自然毫不容情。蕴满灵力的掌心落下，眼前紫光一闪，已是不及收手，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在寒风呼啸的雪夜中清晰得令人心寒。

紫芒星痕噗地吐出一大口血，剧痛令他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下半身已失去知觉。他担心碧眼银戎再落下第二击，强撑着往前爬行几步，内里伤势加剧，禁不住又呕出几口鲜血来。原本他用灵力撑开用来遮蔽风雪的结界无以为继，已经碎裂，大雪呼啸着落到两人身上。碧眼银戎眼中绿芒褪去，他怔怔看着自己掌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击碎紫芒星痕脊背时的触感还鲜明地留在指掌间，他忍不住望向那人，惨烈的伤势令他心脏猛地抽紧，正要上前去扶，却见紫芒星痕紧紧护着怀里的物什，拼命想要逃开。

碧眼银戎心底一片冰凉，此时方有尖锐的钝痛从他胸口传来，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远处有黄龙吟啸声传来，他知是天尊皇胤将至了。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紫芒星痕，就这样吧。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紫芒星痕扭头欲看，却只来得及望见残留的青色龙影。他伤势甚重，无力追赶，只能伏在冰凉的雪上，喃喃道：“不，我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自己……”

然而再也没有人回应他。

17、

紫芒星痕身份贵重，所犯之事虽礼法不容，但事出有因尚算情有可原，且碧眼银戎阻止及时，并未让他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经龙圣二主及长老院商议，褫夺其云下界掌权之印，责令在家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再入诗意天城。

罪恶之源毕竟是要塞之地，紫芒星痕被软禁，自然要有人担下职责。

三日后，云下界新主上任，处理完交接事务，便去看望故人。

紫芒星痕脊骨尽碎，剧烈的疼痛使他昼夜无法安眠，伤势恢复极慢。医师用麻药令他整日昏睡着，除了必要的进食服药，几乎没有片刻清醒。

炽焰赤麟到来时，他刚服了药，尚留有一丝清明，见人到来，原本黯淡的双眼忽而亮了起来。

炽焰赤麟知他想问什么，便道：“碧眼银戎已上五神峰闭关。我活了这么些年，都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要下多久。”

紫芒星痕目光重新黯淡下来，半晌，轻声道：“我可以等，总有雪停的一日。”

炽焰赤麟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道：“我奉命来取移魂术原本，你行动不便，说个位置，我来取就是。”

紫芒星痕说了个方位，炽焰赤麟拿了书随意翻看着，又道：“还有那两个魂器，也一并交给我。”

紫芒星痕不言不动，炽焰赤麟挑眉：“我可没有碧眼银戎那样好的脾气，你不交出来，我多的是办法让你乖乖听话。”紫芒星痕抿唇不答，他蹲下身端详了一番那张被伤痛折磨得苍白憔悴的脸，忽而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一下灰红色的发顶：“还像小时候一样倔。罢了，碧眼银戎以后再不会见你了，你留着那两只魂器也没用。”

他起身往外走，又想起什么：“医师说你有身了，但是伤得太重，孩子即便生下来，多半也会有些不足。左右碧眼银戎不会承认这个血脉，我看你也不必自苦，舍了它吧。”炽焰赤麟走到门外，一直守在门口的少年抬头望向他，那双肖似其父的眼睛发着红，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炽焰赤麟捏着他的下巴看了一会儿，颇为惋惜道：“可惜不是碧眼银戎亲出的血脉。”

无疆扭头避开他的手，哽声道：“我爹爹舍身护了自己所爱之人，有情有义，言出必践，远胜某人千百倍！”

炽焰赤麟哈的笑了一声，又去揉他的发顶：“真是可惜了。”

*名词注释：

无尘之境：私设，四魌界各界人士武力值受地域性影响严重，比如上天界的人在上天界的时候武力值100%，去到慈光之塔减至80%，到杀戮碎岛再减至60%，到火宅佛狱减至40%。其它界人士也可以以此类推。所以如果要打友谊赛，主场的人占尽优势那是不行的，所以做一个小结界，在结界里大家可以按100%实力发挥。

大神木：私设，支撑四魌界的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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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4)

2樓發表於: 2019-06-18 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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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紫芒星痕的伤势反反复复，腹中新生的血肉霸道地汲取他的气血，压迫他未曾痊愈的断骨，令他坐卧都在受罪。但他依然没有停下继续供养笑剑钝的魂器，甚至加快了速度。青龙血脉太过强劲，他不知自己是否能撑过这一次。但若要他舍了这个孩子，他又万万做不到。

他不能离开居所，便写信给碧眼银戎。他解释了前因后果，只希望那人莫要再伤心。那本移魂术虽被收走，但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受伤前他本已琢磨出两全之法的一点门路，只是仍未细想周全，才不曾与他说。若他愿意，趁自己还有些力气，可以一试。

他说无疆近日刀法修炼更加勤奋了，或许很快就能去尘世历练。他说之前在院子里一同手植的双日莲被他施了术法好好护着，如今已结了花苞，不日便可开出并蒂双花。他说这漫天风雪实在太冷，他思念原本春风和煦的时光。他还略提了一下腹中的孩子，但细想似有要挟之意，便又划掉重写，不再提此事一字。

紫芒星痕素来言简意赅，此生大概未曾写过这样长的书信。他托炽焰赤麟替他送去天城，后者不忍拂他心意，便夹在文书中一同送去。书信一去数月如同石沉大海，他不曾死心，写了一封又一封，却从来没有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云下界依旧漫天风雪，炽焰赤麟安慰他，碧眼银戎闭关未出，或许没有看到。

他在榻上细细雕琢笑剑钝的魂器，那只融了他一缕精魂的小人偶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它在上次碧眼银戎盛怒的时候被折断了一条腿，紫芒星痕也没有费心去修补它。此时它站立不稳，只能坐在小几上。另一只金发的小人偶站在它身后，替它编着一道麻花辫。

刚拿到移魂术时，他确实有过将笑剑钝的魂魄移到碧眼银戎身上的念头，想得几乎入了魔怔。但是此举若施行，必会使原主魂飞魄散，实在太过歹毒，他光是想想，便对自己厌弃不已。可他又实在克制不住对那人的思念，终于还是制了一个魂器，又做了一个自己的精魂小傀儡去陪它。他日夜思索那本移魂术，后来竟真被他想出一点头绪，需将魂器进行精妙的改制，在身体原主的配合下，或可将两魂融为一体。这经过改制的术法与其说是移魂，不若说是合魂。但此法凶险异常，容不得丝毫差错，又无先例可循，他未曾思虑周全，也不便与碧眼银戎开口提及。

何况那时碧眼银戎已与他日渐亲近，于他而言，笑剑钝与碧眼银戎本就没有真正的不同了。但对那些曾经在笑剑钝生命中鲜活过的人们来说，如果笑剑钝不存于世，那他们也将真正不复存在了，这对于那些人何其不公。笑剑钝若知道，又会何等遗憾。

他从前听故人提及，当年笑剑钝痛失好友时曾言道：“此石落在坟上，也落在吾的肩上。从今后，故友的名字，逐吾头上，随吾部曲。万水千山，红尘九泉。”

那人一生光风霁月，坦荡磊落，从不失信于人。可他私心作祟，不肯做任何伤及碧眼银戎分毫的事，结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或许炽焰赤麟说得对，世上安得两全之法，是他太过贪心，反而再次伤了那人的心。

19、

碧眼银戎与紫芒星痕的孩子出生在初春。

说是初春，云下界却无半点春日迹象。漫山遍野都是皑皑白雪，素净得没有一丝生机。

彼时紫芒星痕仍然无法下地行走，下肢无力，生产艰难。炽焰赤麟亲自为他护法，甚至惊动了远在天城的天尊皇胤，折腾了两个昼夜，几度昏厥复醒，终于落下一个血淋淋的女婴。

紫芒星痕抱着那个浑身血污的女娃儿，手指颤抖着抚过她的下肢——那里没有双腿，只有一条粗短的青色龙尾。她卡在人身与龙形之间，此生怕是再也无法行走。

连炽焰赤麟都不忍说出“早已告知过你”这等无用的风凉话。

天尊皇胤倒是沉吟片刻，说了一句：“或许银戎能助她，但……”这个但书说得意味深长，然而众人都能猜到，改换天生形貌岂是易事，即便碧眼银戎与她血脉相连，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紫芒星痕茫然地想，碧眼银戎现在连他也不愿见了，又怎会顾及这个本不在他期待中的孩子。他看向窗外，风雪渐渐停了，空气依然寒冷，但日光已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是雪后初晴的气象。

祥和之境已修复，碧眼银戎将出关了。

20、

上天界统帅短暂闭关又出关，回到殿中迎接他的不是轻歌曼舞的洗尘宴，而是堆满案牍的各地文书纪要。

碧眼银戎朝随侍宫人眨了眨眼睛：“真是隆重得令人印象深刻。”

那个温和风趣、令人如沐春风的殿下又回来了，宫人们笑逐颜开，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将那个令自家殿下不悦的名字列入禁讳，闭口不再谈起。

碧眼银戎一瞬不停地投入诸多繁冗杂务中，过了好些日子，才注意到房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沓书信。他之所以看到，还是因为那日他用惯的一个镇纸不慎摔碎了，想取另一个好久不用的来替代，遍寻不见，才看到那沓书信。想起不久前才过的上巳节，碧眼银戎开玩笑道：“这么厚，是多少家姑娘送的香笺啊。”

宫人们无声对视一眼，才有个人低声答道：“是云下界赤麟殿下夹在文书中送来的，说是紫芒星痕的手书。”

碧眼银戎一顿，虽仍在笑，眼底却半点笑意也无，显得有些无悲无喜。他将那封捏在手里的信笺丢回原处，淡淡道：“想来是送错了，紫芒星痕怎会给我写信？都退了吧。”说罢转身出了宫殿。

殿内安静片刻，刚才答话的宫人迟疑道：“真的都退掉吗？”

另一个宫人瞪了她一眼：“当然是啊，难不成哪天再让殿下瞧见心里难过吗？”

又有人接茬道：“要是哪天殿下后悔了想要看怎么办？”

先头那个宫人机灵一动，道：“咱们每隔几日退一封，要是都退完了殿下都没说要看，就应该是不想看了。”

众人皆道这个主意好，七手八脚把书信都收了起来。

然而直到十余封书信尽数退回云下界，碧眼银戎都没再提及此事。

而云下界也很久没有再寄来信笺。

21、

春去秋来又过了十数寒暑。

当年那个只会在紫芒星痕怀中哇哇啼哭的婴儿长成了小娃娃，小名雪团儿。她虽不能走路，却极善水性，一不留神照看就钻进那栽满双目莲的湖里，连无疆都捉不住她。

紫芒星痕对此分外头疼——毕竟是个女娃儿，整日赤身裸体的，成何体统。

他站在湖边扫了一眼，一瞬间身形消失，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只湿漉漉的金毛小团子。候在一旁的无疆赶紧拿干布巾将她囫囵裹住，小女娃在雪白的织物里咯咯笑着，绿色的尾巴在草地上扑腾甩个不停。

紫芒星痕指尖一点，那条尾巴就化作两条藕节似的小短腿。

无疆赶紧给她套上裤子，伸手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你看你，一点不知害臊。”

雪团儿呀了一声，新奇地歪头瞅着自己凭空出现的腿。

无疆蹲在她身前，拍了拍手掌：“团团，到哥哥这里来。”

雪团儿像以往那样甩着尾巴想往前蹦，发现自己只是蹬了蹬腿，身体没有前进分毫，顿时懵在原地，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无疆又趴在地上哄了几遍，她顿时又欢欢喜喜地学哥哥在地上爬了几步。两人在草地上玩起了趴趴走的游戏。

日渐西沉，雪团儿玩了整个下午，倦得缩在父亲怀里睡了过去，两条雪白的小腿逐渐消失，又恢复成龙尾的形状。紫芒星痕轻轻拍着那段覆着幼细龙鳞的尾巴，低头咳了两声。他灵力不济，只能让女儿保持两个时辰的人形。

无疆默默收起落到地上的小裤子，低声道：“父亲，该晚膳了。”

紫芒星痕点头，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无疆这些年似是终于适应了云下界的气候，长得比从前快多了，如今只比紫芒星痕略矮一些，几乎已是苦境成人的模样。他与紫芒星痕一同被禁足在这一方庭院中，已久不用那遮掩面容的法术，如今看着越发肖似碧眼银戎，除了发色，几乎就如同兄弟一般。

紫芒星痕看着走在身侧的长子，心中盘算如何向天尊皇胤讨个恩典，让他到苦境中历练一番，免得总困在自己身边，成了那井中之蛙。

两人回屋刚用过晚膳，不久便有信使登门。近些年紫芒星痕不再提合魂一事，长老院渐渐放松对他的监管，炽焰赤麟掌管三界，分身乏术，便让他在家中协助处理一些细微事务，只是还不能外出。紫芒星痕从房内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装入匣中，又用灵力加了三道封印，叮嘱道：“务必让银戎殿下亲收。”信使点头离去。

无疆忍不住问道：“父亲为何又给那人写信？”

紫芒星痕淡淡道：“我会一直给他写。这次我思虑周全了，必可保他无失。”

无疆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父亲你清醒一些，他不会给你回信的。这么多年了，或许他从未看过你写的东西！”

紫芒星痕失神地望着窗外，良久，方道：“总有一天他会看的。”他回头看着无疆，极为认真地说道：“等你日后长大便会明白，能得一人赤诚相待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情。银戎活了三千多年了，比笑剑钝的人生长得多，他的经历是你无法想象的。他能信任我、亲近我，对我毫不设防，这是我此前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事情……然而我终究还是伤了他的心。即便我写千百封信皆是枉然，若他能应允一次，一切都是值得的。”

22、

那日紫芒星痕又替雪团儿化出双腿练习行走，小娃娃刚颤颤巍巍地往前迈了几步，忽而天边浓云翻滚，转眼便昏天黑地、电闪雷鸣。雪团儿惊得骨碌碌滚到兄长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罪恶之源不时会有些异动，但有炽焰赤麟坐镇，当无大碍。紫芒星痕不疾不徐地将一双儿女送回屋中，方行至半路，后院山体猛地剧震不止。不消片刻，头顶上好好运转了十余年的结界碎作片片光点，地面凭空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满池盛放的双目莲连同湖水如同打翻的水盆一样倾倒入裂缝里。

紫芒星痕瞬间捏出指诀，一个小巧的球状结界把无疆和雪团儿包裹起来，低低漂浮在半空中。

“你们留在此处，我去去就回。”

无疆心中担忧，面上却不显分毫，勉强开玩笑道：“话本中那些狠心抛弃儿女的无情父母都这么说，却一去不回。”

紫芒星痕淡笑着，伸手穿过结界弹了下他的脑门：“总爱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照顾好雪团儿。”

23、

罪恶之源异变的消息传到天城时，碧眼银戎正与天尊皇胤在议事厅处理公务。千阶台下一片乌云如墨，远处的云下界几乎完全被吞没其中，难辨轮廓。

天尊皇胤皱眉道：“如此异动，为何不见炽焰赤麟有所动作？”

锁云关来的信使回道：“赤麟殿下前些日子去云海处理事务，至今未归。”

天尊皇胤咦了一声：“那是谁给了你诏令让你上天城报信请求援助？”云下界诸族共生，人事繁杂，为避免冲突，即便是锁云关驻使，无特殊诏令也不得进入诗意天城。

信使跪拜在地：“是星痕殿下打破结界，闯入锁云关，命我来天城通报。”

天尊皇胤皱眉道：“紫芒星痕已非云下界掌事，如何能令你行事？云下界副掌何在？”

“属下也知这不合法理，但星痕殿下说副掌已身殒，情况紧急不可耽误。他还取出此物作为信物，星痕殿下在军中素有威望，属下相信他。”信使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匣子，甫一打开，莹莹紫光顿时盈满宫室。

竟是一小段沾血的龙角。

此物一出，碧眼银戎面色丕变：“紫芒星痕……”他心神既动，不等天尊皇胤答话，青色龙影已扎入厚厚云海之中，转眼便消失了。

24、

距罪恶之源仍有百里，碧眼银戎已看见那道庞大的紫光防御灵界，足足有原本十个罪恶之源那么大，不由得暗暗心惊。结界内千百股魔流横冲直撞，仍不断有新生魔流加入其中，灵界被迫一退再退，拉扯出更大的范围，紫光比之前又黯淡几分。

云下界几乎所有卫兵都被遣去疏散周边族群，紫芒星痕独自立在巨大的灵界前，几乎难寻身影。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滔天魔流，口鼻间不断涌出鲜血，沾有紫龙气息的热血不及落地已被灵界吸取，为上天界子民抢夺更多生机。

忽而一股强大的气息从罪恶之源裂缝中喷涌而出，众魔流竟似发了狂一般朝灵界撞去。紫芒星痕被冲撞得后退一步，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他使尽全力发出警示：“快退！”身前灵界紫芒大涨，勉强支撑片刻却渐次裂出蛛网似的纹路。魔流数翻冲撞下，终于难挡其强劲攻势，瞬间崩裂，化作点点紫光消散。立在最前方的紫芒星痕首当其冲，滔天魔流顷刻将他的身形吞没。

碧眼银戎脑中空白一瞬，待恢复意识，已然置身于万千污浊之中，周身笼罩一道绿芒堪堪挡住魔流，正是护体龙气的本能反应。但护体龙气不过笼罩在周身方寸之间，身旁是遮天蔽日的冲天魔气，要在其中寻得紫芒星痕，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心急如焚，深深吐纳几番令自己强自镇定下来，起手结印，磅礴青木之气席卷而出，所到之处魔流顷刻消散，净化出一片空地来。碧眼银戎未有片刻停歇，当即俯身按向地表，青龙之气借得大地之力，飞速窜向罪恶之源的裂缝，意图从源头封堵魔流。他坐镇封印结界中心，耳畔不断听得远处此起彼伏的惨叫哀嚎，心中更添焦灼。此次罪恶之源变数来得突然，形势紧迫，他大部分精力都耗费在封印裂缝中，只来得及分出一缕神识，四处搜寻紫芒星痕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红光从天际显现，转眼已来到眼前。污浊魔流仿佛滴水遇烙铁，触上红光的瞬间便化作缕缕白烟。炽焰赤麟接过碧眼银戎手中阵眼，见他面上急切之意溢于言表，也省去寒暄，只道：“去寻紫芒星痕。”

青龙瞬间化光而去。

25、

紫芒星痕咳出一口血，落到地上的心头血却不再鲜红，而是泛着点点乌青。他伤痕遍体，身上的血仿佛都流尽了，痛至极处，反而有些不觉痛了。神思恍惚间，遥遥想起百余年前，笑剑钝重伤濒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同他一般，在麻木昏沉中睡去，不复醒来，至少可少受些苦楚。

这样想着，隐约见绿芒闪现，一个久违的身影瞬间出现在眼前。紫芒星痕眨了眨眼，一时分辨不出眼前是否出现幻觉。直到一股柔和丰沛的龙气从后心送入，护住他衰竭的心脉，激起一阵剧痛。

原来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紫芒星痕勉强咽下溢出喉间的腥甜，原本因失血而涣散的目光也亮了起来：“你来了……你从不回信，我以为你再也不原谅我了……”

碧眼银戎一言不发，面色哀戚，手上动作却越发轻柔。待注入的龙气自行运转，便脱下战袍裹住他满是血污的身子，抱起来便朝五神峰急奔而去。

紫芒星痕久候不到他的回话，原本亮起的目光再次黯淡下来，喃喃道：“你还在生气吗？是我不好……”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费力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强自镇定道：“没事的，你若想起，便不会生气。我已有一周全之法，只需——”

碧眼银戎原本见他伤势沉重，又是心疼又是焦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干脆不置一词。不想这等危急时刻，紫芒星痕心中惦记着的仍只有笑剑钝，不由得一阵好气，心里的酸意都化作隐隐哀痛。

“待你大好了，无论什么方法，我都依你就是。”

他此言一出，紫芒星痕反而一怔，后知后觉地望向自己持物的手。他全身遭受魔气侵蚀，若是昔日龙形或可多抵御片刻，但凡躯难以承受这样凌厉的魔侵，目之所及的肢体已不剩多少血肉，露出森森白骨，而那白骨，也呈现出云化的迹象。

他仿佛神游一般呐呐道：“……我要死了。”

碧眼银戎闻言心中大恸：“胡说！我这就带你去圣龙湖，无论你是否愿意，我——”

“来不及了。”紫芒星痕轻声打断他，望向他的目光变得飘忽起来，似是要透过他望向另一个人，“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碧眼银戎压根不知道紫芒星痕曾许诺过他什么，但此时此刻道歉显见不是好事，急道：“我不准！你是上天界战神，男儿一诺千金，怎可如此耍赖？”

紫芒星痕勉强扯出一抹笑意：“……你上回提过的事，我答应你了。”

碧眼银戎心绪大乱，一时竟想不起来他说的到底是哪桩事情。紫芒星痕说的上回，当是指十数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他与星痕吵架，他怒极了，他说了什么来着。

——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紫芒星痕猛地吸了口气，提起仅剩的一点真元运于手中，那个被他豢养了百余年的人偶深深望了他一眼，顷刻化作飞灰。

碧眼银戎未及阻止，颤声道：“星痕，你做什么……”

“我放过你了，以后你不必再为此烦恼……”

紫芒星痕的话语逐渐微弱，到最后几近叹息。

“记不起便记不起吧，就当是我自私……等一个人，太累，我舍不得……”

“紫芒星痕！”

碧眼银戎抱紧怀中渐冷的身躯，倾尽全功赶往五神峰。怀里的重量越来越轻，他的心却越来越重——那是形神俱散的象征。

一缕曙光透过蔽日乌云照落大地，五神峰已遥遥在望。

碧眼银戎停下脚步，踉跄着跪倒在地，怔怔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怀抱。

这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他的紫芒星痕了。

26、

碧眼银戎独坐房中。

罪恶之源此次暴动异常剧烈，虽前有紫芒星痕拼死抵御，后有炽焰赤麟赶回封印，仍造成极大的伤亡。暴动后的安抚重建事宜繁杂，龙主特命碧眼银戎从旁协助。

说是协助，结果却做得比正主还拼命。此前他已不眠不休了数个昼夜，眼眶熬得通红，炽焰赤麟多次威逼劝哄皆是油盐不进，最后暴躁的红龙趁他不备将人一掌劈昏过去，才迫得他浅眠数个时辰。

如今从昏睡中醒来，外头天色已暗，屋中仅余一灯如豆，浮光幽幽。静候外间的侍女端来洗漱用具，服侍他更衣盥洗。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床角的小几，忽而发现自己是在无尘之境的房间里。他猛地站起身来，不顾撞翻的水盆，赤足奔出房外。

“星痕！星痕，是你吗！”

他跑过长廊，寂静的夜里呼喊声竟显出些许凄厉。刚跑过拐角处便与一个紫衣人影迎面相撞，他心中大喜，定睛一看，心情便复沉了下去。

——那不过是个普通侍女。

那名女官匍匐在地，低声道：“银戎殿下，请节哀。”

碧眼银戎愣怔片刻，忽而自嘲一笑。是了，虽然无尘之境是紫芒星痕特地为他讨来安眠的结界，但能驱使这个境界的又岂止紫芒星痕一人。如此想通，原本生出的微末希望迅速熄灭，一股疲乏之感油然而生。他摆摆手，回身正欲离去。

那名女官又道：“银戎殿下，有人求见。”

碧眼银戎头也不回：“我累了，让他明日再来。”

少年嗓音从身后响起：“明日我便要离开上天界了。”

碧眼银戎回过身，少年从暗处走到他跟前，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似是怕极了碧眼银戎，又不敢大声嚎哭，只低声啜泣着缩在兄长怀中，连龙尾都蜷成一团。

碧眼银戎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熟悉的金发和龙尾，呐呐道：“她是……”

无疆木然道：“赤麟殿下说你可以帮她，是吗？”

碧眼银戎伸手欲接过那女娃儿，无疆警惕地退后一步：“你要做什么？”

碧眼银戎苦笑道：“我只是想抱抱她。”

无疆眉头紧蹙，似在考量。他眉目甚似碧眼银戎，偏生皱眉的模样却有几分神似紫芒星痕，看得碧眼银戎心头一痛。

少年咬咬牙，应是做了决定，他轻轻拍哄着怀中的女娃儿，柔声道：“团团不怕，有哥哥在，他不敢伤害你。”女娃儿被他哄得将信将疑，终于肯扭头望了碧眼银戎一眼，一张稚嫩小脸已是哭红了，眼中犹带几分惊惧。

碧眼银戎强撑几分笑意，拿袖子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痕，心中酸楚怜爱交加：“你叫什么名字？”

女娃儿小声回道：“父亲叫我雪团儿。”

“还未曾有大名么？”

雪团儿不懂大名是什么，转头望向兄长。

无疆冷冷看着碧眼银戎：“父亲说等你来取。”

碧眼银戎一怔，蓦地落下两行清泪来。

雪团儿见他哭了，眼中反而不再有惧色，也学碧眼银戎那样拿袖子替他拭泪：“不哭，团团乖的，不要打团团。”

碧眼银戎捉住她肉球一样的小手，轻声道：“有我在，谁敢打你。”

雪团儿不安地甩了甩尾巴，扁嘴道：“你打，尾巴痛痛。”她仍在紫芒星痕体内时已初具灵识，碧眼银戎重伤了紫芒星痕，她也随之受创。她虽未见过碧眼银戎，却能感受到那股伤她的龙气正是出自眼前之人。

碧眼银戎初时不解，待想通，心中不由大恸，又落下泪来。雪团儿见他哭得难受，不明所以。她被父亲和兄长娇宠惯了，每当遇到不如意，动辄啕号大哭，无论真真假假，总有人赶来抱着哄她。这样想着，便笨拙地挣脱兄长怀抱，蹦到碧眼银戎怀中。她身量甚小，只够环抱碧眼银戎的脖子，学父兄那样用小手轻拍对方背部。

碧眼银戎终于泣不成声。

27、

雪团儿是在碧眼银戎闭关期间所出，彼时云下界终日大雪纷飞，紫芒星痕就为她取了这样的乳名。碧眼银戎说哪里还是大雪，分明已快停了，星痕说得不对，应取名叫初晴。

他为小初晴改换天生形貌，让她能自由化出双腿行走，几乎废去一半功体。听闻无疆即将远赴苦境历练，还要带着初晴一起去，心中十万个放心不下，苦劝许久，终于说服无疆留下初晴。但回头想想，依然有一两万个不放心，又将一角渡与无疆，予他半龙之身，招得五雷天劫，劈得几乎死过去。

再强悍的不世根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龙主怒极，将他远远遣去云海之涯照看大神木。

炽焰赤麟对这样的处置嗤之以鼻。

整个诗意天城谁不知道云海之涯有紫芒星痕的衣冠冢，又是云气最丰沛的地方，除了偶尔给大神木除除草屁事没有，正宜静心休养。龙主终归还是偏心碧眼银戎。

不，他才没有嫉妒。

只是这样的不顾一切恣意行事，倒是有些令人艳羡。

颇有传说中那位天刀笑剑钝的风采，呵。

28、

碧眼银戎贵为龙族皇裔，即便是被发配到云海之涯守树，也有自己的府邸和仆从。但他嫌太过吵闹，毫不避讳地在紫芒星痕的衣冠冢附近搭了一间两进小院落，屋里只留下一位老妇人，还是专门来照顾小初晴的。

他在紫芒星痕云下界的居所收拾旧物时，在无尘之境里找到那个被专门养着陪伴天刀笑剑钝魂器的精魂小傀儡。也不知紫芒星痕施了何法，他的主魂已散落在天地之间茫茫不可寻了，那只精魂小傀儡竟还留有半分灵识，笨拙地拖着一条断腿，坐在树上歪头看着碧眼银戎。

碧眼银戎小心将它从树上捧下来，那小傀儡也不反抗，任由他带着连同紫芒星痕的遗物一起被送到云海之涯。

初时碧眼银戎只当它是个聊表相思的物品，替它修好了断腿。那小傀儡灵窍混沌，不通人语，与碧眼银戎所见笑剑钝的魂器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可见当初紫芒星痕也并未用心豢养。但它外貌确实肖似紫芒星痕，便让它陪小初晴一同玩耍，碧眼银戎偶尔也拿在手中把玩一番。

那小傀儡的躯干本是一段枯木，碧眼银戎是司青木的龙神，云海之涯灵气充沛，浸润久了，小傀儡竟从背后生出一段嫩芽来。

初晴开心坏了，彼时她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因远离人群，心性依然天真如同稚子。得见枯木逢春，异想天开要将那小傀儡种在土中，好让它能茁壮成长。

碧眼银戎素来宠爱女儿，不忍拂她心意，纵然心里有些不舍——毕竟那小傀儡真的生得太像紫芒星痕，依然寻了个好时日，将那小傀儡半埋在院里土中，由初晴负责按时浇水除草。又怕那截嫩芽活不成，特地施了几分龙气护它生机。

碧眼银戎亲手栽下的花木，哪有不成活的道理。

斗转星移，那段枯木当真长成参天大树，原本傀儡的面容早被掩盖得全然不见。小小的院落哪里容得下这样繁茂的枝叶，碧眼银戎不得不拆掉院墙，重新砌了一圈。

待到第三次拆院墙的时候，初晴出嫁了。

无疆收到消息，风尘仆仆地从苦境赶回。他如今已是名动一方的人物，为苦境与上天界往来互通奔波，倒是全了当年紫芒星痕为他取名时的一番心愿。

初晴待嫁的是悦神圣族一名富贵闲散子弟，以无疆挑剔的眼光来看，外貌姿容尚算可以，武功差强人意，人缘倒是颇好，值得称道的是一双莳花妙手，还精通易牙之术，尤以后者最得无疆满意。

——父亲别的都好，就是这饭菜做得实在是……

碧眼银戎与无疆相视一笑，已然领会了彼此言下之意。昔日留存的隔阂，随着岁月消磨人事变迁，终于付诸一笑。

29、

初晴出嫁当晚，向来自持的碧眼银戎醉倒在紫芒星痕的坟冢边上。

以龙族的寿命来看，他正当盛年，一头金发却有大半转作雪白。他便醉醺醺笑盈盈地说道：“星痕你看，我很快就要与你共白首了，是不是比那笑剑钝强许多。”想了想，又觉不对，咕哝道；“你头发早早白了，占了我许多便宜，真是不公。”

隔了一会又笑道：“你以为只有笑剑钝会等你么，天真！我也会，我会一直一直等，叫你也舍不得，好回来看看我……”

“你怎么不回来，连我梦里也不来。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他口中念叨着，人已彻底醉得睡了过去，酒瓶子从他手中滑落，残酒汩汩流到地面，映出空中一轮皎皎新月和醉倒的人影。

过了一会儿，一支根须从泥土中悄然探出，须尾试探性地触了触地面那一汪酒液，随即猛地一抖，倏地一下子窜回土里。一点极其微弱的紫芒从不知何处幽幽飘了过来，在碧眼银戎发间绕了一圈，又幽幽落入土中。

茫茫夜色，只余飒飒风声。

尾声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江山几经易主。

随着御天龙族最后一位龙神云化，大神木枯萎，昔日鼎盛一时的四魌界慢慢沉没在历史长河中，浩瀚洪荒迎来大一统时代。

不再有什么这个境那个境、这个界那个界。

有的只是人妖魔佛，殊途同归，万千生灵皆生活在一片土地上，好不热闹。

大神木残根上已生出无数参天大树，草木森然，方圆百里杳无人烟。

丛林深处，隐隐传来裂壳之声。

一双盈盈紫瞳，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百里外，一个中年汉子领着一名金发青年朝山脉走来。

“高人你看，就是那座山，里头有妖啊！我跟你说……”

——END

*名词注释：

云海之涯：也是私设，就是上天界的边边。

写完感想——

整个五月又忙又病的，差点把文鸽了，但还是靠爱发电勉强写完XD

毕生狗血尽付于此，以后我还是写小甜饼吧，狗血写得我简直一口老血……好好一个狗血梗被我写成种田文，果然是是心中有田任何狗血都能成为种田的沃土……而且这狗血没虐到别人先把我自己虐死了，写到结局的时候我觉得这也太惨了吧，十分不忍心，于是强行补了个HE_(:з」∠)_

我可能不太擅长写这么纠结的心理活动，也不知道故事讲明白没有_(:з」∠)_

其实漠刀的内心逻辑是这样的：

想办法让银戎恢复笑剑钝的记忆——没有恢复记忆的银戎待他冷淡，难受，想念笑剑钝——让笑剑钝回来的办法竟然是让银戎消失，拒绝，不能接受——但是曾经有过这个念头的自己太自私，自我厌弃，远离银戎，不能伤害他——被银戎发现自己曾经与他有私，对方看起来有些难以接受，心痛，回避——银戎似乎对我心存愧疚，常来看我，罢了，能见到就好，不再奢求什么——银戎来与我示好，说喜欢我，大概是被信息素影响，这样不应该——但还是贪恋他的爱和关怀，坤泽的本能令人厌弃——执意让他恢复记忆是否太过自私，但笑剑钝一定不会愿意忘记解语红牌和无心等人，再试试别的方法——银戎知道我曾经想杀他换回笑剑钝，惭愧，无法辩驳，但不能让他伤害笑剑钝的残魂——竟怀了子嗣，虽然银戎在气头上，但孩子是无辜的——若他能恢复笑剑钝的记忆，也许会原谅我，原本已经想了新的方法，写信告诉他——银戎没有回信，一定是非常伤心，但我不能放弃——我要死了，如果银戎恢复笑剑钝的记忆，我死了他岂非十分伤心，他在苦境的一生总是离别多于相聚，罢了，就当是我自私，怎么舍得让他继续一生的孤苦，银戎应该有更好的日子，放手吧。

而银戎的内心逻辑是这样的：

星痕以前与我尚算亲近，从苦境回来后反而疏远了，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情？不懂，去问一下——笑剑钝只占我人生的百分之一为什么星痕这么在意？——我与紫芒星痕在苦境曾经有过一段情？尴尬——知道这件事情后不免对紫芒星痕有点在意，忍不住多接触——换个相处场景发现人际交往新世界，星痕甚好，可爱，想日——无论有没有信息素都想日他——紫芒星痕与笑剑钝的孩子？哦，听说过，挺可爱。等等这好像也是我的孩子——借口一起养孩子拉近与紫芒星痕关系，他不应该只记得1%的我，而应该记住100%的我——星痕对我真好，开心，幸福，加倍日他——紫芒星痕竟然想用1%的我换掉100%的的我，伤心！！哭瞎！！——不想见紫芒星痕了，讨厌笑剑钝，不想记起他——古有孟姜女伤心哭倒长城，今有碧眼银戎失恋雪埋上天界。不开心，闭关——出关，紫芒星痕给我写了信，不看也知道是想劝我删档重回1%，难过，不想理他——什么，紫芒星痕出事了？火速去救！——都伤成这样了还想让我返档，算了，心软，成全他吧——星痕居然毁了魂器，说不想让1%等他他舍不得……他以为没有1%我就不会等他么，天真！就要等，让他舍不得，好回来看看我。

行吧，我觉得我还是比较适合写种田文_(:з」∠)_

胡不夷

二零一九年六月十八日

[ 此帖被xieshanjiuji在2019-06-30 09:1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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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eshanjiu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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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9-07-28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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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枕黄粱

warn：狗血ooc没有逻辑到处都是bug

summary：一只薛定谔的紫芒星痕

碧眼银戎甫睁眼，就看到一片绿色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点点日光从那绿油油的边缝里漏泄出来，晃得他眼花，遂重新合上眼帘。他脑海中昏昏沉沉的，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昨日初晴出嫁了，他在紫芒星痕的衣冠冢旁大醉睡了过去。那个地方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怕是无人发现，由着他一梦睡到现在。

这么想着，碧眼银戎顺手往旁边一摸，手边却不是印象中冰凉的碑石，而是柔软温暖的织物。他纳闷地重新睁开眼，发现自己并不是睡在墓前，而是躺在一张略有些眼熟的软榻上。转头看向另一侧，正对上一张巴掌大的稚嫩小脸。

初晴，不，那个年纪的时候她还被父兄唤作雪团儿，正跪坐在软榻旁，手里举着一顶宽大的荷叶伞，撑在碧眼银戎头顶上。那荷叶比她人还略大些，被举得歪歪扭扭的，光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到碧眼银戎脸上，雪团儿的小脑袋也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碧眼银戎不及思索女儿为何重回年幼模样，已下意识收敛起身上龙气——这个年纪的雪团儿还很畏惧他身上的气息，平日里还好些，若是睡梦中感知到，必要因噩梦哭闹。

雪团儿被他的动作惊醒，呵欠着揉了揉眼睛，软糯糯地喊了一声爹爹。碧眼银戎应着，把她抱到榻上来，让她睡在自己身侧，手里也接过那片大叶子，略折了一下，拿来给女儿扇风。雪团儿哼哼着，舒服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很快又要睡过去。

碧眼银戎原本脑子就未完全清醒，身上不知缘何十分疲乏，干脆也搂着女儿准备一起睡。正当他意识慢慢陷入黑甜乡时，忽然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要把雪团儿从他怀里抱出来。碧眼银戎一惊，下意识地收紧手臂。雪团儿身上被两人拉扯着，不满地咕哝了几句。

一个熟悉得几乎像幻觉般的低沉嗓音响起：“别吵，当心把你爹爹弄醒了。”

碧眼银戎心头忽而擂鼓般剧震，原本混沌的意识瞬间变得清明，却又不敢真的睁开眼睛，只怕一睁眼，眼前的幻觉就要消失。最后只好紧紧扯住雪团儿的衣角，只盼那人能多停留片刻，多说几句话。

大概是雪团儿身上被拽得不舒服，开始不情愿地扭动起来，要往碧眼银戎怀里钻。那人便叹了口气，伸手去拉碧眼银戎的手。明明是夏日，他的手却冰冰凉凉的，指腹和虎口有长期握刀留下的茧子，也是记忆中熟悉的纹理。碧眼银戎哪里还忍得住，反手便扣住那人手腕。

紫芒星痕无奈道：“你又戏弄我。”

手中握着那截腕子也跟指头一样冰凉，碧眼银戎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怎么手这么冷，手心也是湿的。”

紫芒星痕有些不自然地想收回手，却被握得更紧，只好放弃挣扎：“自打有了团团后就这样，也不甚打紧。”他皱了皱眉，正色道：“倒是你此番伤势颇重，险些不治，该好好休息。我把雪团儿抱走，你再睡会儿。”

碧眼银戎怎么肯放他离去，脑中急转，半真半假地说道：“我有些犯头晕，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他这么一说，紫芒星痕果然微露急切之色，抬手覆上他的前额：“是有些烫……可要召医官来看看？”

碧眼银戎哪里需要什么医官，他往软榻另一头挪出点位置，示意紫芒星痕坐下：“不用，你手这样放着我觉得正好，挺舒服。”

紫芒星痕嗯了一声，抱着孩子坐在他旁边，腾出一只手老老实实地放在碧眼银戎额头上，过了一会儿，又从手心换作手背。雪团儿见没人闹她，便舒舒服服地窝在父亲怀里，睡得口水都淌了下来。紫芒星痕熟练地单手摸出一块帕子，替她擦去嘴角涎液。

碧眼银戎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腕，喃喃道：“星痕，我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你……梦见你离开我了，我怎么叫你都不回头，心里好难过。”

紫芒星痕轻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碧眼银戎笑道：“你又骗我，我不能相信你。”

紫芒星痕身形一僵，低声道：“对不起。”

碧眼银戎道：“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

紫芒星痕依言在他额头轻啄了一口，碧眼银戎点了点唇上：“这里。”紫芒星痕又亲了一下，他连嘴唇都是凉凉的，碧眼银戎一手扣住他下颌，轻轻咬住那两瓣薄薄的唇肉，不让他抽身，又慢慢舔吮着，让那里变得充血温软起来，才肯放过他。

紫芒星痕微微喘着气，转头去看兀自沉睡的雪团儿。小女娃啃着小指头睡得香甜，丝毫不知道两位父亲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紫芒星痕松了口气，又皱眉道：“孩子面前怎可如此？”出口虽是训斥的话语，却因为染了情欲的嗓音有些喑哑，平白多了几番情趣之意。

碧眼银戎伸手用拇指轻抚他红肿的唇瓣，嗓音含着一丝委屈：“我只想让你暖和一些。”

紫芒星痕叹道：“我不冷。”

碧眼银戎急道：“怎么不冷，我明明用力抱着你，抱得那么紧。你却越来越冷，越来越轻，后来——”他倏然停住话语。

紫芒星痕困惑地看着他：“银戎，你怎么了？”

碧眼银戎苦笑道：“我不能说出口对不对？我说出来，你就要走了。”

紫芒星痕越发不解。

半晌，碧眼银戎问道：“星痕，我是为何受的伤，我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紫芒星痕道：“前些日子罪恶之源突变，你为了护着我，才受了极重的伤。医官说你这回伤得狠了，身上有些地方好得不利索，所以才常有些头晕，记不住事。放心，过些日子会慢慢痊愈的。”

碧眼银戎轻笑道：“我救了你么？若是能救你，便是伤得再重些又何妨。”

紫芒星痕皱眉道：“休要胡说。”

碧眼银戎拉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喃喃道：“我没有胡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心里有多痛。星痕，你写给我的信，十三年一共三十八封。我全都找回来了，一字不漏地看了。天啊，你求过我那么多次，我却……我却……我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怨我、恨我？”

紫芒星痕略有些诧异：“我为何要怨恨你？”

碧眼银戎不答，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道：“无论我对你做了什么事情，你最后都会原谅我是吗？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答应你接受笑剑钝的残魂，作为交换条件，你是不是也会答应我去圣龙湖净魄？你对笑剑钝的感情、你对苦境中人的回忆、甚至你对无疆的爱护，我统统都不想管了。我可以哄骗你、威胁你、强迫你，枉顾你的意愿，用尽一切手段让你答应我，反正到最后你都会忘却。而这样，才能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紫芒星痕低声道：“你不会这么做的。”

碧眼银戎惨然道：“你怎知我不会，难道我一生都不能自私一次吗?”

紫芒星痕似是对他这番言论有些无措，呆呆地望着他，那表情简直像极了他所豢养的那只精魂小傀儡。碧眼银戎看他这副模样，原本有些咄咄逼人的眉眼也不由得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伸手道：“把那两只魂器给我。”

紫芒星痕犹豫了一下，只摸出那只形似漠刀绝尘的小傀儡。

碧眼银戎也不与他计较，拿起小傀儡看了下，发现它的腿果然还是断着的，不由得弹了下小傀儡的额头，把它戳得一下子坐到被褥上。碧眼银戎摇头笑道：“总是不知道要对自己好一些。”

他不知从何处化出一只小木箱，撩起小傀儡的裤腿，自顾自地替它修理起来。旁边的紫芒星痕不知为何脸颊突然泛起一层薄红，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低头看着怀里的雪团儿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雪团儿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要找人玩耍。紫芒星痕抬头觑了眼碧眼银戎，见他正专心于手上物什，便偷偷从指尖化出一截嫩芽给雪团儿玩。

幼童好奇心正盛，手底下不知轻重，不消片刻就啪地把那一小截绿芽折了下来。

紫芒星痕：“……”

眼看雪团儿就要哭出声来，他赶紧又变出一截更茁壮些的绿芽来哄孩子。然而结果就是，等碧眼银戎回过身时，发现软榻上已经到处都落满了枝叶。紫芒星痕的手臂变作半截树枝，雪团儿正攀在上面，抱着一段特别柔韧的枝条在磨牙。

碧眼银戎：“……”

紫芒星痕：“……”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碧眼银戎忽而笑道：“谢谢你。”

“紫芒星痕”，应该说是小傀儡，手足无措地摆摆手。他的手臂本已化作枝干，这样一摆手，差点把雪团儿给甩了下来，赶紧又伸手接住，叶子掉得到处都是，弄得十分狼狈。倒是雪团儿觉得好玩，咯咯地笑了起来。

碧眼银戎接过雪团儿，看那酷似紫芒星痕的小傀儡手忙脚乱地想要清理软榻上的叶子，轻笑道：“急什么，反正等我醒了，这些都会消失的。”

小傀儡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呐呐道：“对不起。”

碧眼银戎摇摇头，把手中修好的小傀儡递给他：“我原本就觉得纳闷，紫芒星痕数百年未曾入我梦来，怎么我一在他坟前喝醉，就做了个这么真实的梦。”他环顾四周，又摸了摸雪团儿的手，笑道：“不仅这里的布置与无尘之境一模一样，连团团手上的小痣位置都如出一辙，简直真实得叫人起疑。倒是没有无疆，我想了想，因为紫芒星痕很少让无疆见你，对吗？倒是团团，常常与你一同玩耍，你对她更熟悉一些。为了力求真实，你干脆不让无疆出现。”

小傀儡茫然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怎么做得真了反而不对。

碧眼银戎叹道：“世间美好的事物都有失真实，而太过真实的梦境又流于虚假。笑剑钝平生憾事我不知晓，但碧眼银戎最遗憾的，是罪恶之源一事中未能救得紫芒星痕，从此阴阳两隔，生死茫茫。你不知缘何，趁我酒醉入侵我的神识得知此事，想要给我编个阖家团圆的美梦。我初时差点被你骗了，虽知自己在做梦，但仍然眷恋着想多看几眼紫芒星痕，哪怕只与他在梦中多说几句话，也总是好的。但后来想想，既然是我的梦，紫芒星痕怎会这样对我？”

“在我的梦里，他该怨我恨我，百般不情愿地被我送入圣龙湖，洗净前尘后与我终生不复相见。我恨透了我自己，我的紫芒星痕也该恨透了我才对。我不该有这么好的梦。”

小傀儡哑然，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怨恨你，你不要这样对自己。”

碧眼银戎冷淡道：“你不是他，不要用这个口吻与我说话。”

小傀儡踟蹰着，似是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但是他更不愿见碧眼银戎如此自苦，便道：“我是他的一部分，我说的也算数的。”

碧眼银戎淡淡道：“紫芒星痕可不会抱个孩子就掉了满地的叶子。你有自己的修行，何必争抢着要当他人替身？”

小傀儡皱着眉，默认不语。

良久，碧眼银戎轻叹道：“我该醒了。与其沉溺在这种快乐的虚假幻梦中，我更愿意清醒地留在令人痛苦的真实里。”

他走上前去，摸了摸小傀儡那张令他魂牵梦萦数百年的面容：“你也该醒了。”

碧眼银戎再次睁开眼睛，头顶上烈日当空，身后靠着的墓碑冷硬如冰。

他突然拿起手边半瓶残酒，劈头盖脸地饮尽了，捂着心口低声笑起来，渐渐转做纵声狂笑，直至笑出了眼泪。

真是一场黄粱梦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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