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26 【人法】穿到法儒退场的时候怎么办1~120，34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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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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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6-10 01:48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7.26 【人法】穿到法儒退场的时候怎么办1~120，344F

如题，伪君奉天，穿越版。

我流君奉天，我流非常君。

[ 此帖被chunshan在2024-07-26 23:2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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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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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6-10 01:5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

“如果明天就要死了，你今天想做什么？”

“我想，他能，好好活着。”

*

刚睁眼的时候，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黄光，透过那层黄，好像还有红、蓝，混着黑色，在他眼前疯狂跳动，最终全变成了令人眩晕的奇怪花色。

眼角一阵刺痛，似乎是额前的汗珠流到了眼里，这片光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神皇之气。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四字，神思恍惚，稍一松懈，便感心内一阵闷痛，随即下意识将更多的神皇之气逼出体外，以接住那摇摇欲坠的盘古云鲸。

更多的疲惫感接踵而来。

如今能站着已是勉力，但总归，“御命丹心”君奉天，不能倒。

御命丹心君奉天。

这七字宛如惊雷炸响在他心头。

所以——他死了，还是活了？

同一时刻，一刃利剑疾射破空，刺向他的后心！

快，太快了。快得他先感受到了圣剑的冲击力、圣剑的重量，疼痛才在他的脑海里叫嚣起来。

“唔……”

他呕出一口血红，砰然一声，单膝跪地。

“死来！”

好像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有人推着那把剑，寸寸穿胸而过。

如果真是那个御命丹心君奉天，他应该站着，他应该清醒，乃至与身后的阴谋者犀利辩论。

但他不是。

所以他半跪着，昏昏醒醒之间，所有的疼痛与疲惫模糊地远去，这具身体则本能地输出着神皇之气。

如果明天就要死了，你今天想做什么？

他想起了这句自问。他答，想要非常君好好活着时，满腔汹涌着绝望，与无可宣泄的遗憾，因为这是不可能达成，甚至与他无关的事情。

隔着一方屏幕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现在似乎是真要死了，而他期许的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

就这一刻，他在死亡当中，颤颤巍巍地触到了光。

“非常君……”

非常君瞳孔微缩。不对，语气不对，君奉天不应是这个状态。

一丝神皇之气顺着圣剑攀上他的指尖。

嗯？想借机反扑吗。

非常君放弃了嘲讽一番法儒尊驾的想法，打算立刻抽剑，毕竟他没兴趣唱独角戏。可他刚抽了二寸余，就在脚下半跪之人无意识的呻吟中停了动作。

不对。这神皇之气，并非要攻击，反而是……

“你……好好活着……”

说话的人如陷幻梦。

非常君问：“吾是谁。”

身处弥留者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非常君皱着眉，转动了手中圣剑，剧痛刺激得君奉天身形颤抖，猛然清醒了几分。

“吾、是、谁。”他问了第二遍。

君奉天竟给他渡神皇之气，看样子想让他拿来护身，莫不是把他当成了别人。

他听到低哑的声音答道：“人觉，非常君。”

“还有呢？”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微微俯身，继续转了转圣剑。

“唔……你是，弃玉夫人之子……”这回不必他再逼问，就断断续续说了下去，“鬼济河……那是你的父亲……还有，习烟儿……”

听闻“弃玉夫人”四字时的讶异很快消退，非常君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人是真的想要他好好活着，因为他道出的都是他可能的牵挂。

既然不是错认，那么——

“你是谁？”非常君冷冷地问。

“君……奉……天……”

三个字，真真切切，因为他确实与君奉天同名同姓。

非常君对这个答案同样不满意。他没再动圣剑，即使不拔剑，君奉天也会流血而死。

这种死法很缓慢，也很痛苦，更别提他内元迅速流失，神皇之气两分，一边阻止云鲸，一边顺着圣剑源源不断地流向非常君。

如果他想求生，那么就必须努力说出点能让非常君满意的东西。

非常君不仅有耐心，还有闲心欣赏法儒尊驾难得一见的脆弱姿态。虽然这人不见得是他认识的那个君奉天。

风声猎猎，吹散了几分浓重的血腥味，云鲸躁动渐息，神皇之气已尽。

君奉天似乎没理解这沉默的深意，艰难地道：“你……能不能，再说些话……”

非常君弯腰勾起他的下颌，与他对视，问道：“你想听什么？”

五字刚落，君奉天的瞳孔趋于涣散。

非常君脸色一变，反手给他渡真气。剑没拔，就算是搅动了几下，以先天人的体质，他不应该这时候死。除非——他强撑着一口气，唯一的心愿，就为了听自己说这毫无意义的五个字。

[ 此帖被chunshan在2022-06-10 02:0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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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06-10 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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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为什么不求生？”

“生之于我，太沉重了。”

*

非常君明白，若要君奉天活，就要唤起他求生的意志。

从踏平云海仙门、血洗德风古道，乃至毁灭神州大陆，非常君说了个遍。

君奉天此时倒很硬气了，不给任何的反应。

直到非常君说，要杀习烟儿的时候，君奉天的手指终于动了动，被送进去的真元也不再立即逸散。

非常君于是把人带回了明月不归沉，托习烟儿照料。果不其然，习烟儿越说着“希望法儒尊驾尽快好起来”之类的话，君奉天这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脏，就跳得越强劲。

不服输一般。

君奉天苏醒得很快，因为非常君不想他睡太久，当下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家最缺的就是时间。

闭着眼，君奉天能闻到淡淡的药香、木香，混着晨露的清凉，还隐约有炊烟之味，这间屋子本该是一处会叫人安心的所在。但躺着的人无法平静，他一动不动，勉强将所有难以止息的心绪翻涌，用理智全部锁在这幅躯壳内。

他堪堪把理智给找回来了，这样东西，他已经丢了挺久的了，至少在上次同非常君对话的时候，确实是丢干净了。

为什么求生？他躺在一片黑暗里，扪心自问。

习烟儿啊。非常君要是真杀了，或者吸收了习烟儿，那他怎么可能是活得好的样子？

这答案理所当然地浮现，君奉天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一个问题问自己：为什么求死？

他确实在求死。否则，他恐怕会在非常君面前急切地透露更多的信息，说他移魂易体的计划，说他已被正道看破，说他魔刀圣剑皆断，随后，穷途末路。

开头呢，开头是哪？再往前的都不记得了，他只追溯到了那句——如果明天就要死了，你今天想做什么。这不是珍惜时光的劝诫，而是，他自问，死之前，还有没有什么事情非做不可。那时候的答案，是一件想做而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没活下去的理由了。

可他死时，这件事情，就摆在了他的眼前，那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只等着他伸手，稍稍地够一够。

既然如此，又怎么甘心赴死。

是啊，不甘心。但一个独挡盘古云鲸的“御命丹心”君奉天，身中断梅殇，圣剑穿心，他怎么能活？非常君应是要他死的。所以那时，问题又变成了，如何算是死而无憾……

原本的君奉天没给他留下半点的记忆，却将那些痛苦、遗憾，连带一颗空空荡荡的心，一并附送给了他，令他被淹没在了更深的绝望里。

“为什么不求生？”有人开口了，这声音及时将快溺死的他拉了上来。

兼有瓷碗搁在桌上的声音，估计是药了。

是预料到他今日醒来，所以，支走习烟儿，亲自前来了吗。

君奉天强迫自己睁了眼，这颗心跳得愈加剧烈，似乎是想证明它的顽强。

非常君如同在照顾一个多年老友，对他激烈的心跳声充耳不闻，自然地把人缓缓扶起，让他半靠在床头，接着回身去拿药，坐到床边。

君奉天也不问是什么药，非常君递药匙，他就张嘴，垂着眸，盯药碗，盯这双手。

一碗药见底，非常君伸手，掌心躺着一颗糖。

可能是君奉天静静看了太久，他解释：“药拿来之前，吾已尝过，是有些苦。”

心跳终于平缓了下来，君奉天抬头看他，或许是眼里的质疑太过明显，非常君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

“怎么，吾不像是会递糖的人吗？”

似乎是自嘲，又有些无奈，他话里的种种情绪都很浅，就像是一阵掠湖的微风，涟漪马上会消失，风也就不见了。

君奉天本来觉得非常君这笑假的分明，一句话过后，却又分不清了。

非常君起身，将药碗放到桌上，转过头来的时候，神情已经变了，他站在床边，弯腰靠近。

君奉天的心跳又逐渐加速，只觉仿若重回当日，这个亲手将圣剑推进他胸口的人，居高临下，笑得很假。

非常君察觉到了君奉天变得急促的呼吸，即将出口的话，换了一个稍微温和些的语气，以免逼得太紧，令他撑不住刺激又昏过去，“你为什么觉得，吾活得不好。”

糖已经给过，既然不要，那么该谈正事了。

你为什么觉得，吾活得不好。

这话，非常君说的不带情绪，轻飘飘地将方才因为这碗药、这颗糖，而隐约生了亲近的人，迅速推得更远，叫他如坠冰窟。

看着君奉天失神，非常君大致猜到了他如何理解的这句话，于是继续开口，这一次，讽刺的意味极为明显：“法儒无私，不论你知道了什么……你，不认识我。”

从未真正认识，又何来评判的资格？

君奉天眉头抽动，狼狈地错开视线，避免与非常君颇为压迫的眼神相对，半晌，才艰涩地道：“吾非法儒无私。”

“那么，君奉天，”非常君几乎可以算是轻柔地称呼他的名字，“你在我掌控之下，天迹已死于我手，血闇之力亦被我所夺，吾非常君占尽优势，可进可退，人之最的位置唾手即得。你凭什么说，吾活得不好？”

非常君看得清晰。提及天迹，他不见悲色。说到血闇之力，似也并不在意。人之最三字出口，反倒使他打起精神思考。

他不是法儒无私，也非御命丹心。但这具躯体确无被夺舍的迹象，他转变的时间点则在那时的生死关头。

“君奉天”应是真名。无他，一个求死之人，一个将关于生的寄望完全放在他非常君身上的人，不必要对他口出欺骗。

思及地冥的狂魔七相，非常君隐隐有了一个看似合理的推测，他眼神更加晦暗，语带暗示，“还是说，你竟可笑地以为，过去的经历，就能代表现在的非常君吗？走不出过去的，真是你以为的我吗？”

君奉天呼吸一滞。

走不出过去的，真是你以为的我吗？

非常君不再说话，直起身，冷眼而观，君奉天紧闭双目，额间满是冷汗，双唇微张，似乎尽了极大的努力，才勉强呼吸。

丝丝的血腥气弥漫，鲜红一点点透过了雪白的单衣。

“是我……”像是一个流干了眼泪的人，他只有用喉咙嘶哑地哭，君奉天对这样的感触并不陌生，求生之时，他曾迈出了半步，将近离开，现下却又被残忍地推回去面对。“好好活着”四字，他视若珍宝，但终归，这不是他的东西，所以他挑了一个最触不可及又最爱的人，将它送出，好似此后便不用再被它折磨。

“哈。”非常君笑了一声，笑声里压抑不住地带了报复的快意，看来他原先真的错了，比起痛快地死，活着更令君奉天痛苦百倍。随即他又觉得荒唐，君奉天的精神状态竟差到这般地步，是从何时开始的？非常君回想起以前那些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法儒无私，忽然觉得，他口中正义，也不过是求死的伪装。

“好好活着吧，君奉天。”

非常君转身离去，不知为何，君奉天方才的情态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闪现，令他走得极慢。

君奉天一时恍惚，挣扎着寻回了半分清明，似乎是不愿非常君就这么走了，他问：“习烟儿……习烟儿在哪？”

习烟儿在，就说眀非常君还没到末路。

非常君停步了。很好，这个君奉天也一样敏感，就不知他能否说出些有价值的东西。他稍侧身，轻描淡写地答：“吾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习烟儿还是不知道为好。”

非常君逆着光。君奉天再次抬头看他，太过悲戚而丢失了眼泪的人，此刻却因阳光刺激，自眼角溢出一点泪水。他颤抖着嘴唇，每说一字，心口愈痛：“小心……小心云徽子、谈无欲……一页书。”

不得不喘息了一口气，他才能将剩下的话说完：“易魂转体……玄脉宝鉴，内容虽失，仍名留其上……”

非常君目的达到，毫无留恋地走了。这些讯息已足够，再多的，他亦不需要。他更相信自己的查证与判断。

徒留君奉天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药碗。他不知道究竟是剑伤在痛，还是内里的什么地方在痛。他想，还不够痛，不够他有活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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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06-10 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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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君奉天再次昏睡了过去。他仿佛坠入了某处死寂的深渊，太过平静的水让他没有丝毫获救的希望，只能不断沉到更幽深的黑暗当中。光怪陆离的幻觉如影随形，窒息感则像是一个恶意满满的情人，时而轻柔地抚摸，时而热烈地拥吻他，在他以为濒死之际，又总放他一马。

他自我意识尚在，甚至还能思考，但同时，他越清醒，这些感触就越真实。

是那碗药，恐怕加了安眠的药物。

然而安眠与安神，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精神平稳，那么大概能睡个好觉，但他隐约觉得，自己很久没能安稳地睡上一整夜了。现下，被迫入眠的人，无异于一个被困锁在躯体里的囚徒，无法醒来，也无法真正休息。

非常君预料到这状况了吗？或许有，或许没有。熬这碗药的时候，他还没醒，非常君应当并不知道他精神状况到底如何。

君奉天沉默着，觉得这个主动给非常君找理由的自己，正朝着某种危险的境地，愈陷愈深。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是几个时辰、一天、好几天，他听见耳边有小孩子的声音在呼唤他：“法儒前辈，法儒前辈，快醒醒。”

这声音很鲜活、很真实，从深渊之上的世界，给他送来了流动的风与轻暖的光，打破了他自缚的枷锁。

君奉天猛地睁眼，晨光撞入他怀里。终于脱离了这场漫长的折磨，他下意识又深又急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如此才能让自己活过来。

然而第一眼看见的种种鲜活色彩，很快就开始流失、变得黯淡，窒息感并没有走远，它好像就在他耳畔，依依不舍地说着情话。

习烟儿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被叫醒的人反应这么大，不由后退了半步，手里的药差点儿要洒出来。

熟悉的苦涩药味勾起了君奉天的回忆，他想着那个给他喂药、递糖的人，垂眸将视线落在药碗上。

他不能……不能再睡了。

但是，君奉天，你真的不想睡吗？虽然疲惫，起码，在那片沉寂中，你不用面对这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恍惚中，习烟儿在说话，语速稍快，似乎是想安慰受伤的法儒前辈。

君奉天稍微低着头，努力凝神，才能分辨习烟儿话里的意思。他长发披散，垂落在胸前，模糊了原本冷硬的面部轮廓。或许是伤势太重，这些曾经顺服的发丝，现在看起来凌乱又干枯。

“习烟儿……能否请你，帮吾拿一颗糖过来。”

他说。

有些喑哑，但是轻柔。犹如匹练般干净的熹光悄悄从花窗探进了屋子，落在君奉天的身上，让他灰白的发上染了一层金粉，显得越加柔和。习烟儿一时看呆了。他与法儒前辈见过一两面，不曾说过话，隐约的印象便是威严、稳重，可现在他见到了一种近乎透明的温柔。

“原来法儒前辈也怕苦，前辈放心，习烟儿会帮你保密的，稍等哦。”习烟儿声音轻了一些，像是害怕不小心将这份美好给打破了，他将药碗放到桌上，走出屋门前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

君奉天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用一只手撑起身子，没有动。就算这天生微抿的唇看起来多么肃穆、狭长的凤眸看起来又多么凌厉，但无论如何，都掩不住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醉人的温柔。

可眼下这份温柔几乎一触即碎。

莫名有一股难过静静地流淌进心里。习烟儿不理解这份难过究竟是因何而生，于是将其归结为法儒前辈的伤势，拿糖的时候，他想，一定要照顾好前辈，让前辈尽快复原才行。

估摸着习烟儿走远了，君奉天手上用力，勉强挪动了身子。前日他尚能站在山巅，以神皇之气硬抗圣剑与云鲸之威，但如今他只感浑身无力，本该是如臂指使的内元与神皇之气，也寻不到半点儿影子。与阎王抢人不是简单的事情，非常君也要付代价的，只不过这代价，当然是自君奉天身上索取。

指尖堪堪触到碗沿，君奉天曲指一扫，瓷碗如他的愿侧翻，深褐色的药汁撒了一桌，“啪”的刺耳一声，不幸滚落的碗摔了个粉身碎骨。

目的达到，撑着的这口气稍松，手臂再也不堪重负，君奉天身形颤了颤，跌回到床上。

不能再睡了，他想。逃避是一种甜美的诱惑，但他逃向的那片深渊，与毒品无异，越不反抗，就越会沉溺，直至被裹挟着，在挣扎中亲手将自己永远埋葬。

心口的剑伤因方才的动作再次撕裂，君奉天闷哼一声，神情恍惚地看着那些躺在地上的洁白瓷片。不规则的裂口，锋利程度肯定比不上圣剑，但若送进心头，恐会更痛。

足以让他清醒的那种痛。

习烟儿抱着整整一罐的冰糖往回走。他想留给法儒前辈慢慢吃。这些糖存好久了，做菜用掉了一小半，觉君并不爱好甜食，所以消耗得很慢，他自己又是吸取香气为生，亦不特别喜欢吃糖。

法儒前辈一定会欢喜的吧。他这么想着，屋内的景象入眼，不由瞪大了双目，一边惊诧地喊着“前辈”，一边奔向屋内。

君奉天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床榻，听见习烟儿的喊声，轻呼了一口气。还好，再不回来，他怕他真的忍不住了。他缓缓地将左手攥着的瓷片放在了地上，如同是被抓了现行的罪犯，只能被迫丢弃掉手上的凶器，此时才感受到了左手逐渐蔓延的阵阵钝痛。

习烟儿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先注意到了那只鲜血淋漓的左手，于是放下糖罐就要往出跑：“前辈别动，我去拿纱布来帮你包扎。”

“等等。”

别走。

别留他一个人。

君奉天垂着头，从喉咙里微弱地挤出两个字。他不愿习烟儿被他一身是血的尸体吓到，所以没能动手。他也不愿习烟儿被他的眼神吓到，所以不敢抬头。

习烟儿听到了。他转回身，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小跑着到近前，伸了伸双手，又有些苦恼地道：“前辈，我先帮你躺回床上吧，地上太凉了，但我太矮，抱不起你，让习烟儿想想办法。”

君奉天心中一点点地涌起难止的酸涩。心里的那片荒地，许久无人造访了。越荒芜与干旱，就越渴求着一场甘霖，即使他日夜压抑着这份渴求。

现在想想，下雨是怎样瑰丽的光景，他不记得，拥抱是什么感觉，他也一并忘记了。

“习烟儿……吾可以，抱一抱你吗？”

他问。

习烟儿一怔，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很快回答：“可以呀……”但是先安顿好前辈比较重要呀。后面半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如果拒绝了，他面前这个人真的要像话本里描写的那样，化作漂亮的尘与光，无声无息地飘洒四野。

习烟儿从没感受过这样小心翼翼的拥抱。法儒前辈只用右手虚揽着他，下巴轻轻地搁在他的肩头。他所感受到的重量还不如刚才抱着的那只糖罐来得明显。他看着法儒前辈将近垂地的一头灰白发丝，鼻尖似乎闻到了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松雪气息。但是，这雪并不冻人，他眨眨眼，觉得现在的法儒前辈就像是一只偶尔累了的大猫。他暂时没有力气兢兢业业地继续他的守护，但是，依旧可靠。

或许是法儒前辈太令人安心，他有些走神。明月不归沉从来不下雪，他在跟着觉君出去游玩的时候，见过几次雪。有一次，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第二天天晴，雪还没化，暖日下，一点儿也不冷，难得见雪，他特别兴奋，偷偷团了一个雪球，砸了觉君一肩的飞白。以后，如果有机会，也想拉着法儒前辈去打雪仗，当然啦，不能落下觉君。法儒前辈一定很厉害，到时候自己负责帮忙团雪球，让前辈去丢觉君，一定能赢……

君奉天贪恋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远离习烟儿，直起了身。他眼底的沉郁化开了半数，变成了一泓清水，不自觉地微微笑着说道：“去拿纱布吧。吾自己可以起来。”

习烟儿回送了一个更大的笑容：“那我去啦，前辈可不要勉强，小心些等着我回来。”说完，见法儒前辈点了头，他便往外走，出了门，才意识到——刚刚第一次见到前辈笑了耶，那是笑吧，虽然很浅，但是真的很好看。

大约是因为刚刚的拥抱，习烟儿对君奉天凭空生出不少的亲近之感。他认真地给半靠在床上的人包扎左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前辈的袖子被药汁弄脏了，稍后记得换一件”、“觉君嘱咐要前辈好好喝药才能好起来”、“这罐糖前辈随便吃，吃完了叫觉君再去买，不过听说吃多了会蛀牙”等等……

虽然得到的应答不过一两字，可习烟儿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因为这一两字并不让人觉得冷漠，反而藏着令人暖心的包容。

君奉天眼前忽然就模糊了。久远前，仿佛也有这么一个人，唠唠叨叨地照料受伤的他。那是个身形窈窕的少女，粉裙娇俏。自家的小师妹总是最好的，万紫千红都比不上她来得明艳动人。

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向自己追问一句，蓦然反应过来，这是真正的“御命丹心”君奉天的过往。还没来得及深思，便立刻被铺天盖地席卷着涌来的强烈情感淹没了。

只是……遗憾啊……

玉箫那时，与现在的习烟儿一样，脸上总洋溢着笑容，因为她是云海仙门的小师妹，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她相信，有她两个师兄、有云海仙门在，那么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或者说，何止玉箫，他与玉逍遥也是这样想的。他提着正法剑，相信他自己真的能，镇天护地，救下所有珍视的人。

他看着习烟儿，忽生羡慕之情，他真的——好羡慕习烟儿，能活得这样简单，正因为习烟儿的身后有觉君，而他也永远相信他的觉君。

但君奉天，独自跌跌撞撞地走过千百年的风雪，一直都明白，犹如他回不去的曾经，他再也无法做那个敢于指天画地的少年了。

“前辈？”习烟儿唤道。

君奉天勉强回神，就看到了被举在他嘴边的一颗冰糖，习烟儿的脸上明晃晃地显出担忧。

这颗糖，兜兜转转，从非常君的手心回到糖罐，又被习烟儿拿到他的眼前，尝到得有些晚，但是，不迟。

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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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2-06-10 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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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夜深，落花簌簌无人赏，明月高悬，同样只得顾影自怜。

咳嗽声夹杂了喘息，被刻意压抑着，觉海翻过一卷浪花，便将这些细微的响动全部淹没。

非常君负手平稳了体内的真气，仍是闲庭信步的样子。伪装成越骄子的模样再走了一趟地狱无常天，不想正好遇到同样去印证猜测的云徽子，两相交手，都明白不必继续查了。

如此一来，易魂转体不能轻动，“人觉”正道的身份仍要维持。

这局，若非君奉天……他要吃了闷亏仍不自知。另外，咳成这样，当是没喝第二碗药。

非常君停了思路，推门直入。

被“吱呀”声吓了一跳，俯身咳嗽的人身形一颤，本就快拿不住的书册从指尖滑了出去，掉落到地上。

君奉天恍惚地瞥见雅致的缃色，随后便是一方锦帕被递入眼内。

他沉默着接过，来不及擦净手上的血沫，又一阵窒息感袭来，只能艰难地呼吸了几口气，仰身靠在墙壁上，皱眉将所有细碎的呛咳全部封死在双唇之内，连一句“多谢”也难以出口。

习烟儿走后，他昏昏沉沉躺了半个时辰，想着那颗糖，做了一个梦。梦很乱，他只记得习烟儿变成了非常君，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圣剑推进了他的心口。伴随着一阵绞痛，好像有人在他的气管上拴了麻绳，又吊住一颗沉入胸肺的铅块，他咳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圣剑穿心，不可避免地伤到了肺部，这两日他总感仿若窒息，也有一部分原因在此。

非常君弯腰捡了书。他认出这是自己随手所写的食单。看来习烟儿对君奉天颇有好感，否则不会舍得把这本拿出来给他翻阅。

“不喝药，是在自讨苦吃。”非常君像是要警告，又像在关心，伸手搭上了君奉天的脉门，探查他的情况。

身体本能地僵硬了一瞬，君奉天很快感受到一股暖流自腕部窜至心肺，柔和地缓解了大部分的痛苦。

他终于有精力去回非常君的话：“……吾不能睡。”

“不能睡？”非常君扫过一眼君奉天的左手，“吾只是不希望回来看见的是一具尸体。”

君奉天无话可答。这不是他能给出保证的事情。今日是习烟儿的一个拥抱救了他。靠着这罐糖，或许他还能给自己苟活几天的理由。

但，然后呢？

见他久久无言，非常君撤了手，叹道，“法儒尊驾，仍是吝于言语。”

非常君惯用这样无辜的语调。像是将自己撇个干干净净，虽不是指责别人，却多少暗含如此意味。听者则生不出厌恶之心，甚至下意识地想要辩解。

君奉天动了动指尖，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可惜没能如愿。他抬头看去，非常君即使不笑，嘴角看起来也是微微上扬，眼若桃花，说一句眉目含情并不过分。可真对上了他的视线，才发觉他一成不变的疏冷。若说这层疏冷的后面是否还藏着什么，君奉天只在一阻云鲸当日见过。那憎恨刻骨铭心，使人扭曲，使人癫狂。

非常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曾以视线压迫君奉天，可实际上，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对视。君奉天这双眼睛，太像九天玄尊了……特别是，现下，这双眼睛的主人拾回了几分沉肃。

“尊驾，还没准备好要如何解释吗？吾愿意洗耳恭听。”

君奉天确实不知如何解释。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是个不属于苦境的普通人，活了二十来年，死于滥用精神类药物？可除此之外，他说不出丝毫过往的细节，脑海中最清晰可见的，竟是白日所回想起来的，小师妹玉箫的一颦一笑。

然而玉箫早就因他而死了。

他闭了闭眼，低声反问非常君：“你又何必救吾？”

因何救？这个问题，非常君也问过自己。或是君奉天表现得太反常，或是他的身份仍有利用价值，或是欲从他口中获取更多的讯息……

又或，那一眼，真不免有几分的动容。

非常君面对过不少好意。九天玄尊的，天迹的，庭三帖的，习烟儿的。若将好意比作是一份礼物，他们都是宽裕的人，同样的礼物，可以送出许多份，送上许多年。

而君奉天，则太像是在某个深冬寒夜，穷困潦倒，乃至于将要被冻死的人。他勉力点燃了最后一盏烛火，然后放进了他非常君的手心。

火光摇摇欲坠，还夹着冷风、冰屑，非常君摸了摸那烛光，灼得他生疼。

瞥了一眼屋内正摇曳的灯影，非常君道：“有你法儒无私的担保，吾人觉便不可能是阴谋家。”

明晃晃的利用之辞，同时亦是试探之语。这话，实际上只说了一半，除了可以掩护他的身份，必要之时，君奉天也将成他的人质。

君奉天眼神稍黯，静默半晌，道：“他们仍不免怀疑。”不拒绝，就是答应配合。然而，正道不会因他一言，就完全放下防备。

非常君听懂了，也几乎可以确认了——这份过于贵重的好意，君奉天是真正想交到他的手上来。不是因为任何的胁迫，而仅仅是他愿意。

何其浪漫，何其荒唐。

“他们怀疑与否，是吾要考虑的问题。”

答完一句，非常君望了望窗外泛白的天色，暂时放下了继续深究的想法，问道：“尊驾，有兴趣一赏明月不归沉的日出吗？”

这天的旭日究竟是何等的静美，君奉天后来并没记得。他只记得自己披着非常君的氅衣，被他搀扶一路，等终于坐到前庭，才松了口气。

走过来时，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他本想着稍微借力便够，不想非常君故意走快几步，他跟不上这样的速度，膝弯一软，只能半个身子都靠了上去，正对上非常君似笑非笑的目光。

“尊驾何必见外呢？吾救了你，不是吗。”

非常君很清楚，虽然只在细微处有所表露，但君奉天确实下意识地在怕他。除了那狠戾的一剑，他们上次的谈话属实也算不上友好。然而若要骗过正道，他们二人既是救与被救的关系，就算不相熟，也不该有如斯隔阂。

君奉天不知道非常君是何种心思，他感受着几层衣襟外传来的温度，兼之有清雅的淡香闯入鼻间，开始一瞬的仓皇被逐渐抚平，他甚至恍惚地期待起这段路能再长一些。以至于非常君放手离去时，他怔然了许久。等回过神时，一碗热粥被搁在了他面前的石桌上。

不曾言明的体贴恰到好处，又不容拒绝。

“久未下厨，生疏了。”非常君含笑说着自谦的话。

白粥，碧翠的菜丝缀在其间，君奉天尝了尝，咸味清淡，米粒软烂到入口即化，显然是照顾久未进食的伤患。一碗粥而已，再怎么好吃也算不上珍馐美馔，但他一勺一勺，吃得很慢，很不舍。腾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君奉天忽然就觉得，活着，也没那么不值得。

远水接天处，层云翻滚，渐渐染上了醉人的红，晓光终于破雾，洒落成粼粼水波。

习烟儿还没完全睡醒，揉着眼睛踏入庭院，刚喊了“觉”之一字，看清院中情景，又把剩下的话给憋了回去。

法儒前辈枕着手臂，半趴在石桌上，应当是睡着了。看前辈神色，恐怕是这几天里最为安稳的一刻。他浸在朦胧的霞光当中，明暗交错间，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静谧感。

非常君正帮他往上拉了拉外氅，听到习烟儿过来，侧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等习烟儿蹑手蹑脚地走远，他静静注视良久，忽而很想伸手去揽这满庭的朝霞，将它们全部留下。

君奉天此前服了安眠的药物尚且睡不安稳，不服又难以入眠，读着一册食单过了整夜，眼下却能沉沉地坠入黑甜乡。他险些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手一抖，真的不小心在这碗粥里加了什么药，可他的确没有。所以，在他身边，君奉天竟感安心吗，安心到就这样睡去，毫无防备？

这是否过于讽刺，又过于悲哀了。

*

在地狱无常天碰见越骄子，云徽子就明白，他必是警觉到什么，故而来探。针对圣剑、魔刀，乃至应对“易魂转体”此招的布局，短期内怕是没用了。果不其然，越骄子就此蛰伏，不再有任何动作，这无疑是在拖，等厄祸降临，正道各方将是分身乏术。

他可以拖，正道众人却等不起。就在云徽子打算冒险走一趟明月不归沉，试探非常君的时候，德风古道传来消息，说是失踪的二师兄原是被非常君所救。

玉离经本来在犹豫——正值非常时期，他身为主事，不该擅离德风古道——皇儒尊驾就直接把他给赶了出来。

与非常君同往明月不归沉的一路上，边走边谈，才理清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是天迹前辈亡于越骄子之手，人觉先生遂寻亚父共同追踪越骄子的行迹。中途分路，人觉先生观及云鲸躁动，察觉不对，赶到现场时见到越骄子以圣剑偷袭亚父，却来不及阻止。当时亚父已陷弥留，人觉先生不得不放弃追缉越骄子，动用秘法全力救治，故而无暇相告，时至昨日亚父的伤势才稳定下来。

逻辑确乎通顺……但，真是这般吗？

玉离经问：“不知亚父现在状况如何了？”

“剑伤已无大碍，只是……”非常君停顿了一下，目露不忍，惋惜地叹道，“尊驾元功尽失，神皇之气亦难再复。”

玉离经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仍不免揪心，愣了片刻，才干涩地道：“怎会。”

那样一个人……上苍怎能如此惩罚他。玉离经真的怕，他怕见到亚父强撑着说“无事”，也怕亚父会因此一蹶不振，他更怕……亚父是被阴谋者所控制了。

可到了明月不归沉，他茫然地发现，自己好像是担忧过头了。

亚父将发冠解下后整个人看起来柔和很多，也未负剑，是闲居的装束。这是在剥莲子吗？坐在亚父怀里同他一起的小孩子应当就是习烟儿吧，唉，忽然有一点小小的羡慕呢。

等等，亚父什么时候同人觉先生这么熟悉了？

玉离经仍礼貌地驻足的时候，非常君已走至君奉天身旁，弯腰同他耳语。君奉天则轻轻颔首着回应，眼里透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随后，非常君又主动拉着习烟儿离开，说是一同去准备晚膳，正好将交流的空间留予他们二人。

“离经。”

“亚父！”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不同的是一者冷静，另一者则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亚父失踪多日，玉离经什么样的可能都假设了，本以为再见已是奢望，没想到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实现了。

像梦一般。

君奉天本想面对玉离经多少会有些紧张。毕竟是一梦醒来，突然多了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一般。但实际上，他感受着心头隐约的亲近，按捺住去给儒门现主事一个摸头杀的冲动，发现玉离经才是紧张的那一个。君奉天在心底苦笑，他真的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若说普通人的经历不免被一个先天高手千余年的沉浮所冲击，因而有现在这样的自己，那么，他到底还能算是谁？

“亚父……亚父的伤是否无恙了？”玉离经的视线在一堆莲蓬与莲子上转了几圈，纠结半天才问出一句。

君奉天点头：“放心即可。”

玉离经接下来的话流畅许多：“亚父接下来有何打算？现下正值多事之秋，可要寻一安全的所在退隐，如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向离经说明。”

“法儒之位已卸任。离经，勿要以私废公。”

虽是训诫的话，却叫玉离经笑了。他宁愿多听几句严厉的训话，也不愿这熟悉的嗓音就此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亚父为武林正义牺牲良多，若不安顿好，岂非要令同道心寒。这是私事，也是公事。”

君奉天心内莫名浮现了一种“家里的崽长大了”的成就感，“你有此心，吾甚欣慰。不必操心吾，这段时间吾会暂留明月不归沉。”

“这……有何缘由？若要修养，仙门的环境当是最合适的，亚父之功体也能更快恢复。”玉离经多少还保留着一分的警醒，问得敏锐。

“后续稳定伤体，仍要劳烦非常君。”这是实话。至于功体的问题……此时不必向离经解释，否则只能让他徒增烦忧。

“非人觉先生不可么？”玉离经追问。

“是他独门秘法。”

“原是如此。”玉离经似乎相信了这般解释，面上也有无奈，沉吟半晌又问，“我们正在追查越骄子之踪迹，却遍寻不得，不知亚父可有线索。”

“注意血闇之力的去向。”

看来血闇之力确是被越骄子所夺，玉离经暗自思忖，但地冥已死，此事或可寻继承了殉道之眼的地茧无限帮忙。

“吾明白了。亚父，可还有——”玉离经话说一半，却见君奉天面露痛苦之色，一手紧紧扶了石桌，另一手则以锦帕掩着唇，接着便是一阵止不住的呛咳。

“亚父！”玉离经忍不住快步上前，轻拍他的后背，希望多少能令他好受些。

君奉天尽力压住了咳嗽声，将口中的猩甜全数咽下，回了“无碍”两字。玉离经不知何时已握紧了拳头，看亚父这般难受，他只愿痛苦的是自己，想再关切，可又不欲拂了亚父的意，于是也只有强笑着说起德风古道众人的情况，希望让他放心。

玉离经声线温润，讲述得条理清晰，时不时又冒出一句俏皮话。

按了按眉心，君奉天感受到一阵熟悉的眩晕。

是……有关儒门的那些记忆。

“奉天，我想看见你，再笑一次。”

这声音是……

玉逍遥啊，临死还在操心着他，可怜巴巴地许了这样一个愿望。可有些笑容逝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面对着儒门众人主动的亲近，他总会感到愧疚，他们愿意接纳他，将他当作重要的同伴，他因而努力地填着心头的空洞，但冷风仍旧呼啸而过，将他所有的努力吹得七零八落。

他真的填不上了。

玉箫的遗憾，与云海仙门接踵的变故，几乎带走了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热情。

现在或许还要加上玉逍遥的死。

离经是个好孩子。多少个日夜，独坐在昊正第一道，他知道离经总会偷偷来看他。但他这颗空空荡荡的心到底如何才能……才能送出爱啊。皇儒担心他的状况，命他组建昊法修堂，命他收徒，故意给他创造与众人接触的机会。

邃渊死时，他也不知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只有沉默地查案，连流泪都忘记了。

他有时也会想，如果这些都是一场梦该多好。一醒来，他原是在父亲的课上睡着了。父亲会让他罚站，或是罚他抄书，而他不论怎样肯定都要扯上玉逍遥一起，小师妹嘴上会数落他们，又总要不放心地帮他们过关……

那时候，笑得多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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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玉离经没蹭这顿饭，若留太久，德风古道众人当会忧心。而且，侠儒尊驾暗中跟随接应，总不能让他一直在觉海之外吹冷风。

尹潇深足下一点，轻巧地落地，问道：“如何？”

“先回再谈。”

对视一眼，尹潇深便明白玉离经的意思。此处离明月不归沉尚近，只怕隔墙有耳。这么说，还是有问题吗？

走过一段路，尹潇深看看玉离经手里拿着的锦袋，忍不住问：“这里头是装了何物，非要拿在手上才放心？”

“装了些莲子，”玉离经似乎早在等他问这句，答得矜持又流畅，稍一停顿，眨着眼又道，“亚父亲手剥的。”

一小锅沸水咕嘟嘟地冒着泡，白胖的莲子正在其中上下翻滚。

君奉天挪开视线，看向一橱柜的瓶瓶罐罐。各种的调料，不过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想煮个冰糖莲子，而糖罐还在他房内，习烟儿去帮忙拿了。

白茫茫的热烟飘散着上升。

“莲子羹乃沅湘名肴，粉糯清甜，犹有荷香。所谓‘口腹累人良可笑，此身便欲老湖湘’，正是赞叹此味。”

温语入耳，君奉天一时恍惚。非常君话里有话，进了厨房，就站在他身后不远。

沅湘之地，亦是玉门世家祖地。

在云海仙门，玉箫有时会煮上几碗，他其实是嫌太甜的，不过小师妹亲自煮了送来，当然要乖乖喝干净。

“尊驾记得需文火，怎忘却了要合盖。”

非常君惯会说好话。他想掩饰的时候，可以将语气调整得温和又悠闲。算不上多累，但没人喜欢时时刻刻都戴着面具。君奉天已然看过他恶劣的那一面，掩饰其实没有必要，可面具戴了太久，想摘掉也不容易，于是这些好话里就总透着距离感。没那么远，但几乎是在明确地传达着：别靠太近。

“是吾疏忽。”君奉天应了半句，看似仍注视着在烫水里翻浮的莲子，实则想起了夜读的食单。

手写的蝇头小楷，无一页不工整。非常君的字清峻到嶙峋。写莲子，当抽心去皮，文火煨之，闷住合盖，不可开视，不可停火。又言莲芯苦寒，亦别有风味。食单中从山珍海味谈至饭粥茶酒，或许作者自己都没注意，总是会额外标注两三味苦者。

君奉天接着道：“但若合盖，眼不见，怎知其沉浮。”

“知其沉浮又如何？有些事物，非要在不见天日之所，长久煎熬，才得滋味。”非常君笑了笑，不知是否真思及什么美味佳肴。

“那是否太苦了。”不是问句，君奉天深知答案，所以他会向习烟儿讨那一颗糖。

“苦？伟大的法儒尊驾，先救救你自己吧。欺瞒养子令你过于愧疚了吗？”话故意被讲得讽刺，但非常君神色仍旧平静。君奉天的语气很微妙，并未让他觉得越界。

“玉逍遥与……其妹照顾他更多。”他这个亚父当的从来就不合格。

话落，安静半晌，唯闻干柴噼啪，沸水滚滚。

等等，非常君这是在……套他的话。

君奉天反应过来，转身看去。非常君静静地回视，道：“需要吾再提醒一句你的身份吗。既然想起来不少，又何必遮掩。”

如今提及天迹，君奉天已没那么冷漠。

非常君从君奉天复杂的眼神中揪出了一丝太过熟悉的情绪，他步步逼近，暗蓄掌劲，含笑着问：“恨吗？此时才想起，是否稍嫌晚了。你欲替谁报仇？邃渊、席断虹、儒门的数百条人命，还是——天迹。”

这一次君奉天没退却。他盯着非常君，全身紧绷，应激地微微弓着背，真宛如一只与敌对峙的猫科动物。

非常君走到半步之遥。

君奉天闭了眼。他脑海里浮现了浴血躺在他怀里的玉逍遥，时而又闪过跪在他面前的邃渊夫妇。生时欢声，终成死后憾事。

恨吗？

恨吧。

“来。”君奉天哑着声音，似哭非哭，竟隐有一丝的惨笑，“动手，送我一程吧，非常君。”

最应当以死谢罪的是他自己。

非常君少见地沉默了，半晌，缓缓散去了掌劲。他转头看一会儿氤氲升腾的热气，伸手丢了几粒冰糖，又将锅盖严丝合缝地盖好，正听到习烟儿的脚步声。

“觉君呐，”习烟儿从门口探头，“你要的大圣果泡好了，你不会真的要请法儒前辈喝这个吧？”

非常君笑道：“有何不可？”

习烟儿扶额，抬眼从君奉天的侧脸上看出来几分还没散去的恍惚，心里头一阵不好意思：“前辈是伤患耶，尝了这么恐怖的口味，伤势怎么有可能较快好起来。”

“唉，吾可是相信尊驾的品味，”非常君伸手扣住君奉天的手腕，带他往出走，不忘叮嘱一句，“稍后记得把莲子汤盛出来，还有，你腌的鱼差不多可以上锅蒸了。”

“好，等我来给你们露一手。”习烟儿笑答，赶忙跑去看他的鱼，正和君奉天擦身而过。

行过不远，君奉天身形稍有踉跄，非常君随之放慢了脚步。他的手依旧扣在君奉天腕间，神皇之气反渡，隐蔽地加快着伤口的愈合。

新月倚在梢头，时近黄昏。

非常君难得地回忆起了过去。在那些备受欺凌的时日里，他不仅尝到了怨恨的滋味，还明白了另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恨谁都好，恨那些帮凶，恨这个世道不公，唯独不能恨自己。因为只有错在别人的时候，他才能活得理所当然。

法儒尊驾，显然没学到这点。

君奉天默不作声，试着动了动手腕，却没能挣脱。他知道这举动多少有些幼稚。只是方才因着习烟儿而被强行收敛的诸多情绪，此刻又重新翻涌起来，其中最明显的竟是一丝愠怒。

非常君就一定要这样来试探他吗！

“吾一介废人，你何至于这般上心。”

“吾可是知晓仙门有一秘招，名曰拨无为有，你君奉天不可能不会。再则，见过玉离经之后，你便有意无意在避开吾的视线，吾怎能不多想。”非常君在说实话。他说实话的时候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说心里话的时候更少。

拨无为有此招，即便无内力，亦能施展，且威力尚可。

“现在你又信我了吗？何不以烽烟控制我，岂非万无一失。”

“一个人是诚是伪，吾尚且能分清。但吾怎敢相信。君奉天，你对我这执念来得莫名。”君奉天难得口出讽刺，非常君却并未有多大的心绪起伏，他想，此时的君奉天倒比前几日鲜活得多。

绕过一帘柳荫，两人到了中庭。四方的空间很宽敞，非常君种了几株花树，落得满地残瓣。檐下摆着一套紫檀几案，习烟儿显然深谙非常君的习惯，一壶大圣果就安放在桌上，温度正好。

非常君此时才撤手，倒上一杯大圣果。他神情太过平淡，惯常的伪装不知何时全数丢弃，将琉璃杯递给君奉天时，眼里的确透着些许不解，可似乎又并不在意真相究竟如何。

既然信了，答案就不再重要。

君奉天浅啜了一口，太深的苦涩从舌尖倔强地蔓延，纵有香气，也被掩盖得不剩几分。

苦。

苦得他有口难言。

他回道：“是吾歉疚。你过往遭遇，几乎尽是吾父母一手造成。”

非常君不置可否地笑笑。君奉天的眼里绝不止歉疚。他低头饮了自己杯中的大圣果，看着飘飘如雪的梨花，问道：“甜吗？天迹上次品尝，可说要拉上你再来，不过吾没给他这个机会。”

此前愈苦，现时回甘愈烈，清甜犹如反扑，汹涌到叫人口舌生津。君奉天垂眸，忽而有些羡慕玉逍遥，能离去得这样潇洒。

虽没得到君奉天的回应，但明了他在听，非常君如同与老友闲聊，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明月不归沉的春色如何？该是比不上你云海仙门的盛景。这些花树，吾将它们永远留在花期，留在生命中最惊艳的一刻，却阻止不了它们终要枯死。习烟儿有时也会抱怨，说明月不归沉只有春天，太过无聊，吾知道他说这话呀，就是在暗示我，想一同出去游玩儿了。”

只可惜，最近他没时间带习烟儿出门，人也经常不在明月不归沉。

君奉天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云海仙门，太高。”不如明月不归沉来得平易近人。

“吾记得你曾言，离开仙门是因志不在求仙问道，是实话，还是临场敷衍？”

“一半实话。”

非常君觉得君奉天的答得太过老实，忍不住去逗他：“那便是敷衍了。”

“并非。”君奉天默然又饮了一口大圣果，好像欲要弥补，回想着慢慢解释道，“少时吾便对……对玄尊所授的不少理念有所疑惑，只是总归不敢当面顶撞。后来历经血河战役，吾……没能护好小师妹，自觉无颜面对师门。玄尊更叫我觉得陌生，逼我承接天迹之位，吾遂出此下策。”

非常君听罢，摇了摇头，“你还有的选择。”最终仍是玉逍遥顶了这个位置，九天玄尊还真是偏爱他的亲子。

“吾若留下，或许玄尊便不会遇害。”那时因他离去，他们父子亦形同陌路……却再没了和解的机会。若能同玉逍遥换，即使要死在越骄子剑下，他也没什么不甘愿。

“哈，”非常君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什么，哑然失笑，“吾想不出你手持浮尘，在吾面前大谈所谓‘天命、天意、天机’的模样。”

君奉天大致猜到玉逍遥恐怕在非常君面前说过这样的原话，“这是玉逍遥所深信，亦是仙门一贯的理念。他才真正继承了玄尊的衣钵，是仙门最骄傲的弟子。”

“你呢？”非常君反问，“你可是九天玄尊唯一的儿子，云海仙门的少主。”

君奉天沉默片刻，问：“生来是什么身份，就要走什么样的路吗？”

非常君一怔，接着像是要笑出眼泪的样子，抬手“啪啪”地鼓了几个掌：“讲得好。”

这怎么也不是信了此话的表现，君奉天感到有些无奈与无力，“生在这个位置，确实会有许多人主动地来嘘寒问暖。可一旦你稍行偏差，与这位置不相配了，那一定是你错了，而不是……你选择不了的时候，那个把你抛到这世界的苍天错了。在仙门的时候，玄尊安排了一切，而吾做的唯一一次选择，恐也错得离谱。”

非常君安静地听着，不知听进了几分，最终淡淡说了一句：“吾到觉得，你选得没错。”

君奉天呢喃二字：“是吗。”

非常君的语气突然针锋相对了起来：“君奉天，吾若生在你的位置，会比你出色百倍。”

“吾信。”分明轻巧的两字，掷地却重若千钧。君奉天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说的话不见得漂亮，听起来却太真诚。

“凭什么。”非常君几乎是在叹息。凭什么你君奉天能如此轻言相信，凭什么你能如此……不在乎这个足以被称作众星捧月的身份。

落花如同琼玉，晃了君奉天的眼。他想起了初次清醒时与非常君的交谈，“即使未曾生逢眷顾，你现在亦活得比我更好，不是吗？”

非常君侧过头，看见了君奉天嘴角的弧度。这笑浅得仿佛马上就要消逝，奇妙地交织着轻松与苦涩，无憾与遗憾。

前者，皆是因非常君。

后者，皆是因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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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2-06-10 02:0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六）

“君奉天，别再寻死。下次回来，吾希望能见你伤势好得差不多。”

非常君离开时留的这么一句话，多少起了作用。习烟儿照着方子去重新抓了药——非常君划掉了其中用于安眠的几味——君奉天则每日自己煎了药，认真在按量服用。毕竟习烟儿包揽了一日三餐，兼明月不归沉的各类杂务，不好意思再让他当药童。

糖没吃掉几块，或许是不舍得吃，或许是刻意想品味口中苦涩。

半月过去，伤口几乎愈合，唯留一道犹显暗红的疤痕。

“前辈，伤口还会疼吗？”

习烟儿拉着君奉天的手，走在深谷当中。这是一条被踩出来的小道，两侧丛生杂草，绿树林立，换来幽幽清凉。

“不会。”君奉天没说实话。不过左右也只是偶尔隐隐作痛，并没大碍。

“那就好，前辈有没有较累，再走不远就有一处院落，稍后在那休息，习烟儿给你煮一顿好料的哦。”

君奉天微妙地觉得习烟儿在等他提问，“野谷怎会有院落？”

“是我与觉君一起建的啦，用来歇脚，有时我自己出来采食材就会住上几天。还有，虽然这个包看起来小，”习烟儿说着拍了拍他的挎包，“觉君特意施了术法，里面可以装很多东西，咱们就算在野外也不能亏待肚子嘛。”

对三句不离觉君的习烟儿来说，外出打包半个厨房才是常规操作。

君奉天沉吟：“时候尚早，你不是说要采……”

“看，那就是滴水灵芝！”

君奉天顺着习烟儿所指看过去。目测崖高二三百丈，上半部分极为陡峭，野草乱枝间隐约可见横生着一株灵芝。

君奉天换了个问题：“你要怎么采？”

“这里看着是有些险，前辈别担心，我采过好多次了，包在我身上就好！明日凌晨咱们绕一条缓路上去，悬绳而下，不过十丈左右就能采到。”习烟儿轻快地答，显然是熟门熟路。

非常君半身的鬼元在他身上，虽他不曾修炼，体质也不是常人可比，恐怕较现在的君奉天还稍强些。

十丈，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君奉天锁了眉，无意识地握紧了些习烟儿的小手，道：“明日吾来。”

习烟儿听出君奉天语气严肃，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想看看他的神色。

君奉天低身同他对视，摸了摸他柔顺的红发。

习烟儿稍犹豫：“前辈还没完全恢复。”

“采你要的那颗灵芝绰绰有余。”君奉天尽量温声，“其实你也不必太照顾我，吾虽失内元，身体较普通人尚要强上许多。”

习烟儿眨眨一双异瞳，认真地道：“前辈坚持的话也可以，不过今晚一定要好好歇息，这个要听我的。”

“好。”君奉天点头，直起身，牵着习烟儿继续往前走。

“前辈，”习烟儿声音有些低落，“今天咱没带书，那处院落也无藏书，前辈睡不着的话，闭着眼躺一躺也好，明早才有精神。”

君奉天一怔，“吾……”

“我可是发现了，前辈昨夜又在偷偷看书，还不点灯。”习烟儿似乎是生气了，话里隐隐藏着难过。

君奉天静默半晌，只有轻叹：“抱歉，是吾不对。月光透亮，不碍视线，灭了灯是不想你半夜还要担忧我，再劳心劳力做一顿夜宵送来。”

习烟儿更气了：“前辈是失眠对不对？怎么不同我说呢，说不定我有办法的呀！”

君奉天哑然：“是吾小看习烟儿了。”

这话很诚恳，习烟儿立刻就开心了，忍不住将原本想当作“惊喜”的事情说了个干净：“那当然，我可是在觉君书房查了好几天，滴水灵芝有补气安神、止咳平喘之效，做成药膳可缓解夜寐不宁的症状，等采了灵芝回去，前辈就能睡个好觉了……”

他一股脑儿还讲了许多话。讲第一次与觉君一同采灵芝的事情，讲有回刚与觉君出游半日就遇到瓢泼大雨，幸好觉君总随身带伞，讲他同觉君一起看过的春水、夏花、秋雁、冬雪。

这些话被徐徐凉风吹送着远去，掠过浅草，拂过树梢，飞入夜幕，与明月同嬉戏。

君奉天想，无需灵芝，今晚当能睡个好觉。

玉兔渐渐西坠，衔于远山，天色介于明昏之间，正是采滴水灵芝的好时辰。

崖顶，君奉天腰悬绳索，缓缓将自己放下去。

另端系在崖上一棵盘根大树，粗绳上还包裹着结实的布料，以防被突起的岩石磨损。习烟儿并未虚言，他来过多次，准备万全。

十丈距离尚算轻松，过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君奉天依靠绳索吊稳在灵芝一旁的峭壁上，一手去扶灵芝的根茎，另一手小心地顺着纹路以刀割断。

一阵清风将灵芝叶上的晨露吹得微颤。

听习烟儿说，这把厨刀是非常君送予他的生日礼物，亦是他的珍藏之一。一掌长短，宽不过成人三指，胜在灵活万用，缺点是过于锋利了，用来切食材根本就是杀鸡用牛刀。

将灵芝装入玉匣，收进袖中，君奉天臂挽绳索，脚下踩着略可借力的凹凸，一步一步往上攀。这不是难事，他身手尚在，只不过若内元未失时，稍运轻功，随意便能上下。

他甚至有一丝失神。

算来，上回这样徒手攀岩，还是在无常天幻境。

谷风过耳，隐约送来习烟儿清脆的声音，“咦，这位先生你怎与觉君的弟弟穿同样的裳……”

与……？！

是真是幻，偶然或算计。

君奉天心头一震，刹那间，脑海中闪过数种念头，但在这些念头出现之前，他已喊出了声：“习烟儿，快走！！”

声穿半个峡谷，直入云霄。君奉天脖颈处青筋暴起，伴随着脚底碎石“哗啦啦”下坠的响动，迅速往上攀登，额间逐渐布满冷汗。

离崖一步。

“君奉天，莫动啊。”一脚踩住绳索，来人笑意森然，手中骨扇正横在习烟儿的喉边。

君奉天几乎目眦欲裂，心口处泛起一波波撕裂般的疼痛，他咬着牙吊在崖边，一动未动。玄黄岛一战，他未曾见鬼麒主真容，但他根本不需要看便能认出。

“这一次，你选谁呢？”伏字羲饶有兴趣地低头审视，语调里带着真切的好奇，“救你自己，还是救这位小朋友？”

君奉天并不答话，闭了闭目，再睁眼时脸上只余一片冷静。鬼麒主邪魂当在天剑名锋之下，看来仙门出了变故。

“唉呀，多年不见，怎变得这样无趣了。”伏字羲看他表情变化，面露惋惜，将骨扇寸寸靠近习烟儿，“提醒一句，沉默可并不是正确的答案。”

君奉天只是紧紧盯着骨扇边缘，仍旧不发一语。鬼麒主的目的无非是报仇，想要让他痛苦不堪。他越镇静，习烟儿才越安全。他赌鬼麒主不会这么简单就杀了他明显在意的孩子，而且……

骨扇刚沾到习烟儿的皮肤，立时有一阵黄芒闪耀，非常君的留招被触发，伏字羲来不及接此意外一招，被震退半丈。

君奉天早等此刻，脚下蓄劲许久，现时用力翻身一跃，踩上了平地，将习烟儿搂在怀里，才剧烈喘息了几口气。不知何时已心跳如擂鼓。

而且，习烟儿方才在给他使眼色。

“前辈小心！”

伏字羲吃了闷亏，喉中涌上一股铁锈味，不由心怀恼怒，这回不敢大意，反身出掌时用了十成十的功力。

他眼神微凝。君奉天竟能反应过来，回头欲要对掌么，他是假装废人，还是？

双掌相对，一溅朱红，君奉天腰间绳索被掌气震碎，人则倒飞了出去，滚落尘土。习烟儿被他护在怀中，毫发无伤。

伏字羲站在原地，摇了摇骨扇。没内元还能卸掉他五成掌劲？比他想象中的要有趣。

脑中不断嗡鸣，君奉天只觉眼前模糊一片，勉力以手肘半支起了身子，耳中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但仍能听出是习烟儿在唤他，看来是无事。

“习烟儿……走。”

君奉天感觉习烟儿在扯他的袖子，应是想将他扶起来，他按住了那只小手，忍着脏腑翻腾，完全坐直了上身，低声道：“去找非常君。吾能帮你拦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带你家觉君来，才能救我。”

习烟儿信了。人没路时，只要有希望，不论是谁给的，有多大，都会信。更何况是法儒前辈这样可靠的人。

伏字羲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走近几步，并没管跑走的习烟儿。刚刚接这黑面小童身上留招，虽是仓促，却依稀感应到一股熟悉的磅礴鬼元。他看着尝试站起来的君奉天，想，走这一趟说不定能一举两得，还真是省事高效。

“君奉天，听说你后来入了儒门，可有读过《曾子烹彘》一则，你这般谎话连篇，唉，可怜吾儿果然是被你教坏了……”

君奉天全当耳旁风，半垂眼帘，以最简单的呼吸法平复内伤。

“哦，忘了说，吾儿伏辰初，你们给他取名叫玉离经，虽想多谢你帮吾养儿子，不过还是算了，看看你们将他养成了什么叛逆的性子，简直伤透吾心。”

“鬼麒主。”君奉天缓吐浊气，眼神略复清明，慢慢站稳，“你为何在此。”

这回应明显令伏字羲失望，他挑了挑眉：“不讶异吾儿身份吗？吾还期待能气得你多吐一口血。”

鬼麒主所知消息不全，离经的身份儒门已周知。他应是刚复活不久。君奉天强迫自己凝神分析，“死过一次，你废话变多了。还是说，你想帮吾拖时间。”

“啧，青春易逝，看来此言不虚。君奉天，你这样活不无聊吗？学一学吾，才叫越活越年轻。”伏字羲装模作样地摇着骨扇。

“你是何时来此。”君奉天再问一句，帮自己理清思路。若说碰巧遇到采滴水灵芝这一刻，概率太小。他跟了多久？若是他早跟随一路……

“你想呢？”伏字羲收敛了笑容。

那自己采到的滴水灵芝，真是滴水灵芝吗？

君奉天手腕一抖，就要把袖内玉匣扔远，但伏字羲动作更快，骨扇扬，术法随之而启，玉屑纷纷落如雪，“滴水灵芝”爆成森冷邪气，宛如附骨之蛆，攀上君奉天整只左臂，最终化作了无形锁链，越收越紧，锁链的另一头则连在伏字羲的骨扇。

拨无为有只能应对实打实的武学招式，旨在借力化力，对复杂的术法并无作用。

“君奉天，不如转投吾方如何，邪神向来最是宽容，绝不会怪罪于你此前的冒犯。如若答应，你这废人之躯立时就能恢复如初。”

伏字羲抬了抬骨扇，邪气所凝的锁链拉动，君奉天被迫踉跄一步，默然垂首，右手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可有心动？你提前归顺，亦是为吾儿做表率。届时若想再同吾儿——”侧脸溅上一滴血液，伏字羲的话戛然而止，“砰”一声重物落地，骨扇之上的术法自行消散。

“你——”

伏字羲从喉咙里挤出一字，惶惶然想起死在“向天借剑”之下的那瞬。

恐惧。但眼下他感受到的恐惧又与那时截然不同。

君奉天眼神平静，半张脸连带大半个身子都被染成鲜红，右手握住一把滴血的短刃，正是采“滴水灵芝”时所用厨刀。

地上，是他左臂。

一时间万物皆寂，惟血流汩汩，聚成一小滩水洼。

秋寒乍起，向四方曼延，仿若突然变了季节，绿叶来不及变黄就纷纷枯死，盘旋飞舞着离开枝桠。

伏字羲脸色顿变。这不是寒意，而是鬼气。

两人皆熟的诗号迅速由远及近。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半首吟罢，君奉天感到有人在他后肩轻点，意在止血，随后眼前便划过深蓝的如烟披风。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拌作越骄子模样的非常君倒提圣剑，站定在君奉天身前，眼神同样是令人惊悸的平静，“鬼龙王。吾亲手放你出封印，不是让你来动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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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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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2-06-10 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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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伏字羲屏息戒备，凝神打量这个上次在他面前自称是“越骄子”的鬼族。目光确实冷冽，鬼元浮动，乃是仓促赶来，虽提利剑，看似将要出招，却先称了他“鬼龙王”，实则仍有交谈的余地。

“你的人？”心有定见，他又恢复了颇为放浪的姿态，摇扇反问，看向了不曾反驳的君奉天，“呵，未想有朝一日，君奉天竟也会自甘堕落？”

君奉天沉默。他不知如何答，亦开不了口，彻心的余痛让他只有咬紧牙关。

非常君替他回答了：“一个废人，你欲逼他入邪，吾如何不能先一步迫他为吾所用。”虽然只一眼，但他看得清晰，地上左臂仍有邪染不散。

“哦？”伏字羲不动声色地评估此言的真实性，视线逡巡一圈，意味深长地道，“吾看他无有丝毫被迫的模样，反倒自由得很啊。”

如此质疑显然是不给面子，气氛立时一紧，伏字羲却随之转了话锋：“不过——鬼者也不是喜欢用强的人，方才可是好言好语在同他商榷，顺便交流交流育儿心得，谁知他竟开不起半句玩笑话，冲动之下自斩了一臂，甚是可惜呀。”

说完，他有模有样地摇头叹息。

“是吗。”非常君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缓放圣剑，似乎将要收势，不欲深究。

见此，伏字羲更轻松了几分。

剑放尺余，倏尔锋刃瞬转，凛凛动寒光，令人眼花的一刹那间，森冷剑气破风而至。

伏字羲冷哼一声，抬扇接招，手中早已暗聚鬼元。笑话，以为他真的放松了吗？

极招相对，鬼气爆发，又在铮然一声中乍时四散。其后，伏字羲踉跄着倒退三步，被削断一缕鬓发，脸侧赫然是一道深深的血痕，白骨扇险些脱手。

非常君这才真将圣剑化去，手中亦拿上了一柄白骨扇，轻轻摇动着，神情似笑非笑：“实在抱歉，吾一时手滑。以鬼龙王的心胸，想是不会介意。”

伏字羲擦掉脸上鲜血，扯了扯嘴角，倒并不恼怒，这一剑留了手，是故意伤他的脸，若落在别处，他能不能站着还是个问题。

但，何需担忧呢？反正就算是死了，也不过再复活一次。想到这里，他又笑了，甚至颇有闲心地调侃：“后生可畏啊。你这样替他报仇，可还真爱惜棋子，还是说——你是想讨他欢心呢？”

“鬼龙王，自己讨不到儿子的欢心，就在此逞口舌之快吗？”

此问无疑精准地戳到了伏字羲的痛处，他脸色稍显阴沉，正经了不少，“吾儿误入迷途，吾自当费心救他才是。你吾在此争论并无益处，你要保下君奉天，让鬼者不得不怀疑你合作的诚意。”

“哈，”非常君谈笑自若，“既然如此，改日联手一攻儒门如何？”

伏字羲挑眉，先瞥了一眼君奉天，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多少信了非常君的话，“有何不可呢，等吾消息吧。”

非常君颔首，言简意赅：“不送。”再不结束谈话，他怕身后的君奉天要撑不住。

“哈，”伏字羲转身离去，怪笑着道，“再会啊。最后提醒一句，这天下多的是英雄、枭雄，得了美人，折了江山啊！”

比如他的旧主。

此刻已近辰时，但仍不见曦日，层云晦暗，崖上刮过的冷风带着湿气，平添寒意入骨。

非常君挥扇收起地上那只手臂，直接背起了君奉天，一边给他渡真气稳定状况，一边缓步下山。失却一臂，五脏六腑皆有损，化光会加重他伤势。

此番动作，君奉天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自斩左臂，一声不吭，还真是没落吾的面子啊，法儒尊驾。”

非常君语调平淡，“法儒尊驾”这四字则喊得极有讽刺意味。

君奉天看不见他的神情，冷风过肺，也不知是恍惚还是清醒，在非常君肩头勉力问了一句：“习烟儿……”

“山下别院。”

君奉天张了张口，又因疼痛混乱到忘记了要说什么，半晌才道：“别叫他……见吾如此。”恐会吓到习烟儿。

非常君先是沉默了。他真的没想到君奉天会先忧心这个。随后便有一股无名怒火烧上了他心头，虽用理智将其压了下去，他还是不禁冷笑，“尊驾还请放心，他不在那处别院，吾早先亲自送他回了明月不归沉。”因而才晚到半刻。

君奉天松了口气：“好。”

“有哪里好，尊驾不如详说。”

君奉天稍有怔愣，不明白非常君何来此问，犹豫片刻，答道：“吾见鬼麒主不追他，便……后怕附近是否还有八部众埋伏。以你谨慎，合该先送他到安全之所。”

“现下明月不归沉无人，可称不上安全。”

君奉天一时茫然。非常君故意在怼他的话，为什么？

怼话这种事情，一个人做不来，至少也要两者。非常君见背上的人没了声，遂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明月不归沉并非无人。早先他已谴异斩魔弯先往觉海迷津，以防鬼麒主要报血河战役的仇怨，只是君奉天二人前来鹿谷，正巧与魔弯错过。

山雨欲来，阴云仿佛要压得人透不过气，不知什么野鸟啼叫不停，犹如悲哭。

非常君冷静地问着自己：方才这怒火何来。他绝非易怒之人，因为这种情绪没有半分作用，只会干扰判断，令人自陷危境。

他确实该生气，鬼麒主复活后不去联合八部众，反倒先跑了趟儒门，然后就来找君奉天的麻烦——比他预料的时间要快不少，他因此被扰乱了计划。感应到习烟儿身上留招被触动时，他正与孤身一人的谈无欲过招，且稳占上风，思虑片刻后还是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机会，赶来救人。

他从没见到过习烟儿那般慌乱，脸上分明挂了泪珠，却又硬撑着不敢哭，使尽力气往谷外跑。当时他确有一种将罪魁祸首给千刀万剐了的冲动。

见地点在鹿谷，他便大致猜到了事情原委，左右是来采滴水灵芝。习烟儿不会一个人出门，他说要照顾好他的法儒前辈，那就是时时刻刻，每日三餐。这样一来，最有可能的就是鬼麒主找上了他们。鬼麒主所擅不在武力，君奉天习得拨无为有，撑持半刻应不是问题，地冥可是凭借这招直接屠灭了风之一族。

思及此，非常君立即就有了决断，扬扇一道术法让习烟儿睡了过去，又化光将人送回了明月不归沉。与其浪费时间说明，不如让习烟儿安稳地睡上一段时间，醒来后他自会将一切处理好，包括把君奉天完好无损地给带回去。

完好无损……

完好无损个……！

法儒尊驾还真是热爱牺牲自我，真当他怎样的伤都能救回来吗，以为自己的身躯能如戏偶一般不论怎样残损都可缝好吗！

非常君到底还矜持，只是面色更沉郁几分，像极了当下的天色。等到了山谷内，却又什么都看不出，平静如常。

唯一的幸事或许就是雨迟迟未下，他二人顺利入了别院。路上所渡的真气起了作用，伤势多少有所稳定，非常君先打了半盆清水，又以内力加热，叫君奉天自己略整仪容。

他是真看不下去君奉天如此狼狈，除去溅了半张脸的暗红，浑身都是尘土，有血的地方就和成了泥，半凝为块状，进屋时左肩断口还蜿蜿蜒蜒滴了一地的新血。

君奉天觉得左肩及周围的身子有些麻木，好似没那般疼了，人清醒不少，默不作声地擦净脸上、手上的血。

天色阴沉，屋内则更昏暗，非常君点了灯，将君奉天左肩周围的衣衫剪去，低着头查看。这一刀又快又准，在下刀时甚至顾及到了关节的弧度，并没伤及肩胛骨，利落地将整个左臂都斩了下去。

要接上断臂不难。但问题不在此。

“吾先处理此伤。”非常君知会一句，直接聚元施术，出手间已无鬼气，反而是中正平和的仙门之招。断臂看着吓人，但尚算外伤，也不致命，先前已大概止血，现下要做的不过是引导创口闭合。

不再是因麻木而产生的幻觉，疼痛确实得到了缓解，君奉天轻舒一口气，不由阖眼，恍惚间似乎听到了雨打窗棂的声音，思绪渐渐飘远。幸好……幸好是他下去悬崖，而非习烟儿。他无法想象若是习烟儿被吊在崖边，他要怎么办。这种事情……他没办法经历第二次了。

几乎真的要服从于这阵疲惫睡过去的时候，有人猛拽了一下他的右臂，下意识地睁开双目，蓝衣蓝发入眼，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心脏剧烈跳动几下，才意识到是非常君并未撤下伪装。

非常君扣着他的脉门，应是处理完左肩的外伤，又去探了他的内创，此时低头看他，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当中：“尊驾，不解释解释你体内掌劲吗？”

君奉天照实答：“承鬼麒主一掌。”

“看来是吾高看你了，”非常君松了手，后退两步，在灯影中摇起了白骨扇，“拨无为有，天迹学得比你好上不知多少倍。”

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不离远些，他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君奉天终于品味出几分非常君口中“解释”的含义，舍得表明个中原因，“习烟儿当时在吾身后，吾若将掌劲全部卸去，必会波及他。”

“何不推开习烟儿。”非常君语气平稳，确乎在帮他分析那时情况。

“将他推开，吾也不免因余劲后退，那他将暴露在吾与鬼麒主之间。”这个位置，太危险。

非常君点头，“如此，心思缜密的法儒尊驾可有想到，吾在习烟儿身上所留后手不止一道，就算你死在这掌之下，习烟儿亦能安然无恙。”

君奉天哑口无言了一阵，“吾……不敢赌。”不是没想到，但是，不敢赌，不能赌。

“哈，”非常君笑得很轻，“这不敢赌，却敢与鬼麒主赌命吗？”

那断臂上的邪染之力并不简单，想要聚集如此邪力，所用术法必是准备了不少的时间。非常君稍思索便推测得差不多，那时崖上两人应都在拖时间。一个暗中催动术法，另一个则等他来救。

端看谁先。

至于为何只有左臂……若换成他，必求万全。恐是术法还未准备好，便被勘破，不得不发，才给了君奉天自斩一臂，避免入邪的机会。

他沉思不过一瞬，就见君奉天欲言又止地望了过来。这眼神仿若与以往无异，沉肃、内敛、寂静，却透着一丝复杂的歉意，一点藏得极深的苦涩。

对视不过一个呼吸，非常君只感被他压抑在黑暗心底的一丝火种开始不可遏制地膨胀、扩张、吞噬，迅猛地席卷而来，热烈到要将自己完全燃尽。

这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太明白了。

“君奉天。”他往前走了半步，一字一句地道，“你根本没想活，一刻都不曾想过吾会去救，你只想耗尽性命替习烟儿拖延时间。”

这不叫赌命，赌命的人是在争活的希望。君奉天亲手把自己推进绝望，连一点希望都不愿意相信。

君奉天颤抖了一下嘴唇，非常君看出他想说“抱歉”，但没能出声。

“你想牺牲，好啊，吾这就成全你，”非常君手中凝劲，鬼元逐渐聚拢，“明日吾便提着你的人头，前去儒门报丧，趁他们悲痛之际，将暗藏的血闇之力全数引爆，接着踏平整个德风古道。”

君奉天眼露挣扎，最终还是缓缓闭目，低声道：“吾知你……你的恨，君奉天唯望能一人担下……儒门无辜。”

轰然一声，鬼元被推了出去，正撞在君奉天身后，精准地拆掉了一张桌子。

非常君拽着君奉天的衣襟，一把将他拉到眼前，“这就是你的遗言吗！君奉天，你没资格牺牲，你没资格替别人牺牲，没人需要！别人的性命是他自己的，你凭什么要去看顾，他们是生是死，只有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

计划出了偏差的怒火、习烟儿受了委屈的怒火、面对鬼麒主却必须顾及合作的怒火，乃至……与人之最只差了一步，却不得不将本就漫长的等待再拖下去的不甘，以及压抑多年不曾真正发泄的怨恨，就在此刻，因为君奉天一再的求死而全数混杂着爆发，在非常君的瞳中烈烈燃烧。

“是啊，吾是怨恨，吾好恨，你以为吾没想过吗！吾恨不得将你囚禁在黑暗至极的陵寝当中，日夜折磨，让你尝一尝到底什么叫地狱！”非常君眼中的火几乎要将两人一同烧成灰烬，他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不止，“但那又有什么用。君奉天，你告诉我，那有什么用！吾的恨你要怎么担，你担不下！”

一时间，君奉天所感有错愕，有歉疚，也有心痛。他唯有看着非常君，然后抬了抬仅剩的右臂。他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想抱一抱他。

非常君却没给他机会，手上用了极大的力气将他推了出去，厉声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君奉天本就疲累至极，再加上失却一臂，难以维持平衡，顺势退后几步，还是跌倒在地，后脑狠狠地在墙壁上磕了一下。

“你也好，玄尊也罢，都是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而吾就必须被你们审视，任你们安排，正因吾是不可信任的人鬼之子！”

惊雷恰在此时炸响，轰隆一声，宛如低吼。酝酿许久的暴雨倾盆而降。

非常君站在原地，脸上尚有余怒未消，却没再说话。两人之间忽然就只剩一片冷寂。可能是没得说了，可能是找回了半分理智，也可能是注意到了君奉天的伤，心间重新涌上一丝愧疚。

君奉天努力忽视后脑传来的闷痛，他想说什么，可他喉中哽到一字也说不出，因为他知道非常君所言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听着窗外雨声，非常君抿了抿嘴，拂袖而去。他知道自己失控了，在君奉天的面前。但他何尝不是在放任自己失控。君奉天是个毫无威胁的废人，是个偏偏想帮他的真好人，是个知晓他过去与怨恨的歉疚者……这是再好不过的发泄对象，不是吗？

这想法一旦有了苗头，就再也抑制不住。

这是迁怒。是罪。

非常君漫无目的地走在深谷小道，任由瓢泼大雨将自己浇个透顶。他站在熟悉的悬崖之下，抬头看见了崖边生着的那株滴水灵芝。根茎细弱，被雨滴砸得不停摇晃。眼里进了雨水，他被刺激得生疼，半晌才闭了眼，他知道眼角有什么他陌生太久的东西溢了出去。它伪装成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却不知自己仍是个太过明显的异类。

君奉天的眼神真与九天玄尊一样吗？不是的。虽然他的眼睛确实肖似玄尊，但他的眼神不同。那不过是方便迁怒的……借口。

过了午时，雨渐渐地变小，却还是淅淅沥沥个不停，几束日光艰难地穿过云层中的破洞，落在山谷中。

非常君撤去伪装，换作了原本的模样，打着鎏金伞，慢慢地往回走。那算“回”吗？如果君奉天还能在等他的话，他得回去，若无，也要确认，再重新考虑接下来的行动。他叹了口气，忽然就厌恶起了这份冷极的理智。

踏进前庭的那刻，他就得到了急求的答案。白发儒者长身玉立。非常君奇异地从他凝了血水的白衣、明显疲惫的面色、空荡荡的左边袖口，看出了君子之风。

君奉天的眼光亮了一下。

二人互相试探般地对视片刻，似乎都在对方的眼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知寻件外袍吗？”非常君快步穿庭而过，拉上君奉天的右手腕一同进屋，果不其然触手冰凉，他顿了顿，仿佛是怕再无机会，补上了此前没来得及出口的一段解释，“吾会处理断臂上残余的邪染之气，确认安全之后再替你接回。”

“吾知晓。”君奉天嗓音略有沙哑，“正因不欲被邪神控制，吾才斩断此臂。”

非常君点头，收了伞，将其随手靠在门边，又把自己的外氅脱下，披到了君奉天身上，“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吾去帮你煮碗热粥。”不容君奉天拒绝，他直接将人按着坐下。

其实他很久不曾亲自下厨了，近日唯二的两次都是因君奉天。刚进屋的时候他扫过一眼，就将屋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血迹都被收拾干净，本来浓重的血腥味淡了不少，碎掉的那张桌子应是扔去了柴房。

他也……只有做个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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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2-06-10 02:0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八）

厨房内还有习烟儿昨日留下的食材，煮一碗粥绰绰有余。

但君奉天似乎胃口并不好。

天色不早，非常君看出他眉间疲色，给他指了卧房，自己则端着剩下的半碗粥回了厨房，想了想，抬碗浅尝一口。

还温热，手艺应也没变差。单纯没食欲吗？方才探查，他胃部并无创伤，脉有肝郁血虚之象，习烟儿想到采滴水灵芝，他还是夜寐不宁？

卧房半掩着门，非常君若有所思地迈过门槛，正看到君奉天举着油灯，想去点屋内灯架上烛台。他稍倾手腕，却距离灯芯尚偏了半寸。

虽是眼前模糊，君奉天也意识到没对准，皱起眉，闭了闭眼。

非常君从他手中拿过油灯，点亮了烛火，接着又往前半步，同他对视，“眼睛怎么了？”

距离稍近，君奉天下意识退了半步，又眨几下眼，仍感非常君的身影不甚清晰，“视线有些模糊，应是淤血的缘故。”

是他后脑撞的那一下。症状很轻，并不影响行动，估计几天就能自行消除。

“吾看看。”非常君立刻明白了，心里多少有愧，语气较之前柔和许多。

君奉天点头，坐到了桌边。非常君放下油灯，绕至他身后，却不急看伤口，反而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到椅背上，“放松。一直这样不累吗。”

只坐三分之二，脊背挺得笔直，当这里是他的执法堂吗？

君奉天微怔，往后坐了坐，顺着劲力靠下，叹道：“习惯了。”

非常君没答话，伸手分开灰白的发丝，想去找伤口。长发犹如清冷月辉，从他指间倾泻而下，令他少有地走神了。虽然较半月前好多了，但还是毛躁，也没办法，养伤只能叫习烟儿喂他清淡的……看起来体重也没涨，啧，捡了只儒门丢的猫一样，娇生惯养的，还任性得很，热衷于跑去做各种危险的事情……

君奉天身形忽颤，喘息半声，让他回了神。是那种条件反射一般的，轻抖了一下，仿佛是在克制着什么，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非常君以为不小心触到伤口，碰疼他了，又觉得这反应并不像，愣了片刻才想通，看见君奉天红透的耳根，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揶揄道：“是哪里？”

意料之中没得到回应，非常君故意以指尖轻轻刮过君奉天的后颈，来回摩挲，看似是在找那个敏感的位置，实则总能大致掠过，激得君奉天像弹簧一样猛地前倾上身，顺势就要站起来，语带恼怒：“非常君！”

“哎，”非常君将人按住，不由莞尔，温声解释，“尊驾莫恼。开个玩笑，让你放松些，你精神太紧绷了。”

君奉天警惕地侧头看一眼，无言片刻，还是靠回了椅子上。

非常君这回特意避开他敏感之处，仔细查看伤口。头皮上的外伤应是被他自己处理过了，唯有一点凝固的血红，脑内最多也只是受到轻微的震荡，淤血不会很严重。

见此，非常君拢了拢他的发丝，道：“闭目。”

君奉天不明白非常君要做什么，尚在犹疑，就感到一双手小心地插入自己发间，以指腹轻柔地按压着穴道。

“尊驾，歇一歇吧，这世上真的没那么多人需要你救。”非常君的声音犹如三春暖晖，足以照融料峭冰雪。

君奉天阖了眼，长舒一口气。非常君手上力道掌握得很合适，确实让他觉得没那么累了。静默一会儿，他问：“这是真心话吗？”

“是。”从来越短的字句越有力量。

“吾……救不了那么多人，那时只想着，起码要救下习烟儿。”君奉天顿了顿，加了一句他平日不会多言的解释，“并非自寻短见，但吾的命又有何重要，换他活，值得。”

“你现在是弱者，不是那个‘天地唯吾’的法儒尊驾了，”非常君语调低缓，并无半分讽刺，“自觉的做法应是将自己放在被保护的位置。习烟儿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他也几百岁了，他是想着保护你、照顾你，所以才没留你一人在明月不归沉。”

君奉天沉默半晌：“算来，是吾连累他。”鬼麒主的目标应只有他。

“你呀。若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怎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非常君慢慢动着手腕，从目窗穴按至承灵穴。

“这是……经验之谈吗？”君奉天恍惚地问。

这一次换了非常君沉默，无奈摇头，“吾是否该夸你敏锐。”没否认，便是间接承认了。确实，黝儿也曾想过，在苦境为何就交不到哪怕一个朋友呢？恐怕自己真的不讨喜吧。

从没人看穿君奉天的心究竟因何沉寂，除了轻易一语道破的非常君。他不知，是不是真有怎样的暖阳照进了他心中，喉间竟有哽咽：“太久了……如今，改不掉。”

少时……他最怕的就是，他达不到父亲的要求时，父亲眼里流露出的那丝失望。

父亲该是无意的，他确实……不够好。

有段时间，他几乎忘记了这样的感觉。但后来他才明白，那些失望的眼神啊，原是从未自他的回忆中淡去。

“罢了，”非常君轻叹，也知晓叫他改此观念并不现实，“那总要给自己找些活下去的理由。”

君奉天答不出。他要为谁而活？非常君吗，习烟儿吗，仙门、儒门众人吗。

非常君几乎立时就从他周身压抑的气息里看出他在想什么，低低地道：“想自己。想想你自己，君奉天，别想其他的人，一个都别想。”

自己……？

君奉天脑海中竟一片空白，忽就茫然了。

“或许这就是好人与坏人之间的区别吧，”非常君的手按上玉枕穴，以开玩笑的口吻道，“吾可惯会自私自利，珍惜性命得很。君奉天，可有想过当一个坏人？”

“吾，算不上有多好。”

非常君觉得君奉天是在讲一个天大的笑话，全苦境最可以被称作“好人”的那一小撮，其中之一的君奉天说，他算不上好人，“说来，前日吾在道武王谷，偶然听见了一个有趣的理论。”

“嗯？”君奉天呢喃般地应了一声，等他下文。

“在苦境，不论多坏的坏人，只要做上一件好事，好人们便会认同他。反之亦然。”非常君知道若想让君奉天答话，至少要抛个明确些的问题，“如何，要不要试上一试，去做一件坏事。”

君奉天略思索，拿不准非常君的心思，还是反问，“例如？”

“吾让你想自己，你又问到吾头上来了。算了，今夜不谈，免得你又紧张。吾不想让这番工作都成了白费。”非常君苦笑，撤了手，顺带帮他理了理稍有凌乱的发丝，“睁眼看看。”

君奉天睁了双目，适应片刻屋内烛光：“已能看清。”

非常君点头，便要往出走：“时候不早，且睡吧。”

就在他即将走过时，君奉天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等等。”

非常君低首，就见君奉天定定地回视，眼珠几乎一动未动，接着缓缓开口：“吾一人，夜寐难安。”

就这样对视了少顷，非常君蓦然笑了。他是真的在笑，而非一贯的，装出来的那种温和假笑，他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这就是你想到的坏事？君奉天，撒谎时不要这般直白地与人对视。”

君奉天立刻把手收了回来，垂眸不语，耳根又染上了粉红，且大有蔓延的趋势。虽此前多有难以入睡，但刚才非常君确实安了他的心神，至少今夜当可好眠。

犯了错被抓到现行的孩子一样。非常君在心底叹了一声，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君奉天的发顶，就像在给一只大猫顺毛，道：“吾留此何妨。”

烛火一一熄灭。盈盈的月，小窗正好盛满。非常君站在窗下，听着君奉天渐渐缓下来、又完全平稳的心跳与呼吸声，知道他睡着了。

不知何时，非常君已没了笑意，面庞被映得有些苍白，静若月色。君奉天对他……当真是这种感情吗，又或他看错了？若果真，君奉天能妥协于他的程度，也许会更广。

心底没由来地生出一阵烦躁，他觉得不想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了，哪怕就今夜，什么也不要想。

往后仰了仰，头靠着墙壁，冰凉的触感让他压下了几分躁动。月晖流淌在他的衣摆，又聚于地面，犹如清水，澄澈到让他忽感悲哀难抑。

被囚陵寝时，他经常妄想能有一丝月光，从墙缝里倔强地钻进来。可那是陵寝啊，怎么可能有墙缝，密闭到他总觉得自己会窒息而死。

等出了陵寝，月光夜夜洒满神州大地，他却再也不看了。

太久了……吾又何尝不是呢，君奉天。

时至今日，非常君只会为自己而活。

你我都是，恶习难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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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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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9樓發表於: 2022-06-10 02: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九）

说是“今夜不谈”，对非常君来说，确实也单单止于这一夜了。他够理智，理智到在算计时总能把多数的情感都剥离出去，仅剩的那些也只是用来揣摩敌人的心思。

所以，回了明月不归沉，君奉天问他，昨夜是否想谈什么事情的时候，他问了颇为残忍的一个问题。

“因天荒禁绝而损失的功体，可有弥补之法？”

桌上正沏了一壶热茶，茶香袅袅。君奉天闻言，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从盏沿晃出了些许，顺着指缝流过，刺激得皮肤泛红。他没答出话，放下了杯盏，才能拿出手帕擦擦水渍，一时间，思绪起伏。

天荒禁绝，他知道玉逍遥正用了此招，与越骄子同归于尽，因而那时才会……回天乏术。

非常君应当是因此损失了那部分功体，无法再分出副体，此时才会问他这个问题。这种情况虽少见，但创招者亦考虑到了，他记得学此招时曾见过一页注释，描述的便是如此情形下的后果与解法。

但……

他看着非常君，镇静地问道：“是迫胁，还是交易？”

非常君笑了：“吾在你心里的形象就这么差吗？”

君奉天明白这是玩笑话，没出声，却在心底叹道，只是对你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非常君没期待他能回应，兀自收敛些笑容，眼瞳看起来更加清透，色如琉璃，讲出了多少令君奉天感到意外的话，“若吾说是友人的请求，尊驾又觉得如何？”

“奉天逍遥”这四字啊，过去吾可是听到耳朵都要生茧了。君奉天，你要怎么选？玉逍遥用命换来的结果，或者是，吾非常君的一声好友。对吾动情，你合该预料到，总要做出些类似的残忍选择。

君奉天闭目沉思，紧握手帕的拳则透露出了他的挣扎。

故意被放轻的脚步声传来，习烟儿歪头看看显得肃静的法儒前辈，把果盘小心地放下，转头以眼神询问自家觉君：现在是什么情况？

非常君只是笑笑，摸了摸习烟儿的发梢，顺手抱他坐在自己腿上。

“有法。”君奉天睁眼，面对着习烟儿时不自觉地缓和了情绪，“吾未记下，需回仙门查看。”

这是实话。毕竟若能用出，自是同归于尽，他真不曾仔细去读解法那章。不过，也算是拖延，在查到之前，都还有反悔的机会。

非常君似乎洞彻他的心思，不吝于给他宽延期限，“你也该回趟仙门，改日吾送你前去。”

君奉天颔首，“明日吧。”

习烟儿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有法’？仙门，是说天迹先生出身的那个‘云海仙门’吗？”

非常君温语给他解答：“是，你法儒前辈亦出身云海仙门，我们要去仙门问问可有帮他接回断臂的办法。”

“这样啊，”习烟儿坐在非常君怀里，不知想到什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这个云海仙门真厉害呀。”

君奉天清晰地看见非常君眉头抽动了一下，不由哑然。习烟儿啊，你可知你夸的是你家觉君最恨的所在。

习烟儿见他们两人对果盘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又忍不住催促：“快尝尝，刚切好的瓜果，清早在咱们后山摘的。”

二人从善如流。

习烟儿则仿佛对云海仙门起了不小的兴趣，接着向君奉天问了起来：“前辈，仙门有接上断臂的办法，那仙门是不是也有很多册书，就像觉君书房那样？”

君奉天没摸清他的逻辑，但还是照实答：“吾不知你家觉君藏书多少。仙门内有藏经阁，存放武学典籍，江湖上九流十家之经典亦多有留本，总约八万卷。”

“八万卷……！”习烟儿正伸手去够一块甜瓜，此时瞪大了些眼睛，明显是被这个数字给惊到了。

非常君扯了扯嘴角，无奈道：“云海仙门家大业大，要论藏书，岂是你觉君我一人能比。”后半句，他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君奉天将果盘往习烟儿那边推了推，轻声道：“这也算不上好事。”

“啊，藏书多有哪里不好？”习烟儿如愿以偿地够到了甜瓜。

现今各门各派都颇有成见，云海仙门又何来那么多别家的经典？在知晓地冥的经历后，君奉天多少心知肚明。

他去看非常君的眼神，果不其然地瞧出了嘲讽，于是同习烟儿半是戏言地道：“藏书多，所占的地方自然不小。习烟儿你不知道，我们的老师最是爱罚人打扫藏经阁。吾年少时没少被罚，每次都累得腰酸背痛。”

“那你们的老师可真严，”习烟儿拍拍胸脯，仿佛后怕，“哈，幸好觉君疼我，从来都不舍得罚我。”

这话叫非常君的脸色分明地好上不少。

或许是兴趣消散了，习烟儿转而问起了晚饭要吃什么。君奉天本就不重口腹之欲，非常君与习烟儿口中接连不断地冒出来一个个令他茫然的菜名。等桌上瓜果差不多被分干净，二人也定好了菜单。

习烟儿从非常君腿上跳下来，端着空果盘走了几步，好像是想到什么，挠了挠头道：“觉君你们明日就要去云海仙门吗，那不归沉又剩我一个人了。仙门让不让带小童进去呀。”

非常君目光微凝，下意识想拒绝，君奉天却先开口：“并无不可。习烟儿若想，便同去。”

“觉君？”习烟儿征询，看起来颇为期待。

非常君敛眸半晌，还是给了习烟儿一个柔和的微笑：“也好，咱们许久没一起出游了。”

等习烟儿欢喜地走远，他才转头看君奉天：“尊驾，习烟儿不该是你利用的对象。”

君奉天静静回视：“你多想了，仙门并非虎狼之地。”

非常君冷笑：“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你是仙门少主。”

君奉天无奈地看他。

非常君沉默片刻，闭眼按了按眉心。与君奉天独处时他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了，这不是个好现象。

“吾绝无借他牵制你的意思，选择权本就在你。无论你带不带他……”君奉天语调平和，顿了顿，才下了决定般地叹道，“天荒禁绝的解法，吾会给你。习烟儿想你了，你走半月，他几乎日日念叨你，此前鹿谷变故，他受不少惊吓，如今刚团聚一天，就又留他一人吗？你答应，岂非想到这点。”

“是。”非常君坦然承认，将冷茶倒掉，重新温水，“吾若真要做什么，他亦牵制不了我。不过，他会这般提及，吾也意外。习烟儿懂事，明晓吾护着他，希望他远离江湖，云海仙门这般所在，他又何以主动要去。”

习烟儿在想什么，非常君隐隐约约猜到了，君奉天却先从本人口中得到了答案。当夜，习烟儿做了夜宵跑到他的房间，纠结一会儿，才问及云海仙门可有能让自己修炼的武学。

隔壁的非常君自然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之前有关江湖的事情尚能搪塞过去，叫习烟儿只专注于自己喜欢的料理，可这回鬼麒主却实打实地将外界的危险展露在他眼前。

君奉天摸了摸习烟儿的红发，半蹲下来平视他，“习武不是朝夕可成。可有问过你家觉君？”

“以前觉君说练武太苦了，我也觉得还是钻研料理更适合我。”

“那现下怎又想到要练武？”

习烟儿低头想了半天，不知想到什么，眼里渐渐泛了一丝水光，“其实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这个世界很危险，可就是因为觉君宠着我，我就当作不知道，任性地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觉君，觉君能一直保护我，可是如果觉君不在的时候，我就……”

看到君奉天左袖的空落，习烟儿的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君奉天不大会说安慰的话，也只有把他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前辈……前辈能不能，保密，”习烟儿话说不顺畅，脸埋在君奉天的肩头，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觉君一定不希望我辛苦，我，我想偷偷练，不让，不让觉君担心……以后就能保护前辈，和觉君……”

非常君靠在墙边听了良久，“吱呀”开阖的声音响过，又等一刻，才去推君奉天的房门。

君奉天正一脸深沉地注视着桌上的两菜一汤，非常君凭空从他脸上看出了苦恼。见非常君进来，他也不惊讶，把空碗筷往非常君的方向推了推，意思不言而喻，又提醒道，“吾答应习烟儿保密。”

非常君径直坐下，伸手尝了尝一道芙蓉豆腐。还热着，入口鲜嫩，习烟儿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晚饭也没见你吃几口，不会饿吗？”

“确实吃不下。”君奉天颇感歉疚，住在明月不归沉却总胃口不好，实在是很枉费习烟儿的心意，“吾记得你曾说鬼体不能修炼，是真是假？”

“假。”非常君言简意赅。

“什么功法适合他？”

非常君又去尝另一道清炒芦蒿，习烟儿将君奉天的口味摸得差不多，知悉他偏爱清淡，每次也吃不了多少，两道都只装了一小碟，“吾不想让他修炼。”

君奉天沉吟：“你当听见他的意愿，叫他一试也未尝不可。”

非常君搁箸，品着芦蒿所特有的清苦味道，半晌才说话，“一族血脉，不是那么好分离的，他身上看似只有鬼族血脉，实则也分走了属于‘人’之先天精血。也就是说，他的体质同真正的人鬼之子差别不大。”

说到此，他抬头看去，见君奉天面有怔愣，知晓他应是听懂了，轻缓地道，“你亦是人鬼之子，君奉天。要练阴阳双极体，太艰辛了，吾不想叫他吃那样的苦。”

若无阴阳双极体，人鬼之子不管修炼哪一族的功法，都会造成自身血脉相冲。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自己受过的苦，不想叫习烟儿再来一遍，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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